「你说大小姐不见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夏露揪著我的胸襟,表现得激动愤慨。
一头金发被甩得凌乱不堪,充满怒气的锐利眼神直瞪著我。
「……就是我刚才说过的那个意思。」
我没有抵抗她,只是说出事实。
「希耶丝塔已经不会再回到我们身边。她在信中就是这么写的。」
我回想起昨天早上的事情。睁开眼睛立刻发现希耶丝塔不在旁边的我,接著读起取而代之放在桌上的一封信。内容是她一如往常的诙谐抬杠,对至今的事情简单道谢,接著就是告别的话语。
明明她连日来都睡到傍晚才会起床的,要消失的时候倒是瞬间就不见了。熟悉的那把滑膛枪还靠在床边的墙上,简直就像在说她已经不需要那个东西。
然后希耶丝塔留下的那封信中,没有写到最重要的「离别理由」……不,应该说姑且有提到类似理由的内容。像是现在既然已经从《名侦探》退休变成了普通的侦探,她想说今后要一个人去旅行之类的。像是我身为助手已经有十足的成长,因此希望我陪在总有一天会成为新任《名侦探》的夏凪身边扶持她什么的。她讲的这些的确都是难以反驳的正当理论,但正因为如此让我认为那不是真相。不只是单纯的直觉,而是和她相处三年的经验这么告诉我。
然而,希耶丝塔已经不在近处也是无从否定的现实。当天只带著她留下的滑膛枪回国的我,今天一方面也为了报告这件事而把夏露她们叫来。
「──!也就是说你只读了那封留下来的信,连大小姐的真心话全都没搞清楚就不知羞耻地自己一个人跑回来了?君冢,你这样跟一年前根本完全没变……!」
「夏露小姐请冷静一点!」
一名少女这时介入我们两人之间出面调停。
「君冢先生,请你再告诉我一次。希耶丝塔小姐真的从你……从我们面前离开了吗?」
斋川唯用摇曳的眼眸望著我。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正是她那栋宅邸中的一间房间。
「你已经能够自己走路啦?太好了。」
我们上次见面时斋川还坐著轮椅,不过如今她已经可以靠自己的双脚站立了。
「请不要把话题岔开。现在比起我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希耶丝塔小姐呀……」
斋川稍微带著怒气,恐怕是准备责骂我一番……却罢休了。
「君冢先先,你的脸好难看。」
「哈哈,你这是在骂我?」
「你不需要逞强跟我开玩笑的。」
请坐下来吧──斋川这么请我就坐。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隐隐约约早有预兆了。」
我说著,摇摇晃晃地坐到椅子上,将前来这里的路上自己想到的事情……最近希耶丝塔的言行举止上让我感到奇怪的部分告诉她们。
例如自从希耶丝塔平安复活之后,她三不五时就会说「没时间了」之类的话。但我想那除了指必须快点把席德打倒,或是快点让夏凪清醒过来之外,恐怕还有其他的意思。
另外,希耶丝塔明明嘴上说著那种好像很焦急赶时间的发言,却又带著我到遥远的国度跟还没见过面的《调律者》们互相认识,或者邀我去欣赏音乐剧,然后唐突聊起过去的回忆……而这些言行上的矛盾是我一年前也体验过一次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希耶丝塔自愿退下《名侦探》的职位,并指定夏凪为自己的继任者。虽然她说即使辞去了《名侦探》也还能继续当侦探,但如今变成这样,等于让她的退隐有了不同意义。
「该不会,希耶丝塔她──」
「──!不可能有那种事!」
听完我这段说明后,夏露面朝著地板大叫。
「大小姐真的复活,而且好不容易打倒了《原初之种(席德)》,接下来渚也肯定会清醒,如此一来终于能够抵达你所谓的美好结局了不是吗!?可是大小姐却……只有大小姐又消失不见了,这种事情……!」
「或许君冢的推测是对的。」
就在这时,又有一名人物进到房间。
正是以前的女仆《希耶丝塔》──诺契丝。她先对于自己有事来迟道歉后,大概是为了补充我的假说而开始说明:
「正如夏洛特所说,《原初之种》的确已经被破坏。然而种的碎片依然留在这个世界上──对,就在希耶丝塔大人的左胸中。」
……啊啊,对了。我、斋川以及夏凪的身体都在上次与席德的战斗中把《种》摘除了。然而希耶丝塔的心脏还留在她体内。至今她就是靠那个《种》所带来的力量恩惠发挥超越常人的身体能力,以此为武器与世界之敌交手的。
「可是源自席德的《种》乃有得有失的双刃剑。摄取了《种》的存在会被剥夺视力、听力或者寿命做为《种》的养分。到最后……」
「请等一下!」
斋川慌慌张张打断诺契丝的话。
「你接下来要讲的事情我知道。之前亚伯特先生就说过了,被《种》侵蚀的人类到最后会有什么下场。但希耶丝塔小姐原本应该是席德的容器候补才对吧?既然这样……」
「……原来如此。希耶丝塔并非完全的相容者啊。」
听到我这么说,诺契丝默默点头。
那是过去希耶丝塔和米亚联手策划欺瞒席德之前的事情。在原本的《圣典》中记载了希耶丝塔会输给海拉的未来。从那段正史中可以解读出一项事实:以《原初之种》的容器来说,希耶丝塔比起海拉略逊一筹。
『夏凪渚曾经是《原初之种》唯一的完全相容者──』
如今,约一周前《发明家》史蒂芬不经意讲出口的这句话闪过我的脑海。最适合当成《原初之种》容器的是夏凪,而希耶丝塔则抱著迟早会被心脏的《种》侵蚀身体的命运──
「那么,难道说大小姐她……」
夏露接著说出了决定性的一句话:
「是为了总有一天自己成为怪物之前,从我们面前消失吗?」
对,被席德的《种》完全侵蚀身体的人会丧失自我,沦落为怪物般的样貌。就像以前在邮轮上交手过的失控变色龙,或者从一开始就被当成生物兵器诞生的参宿四。那就是被《种》支配的人最后会面临的结局。
希耶丝塔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变成那样。所以在那个最终时限到来之前,从我们面前消失了。
「呃,等一下。假如大小姐知道自己迟早会变成怪物,那不就……」
在这种时候,希耶丝塔会采取的行动自不用说了。
她会在变成怪物之前就把自己──
「……!」
夏露转身准备冲出房间。
「你要去哪里?」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去找大小姐……!」
「希耶丝塔她可是!」
我不自觉大吼,让夏露吓得抖了一下肩膀。
「她可是知道了一切之下做出这个抉择的。」
「就算是那样!就算知道有一天会变成怪物,也没必要自寻死路呀……!」
「不是那个意思。」
我盯著地板,告诉夏露。
「我们究竟有多在乎希耶丝塔,和她重逢有多开心。她是在知道这一切之下做出了这个选择。」
「……!」
所以这次的状况和上次不一样。
我们以前的确藉由超越希耶丝塔想法与计画的形式,将她重新带回这个世界。
但是这次希耶丝塔很清楚我们对她那样的感情。她愿意理解我们的想法。在这样的前提下,她依然判断只能这么做,于是从我们面前消失。对于名侦探那样的沉默表态,我无法随便轻视。
「不要紧的,请先冷静下来。」
忽然,我的手感受到温暖的触感。
「握住拳头,转动肩膀关节。呼吸要保持节奏。先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感觉血液循环。睁开眼,原本混浊的视野就会变得清楚多了。」
那是斋川的例行魔法。她接著温柔握起我放松垂下的手。
「希耶丝塔小姐做出了她的选择。所以接下来轮到君冢先生做选择啰。」
她说著,摘下眼罩,用呈现双色的眼眸凝视我。
「……我,还可以做选择吗?」
「那当然。这是君冢先生的人生呀。」
斋川不知为何露出快要哭出来似的笑脸对我这么说道。
但是一想到当初就是因为我自私任性的想法招致了现在这个状况,我实在无法简单得出答案。
「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呢。」
夏露别开视线,表情寂寞地这么吐露。
「互相对立,闹不和,所以把事情搞到失败,然后感情又变差。一直反覆。」
是啊,没错。然后我们每次都被希耶丝塔骂,被她叹著气说我们是笨蛋。不过侦探最后依然会面露微笑,为我们指引正确的路。可是现在那样的希耶丝塔已经不在了。全都要怪我天真的心愿。
「夏洛特,抱歉。」
引导我们走向明天的存在,已经──
「要说侦探,不是还有吗!」
夏露又怒又泣地踏著响亮的脚步声走过来。
接著把双手放到我肩膀上,放声大叫:
「我们的伙伴之中还有一位侦探!因为那天她说过了……说自己才是侦探,是继承大小姐遗志与心愿的名侦探!」
以前在邮轮上的情景顿时闪过脑海。当时夏露绝不认同夏凪是名侦探,认为自己才有资格继承希耶丝塔的遗志。
然而现在,夏露托付出去了。将我们的……将希耶丝塔的未来托付给另一位依然在沉眠的名侦探。
「君彦。」
诺契丝叫了我一声,在她手中握著一把车钥匙。
在夏凪沉睡的场所,难道有我们想要的答案吗?还是只会让我们被迫面对另一项无从改变的现实──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就走吧。」
曾经将意识寄宿于希耶丝塔身体的诺契丝,转头对背后的我这么说道。
那模样彷佛是那位名侦探就在眼前,令我不知不觉间踏出了步伐。
◆委托人与代理侦探
我打开病房的门,便看到与之前相同,一名少女躺在床上的景象。
「我回来了。」
如此说道的同时,我注视著少女的睡脸。
夏凪渚──和席德的那场最终战役结束后过了两个礼拜,她依然没有要睁开眼睛的迹象。
「世事不会尽如人愿,是吗?」
我虽然在斋川与夏露的鼓舞下来到这地方,但是夏凪刚好睁开眼睛之类的奇迹并没有发生。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跟她讲讲话,于是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上次来这里已经是四天前的事情了。出发前往纽约之前,我到这间病房来探访过好几次,而且每次都会责备她一顿。毕竟唯独在她想要代替希耶丝塔牺牲自己的这项行动上,身为她助手的我必须好好骂她才行。
「夏凪,你到底知不知道?」
看到她的睡脸又让我再次回想起来,而忍不住对她抱怨。虽然我说过要把希耶丝塔救回来,但是不能因为这样换成你离开啊。
然而有如把我的怒气当耳边风似的,夏凪依然保持著可爱的睡脸睡得很香。
「……夏凪,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我自然而然叹了一口气的同时,放在她枕边的红色缎带再度映入我眼帘。
希耶丝塔复活,取而代之换成夏凪死去。即便如此,夏凪依然继承了爱莉西亚与海拉的生命与意志,再一次回到我们面前。可是她现在又这样陷入沉眠,然后这次再换成希耶丝塔又离开了我们,而且恐怕想要让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你们两个到底是怎样啦?」
为什么要这样搅乱我的心思?害我如此苦恼?
为什么不能两个人都平安无事?都开心地在我面前笑?
你们这两个名侦探总是──
「──不,我知道。一切都是我不好。」
夏凪会变成这样的原因,是我错算了她秘藏于心中的意志有多坚强。不惜赌上任何东西都要让希耶丝塔复活──我这样的心愿,明明同样存在于夏凪心中,我却没有发现。
然后关于希耶丝塔……我根本没有考虑到寄宿有席德之《种》的她究竟处于什么样的状况,只凭著自私任性的想法让她复活了。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希耶丝塔在有一天变成怪物之前,自己先消失了踪影。
「只有短短两个礼拜。」
这就是我和希耶丝塔重逢的期间。而且当中的前半由于跟席德交战的影响都在住院,几乎没能讲到什么话。到头来,我牺牲了许多事物所获得的,只是为了减少遗憾而留下的几天份回忆,以及第二度离别的伤痛。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啊,夏凪?」
就算明知不会有回应,我还是再度询问。我把过去没能传达的话语告诉了希耶丝塔,而希耶丝塔也接受了我的心意……可是,她即便如此依然做出了离开我们的选择。
对于这件事,斋川告诉我如果那是希耶丝塔做出的选择,我也同样可以决定自己的选择……但那样真的好吗?不,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斋川给我的建议是错的。
只是,我对于要再度否定希耶丝塔的选择感到犹豫。我的确曾经一度坚持自己的想法,超越了希耶丝塔的计画。然而那个结果就是现在这个状况。那么我就算不愿意也必须承认,比起我的决定,果然还是希耶丝塔的想法才正确。
「答案,其实早就出来了。」
刚才这段自问自答就是一切的答案。我错了,希耶丝塔才是正确的。这种事根本不用想。那三年间,她一直都很正确,从来没有错过任何一次。
……但是我在一年前,希耶丝塔死去的那一天不禁想著,真希望她至少有一次是错的。当然,那单纯只是我幼稚的感情罢了。这种事情用不著别人纠正我自己也很清楚。
「──就算这样,我还是希望希耶丝塔活下来啊……!」
我明白这是一种错误。我的心愿肯定除了傲慢以外什么也不是。明明只有心愿如此明确,现在的我却想不出任何实现的手段。我咬起嘴唇,任指甲刺在掌心上。对于依旧什么也不会改变的现状忍不住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啊,名侦探?」
既然紧咬著嘴唇也什么都无法改变,那我最起码如此开口说道。
对。过来这里之前,夏露就像斥责我似地对垂头丧气的我推了一把。她告诉我既然得不出答案,就去拜托另一位名侦探。
所以我即便明知这不是正确的行为,依然跑到这里来依靠她。既然紧握拳头让指甲都刺在掌心上也改变不了什么,最起码──
「──拜托,名侦探。拜托你救救希耶丝塔吧。」
我松开僵硬的拳头,握住躺在床上的夏凪渚的左手。
「如果只是一介代理侦探,你也接受的话。」
令人怀念的声音忽然传来。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就好像在黄昏教室中说过的对话。
或者当时说出类似台词的人应该是我吧。
然后我握住的左手有种被回握的感觉。
「那时候你也是像这样握住我的手呢。」
我抬起原本垂下的头,看到有如感到安心似的、露出微笑的少女正注视著我。
她的这句话让我又回想起另一天的情境。算起来距离今天已经一年以上了。当时的她呈现爱莉西亚的外貌,而我那天晚上在医院的病床边握著她的手。
「夏、凪……?」
沙哑的声音好不容易从我喉咙挤出来。
结果夏凪渚见到我这样子,躺在床上露出苦笑。
「君冢,你真的是笨蛋呢。」
她缓缓松开相连的手,用中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并说道:
「你明明是来探我的病,却从刚才都一直在讲别的女人喔?」
◆在海滨(渚)起跑
「夏凪……」
我一脸呆滞地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夏凪渚──我的同年级同学,也是我的搭档。本来曾经一度死别,后来一直沉眠不醒的她,如今却在我面前眨著眼睛。
「嗯,我名叫夏凪渚……嘿嘿,好久不见。」
夏凪缓缓坐起上半身后,露出顽皮的笑脸对我比了一个Ya的手势。
「等等,呃?君冢,你该不会在哭吧?啊哈哈,原来你这么想念我……呜!」
我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了夏凪。
「呃、咦……嗯?君、君冢……?」
耳边可以听到夏凪慌张失措的声音,但我没有余力确认她的表情。如果可以,我现在只希望永远这样抱著她。
「……这、这再怎么说都太出乎我的预料啰……那个、君冢?……咦、咦咦~……」
夏凪似乎很困惑地全身变得僵硬。
「我说君冢,你这样人设没问题吗?你平常应该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类型吧?」
「……吵死了。」
不行啊,我现在一讲话都是鼻音。
至少为了不要被她看到脸,我继续紧紧地抱著她。
(插图015)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
结果某种柔软的触感忽然包住我的背部。
是夏凪的双手抱住了我。
「啊啊,对了。说得也是,你一直想要这样被我拥抱呢。」
这句话同样有如重演我和夏凪在黄昏教室中相遇的那一幕。当时她为了寻找自己那颗心脏原本的主人,找我当她的侦探。但其实就在那时候,心脏的心愿已经实现,而夏凪顺从身体的冲动把我抱到了她的胸口。
「呃~然后是什么?唉呦~瞧你这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还是说你想央求我玩其他更多的把戏吗?好像是这样对吧?」
「……!不需要连那部分都重演啦!」
我忍不住甩开她的手臂,这才终于互相面对面了。
「噗哧!」
「噗哧!」
然后两人同时喷笑出来。
上次见到夏凪的笑脸已经不知是多久以前了。
「君冢,你的脸好糟。」
夏凪接著又笑我哭红的眼睛。
「原来你这么想见到我呀。」
对于这样调侃著我的夏凪……
「是啊,我好想见你。」
我坦率说出自己的心意。
「我想见到你,好好骂你一顿。」
「……呜。」
大概是心里有数吧,夏凪顿时尴尬地把脸别开。
我本来打算如果夏凪醒过来就要先骂她一顿的。竟然打算牺牲自己的生命拯救伙伴,那绝对不是正确的解决方式。绝对不是任何人期望的未来……然而……
「可是,我其实根本没有资格对你说教。」
听到我这么说,夏凪把别开的脸又转回来看向我。
如果换成我站在夏凪的立场,我也无法否定自己会做出同样事情的可能性。就像我把席德的《种》吞下去的行为,实际上就是抱著牺牲自我的觉悟。
「而且见到你活过来而高兴的心情更胜一筹,结果让我一点也气不起来了。」
「……你在讲什么嘛。」
夏凪感到傻眼地笑著,用手指擦拭不知不觉间积在她眼角的泪水。
「不过话说回来,夏凪,为什么你会忽然恢复意识?」
当然这件事本身是让人无比开心的,但我们还是不能用一句「巧合」就将它跳过。因此我询问夏凪这场奇迹发生的理由。
「是呀,为什么呢?」
夏凪把视线别开,望向病房窗外。
「失去意识的这段期间,我一直都在一片美丽的海岸边。不是像从前那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也不是哪都去不了的鸟笼中……是一片蔚蓝透彻的大海以及让人想光著脚在上面奔跑的白色沙滩。而我就在那样的海岸边一直眺望著海面。」
那肯定就是夏凪心中的无意识世界。然而那里已经变得跟从前受到海拉的意识支配时不同,而是认为自己完成了使命的夏凪最终抵达的心象风景吧。
「可是就在我那样望著海的时候,忽然有个小小的手拍一拍我的背。」
夏凪说著,把右手伸向自己的左胸口。
「我转头看到的,是个有如从仙境中跑出来的爱丽丝一样,可爱得像个洋娃娃的女孩子。她拚命想要对我说什么,可是我不晓得为何都听不见她的声音。」
大概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夏凪用力抓住左胸……抓住在那底下的心脏。
在那里的究竟是谁,她肯定也已经知道了。
「然而就在这时,从那女孩口中发出了另一个女孩的声音。那个声音对我来说很熟悉,是想切也切不断的关系……结果当我回神时,我已经顺从那个声音动了起来。」
……啊啊,我们一直都是这样。无论那家伙是敌是友的时候,我们总是被那声音所动。拥有黄泉女王之名的那女孩想要将夏凪推回这个世界,而那段言灵则是由那位桃红色秀发的少女用无声的声音代替她说出来了。
「她说了什么?」
我这么一问,夏凪便抬起脸回答:
「──她叫我快跑。」
她凛然的脸蛋,跟我至今见过夏凪渚的任何一种表情都不同。过去在她的心脏、记忆与意识中都有好几个不同的存在寄宿著,但如今将她们的意志一心继承的夏凪渚想必脱胎换骨了。曾经苦于自己什么也不是的少女已经不在。
「从那之后的展开感觉就好快。」
夏凪蓦然一笑。
「这个身体,我全身的细胞都在吶喊,叫著要跟你见面。所以我在那海滩上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最后,终于追上了。」
追上了你。
夏凪说著,朝我胸口轻轻捶了一拳。
「为什么想见我?」
「因为你沮丧得让人都看不下去啦。」
连我在睡觉都能知道──夏凪苦笑说道。
「……所以你才──」
那天晚上史卡雷特说过,人的本能就像循环的血液,深植于全身上下的DNA中。靠吸血鬼的能力复活的死者就是带著那份本能复苏的。
夏凪的心灵、灵魂或者意识究竟沉睡于她身体的什么部位,我不知道。可能是大脑,可能是心脏,也可能是在每一个细胞中。但至少夏凪渚的本能究竟是什么,根本不用说也知道──就是身为侦探的激情。
一直以来都无法成为任何存在的她,有一天继承了侦探的任务,找到自己应该走的路。于是她追著希耶丝塔的背影,偶尔又会选择不同的路,但始终都没有迷失自己身为侦探的自负。
因此现在,侦探(夏凪)为了回应委托人(我)的呼唤而醒过来了。就跟以前在那艘邮轮上与变色龙交战的时候一样。当时意识沉睡于夏凪体内的希耶丝塔因为我的危机而醒来。然后这次夏凪也是──
「你们会不会太喜欢我了啊?」
沉重的心情彷佛顿时消散的我,稍微这么开了个玩笑。
「那么,关于你现在面对的问题……」
「……喂。」
我忍不住吐槽,结果夏凪「呵呵」地用棉被遮著嘴巴笑了。
「很可惜,并不是因为喜欢君冢之类的原因。」
是啦,我知道。我对于你和希耶丝塔也是完完全全一丁点都没有喜欢的感情,所以彼此彼此啦。
「不过当你有需要的时候,不管在哪里我们都会赶到你身边。」
夏凪用她那对红宝石色的眼眸看著我。
「就算无视于任何常识,突破任何正规理论,把巧合主义用『奇迹』这种话替换掉,我们也会去见你。」
只要你希望我们这么做。
夏凪代替如今已不在这里的另一名侦探这么说道。
「……我说,夏凪。」
「嗯?」
她温柔地注视著我。
「既然这样,只要我希望再度和希耶丝塔见面……」
「当~然没问题!」
夏凪坐在床上,自信十足地双手扠腰。
「你就是为了那个心愿到这里来的不是吗?」
「……被你发现啦?」
该说她真不愧是名侦探吗?夏凪接著说出「像这种事情就是要加紧脚步进行呀」,这样一句好像在哪里听过的台词。
「或者说,刚才你自言自语的时候我都听见了。」
「……既然这样,拜托你早点起来行不行。」
这不是害我软弱没出息的一面都被看光了吗?
「简单来讲,你很犹豫自己应不应该再一次推翻希耶丝塔得出的答案对不对?」
没错,就是那样。
无论我们的心愿还是想法,希耶丝塔这次全部都知道了。对于她在那个前提下做出的决断,我再一次凭著自私任性的想法破坏掉真的好吗?
「既然如此。」
我心中这样的犹豫,被夏凪的声音当场挥散。
「只要别依赖什么心意或愿望之类含糊的东西不就好了吗?」
她自己舍弃了「激情」这项独一无二的武器如此说道。
「用我们所有人的力量再一次超越希耶丝塔吧。这次不是只靠感情──而是靠实力。」
就这样,我们以超越名侦探为目标的作战会议开始了。
◆枪口瞄准的对象
结束和夏凪的会议后,我尽己所能做好事前准备──隔天,出门前往某条街上。
「几乎都还保留著当时的样子啊。」
我跨过封锁线,踏进如今变得空无人影的街道,小心走在龟裂的路面上,最后……来到了那棵将曾经耸立此处的时尚大楼吞没的高大巨树前。
这里是两周前我们与席德展开战斗,被植物彻底蹂躏的都市。有著很多倒塌建筑物的这条街如今被封锁线包围,禁止一般民众进入。而我在这样的状况下来到这地方的理由只有一个。
「嗨,真巧啊。」
我对一名少女的背影如此叫了一声。
那名少女正站在树下抬头仰望著那棵巨树。银白色的短发,模仿军服的连身群。
无论哪个部分看起来都不可能认错人,少女的名字就叫──
「你在这里做什么,希耶丝塔?」
听到我叫出名字后,对方大概是从不久前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带著一如往常的从容笑脸转回身子。
「没想到又见面了呢,助手。」
代号──希耶丝塔。
一度消失踪影的这位搭档,如今又这么出现在我眼前。
「真受不了,你当自己是猫吗?」
听说当饲养的家猫领悟到自己的死期,就会在最后一刻来临之前离开饲主的身边。
「你说谁是我的饲主?」
结果希耶丝塔翻起白眼看向我。
接著感到不满似地叹了一口气后……
「看来我中计了是吧?」
希耶丝塔仰望著高高耸立的巨树小声咕哝。
「我明明听说《原初之种》的封印要被解开的说?」
那就是我做的事前准备之一。
假设我要说服希耶丝塔,也必须先把她本人找出来才行。但是就算我直接打电话给她说「我想再见一次面」肯定也一点意义都没有,所以我想不是找希耶丝塔,而是把名侦探叫出来就行了。
既然现在夏凪还没有正式上任,希耶丝塔就依然是《名侦探》,而她绝对不会丢下自己的工作。
因此我透过《巫女》米亚•惠特洛克将席德的封印将要被解除的假预兆告诉希耶丝塔,把她骗到这里来。
「那只是说将来某一天或许有变成那样的可能性而已啊。」
「换句话说,现在并没有立即的危险性是吗?」
「没错,而且它搞不好反而会成为对我们人类来说不可或缺的存在喔。」
我把昨晚才听风靡小姐说过的事情告诉希耶丝塔。
「据说从那棵树中好像观测到现存周期表上不存在的未知元素。现在似乎正忙于分析的样子。」
就是因为这样,这块区域才会被规定相关人士以外禁止出入。将《原初之种》封印的这棵大树,今后不知道会对我们人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这样呀。那就没有我出场的必要了。」
真是太好了──希耶丝塔如此呢喃……准备为这段故事划下句点。
「哪里叫『太好了』?」
我把转身准备离去的希耶丝塔叫住。
「你想死吗?」
听到我从背后这么质问,她就地停下脚步。
「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变成怪物。」
转回头的希耶丝塔,脸上带著莫名寂寞的微笑。
「我身为《原初之种》的容器其实并不适任的可能性,在读过以前写下的《圣典》时我就已经察觉到了。沉眠于这个身体内的《种》有一天可能侵蚀我。」
「……也就是说和我旅行的那三年,你都独自一个人抱著那颗炸弹吗?」
「我的《种》寄宿于心脏。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隐约可以知道自己的时限。现在还没有问题,但是那一天迟早会到来。」
希耶丝塔说著,把手放到自己的左胸。
「然后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变得无法看见总是在身边的你,无法听见你的声音,连和你吵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把你的事情忘记。」
有一天,甚至把你杀掉。
所以说──希耶丝塔如此说著。即使在这样的时候,她依然露出美丽的微笑。
「在那之前,我要从这个世界消失。」
那是根本不需要被我说中,我自己根本不希望说中的假说。
然而这项推理现在被希耶丝塔自身的发言证实。
「对于你们的心意,我真的很高兴。」
希耶丝塔对保持沉默的我滔滔不绝地说著。
「虽然我只能想到这样简单的话语,不过我真的非常高兴。你们会为了我生气,会为了我哭泣。对,所以我想……我肯定是很幸福的人。」
希耶丝塔是个头脑清楚、个性沉著的名侦探。因此她有时候会将理性优先于感情,把心化为无,只追求结果。正因为是那样的她,让我认为她告诉我的这些话肯定是毫无矫饰的真感情。
「你不会后悔吗?」
我明知这是多么残酷的问题,但依然如此询问。
「如果是一年前,我或许会后悔吧。」
任由银白色的秀发随风摆荡的希耶丝塔脸上微微露出苦笑。
「因为那时候我还有想要问你的事情。」
不过──她将头发拨到耳后说著。
「我现在知道你很重视我了。知道你在那三年间过得很愉快了。然后意外地又去过你家,跟你一起吃了披萨……接著和敌人战斗、一起搭飞机、解决事件、一起欣赏音乐剧,也拥抱过你。所以我了无遗憾。」
坚定表示的她,脸上看不出任何迷惘。
既然如此,我对她的回应就是──
「明明这样,为什么你还要阻止我?」
希耶丝塔冰冷的视线注视著手中握枪的我。
「很抱歉,我是个这么不听话的助手。」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阻止你。不是为了杀害,也不是为了伤害,而是为了让她活下去,为了守护她,所以我把枪口举向希耶丝塔。
「我有什么必须当你对手的理由吗?」
然而希耶丝塔却不理会我的觉悟。
那也是当然的,毕竟特地出手应付我的造反行为对她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只要当我把枪放下,或是这段对话结束的时候,希耶丝塔想必就会真的永远离开我们吧──但即便如此……
「你逃也没用。我就算要利用斋川家的财力,借助于夏露所属的部队,也会使尽一切手段追上你。那怕是大地的尽头、大海的深处还是一万公尺的高空──我会追著你到天涯海角。」
唯独这份绝不放弃的执著,我自认不会输给名侦探。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嫌那样很麻烦,就在这里跟你交手?」
希耶丝塔盯著瞄准自己的枪口,察觉我的意图。
「没错,所以就在这个战场上决定一切。只要你赢了,我就不会再干涉你。」
「你跟我之间根本不成胜负吧?──更何况……」
然而希耶丝塔或许是看我不会真的开枪,转身背对我。
「无论你或你的伙伴们如何追寻我,我绝对不会被你们找到。我会在没有任何人的场所、没有任何人的时间中,独自一个人结束自己的故事。」
她用背影对我如此说道后,准备离去。
希耶丝塔身为名侦探的故事。那究竟是在她出生的同时就开始的,还是指六年前在那座设施与《原初之种》结下恩怨之后的事情……只是身为她助手的我,终究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不过,对,我是希耶丝塔的助手。既然如此,我身为助手的故事又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者说,我和希耶丝塔两人的故事是从哪里开始的……唯有这点非常清楚。就是那一天。四年前的那一天。
「哦哦,原来如此。希耶丝塔,你──」
因此现在我应该说的台词,从四年前就已经决定了。
「你畏惧身为助手的我,所以用那种不需要真的交手就胜负已分之类的鬼话蒙混过去,然后强行以让我输掉游戏的结果作收。也就是说──你在害怕,对吧?」
听到我这么放话的瞬间,希耶丝塔立刻停下脚步。这段挑衅台词最初是什么时候、谁讲出口的,她自己不可能会忘记。
「你这家伙,是笨蛋吗?」
希耶丝塔还是用那句老话骂我。
不过那声音在这片战场上听起来似乎有点愉快。
「你想挑衅我还早一千年呢。」
转回身子的她手中握著一把小型手枪。
「这么说来,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厮杀过吧?」
「是啊,虽然有过你单方面差点把我杀死的事迹啦。」
即便在这样的状况中……
不,想必正因为在这样的状况中,我和希耶丝塔都望著对方笑了。
「──好啦,那么……」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我们互相投以冰冷的视线。
「你准备好了吗,希耶丝塔?」
「那可是我要讲的话喔,助手?」
在睥睨人类的巨树底下,我和希耶丝塔举枪对峙。
(插图016)
这就是我和希耶丝塔之间最初也是最后的大吵架。
◆这份情感的名字
「那么,我不客气了。」
希耶丝塔这么说罢,便忽然消失。
「……呜!」
不过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清楚她有多强。那是希耶丝塔发挥了堪称与瞬间移动同等级的飞快脚程。因此我故意把身体滚向莫名其妙的方向。紧接著下个瞬间,一发枪声在我近处响起。
「果然只靠一枪没办法解决你呀。」
看来这次是我的贼运略胜一筹,让我在地面翻滚的同时成功躲过了希耶丝塔的子弹。于是我顺势滚到一台被弃置的巴士后面躲藏身体。
「你稍微给我一点缓冲时间也不为过吧?」
「战争中可没有叫『暂停』这种事。话说回来,这场战斗要怎么样才算我赢?」
「呜!不要连这点都还没确认就开枪好吗……如果我认输就算你赢啦。」
「原来如此,那简单讲就是时间的问题了。不过照你的个性,总觉得应该会拖很久呢。」
希耶丝塔不但打从一开始就完全不考虑自己会输的状况,还顺便透过言外之意骂我喜欢死缠烂打。
「很抱歉,今天我们的上下关系要逆转了。」
我说著,从巴士后面开枪……但子弹却被希耶丝塔用有如特技的跳跃动作闪开了。
「居然只瞄准脚部,真是温柔呢。」
「应该说一下子就瞄准头部的你太奇怪了啦。」
「毕竟要是没给个致命伤,你也不会认输吧?」
我虽然和希耶丝塔开著这种战场特有的黑色玩笑,但同时也躲在巴士后面调整呼吸、思考战略。多亏两周前与席德的战斗使得这地方凌乱得恰到好处,让我像这样可以轻易找到藏身之处。
「你以为你这副德行可以赢得了我吗?」
「……!」
自己竖起死亡旗标的我忽然听见名侦探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不知何时来到巴士车顶上的希耶丝塔接著毫不犹豫地跳向地面,同时一脚踹开我的右手。我握在手中的枪于是当场掉落。
「……!至少我曾经一度确实超越过你的意图吧。」
我对掉下的手枪瞧也不瞧,暂时钻进巴士底下躲避。
「那终究只是感情上的问题。现在你不靠实力赢过我就没有任何意义。」
是啊,她这句话同样令人无从反驳。但我也是在清楚这点之下几经苦思,如今才站到这个战场上。所以我更不能轻易退让。
「……呜!」
我从巴士底下确认希耶丝塔的脚,接著做好觉悟跳出车外,将收在枪套里的另一把枪拔出来再度击发……可是……
「……还真的差点就死啦。」
彷佛早已料到我会这么做的希耶丝塔同样射出子弹,紧贴著我脸旁飞过去。不,应该有削到短短几公厘,让我脸颊微微流出鲜血。
「你想死吗?」
希耶丝塔装傻似地愣著表情疑惑歪头。
她还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啊。既然如此……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这是战争啊。」
我也毫不犹豫地试著对希耶丝塔连续开枪。当然,这些子弹并没有要杀死希耶丝塔的意思,毕竟那样就本末倒置了。换言之,我的攻击是成立于「希耶丝塔应该可以躲过」的信赖之上。不过只要在那过程中,就像刚才她的子弹削到我的脸颊一样,至少有一发子弹稍微擦到希耶丝塔的身体──
「原来如此。」
希耶丝塔发挥有如动作片演员的夸张动作闪开弹雨,接著就像脚下有弹跳床似地高高跳跃,降落在距离地面好几公尺高的瓦砾堆上。然后面无表情地睥睨下方的我……
「你的那些子弹装了麻醉药是吗?」
竟不偏不倚地看穿了我的作战计画。
「……!」
「你还是老样子,想到什么都会写到脸上。」
稍微锻炼一下扑克脸会比较好喔──希耶丝塔说著这种多余的建议,同时又躲过我继续射出的子弹,跳落到地面。
「也就是说你的胜利条件并非杀死我。你的目的终究只是让我暂时无法动弹而已。」
……看来我一直焦急而胡乱开枪的行为让她察觉我的企图了。但即便如此……
「没错,我使用的每一项武器都有涂药。而且是只要有0.01mg进入体内,哪怕是非洲象还是蓝鲸都会停止动作的玩意。换句话说,只要有一发子弹削到你就是我赢了。」
致命伤自然不用说,甚至连一点擦碰伤都不允许的限制。这样的规则在战斗中想必会成为巨大的心理压力。虽然我的企图被抓包了,但我依然可以反过来利用这点。
「你这种程度的攻击,我从一开始就连被削到一公厘的打算都没有。」
然而就在下个瞬间,我忽然感受到背后有人。当我发现那就是希耶丝塔的时候,她已经再度举脚踢起我的右臂,把我手中的枪踹飞到远处。
「……呜!才刚嚣张完右手就废了……」
我立刻从怀中拔出短刀握在左手,正面朝向希耶丝塔。
「也就是说,那把刀上同样涂了麻醉药吗?」
接著飞到我眼前的,是希耶丝塔握在手中的一支原子笔。我用短刀把它挡开,但希耶丝塔强劲的回旋踢这次击中了我的腹部。
「……!……吁。」
呼吸停止的同时,我的身体依循物理法则在柏油路上滚动。不用说,全身上下当然都痛得要命。然而我依然用死缠烂打的精神盖过痛觉,把手伸向刚才掉到地上的手枪──
「好,现在你已经死了。」
与此同时……不,比我早一瞬间举枪完成的希耶丝塔用声音让我停下了动作。我缓缓抬起头,看见希耶丝塔握在左手的枪正用枪口指著我。
「现在我只要扣下扳机你就死了,但我没有那么做。我想你应该不是连这代表什么意义都无法明白的笨蛋吧?」
希耶丝塔慢慢眯起她的碧眸。就像我以四年前那场劫机事件为蓝本开始了这场大吵架一样,希耶丝塔也有如重现当时她制伏蝙蝠的那一幕要我认输。
「……你明明有事没事就骂我笨蛋,到最后却讲那种话。」
不过希耶丝塔说得没错。如果不想痛,如果不想受致命伤,我应该现在就识相投降。然而看著用左手举枪瞄准我的希耶丝塔,我脑中顿时闪过以前和她之间的对话。
那是平凡生活中的一幕日常情景。一如往常缺钱的我们,在异国的廉价公寓中围著餐桌吃饭。对于跟大多数日本人一样用右手拿筷子夹菜的希耶丝塔,这天我不经意问道:
『希耶丝塔,原来你不是左撇子啊?』
听到我这句事到如今才提出的疑问,希耶丝塔当场感到奇怪地歪头。她会疑惑也是当然的,毕竟她一直都是这样吃饭,在战场上也都用右手握枪。但我之所以会误以为她是左撇子,是因为她总是用左手带著我游历世界。
──出发旅行吧。希耶丝塔每次都会这么说,并且向我伸出左手,脸上浮现一亿分的笑容。因此我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这样的误会。
『你这家伙,是笨蛋吗?』
希耶丝塔一如往常地骂我。
『我拿枪的手是右手呀。』
『要这样举例应该讲拿筷子的手吧?』
我们如此互开玩笑后,希耶丝塔却不知为何满面微笑地说道:
『所以今后我也永远只会向你伸出左手。』
希耶丝塔这样的个人哲学,我听得似懂非懂。如果真要说明,那肯定会沦落为陈腐的东西。但只要将答案深藏心底,我今后也能继续对她伸出的左手伸出自己的手回应。因此我那天并没有要求希耶丝塔进一步说明。
然而此刻唯一明白的是,希耶丝塔用她本来应该伸向我的左手握著枪站在战场上。若借用她讲的话──我并不是连这代表什么意义都无法明白的笨蛋。
「……是啊,你说得对。是我输了。」
被希耶丝塔用枪口瞄准,跪在地上的我很没出息地认输了。
──不过……
「所以最后可以听我说一件事吗?」
在没有任何遮蔽物的全向交叉路口中央。
我为了表明自己没有抵抗的意思,举起双手缓缓站起来。
「你要乞求饶命?」
「不要对已经认输的人还想夺命啊。」
我看见希耶丝塔依然眼神吓人的模样,不禁叹了一口气。
「不是那样。我只是想说我好像还没回答你的疑问……为什么我要出面阻止你?」
那是这场战斗开打之前,希耶丝塔问过我的话。为什么我不让迟早会变成怪物的她寻死?为什么要追著她到天涯海角,继续跟她扯上关系?对于这个疑问,浮现我脑中的答案实在太过于理所当然。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开口告诉希耶丝塔。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之间一直都是这样。总是互相不把最重要的事情告诉对方,却以为彼此心灵相通,结果老是不自觉间出现分歧。相信「羁绊」这种根本看不见的东西……不,那确实是把我们两人联系起来没错,但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变得过于仰赖那东西。
我们之间肯定存在羁绊,可是我们从来没有将它化为言语互相确认。因为我们总是认为没有那种必要,认为只要在枪战中把自己的背后交给对方就能传达那份想法。
「心意能够超越言语表达──这样讲确实很好听啦。」
我毫不畏惧朝向自己的枪口,一步、又一步地走向希耶丝塔。
「!你做什……」
希耶丝塔大概无法明白我的意图,左手变得更用力握枪。
「我只是想要用实际行动向你证明,有些事情不靠话语讲出来是无法传达的。」
明明有长达三年的时间。明明彼此斗嘴抬杠过那么多次。
但是看来我们在这个道理上有点太过懒散了。
「我为什么希望让你重新活过来?为什么对那样充满麻烦事的三年间感到愉快?那种问题,只会有一个答案吧?」
就连这么单纯的一句话,我都没有对她说过。因为我总觉得只要讲出口,当场就会变得陈腐。
「因为我喜欢你啊。」
我站在希耶丝塔眼前这么说道,结果她惊讶得睁大碧蓝色的眼眸。
这感情究竟是所谓的恋情、亲情还是博爱情怀,我并不打算多加说明。我自己本身都还无法为这份感情定义名称。但即便如此,我在那三年间一直怀抱于心中,至今依然没变的这个感情,若要找个最简单明瞭的言语形容,就是这个了。
「那还、该怎么说、真是意外呢。」
希耶丝塔恐怕是在不自觉中把枪放下,用呆傻的声音如此呢喃。
「这种事情你到现在都没发现吗?亏你是个名侦探。」
「……问题在于你的傲娇等级简直脱离常轨吧?」
我们互相如此斗嘴,接著两人都扬起嘴角。
因此我想这次的话语肯定有传达到她心中。
「──但是……」
然而就在这时,希耶丝塔的眼眸深处再度燃起青蓝烈焰。
「有些问题光靠感情是无法解决的。」
枪声响起。从她枪口射出的子弹紧贴著我脸颊旁边飞过。
「你应该也很清楚。现在的我不会因为光听到你的告白就被说服。」
「我并没有告白的意思啊?」
「哦哦,这样呀。原来是求婚。」
为什么只有那两种选项啦?我不禁苦笑,再度乖乖举起双手。说到底,我刚才已经认输,手中也没有武器,因此根本没有抵抗她的余地。
「我果然还是敌不过你。」
但那种事情,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所以……
「接下来,就让我们来挑战你吧。」
霎时,伴随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一股黑烟升起。
「呜!手榴弹……!」
希耶丝塔察觉有人闯入战场,立刻朝后方大幅跳开,远离原地。
但是一名少女穿破黑烟冲入战场,追上了希耶丝塔。
「对于至今百般照顾过自己的女仆,竟然连最后一面都不见,请问您会不会有点太过无情了?」
任强风甩荡著银白色的秀发,手握西洋刺剑的那名女仆对主人造反了──然后……
『夏露小姐,就是现在!』
从我胸前口袋中的手机发出少女的声音传遍战场。接著是窜入耳中的枪响。那是从远处的大楼屋顶上,一名特务狙击名侦探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吗?」
飞来的麻醉弹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希耶丝塔闪过,射进柏油路面。不过希耶丝塔还是对于我……对于我们的企图感到不满地蹙起眉头。
「抱歉啦,希耶丝塔。从现在开始才是真正的最终决战。」
直到拯救名侦探为止,我们的意志绝不会停止。
◆某位少年的回想
「你为何会这么不擅长配合别人的步调?」
在一条暮色低垂的小巷中,快步走在我前方的希耶丝塔透过背影对我叹了一口气。若说到走路速度,无法配合别人步调的缺点应该是彼此彼此才对……但希耶丝塔在讲的想必不是这点。
我们刚结束一场失败的任务,现在正走在归途上。至于失败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我和参加这次作战的夏洛特•有坂•安德森之间的配合度可说是差到绝望的地步。就算斥责我们到底要重蹈覆辙多少次,只要根本的原因没有获得解决,这个状况就不可能有改变。
「毕竟我从以前就没有和谁并肩走路的经验,如今忽然叫我配合别人的步调,对我来说难度也太高啦。」
大约一年前被希耶丝塔带出来踏上这段世界旅行之前……或许该说很遗憾的是,我从来没有结交过任何一位可以称得上朋友的存在。原因就在于我这个与生俱来容易被卷入麻烦事的体质。为了避免遭殃,周围的人们总是会离我远远的。我就这么不知不觉间过了十五年的岁月。
「你愿意让自己继续这样下去吗?」
「这跟我的想法没有关系。」
虽然我讲得很笃定,但其实过去我也曾好几度想要做些改变。不,即使到了十五岁的现在,我依然偶尔会感叹自己难道没办法再活得更像样一点吗?然而只要这个体质还在,我就无法站在谁的身边,谁也无法跟我走在一起。
「哎呀,反正我也习惯了。」
我这么苦笑著,把脚踏在柏油路上。别说是朋友了,我打从出生开始就连父母都没有。因此我从小就学会了独自一个人活下去的方法。
「但有时候光靠一个人是无能为力的。像今天的状况就是。」
希耶丝塔透过背影说著这种彷佛在劝我快点结交伙伴的发言。我今天由于始终无法和夏露配合步调,甚至差点被敌人的子弹击中。不过最终是希耶丝塔救了我一命。
「我也可能有一天离开你身边好吗?」
……明明是自己把我带来旅行的,这女人忽然讲这什么不负责任的话?
「话虽这么说,但我假如结交了伙伴,反而会有让对方遇上危险的可能性吧?」
考虑到我的体质,甚至可以说那种可能性非常高。君冢君彦就是生来带著这种命运的男人。这与其说是放弃,不如说是一种领悟。我不需要什么并肩走在一起的伙伴。
「你要去哪里?」
我回过神发现,希耶丝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这家伙,是笨蛋吗?」
接著,那声音又来到我左边。
「跟谁并肩站立,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呀。」
西下的夕阳渲染路面,两道黑色的影子延伸在一片橘红色中。
「当然我既非你的情人,肯定也不是朋友。甚至连称作伙伴都不晓得是否适切。」
不过──希耶丝塔面朝前方说著。
「此刻我就站在你的身旁。」
橙红色的阳光照耀在银白色的秀发上。我忍不住偷瞄希耶丝塔的侧脸,看见她表情凛然,同时也比任何名画或雕刻作品还要美丽。
「总有一天,你也能结交到伙伴的。」
希耶丝塔接著转向身旁的我,露出柔和的笑容。
「然后你们肯定能够携手合作达成什么目标。」
……这很难讲,我是一点都无法想像。或者毕竟是体质如此特殊的我,假设真的就像希耶丝塔所说让我结交到什么伙伴,搞不好也是一群怪咖吧。
「哎呀,如果有一天真的如此,我会介绍给你认识啦。」
「嗯,我很期待喔。」
我们有如要踩踏延伸的影子般,在黄昏的小巷中再度往前走去。
◆告知一万公尺高空的誓约空炮
手榴弹的爆炸使得战场上黑烟弥漫。在那样一片景象中,一名少女正任由身上的女仆装随风飘舞,跳跃到半空中。
「就拜托你了,诺契丝。」
我压著已经派不上用场的右手臂,暂时躲到瓦砾堆后面。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现在的伙伴们。」
然而在我躲起来之前──希耶丝塔的碧眸透过被风吹荡的黑烟缝隙间,一瞬间捕捉到我的身影。
不想让希耶丝塔死──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共识。假如所谓伙伴的定义是怀抱相同心愿与目的的一群人,那么现在单手握剑急驰于战场上的那名少女,毫无疑问是我的伙伴之一。
「话说回来,真没想到连你也会跟著举旗造反呢。」
对于那样的诺契丝,希耶丝塔准备举枪应战……的瞬间,来自远方的狙击将她手中的武器击飞了。
「夏洛特,唯,你们也是。」
希耶丝塔朝子弹飞来方向的大楼瞥了一眼,但立刻又把视线放回现在必须应付的对手身上。
「诺契丝,我记得你应该没有被设计成战斗用才对吧?」
一边闪避著单手剑的突刺,希耶丝塔一边对自己原本的女仆表示不满。
「是的,也就是说我预料到这样的可能性,对您撒了个谎。」
「意思是说你为了让我松懈,从两个礼拜前就埋下伏笔?那还真是准备周到。」
一派轻松地如此回应的希耶丝塔,想必没有把诺契丝说的话当真吧。她应该也有察觉到这是再次藉助于某位《发明家》的成果。
「在事件发生之前就要做好解决事件的准备──这是我原本主人的教诲呀。」
即便如此,诺契丝依然压低身子重新把剑架起来,一口气缩短双方距离。
「那把剑上应该也有涂药吧?」
对,没错。只要那把剑稍微削到希耶丝塔的那瞬间,这场战斗就是我们获胜了。
「……呜!比起身为机器人的我,主人才叫开外挂吧?」
然而就在这时,希耶丝塔再度从怀中掏出原子笔,大幅弹开诺契丝的单手剑。
「是吗?但人家不是也常说笔墨胜于刀剑吗?」
「……真是个爱扯淡的主人。」
诺契丝接著把武器换成两把手枪。俐落地左右开弓射出的两发子弹精准捕捉到站在地上的目标……却没击中。
很可惜,现在的对手是希耶丝塔。
「──接下来你们的攻击没有一招会对我管用。」
希耶丝塔往地面一蹬,用有如背向式跳高的动作跳到半空中,望著从她下方划破虚空的子弹。
「既然这样,只要持续攻击到管用就行了。」
诺契丝抱著绝不停止攻击的气势连续开枪。从她的女仆装底下无穷无尽地变出各种重武装。我看著那样的战况,思考著自己也应该再做些什么,因此尝试移动位置。
「比耐性吗?真是一点也不理智呢。」
希耶丝塔则是精准无比地持续躲开诺契丝射出的子弹。脚蹬柏油路,奔驰在建筑物外墙上,沿著屋顶跳向高空,最后抵达高架铁路上。由于之前与《原初之种》的一战使得这地方到处都是荆棘藤蔓,无人的高架铁道上现在并没有电车通行。
「不会让您逃走的。」
诺契丝见到那一幕,自己也踏著被弃置现场的车辆或电线杆,追在希耶丝塔后面。
「……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嘛。」
不过这对我来说也是好机会。毕竟我再怎么拚也没办法像她们那样以最短路径上去高架铁道。因此我在空无一人的荒废街道上跑了几分钟,好不容易抵达车站。
飞越无人的验票闸门,无暇喘息便接著冲上楼梯,跌跌撞撞奔到月台的尽头。然后在模糊的视野中望向铁轨远方──映入我眼帘的,是被希耶丝塔举枪瞄准并单脚跪在地上的诺契丝。她恐怕是被希耶丝塔抢走了武器,跪在原地无法动弹。
『夏露小姐!风停了!』
霎时──一名偶像的声音从诺契丝掉落在地上的无线耳机传出来。紧接著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子弹削过希耶丝塔的脚边。
那是远在几百公尺处的大楼上一名狙击手开的枪。只要利用斋川唯的《左眼》观察风的动静,夏洛特•有坂•安德森的狙击精准度就能进一步提升。
寄宿于斋川体内的《种》,确实应该在上次的战斗中已经被席德回收了才对,然而唯独她左眼的能力却没有消失。简直有如席德只把蓝宝石之眼留在这个世界一样。
接下来只要来自她们的联手攻击形成压力,迫使希耶丝塔变得动作迟钝──
「──第二次。那个攻击也对我不管用了。」
然而我们的期待瞬间瓦解了。希耶丝塔首先把正前方的诺契丝一脚踹开后立刻往后转身,把枪口举向从她背后接近的金发特务。
「……!大小姐对于我出现在这里一点都不惊讶呢。」
手握匕首的夏露顿时停止动作。
若考虑到夏露刚刚才从远处的大楼上发动狙击,应该不可能预料到她本人竟会只靠手脚这么快就爬到高架铁道上来才对。然而希耶丝塔却……
「我知道助手和诺契丝一直故意让我听到唯的声音。换言之,听起来像唯对夏露发出的那些指示全部都是假的。其实夏露始终都潜伏在近处等待机会。」
──被发现了。
在枪口瞄准下,夏露咬起嘴唇把手中的匕首丢到地上。
「没想到连你也会反抗我呢。」
「毕竟做徒弟的总有一天要超越师父呀。」
剎那间,伴随不知第几声枪响,一发子弹又削过希耶丝塔脚边。
「真亏她只靠《左眼》就达到这样的准度。」
击中铁轨的子弹发出响亮的金属声响,一瞬间引开希耶丝塔的注意力。夏露趁机朝后方拉开距离,同时从枪套拔枪瞄准希耶丝塔。
「你以为靠快枪术可以赢过我?」
希耶丝塔同样伸直右手架起手枪。
「……的确。现在的我可能还没办法赢过大小姐。」
但是──夏露的声音中流露出好胜心。
「如果靠我们,或许就能超越你了。」
这句话就是暗号。
「正常来想,会把这种任务交给没有驾照的人吗?」
我跨上事前准备好的机车,歪头抱怨的同时油门一催,随著引擎发出的轰响落到月台下方的铁路上。然后……
「……!为什么那会在你手上!」
夏露朝铁路边翻滚避开,取而代之冲进希耶丝塔视野中的,是我架起《名侦探》爱用的那把滑膛枪骑车飞驰的身影。
「……我可不记得我把那个送给你了喔。」
「是啊,所以我只是拿来还给你而已。」
从四年前的那一天开始,将这把枪交给你就是我身为侦探助手的工作。
「不过在那之前……」
目标约在前方二十公尺处。
我只靠双脚踏住机车,用空出来的双手击发滑膛枪。
「原来如此,这攻击的确出乎我的预料。」
不过──希耶丝塔说著,一双碧眸看向骑车急驰在无人铁路上的我。
「──第三次。我本来就相信你们会携手合作。」
她就这么扣下左手中那把枪的扳机。我们彼此射出的子弹以取线穿针般的精准度「磅!」一声在空中互相抵销了。
与此同时,我骑乘的机车已经逼近到希耶丝塔眼前。再这样下去要是撞到希耶丝塔……
「……可恶!」
我把龙头一转,将体重彻底往右方倾斜,试图避开与希耶丝塔冲撞。结果我的身体就必然被甩到空中──
「你这家伙,是笨蛋吗?」
我似乎听到了这样的声音,简直就像在责备我这样乱来的行动。然后短短一瞬间,我有种全身悬浮静止在半空中的感觉。
「……痛啊!」
但紧接著我的身体就摔落在铁道上。有如激烈鞭笞的剧痛传遍全身上下。即便如此,在这战场上依然没有时间让我痛苦哀号或调整呼吸。我立刻从砂砾中把头抬起来确认战况──见到的景象是……
「这里是战场呀,夏洛特。」
「──呜!」
希耶丝塔射出的子弹擦过夏露的右肩。对于在战场上赌命战斗的特务来说,那一发子弹想必是无法欠缺的一种礼仪吧。
「……还没。我和大小姐还没……」
然而夏洛特又再度站了起来。即使从肩膀流著血,特务依然为了纠正师父的错误而握起枪。见到徒弟那个模样,希耶丝塔的枪口迟疑了一瞬间。那是在思考应该射击什么部位才能确实阻止目标行动吗?还是──
「……!夏露小姐!」
就在这时,一名少女的身影忽然介入其中。是直到刚才都只能透过通话听见的偶像声音。但现在那声音却从十公尺近处直接传来。
「──第四次。那份奉献精神我也很清楚。」
希耶丝塔叹了一口气如此呢喃。
枪声与弹著的时间点。希耶丝塔大概是藉由那个时差察觉到狙击手从刚开始的位置逐渐接近的事情吧。面对手中握著枪,挡在负伤的夏露面前保护著她的斋川,希耶丝塔同样举枪对峙。
「休想得逞。」
就在这时,如疾风般介入其中的诺契丝一脚踢起希耶丝塔的右手,握在希耶丝塔手中的枪就这么飞向高空。
「很抱歉,但你来得刚好。」
然而希耶丝塔却不为所动地踹出一脚,再度击中诺契丝的腹部。
「──呜!」
短促的叫声不知是谁的声音。与诺契丝重叠在一直线上的斋川与夏露都一起被撞飞,三个人滚落在铁路的砂砾上。这下阻挡在希耶丝塔面前的人全部清空了。
「──结束了吗?」
她闭起眼睛,缓缓深呼吸。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才又再度睁开眼皮。注视我们的那对碧蓝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感情。换言之,站在那里的是一如往常的名侦探。
「还在沉睡的渚没办法过来这里。那么接下来是巫女或者暗杀者吗……还是吸血鬼?但不管是谁来,我都不会输的。」
希耶丝塔说著,用左手捡起我刚才掉落在铁路上的滑膛枪,高高举向天空开枪。
「为了守护世界,我会杀死自己。为了杀死自己,我要打倒你们。然后藉由打倒你们,来保护你们。这就是我──身为《名侦探》真正的最后工作。」
那是守护世界的《调律者》希耶丝塔身为正义使者的宣誓。为了阻止沉眠于她体内的《毁灭世界之种》萌芽,希耶丝塔试图亲手结束自己的故事。
「因此对我来说,你就是最后的敌人了──君冢君彦。」
希耶丝塔如此宣告后,架起滑膛枪──瞄准重新站起来的我。
「唉,第一次听到你叫我的名字竟然是在这样的状况中啊。」
我不禁苦笑,同样把枪举向希耶丝塔。
然而完美无缺的名侦探这次却难得犯错了。她刚才那段宣誓中,有两个地方必须订正。首先第一个是……
「……你的伙伴们真的是不懂得记取教训呢。」
希耶丝塔对在她背后站起来的三个人影无奈叹气。
对,不只是我。在场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放弃阻止希耶丝塔。
然后她的误会还有一点。
「希耶丝塔,我们不会让你完成最后的工作。」
我已经看见胜算了。
◇某位少女的回想
「然后呢?你究竟要跟什么样的对象合作才会顺利?」
在一间露天咖啡厅,我品味著红茶的同时如此询问助手。
今天他在一项任务中犯错失败,因此我们在回程路上开了一场反省会──而现在是延长战。我以让助手结交伙伴为目标,再度提起了这个话题。
「你是说我跟什么类型的人才能融洽相处吗……」
坐在我对面的助手露出意外认真的表情思考后回答:
「对于我不行的部分,也都能用宽大温柔的心肠全部包容的姊姊类型吧。」
「那不是伙伴,而是你喜欢的女性类型吧?」
受不了,人家可是在讲很认真的事情呀。
「而且照你讲的那个特徵,完全就是指我了嘛。」
「鬼扯,你根本完全相反。」
我明明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却当场被他吐槽。这孩子真是教人难以理解。
「话说你从刚才就一直在问我那种事情,那你自己又是如何?」
在讲别人之前倒是你有伙伴吗──这次换成助手如此回问我了。在我脑中除了夏露自然不用说,当场也浮现其他几名人物。例如住在钟塔高处的巫女。其他像是红发的女刑警,不过那与其说是伙伴,或许叫同志比较适切吧。
另外……总觉得应该还有更多人才对。在遥远的过去,我确实曾经有过几位称作伙伴的对象。但不知为何记忆有如蒙上一层浓雾,彷佛被谁盖上了盖子般……明明确实存在才对,现在的我却想不起她们的长相与名字。
「……所以我才会变得对你这么啰嗦吗?」
就因为我失去了那些记忆,而想要让助手取而代之成为我的伙伴吗……
「说到底,什么朋友或是伙伴的,根本不晓得要怎么定义啊。」
助手大概没听见我的自言自语,接著又说出这样一句有如自以为万能的中学生会讲的发言。虽然说,如果是正常状况下,他这个年纪确实应该在中学念书就是了。
「在某些状况下会比起自己更尊重对方……不,希望尊重对方。那样的关系就叫朋友,就叫伙伴不是吗?」
当然这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基准,但我觉得有时候也要尝试将那样无形的东西化为言语。
「既然这样讲,果然我和你之间也是那样的关系啰?」
他这句出乎预料的发言,让我伸向茶杯的手顿时停住。
「……就像今天,我因为无法跟夏露配合步调而差点被子弹击中的时候,你就挺身保护了我。那换言之,就是你对于我的事情……呃、该怎么说……」
助手莫名露出彷佛各种复杂感情交错的表情,看向我包扎著绷带的左肩。这种程度的伤,对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地说。
「我会保护你是因为契约呀。」
这是大约一年前我们之间的约定──我会保护助手。我就是以此为条件将他带上这趟旅程的。因此当助手遇上危险的时候,挺身保护他是我理所当然的工作……
「话虽这么讲,但今天你的表情也看起来莫名慌张啊。」
然而不知为何,助手却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实般注视著我。
「这么说来,当我真的遇上危机的时候,你好像经常会抓狂的样子。」
「──呜!」
区区助手竟然这么嚣张。我只是、只是──
「唉……」
鼓不起劲反驳的我,深深叹了一口气代替回应。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守护委托人的利益,只要能做到这点我就满足了。
「话说真是稀奇,你今天怎么没点咖啡呢?」
我忽然对这点感到在意……或者应该说我想要改变话题而如此询问。助手多半都会点热咖啡来喝,可是今天却跟我一样喝著红茶。
「我只是今天心血来潮想喝红茶而已。」
「──这样呀。」
就这样,我们坐在露天座喝著同样的红茶,眺望著同样的夕阳。
◇这就是我的「活著」
「希耶丝塔,我们不会让你完成最后的工作。」
在一路接连至远方的高架铁路上,助手如此说著并把枪口举向我。接著其他三人也跟随他将我包围起来。四个人各自站在对角线上的阵形,简直就像在主张绝不让我逃走一样。
「……你们这些家伙,是笨蛋吗?」
就算你们做这种事情,实现了你们的心愿,随之而来的结局也只有我被《种》侵蚀而堕落为怪物的未来。没有任何手段能够阻止它发生呀。
「让自己从世界上消失──这就是我能做到的最后一份工作。为什么你们不能明白?」
这是我最后的工作,但它其实本来早该完成了。也就是一年前,以我的死为代价封印了海拉的那件事。然后将我的遗志托付给助手、渚、唯与夏露……并且透过诺契丝,让他们从自身的问题与诅咒中获得解脱。在这些目标达成的时候,我的工作就应该已经完成了。
可是助手和渚却颠覆了我那样计画好的结局。这使得世界出现各种混乱,导致渚成为了扭曲下的牺牲。即便如此,本来在我最后的工作中应该已经封印的海拉,还是打倒《原初之种》,让巫女编撰的《圣典》……让这一段故事以新的形式落幕。
因此现在我还在舞台上的这个状况终究只是延长战。不,是画蛇添足,是本来没有必要描述的终章……但既然我还站在战场上,手中还握著这把枪……
「我绝不会让工作半途而废。即使赌上自己的性命,我也要完成身为名侦探的责任。」
好几发枪声响起。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战开始了。
「──枪弹的速度,我从四年前就已经看腻了。」
即便是从四面飞来的弹丸,只要以分毫单位的层级掌握枪口角度,人还是能够超越枪的速度。我甩开那几发最终射向虚空与砂砾的子弹,随著风一同急驰。
敌人有四名,然而全都已经负伤。只要一一对付就不会有问题。至于第一个目标,虽然很抱歉──
「斋川唯,你的《左眼》太麻烦了。」
「……!」
那眼睛的动态视力已经达到常人无法抵达的等级,在战场上可说是比任何火力的重武装都来得有用。因此我为了首先削弱那份战力,冲向露出惊讶表情的唯。
当然我没有要杀死她的意思,也没有伤害那碧蓝眼睛的打算。我现在举起的这把滑膛枪是助手带来的东西,换言之里面装的应该是麻醉弹……不,他搞不好有设想到被我抢走的状况,因此也可能只有第一发是麻醉弹。我首先只能尝试了。就让子弹只削到唯短短几公厘,假如运气好一点或许就能让她稍微睡一下。我以最快的速度如此思考后,对勾在扳机上的手指注入力气──
「──!」
刚好就在这时,夏露穿过唯的背后。照这个角度我的子弹会击中后面的夏露……而且还是头部。如果是肩膀就算了,但头部可能会造成致命伤。
「……真是一点也不像夏露。」
我对误判战况的徒弟如此抱怨,并暂时压低武器拉开距离。
「希耶丝塔大人,这里可是战场,应该是拿性命比拚的地方吧?」
忽然感受到锐利杀气的我赶紧扭身闪避,结果诺契丝的剑划过了我原本所在的位置。万一被涂有麻醉药的那把剑稍微削到,这场游戏就当场结束了。这样的多般束缚虽然让我不禁感到火大,但我还是立刻把枪举向诺契丝。毕竟她的身体是机械制成,在某种程度上不管攻击哪个部位都没问题。因此我这次放心地──
「诺契丝……!」
这时,助手为了保护诺契丝而冲到她的前方。
「……呜!你这家伙是笨蛋吗!」
我靠著千钧一发之际的判断让子弹射向虚空。既然无法知道助手会做出什么出乎我预料的行动,要是击中的位置不好,同样会有造成致命伤的可能性。
「……你还是老样子,直觉这么差。」
拿最近的例子来说,就像在邮轮上与变色龙的那一战。当时助手也是跑错位置,让敌人的攻击都朝他而去。明明不管怎么想都应该是我……以这次的状况来说应该是诺契丝比较适合承受敌人攻击地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霎时,某种不好的预感闪过我脑海。与此同时,一发子弹以近距离飞过我眼前。
「对不起,夏露小姐,希耶丝塔小姐好像比原本预料的还早发现了。」
「是呀,毕竟她可是我最初也是最后──一辈子尊敬的师父嘛。」
在几公尺前方,夏露带著得意的微笑再度把枪口举向我。
「不避开可是会被击中喔?」
我很快就理解她这句话不是对我讲的。
「嗯,不过我想应该没问题。」
「──呜!」
枪声「磅!」地响起的同时,我一把抓住站在我背后的助手胸襟,跟他一起倒下身体躲开夏露击发的子弹。
「毕竟希耶丝塔会像这样救我啊。」
背部倒在地面上的助手露出微笑,起身再度对我举枪。
「你们这些家伙,是笨蛋吗……!」
我转身环视现在为敌的四个人。
「……这就是你们为了把我逼到绝境的最后策略?」
当我要攻击谁的时候,其他人就会介入保护,可是当自己的攻击可能伤到伙伴的时候却又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简直是充满矛盾的愚蠢策略。乍看之下让人搞不懂他们究竟是想保护伙伴,还是把阻止我视为不惜牺牲一切的最优先目标。然而假如有个能够解释这项矛盾的答案,那就是──
「没错,希耶丝塔。你绝对没办法杀害我们。」
霎时,诺契丝击出的子弹射向我……以及站在我后方的助手。
「……呜!」
我举起滑膛枪横向一扫把子弹弹开,但同时又换成唯手中的手枪瞄准了我以及对角线上的夏露。
「我就说……!」
简直连讲话的时间都没有。就在唯开枪的同时我也扣下扳机,利用自己的子弹碰撞将飞向夏露的弹道偏开。
──没错,我明明自己嘴上讲著这是战争,却在战斗中一直注意不让他们丧命。战场上来来去去的大量子弹,迟早会对他们造成致命伤。而我的本能从刚才就努力在避免那样的事情发生。但是那四个人却反过来利用我的犹豫心理,故意让自己遭遇危险状况导致我动摇,限制我的行动。
「你是个在攻击不习惯战斗的斋川时表现得特别犹豫,而且当我摔车的时候也忍不住救了我一把的老好人。无法杀害伙伴是你的强处,同时也是唯一的弱点。」
……假如是以前的我,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犹豫。过去的我总是把完成自己工作放在第一,深信藉由如此能够让最多人得到幸福。而我也自负透过这样的信念,一路来守护了许多委托人的利益。
正因为如此,当时的我认为像这样的犹豫是一种「天真」。可是对某些人来说那叫作「温柔」,对另一些人来说那甚至是「激情」。而我在不知不觉间明白了这些事情。所以现在我的心脏会跳得如此激动的原因,就在那份犹豫──就在我此刻的心中。
「……真是狡猾的作战计画。你们都不觉得这是在践踏生命吗?」
「归根究柢,这是一场赌上大小姐性命的胜负──既然如此,要是我们没有跟著赌上自己的命就太失礼啦。」
夏露身为一名特务如此毅然表示。毕竟我刚才也基于类似的理由一度攻击过她的肩膀,因此实在无言反驳。既然这样,我现在能做的就是──
「不会让你逃走的!」
唯的《左眼》看穿了我接下来打算做出的行动。就在我准备跳跃离开这条高架铁路的下个瞬间──「轰隆!」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大爆炸声响让我一瞬间分心。紧接著从脚下传来激烈震动,有如地震般的声响持续。脚踏的地面转眼间崩塌。
「……!是炸药。」
或许是诺契丝预先装设好的吧。但我现在没有余力确认这点,也没有那么做的意义。直到刚才还是高架铁路的踏脚处突然化为一堆瓦砾,我的身体也在一片砂石铁屑之中被拋到空中。
「──呜!」
高度约十公尺的自由落体。假如没有任何遮蔽物,而且从一开始就做好跳落的准备,从这种高度落地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但这次不但突如其来,又被吞没在雪崩似的大量砂石之中,结果让我即使做出护身动作,依然重重摔在柏油路面上。
即便如此,他们想出的这项作战计画应该也是成立于对我的某种信赖之上,认为这种程度的状况中,我肯定能够生还……然而就算我得救了,他们自己呢──
「……助手!」
「……你这家伙真的是……比起自己的事情,老是在担心别人啊。」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举起滑膛枪,看到左手握枪的助手站在一片尘土飞扬之中。这样的构图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然后在助手背后,其他三个人也从瓦砾堆中站了起来。刚才大概是诺契丝和夏露分别保护了助手和唯吧。
「……呼……呜!……你的模样、真难看呢。」
助手的右臂瘫软无力地下垂,头上可以看到出血。他自豪的那件黑夹克也变得破烂不堪。
「……呼……你也、一样啊。」
真受不了,他难道不晓得按照规矩,那种话是不可以对女孩子讲的吗?
「……呜!…………呼……」
不过我也无法隐瞒自己急促的呼吸与激烈的心跳。
最糟糕的是我扭伤了脚。这下不管怎么说我都逃不掉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事情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说到底,为什么我和助手现在必须这样举枪相向?其实在封印完《原初之种》的时候,这篇故事应该就已经结束了。但是我没有办法将失去意识的渚就那样放著不管,所以又决定让故事稍微继续……亲眼见证助手创造的这条X路线的未来。
于是我决心当成最后一次,和助手又搭上飞机朝世界出发,结果还是被卷入预料之外的事件中,也遭遇了新的敌人。助手认为这场跟名为《怪盗》的敌人之间的战斗是《原初之种》相关危机的延长战。因此今后我依然身为侦探,君冢君彦依然身为助手,两人一起继续与包含《怪盗》在内的《世界之敌》交手……如果要说我一点都没有想像过这样的未来、这样的后日谈,那是骗人的。
──然而,我果然是没办法继续走下去。我没办法永远沉浸在温吞安逸的故事终章。我终究是X路线的一名玩家,站在《名侦探》的立场,必须守好自己的本分。本来在一年前应该已经身亡的我,却能与这条路线稍微扯上一点关系,这件事本身就是奇迹了。
所以我现在要面对君冢君彦这个最后的敌人……不,应该说是主角,我没有输的打算。那是当然的。因为要是我输了,就代表著我被主角拯救的意思。那么天真敷衍的故事剧情,是绝对无法被容忍的。
「你是正义,我是邪恶。那也没关系,正合我意。」
我几乎只靠一只脚的力气往地面一蹬。这场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我抱著枪,朝自己必须击倒的对手冲刺。
「君冢先生,右边!」
是唯的声音。从远处听到那声指示的助手全身往一旁扑开,躲过我的子弹。
「……呜!你真的甘心如此吗!」
助手在地面翻滚的同时只靠一只左手开枪,而我仅仅移动上半身避开了攻击。
「我说,希耶丝塔,你的心愿是什么?」
枪声再度传来。是来自背后远处的诺契丝与夏露。只要稍微被子弹削到一点伤,就是我输了。
「我的心愿只有一个──我希望你们活下去,就只是这样。」
所以我把长枪举向她们,为了射出让她们最后能活下去的子弹。
「不可能只是那样!」
──呜!简直纠缠不休。助手再度挡到我眼前,导致我的手些微颤抖。心跳吵得令人烦躁,急促的呼吸甚至让我的视野都模糊起来。
「!你凭什么知道那种事!?」
「因为你那天不就说过了……!」
助手表情悲痛地大喊。他在说的是一年前与海拉那场战斗之后,他因为《花粉》而睡著时的事情。那恐怕是我的意识即将消失之际,不自觉泄漏的一句话。是我其实没有打算让助手听见的心声。
「我才不记得那种事情。」
这么回应的同时,我为了斩断迷惘而开枪。没有瞄准目标的子弹从助手的方向大幅偏离,不过这下让我做好觉悟了。我躲开夏露她们来自远方的枪击,并面对与助手最后的枪战。
「你连自己讲过的话都不记得?」
在明明没有时间闲扯的战场上,助手却依然一边开枪一边继续讲话。
「既然你自己不说,我就代替你说。」
…………
「你不想死,对不对?」
事到如今还讲那种话。
「我们会帮你想办法。」
不可能的。
「我会找出让你活下去的路!」
我就说那是不可能的呀。
「你总是希望能获得幸福的委托人,就是这世界上的所有人类……可是你自己却没有被包含在里面,那样是不对的……!」
错了,我很幸福的。
我已经获得充分的幸福──才对。
可是……
「希耶丝塔,我希望你活下去。」
听到你这么说,我又──
「──呜!」
助手开枪,为了让我活下去的子弹飞向我左手。但就在那瞬间,我的本能驱动左手,用滑膛枪横向一挥把子弹击落……然而矛盾的本能同样也在我脑中询问。
我真正的心愿是什么?
「我──」
我再一次问自己。这条命已经死过一次。没有必要顾什么面子,在这里也不需要什么自尊心。因此舍弃一切羞耻与体面,也不要有任何得失盘算或搪塞敷衍。
自己所在的立场或职位也都暂时忘记,过去的经历与发言同样当作没发生过吧。去思考未来的事情也没意义。自己对这个世界应负的责任,现在也试著视而不见。
就这样,当作只有「我」这个人存在于现在这个瞬间。这时的我究竟心中期望什么?想要实现什么?可不可能办到之类的问题,现在都不重要。太勉强或太无谋之类的指责也不是现在要讨论的事情。在我心中唯一存在的愿望,那就是──
答案非常简单。
「──我好想再跟你一起享用红茶。」
那换句话说,跟「想要活下去」是同样的意思。
「好,你的心愿,我确实听到了。」
助手举起的枪口朝向我的脸。
啊啊,原来你已经变得能够露出那种笑容了。
「你讲这话就像侦探一样呢。」
我对他的发言这么调侃。
照这样下去,从那枪口射出的子弹想必会贴著我的脸颊削过去。
如此一来,我的心愿就会实现。
我会被我最爱的搭档──被主角拯救。
那肯定是任何人都期望的所谓美好结局。
因此我面对那发结束一切的子弹,如此宣告:
「不过,侦探(我)是不可以输给助手(你)的。」
直到最后,我都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的背。
不能让助手看到侦探认输的模样。
我闪开迫近而来的子弹,将名侦探生涯与共的这把长枪举向助手。
「是啊,没错。助手(我)果然还是敌不过侦探(你)。」
所以──助手的嘴巴这么说道。
「希耶丝塔的心愿,会由那家伙代为承接。」
下个瞬间,我感受到背后有人而赶紧把滑膛枪举向后方,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接著,我不自觉睁大了眼睛。
「──我以黄泉女王之名下令,禁止你来到这边的世界。」
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名身著军服、黑色短发的少女。
「海拉……为什么你……」
可是接著,军服少女紧紧抱住我说道:
「对不起,骗你的。是渚(我)啦。」
◇Buenas noches
「为什、么……」
虽然嘴上如此呢喃,但其实我内心早有预料到渚会来到这里了。
就像以前我为了救助手而借用渚的身体醒过来时一样,渚也是为了助手无论在何处都会赶赴现场。人们或许会嘲笑那是巧合主义,但我们就是这样的存在。
「希耶丝塔,好久不见。」
抱著我的手臂轻轻松开。
结果在我眼前的,是把原本一头长发大幅剪短的渚对我露出微笑。
真是被摆了一道。没想到她竟然会装成海拉现身。
「你一点都没变呢,渚。」
被她超越了预想的事情让我莫名觉得不甘心,而忍不住说出这样欺负她的话。
「是吗?我觉得造型应该大胆改变了不少吧?」
「我在讲的是内在。话说,难道你失恋了?」
「……不要擅自把人家认定为炮灰女角行不行?」
渚翻著白眼瞪向我,接著我们互相笑了起来──可是……
「……嗯、奇怪?」
我忽然莫名感到浑身无力,当场双脚一瘫。
「小心。」
于是渚再度抱住差点倒下去的我。我不记得自己有被麻醉枪击中……却不知为何感到想睡了。
「对不起喔。」
渚在我耳边小声道歉。依然无法站立的我,只能全身倚靠著渚跪到地面上。
(插图017)
「这究竟是……」
话说,我的左手上臂好像有点刺痛。但即使勉强睁开著沉重的眼皮确认那部位,也看不到什么出血。是刚才渚第一次抱我的时候做了什么──
「──是安眠药。」
助手的声音传来。
夹克变得破烂不堪的他,在诺契丝的搀扶下走向我面前。
「那是我请某位密医调配的特制药。据说是运用以前让我睡著的那个花粉制作出来的。」
「……原来是、这样。」
既然如此,助手他们的武器上使用的药大概其实也是这个安眠药吧。一个礼拜前《发明家》应该离开了我们的地方才对,不过看来他果然又回来了。我猜应该是因为渚清醒过来,所以为了观察状况吧。然后他对这次助手拟定的计画提供了协助。
「但是接下来呢?让我睡著变得无法抵抗之后,你究竟想对我做什么坏事?」
他的作战计画得逞的事情再度让我感到不甘心,于是我把头靠在渚的大腿上如此调侃助手。
「白痴。到了现在,你对我的信赖还是零啊。」
嗯,我就是想看你那个表情。
我一笑后,助手也一边叹著气一边笑了。
但他接著又恢复认真的表情,说明让我睡著的理由:
「这样一来,埋在你心脏的《种》应该就会暂时停止活动了。」
──啊啊,不出所料。
我闭上眼睛,倾听助手语气冷淡中带有温柔的声音。
「昨天我和醒来的夏凪两人一起思考讨论该怎么做才能救你的时候,我们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就是你之前活在夏凪的心脏里时,只有在我差点被变色龙杀掉的时候出来拯救过我一次。」
那是距今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在那艘大型邮轮上,我借用了渚的身体与助手合作打败了变色龙。当时我因为被渚说服,于是答应仅此一次,透过她的身体和助手重逢。
「但问题就在于这个只有一次的部分。」
助手莫名有点哀伤地解读那天的真相。
「为什么希耶丝塔只醒来过一次?为什么会不愿意醒来?……原因就是为了不要让深植于心脏的《种》觉醒过来。换句话说,只要你一直沉睡,不让意识清醒,那个《种》就不会成长。」
──正确答案。
一开始是渚发现的吗?不,我猜或许还是这几天都跟我一起行动的助手才会察觉这点。在那趟纽约之旅中我会变得比以前睡得更多,也是无意识间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体的防卫反应。
「但是助手,你应该也有注意到这么做并没有意义吧?」
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这里不只是渚和助手,诺契丝、夏露和唯也聚集过来了。大家都注视著我,让人莫名感到有点害羞……不过,对,这些就是现在助手的伙伴们。
没问题。助手已经没问题了。
我感到安心后,告诉助手因此不需要再做这种事情:
「即使让我睡著,这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而且谁也无法保证这么做可以完全让心脏的《种》停止成长。将来可能过了几年之后,《毁灭世界之种》又会萌芽,到时化为怪物的我搞不好会杀掉你们。所以果然还是──」
「我们就是在明白这点的前提下选择了这个做法。」
助手弯下膝盖靠近我身边,「况且……」地继续说道:
「史蒂芬把这个安眠药交给了我。你应该明白其中代表的意义吧?」
「……原来如此。你真的是到最后的最后都有认真想过呢。」
没错,《发明家》史蒂芬•布鲁菲尔德对于100%没救的患者是不会出手帮助的。那是为了将自己的全力灌注于还有存活可能性的生命上。换言之,既然他现在配了这个药给我,就代表我肯定还有获救的余地,因此不允许我擅自放弃活下去的意志。毕竟当初向助手说明史蒂芬这项哲学的人,就是我自己呀。
「──看来是我完全落败了。」
侦探必须是守护委托人利益、实现委托人心愿的存在。
而渚同时实现了我「希望让助手们活下去」,以及助手们「希望让我活下去」两边的心愿。
这是过去的我没能办到的事情。当时我只能藉由自己的死实现这个心愿,然而渚虽然一度经历和我同样的失败──却在后来找出了这个答案。如今的她毫无疑问超越了我。
「大小姐!大小姐……!」
右手好温暖。是泪水与手心的温度。夏露用双手包住我的右手,泪水有如溃堤般停也停不下来。她无论过了多久都是如此可爱,是我的得意门生。
「……呵呵,原来如此。我在最后也被你们两人超越了呀。」
药效开始发作,让我的眼皮变得更加沉重了。即便如此,我依然抬头仰望天空似地看向助手与夏露的脸。你们是不是也稍微变得关系融洽一点了呢?实际上如何我并不清楚,但唯有一点可以确定。
「你们变强了。」
强得足以超越我了。
听到我这么说,助手霎时惊讶得睁大眼睛,接著又露出微笑。
「是啊,其实我和夏露假装感情很差也是作战计画的一环。真正的我们可是默契十足、感情超好的。对吧?」
「啥、咦?……没错,就是这样!我、我最喜欢君冢了!」
夏露听到助手强行把胡闹话题丢给她,顿时露出僵硬的笑脸。
「……呵、呵呵。这样呀,那真是好事。」
没想到竟然可以看见这两人勾肩搭背的景象。就算是演技我也作梦都没想过,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渚也真辛苦呢,有这么多对手。」
「啊~啊~我听不见。」
对于我的调侃,渚动作夸大地摀住耳朵……接著和助手一样对我露出微笑。
「我说,希耶丝塔。」
「嗯?」
她剪短的秀发随风摇曳著。
「谢谢你给了我这个容身之处,名侦探。」
渚又哭又笑地说出这句类似曾经讲过的一句话。
「不,我才要谢谢你。」
我伸出变得沉重的手,擦拭渚的泪水。
「谢谢你教我明白了感情,名侦探。」
正因为有渚,正因为有你的激情,我此刻才能感受到如此无可取代的幸福心境,才能像这样笑著。
「希耶丝塔。」
助手被唯与诺契丝轻轻推了一下背,牵起我的左手。
「助手。」
我也回握他的手,说出自己不经意想到的事情:
「今后假如你遇到提不起精神的时候,首先要好好睡个大头觉。」
助手对于我这句话虽然感到奇怪,但还是缓缓眨著眼睛注视我。
这是我最后希望告诉他的事情。因为我已经变得没办法思考太复杂的东西,所以只是回想著最近的记忆继续说道:
「然后要记得洗澡喔?把身体洗乾净,心灵也洗乾净。还有要大吃一顿。」
「……嗯,就像上次一样。」
「但是不可以老是吃披萨喔。要考虑到营养均衡,另外也要适度运动。还有……对了,既然你有这么多伙伴,如果遇上什么烦恼的时候就要马上找人商量。毕竟你有个坏习惯,总是什么事情都自己闷在心里。」
「那是我要对你讲的话。」
助手像之前一样准备用中指弹我的额头──却又改用指尖轻轻拨开我的浏海。
「你又是从刚才都一直在讲我的事情。」
「是吗?我现在好想睡,已经搞不清楚了。」
不过要说到我剩下担心的事情,大概也就是这样。只要助手好好吃饭,跟伙伴们一起欢笑,过著平凡而和平的非日常生活,我就很高兴了。
「唉,受不了。」
结果助手露出试探我似的眼神……
「我说你,会不会太喜欢我了啊?」
在最后竟尝试对我做出这样特大的反击。
「嗯,说得也是。我很喜欢你喔。」
「……拜托你别这么直接好吗?」
嗯,毕竟身为名侦探果然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一直输给助手嘛。
我在渚的搀扶下,最后并肩坐到助手旁边。
对于这样的我,助手深深叹了一口气后,带著苦笑开口说道:
「你这家伙,真的是笨蛋。」
既然如此,我的回应就只有一个:
「唉,太不讲理了。」
就这样,我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渚、夏露、唯以及诺契丝也是,大家都笑了。一边笑著,一边哭泣。
「我……我们总有一天会让你醒过来。」
所以在那之前──
助手说著,用力握住我的左手。
「晚安,名侦探。」
他最后对喜欢睡午觉的我如此呢喃。
(插图018)
透过厚重的云层间洒下一道阳光,温暖地照耀我们。
「嗯,我等你们。」
期待再会。
在距离地表一万公尺的高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