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现在

【2025】

西元二○二五年十一月三十日十六点七分。

三坪一房格局的破公寓外传来JR总武线的平交道警铃声,电车伴随着这间歇性的节奏开过。从窗帘缝隙间射进的橘色光线慢慢改变角度,今天这一天也即将结束。这是在地球的自转下,这个行星不断重复的运行周期。

「啊……!」

画面上,堆高的方块应声崩塌,巨龙喷火,萤幕闪烁。「GAMEOVER」字样冒出,各个字母随即像撞球一样五彩缤纷地迸开。

「差一点就可以集满了啊……唉~~」

我把智慧型手机往书桌上一扔,就听见空的啤酒罐喀啷一声倒下。我在这满是酒精味的房间里,抱着不知道是宿醉第一天还是第二天的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打开冰箱一看,彻底空无一物。

我披上磨破的大衣,打着呵欠走向玄关。跨过脚下的大叠旧杂志与催缴单,打开门一看,世界就被自己呼出的气染成一片全白。记得天气预报说今年冬天是近年来最冷的一次,可恨的是看来这并不是在胡说。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我走下有着粗糙铁粉,生了咖啡色铁锈的楼梯,走向酒馆。今天、昨天、前天,我都在同样的时段走在同一条路上,我的运行轨道就这么不断重复。眼看二字头的年纪就要过了一半,我却还找不到固定工作,把父母留下的遗产坐吃山空地过活,不知不觉间,变得从大白天就在玩手机游戏。只有支出不断增加,连一圆都赚不到的生活——CP值烂透了。

我正如此回顾自己的半生,一阵干涩的风吹来,几张旧报纸飘过来贴在我脚下。

『大流星雨过后三年——JAXA〈宇宙航空研究开发机构〉召开记者会,表示发现了新的卫星碎片』。

这种标题映入眼帘,我一脚踢开报纸,但报纸仍缠住我的脚,让我硬是很不耐烦。

「真的假的……」

去到常去的酒馆一看,我的不耐烦更是火上加油。

店门口拉下了灰铁色铁卷门,挂着临时休业的告示。用胶带随手贴上的传单背面有着不漂亮的手写字迹,写着「暂停营业」,铁卷门上还有附近的坏孩子用喷漆喷的有点像又不是很像的麦可杰克森,构图十分奇妙,搞得像是麦可杰克森暂停营业。

从这里往前,大概只有还要再走一段路才会到的超商可以买到酒。

「啊~~该死,运气真背……」

我铿的一声一脚踢向旁边设的垃圾桶,就在这个时候——

「平野……?」

——糟糕。

为什么我会反射性地有这样的念头呢?

「啊,果然是平野……」

她有着透出倔强个性的笔直眉毛、睫毛很长又清秀的眼。一头乌黑直发被夕阳照得发出耀眼的光芒。

盛田伊万里。是我高中时代的同学,也是住得还算近的朋友。她撑着拐状,拖着右脚行进,是因为发生过车祸,到现在还是不良于行。

「好久不见啦。你戴着眼镜,害我一瞬间认不出是你呢。」

「……嗯。」

「我们住得很近,但都不太会见到耶。」

她朝我露出豁达的笑容,头微微一歪,仿佛一种亲昵的证明。

——她变了啊。

盛田伊万里,高中时代给人一种有点学坏的印象。当时她的头发也染成金色,而且还示威似的在头上绑得老高。现在则变成了一头显得很柔软的黑发,轻轻披在肩膀上。这沉稳的发型,仿佛象征着她已经稳定下来的现状。

「平野是来买东西吗?」

「嗯,嗯……差不多。」

我仰头看着拉下铁卷门的酒馆,耸了耸肩。我在内心自嘲:就算我们是老朋友,还真亏她会开口找上这么一个满身酒味的无业男子说话啊。

之后我们又聊了几句,话题马上就用光了。

为了填补沉默的空档,我试着提起自己知道的事情。

「对了,听说你结婚了。恭喜。」

「嗯,谢谢你。」

她坦率地点点头,然后有点怨怼地噘起嘴说:「发了帖子,却从你家退回来了。」

「啊~~不好意思,我搬家了。」「你现在住哪?」「叫星云庄,一栋就在附近的破公寓,墙上都爬了藤蔓。」「咦,会不会太近了?从你老家过去只要十分钟左右吧?是被爸妈赶出来了吗?」「我爸妈离婚了。」「这样啊……」

我想挥开这变得有点令人难过的气氛,开玩笑说:

「只是不管怎么样,我想我都不会去参加你的婚礼啦。」

「为什么啦~~」她有点笑着反驳。「为防万一,我都有准备你的位子,而且凉介也好想见你呢。」

「怎么可能?」

「哪有什么怎么可能?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他应该不这么想吧,都已经是『大医师』了。」

我耸耸肩,她就露出有点落寞的表情,补上一句:「是真的啦。」

冰冷的风吹过,我们各自全身一抖。太阳仿佛宣告这一天就要结束,压低了脸,从背后照着她。

她被夕阳照亮,我被酒馆的屋檐遮在影子里。为什么我会隐约觉得无地自容呢?是因为酒醒了?还是因为医师夫人与无业人士之间的身份差距?

「……那我差不多要走了,也愈来愈冷了。」没聊上几句我就道别,转过身去。

「啊,平野!你知道要开同学会吧?」

「同学会?」

「就是二A的同学会啊。你应该有收到通知邮件吧?」

听她这么一说,就觉得似乎有过这回事。

「你会来吧,明天。」

「是明天吗?」

「是啊。你没看信吗?」

我完全没打算去,所以连日子也没记住。

这时她若无其事地说了:

「大家说在同学会前,要去扫『外星人』的墓。」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抽搐。

「……是这样吗?」

「来啦,平野。难得大家聚在一起。」

「我有兴致的话啦。」

「我会等你。」

伊万里留下这句话,转过身去。她撑得拐杖吱吱作响,拖着脚走远。

夕阳照耀下的身影拖出长长的影子,迟迟不从我的脚边分开。

「喔~~平野,你很慢耶~~」

「啊啊,抱歉,我有点事在忙。」

「你都没变啊~~不过,是不是瘦了点?」

「也许吧。」

隔壁市区的一间连锁居酒屋二楼。平常是租给团体客用来开宴会的和式座席包厢里,塞了大约三十名男女。参加率大约八成,比我预料中来得多。

我晚了一小时参加这场同学会。一走进会场,就瞥见伊万里的身影,她朝我轻轻举起手。我撇开目光,莫名地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

我没去扫墓。早上犹豫来犹豫去,时间就这么过去,我终于下定决心,已经是在伊万里打了电话来以后的事。等我慢吞吞地拖着宿醉的身体,好歹刮了胡子,披上唯一一件最好的西装外套,都已经过了开始时间。没熨过的西装皱巴巴的,有点霉味。

「一朗有来吗?」「梅西你气色不错嘛。」「这叫法好怀念啊。」「咦,宇宙跟黑洞没来吗?」「宇宙感冒请假,所以黑洞大概也没来吧。」「毕竟那两个是一组的啊。听说也联络不上恒野。」「怎么?那美女就只剩骆驼蹄一个啦?」(注:从「盛田伊万里」取「盛万」两字的读音,就变成形容女性下体隔着衣物隆起状的moriman)「喂,小心别的女生宰了你。」

每个人都用以前的绰号相称,怀念地打着招呼。虽然也有不少人变胖变瘦,外表有点不一样,但毕竟是老朋友,从气氛就隐约认得出来。

「凉介没来吗?」我也用目光寻找过往的好友。

「啊~~说是有急患,所以会晚到。」

「集换?」

「你也知道,他是医生啊。」

我晚了一拍才意会到不是「集换」,是「急患」。

「真没想到凉介竟然会当上医生啊~~」「对啊对啊,他在班上的成绩可是倒着数比较快啊。」「不知道是不是脑筋本来就好。」「那当然了,毕竟他老爸是医生,脑筋一定很好啊。」

朋友们聊得热络,我也随口应声,打成一片。所幸也因为几乎所有人之间都很久没见面,不至于只有我一个人显得格格不入。最近我很少和人见面,所以觉得谈话的节奏好快。

「平野,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我?也没什么……在家乡应付应付。」

我不及细想,无谓地吹牛敷衍。其实我只是个无业人士,连兼职的工作也做到上个月就不做了。

「是喔,这样啊?也是啦,你这么灵巧,一定赚很多吧。」

「咦?」

「你从以前不就是这样吗?不管是考试分数还是学校课题,你都很会抓重点,用最低限度的成本过关嘛,像大考的猜题更是神。」

开了头以后,话题转移到我身上。

「啊~~没错没错,平野在这方面真的很高竿。像考学校也是应届就考上~~」「该怎么说,CP值很高啊。」「哪像我,不但重考还留级呢。亏我根本都没在摸鱼。」「那只是你脑筋不好。」大家哈哈大笑。

上班族、上班族、公务员、自行开业、专职主妇、上班族、公务员——我依序看着这群朋友的头衔。或许是长年的习性影响,我的心思立刻就会开始帮对方「估价」。

这小子是推荐入学,就业也是教授推荐,家乡的信用金库——CP值高。

旁边这个成绩差,高中毕业就直接进了微型企业——CP值普通。

对面那个重考考上知名私立大学,现在却是中小企业的约聘人员——CP值最差。

那边的女生在学生时代只勉强没留级,但跟律师男友结婚——CP值最高。

我一边偷听大家聊回忆,一边一一判定他们的「Cost Performance」。用国语说就是「成本效益」。能用愈少的成本得到愈多的效益就愈好。在我看来,扣掉一小撮成功者,班上大部分的人都过着CP值很差的人生。从高中时代就很抓不到要领的人,到头来就算长大成人还是做不好工作。

——然而……

我喝了一口啤酒。莫名觉得自己非常格格不入。就连只是兼职或非正职的朋友,看起来都远比从白天就在打社群游戏,把父母遗产坐吃山空的我要来得像样多了。读同一间高中,成绩也差不多,我明明CP值和要领都好得多,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太不公平了。

「说到这个——」有人把闲聊延伸出去,提起了一件事。「流星雨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一听到这句话,我立刻感觉到身体僵硬。

「有看到有看到,我是回家途中看到的。真的是吓一跳。」「啊~~我当时留在公司加班。职场的那些人全都从窗户探头出去,那天根本就没办法好好工作。」「我懂我懂。像我还一直用手机直播。」「那真的是让人吓一跳耶。」

三年前的「大流星雨」,如今不只是日本,已经是全人类共通的话题。就像发生过重大震灾后,人们会互相问起:「当时你在做什么?」大流星雨可说是这类话题中格外好用的一个。毕竟每个人都知道这回事,也都目击到了。

而且每个人都觉得那幅光景很美。

其实那既不是天文现象,也不是天灾,而是前所未闻的恐怖行动,理应不是可以轻松拿来谈笑的话题。然而,就像所有震灾或战火,都会随着时间经过而不得不风化,大流星雨也不例外,如今已经开始被当成历史事件之一而脍炙人口。

「对了,说到流星雨啊——」有人把话题接了下去。「你们不是去扫『外星人』的墓吗?」

——别说了。

「那情形怎么样?」「哪有怎么样,也没什么啊。就是有个小小的墓碑,我们就点了线香。」「也是啦,我也没和外星人说过话。」「可是好厉害啊,毕竟她可是史上最年轻的太空人耶。」「是啊,当时大家真的好狂热耶。」「记得她父母也都是太空人吧?」「没错没错。」「然后她爸妈就在太空上床,生下的就是她,所以是外星人。」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为了躲开在上空交错的言语子弹,镇住体内闷烧的火焰,我一直低着头,小口小口喝着啤酒。但这是无谓的抵抗。一句话成了汽油,让我的愤怒窜出火苗。

「不过死了也就没戏唱了啦。」

「——啥?」

就像不良少年找碴似的,耍狠的低沉声音。怎么听都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你,刚刚说什么鬼话?」

「咦?」

被问到的人吓一跳,睁圆了眼睛。这个坐在我斜前方的人,是待过足球校队的饭田——记得绰号叫梅西。他一天到晚投入社团活动,重考两年,之后——是如何呢?投入根本当不上职业球员的运动,在我看来是CP值最差的人。可是现在这些事都不重要。

「喂,你这小子。」

我像个黑道似的耍狠。一瞬间,坐在别桌的伊万里的脸孔映入眼帘,但我已经停不下来。

「梅西,你刚刚说了什么鬼话?死了就没戏唱?你是这么说的吗?」「等、等一下啦,平野,你发什么疯啦?」「我才没发疯。」「不,明明就有吧?还是你喝醉了?」「回答我的问题!」我磅的一声往餐桌踹了一脚,使得玻璃杯翻倒。我本来不打算做到这个地步,但装菜的盘子掉到地上,玻璃破掉的声响盛大地合奏。其他桌也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朝我看了过来。

接下来就只有愈演愈烈。

「大家一起开心地拿死掉的朋友下酒是吧!你们可真高尚!」

我大声呼喊,一把揪住饭田的胸口。

「喂,别这样。」「你找什么碴啊。」「平野,你冷静点啦。」

周遭的朋友们跑来劝架。我不理他们,一把将他揪过来。饭田失去平衡而跌倒。又有玻璃杯倒下,女生发出尖叫。

「你说话啊,喂!她死了耶!讲死掉的人很开心吗!还讲什么流星雨怎样!很漂亮?啥?漂亮?啥?要知道她就是被那个害死的啊!」

我粗暴地更加用力,饭田的喉咙发出「唔!」的一声怪声。

就在这个时候——

「大地!」

随着一声叱喝,身后一股很强的力道拉住我,转眼间就把我从对方身上拉开。我回头一看,看到怀念的脸孔,让我惊觉地回神。

「凉介……」

山科凉介,以前在班上常跟我混在一起的朋友,现在是医生,盛田伊万里的丈夫。从高中三年级才急忙开始准备考试,却应届就考上国立大学的医学系——CP值最高的成功者。

我们好久没见,他的身高比留在记忆中的他更高,染成咖啡色的长发也剪短,换成了干净的黑色短发。面相也变得精悍许多,不知道是出于身为医师的使命感,还是身为有家庭的丈夫该有的责任感。

「大地你怎么啦?一点都不像你。」

他很担心似的说。他穿着一身看一眼就觉得剪裁很好的西装,戴着高级品牌的手表。相较之下,我则穿着皱巴巴的唯一一套西装,戴着便宜货手表。医生和无业人士——天壤之别。

「……啰唆。」

我回得粗鲁,但到了这个时候,我心中才开始涌现觉得可耻的情绪。本来我万万不想在凉介面前丑态毕露。

凉介看着我,哀伤地皱起眉头,蹲下去关心受害者说:「……梅西,你还好吗?」

「咳……还、还好……!」

饭田还难过地咳嗽,以提防的目光看着我,衬衫被扯下了一个钮扣。

「大地,发生什么事了?」「不关凉介你的事。」「喂,我说真的,到底怎么了?你喝醉了吗?」「少啰唆,你闭——」就在这个时候。

爆出「啪」一声响亮的声音。我挨了一巴掌,就像被KO的拳击手一样,重重坐倒在地。

整个世界扭曲变形,开始旋转的视野里……

「早知道就不该找你这种人来!」

盛田伊万里拄着拐杖,维持挥出巴掌的姿势不动,在哭泣。

我感觉到鼻头一阵冰冷。

慢吞吞地抬头一看,灰色的天空下起一滴滴的雨。

后来同学会就在尴尬的气氛下结束,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凉介与伊万里一直留到原订散会时间,但看我一直闹别扭地喝酒,他们最后一脸悲伤地离开了。看着伊万里拄着拐杖行走,凉介搀扶她离开,就觉得落寞得不得了。

我被赶出店后,在附近的矮树旁坐下,失魂落魄地发呆。虽然也想过要早点回去,但又不想在路上撞见同班同学,于是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儿。行人以狐疑的目光看过来,但当我一抬头,他们就会撇开视线走远。

直到刚才我还急怒攻心,揪住朋友的胸口,现在却觉得那一切都不像真的。挨了一巴掌的右脸颊被雨淋湿,热辣辣地作痛。哭泣的伊万里、凉介那像在怜悯我的眼神,早知道就不该找你这种人来,早知道就不该找你这种人来,早知道就不该找你这种人来——伊万里的这句呼喊一次又一次在脑中播放。就是啊,早知道我也不想去啊。被收了五千圆参加费,还被打了一巴掌,大出洋相——CP值根本糟透了嘛。

最糟的就是那句话。

——不过死了也就没戏唱了啦。

她死去以后这三年,电视上一再播放她的身影、她的出身、她的灰姑娘故事。明明每个人都不了解她,却以一副很懂的口气在评论,一脸很懂的表情在讲述。这种情形让我打从心底厌烦。我讨厌人们就像吃饭时开着没人管的电视上所播放的新闻那样,随口消费她;我讨厌大家把那场流星雨说得好像只是一幅风情画。死了就没戏唱了?悲剧的女主角?你们到底了解她什么了?

一滴滴水珠从刘海滴下,弄湿了眼镜。被伊万里打歪镜框的眼镜就像不好笑的谐星那样挂在鼻尖。拿掉眼镜一看,视野变得更加模糊,雨水直接滴进眼睛。水珠沿着眼角流动,搞得好像我在哭一样,让我更加不痛快。

「……?」

——咦?

忽然间,雨滴不再滴落。

抬头一看,一名女性站在我面前。她撑伞帮我遮雨,一双大眼睛担心地看着我。

「——学长。」

这名女性用银铃般的嗓音对我说话。她用伞替我遮雨,弄得雨点打在她肩膀的黑发上,顺着她的颈子流下。一头美丽的黑色半长发,吸了水而变得沉甸甸的。

「我们回去吧,学长。」

「你找伊万里问到的吗?」

我无视她的话这么一问,她就微微点头。

仔细一看,她的鞋子沾满了泥土,袜子也被像是飞溅起的泥水弄脏。看出她为了找我而四处奔波,就有种像过意不去,却又像是最不想见到她的感觉。

「我们回去吧,学长。」

「不用,我一个人回去。」

「会感冒的。」

「不会有事。」

「会有事。」

「你自己回去。」

「学长不回去,那我也不回去。」

抬头一看,她的脸是糊的。

我再次从口袋里拿出眼镜,也不管镜框变形,就这么歪斜地戴上,结果看到的是一张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雪白脸庞。

惑井叶月——从小就常玩在一起的朋友。

她白嫩的脸颊涨红,被雨淋湿的身体冷得发抖,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映出我。

叶月为了不让泪水夺眶而出,微微眯起眼睛,然后再度用那银铃般的嗓音——用那仿佛是纯洁灵魂表征的美丽嗓音,叫了我一声「学长」。

「我们一起回去吧?好不好?」

【recollection】

「天野河……?」

第一次听到这个姓氏,是在八年前。早不来晚不来,在高中二年级的初夏这种不上不下的时期,她——天野河星乃,转学到了这间学校。只是她从第一天就从不曾出现在学校,我还记得「天野河星乃」这个像艺名的名字放在学生名册最上面,硬是显得格格不入。

传闻我倒是听得很多。

「欸,你知道吗?转学来的天野河星乃同学,就是那个『太空宝宝』。」「那是什么?」「咦,你不知道喔?维基都有写啊,说是第一个在太空诞生的人类。」「好猛,那她是名人喽?」「很有名很有名。像我家爸妈就有够震惊的。」

星乃无疑是个名人,她的父母都是JAXA所属的太空人。光这点就已经是非常抢眼的经历,但以她的情形而言,还有更加特异的「出生」,才是她大受瞩目的原因。

人类史上第一个在太空诞生的生命。

天野河星乃的父母是「ISS〈国际太空站〉」的成员,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两人在搭乘中有了男女间的结合,创造了一个生命。这个生命就是「星乃」。虽然终究是在回到地球后才在地上的医院生产,但从人类史上第一个在宇宙空间创造出来的生命这点来看,她无疑是独一无二的。不只是与生俱来,而是还在受精卵的阶段就成了全世界瞩目的焦点。出生时就被全世界当成世纪大新闻报导,还像称在王室出生的婴儿为「王室宝宝」,也有人称她为「太空宝宝」。

不管怎么说,她就是个从出生的瞬间就已经受到全世界瞩目的人物。包括从受精阶段就在太空度过这一点,她的成长过程对全人类以及在医学上,都是珍贵资料的宝山。她的成长纪录,不只是身高体重,从详细病例、血液成分的变迁到DNA的解析,一切都被彻底记录下来。JAXA就不用说了,还和NASA、ESA〈欧洲太空总署〉、CNSA〈中国国家航天局〉、Roscosmos〈俄罗斯航太国有公司〉等全世界的航太机构共同管理。另外,星乃从幼年期就展现出超人般的智商与天才般的头脑,也大大引起世人的瞩目,这些特质与她独特的出身之间的关连性更是全世界注意的焦点。「接受太空辐射照射,大脑就会发达」这样的谣言也传得绘声绘影,还发生了文部科学省正式否定这种说法的罕见情形。星乃的外貌比常人来得美,也让报导更加狂热。

只是,星乃的出身虽然光鲜亮丽,她上半辈子的际遇却绝对说不上是得天独厚。转折发生在她十岁的时候,父母因为意外相继过世。据说之后她寻求亲戚的收养,被踢皮球而居无定所。最后被父母的朋友收养,搬到这月见野市来。她会转学到我读的高中,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委。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所发生的事,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

高中二年级的第一学期,结业典礼结束后的下午。明天就开始放暑假了,我却满心都是忧郁。

「真没想到原来是真理亚伯母的养女……」

这一天,我前往天野河星乃住的公寓。是熟人拜托我:「这孩子很不会跟人来往,如果你不嫌弃,希望你跟她做朋友。」

坦白说,我很提不起劲。根据我听到的消息,天野河星乃这个少女是所谓的茧居族,厌世倾向相当重。像我这样素未谋面的男生傻傻地跑去,结果显而易见,肯定会吃闭门羹。但我还是拒绝不了这个请求,是因为这位熟人——惑井真理亚,对我低头拜托,我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那我只帮忙把讲义带去给她喔。」

「是这里啊……」

我仰望目的地所在的公寓。名称叫银河庄,是以不动产为副业的惑井真理亚负责管理的房子,离惑井家也是近在咫尺。明明收为养女却还这样分居,由此就足以窥见问题有多严重。看这样子,是「病得很重」。

「唉~~还是赶快办完事情回去吧。」

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将是一次深深左右往后命运的邂逅。

「二○一号室……应该是这里吧。」

老旧公寓里,这些都分不清是黑色还是蓝色的门当中,就只有这个房间的门显得格外牢固。是只改造了门吗?又或者是重新粉刷过?

总之我先按门铃。

我看着形状有点奇怪的对讲机等待,结果……

『——请问是哪位?』

过了一会儿,传来一个显得相当狐疑的说话声。

「那个,我是你在月见野高中的同班同学,叫作平野大地。然后——」

『不用了。』

「什么?」

一声断讯声后,对话中断。「那个,等一下,喂?」我不断呼唤,但没有回应。

——喂喂喂。

我想到也许她误以为我是来上门推销的,于是再按了一次门铃,但不管等了几分钟都没有回应。我早听说过她很厌世,但这实在超出我的想象。呃,还是说茧居族就是这么回事?我左思右想,但总之结论早已确定。

回家吧。

「呃~~那第一学期的讲义和暑假作业,我就放在这里了。」

我隔着门说完这句话,把装在塑胶袋里的整套作业挂在门把上。总之这样我的任务就完成,要拿来当成对真理亚伯母辩解的材料应该是够了。与其直接见面,大费唇舌地解释,就这么回去CP值还高得多。

我把该做的工作做完,走下公寓的楼梯。满是铁锈的楼梯不但狭窄,而且总觉得有一层粉末,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让我走得很害怕。我小心翼翼,一阶一阶,先探稳落脚处才慢慢走下去。以后应该也不会再爬上这楼梯了吧。

我正这么想着……

「……?」

忽然有东西从我眼前缓缓飘落。

——咦?

无数A4大小的纸张撒往公寓的前院。这些纸张化为杂乱的纸流,纷纷落下。

「啊……!」

抬头一看,一名少女站在公寓二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她一头及腰的黑发。每当有风吹起,那分不出是睡到卷翘还是本来就卷翘的头发就会变得乱糟糟的。像是松垮体育服的外套反射出白色的阳光。厚刘海下,一双发出冰冷目光的眼睛俯瞰着我,脖子上挂着像是耳机的东西,手上则拿着我刚刚才挂到门把上的塑胶袋。

——她,就是天野河星乃。

插图p038

当我认知到这点,她已经把手上的塑胶袋往下倒。里面装的东西受到地球重力牵引,哗啦啦地落下,散乱地撒往公寓前院。

「等等,喂!你搞什么……!」

我赶紧去捡讲义。从袋子里倒出来,加上吹着强风,让纸张飞得到处都是,三两下就弄得无法收拾。

「回去。」

「等一下啦,我得收拾这些——」

「你回去就对了。」

就在下一瞬间。

啪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有个物体从我脸颊旁掠过。

「……咦?」

抬头一看,她手上举着一个东西。看起来是个有着「UFO」外型的布偶,但布偶中断断续续传来啪啪作响的爆裂声。

空气枪——当我认知到这点……

「你开什么枪啦!」

啪!

「不要射了啦!很危险耶!」

啪、啪!

好痛,别这样!唔哇!每当子弹打中,我都发出惨叫,就像跳着蹩脚的踢踏舞似的连连抬脚。

「喂,你!给我记住!」

我一边喊出这句对女生说出来实在逊到极点的台词,从公寓前面逃开。讲义之类的东西我全都丢在一旁,感觉就像一只被人拿猎枪追赶的野兽。

等我逃出公寓前院,好不容易完成避难。

「好痛……搞什么鬼啦,真是的……」

我卷起制服裤管,看到有红色斑点般的弹痕——不,这情形也许该说是枪伤?——像北斗七星散布在腿上。

「太凶暴了……」

这就是我与她的第一次接触。

【2025】

叫醒我的是手机铃声。

一九一四年,霍尔斯特作曲的《行星组曲》——第四曲《木星〈Jupiter〉》。

「唔……」我想吐。

星乃出现在我昨天的梦里。梦境之所以格外真实,也许是因为我跑去参加什么同学会。我在梦中遭到了「枪击」。我觉得这疼痛还留在身上,忍不住卷起裤管,但腿上当然没有北斗七星。

铃声还在响。

我勉力撑起吸饱酒精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将手伸向前。我看了智慧型手机画面,正要关掉,但想起昨天的事情,还是按下了通话钮。

『——学长。』

打电话来的人——惑井叶月,以银铃般优美又惹人怜爱的嗓音叫了我一声。

『请问……学长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可以。」

『学长身体还好吗?有没有感冒?』

我回答没事,她就由衷松了口气似的说声:「太好了……」我想起昨天淋着雨来接我的她脸上的表情。

『我准备了午餐在冰箱里,不嫌弃的话,还请学长拿来吃。』

——啊……

打开冰箱一看,里面放着好几道装在保鲜盒里的菜。我一只手打开盖子,看见里头装着马铃薯炖肉与金平牛蒡等菜色,还放有冷冻的白饭。

叶月……

涌起感谢的心情同时,我对她为何愿意这么关心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有着像是日本人偶被赋予灵魂的清纯容貌,以及这年头已经很罕见的内敛个性,是个一切都完美得过火的美人。一个如此配得上和风美人这个形容的青春玉女,为什么要和一个脏兮兮的无业男子扯上关系?我完全想不到理由,而且如果我是她,绝对不会做CP值这么低的事情。

『然后,我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诉学长……』

「怎么啦?这么郑重。」

『「家母」说,想见学长一面。』

「真理亚伯母想见我?」

叶月的母亲惑井真理亚,我从小就认识。我们住得近,两家多年来一直有来往。我会认识星乃,也是因为真理亚介绍。

「那去你家就可以了吧?」

『不是的,家母因为工作,暂时回不了家,所以说希望学长跑一趟「筑波」。』

「我应该说过我不会再去那里了。」

『就是说啊……我也跟家母这么说过,但她无论如何都坚持要学长去。』

「说起来真理亚伯母到底有什么事?房租她不是还愿意宽限吗?」

『不,似乎不是要谈房租,是——』

叶月显得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地说了。

『是有关……星乃学姐的事。』

我听到锵一声。是我手上的杯子脱手摔破的声响。

「你说星乃怎么了?」我也不管碎片散了一地,立刻反问。

「『说是找到了她的遗言』。」

JAXA筑波太空中心。

入口处那块以大红字体写着「特种戒备中」字样的牌子,是早在大流星雨发生之前就设立的,到现在仍是正门最醒目的东西。牌子右边有着像是从圆蛋糕切下三分之一的日晷,也和以前没有两样。

——还有时间啊。

我看着远处展出的那全长达五十公尺的「H-Ⅱ火箭」实机,脚步自然而然走向最左边的建筑物。那屋顶像鱼浆条的建筑物,则是常设展示馆「太空巨蛋」。听说大流星雨过后一度暂时休馆,但最近因为发射万能卫星「凤凰」,又开始展示了。

——这里也已经三年没来啦……

馆内人影稀疏,只有两组亲子来宾,剩下的都是工作人员。几乎所有人造卫星都已经消失的现在,这里顶多只剩下作为历史博物馆的意义,所以也无可奈何。

整体空间有些昏暗,四处有打灯照明,这点也和之前没两样。正前方看得到百万分之一比例尺的地球,更后面有着叫作Orbital Vision的巨大萤幕,再过去则有这个设施最大看点所在的模型。

那就是JAXA与民间太空企业共同开发的多功能型人造卫星,名叫「凤凰」。这是和民间大型太空企业Cyber Satellite进行技术合作,将负责运送物资到ISS的无人补给船「幸福之鸟号」升级而成的多功能卫星,用来顶替因大流星雨而损失的人造卫星群。发射到太空后,称为「蛋」的人造卫星群就会从本体分离,肩负起通讯、观测、气象与GPS等多种工作。当然这种功能是要和欧美、俄罗斯与中国等国的人造卫星合作才得以发挥功效,但对大流星雨过后,在人造卫星领域几乎完全仰赖外国的日本而言,堪称是一次起死回生的尝试。外观也相当有特色,往左右张开的巨大太阳能板令人联想到飞鸟的翅膀;两只机械手臂则像鸟的双脚。站在日本的立场,这个卫星就会为今后计划发射的卫星群提供一个立足点,又能和外国已经先行发射的卫星群连线,即使对全人类而言,也可说是个桥头堡。决心不让大流星雨那时的悲剧发生而冠上的不死鸟「凤凰」这个名称,也灌注了所有相关人士热切的盼望。

发射时全球直播报导而大受瞩目,收到成功消息时更引得全日本沸腾。在这个成功的触发下,日本完全进入复兴的气氛,换个角度来看,惨案的记忆也开始风化。总觉得每年十二月的追悼典礼之所以会渐渐变得像是一种例行公事,也是这次成功的影响。

走过这具「凤凰」,最里面的就是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的等比例模型。反射出银光,像倒下的巨大空罐的是「船内实验室」。上面还有个像是安上去的头部的「船内保管室」,更里面看得见伸得长长的机械手臂,后方有船外实验平台。

脑海中掠过曾经和我一起来到这里的那名少女的脸庞。

——大地同学,你看!那就是「希望号」!是爸爸设计的!

她最喜欢ISS了。尤其她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要搭上由她父亲设计的日本实验舱「希望号」。可是等到这个梦想实现的时候,她就在这里——

「你果然在这里啊!」

以女性而言有点低沉,但一点都不客气的大声说话声。

回头一看,看见一名高挑女子站在那儿。她的左脸斜斜窜过一道很大的旧伤,睡翘的银色短发飘逸摇动,耳朵上戴着小小的星型耳环。

「好久不见啦,大地。」

这名女性眯起一双大眼睛,露齿微笑。

「来,咖啡。」

「谢谢。」

「黑咖啡可以吗?」

「喝什么都可以。」

我小心翼翼地从她手上接过纸杯,不让里面的黑咖啡洒出来。我啜饮一口,大杯馥缇咖啡的浓郁滋味刺激舌头,直冲我宿醉的脑袋。

「我们四处晃晃吧~~」

她晃着一头有如白老虎般充满魄力的银发,迈步走在我身前。天气是和她的头发同样一片全白的多云,不时吹起的风冷得刺骨。

惑井真理亚,曾任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管制官,同时也是JAXA大流星雨对策本部副负责人/卫星危机管理总监。这是三年前新设的职位,但听说现在已经是JAXA内最忙碌,责任也最重的立场。这三年来,我就好几次看到她出现在电视记者会,想来原本应该是我高攀不上的人物。实际上由于长年来家住得近而有来往,觉得她就只是个年长朋友的印象总是挥之不去。

我们经常通电话,但已经几个月没见了。熬夜让她有黑眼圈,但修长紧实的身材与健康的小麦色肌肤,都给人一种像是冲浪手的印象。她豪迈磊落的个性配上脸颊上那道大大的旧伤,让JAXA里很多人称她为舰长。附带一提,她的老家是不动产公司,所以也是个小小的资产家,尽管只是形式上,她的确是我住的公寓「星云庄」的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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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去工作没关系吗?」

「我才刚整晚熬夜,休息一下不要紧~~都什么时候了,只不过卫星出点状况,大家未免太慌张了。」

「『凤凰』好像状况挺多的啊。」

「顺利上了轨道喔。只是,送来的资料有点混乱。从我们送出指令到执行,时间上也硬是有些落差。那玩意儿真的是匹脱缰野马啊。」

真理亚耸耸肩,喝了一大口咖啡。

「所以,听说你昨天在同学会上大闹了一场?」

我噗的一声,口中的咖啡喷了出去。

「……原来你知道?」

「因为叶月跟我讲电话的声调有够阴沉的~~我马上就想到是跟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平常明明很粗豪,对这种地方却硬是很敏锐,真让人伤脑筋。

「她讲到都哭了喔。」

「……我有觉得很过意不去。」

「之后你可要对她好一点。不过那孩子也已经二十岁了,我是不打算连男女之间的事情都要干涉啦~~」

「我跟叶月不是男女之间那种来往啦……不说这个了。」我在这时切入正题。「关于她的事情——」

「噢,对喔。」

真理亚恢复正经的表情。她喝完剩下的咖啡,捏扁纸杯随手塞进口袋,然后从另一边口袋拿出手机。

「是这个。」

「……?不是『遗言』吗?」

「那个说法是我的感想。严格说来,应该是最后的讯息吧,用影片的方式。」

——影片。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我思考定格。

「你的意思是,是星乃录的影片?」

我嗓音发颤。即使是信都让我觉得沉重,何况是影片。

「呃~~说录影大概也不太贴切吧~~」真理亚搔了搔白银的头发,说得含糊。「是接收到了这个,透过『凤凰』。」

「啥?接收?透过『凤凰』?」

「啊~~不好意思,讲得很不好懂。也就是说啊……」

真理亚依序解释给我听。

昨天晚上,真理亚在筑波太空中心担任人造卫星「凤凰」的监看任务。结果工作人员转给她的资讯,就是「凤凰」收到了神秘的通讯资料。她立刻收下并播放,结果画面上出现的就是三年前在「大流星雨」中死亡的太空人天野河星乃——似乎是这么回事。

「也就是说啊,这是星乃在即将殉职时送来的。」

「所以这是从ISS送来的?」

「说来就是这样啊~~」

「为什么到了现在才……」

「不知道。而且应该也不可能是星乃发讯的电波这三年来都在宇宙空间徘徊吧。」

即使听完整件事,我还是觉得不对劲。

三年前,星乃因大流星雨死去。而星乃在死前送出了「通讯」,到了三年后的现在才被人发现。

感觉就好像是一封从三年前的过去超越时间送来的信。

「……差不多要看了吗?」

她用指尖在画面上滑动,然后点了几下,紧接着就跑出一段影片。

我接过智慧型手机,仔细看着画面,将手指凑近播放键的三角形上。我在发抖,大概是害怕吧。影片里拍了什么?她会对我说什么?小鸟从我头上掠过,高飞上天;外面大马路上的汽车排气声听起来就是有些遥远。真理亚不说话。她一只手扠腰,静静看着我。然后我——

播放了影片。

「……?」

起初画面全黑,像是太空的清一色黑暗中,不时有光点似的东西掠过。我把脸凑近,提高音量,但什么都听不见。

「啊……」

等播放进度游标显示过了二十秒后,画面上出现了东西。从轮廓勉强可以判断出是人,但别说辨认长相,简直就像从黑色画纸剪下来的人形轮廓。

『——大地同学,好久不见。』

我忍不住唔了一声。

音质非常差。说话的声音宛如不想表明身份的人用变声软体变换过的嗓音,像一个壮汉用粗豪的声音在说话。

『……大地同学?』

粗豪而低沉的嗓音呼唤着我。即使明知说话的人是星乃,我仍无法冷静。

『那我重新——打——招呼。』

说话声不只令人不舒服,还开始紊乱。

『大地同学,你——有——吓到了?』

本来听说是遗言,我想象的是更沉重的感觉。知道是星乃的影片让我严阵以待。

然而,画面上的「星乃」——其实更像一个搞不清楚到底是谁的轮廓——就像我不认识的怪人,坦白说我毫无现实感。画面上可以看到她的手在动,指尖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在胸前时而碰在一起,时而分开。这些不经意的举止让我勉强能够改变看法:「噢,她果然是星乃。」这影片的画面和声音就是这么差。

『不要吓——听——喔。有些——我无论——你说。』

杂讯实在太严重,几乎所有发言内容都让人听不出意思。可是只有一瞬间,有个部分让我听得很清楚。

『大地同学,你带我去到宽广的世界……』

我们十七岁认识时,星乃是重度茧居族。

为了支持她当太空人的梦想,我陪她克服她的茧居症。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摆脱严重的厌世倾向,甚至还得到了翅膀,像鸟儿一样愈飞愈高,转眼间就追过了我。她在海外的大学跳级毕业,轻松地拿到了博士学位。艰辛的太空人训练也靠着天才级的头脑,得以适用许多特例条件,在超短期间内就完成。毕竟她的头脑比任何教官都好,对太空也很熟悉。是日本引以为豪的天才太空人,「把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加起来(不用除以二)的太空人」——海外媒体真的就是这么介绍她。

『大——同学,我——感谢——』

而这个天才在对我说话。这时画面一乱,一瞬间弄得好像她身首分家,让我更多了一个理由看不下去。

『听——,——我很——,所以——的人生——』杂讯更严重了。才开始没多久,影片已经快要结束。

『多亏——大——同学——』

终于到了极限。画面一瞬间亮起,影像中断,播放进度游标跑到了右端。

画面转为全黑,播放键的三角形再度出现,我看着这样的画面好一会儿。我不知如何是好,和星乃一点也不像的粗豪嗓音以及深深烙印在脑海中的人形轮廓,就像诅咒似的在脑子里转个不停。

「大地,你还好吗?」

真理亚叫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

既后悔早知道就不该看,又有种像是确信自己没办法不看的念头。这两种感情交错,挤得我脑子里一团乱,让我就像处理能力超过负荷的电脑一样当场定格。

画面上显示着「她」的轮廓,就像一团凝固成形的黑暗默默看着我。

【recollection】

我和星乃第二次见面,也是在JAXA筑波太空中心。

当时叶月才十二岁,我负责带她参观,跟她一起来到这里。叶月要去「JAXA暑期儿童班」体验发射自己亲手做的火箭,所以我就在假日被叫来了。

这个时候的我,从那次之后就一直没再见到星乃,当然也不觉得想见到她。由于第一次见面就被她枪击,射得我满腿红肿,让我已经完全怕了她。虽然也想报复,但我这个人就是不会把力气花在无谓的事情上,而且真理亚也很过意不去地对我道歉,所以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大哥哥,你等一下喔。」

「你要去哪里?」

「去摘花。」

「啥?……噢,这样啊。」

我目送叶月前往洗手间,觉得没辙地躺到草地上。四周有大约十组亲子档,一边接受JAXA员工的指导一边体验手工制作。这个企画就是让参加者制作所谓的保特瓶火箭,发射到空中。我以前也曾经在这里做过。

——叶月那小丫头,自由研究这种课题随便在网路上查一查,敷衍过去就好了,不然CP值也太差了吧……

我躺在草地上,看着晴空万里的蓝天。保特瓶做的火箭高高飞上天空,小朋友们发出欢呼。这些人当中会有几个人后来当上研究人员或技术人员呢?我觉得是白费工夫。

就在我无意间把视线扫向一旁时。

——嗯?

远处的草地上有一个有点可疑的人物。之所以说可疑,是因为外表就很可疑。热得要死的夏天,这人却戴上连帽衣的兜帽,还戴着墨镜和口罩,连古早的艺人要变装都不会做到这种地步。这个人的身前放着一具像是手工打造的火箭——而且比持有者身高还高,简直像一座耸立的高塔。

难不成……

戴着兜帽的人物体格明显娇小,黑长发从脖子一带跑出来。这乱糟糟的头发,还有挂在脖子上的奇特耳机,让我觉得不陌生。

「天野河……?」

我叫了一声,对方很明显地吓了一跳,然后用指尖把墨镜往下拉,瞪大眼睛看着我。这双大眼睛让我认出确实是她。

「……!」

「之前你很嚣张嘛。」

我站起来走向她身旁。她双脚拼命挪动,用我只在漫画里看过的姿势,维持坐姿往后退。之前见到的时候,她给我的印象极其冷淡又凶暴,现在却显得非常窘迫。她一边弄得火箭零件与口袋里的东西掉满地一边撤退的情形,让我觉得也未免太慌张了。我是食人熊吗?

——这是什么?

一张小纸片掉到脚边。泛黄粗糙的纸上印有已经磨淡的「炸虾券」字样。翻过来看,上面印着「一张可换一只炸虾,五张可换一个炸虾便当」。这确实是从她的口袋里掉出来的。

——更美味亭……呃,竟然是我家附近的便当店喔?

我把炸虾券捏成一团。

「喂,上次你竟敢——」

就在这个时候。

砰!

位于我们两人之间的火箭突然发射出去。

「「唔哇!」」

突如其来的发射声响让我们两人同时惊呼,一起仰望天空。火箭划出一道不知是蒸汽还是烟的轨迹,飞往遥远的天空。

好猛……

这怎么看都不像手工火箭的豪迈英姿,让我坐倒在地,看得入神良久。她也张大了嘴仰望天空,周遭的亲子组与JAXA的员工也都惊讶地看向火箭的轨迹。

过了一段时间。

「……喂。」

「怎、怎样啦?」

「都没掉下来耶。」

「地球有重力,不管什么样的飞行物体都一定——」

「我知道啦。」

我们第一次有称得上对话的互动,是彼此坐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进行的。我对这个时候的事硬是记得清清楚楚,就有点像青春中的一页。

我们两个茫然看着天空,又过了一会儿……

轰!

一阵闷响响起,仔细一看,附近有个人造物——JAXA的招牌,以实机展示的「H-Ⅱ火箭」突然窜出火苗。「火灾!」来宾们大声喧哗,多名警卫跑了过来。震耳欲聋的警铃响起,甚至还开始听见消防车的警笛声。

「……你在火箭里装了什么?」

「液态燃料。」

「竟然在儿童班搞这个,你白痴吗?」

我想JAXA实机展示的火箭起火这种事,这次应该是空前绝后。顺带一提,事后我听真理亚说,这时星乃那具发射出去的火箭飞行高度超过两百五十公尺,触犯了航空法规的限制。

「啊!」

这时她突然蹬地而起,动如脱兔地拔腿就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当我想起这中国古代兵法时……

「可以来一下吗?」

回头一看,两名警卫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一脸凶样地瞪着我。

「那具火箭,是你的吧?」

「咦?啊,不是。」

「可以跟你聊聊吗?」

「……跟我聊,是吗?」

这时真凶已经拐过筑波太空中心的门,身影从视野中消失。

之后我被带去小房间,被当犯人侦讯似的训话训个没完,骂了个狗血淋头,直到叶月发现情形不对,找来真理亚,才总算结束。

这就是我跟她的第二次近距离接触。

天野河星乃——参加儿童班,损坏JAXA的火箭,而且引发火灾后逃逸。

这女的有够离谱。

【2025】

这一天,我也睡过了中午才抱着沉重的脑袋醒来。伸手想找手机,结果把空的啤酒罐碰得应声倒下。酒喝得愈来愈多了。星乃出现在梦里的次数也与日俱增,让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渐渐偏离现实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我还经常想起那天发射火箭的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张大了嘴仰望的天空。我想只是自己没发现,但那件事在我心中多半是非常快乐的回忆。但那是已经失落的过往,再怎么期盼也不会回来。

「该死……」

我漫无目标地咒骂,也不管胡子已经很长,先洗了把脸。冬天的自来水冰冷刺骨,让我的脸和手指都冻得发红。

冰箱里空空如也。翻开钱包一看,一张纸币也没有。我想起昨天买酒的时候就花光了。零钱包里只剩下一枚百圆硬币,再加上十圆与一圆。

——不妙……

我早知道存款已经见底,情形愈来愈危险。我也去面试了好几个打工的工作,但每个地方都只回了我一封告知「未录取」的平淡邮件。目前还剩最后一间,如果这里也没上,状况就令人绝望了。

我没有钱也没地方可去,饿得一肚子火,打开智慧型手机玩起平常玩的手游。然而空腹与宿醉导致欠缺专注力,让我玩得很不顺,好几次自取灭亡,最后干脆扔在一旁。结果手机撞到空的啤酒罐,又碰出清脆的声响。

我在搞什么?

我想睡闷觉而躺下来,受够了没出息的自己。

没钱,没工作,也没有梦想。

——真没想到凉介竟然会当上医生啊~~

我想起了同学会上的事。

——对啊对啊,他在班上的成绩可是倒着数比较快啊。

山科凉介以前成绩很差,远比我差,是个只勉强飞过及格边缘的落后生。无论上课的笔记还是考前猜题,全都是我帮他才让他免于留级。结果现在他是医生,我却无业。

盛田伊万里也一样。她高中时很爱玩,还曾被警察抓去辅导,而且出了车祸,右脚有严重残疾。但后来她奋发向上,如今已是业界知名的新秀设计师。

——最重要的是,她也很争气。

天野河星乃,纯正的茧居族,厌世得连附近的便当店都不敢一个人去。一个生活能力是零,要是没有邮购就会饿死的人。这样的她,却转眼间就跑着梦想的阶梯上去,成了史上最年轻的太空人。

我呢?待在这里的这个叫作平野大地的人呢?

无论洋介、伊万里,还是星乃,他们三个在高中时代都走在远远落后我的地方。我远比他们懂得怎么抓重点,懂得进退,也不曾被老师盯上,把人生掌握得很好。无论学业、社团、活动、应考,一向都以最低限度的努力拿到合格分数。对于将来,我也从网际网路做好万全的情报收集工作,选择风险最少,CP值最好的路线,无论应考还是就职,全都应付过去了——

结果为什么变成这样?

我乱抓头发,双脚乱踢,但还是赢不了肚子饿。一下打开衣柜,一下翻找外套口袋,想找出还有没有哪次找的钱没翻出来,让我自嘲简直像个游民。

——!

我的指尖在旧外套的口袋里碰到了东西。拿出来一看,是皱巴巴的口香糖包装纸,另一张则是——

「啊……」

怀念的东西在我眼前轻轻飘落。

炸虾券。

纸上以感觉廉价的字体印了这么一行字。

许久没来的便当店「更美味亭」意外地门庭若市。

我明明避开了中午的尖峰时间,但今天似乎是优惠日,店门前有大概八个人在排队。饿着肚子等实在很难受,但我别无选择,不耐烦地在寒风中频频抖脚。没有钱的悲惨伴随着寒冷,让我有着切身之痛。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总算排到只剩一个人的时候。

手机铃声响了。

拿起手机一看,是我去面试的公司。我心想说不定上了,打开简讯一看,看见「很遗憾,本次——」的制式文章,让我的焦躁达到了顶点。亏我还听说这是知名的黑心企业餐饮连锁店,最近人手不足到连打工人员都缺,结果却是这样。感觉就像遭到宣告:这个社会上哪儿都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这位客人……?」

店员对看着不录取通知邮件的我叫了一声。

「啊,呃——」

我从钱包里拿出已经皱巴巴的「那玩意儿」。

炸虾券——一张可以换一只炸虾,五张可以换一个便当的优惠。是星乃常常在收集的优惠券。

「我要这个。」我把五张炸虾券叠好放到柜台上。

「那个……不好意思,这个优惠已经结束……」

「咦?可是上面又没写有效期限……」

「我们网页上是有写『半年』……」

店员的笑容让现在的我觉得非常不耐烦。饿着肚子、不录取,以及想靠这种纸片让人施舍一个便当的自己,突然让我觉得非常可耻,忍不住扯开嗓门:

「那就把这些都写在券上啊!」

我吼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一看之下,发现担任店员的中年女性瞪大了眼睛,僵在原地。

「对不起,不用了。」

我一把抓起炸虾券,逃离了便当店。

我奔跑的时候,觉得自己实在没出息得不得了。

我想起了网路新闻上会看到的那种,在便利商店或餐饮店找店员麻烦的奥客,想起自己曾嗤之以鼻地笑说人一旦走到这一步就完蛋了。现在成了这种我最不想当的「令人看不下去」的人的,正是我自己。

不知不觉间,我来到了银河庄前面。

我手放在膝盖上撑着身体,喘了好一会儿。明明不是犯了什么罪,也没有人在追我,我却这么拼命逃走,让我觉得自己很滑稽。我满心焦躁,想找些东西来破坏。被逮捕的罪犯总是会说的「觉得不爽就下手了」,现在我很能理解。

就在这个时候。

「——学长?」

银铃般的嗓音扰动了空气。

「叶月……」

「啊,果然是学长……」

这位有如树荫下绽放的白百合花的和风美人开心地微笑,眯起了眼睛。她手上拿着小小的包裹,夹住亮丽黑发的漆器发夹低调却又明显为她的美貌更添色彩。

「最近都没看见学长,我就想说该不会是跑来这里……」

她抬头看向银河庄,我则只能随口应声:「啊,嗯。」

答案很简单,因为我不想见到叶月。虽然我自己也不清楚原因,但就是觉得一旦见到她就会玷污她,有种像是穿着沾满泥巴的鞋子踏上纯白新雪的愧疚感。

叶月对我这种心情一无所知,毫无戒心地靠过来。

「学长……如果不介意,这个……」

她轻轻解开手上的包裹,露出里头一个高级的多层漆器木盒。

「叶月……」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我艰苦的时候、发脾气的时候,她都默默陪在身边,以女神般的慈爱对我伸出援手。这样的她让我觉得好耀眼,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为什么要跟我这样的人纠缠?只用儿时玩伴这个字眼可解释不过去。

「呃,那个……我已经吃过饭了。」

胃立刻紧缩,像在叫我别说谎。

「是、是吗?」叶月遗憾地低下头。「非常抱歉,我多管闲事了……」

她用指尖摩娑着便当盒,就像没了地方可去的小孩一样垂下眉尾。

——我要说出来。

「叶月,那个,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别再这样了。」

「咦?」

她就像时间停下似的,当场僵住。

「就是说,送我食物这种事……我很感谢,而且也没资格说这种话,可是……」

「我、我给学长添麻烦了吗?」

不安的眼睛覆上一层薄薄的泪水。

我正在说的话大概非常过分吧。这些话大概就是对这么好心对我的人恩将仇报吧。但我心想就算这样,继续和我纠缠不清对她的人生就是不好。跟着我走,就像是跳上正掉落山崖的马车一样。

「可、可是,我能为学长做的,也就只有这么点事情……」

「叶月,听我说,我——」

这个时候,我微微踏上一步,一张纸从我身上掉出来。纸片就像花瓣似的,飘落到叶月脚边。

「炸虾券……」她以雪白的手指捡起纸片,一脸五味杂陈的表情说:「记得……星乃学姐很喜欢这个耶……」

「叶月。」

「求求你。」她又用银铃般的嗓音说:「我会努力做出好吃的炸虾。」

她以迫切的眼神恳求。

「我会拼命做炸虾……所以、所以……」

她那沾湿的水晶似的眼睛直视着我。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银河庄。

和我住的公寓一样,是惑井集团的出租物件,现在没有任何人居住。

我小心翼翼地一阶一阶往上爬,朝二楼前进。空腹让楼梯爬起来感觉好漫长。

——「这个」我也好久没搞啦。

二○一号室那颜色黯淡的门旁有个方形面板。我伸手一按,响起的不是门铃,而是电子语音:『请告知单位及姓名。』

「乘组员平野大地。」

『声纹比对。已确认是已注册之乘组员【大地·平野】。』

接着是:

『请将右手拇指按在面板上。』

我照做就听到语音说:『指纹比对。已确认是【大地·平野】的注册指纹。』

最后有个萤幕从对讲机旁滑了出来。精巧得怎么看都不觉得是外行人做的,她对这些东西花了好多无谓的工夫。

『请将右眼凑到萤幕前。』

我乖乖照做,右眼凑过去看萤幕。努力不闭上眼睛撑了一会儿,就有一条发光的水平线由下往上窜过,看得出是在「扫描」我的眼睛。

『虹膜比对。已确认与【大地·平野】为同一人——开锁。』

喀嚓一声响起,听得出门锁已经解除。附带一提,过了五秒钟就会锁回去,所以必须赶快进去。

用「指纹」、「声纹」、「虹膜」等三种生物认证构成的保安系统称为「木星」。她自豪地说过,名称由来是木星上有着「眼睛」般的纹路,就是这虹膜比对开发起来最费一番工夫。

「受不了……CP值太差了吧。」

同样是保安系统,去委托保全公司还比较便宜。

我穿过多道防线,总算进入星乃的房间「二○一号室」。所有系统还正常运作固然很惊人,但所费的工夫更让我吓一跳。这让我再度体认到天才与笨蛋只有一线之隔。

「…………」

我走进房间的瞬间停下脚步。在玄关处脱了一地的鞋子,只有一只袜子。邮购纸箱倒在地上,不合季节的风铃挂在天花板上。

不由分说地让我感觉到这个房间里还留有星乃的声息、星乃的呼吸。这个房间的时间,就这么停在三年前她出发去进行第一趟飞行的那一天。

我脱掉鞋子,走上沾满尘埃的走廊。走廊途中设有一扇很大的白门,门上有着很具近未来感的几何图案。这是「舱门」,是太空船上那种舱门。门以厚重金属制成,气密性与防火性优异,甚至还防弹。

我站在舱门前,对右上方闪烁的感应器宣告,台词和刚才一样。

「乘组员平野大地。」

『允许乘船——舱门开启。』

舱门随着电子语音往旁打开。简直像电影里会出现的布景,门滑开得顺畅且帅气。机制就只是语音辨识自动门,但完成度实在太高,让我产生一种仿佛踏入科幻片的错觉。星乃一直称这个房间为「太空船」。

——然后啊,大地,关于星乃的房间……

在筑波太空中心看完那段「影片」后,真理亚拜托我一件事。就是近日内将要拆除星乃以前住的公寓,要我先来整理遗物。

「……」

我环顾室内,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巨大望远镜。望远镜穿破天花板,往外突出。星乃说光靠这具望远镜就可以进行研究所等级的天文观测。墙上有星乃说是自制的「太空衣」,做得和真货一模一样,我第一次看到时也很感动。虽然不能真的穿去实际的任务,但据说这件太空衣用的科技和素材还被用到NASA的太空衣上,实在不简单。

除此之外,地板上杂七杂八地放着邮购纸箱以及星乃发明的各种东西。眼前为了确保有地方站,我把地上的东西全都推到墙边。但忙了很久,还是迟迟没露出地板,房间乱得让我大感吃不消。

整理到一半,我就觉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躺到大堆破铜烂铁上。这样下去没完没了,肚子也愈来愈饿,只觉得更加焦躁。

——对了。

我想起哪里会有粮食,翻找垃圾袋。记得星乃以前吃的固态保久食品应该就塞在这里头。我像个游民翻找垃圾袋底部,摸到疑似要找的东西,翻出了几盒方块状的干粮。保存期限过了很久。我稍微犹豫,但顶不住饥饿驱使,便撕开封膜,把里头的东西扔进嘴里。一阵潮湿的滋味过后,突然有种莫名的苦味在舌头上扩散开来,我赶紧吐掉。

「呸、呸……竟然腐坏了!」

说出口后,这句话在只有我一个人的室内显得格外余音绕梁。

竟然腐坏了!这句话正适合形容我。我没有工作,身无分文,对便当店大婶发飙,糟蹋儿时玩伴的好感,最后甚至——

「我吃垃圾吃个什么劲儿啊……」

有东西滴在我的手背上。透明的液体,和刚才吐出的食物渣滓混在一起,肮脏地滑落到地板上。

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沿着脸颊滴落。

——这、这是,怎样……

我赶紧擦了擦脸颊,但眼泪违背我的意志,继续夺眶而出。

——真没想到凉介竟然会当上医生啊~~

我又想起了同学会的情形。凉介是医生,我没有工作;他戴高级手表,我戴便宜货。大家都有工作,只有我连应征打工都被刷掉。这些没营养的自卑感在我脑袋里绕个不停,眼泪一滴滴流下。

我在搞什么啊……

我往前瘫倒,趴在地上。对一切都厌了。

我精疲力尽地翻成仰躺,看见天花板上亮着圆盘形的电灯,四周挂着仿太阳系的灯饰。不管眼睛往哪儿看,这个空间满是她的回忆。看向墙壁,会看到星乃喜欢的「大ISS展」海报,早从八年前就一直贴在那里,现在「星空中的太空站」这几个Logo字样已经明显褪色。

「…………」

也不知道是因为肚子饿还是后悔伤害了叶月。

我身心都感觉到深沉的疲劳,不知不觉受到睡魔侵袭。

【recollection】

第三次见面是在「大ISS展」。

「大哥哥,上次的事,你要补偿我喔。」

在叶月的央求下,我暑假过到一半,被迫来到这展示会场。由于星乃在筑波太空中心肇事逃逸,害我背了「黑锅」,结果导致我放着叶月不管。这次一起出来就有补偿她的成分。

因为叶月要求,我们上午去看电影和逛街,逛着逛着,时间就过去了,等我们抵达要去的展示会场,离结束只剩一个多小时。

我们沿着动线前进,大致看完一遍时,有那么一瞬间,我和叶月走散了。也因为那时整个展示已经快到结束时间,我们通电话说好在纪念品区碰头,然后我沿着剩下的路线闲晃。重头戏所在的ISS模型展示与模拟搭乘体验都已经结束,只剩下一些附带性质的照片还摆在那里。

就在这个时候。

——啊,这家伙!

我在一幅照片前发现了一名少女。

看侧脸就马上认出来了。这时她没戴墨镜也没戴口罩,盯着一幅照片看得出神。她那乱糟糟的头发和松垮垮的体育服一如往常,脖子上挂着由圆盘与眉月组成的耳机。错不了。

「喂,上次你竟敢——」

我马上要拿「背黑锅」的事情抱怨,话却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

星乃在哭。

一行泪痕划过她雪白的脸颊,泪珠一颗又一颗顺着那轨迹滴落。我还没出声喊她,就被这幅光景震慑住。先前那极具攻击性又凶暴的印象急转直下,隔着刘海露出的大眼睛就像星星亮着光芒,却又像和爸妈走散的小孩一样寂寞,颤动的嘴唇不时动起,仿佛在喃喃诉说不会乘着空气送出的言语,整个人就像一具生命魔法已耗尽的美丽人偶。

她、她在,看什么……?

在出声叫她之前,我先对这点起了兴趣。我小心避免她发现,悄悄绕到她背后。这幅也不怎么大的照片里拍到了两个人物。应该是出发前拍的,只见两名太空人相互依偎,看着镜头微笑。

我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不,只要是日本人,而且对太空有一点兴趣,都会知道他们是谁。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

是星乃过世的父母。

她一直看着这张照片。我觉得她今天一定是来看这照片的,于是不出声叫她。只有现在这一刻,我隐约觉得不想去打扰她。

就在平静的音乐与告知展览结束的场内广播响起时,她慢慢转过身来,结果……

「——!」

和我四目相对。

也许错就错在我不该站在她正后方,这下弄得她的脸和我的脸在极近距离下对看,让她发出「呀!」一声怪叫,整个人吓得往后仰。结果她的背撞上背后的照片,发出喀锵、霹叽几声经典的破碎声。

「啊!啊!啊……!」

因为撞坏的是宝贵的父母照片吗?

星乃跪在碎裂的相框前,发出「啊!啊!」的惊呼,开始拼命捡起玻璃碎片。就好像在捡拾碎裂的回忆碎片,拼命把尖锐的碎片放到手掌上。

「喂,太危险了啦。」

即使我阻止,她也听不进去。她仿佛想把玻璃碎片当拼图嵌进去,但一直不顺利。「呜呜……」感觉随时都会哭出来。

没过多久——

「好痛!」

她忍不住叫痛,整个人僵住。白嫩指尖迅速冒出红色液体,沿着手指滴落在相框上,让红色弄脏了父母的身影。这让她更加窘迫,又想用流血的手去擦相框。其他来宾也聚集过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慢着慢着,你冷静点啦!」

我实在看不下去,抓起她的手,用手帕按住她流血的手指。她大喊:「放开我!」还想继续挣扎,但我不管她,扯开嗓门呼唤:「不好意思~~!」

「可以麻烦去请工作人员来吗?她好像割破手了!」

几分钟后。

「喂,你乖乖别动。」

我们被带到小房间,先进行包扎。「来,洗手。」、「不、不用啦,我自己会洗。」「乖乖听话。要是有细菌跑进去怎么办?」

我半强迫地带她到展区设置的水龙头前,把血从她染成一片红的手上冲掉。伤口很小,却割得很深,我消毒完后按上纱布,卷上绷带。我想起以前真理亚教我的包扎法,一边试着处理,结果包扎得还挺像回事。看得出血在绷带上晕开,感觉非常痛。

「晚点可要去一趟医院。」

「…………」

星乃不回答,也不点头,就只是把脸撇开。

「那我走了。」

我走出房间。「啊……」星乃开口想说话,但我听不清楚。

来到走廊上一看……

「大地!」

一名身材高挑的女性甩着一头白银短发跑过来。

「真理亚伯母。」

「听说星乃受伤了?」

「嗯,是啊。」

「伤势怎么样?」

「只是手指头被割了一下,也都包扎过了。」

「这样啊……」

真理亚由衷放下心来,深深呼出一口气,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星形耳环。

「糟糕,我忘了叶月。」

「我已经叫她在柜台等了。」

「不好意思。」

「不会,没关系。我才要谢谢你,星乃承蒙你照顾了。」

「你不去见她吗?她还在那房间里。」

「这……」

真理亚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然后说声「这个」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是信封。

「这是什么?」

打开信封一看,里头是一张照片。

「啊……」

这是星乃先前看的那张拍下她父母的照片,和放在展示相框里的照片不一样,没有经过放大,尺寸还很小。

「这个,可以由你交给星乃吗?」

「咦?请问为什么要由我?」

「因为由我交给她……她一定不肯收。」

这时,真理亚非常难过地垂下视线。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她。

我还想问些什么,但不再继续追问。我不敢涉入她们之间,也有种感觉不该闯进去的预感。

然后真理亚说:「我会和叶月回去,麻烦你送星乃回去。」说完就离开了。坦白说,我实在不觉得星乃会跟我一起回去,但眼前还是姑且没有拒绝。真理亚离开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寂。

照片里的两名太空人对着镜头微笑。我不知道星乃现在的监护人真理亚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把照片托付给我。

回到房间一看,星乃仍然坐在刚才坐的地方不动。脖子上的眉月形耳机歪向一边,就像坏掉的听诊器一样挂着。

看到我回来,她睁圆了眼睛。她似乎很意外,将我的身影映在睁大的眼里,连连眨眼。这个时候的星乃显得好幼小,让我联想到小孩跟爸妈走散的模样。

「这个。」

「咦……?」

我若无其事地递出照片,星乃就以震惊的表情说:「咦、咦?为什么?」视线在我与照片之间来回。

「这里的员工说要给你。」

「可是……」

「说是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反正都要销毁。我看你就收下吧?」

这是信口胡诌,但这种事我一向拿手。只有逢场作戏这回事,我从以前就很习惯。

「这、这样啊……」

她一直看着照片,然后轻轻抱在胸口。

——麻烦你送星乃回去。

「要一起回去吗?」

「咦?」

她仿佛吓了一跳,从照片上抬起头。

「你看,天色愈来愈暗了,而且我们也住得近。」

「嗯、嗯……」

我还以为会被一口回绝,没想到她并未拒绝。也不知道是因为刚跟我拿了照片,不好意思拒绝,还是因为我帮她包扎。

我踏出脚步,星乃就畏畏缩缩地跟在我斜后方一两步远。她频频瞥向我,显得战战兢兢。我感觉展示会场的走廊走起来好漫长,像这样两个人一起走感觉很不可思议。

我觉得一直不吭声也不太对,于是先开口。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她脖子上的东西。

「那个,你每次都戴着啊。」

「……咦?」

「你脖子上挂的,那个……是耳机?」

「这是『超光子通讯机〈Tachyon Ceiver〉』。」

「Tachyon……Ceiver?」

「迅子是比光更快的粒子。」这时星乃突然变得多话。「历史上最先提出迅子概念的是阿诺·索末菲(注:Arnold Sommerfeld,德国物理学家)。可是,取了迅子这个名称的是杰拉尔德·范伯格(注:Gerald Feinberg,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物理学家),是在一九六七年,算得上是最近的事。」

「你好清楚。」

「……啊。」

她似乎被一不小心说了这么多话的自己吓了一跳,撇开目光回答:「也没什么。」白嫩的脸颊微微泛红,刘海下的一双大眼睛连连眨动。总觉得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得知她一紧张,眨眼就会变得频繁。

她为了让自己镇定,用力抱紧了抱在胸前的背包,里面装着刚才我给的「照片」。

我忽然想起照片上的两人——她的父母,总觉得想聊聊这件事。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都是世界知名的太空人,而他们两人的女儿就走在身边,让我重新产生兴趣。

「实在很帅气耶。」

「咦?」

「弥彦流一。该怎么说,就像战队英雄那样,很英挺。我从小就一直很崇拜他。」

「……是吗?」

「ISS的现场直播,我一次都没错过,都有收看。Youtube的弥彦频道我也都有看。还有一次,他看了我寄出的鼓励的信,那时候我好高兴啊。」

「……这样啊。」

星乃的父亲弥彦流一曾有一段时期是不折不扣的全民英雄。不只因为他是太空人,他作为工程师也大大做出了一番成绩。他从一开始就参加ISS日本实验舱「希望号」的开发,据说他超乎常人的创意与天才般的技术,让日本的太空开发进步快了十年以上。而本来预计在二○○八年进行的「希望号」建设计划也在弥彦的贡献下,于一九九八年就开始在太空建设。

我说了这么一大堆弥彦流一的功绩之后,星乃似乎不知该如何自处,显得有些浮躁。「……这样啊。」「嗯、嗯。」应声也很生硬。

「天野河诗绪梨也好厉害啊。」

我说得起劲,还聊到了她的母亲。

「她当太空人之前,不是在海外有名的研究所工作吗?呃,叫N、NI……」

「NIH……美国国立卫生研究所。」

「对对对,就是这个。」

星乃的母亲年纪轻轻就是知名的医学学者。她在美国参与最尖端的研究,在预防老化的范畴做出被评为将来肯定会得诺贝尔奖的成绩。尤其是关于从宇宙空间射入地球的辐射线与老化速度的研究论文,更是震撼了全世界的医学领域,一旦这项研究成功,甚至有可能「就像停住时间」,停住所有老化与疾病恶化现象,因而受到重大期待。

处在宇宙空间,人的骨骼会脆化,肌肉会衰退,这些类似老化的现象原本就广为人知。在NASA的研究中,也曾以太空人史考特·凯利为对象,进行同卵双胞胎的对比实验,发现白血球内的染色体、贺尔蒙分泌量、肠内细菌环境等等都有了改变,让滞留太空与人体老化的研究成了大受关心的研究项目。天野河诗绪梨的研究固然是以这些既有的研究为基础,却也建立了大胆的理论,将人体的老化现象速度与太空辐射的影响相连结,是划时代的假设。

她的研究取时间之神克罗诺斯的寓意,命名为「Chronospace Cell」,取英文字首,通称「CH细胞」。而这「CH细胞」的研究核心就是和太空辐射的关连,所以在ISS进行太空环境的实验是不可或缺的步骤。为此开发船外实验平台的不是别人,正是弥彦流一。

「那个时候,你爸爸在太空打造出实验空间,然后你妈妈就在那儿进行拯救人类的实验。哇~~你爸妈真的好厉害啊。」

我也不是想说客套话或是想捧谁,单纯只是想老实称赞小时候心目中的英雄们,而且能见到他们两位的女儿,直接把这些话说给她听,也让我觉得非常开心。

「…………」

她听完我忍不住说得很长的这一番话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心想大概是我讲了太多,让她有点傻眼了,结果……

「……对啊。」

她喃喃说出这句话。

「爸爸和妈妈是全宇宙第一。」

全宇宙第一这个说法非常符合她的风格,让我硬是觉得很贴切。我回答「是啊」,她就微微点了点头——我是这么觉得啦。

她撇过脸去,不让我看到表情,但我想她一定很自豪。

【2025】

一阵像是从梦中传来的旋律,把我的意识又唤回原本的世界。

《行星组曲》第四曲——《木星》。

我不想醒来。

从梦中醒来时,等着我的是压倒性的落魄现实——一脸栽进刚才吐出来的食物渣里就这么睡着,无业又身无分文的自己。以前我也曾喝得烂醉,睡到一半呕吐,但心情并不像现在这么糟。

梦里星乃还活着。第一次见到时她很凶暴,第二次见到时让我背了黑锅,第三次见到时却在哭。每次见到她,她都展现出不同的面貌,就是这一幅一幅的画面,在我心中形成了天野河星乃这个人物。

她基本上就很孤僻,总是从乱糟糟的刘海底下瞪着世界。极度厌世,口头禅是「我讨厌地球人」。

——大地同学。

她的声音在耳里回荡。所有回忆就像走马灯似的,在我脑海中转个不停。她过世已经三年。无论呼吸、走路,或是在睡觉——她总是在我心中占据了一个角落。乱糟糟的刘海下,一双大眼睛有所怨恨似的看着世界,默默创造出各种来路不明的「发明」,但吃炸虾的时候显得好幸福。这样的她,一直留在我心中。

我好想她,而我知道怎么做就能见到她。

她在梦里。

一阵腐臭直冲鼻腔。我再次对自己的呕吐物产生嫌恶。这堆脏东西就是我。

我不想回到现实。我害怕面对现在的自己,所以我逃避到过去之中。

忽然间,眼前有东西一晃。这个被我鼻子呼出的气微微掀起的东西,是一本眼熟的小册子。我懒洋洋地伸出手,用指尖拎起来一看,是以前星乃给我的冲刺班小册子。

我躺着不动,就像对太平间的尸体那样把小册子盖到自己脸上。一遮住脸,腐臭气味就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像塑胶的加工纸张气味。

我闭上眼睛,然后再度逃离了现实。

【recollection】

「来,炸虾便当。」

我递出还热腾腾的便当。地点是在我常去的星乃房间。

——这是……

时间跳了一小段。最近的「梦」,依序是第一次邂逅、第二次邂逅、第三次邂逅……按照时间顺序,复习我和星乃间发生的事情。但这次的梦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是我和她已经亲近得多,会整天泡在她的公寓里的时候。大概是认识一年左右那阵子吧。

「我放这边喔。」「嗯。」「要趁热吃。」「我知道啦。」

我把还热腾腾的炸虾便当放到桌上,然后拨开脚下的大堆破铜烂铁,翻出塞在外送披萨店传单后的整袋纸杯。就算整理好,她也马上就会弄乱,所以最近我已经半放弃了。她用邮购买的大量固态保久食品连同箱子散了一地,让我有时候会真心觉得如果没有邮购,这女的大概会饿死。

「水瓶座,就快了吗?」

「极大日是二十八日。水瓶座,Aquarius,是从古苏美时期就被观测出来的世界最古老星座之一,也是托勒密四十八星座,下次看得见的不是黄金周前后会变多的水瓶座η流星雨,而是δ流星雨。美少年伽倪墨得斯〈Ganymede〉被宙斯掳走,叫他用水瓶帮忙斟酒的神话很有名,也有个说法是本来帮宙斯斟酒的女子结婚,宙斯很寂寞,才掳走了伽倪墨得斯。另外木星的卫星加尼米德〈Ganymede〉也是取自伽倪墨得斯的名字——」

「知道了知道了,这个讲解我已经听十次有了。」

我打断星乃的讲解。因为要是不制止,她可以轻轻松松讲上好几个小时。

「明天观星能来吗?」「嗯~~有暑期讲习要参加啊,难说。」「你要参加暑期讲习喔?」「毕竟我是考生嘛。」「你要应考啊?」「咦?当然要吧?」

我们就读的月见野高中虽然不算很难考的学校,但仍有六成毕业生会进四年制的大学就读。如果把短期大学与专校也包含进去,升学率达到九成。

「——大地同学啊……」

星乃忽然说了。大概就是在这个时期,她开始称我为「大地同学」。

「毕业以后,你要做什么?」

「咦?就是进大学——」

「不是啦,我是指更将来的事情。」

这个提问让我有点意外。过去星乃从来不曾谈论将来或生涯规划之类的事情。

「将来?……不就是去上大学,然后就业吗?」

我一边打开炸虾便当一边回答。

「你想就业吗?」

「也不是想。不就业就不妙了吧?」

淋上塔塔酱。

「你想上大学吗?」

「要就业的话,还是大学毕业比较好吧。如果只有高中毕业,终身总工资的CP值会很差。」

「你有什么想做的职业吗?」

「也没有。目前正在搜寻有哪些看起来CP值比较好的业界。」

「之前你是不是提过公务员?」

「公务员CP值可棒透了。不会被开除,福利也很猛,年金和退休金也都很够。」

「你想做公务员的工作?」

「也不是想做,但这年头民间连大企业都有倒闭的危机,还是公务员最稳定吧。毕竟不管多混,薪水一定都会照年资上涨,还绝对可以做到退休耶。」

「…………」

「啊,可是如果靠教授或校友的管道摸进大企业,这条路可能就比较好。毕竟公务员考试录取率低,而且只要是当地国公立大学出身,就业就超有优势。只是要念五科实在是CP值太差,从这点来看,应考科目少的国公立大学也是可行。」

「…………」

「干嘛啦,突然不说话。」

我嚼着炸虾问起,她就有点不满地说:「大地同学开口闭口都是『CP值』。」

「啥?」

「这样好像活得很聪明,其实只是没有面对自己的生涯规划,只拿CP值这字眼在逃避。」

我火大了。

「怎样啦?讲CP值有哪里不对了?不管是考试还是就业,基本上还不都是看CP值?」

「例如说啊——」

她从电脑椅起身,在脚边翻找一阵,弄乱一堆电脑零件和记忆卡,拿出一个东西。

「这个。」

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标题写着《寻找梦想的方法 ~生涯规划咨询导览》。

「这是什么?」「小册子。」「看也知道。」

那是一本彩色印刷,偏薄的小册子。封面画着少年与少女举起手,感觉很阳光;左下的Logo印的是在执照班业界还算有名的补习班名称。这大概是扔进共用信箱的DM,又或者是塞进邮购纸箱里的广告吧。里头有「你的梦想是什么呢?」这种单纯的询问、歪着头思考「生涯规划该怎么办?」、「我的将来会是……?」的少年少女插画。这动画风的插画是去年大红的青春电影角色,然后放了「你的梦想」这样的标题,还画了像是图表的东西。正中央有个大大的「圆」,里面写着「梦想」,让我想到福袋。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想象地图吧。

看来是以高中生为市场的生涯规划咨询导览,但最后一页有介绍考照讲座的文宣,看得出是一份精心制作的执照班广告。

「要不要试试看?」

「咦?」

「大地同学缺乏梦想。」

她递出钢珠笔。钢珠笔的侧面印有JAXA的Logo,以及笑得得意的爆炸头男子。是某部描写一对兄弟太空人的漫画作品与JAXA合作的商品。

「我看看,首先请想象你『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把这些写到标有『梦想』的圆圈四周……」

念着念着,「梦想」两字就映入眼帘。我觉得胸口深处有东西在蠢蠢欲动,便扔开了小册子。

「……啊啊,这好累人啊,麻烦死了。」我莫名地不耐烦起来,忿忿地说:「而且『梦想』到底是什么啦?『梦想』咧。」

「梦想就是梦想。就像想当职业棒球选手啦、想当偶像明星啦,有很多吧。」

「啥?职业棒球?偶像明星?」我摊开双手,夸张地表示傻眼。「又不是小学生,要是追求这样的目标,将来保证会饿死啊。我告诉你,梦想这种东西,百分之九十九不会实现啦。」

「大地同学老是讲没几句就这样逃避。」

「啥?」

「每次讲来讲去,就是找理由掩饰自己的真心话。你应该更好好面对自己才对。」

我火大了。

「那你呢?既然你都说到这个地步,自己应该已经决定了吧?」

「决定?」

「生涯规划啊,生涯规划。既然敢说到这个地步,你应该已经决定好自己的生涯规划了吧?」

我没指望她回答。毕竟我觉得她这个茧居族怎么可能已经决定好自己的将来,单纯只是被讲得无法回嘴会让我很懊恼,问这个是想还以颜色。

可是——

「你听了不会笑我?」

「咦?」

「我的生涯规划。」

「……你、你已经决定了?生涯规划?」

星乃点点头。

「真的假的?不对,那你到底想当什么?」

「就问你了,你不会笑我?」

她疑心很重地用刚才那本小册子遮住脸,一再问我。

「我才不会笑。」

「绝对不会笑?」

「你很烦耶。」

「你敢笑,我就把你打成汉堡排。」

「我可不好吃啊……而且,你从刚刚到现在一直在做什么?」

「让自己不紧张的魔法。」

仔细一看,她用右手食指在左手掌上写东西。看起来像是用一笔画出「☆」号。

她画了几次,又深呼吸一次,吊足了我的胃口后……

「——人。」

「仁?」

「太空……人。」

「太空人……」我把这几个字转换成汉字。「太空人?」

她用小小的声音回答:「……对,太空人。」

「你……」

将来的梦想是当太空人——

插图p093

「……噗!」我的承诺一瞬间就毁了。「噗、噗噗……你、你喔,太空人……你,这,我跟你说,这可是全世界最难当上的职业耶。也、也不想想你是个茧居族,讲这什么话啊?我跟你说,全世界有七十亿人,曾经去过太空的就只有五百人耶,一千万人里不到一个人耶。CP值太差,脑袋也太差!」

我笑着说了这么一大串,星乃的脸迅速转红。

「而、而且你啊,别、别说太空了,连走路五分钟远的便当店都不太敢去吧?何况太空人的身高需要一百五十八公分以上,还得会游泳才行耶。你这两样都出局了吧?还说要当太空人?噗、噗哈哈哈哈!」

「——你笑了。」星乃肩膀不停发抖,满脸通红大喊:「看我把你打成汉堡排!」

她用力把手上的布偶砸了过来。亚当斯基型飞碟的圆盘砸到我头上,然后掉在地上。「你明明答应绝对不笑的!」「等一下等一下!抱歉抱歉!」她手抓到什么都往我扔过来,我只好双手挡在身前防御,喊着:「好痛,等等,别丢了。」这房子里满地都是破铜烂铁,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东西扔。

保特瓶、邮购纸箱、空面纸盒……她扔了好一会儿后,脸红得像太阳似的大喊:

「所以我才讨厌地球人!」

【2025】

简讯的通知声叫醒了我。我嫌烦地挥开盖在脸上的纸,发现那是我睡前自己盖在脸上的小册子。梦中的我是高中生,参加暑期讲习,在校成绩不算差,是个还有前途的学生。说来说去,每天还是跟星乃一起过得很开心。但现在不一样,我已经不是学生,却也不是社会人士,连兼职的工作都没有,也没有梦想,是个埋没在垃圾与呕吐物的无业男子。我闭上眼睛,但已经睡不着了。这次响起的是电话铃声,但我不想接。不管再响多少声,都不会是星乃打来的,也不会是星乃传来的简讯,星乃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视线所向之处,一幅看似从书架掉下来的相框倒在地上,照片上是星乃年幼时的模样。这名九岁的少女双手牵着父母,笑得十分幸福,相信当时她作梦也不会想到一年后就会孤苦无依。星乃的父母——弥彦流一与天野河诗绪梨,在只差一步就能完成「CH细胞」研究的阶段发生意外,再也回不来了。全靠这两人的天才头脑进行的研究半途而废。当初期待愈大,反作用力也就愈强,后来这项研究大受非难,被说是天花乱坠的诈骗、浪费税金。

相信星乃一定无比遗憾。父母过世、研究重挫、名誉扫地。我很清楚星乃对于这些有多懊恼,对于翻脸比翻书快的社会大众又是如何失望。她谈论父母时开开心心,谈论社会大众如何贬抑她的父母时,表情却像结冰的死人一样冰冷。知道她兼有这两种表情的,搞不好就只有我一个。

但星乃并不死心。有一天,她难为情地谈起将来的梦想是当「太空人」,之后她就真的以当上太空人为目标,透过呕心沥血的努力与天才般的头脑,继承了父母的研究。星乃想当太空人的梦想发自想完成父母留下的研究,一雪他们的遗憾,洗刷他们的污名。她就是一路去到太空,捡起了因父母的死而停滞的梦想的接力棒。

但她的梦想没能实现。她的夙愿被那莫名其妙的「大流星雨」残忍地彻底击碎。

铃声响起,这次是简讯。我伸手想关掉电源,发现画面上显示电话与简讯各有好几项通知。「惑井叶月」、「惑井真理亚」这些名词看在现在的我眼里,硬是显得很陌生,就像引发了字义饱和现象般格格不入。叶月这边只显示了未接来电,但真理亚这边则在简讯内文里简短写着:「你跟叶月之间发生什么事了?」

「…………」

我正要回复,但只打了几个字又删掉,决定不回了。事到如今才找借口辩解也无济于事,而且让真理亚知道情形又会让我觉得好像在依赖她,让我很不想这样。

铃声又响起了。

就在我打算干脆关机时。

「……咦?」

画面上显示的名字让我睁大了眼睛。

「啥?」

我凝视着寄件人栏位的「那个名字」,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再次检查。

「啊……啊?」

不是我看错,上面的确显示着「那个名字」。就在寄件人栏位上显示得清清楚楚。

我不敢相信。

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

寄件人是——

天野河星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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