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朋友一起。』
『啊,因为生日吗?』
『对。』
『我喝了啤酒。』
『如何?』
『听说很苦。』
『没错。』
『确实很苦。』
『那味道我不会想再喝一次。』
『习惯之后就会变得好喝……』
『吧?』
『暂时不必了……』
『我生日在二月,还早。』
『我知道。』
『你现在比我小呢。』
『沙弥香是夏天生的,我则是冬天。』
『不觉得相反吗?』
『是吗?』
『唔──』
『说是这样说,但我身上也没什么夏天的感觉。』
『是啊。』
『会联想到春天。』
『为什么是春天?』
『因为我在春天遇见你。』
『啊哈哈,真直接。』
『沙弥香很稳重。』
『给人冬天的印象。』
『我不是稳重……』
『嗯。』
『就这样吧。』
『你这说法让人有点介意耶。』
『不过,喝酒啊……』
『有机会想跟沙弥香一起喝酒呢。』
『有机会吧。』
『嗯。』
『那样的机会能到来就好了。』
我茫然地听著之前没有开放的二楼传来的声音,便听到杯子奏出的乐章。
在我趴著时,点单的咖啡已不知不觉送了上来。
而身为店长的都姊笑容也出现在吧台的另一边。
「脸色很差呢。」
有明显到一眼就可看出来的程度吗?咖啡杯飘出的香气勾勒出都姊经营的咖啡厅轮廓,原本不甚鲜明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
「有什么烦恼吗?如果我可以帮你就好了。」
「唔──嗯……」
「你怎么一脸头很痛的样子?」
「是的。」
见我如此肯定,都姊露出惊讶的表情。或许她只是比喻,但对我来说,确实是字面上的意义正困扰著我。
「我的头一直在痛。」
我按著额头说道。
「哎呀,热感冒?」
我摇摇头。原来如此,因为我脸色差,她误会到那方面去了吧?
但实际原因有点难为情。
「我想应该是昨天喝酒造成的。」
由于我只具备相关知识,不确定是否掌握了正确的症状。
不过从一早起来就不断头痛与倦怠来看,应该是──
「这是宿醉吗?」
「应该是。」
都姊绽开笑容,回答我的疑问。她先离场,接著准备了些东西回来。
「总之先用这个吧。」
咖啡旁边放了一杯水。我拿起来仔细一瞧,觉得以水而言它有点浑浊;轻轻喝了一口,发现那并非水的味道,有点甜,是即使不熟悉却仍尝过的味道。
「所谓运动饮料,可以补充盐分与糖分喔。」
「谢谢……」
没想到竟然会端出这个给我,是她自己要喝的吗?
我一点一滴地啜饮玻璃杯中的液体,确认了一下时钟。
距离被枝元学妹告白还不到一天。
从她的住处回到家后,我躺在房间的床上,就这样失去意识直到早上。虽然没在半夜不上不下的时间醒来实在令人感激,但客观而言,我就是喝了酒回家后一路睡到早上,真是大胆的二十岁出道。
我先是洗了个晨澡,等平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那种头部紧缩的痛楚,直到现在。
都姊开心地窥探著我的状况。
「你是第一次喝酒吗?」
「嗯,仗著庆祝生日的名目。」
「哎呀,生日快乐。」
都姊很简单地祝福了我,目光逡巡。
「唔──」
「请问怎么了吗?」
「我烦恼了一下要不要请你那杯咖啡。」
「你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比起这个……我放下玻璃杯,抬起脸。
「该说我希望你听我说说话吗?」
之前好像也有过这样的状况、这样的景象。虽然说是之前,事实上已经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都姊却仍一如往常地稳重。我抬头看著她。
「嗯哼……」都姊环顾店里,以前不曾看过的客群填满了座位。
「可以等人少一点之后吗?」
「好的。」
「尽管你宿醉中,但不好意思,要请你等等了。」
虽然我想否认这与宿醉无关,但一动起脑又觉得深处传来刺痛,看来关联甚剧。尽管我觉得头晕目眩应该不只是酒精造成的,却不能否认自己喝得太随便。
要是平常的我,应该会在开喝之前先研究一番才行动。
我可能也有些兴奋吧。
在这之后,我乖乖地等著都姊忙完。店里客人很多,我只点了一杯咖啡就待这么久,其实有点不好意思。以前都姊说过梦想是把生意做大,她的梦想是否已经充分实现了呢?我隔著咖啡杯看著这般景色时,忽然想到。
至今我是否实现过什么梦想呢?
等待的过程中,头痛也比较缓和了一点。如此一来,应该不会影响等等我要提起的正经话题吧。
「久等了。啊,关于喝酒,先吃点东西再喝比较好喔。」
都姊边擦手边回到我面前,同时给了一句我并未请教她的建议。
「我应该暂时不会再喝了。但还是谢谢你……」
「我第一次喝醉的时候也这样想。」
会觉得这样笑著的都姊更加成熟的我,身上或许仍留有孩子气的部分吧。
不单是小孩与大人的差别,即使是大人,想必也有很多阶段之分。
正因为我认为她是这样的人,才会来到这间店。
我边捧著咖啡杯,略垂著头说道:
「前几天,我被人告白了。」
「哎呀。」
说完之后,我才想到怎么会说是前几天,不是昨天吗?但这种细节部分省略倒也无妨。
都姊的身体稍稍前倾,摆出听我说话的姿势。
「对方是?大学认识的?」
「嗯,对方一年级,所以小我一岁。」
「可爱的吗?还是美女型的?」
由她的问法与笑容来看,两者想必都能联想到特定的范例对象。
从跟我一起造访过这里的对象推敲,心里应该很快就有底了。但枝元学妹与两者都不甚相似。况且她似乎以向我告白的是女生这点为前提。不过这也难免,我心想。
毕竟若对象是男性,我应该不会烦恼。
「要二择一的话,应该是可爱吧。」
而我至今喜欢上的对象都是美女型。
枝元学妹的状况又如何呢?之前虽然曾在学校撞见她前女友,却只是瞥过一眼的程度,想不太起来对方长什么样子。仔细想想,我对于关心对象的程度有著极端差距。
有兴趣的事物会记得清楚到令人惊讶;反之则朦胧不清,就这样流逝在脑海中。
「你之所以烦恼,是因为并不讨厌她,对吧?」
「这,是的。」
差点要说出「甚至──」时,我停了下来,只觉得疑惑。甚至什么?
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是「甚至」吗?我并不觉得自己怀抱著这样差点说出口的好意啊。
「……我国中时曾经被告白过。」
「真受欢迎呢。」
被揶揄了。其实我在高中时期也被告白过很多次,但这不是重点。
「当时我在不懂喜欢是什么的情况下跟对方交往……虽然后来真的喜欢上对方,结果却仍旧不顺利。是对方跟我告白,也是对方甩了我。」
所以我才会对她人的好意抱持怀疑吧。
自己明明轻易地就喜欢上他人。
在这方面,我应该是相当宽以待己的。
「你是想说可能又会变成那样?」
「有一点。」
祖母以前曾经说过,但凡失败过一次,便会在奇怪的地方变得聪明且胆小起来。
现在的我正是如此。不过……
变得聪明肯定不是坏事。
「只不过这次是比较积极地烦恼著……虽然这说法有点怪,但感觉就是这样。」
总觉得一定跟当时有些什么不同之处。而我也想认为这些不同之处,代表我的知性增加了。
「嗯。」
都姊的回应十分温柔,这点从与她相遇起便从未改变。
虽然偶尔有点坏心眼。
「你尽管烦恼吧。我认为你这样认真的态度充满魅力。」
「谢谢。」
这种轻易出口的称赞听起来很舒服,给我一种她长于称赞人的难得感觉。
或许因为她从事服务业吧。
「虽然算不上帮你出主意,但能说说也会比较轻松吧。」
「是的……」
实际上我也认为是如此,都姊并没有特别给我建议。
即使是动物,一直被关在笼子里面仍会有所不满。
意志是活的,不可能永远关起来。
「是说大学啊……已经变成令人怀念的场所了呢。」
都姊虽然弯著手指数数,但途中似乎察觉了什么而停下来。
接著快活地对在场始终看著她的我笑了。
「啊哈哈哈哈。」
「啊哈哈……」
她夸大地笑著带过去。
「话说,有个人曾说过不交往看看不会知道,于是付诸行动了呢。」
「……箱崎老师吗?」
都姊没有直接回答,彷佛回顾般笑了。
「真是充满青春呢。」
被她这样稍稍挖苦,让我觉得有一点对不起青春这种形容。
因为年纪。
「青春不是只会算到高中左右吗?」
「大学生也没太大差别吧。」
到了都姊这种年纪来看或许如此吧。
「真要说起来,我也觉得自己正享受著青春呢。」
「这个……呃,您真年轻。」
「我开玩笑的耶……」
彼此陷入皮笑肉不笑的尴尬气氛之中。
大学生也没什么差别。
我心想真的是这样吗?嗯,确实。
自己在高中与大学之间的差别,并没有那么明确的划分。
在大学校区内,理所当然会撞见说喜欢我的学妹。
「嘿、嘿唷。」
枝元学妹急忙问候我。我边回她「早」边有些困惑。
她平常是这种态度吗?
「早安……」
尽管她尴尬地低头示意,但这感觉仍与至今为止的枝元学妹不同。
彼此在正门附近停下脚步,暴露在夏季日晒下,加深了混乱。
「唉,不是这样吧?呃,我平常都是用什么态度应对的啊……」
枝元学妹苦恼著皱眉,歪了歪头。
「一如往常……啊,我就是在烦恼一如往常是怎样吧?」
看她这样烦恼,连我都差点忘了之前的关系究竟是如何。接著,我慢了几拍才意识到自己被她告白了。虽然我说会考虑,实际上也考虑了很多,答案却尚未明朗。可是一码归一码,我们还有大学生活要过。
话虽如此,当我们并肩而行时,确实带著一点尴尬。
「沙弥香学姊,你在那之后平安回到家了吗?」
「嗯,没有发生什么状况。」
我稍稍逞强地说谎。其实连是否平安都很暧昧,因为我不记得过程。
我上了电车,坐下之后便快要失去意识,觉得景色一下发光,一下消失。配合列车的摇晃,感觉自己好像在半梦半醒之间游荡。所谓毫无知觉就是这样吗?
当我自嘲著自己成了糜烂的大学生时,察觉到视线。
四目相接后,抬眼看著我的枝元学妹渐渐增添了色彩。以脸颊为中心,添上了淡淡暖色。
与夏天不同的温暖也传达到了我眼里。
「怎么了吗?」
「怎么了吗啊……确实是怎么了,心里想的事情全被知道了。」
「的确。」
被直接这样说,彷佛连我都有种陷入同样心情的感觉。
「心思直接摊在喜欢的对象面前,其实相当害羞呢。」
「……也是。」
高中毕业后我之所以不太与灯子碰面,也是基于类似这样的简单理由吧。虽然要承认并面对这点并非那么容易就是。
「在收到你的回覆之前,我们是不是不要见面比较好啊?」
「这个嘛……」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所以一直做出类似的反应。即使这样问我,我也……嗯,很困扰。
因为我也还在烦恼。
既然会烦恼,至少心态上就不是想否定。这点都姊也对我说过。
没错,我不是否定,而是停下脚步警戒著。
我早已知道自己在警戒什么,因此才会更加认真看待。
认真,却无法立刻得出答案。
我自认已经学到了很多。
即使如此,接触过各式好意的我,如今──
重新拾起五花八门的事物,比较著,思考著。
喜欢,究竟是什么?
『你明天会来学校吗?』
『会啊。』
『有什么事吗?』
『我有话想跟你说。』
『可以碰个面吗?』
『我很乐意!』
『啊啊不过等等我可以高兴吗?』
『等等等是要讲那个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冷静点。』
『我是打算要讲那个没错。』
『怎么可能冷静?』
『无法无法。』
『无法的话就──』
『放弃吧。』
『学姊也切换得太快了吧。』
『不过要说平常是不是很稳重。』
『我应该就不是吧。』
『的确。』
『那,明天见。』
『咦咦咦咦?』
『今天不是还有六个小时吗?』
『明天好遥远……』
『放心吧。』
『我想不算是那么糟糕的事情。大概。』
隔天,我看到脸色不太好的枝元学妹跑了过来。即使她的脸色明显表现出身体状况不佳,奔跑起来的感觉却仍一如往常,那股不知道萎缩为何的活力甚至让人觉得可靠。
「午安。」
「还不到中午喔。」
她的举止僵硬得像是混了太白粉,手肘弯成直角,伸出的手臂宛若旗帜般轻飘飘地摇晃。最后似乎连挥手的力量都没了,只见她尴尬地放下了手。
「你的脸好糟。」
「过分。」
「……我是说脸色很差。」
听到我稍稍订正,枝元学妹安心地摸了摸胸口。这样就好吗?
「因为我几乎没睡……虽然有靠化妆掩饰,但一流汗就没有意义了呢。」
枝元学妹毫不掩饰疲态,打哈哈地笑著。
「总觉得我应该说过很多次了,你可以不用这么慌忙。」
「我不认为自己慌忙,只是想要追上情绪,于是自然而然地跑了起来。」
她以自己的方式说明了之所以急躁的理由。这是与我不太有缘分,早就失去的理由。
自然而然跑起来什么的,我可能要追溯到小时候追著猫跑的时期了吧。
枝元学妹彷佛要越过什么般跳著过来与我并肩,随著她的动作,清风缓缓地吹拂著我。我在这之中我感受到一股异常,不禁扳起脸。
「……你身上有酒味。」
「咦?」
我首先指出这点,学妹则不好意思地别过眼光。
「我想冷静一下,于是忍不住……毕竟冰箱里面放了啤酒嘛。」
「喝了那种东西,情绪反而会更混乱吧。」
这就是人们所谓的睡前小酌吗?但看她的脸色,效果应该不太好。
「而且你这个未成年的不可以喝太多吧。比起顾虑社会上的规矩,我更希望你保持健康。」
「不,我没有那么常喝喔。」
枝元学妹急忙否认。依她的年纪,要是常喝肯定是个大问题。
「我明明跟你说过不是坏事了。」
「你这样说,我反而更睡不著了啊……『不算是』的部分尤其让我在意。」
尽管叹息著,但睡眠不足似乎没对枝元学妹造成太大影响。她走得比我快上许多,动作也很轻巧,像一条狗那样绕到我前面。
「不过我确实很开心。」
我以眼神询问她开心什么?枝元学妹快乐地笑了。
「因为这是沙弥香学姊第一次问我能不能碰面。」
枝元学妹面向我,往后跨出脚步倒走著。
声音比夏日烈阳更锐利地冲进脑海。
「啊啊……」
我懂。
倘若自己传达的情绪太暴冲,会觉得不安,不知该到何处,不知是否冲过头。如果能收到回应,便能安心地停下脚步。
心离得太远,会渐渐变得细小而软弱,无论是由自己远离,还是由对方远离都一样。
我也是这样平凡而软弱的人。
「所以我们要去哪?」
枝元学妹一味跟著我走,并询问我目的地。我当然不打算就这样去上课,渐渐偏离其他学生的行进方向。
「教室大楼后面。」
「嗯?长椅那边?」
「人少的地方比较好吧?」
「呃,唔……嗯,是啊,因为我可能又会哭。」
「……的确呢。」
眼泪是情绪到达顶点的表现,无关乎好坏,所以枝元学妹很可能又会哭泣。
我回想著初次相遇时看到她的眼泪,默默地走著。
「好热啊。」
「真的。」
途中的交谈只有这样。
我们来到惯例的长椅处。说是惯例……其实也不到惯例的程度。但我和枝元学妹在此相遇,有种反覆著绕了一圈之后又回到这张长椅来的感觉。因为是我们相遇的场所,也可以算是起点吧。
我挺直背坐下,看著眼前的景色。
与之前围绕此处的自然风光有著不同风格的绿意,以及呈现季节感的热度。
我与学姊在中庭,与灯子在学生会,与枝元学妹在这教室大楼后面的长椅邂逅。
在离开那些身为开始,同时是结束的时刻,我──
这次真的可以不必流泪了吗?
「在回答你之前,我可以先问一下吗?」
「请、请说。」
枝元学妹挺起了手臂与背部,一滴汗珠流过她的手臂。
很适合她那晒过的肌肤。
「你为什么喜欢上我?」
或许是因为阴影遮住了长椅,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冷漠。
我不知道枝元学妹是怎么接收的,只见她的脸稍稍泛红了。
「这算那个……是要确认我的心意是否诚恳吗?」
「单纯出于好奇。」
我想了解枝元学妹对于喜欢是什么的看法。她搔了搔头说:
「为什么啊,很难回答耶……呃,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
我不禁复诵。枝元学妹急忙挥手,要我别这样。
「应该就是看上你的脸了吧。」
「……嗯哼。」
这我很能理解,并在完全接受之后感到有点害羞。我用手指抚过脸颊,心想原来是这张脸啊。
「原来如此。」
「就是这样……」
枝元学妹有些坐立难安,像是在等待我后续的表态。
我有强而力地睁开眼,直勾勾看著她。
「那,我要说了。」
「嗯……」
「老实说,我现在还不到喜欢你到无法自拔的程度。」
我想她应该也能感受到这点,于是先从这点提起。
但……
「咦?」
枝元学妹一副晴天霹雳般的样子,大大吃了一惊。
「我才要惊讶呢……你以为我喜欢你到无法自拔吗?」
或许是被这么说觉得不好意思,她扭动著身体。
「不……我也没自信到这种程度……啊,不过如果不是这样也伤脑筋耶……」
枝元学妹「唔唔唔唔」地开始纠结……话题整个被她带走了。
我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候该先当作没这回事,继续下去吗?
感觉枝元学妹会一直自言自语地嘀咕下去,应该无法期待她能改善状况。
我等了一会儿,蝉一如既往地鸣叫著。天空很高,云朵呈现无法抵达天际的状态飘游。
「…………………………………………」
我决定当成没发生过。
「之前也有过这种状况。而我真的喜欢上对方了。」
因为我突然拉回话题,枝元学妹也不再纠结,回过神来。
「……之前交往过的对象吧?说跟我正好相反那个。」
我稍稍颔首。
「当时我并不明白所谓喜欢是什么,因为想知道,才在连将来会如何都完全不明瞭的状态下,想说与她交往看看。这理由可能很不正当,但契机确实是如此。而我觉得现在的状况跟当时非常相似。」
尽管对象完全不同,状况却相似。真是神奇。
每个人都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只要顺著这些路走,或许会无法避免遇上相同的状况。
「呃,所以说?」
我想,她的好意一定不带虚假。我很清楚,也想要相信。
然而,我仍无法完全放下当时的恶终。
因为到了最后,我对学姊的好意应该也不带虚假啊。
我甚至会想,说不定这次会变成我是背叛的那一方。
我的手就像这样在空中乱抓。
无法接近,但也无法远去。
停驻在不上不下的尴尬处。
「虽然还不打算交往,总之我们试著相处看看吧。」
说完,蝉鸣像是集中至耳后般,一口气加重了音量。
听我这么说的枝元学妹起初似乎无法理解,整个人僵住了。
我竟然不要脸地说出这种话,有可能会被她拒绝。
「当然,前提是你愿意。」
甚至还加上这种像是藉口般的但书。
「我应该高兴……吗?」
「交给你决定。」
我觉得自己这样的态度有点难搞。
枝元学妹虽然有点向前倾并眉头深锁,却在随后伸直身体时笑了。
「有点像是试用品吧。」
「试用品?」
「啊,应该算是试用期吧?『如果满意,烦请继续爱用』这样。」
「……对不起,我的回覆有点不上不下。」
她这样往好的方面解读,让我实在过意不去。
「我就当作既然不上不下,就代表有机会来这边!这样。」
枝元学妹做出「来嘛来嘛」般的招手动作。
「……你真的很积极向前耶。」
我在她所想要前往的「前方」吗?
……不,即使不在,枝元学妹也会回过头来找到我,把她所面对的方向当成前方吧。所谓恋爱,应该就是会改变人前进的道路到这种程度。
「请多指教!」
她毫不迟疑的声音,让我即使想暧昧地回笑也困难。
「唔……嗯?嗯……」
「怎么了吗?」
枝元学妹扭著头,快步走著。看她扭得这么用力,我都不禁担心她脖子难道不痛吗?
「就是啊,我不禁思考……」
「嗯。」
「像这样两个人走在大学里,到底跟之前有什么差别?」
告白过后的隔天起,我和枝元学妹的理所当然仍持续著,周遭也毫无变化。大学仍如此热闹,吹送过来的风时而吵闹、温热,世界被蝉所包围,非常嘈杂。
我与枝元学妹存在于这样的景色之中,确实找不出差别。
「要是没有来些什么实在有点困扰,毕竟什么都没有,就觉得好像没有任何改变。」
「…………………………………………」
我稍稍想起灯子。
选择不改变的她,以及回应那样的她的自己。
彷佛害怕改变那般,变得慎重而胆小的我。
到了现在,我才能略微理解灯子的心情。
「先这样吧。」
因为我们的课不同。我道别之后,枝元学妹看著她稍稍举起的右手手指。
我也不禁看向那并拢的手指。
「怎么了?」
「沙弥香学姊,我超喜欢你。」
枝元学妹面带笑容地脱口而出。
景色瞬间如海市蜃楼般摇晃,彷佛太阳在身后摆荡。
这道别还真是热情。
「怎么突然这么说?」
「不,只是为了确认。」
在我问出「确认什么」之前,枝元学妹已然踏出脚步。
超──我复诵出口,不禁想要手扠腰,别过目光。
尽管不是我说的,涌现的害臊却非常强劲。
「超~~喜欢~~」
枝元学妹自远处用力挥手,顺便以大音量追加了这句。
「别这样。」
我的制止声当然很小,没能传进她耳中。
当我直到最后都犹豫著要不要挥手时,枝元学妹已经离开了。这是什么喜欢大放送,不,倒不如说是没得到对方回馈的单向恣意妄为……其实我也很恣意妄为,不,其实现在根本是我单方面耍任性。
明明没有说喜欢她,却要她留在我身边。
我这真是把过分的要求压在学妹身上。
但不能任性地对她予取予求太久;其实即使是短暂时间,也不可以这样。
在没能见到她的期间,类似罪恶感的感觉渐渐侵蚀著我。
难道枝元学妹没有想要责备这样的我吗?
「……应该没有吧。」
看看她的态度,起码可以知道这点。
若是平常的枝元学妹,刚刚应该只会说声再见就结束。
但如此一来就跟以往没有差别。
既然没有改变,就自发性地改变自己。
她一定没有余力考量我这般尴尬的情绪,只是很努力。
我认为她是非常好的孩子。
但这或许是最根本性的问题,也就是我现在并未打从心底喜欢她。
……可是,这样真的不行吗?
要是没有彼此都抱持好感,就不能交往吗?
恋爱只有这样一种形式吗?
所谓完全的好感又是什么?
我觉得枝元学妹对我的好感与其说完全,不如说很纯粹,不像学姊那样隐藏在不明瞭的事物后方。所以回应她的好感,一定会很舒畅吧。
我们肯定能建立非常舒服的关系。
尽管我明白,却仍持续与她的好感大眼瞪小眼。
为了这次不再失败。
……如果会失败,不如一开始就别这样的想法瞬间闪过。
然而倘若我真心这么想,应该立刻回绝就好。
不同于深深钻入洞穴中般的答案,我想发掘出这样的事物。
不带昏暗,明亮的事物。
我像是仰望水面般抬头看向天际。
瞬间迎接的亮光使我一阵目眩,只好用手遮出一道阴影。
一口气接纳光线的眼底沉重,感觉景色在习惯之前已天旋地转。
手掌另一边的阳光混入云层中,光亮渐渐减弱。
我抓准时机放下手,太阳的光辉减弱到可以用肉眼凝视的程度。
在越过这般光亮的另一端,照理说不可能有答案存在。
无论我得出什么样的答案,太阳的光辉想必都不会改变。
云朵的形状、天空的蔚蓝都不会有任何改变,终将流逝而去。
即使如此,这仍是足以撼动一个世界的深沉烦恼。
一切都是我的心情问题。
回到家之后,我想到一件事,于是久违地打了电话给朋友。
虽然没有接的话再找机会拨打就好,但电话马上接通了。
『啊,沙弥香。』
高中时代朋友的声音,隔著电话听起来像是别人。
「好久不见。」
『谁打来了?啊,是沙弥香的声音。』
另一道声音凑近耳边。
我理所当然地听见与小绿同住的爱果声音。
『沙弥香你好过分喔──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三次?」
『不是打给我,而是打给小绿啊。』
「啊……呃,是喔,嗯。」
为什么她算得这么清楚?毕竟因为她俩总是在一起。爱果想抱怨的应该是既然不管打给谁都可以同时跟两个人说到话,我却没有在这样的状况下打给她,总是打给小绿。
被这么一说,我直到现在才发现「对喔,确实如此」。
高中三年级分班时我跟小绿同班,或许因为跟爱果分开,造成我比较亲近小绿,甚至反映在打电话时会下意识地先打给小绿这种先后顺序。不过这也有可能只是考量过两人性格后的结果。
而这样一丁点的契机就会产生差距。所以说人际关系真的很神奇、有趣,且大意不得。
「要是打给爱果,常常会被扯开话题啊。」
『确实是这样呢。』
因为她本人也乾脆地承认了,这个话题便到此结束。爱果说起话来总是突然开始又贸然结束。
应该只有小绿跟得上她的步调吧。
「是说,我有件有点奇怪的事情想拜托你们。」
『奇怪?喔──很好,我有点好奇奇怪的沙弥香会是怎样。』
『我懂,因为我们平常只会看到正经八百的沙弥香嘛。』
总觉得她们说得很不客气。正经八百的我是什么样?说起不正经的我,只要回顾饮酒过后的状况便可得知;但现在只有枝元学妹看过那样的我。
「那我要说了。」
『我也会努力给你奇怪的回应。』
『你不用努力也很怪啦。』
我边同意小绿的说词,边清了清嗓子。尽管我们很熟,但要拿这件事来拜托朋友依旧有点害羞。不过如果不是朋友,这样定位的对象会更害羞。
我想知道的就是那样细微的差距。
「我想听你们说喜欢我。」
说了之后,我才觉得这请求真是傲慢。
或者可以说听起来很饥渴。
「当然,如果你们不喜欢我,我只能先说抱歉。」
『啊,没有不喜欢啊。呃,所以要我说吗?』
『还是要我说?』
「……总之小绿先说吧。」
『我被甩了──』
不知道小绿对叹气的爱果做了什么,我只听到毫无紧张感可言的『喝──』『嘎──』声音传来。
有点在意。
『那,我说了。』
小绿先停了一拍,嘀咕了一声『好害羞喔』之后──
『沙弥香,我喜欢你。』
「……谢谢。」
朋友送出的可贵喜爱,有如春风来到我身边并拂送而去。
淡淡地,并未停留在我内心。
『啊,你刚刚出轨了。』
我差点因为爱果的反应笑出来。包括小绿接下来的对应方式,我真的忍不住。
『这是她拜托的,不是出轨。说起来根本算不上出轨吧,出什么轨?』
『嗯,我想小绿应该没有说过喜欢我之类的吧。』
『呃……啊……没有吧。』
『应该。』
熟了之后,常会发生这种省去刻意说出口的情况。
我也搞不清楚跟家人之间究竟有多久没像这样说喜欢了。
当然,前提是我们仍喜欢对方。
不过就像人们不会疏于检查设施、设备的状况那般,我们或许应该也要更积极地确认彼此的情感。
尽管知道内心想法与心情根本看不见,但我还是太浅虑了。
感情是活的,确实会像空气那样流动。
就像灯子也是在不知不觉间喜欢上小糸学妹,离开了我身边。
『啊,对了。欸欸,沙弥香,你说喜欢我看看。』
「咦,我吗?」
这回换成爱果要求我。当我困惑时,小绿出言吐槽:
『你才是正大光明地出轨喔。』
『啊,我只是刚好想到……』
『你不要想到什么就说出口啦……』
「…………………………………………」
我也说吗?总觉得这样应该也不错。
「爱果,我喜欢你。」
虽然是自己先拜托的,我仍有点害羞地忍不住想说朋友之间在搞什么啊。
『不错耶──』
爱果完全没有害羞的感觉,非常满意。
『小绿也说吧。』
小绿以无奈的声音回应一副像是讨零食吃的爱果。
『我不是很想。』
『咦,你不喜欢我吗?』
『呃──不,喜欢是喜欢啊。』
小绿之所以一副觉得很麻烦的态度,应该是想掩饰害羞吧。
『伤脑筋耶,我被两个人告白了,不可以脚踏两条船吧,嗯。』
『不可以喔──』
小绿已经放弃了。
「你们还是忘了我,两个人去追求幸福吧。」
『怎么连沙弥香都胡说八道。』
『嗯,我知道了,我还是回应小绿吧。』
『哎呀好开心喔。』
听小绿讲得完全没有抑扬顿挫,我差点大笑。
跟她们聊天让我想起高中教室的状况,时光流转。
我嘀咕了声「我被甩了」,当然这之中只有几乎等于透明的清爽情绪。
我明确地意识到确实不同。
她们跟枝元学妹不一样。不,应该说枝元学妹跟她们不一样。
朋友的灵光一闪在意料之外的形式下带出答案给我,我觉得爱果常常这样。虽然感觉她什么都没想,不,即使她真的没想太多,但可能也看清了些什么吧。
『沙弥香,对不起,我也喜欢你家的猫喔。』
「是吗?回头我会告诉猫。」
这可能只是我高估了朋友。
『啊,猫真好。欸,小绿,我也想跟猫一起生活。』
『这边禁止养宠物。』
『不需要现在。之后,等到大学毕业后嘛。』
『毕业之后也要跟你一起……这样吗?或许会这样吧。』
『我会决定猫的名字,要是给你取,感觉会取成武将名。』
『……如果我要养宠物,应该想养鸟吧。』
『咦──为什么?』
『为什么喔?毕竟我喜欢鸟啊,而且我已经受够像猫的生物了。』
『鸟只是身上羽毛多而已耶。』
『我不懂你是在而已什么,猫也不过就是长了条尾巴而已啊。』
「那个……」
『不,还有耳朵啊,猫耳,这样这样。而且小绿你啊──』
「我可以挂电话了吗?」
『再等一下。』
为何?
结果我又默默听了她们对话将近二十分钟。
没有意义、吵闹,但并不无聊。
「学姊,我超喜欢你。」
「这么喜欢用超啊。」(注:原文为一语双关,另一种含意是「我超喜欢你呢」)
我也渐渐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告白了。
「咦?讨厌啦,学姊怎么这么热情地告白?」
「你喔。」
「开玩笑啦。」
这天枝元学妹也问我要不要一起吃午餐,我们于是来到她的住处。
头上顶著空调强力运转的「喀啦喀啦」声响,有如代替了蝉鸣。
其实我本来想趁空档时间去图书馆,但跟枝元学妹一起的话还是不要比较好。重点是当我待在这里,除非时间真的到了,不然我不会想出去。
大学里面没有可以好好放松的地方。
「我先声明,我有正确地接收到你的告白喔。」
因为她一直说喜欢我,我以为她担心我没有理解。
枝元学妹摇了摇头,表示不是这样。
「我只是认为不明确的事物会消失,所以虽然觉得非常困难,我仍想明确地使所谓的心情具体成形,甚至到可能让人误以为可以亲眼看见的程度。」
枝元学妹边捞著味噌汤里的海带芽,边以一副不是那么艰难的态度轻松说著。不过听她说得这么明确,实在会有种应该做得到的错觉。
感觉她的声音宛如石头留在耳里……有著相应的质量。
「当然,事情可能不会这么顺利,但我也想不到其他的方法了。」
枝元学妹打哈哈笑著带过。
「……所以才要讲超?」
「我想不到其他的了。」
她以按著坚硬墙壁般的感觉重复说道。即使想不到,也能立刻付诸行动。
枝元学妹拥有过多我所欠缺的果断,甚至让人觉得危险。
周遭的人对她的好恶应该区分得非常明显吧。
「多聊了一些,就会觉得你身上有很多值得学习的部分。」
「是、是这样吗?」
枝元学妹听到这类称赞也会像一般人那样害羞,明明还有其他更多值得害羞的部分。
「但如果一直学习,我可能也会变成跟你一样。」
「啊──这有点困扰。」
面对我的玩笑,枝元学妹仍认真地表现出困扰。
「我喜欢现在的沙弥香学姊啊。」
枝元学妹随口说出的好意,却令我有点在意。
「现在的我是指?」
这是连我自己都不太理解的部分。但她说得一副很懂的样子,我不禁有所反应。
尽管我的问题如此抽象,枝元学妹的回应仍简洁明快。
「在我眼前所能看见的学姊就是全部了,我没办法用其他方式说明。」
比空调吹出的风更强的话语掠过我的肌肤,拂送而去。
枝元学妹继续说道:
「我觉得已经不必在意对方的内在,或是对方在想些什么了,因为我并没有那么理解对方,也无法真正理解……重要的点在于沙弥香学姊笑了、沙弥香学姊开心……对我来说就是这样而已。对不起,我不太能说明,不过我觉得自己应该有把心中所想的表现出来。因此,我喜欢现在看得到的沙弥香学姊一切。我只知道这样。」
随著持续吹送的风,彷佛要全面性地诉说从自身表面展现出的事物那般,枝元学妹说道。她的确毫不迷惘,也未考虑表里问题,直接透露情感,并说著喜欢我,我想没人能不害臊,内心也不可能完全不动摇。
「……虽然我说不太能说明,但其实说得还挺完整的呢。」
我对著有些得意的枝元学妹笑了笑。接著──
「沙弥香学姊眼中的我是怎样的呢?」
她放下筷子反问我。彷佛窥探著我的眼,彷佛寻求回应。
枝元阳是怎样的存在吗?
若持续凝视著她,感觉浮现的事物又要勾出轮廓。
但我已经知道这形体的意义了。
所以我也完全停下用餐到一半,早已停止动作的手。
「你可以再说一次喜欢我吗?」
宛如接收到按下暂停的遥控器发出的指示般,枝元学妹一度停下动作,似乎是意外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当她的身体因滑落的汗水而颤抖时,才总算重新启动。
「我不是每天都有说吗?」
「是没错。但我现在想拜托你。」
枝元学妹别开目光,鼓起了脸。
「沙弥香学姊或许真的有点怪。」
「真的?」
她无视我的疑问,清了清嗓子。
挺直的手臂与背部或许呈现了她的身体状况,声音非常通澈。
「沙弥香学姊,我喜欢你。」
应该是因为比之前冷静吧,她的告白有些细腻。
告白如同热浪降临我全身。
且并不只停留在表面,确实地灼烧著我的内在。
「嗯,嗯。」
我品味似的点了两次头。
「呃,什么什么,你理解了什么吗?」
为了带过枝元学妹的追究,我暂时先面向前方。
即使闭上眼睛,火热的感受仍从眼睑另一端渗透过来。
我并没有对她一见钟情,并没有像那天看到灯子时的冲击。
所以非常难以察觉。
即使如此──
我试著挣扎。但到这里应该是极限了。
即使闭上眼睛,感觉也能隔著眼睑看见那一端的温暖存在。
「你的喜欢不一样呢。」
「咦?」
明明同样是出自对方口中,通过我的耳朵,抵达我的内心。
却变成与朋友所说的喜欢不同的事物。
或许,感情时而会超越科学与常识。
「我想,我──」
些许热气有如从柴火空隙之间冒出的小小火光。
枝元学妹的好意带著一点点那样的徵兆。
令人感到特别的好意背后所挟带的,也就是──
「我只有今后会喜欢上你的预感。」
一旦喜欢上,我又会有所改变。
面对这连自己都会惊讶的改变,我在踏出一步之前感到害怕。即使如此──
「所以在我喜欢上你之前,不让你继续喜欢我就伤脑筋了。」
单方面地持续奔向对方,却哪儿也抵达不了。
我差不多想要停止这样了。
因此,我终于能够真正地回应她。
(插图p189)
「枝元学妹,我们交往吧。」
这就是我的答案。
虽然我自认尽力平静地说,对枝元学妹而言似乎仍太过刺激。
枝元学妹整个人从坐垫上弹起来,彷佛撞到不存在的天花板般笨拙地半途停下,接著摇摇晃晃,重新站好,再回来坐好,却又马上起身。一如本人的自觉,她这个人似乎真的无法冷静。
不过,像她这样一直动来动去,或许刚好跟我很合。
「真的吗?」
「我最讨厌有人跟我说是玩玩或开玩笑的,同时也最讨厌这样对别人说。」
虽然勾起了厌恶的回忆,但我想自己现在应该笑著吧。
「呴、呴、呴。」
枝元学妹踉跄著发出怪声,接著为了掩饰这点而假装清了清嗓,结果严重呛到。她这种没完没了的变化就像在房内不断弹跳的皮球。
枝元学妹本想再次接近我,却突然「啊」一声从包包取出手帕,擦拭额头与脖子,可能是觉得满身汗过来太失礼了吧。这算是她的顾虑吗?
真是个怪小孩。
「该怎么说……呃,这是现实吧。嗯,沙弥香学姊很漂亮!」
「你怎么会是这样接受的啊?」
梦中的我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我还比较担心你呢,不是容易厌倦吗?」
「啊啊,这个啊。」
枝元学妹凝视著我的眼,温暖的色彩感觉增添在肌肤上。
她随即对我伸出手。
「每天我都会发现不一样的沙弥香学姊,如此一来一定没问题。」
「原来如此……」
这很有枝元学妹的作风,对她的认知已经会让我涌现这种想法。
枝元学妹将透过寻找我的变化,获得安心。
我则带著与之相反,应该会想从她身上找出一如既往事物的心情……牵起了她的手。我边牵著她的手,边重新凝视著她的脸。
跟过去遇见的任何人都不同。
跟至今喜欢过的对象相去甚远的气质。
我现在正打算接受这些。
于是,我与枝元阳交往了。
因为这件事,现在换成我睡不著了。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努力试著入睡好一阵子,但毫无成果,最终放弃。我掀起薄被后起身。
感觉眼底深处好似闪烁著光芒,闭上也没用。
在一片漆黑的房内凝视著墙壁,我不禁想起跟柚木学姊开始交往的当天,自己也是像这样睡不著,或许所谓的习惯真的改不过来。
我没有开灯,茫然地度过时间。虽然有一点躁动的感觉,倒不至于令人不舒服。就好像有什么要开始之前,夹杂了紧张与兴奋的情绪传递到指尖。
包含猫在内的家人这时当然都还在睡,所以家中一片宁静;窗外也没有传来虫鸣,我当然不能太吵闹。今晚城镇那一头传来的声音也不多,静到甚至有点寂寥。
我在眼中感受到应该存在于掩起的窗帘另一头的繁星。
那些星星是自己发著光,还是反射了光芒呢?
现在,对我而言的光是──
「…………………………………………」
如果枝元学妹睡不著,应该能轻松地走出住处散步吧。我觉得可以这样随意而行是独居的好处,有点羡慕。
……我突然想到一个人住的灯子是否也有这样的机会?想著朋友是如何度过夜晚的?
我总是拿距离、忙碌之类当藉口,从未直接与灯子见面。
我需要找灯子商量枝元学妹的事的那天会到来吗?
我愈想愈多,反而更难入睡了。
结果就这样度过几乎彻夜未眠的一晚,迎来早晨。
离开没能好好完成任务的床铺一会儿之后,一股感受才缓缓而茫然地涌现。
「我交女友了。」
我不禁脱口而出,并毛躁地在房内走来走去。外面天色已经明亮,城镇与人们开始活动。我彷佛要急忙追上他们那般一直绕著圈。但这样做当然没有任何意义。
枝元阳,小我一岁的女友,活力十足,不甚稳重,小小扎著的头发甩动的模样很可爱……就是这样的学妹,面对我时总是满面笑容。每每想起她,那闪亮的表情便立刻呈现在眼前,人如其名般的阳光少女。
这是我第二次和人交往。
第一次交往的经验实在没什么美好回忆……不过也可能是我只记得坏的部分,所以才这么认为。学姊虽然是那样,但我确实喜欢过她,期间曾涌现笑容,内心应该也雀跃过。
这次的相遇或许也无法长久到永远,不过总之我想,即使彼此的路分歧而中断了,我仍想要记下许多美好回忆。
「所以首先……首先我该做什么好呢?」
经验尚浅的我并没有总之先这样、之后再这样之类,已经合理安排好的必经之路。之前学姊是找我跟她聊天,或是偶尔讲电话,只是这样而已。而我跟枝元学妹之间已经有在做这些了。所以这样就好了吗?大学生究竟该做些什么才好呢?
活动著的我感受到来自走廊的视线而看了过去,只见玳瑁猫直直看著这边。
彼此都难得这么早起。
「早、早安。」
我慌忙地心想它可能从头到尾都看著我在做什么,并问候了它。猫没有进房,默默地离开了,总觉得之前好像也有过这种状况。
因为猫的视线影响,我总算停下脚步,随即看到垂在肩头上的头发。
我掬起头发,看著它从指缝间滑落。
这一头长发确实能让人感受到时间流逝。
但我有点拖拉太久,让它长得太长了。
尽管这种说法可能有些冷淡……但,已经与我无关了。
「好。」
决定好要做什么的我结束绕圈,开始更衣。
我走出房间盥洗。虽然水因为夏天的关系有些温热,仍洗去我因为睡眠不足,像是一层盖在脸上的膜的物体。我很神奇地并不困,也渐渐不在意疲劳了。
找到该做的事情之后,我也变得像枝元学妹那样快步走著。
清新爽朗、闪闪发光,彷佛吸收了光亮那般准备踏出脚步。
不过我在选鞋子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家中微暗的走廊。
「还没完成呢。」
来到玄关时我才总算察觉这点,于是急忙回头。
此时的脚步也比平常快。
第二节课结束之后,我发讯息问了枝元学妹人在哪里。
她只回了我学校,几秒之后又传来下一条讯息。
『碰个面吧!』
「我的确是这样打算的。」
我回讯决定好见面地点,收起电话向前。
我边调整包包的背带长度边往前走,意识到自己要踏出脚步,移动身体。离开教室大楼,充分沐浴著强烈日光,与渐渐加快的呼吸一起加速。
枝元学妹一定会跑过来,所以我也试著加快动作。我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快跑了呢?我想,人们随著习惯生活,熟悉利用时间的方式,将会失去奔跑的机会。善用时间固然重要,但若能在这样的基础上偶尔跑跑,也会有不同感触吧。或许。
倘若未曾与枝元学妹相遇,直到毕业之前,我都不会在大学校区内奔跑吧。
看样子,跟她交往之后,我每天都会很忙碌……这样也不错。
我跑著来到学校餐厅前时,枝元学妹人已经在那里了,看来只是加快脚步到呼吸稍稍急促的程度,根本完全追不上她。我停下脚步,追上来的热气似乎想要缩短距离,一鼓作气包围我。
让我有点后悔跑过来。
若要学习枝元学妹的做法,可能还需要挑对季节。
枝元学妹轻快地跑来我身边,接近之后整个人弹了起来。
「喔喔!」
她夸大地表示惊讶,然后靠了过来,伸长脖子想要窥探我身后,这样的举止很像小孩子凝视著稀奇事物的反应。
「你剪头发了。」
因为我把修剪过的头发绑在右边,换了个发型,她马上就察觉了。
这是我首先想到要做的事,剪掉高中毕业以来就没有动过的头发。
「呃,跟与我交往有关吗?」
「很难说……总之我就是突然想剪了。」
突然想剪啊。枝元学妹反刍我的含糊说词。
「但因为还没失恋,应该无关吧,嗯。」
「是啊。」
枝元学妹单纯的想法虽不中亦不远矣。
我今天斩断了虽然口中说没关系,却一直拖拉著的情绪。
「我马上剪掉了你说喜欢的头发,如何?」
「嗯──这个嘛……」
枝元学妹退后三步,整体打量了我一番。
「美女。」
带著满脸笑容的她如此评价我。
「我可能变得更喜欢你了。」
枝元学妹又直接靠了过来,用手指梳著我扎起来的头发。
「我有点难以相信……嗯,这个美女竟然跟我交往。」
她的眼光闪烁,同时在一角出现不安的扭曲。表情变化真是灵活。
「我会不会被骗啊?」
「如果我真的骗了你呢?」
比方说,只是向往恋爱这样的情境,对象是谁都好。
枝元学妹目光游移,「嗯……」地思索了一阵。
然后放开我的头发,随著一滴汗水滑落,开朗而坚强地笑了。
「如果你会一直欺骗我,或许也不错。」
即使没有说太多,枝元学妹柔软的姿态却也令我佩服。
若要持续欺骗她,便代表我必须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原来如此。
我喜欢事出有因,即使那原因只是彼此之间的联系这种不确定的存在。
「之前我也说过,对我来说,眼中所见便是一切。」
况且欺骗也不一定就是坏事。
所谓表现出更好的自己,很有可能是为了对方而做出的欺骗行为。
虽然我不确定枝元学妹是否这么想。
「昨晚睡得好吗?」
「我不太记得跟沙弥香学姊道别之后的事情了,所以大概还好吧。」
「你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但我喝了酒那天的状况也是很那个,没什么资格说别人,所以语尾有些没底气。
「沙弥香学姊的脸色有点差。」
「我没怎么睡,应该是被枝元学妹传染了。」
蝉鸣毫不客气地在睡眠不足的脑海回荡,感觉很像在沉重的脑袋里用力摇晃那样,只消一个大意,似乎就会发出奇怪的声音。在这个学妹面前,我想尽量避免这样。
「叫我阳就好。」
学妹捎来一如往常的互动。我以一句「说得也是」加以肯定。
「之后就叫你阳吧。」
我想起在直呼灯子的名字之前,曾以同班同学为对象练习。
与当时相比,我可以很顺畅地直呼她的名字。
我却有些抗拒以侑直呼小糸学妹。明明同样是学妹,差别究竟在哪里呢?
或许有些名字就是好叫。
我认真地思考著这些,看见枝元学妹惊愕的脸。
「喔喔……」
枝元学妹,不,阳踉跄地后退,真是忙著前进又后退的孩子。
「什么?」
「不,我以为会重复至今的互动,没想到被你这样称呼的时刻真的到来了,不禁──」
她边说边立刻回到我身边,感觉好像庆典中的钓水球。
「呃……我可以继续叫你枝元学妹喔……?」
「这样会很混乱耶。」
阳,好叫又好听,或许因为是生活中常听到的词汇吧。
「阳是个好名字呢。」
「虽然现在是夏天!」(注:阳的日文发音同春)
阳绽开灿烂的笑容,接著马上用手遮住脸。
「对不起,我刚刚说了超冷的笑话。」
「确实……」
很难有笑话比这更冷了,能这样轻易站上颠峰也是不容易。
「嗯,那个,就是──」
「如果不知该说什么好,就别说了。」
抗拒著的阳左右甩头,然后轻轻地小跳步起来。
先不论冷笑话,她的举止确实好玩。
这个连后悔时都会动来动去,名为阳的女生,实在是百看不厌。
「……………………原来如此。」
我体悟到暧昧预感的真相。
很有趣,从不厌倦,非常喜欢我的可爱女孩。
从客观角度来看,我不会喜欢上她的理由太少了。
『沙弥香学姊喜欢什么颜色?』
『怎么突然问这个?』
『这问题满难回答的。』
『啊,我想说买衣服之类时选你喜欢的颜色。』
『应该比较好吧──』
『选你自己喜欢的颜色不就好了?』
『如果沙弥香学姊也喜欢……』
『不是更好?』
『是这样没错。』
『但我觉得还是选你喜欢的就好。』
『因为我想要喜欢这样的阳。』
『……阳?』
『喔喔……』
『怎样啦?』
『有种球直接砸到鼻子上的感觉。』
『什么感觉啊?』
『总之我先回答你,我喜欢绿色。』
『绿色啊。』
『不觉得春天很有绿色的感觉吗?』
『嗯──黄色?』
『或是像樱花那样的粉红色。』
『啊,我也喜欢那个颜色。』
『好耶。』
『这样算好吗……』
『那你有没有喜欢吃什么?』
『虽然觉得之前好像也问过,但我觉得现在问──』
『你比较会具体地回答我。』
『喜欢的食物……』
『这个嘛……』
『荞麦面。』
『荞麦……』
『荞麦面啊。』
『……不是手工的可以吗?』
『你去拜师吧。』
『开玩笑的。』
『那你今天来,我煮荞麦面请你。』
『我会期待的。』
『还有,为了答谢今天这一餐。』
『明天换我请你。』
『关于明天约好见面这件事。』
『我可不可以带一个人去?』
『可以是可以。谁啊?』
『灯子学姊?』
『不,应该不是吧……』
『这样绕一圈是有什么意义……』
『啊就……』
『我在大学独自发呆时……』
『还是留有一种灯子学姊和佐伯学姊……』
『会一起过来的错觉。』
『虽然只有一点点。』
『……这样啊。』
『或许就是这样吧。』
『啊,是大学的朋友吗?』
『之前跟我提过的。』
『……该说是吗?』
『要怎么说呢?』
『应该说不算是朋友了吗?』
『不是朋友?』
『闹翻了?』
『等等,应该不可能跟闹翻的人一起来吧……』
『不过确实仍有一半是朋友的感觉。』
『我不懂。』
『呃,简单来说。』
『我想介绍自己的女友给你。』
『喔……是这样啊……』
『嗯……』
『咦?』
「这里就是沙弥香学姊的城镇啊。」
「听起来好像我掌控了这里一样……」
大学附近一带比这里热闹许多。尽管这样说不太好,总之阳正兴致盎然地看著确实十分平淡的街道风光,明明没有什么新奇的部分,她仍像是来旅行那样开心。据她本人所说,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搭过电车了。
「你没有回老家吗?」
「上了大学之后还没。毕竟都有透过电话联络,我老家又远,麻烦。」
只踩著人行道上白线部分的阳的声音上下跃动著。你是小朋友吗?而且她还走得比平常更快,害得想追上她的我也稍稍拉大了步伐,变成只踩著白线走。连我都有变回小学生的感觉。
「不过暑假时可能会找机会回去一趟。」
阳过了马路之后回头说道。她跟我不同,不怕晒太阳,所以肤色已经黝黑不少。那张晒黑的脸回过头来,彷佛牵著我的手走路的模样让我错觉到过去的芳香。氯的气味混杂在夏天的闷热空气之中。
「我觉得这样很好。即使平常没说,但父母应该都会想看看小孩吧。」
「是这样吗……嗯,既然沙弥香学姊这样说,或许就是如此吧。」
阳接受了。你这样信任我,我实在有点困扰。
我会不小心想要回应她而逞强啊。
带著阳走在老家一带,我也有种自己好像从外地来的奇妙感觉。跟阳同处的现在与过往度过的城镇混在一起……轮廓有如看著水中景色般朦胧。
虽然我想过约在都姊的咖啡厅碰面也不错,遗憾的是今天店休。
所以今天没有约在外面的店家,而是直接来朋友家玩。
「书店?」
「朋友的老家是这里。」
经过蔬果店,我带著阳来到一家个体户经营的书店。
看著书店的名称,阳扳起了脸。
「伤脑筋……我连漫画都不太看耶,聊得起来吗?」
「又不是说书店的小孩只会聊书本的话题……」
甚至可说我几乎没和小糸学妹聊过书本相关的话题。那么说到我跟她都说些什么呢?高中时代大多聊学生会相关话题。我们现在偶尔也会碰面,光是聊聊近况就不缺话题,还可以问她灯子的状况。透过小糸学妹得知的灯子现况带给我许多收获。我轻轻摸了摸阳的肩膀,今天也有明确的话题可聊。
阳只觉得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
我们没有从书店正门,而是绕到后面从家门进去,感觉有点新鲜。
小糸学妹立刻出来迎接,与我身边的阳对上眼后说了声「欢迎」。
「我是枝元阳,请多指教。」
小糸学妹露出笑容,回应阳的自我介绍。
我看著她的外观与发型变化,心想她也成熟了不少。
我们明明只差一岁,我却有种自己大很多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踏进你家吧。」
「是吗?啊──不过应该是喔,我也没去过佐伯学姊家。」
我们被带到小糸学妹的房间,她马上离开说要去备茶,我于是跟阳一起等她回来。
我顺势环顾了房内一圈,发现床边的小型星象仪,看起来不便宜。不知是小糸学妹基于兴趣买的,还是灯子送她的呢?
「那个布偶很可爱呢。」
阳指了指书柜上,可爱豹子布偶,以及在它旁边的那个……是什么?
「圆圆的呢。」
「圆圆的很可爱。」
阳虽然笑咪咪,但那究竟是何种生物啊?
圆圆被压扁的生物似乎很投阳的喜好。
「……唔──」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应该不是圆圆被压扁的吧。希望不是。
我于是当作没看到。
灯子似乎来过。她是怎么看待这个房间的呢?
或许会因为意外紧张而做出奇特行为。
备好茶回来的小糸学妹坐下之后,阳用眼神表示「可以说吗?」我觉得这举止有点可爱。
不过,嗯。
「我已经说了。」
「哎呀。」
阳看似有些意外地搔了搔脸,等了一会儿才看向小糸学妹。
「你已经知道了啊。」
小糸学妹可能是被她的音量吓到而睁大了眼。我笑著表示她就是这种人。
「如同学姊所说,确实很活泼呢。」
「往好的方面说是这样没错。」
说得不客气点就是有时候很吵。不过在大学校区里,无论身在何处都可以知道她的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确实有利于我们会合。我觉得这不仅是她声音大,同时还有容易辨认的因素在。
或许是因为她说话不犹豫,与自己所说的话一起率直地向前。
我肯定她这样的处事作风,并且正向地看待,算是我对她偏心吗?
「我是沙弥香学姊的女友。」
阳不知为何挺直了身子说道。
「啊,我叫枝元阳。」
自我介绍的顺序反了,况且她其实已经报过自己姓名了。
阳说完看了看我,露出有点害羞的笑容。
「虽然这样说有点害羞,耳朵热热的,但也有点开心。」
「我……耳朵也有点发烫呢。」
我不禁摸了摸耳朵确认,不过这股有点搔痒的感觉不至于令我不快。
阳之所以说高兴,应该就是基于这种感觉吧。
我和阳互相凝视著对方,双方都不禁愈来愈害羞。
「那个,我是不是先离开比较好?」
「这里是你房间喔。」
「是这样没错啦。」
小糸学妹困扰地垂著眉笑了。阳看到她这样急忙问候:
「初次见面,你好。」
她甚至有种要鞠躬的感觉,变得意外地注重礼节。
「我才是,请多指教。」
连小糸学妹都受到影响客气了起来。这两人平常应该更轻佻一点的啊。
而且刚刚就问候过了。
「枝元同学你──」
「叫我阳就好。」
我在一旁听她这么说,心想她是不是跟每个人都这样讲。
小糸学妹本来想回应些什么,但途中彷佛转向一般面对我。
「佐伯学姊是怎么称呼她的?」
尽管我有点疑惑这是在确认什么,仍回答了她。
「就直接叫阳。」
虽然最近才改口。
「那就小阳。」
我在想她的「那就」是指哪个部分……是想避免用跟我一样的称呼方式吗?我印象中小糸学妹不太会用小什么的方式称呼他人,应该是这个原因吧。
我并不讨厌她这样细腻的思想与顾虑。
「你也可以直接称呼我名字。」
「那就小侑了,我们同年吧。」
「我大一。」
阳竖起食指回应,小糸学妹也比阳稍微低调一点地竖起手指。
然后我们各自喝起备好的茶。在这期间,小糸学妹也一直凝视著我们。我跟她对上眼后,她放下杯子问道:
「是谁告白的?」
当我瞬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时……
「啊,是我。」
阳很乾脆地回覆了,小糸学妹一副了然于心的态度,交互看了看我俩。
当我揣测著她的目光有何意图时,小糸学妹对阳说道:
「要主动告白很可怕呢。」
阳先一度睁圆了眼,但立刻深深同意。
「嗯,很可怕。」
两个学妹或许有著什么同感之处吧,尽管交流的话语不多,仍能彼此理解。
我虽然也有告白过,却没有感受到可怕的情绪。
或许我根本没有余力感受那些。
也有可能是在日常生活中,我随时都在害怕彼此关系毁坏而麻痹了。
我觉得自己喜欢灯子太久了。
这应该就是与她俩不同之处吧。
尤其对象是灯子的小糸学妹究竟有多么苦恼,实在难以估量。
灯子其实顽固又任性。
所以──
「我觉得你做得很好了。」
我将自己打从心底尊敬她的意图加在简单的话语上,传达给她。
「……嗯。」
带著暧昧笑容接受这句话的小糸学妹对著我小小地、明确地回应。
看起来稚嫩的学妹也已经成长得这么出色了。
甚至要超越我。
「唔。」
「怎么了?」
因为阳稍稍皱起眉头,我不解地歪头。只见她不是对著我,而是对著小糸学妹说:
「小侑常跟沙弥香学姊碰面吗?」
被阳这么一问,小糸学妹窥探似的往我瞄来,一边回答:
「算满常的吧。」
「是啊,应该算常碰面吧。现在可以碰面的对象变少了。」
「唔唔……」
感觉阳一脸严肃地噘起了嘴,皱起眉头。
「留在老家这边的人意外地不多呢。」
「是啊。」
学生会的学弟妹们毕业之后也各奔东西,这都是大家选择了自己想要走的道路之故。像这样仍从老家通学的,只剩下我和小糸学妹了吧。
但小糸学妹似乎常去灯子的住处过夜就是了。
「你今天也要去她那边吧。」
我说中了之后,看著小糸学妹睁大眼的样子,有点好玩。
「所以你为什么知道啊?」
小糸学妹到处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想要找出谜题的关键究竟何在。
看她这样慌张的模样真的很快乐,所以我想在她察觉之前,我不会告诉她。
「不告诉你。」
我这样笑著,旁边时而传来「唔唔唔……」的呻吟般声音。
「沙弥香学姊跟小侑之间有过什么吗?」
「咦?」
我们聊了一阵子,从小糸学妹家离开之后,阳怀疑起这点。
即使问我是否有过什么,我心里却也没有底,同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怀疑。
「我们之间没有会被你怀疑的事情。」
「但该说你们很轻松吗?聊得很开心啊。」
「跟朋友在一起不就是开心吗?」
虽然我觉得这理由非常普通,但阳仍不能接受地挑著眉。
「小糸学妹不是那种对象。」
我对她的情感只局限在友情,绝对不会超过这个范畴。
因为心情很清爽、舒畅。
我知道恋爱是更纠缠不清,无论好坏都更不透明的情感。
「那就好──」
她的声音低沉,似乎并非真的这样就好。
喏,现在与阳之间正有著这种纠缠不清的情感流过。
「单纯是友情罢了。」
「友情跟爱情之间没什么不同,都是觉得对方很重要,这就是一切。」
阳斩钉截铁否定。
「所以我只会想家人、朋友、沙弥香学姊是否重要。虽然这样说不太好,不过也包括想要优先的顺序之类的。」
然后她像是要窥探我的眼睛般确认我的反应。毕竟这不是解答,况且我也不是她的老师,所以我想这也是一种回覆,而非正误二择的状况。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嗯,算是吧。沙弥香学姊不是吗?」
「我并不讨厌整理。」
为自己的感受取名,好好收藏起来。
这么做,方便在需要的时候取出。
这么做或许欠缺新鲜感,不过我认为恰到好处。
另一方面,阳这个人则是放任自己于感情的洪流中漂荡。
我们的价值观和想法真的相去甚远……但现在是她在我身边。
「嗯……」
「你在想什么?」
她难得地在我身后慢慢走著。
「沙弥香学姊有几位家人?」
「一起住的是祖父母和双亲,共四人。」
「好,目标是第五名!」
阳大大张开手指,举起手掌给我看。
「第五名?」
「沙弥香学姊重要对象的排名与我的目标。」
「啊啊,是这回事啊…………我家还有两只猫喔。」
「猫……猫啊……」
她想要伸出左手的手指,却又停下了,犹豫著要不要缩回。
「目标第五名!」
看样子,她没有要妥协。
「加油喔。」
猫可是很难缠的喔。我想起随著年龄增长而度过相应漫长时间的它们平静地午睡的模样,这之中包含小学时期追著它们跑的自己。
「为了达到目标,首先、首先……首先啊。」
「要做什么?」
我故意欺负苦恼著上下摆头的阳,她在烦恼过后伸手摸索包包里面。
「要吃糖吗?」
「你喔……」
我傻眼地看著递出草莓口味糖果的阳,但还是拿了一个。
将三角形的粉红色糖果放入口中,酸甜的滋味让我差点缩起脸。
「感觉要追加一个糖果分量的好意也是很辛苦呢。」
阳也把糖果放进嘴里,如此说道。
「毕竟我不甜美,即使舔我的手指不会有甜味,也不会觉得幸福。」
「总觉得这话题很深沉呢。」
「不,我只是把想到的说出口而已。」
阳让糖果在嘴里滚来滚去,笑著说:
「不过即使比不上家人,但要是沙弥香学姊没有重视我……当然会不安吧。」
阳边加快脚步边吐露,感觉很像小孩子表达小小的不满。
我听了她这么说,刻意当成笑话看待。
「如果担心,就好好珍重我。」
「当然会啊。」
阳表现出自信般的以笑容回应。
「沙弥香学姊也要快点喜欢上我喔。」
「我会努力的。」
跟这个学妹一起走著,不经意看向身旁时,会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就像我的头发不知不觉间长得那么长一样,心也会改变。
「感觉好久没跟沙弥香妹妹碰面了。」
「不要叫我沙弥香妹妹。」
总之我这样提醒朋友。
我在大阳伞底下喝茶,边随意地以目光追著大学生们的模样,朋友则趴倒在桌上。
「我有跟其他人聊到说最近比较少看到你。」
「是这样吗?」
虽然我心里有底,还是随口带过。当然是因为我老是跟阳碰面啊。
看来我只要一恋爱就会疏忽其他事情,我的兴趣真的很偏颇。
其他人,例如小糸学妹或灯子也是这样吗?
「沙弥香也交男友了?」
「不是这样。」
我笑著带过。虽然其实是。我叼起吸管后才想到好像哪里不对。
「也?」
「感觉其他同学也非常致力于此。」
趴倒著的朋友发出「咕呜咕呜」这般有如惨叫的呻吟。我觉得她擅自停课的情况变多了,或许也是这类原因吧。果然跟我没什么差别啊。
虽然不重要,但趴在桌上仍说个不停的朋友,感觉宛如从树上坠落的蝉。
「啊。」
我随口回应继续唠叨著的朋友,并在人群之中发现了阳。她彷佛无视人流那般快步地钻过人群之间,似乎往正门过去。我看著她,她或许是感受到视线了而回过头来。
阳虽然整张脸亮了起来,但瞥见我身边的朋友之后低头示意了一下,又走了出去。
「总觉得之前也看过那个学妹。」
「是啊。」
当时我也是跟这个朋友一起,阳也是那样示意了一下就离开了。
不同之处只有我一直看著阳远去。
我与阳之间的关系。
稍稍思考之后,我采取行动。
「我想起有事要做。」
我说了谎起身。是不是太露骨了点?
但动作不快一点会追不上阳。
「喔喔连沙弥香都拋弃我……」
朋友假哭著叹息。
「抱歉。」
「闹你的。掰。」
无力地举起的手像轻飘飘的旗帜那样挥动著送我离去。
咯咯笑著的朋友非常平稳,但直到最后都没有起身。
我留下彷佛力尽般动弹不得的朋友,追著阳的背影而去。阳的脚程快,只是普通走著将无法缩短距离。我边笑著心想真是麻烦边跑了出去。
我持续跑著,很快抓住快步走的阳。
我来到她身边,稍稍调匀呼吸。
奔跑得到相应成果,产生了充实的感觉。
阳抬眼看著身边的我,回过头去。
「这样好吗?」
「我就是觉得没关系才过来的。」
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基于反省自己在与学姊交往时,完全没有这样做就结束了的状况。
但其实可能只是一种任性的呈现。
我认为国中和高中时代的自己都算是好孩子。
因为被善良束缚而变得无法动弹。
但这回如果不行动,对方很可能会逃掉。
「嗯,很好。」
阳有如认可我般露齿而笑。
「虽然我跟上来才问,但你要去哪里?有事吗?」
如果她真的有事,我跟著她很可能会造成妨碍。
「我打算先回去一趟吃点东西……沙弥香学姊要不要一起?」
「很好。」
是我也想去的地方。我们于是一起快步前往她的住处。
人们常言,与他人相处的时间总是转眼即逝,但若是跟阳一起,应该可以尽可能多相处一些时间吧。
「沙弥香学姊买的餐具有充分活用呢。」
来到住处,阳边准备午餐边开心地笑著说。
「我认为它早已值回售价了。」
我针对今天的餐点给予如斯评价,阳则快活地笑著接受了。
在吃饱之后的休息时间,我茫然地想到,或许应该准备一组牙刷放在这里,不过这么一来真的就很像同居。目前我在就读大学期间尚未外宿过,看来应该也是迟早的问题。
除了机灵的祖母之外,其他家人也会对我这样的变化说些什么吗?
我有点在意起小糸学妹是如何向家人介绍灯子的。
洗好碗盘的阳瞥了我一眼,绽开笑容,接著走了过来。我不禁联想到走在家中走廊上的猫,阳则绕到我身后。我想说什么事,正打算转头时,阳从我身后像是要压上来那般贴在我背上。
因为事出突然,我眼前差点一片空白。原来所谓小鹿乱撞就是这样啊。
「啊,对不起,吓到你了吗?」
声音如呢喃般从耳边传来,让我整个人颤了一下。
虽然我想逞强地说没有,但我们靠得这么近,说谎一定会马上被她看穿,于是作罢。
「该怎么说,我不太习惯……这类的。」
「这类的是指?」
「像这样贴著。」
呼在脖子上的气息好痒。但听了我这么说的阳像是更想填满空隙那样,把身子贴了过来。我感觉得到当自己的身子僵硬地抖了一下时,阳跟著笑了。
「你喔。」
「只是贴著就能看到可爱的沙弥香学姊,感觉很赚耶。」
我侧眼瞪向有些得意忘形的学妹,她于是稍稍缩回了脖子。
「……哎,总之我就当成是只大猫吧。」
我知道如果不这样想,自己的内心会异常地兴奋而紧张起来。
从阳身上传来些许混了汗水与她本人香气的气味。
「沙弥香学姊家有养猫嘛,养了两只。」
「嗯,你喜欢猫吗?」
「虽然喜欢,但严格说来我更喜欢狗。」
我对说出自身意见,不打算迎合我的阳眯细了眼睛。
这并不是生气,只是与过往情境重叠了。
我因为学姊推荐本来不甚喜爱的小说类读物而开始阅读,还说谎表示好看。
结果虽然让学姊开心,但如果我更老实一点,或许──
可以不用这么后悔吧。
「意见真不合呢。」
「但这样就好了吧。应该。」
「我也这么认为。」
反正两个不同的人都贴得这么紧密了,还是想要有不同的感受。阳圈住我的脖子,靠在我身上一动也不动,仔细想想,我真的是第一次跟人这么近距离接触。因为柚木学姊贴近的不是我,而是恋爱本身。
阳想要的确实是我。
而这样的阳难得地保持了沉默,只是一直投注目光过来,况且注视的目标不是我的脸。我试著寻找她在看哪里,好像是我肩膀以下的位置。就在我进一步特定途中──
「沙弥香学姊啊……」
阳想说些什么,却立刻别开目光。
「啊,说这个好像不太好,以我来说还真是做了冷静判断。」
「我不会生气的。你说说看。」
我甚至有点好奇阳会怎样惹我生气,至少我认为她是比我更乖巧的孩子,这样的她要怎样惹我生气呢?当我有些期待地等待时──
「那我要说了。」
「嗯。」
「胸前挺有料耶。」
「…………………………………………」
我总算理解方才阳的视线意义。
「你不是说不会生气吗?」
「我没有生气。」
只是不知该作何反应,因为从没有人这样当著面直接对我说过。
我别开目光,心想确实没有直接被这样说过。
「我这不是性骚扰,而是单纯地陈述感想。」
「这是性骚扰的人采取的藉口。」
「哎,因为我没有嘛,有点羡慕。」
「枝元学妹还有机会成长喔。」
「变得见外了!」
我不禁自然地以枝元学妹称呼她。
「又要从朋友重新来过啊──失落。」
「当然是开玩笑的啊。」
应该吧。我跟著在近距离对看的阳一起笑了。
阳不知不觉离开了我的背。
「哎呀,我算是能这样近距离看著就很幸福了吧。」
「……胸部吗?」
「脸啦!」
阳使尽全力否认我顺著话题得出的结论。有点可疑。
沉默暂时存在于我俩之间。
「啊,对了,学姊,我们去游泳吧。」
「……你不觉得自己很好懂吗?」
之前之所以约我,该不会也是有非分之想吧?
阳瞬间「咕唔」地咽了一声,但立刻切换情绪承认了。
「我就老实说了,我只是想看沙弥香学姊穿泳装。」
阳上下抖著肩膀表示「不行吗」。
「是没有不行……」
直接这样说,我也很困扰啊。
我想起跟学生会的成员们一起去游泳那天的事。当时我只顾著看灯子。
我也没资格说阳吧。
「拜托,请让我看看。」
她很诚恳地请托。因为她的表情和态度瞬息万变,我差点笑出来。
「下次吧。」
「有机会之后是下次喔──」
阳苦笑,却完全没有退缩。
「明天可以吗?」
「……你真的很顽强耶。」
我要投降了。
阳似乎拥有跨越「下次吧」这种口头约定而追上来,并加以实现的力量。像是大人继承了小孩子的行动力那样专心致志的处事方式,感觉连我都被她拉著走。但从我不讨厌这种感觉来看,应该早已被她影响了吧。
「…………………………………………」
我想起波纹静静扩散的游泳池水面。
昔日的游泳池。我在水中所看到的事物。
那一天我发现的究竟是什么?现在的我能够好好面对吗?
……经过了这些。
「你说要去游泳,我还想说你要去哪……」
隔天,星期五,我陪伴真的安排好计画的阳,想说不知道她会出远门去哪里,结果竟然没有踏出大学校区。
「不就是我们学校的游泳池吗?」
「虽然有规定时间,但也有对外开放喔。」
阳开心地拉著我的手。虽然我们都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却仍被收了使用费。我们听取利用时间是两个小时的说明之后,被告知了更衣室的位置。负责引导的是个看起来也像学生的女性。
「上面说宿醉的人不可以下水。」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经过注意事项看板前并读出内容的阳爽朗地笑了。
「因为没时间好好选购,我其实不是很想让你看我穿泳装……」
「没关系的。」
「没关系什么啦。」
「沙弥香学姊素材太好了,无论穿什么泳装,都只有被你比下去的份。」
看著阳流畅又不害臊地这样称赞我,我都要被压倒了。
「阳称赞人的时候很具体呢。」
「拐弯抹角地称赞不就会听不懂吗?」
她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不加矫饰地说道。
我有时候会觉得她的率直很耀眼。
在更衣室更衣的过程容我省略。
看到身穿泳装的我,阳整个人后仰倒退。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吵死了。」
我推开像海豹那样吵闹的阳肩膀,转向泳池而去。
「我应该是第一次看到沙弥香学姊的腿吧。」
「腿……」
她是想要表达感动吗?
「你在那里停一下。」
阳先让我停下来之后退后了几步,然后仔细地打量我。
「这样很害羞耶。」
「唉唷……真的是喔。」
阳点了点头,看来应该很满意吧。
「沙弥香学姊啊──」
阳张著嘴停止了。
保持僵硬的笑容,发出没有起伏的声音。
「很漂亮呢。」
「你刚刚一定是想带过什么对吧?」
被我这么追究的阳看向远方。
「很性感。」
「你说什么?」
阳没有看前面就哒哒哒地跑走了。
「危险啦。」
我追著阳踩过脚边的消毒池,一股氯的气味与水的声音立刻迎接我。
眼前是划分出六条水道的细长泳池。
彷佛我小学时上的游泳班,让我有种个子缩水的错觉。
「没人呢。」
小小的脚步声回荡在无人泳池,水面无痕,只是静静地波动。
「虽说对外开放,但也没什么人会特意过来。」
阳在游泳池畔边伸展边说明。
「而且特地来学校游泳池玩的大学生也是怪啊。」
「你怎么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阳「哈哈哈」地笑著跳进泳池,夸张地扬起的水柱与泡沫溅到我脚上。
确实,我并不习惯来学校玩的这种感觉。
我边想著以前的自己根本无法想像吧,边跟在阳后面下水,并顺势弯曲膝盖,连头也没入水中。我看著泳池池底,才发现自己忘记戴泳镜。
我听著缓缓涌上的水声浮出水面。
先下水的阳在浮出水面的我前面悠游著。
「这样很像包场,不是很好吗?」
「是没错……」
之前也有过这种只有两人在泳池里的状况。
仔细想想,那天或许就是一切的开始。
这股带著水的回忆,彷佛固定我记忆的锚。
让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们来比赛吧。」
阳提议道。我想起她平常走路的速度。
「我应该会输,所以不要。」
「咦──来嘛。」
看著阳像是小孩那样求情的态度,我不禁笑了出来,决定跟她比一场。
我下潜之后,从水中钻过分道线,来到隔壁水道,接著拉下泳镜调整好位置,看了看旁边水道。皮肤晒黑的女孩正在隔壁水道里。
一股强烈的既视感袭来。
那个时候,我也输了。
「那我们开始吧。」
阳瞪著里面的大时钟,喊出「预──备……」
我因为拿掉了隐形眼镜,只能模糊地看到钟的轮廓。
「开始。」
我顺著阳的声音潜入水中。
顺著记忆中的做法踢蹬墙壁、划动手臂,当时的感觉于焉苏醒。像是在分类整理好的记忆之中,准备了游泳这个项目一般。当指尖回想起拨开水的方法,动作中的窒碍感便随之消失,我一一完成应该像这样,然后再这样的过程,专注著往前。
我以为小时候上的才艺应该都忘光了。
但曾经度过的时间或许永远不会消失。
从肩膀到脚尖的区别消失般的化为一体,带著身在梦中的感觉游著。
当手碰触到墙壁之后,我摘下泳镜回头,没想到阳意外地慢。
「你的游泳速度不算快呢。」
「我是陆地生物啊。」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们边聊著这种无聊话题,边享受著水的触感嬉闹著。
明明没特别做什么,只是跟阳这样玩水,我就很满足了。
「…………………………………………」
不对。
「怎么了,发什么呆?」
阳惊讶地询问在泳池中央附近停下的我。
「只是想说什么都没发生。」
「因为这里只有我们啊。」
「我不是说这个。」
我边笑著她误会了我嘀咕的内容,边抹去鼻头上的水滴。
跟阳交往从未经历过诸如……不安、问题、不祥的气氛之类的。
明明觉得应该要来临,且在内心防范好并等著它们到来,却什么也没发生。
甚至让我觉得奇怪。
幸福和喜悦太安定了,反而令我不安。
这股不安的真面目应该是未知造成的。
因为我至今没有顺利谈过恋爱的经验。
……老实说,这样讲起来还真可悲。
失败当然悲伤,但顺利又会充满不安。
我到底要怎样才会满足呢?
「咦,沙弥香学姊……」
阳的声音从途中就像被泡沫包围般渲染开。
我边吐气,边沉入泳池池底。空气从身体泄出,感觉手脚末端变得沉重。当背部碰到池底时,我展开了四肢。
摘下泳镜的双眼只能朦胧地掌握水中景象。
水面另一头可以看见电灯的光亮,我朝那道光伸出手。
我舞动著手指,想抓住那道令人有种非常接近的错觉的光亮。
指尖舞著扰动水,却没能碰触到除此之外的任何事物。
耳朵附近传来「啵啵」的空气声,是渐渐从我身上流失的空气。泡泡往水面浮去,消失在绝对无法触及的光亮彼端。
在水底,平常持续感受到的引力也变得缓和。
只能在这没有空气的世界里待上一小段时间,实在很可惜。
当我开始有点窒息时,感觉到其他流动往这里过来。我看了过去,发现阳也潜了下来,她的泳帽不知是否在下潜时脱落,跟著头发一起漂荡著。坏孩子。
她应该是下来看看一直没有上浮的我的状况吧。
我牵起追过来的阳的手,阳那彷佛无视水温般的手掌热度就在这里。被我牵起手的阳先是大大吐出了一个水泡,随即回握我的手。
阳那晒出了色泽的手,在水中更是鲜明。
像是要把她拖下来般,我拉著她的手靠近我,阳也俐落地踢水下潜,来到跟我同样的深度。下来之后,才以眼神询问我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呢?
当时,我在追求什么?
有些缺氧的脑思绪浑浊。
失去行动限制,身体自然地动了起来。
嘴唇靠近阳那毫无防范的颈子。
并且无视阳惊讶的反应,贴了上去。
明明立场与当时相反,心脏却仍重重地跳了一下。
气泡从摇晃的头、错开的嘴唇,以及阳的肌肤之间冒出。
阳深深地吸入那气泡。
从我身上离去的事物进入了阳的体内。
类似心跳的流动声噗通噗通地加强,明明身在水中,却像耳鸣那样。
接著,换成阳也吸附上我的颈子。
尽管我笑著「你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吗?」仍接受了她的唇。
阳身上所剩不多的空气上浮,包围著我。
我茫然地感受著阳的嘴唇触感。
忘了呼吸、忘了引力、忘了许多,只有阳和心跳声留在水里。
像这样获得解放的心脏,感觉已经把持续存在的裂痕填补了起来。
这时候到了极限,已经没有空气可以吐出的两人缓慢地挪动彷佛被抓住的手脚,一起上浮。不可以只有一个人冲出去,要两个人一起回去。
往光芒冲去。
越过水面的那一端,有著与下潜之前毫无差别的景色。
我跟著阳一起回到理所当然的场所。
牵著的手仍维持原样,彼此凝视。泳帽脱落的阳濡湿的头发闪耀光泽。
两个人一起深深吸气。
感觉血液流向骚动的指尖而去。
声音变得鲜明,划开水的声音在杳无人烟的泳池缓缓回荡。
「虽然我不是很懂……」
阳先以这句话为前置,再次举起我俩的手。
「手掌很温暖呢。」
(插图p248)
没错,阳的温度很温暖。
没有会烫伤的热度,也没有会产生心伤的激情。
是我可以留下的温度,是让我想要待在这里的温暖。
我已经不再需要逃避了。
正因为是现在,我才能在湿润视野的另一头想起在水中发现的景色。
让心脏产生裂痕般的强烈痛楚。
以及宛若钻进那缝隙之中般的冰凉迹象。
当时,我知道这样很痛。
理解所谓恋爱的感觉,知道世界上有这样的事物存在时,我──
感受到许多痛楚。
将那些疼痛与失败一一剪下、拼组,成了现在的我。
能在身上一切都被痛楚置换之前找到属于自己的安宁,令我非常安心。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幸福吧。
『校庆话剧啊……』
『好玩吗?』
『嗯。』
『阳应该不太擅长这类的吧?』
『这是偏见。』
『呃……应该是不擅长没错。』
『不过说不定看了之后会喜欢。』
『找机会去看看吧。』
『话说──』
『我之后会见一个人。』
『不,我打算见一个人。』
『之后?人?谁?』
『高中时喜欢的对象。』
『我想说──』
『还是跟你报备一下比较好。』
『沙弥香学姊真的正经八百耶。』
『我只是不想跟你之间存在著芥蒂。』
『你适合开朗的态度。』
『我想看著那样的你。』
『呜哇!』
『要死了。』
『要死了?』
『我喜欢刚刚那个。』
『要死了吗?』
『再前面一个!』
『闹你的。』
『我只是有点害羞。』
『再说一次。』
『你卷上去看。』
『呿~~』
『嗯。』
『当然没问题。』
『尽管去吧。』
『谢谢。』
『别出轨喔。』
『做不到啦。』
「我做不到的。」
毕竟我绝对无法触及名为灯子的那颗星。
『能不能碰个面?』
『虽然没有要做什么。』
『只是想看看你。』
『没多久之前才见过吧?』
『不过,好啊。』
『被你这样一说,我也想见你了。』
『真期待。』
『我也很期待喔。』
『灯子。』
「我们有两个人来过这里吗?」
灯子边往咖啡厅最里面的位子坐下,边这样问我。
「之前有过一次。」
她已经不记得我们暑假时曾一起来过了吗?
灯子愣了一下之后,露出亲和的微笑。
也可以说是在装傻吧。
「不愧是沙弥香。」
「不愧什么啦……」
我因为这廉价的称赞笑了。
「毕竟常跟学生会的人一起来,我可能记不太清楚了。」
我边把包包放在旁边,边朦胧地忆起当年。
大家聚在一起讨论学生会话剧内容,常常碰面的日子。
我想,那是不管我今后到了多远的地方,都不可以忘记的宝贵时光。
向店员点完餐之后,我望向坐在对面的灯子。
七海灯子,外表看起来跟高中毕业时没有太大变化。
她美得甚至让人觉得已是完成体,所以外观或许没有必要改变吧。
然而,她的举止仍有些细微的差异。
我现在正与没有扮演著任何人的七海灯子本人面对面。
「虽然校庆的时候也碰过面,但真的是好久不见。」
灯子开朗地庆祝我们再会。没错,真的很久不见了。真的。
但我的回应仍有些不坦率。
「我比较没有好久不见的感觉呢。毕竟小糸学妹会说很多跟你有关的事,我又常跟她碰面。」
「咦,是这样吗?」
灯子展现出乎我意料的反应。
「你没听她说?」
「常碰面的部分没听说。」
灯子向前探出身子,把脸凑了过来,面露严肃表情。
「……出轨?」
为什么大家都要怀疑我出轨啊,难道我生了张小三脸吗?
先别说这些。
我没办法立刻分辨灯子这说法是开玩笑还是真心的。
我边感受著在内心席卷般的风,边笑了。
灯子现在想必真的很幸福吧。
「谁知道呢?」
我开玩笑地带过。灯子先是有点不悦,却又立刻以飞快的语速订正:
「不,我是开玩笑的喔。开玩笑的。」
「嗯。」
见我忍俊不禁,灯子尴尬地别过脸去。
她偶尔会表现出的幼稚举止……总是吸引著我的目光。
「刚刚我去了小糸学妹老家。啊,当然是去买书。」
我拿起跟包包一同放在旁边的袋子,灯子也立刻恢复好心情,转过头来。
「你买了什么?」
「叶学妹的书。」
我打开袋子,给她看看书本封面。我有多久没买小说了呢?
「啊,沙弥香也买了啊。」
「毕竟是认识的人的出道作啊,当然要支持兼庆祝。」
叶学妹跟灯子就读同一所大学,似乎常有机会和灯子与小糸学妹碰面。
「我可是直接找她签名了喔。」
「你是在比什么啦?」
原本得意地笑著的灯子突然像是想到什么般「……啊──」地别开目光。
「怎么了?」
「不,我找她签名时她签得很顺,于是问她是不是练习过?结果她一副觉得很丢脸的样子……感觉当时应该不要问比较好。」
「灯子是不是也该练练签名?」
「我是要帮谁签名啊?」
「如果你打算正式走上演员这条路,或许就会有这样的机会吧。」
我提及之前听小糸学妹说过的话题,灯子暧昧地笑了。
「这个……还不确定呢。」
「也是。关于未来,你要好好跟小糸学妹商量决定比较好。」
「嗯。」
见灯子如此坦率地点头,我边闭上眼边轻轻笑了。
如果她以前也能这样老实听别人说就好了。
我不禁怀念起自己因为灯子的顽固而投降,忙碌地做了这些那些的日子。
并享受著直至今日才产生的些许不满。
我们点的咖啡送了上来。与在店员后方显得忙碌的都姊对上眼后,她稍稍挥了挥手,我则和灯子一起点了点头示意。
我们先啜饮一小口咖啡之后,灯子说道:
「话说,不,虽然用话说起头有点奇怪……你交女友了对吧?」
我「嗯」地简短回应抬眼望著我的灯子。
「我之前才第一次知道。」
灯子责怪似的眯细眼睛,凶巴巴地瞪了过来。
「我以为小糸学妹会告诉你。」
「你直接跟我说不就好了?」
「这……因为没有机会啊。」
既然你没问,由我主动说我交女友了也很奇怪吧。大概。
毕竟那样不就像是我很想放闪吗?
……我应该是不想变成那样的。
「是怎样的人?」
「小糸学妹没跟你说?」
有稍微提过。灯子说。
「我想听你说。」
感觉这样的互动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边倾听店里的嘈杂声,边说起有关阳的事。
「她是个非常活泼的人。」
要向别人介绍她时,首先一定会提到这点,想必这应该是她在我心中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吧。实际上,阳是个快活的人,彷佛不知停驻为何般的持续奔跑著。
她的情感一如本人所述地切换快速,想让身体追上情感,或许自然就会快起来。
我配合著她,以过去从未经验的速度过著每一天……这样很好。
「因为喜欢上她,我才会想单独约灯子碰面。」
她给了我足够充分的事物,使我能够正视灯子。
灯子也凝视著这样的我,微笑道:
「一定是个很棒的人。」
我只小声回了「的确非常棒」。
「还有,很会做菜。」
「啊,这很令人羡慕。」
灯子上钩了。她原本想前倾身体,又突然像是惊觉似的退回,清了清嗓子。
「我也想努力做到每天自炊喔。」
「你为什么要跟我辩解?」
我看著想糊弄过去而拿起咖啡杯就口的灯子,不禁苦笑。
「你不可以泄漏都是侑有来,我才会提起劲做菜装装样子喔。」
我想小糸学妹只要看看冰箱里面,马上就会破功了吧。
「我知道了。」
宛如替小孩的恶作剧保密那样,我与她做了约定。
「独自住在外面的生活如何?」
「虽然已经习惯了,但老实说很辛苦。」
像这样轻易示弱的灯子真是新奇。
「我不会做的事情比想像中还多。不过尝试去做那些事情非常愉快。」
「…………………………………………」
或许我未曾知晓的灯子真面目就是这样的吧。
我默默听著真正的灯子说话。
「包括演戏在内,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所未知的世界。之前我害怕去接触那些未知,并产生改变。」
随著一句「然而──」我感受到灯子内心的剧烈波动。
充斥双眼的光辉道尽一切。
「侑跟我说,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尽情地改变。」
「……这样啊。」
有没有对灯子说出这句话……
正是我和小糸学妹之间的差异。她的勇气就是表现在这里了吧。
「自己真的比不上她」的嘀咕顺著咖啡冒出的热气,散逸在天花板上。
在那之后,我们也甚少交谈,只是慢慢享用著咖啡。
与灯子见面的意义已经充分达成了。
听著灯子的声音,确认灯子的幸福。
只是这样就能满足。
「果然没什么要特别拿出来说的话题呢。」
因为过去我与灯子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交流了许多。
「是啊,不过我觉得能见面很好。」
「灯子,我也这样觉得。」
今后我俩恐怕会渐行渐远。
维持平行线的我俩随著时间经过,将会更拉开距离吧。
在像这样单独碰面的机会变得鲜少之前。
来做我现在想做的事情吧。
「我说灯子啊。」
「嗯?」
「这边的费用让输的人出,如何?」
我边提案边伸出握拳的手。
并非因为缺乏什么,也没有特别的意图。
只是想试试看。
灯子一开始睁圆了眼,接著却又缓缓、轻松地露出微笑。
「好啊。」
她细细品味般的低语著「这样真的很好」。
我肯定抱持同样心情。
「剪刀──」
「石头──」
而她出的手势一如我预料。
所以我可以轻易地选择获胜或败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