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有益健康。』
『身体很痛……』
『不过很快乐呢。』
『也有种奢侈感。』
『竟然能有机会成为自己以外的某人。』
『演员真的很厉害。』
『我实在做不来。』
『除非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
『不然无法成为另一个人吧。』
『沙弥香不也上台演过戏?』
『因为──』
『那是我自己。』
『我几乎是保持自己原有的样子参加话剧演出的。』
『我认为是这样。』
『但你也确实演活了那个角色,我觉得这很厉害。』
『有机会还想像那样做点什么呢。』
『是啊,有机会的话。』
『嗯,看将来吧。』
虽然说不上傲慢什么的,但我是二年级,她一年级。
所以隔了一点距离对上她的眼神后,她之所以会点头示意再离开,我想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发展。坐在对面的朋友察觉了我的视线流动,于是问道:
「那是沙弥香的朋友?」
「嗯,虽然她是一年级。」
「她可以不用见外一起来啊。不过应该没办法吧?」
朋友途中改变了意见,应该是想起自己一年级时的状况而改口的吧。在不利用制服分辨学年的大学里,要看出对方的年龄其实有点困难。一年级的时候总觉得身边的人都比自己年长,无论在学校何处都会感受到一股坐立难安的气氛。
习惯了之后,便会产生能看穿这些的余力。
「下次再看到她逃走,就把她抓回来吧。」
「怎么会是抓回来呢?」
我不禁因朋友的发想而苦笑。这种奔放的感觉跟高中时期的同班同学十分相似。
「呃,她叫什么?」
「她是枝元学妹。」
枝元阳。我仍未直接以名字称呼过算是大学学妹的她。
而当我知道她的名字时,春天已然日照强烈,并将空气变换为淡淡的小麦色了。即使露天咖啡座的位子与桌子受到大阳伞的阴影遮蔽,依旧有点炎热。奔流不息般走著的人们顶著似乎忘记梅雨季节为何的大晴天,影子长长地延伸而出。
我在巨大的影子笼罩下,望著那些人影交错而去。
而沉默的时间稍微持续了一阵子之后,朋友的眼皮犯困似的垂下。
「好困。」
她倦怠地这么嘀咕,况且似乎没有要振作的意思,就这么放低姿势。
「果然还是不该吃午餐的,会无法活动。」
「但不吃也会因为肚子饿而无法活动吧?」
朋友捏了捏喝完饮料后失去用途的吸管尖端。
「说得也是呢~无计可施了。」
「这样真伤脑筋呢。」
因为这朋友总是这样,所以我也轻佻地带过。
「好,今天乖乖回家吧。」
朋友按住桌子般的起身。
模样有如忘记睡意,精神抖擞。
「课呢?」
「跷个一堂没关系啦。」
「你已经跷掉三堂喽。」
「不要合计就是三次一堂啊。」
鬼扯著毫无道理可言的藉口,并想把自身行为正当化的朋友令我傻眼。这样算是要正当化吗?
哎,反正不关我的事,倒也无所谓就是了。
如果是过去的我,一定无法原谅他人这样不正经吧。
我不清楚这究竟是自己变得宽容了呢?抑或只是单纯松懈了?
我跟朋友喝完茶,离开阳伞的庇护。
逼近而至的亮光突如其然地落在浏海上。
「…………………………………………」
在二十岁与夏天近在眼前的强烈日光下──
我感觉高中时光像是在遥远天空那一头所发生的事情,偶尔却又恍如昨日。
我升上了大学二年级。
「那,你好好加油吧。」
「嗯。」
被一个不打算加油的人这样鼓舞,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我与真的往正门方向走去的朋友道别后,准备前往有些距离的教室大楼而混入了人流之中。当我看著在一个被划分出来的空间里,有许多学生混著教授,分别抱著各自的目的往某处而去时,不禁陷入一股不踏实的奇妙情绪之中。彷佛意识到流窜于体内的血流那般,感觉世界正在转动。
有人说过,大学是让人有所发现的场所。
那有可能是将来的道路、人际关系、怠惰……有好有坏。
跷课的朋友在大学的发现或许不在学习,而是别的方面。
我会在这样的生活中有什么样的发现呢?
一年级时,还没有明确地找出什么。
我边走在路上,边动著眼,心想不知二年级能否有所斩获。
彷佛追著因太过耀眼而看不见的光的另一侧那般,我仰望天空。
隔天,我也在课堂间移动发现了枝元学妹。我隔著玻璃,与站在我刚好经过的合作社收银机前的枝元学妹对上了眼,她的嘴角瞬间像是扎起来的头发甩了一下那样。
她拿著钱包,对我伸出手掌,接著眼光左右游移之后,才一口气放下提著购物篮的手。好像很重。我心想她如果刚好在结帐就别这么兴奋,快点结完帐比较好。连应对的店员都显得困惑。
手忙脚乱结完帐的枝元学妹急忙来到外面,气势凶猛得好像会弄掉钱包、购买的物品跟身上的包包那样。总觉得她可以不用这么急啊。当我默默地等待慌慌张张的枝元学妹平静下来之后,太阳也躲到云朵后方,阻断了照在墙上的日光。
有些强劲的风吹动合作社前的旗帜,获得了声音,传到我的耳里。
「想要表达等我一下还真困难呢。」
看著面露害羞笑容,尴尬地这么说的枝元学妹,我也不禁放松了嘴角。
「是啊,我没看懂。」
「啊,果然吗?嗯──但你依旧有等我,倒是没关系。」
收好钱包的枝元学妹来到我身边,彼此原本停下的脚步往相同方向移动。
我侧眼瞥著枝元学妹那不算驼背,而是身体有点往前倾的走路姿势。
枝元阳,大学一年级,比我小一岁。
每当个子偏矮的她跨出一步,扎在脑后的头发就会像毛笔尖那样甩动,很是可爱。被有点丹凤眼的她直直凝视,令人联想到猫;然而一对上眼,她又会爽朗地笑,比起猫更加坦率,能明确地传达自身想法。
当她把扎起的头发与暴露在外的耳朵一起直直转向前方,就能看到有如稚幼少年般锐利且未经雕琢的侧脸;不过一旦转而面向这边时,又会切换成女孩子的印象。是因为她完全不掩饰浮现的情绪吗?对我来说,像她这样能够明确地切换的对象属于未知领域,同时非常新鲜。让至今从未相处过的性格与外表一举朝我涌近的,便是现在的枝元学妹。
还有,她的嗓门总是很大,脚程也快到彷佛讨厌停下。对于前进一事丝毫不带犹豫的态度非常快活,每次看见她都会像这样来到我身边。
「枝元学妹你──」
「叫我阳就好了。」
她微笑。配合她快步走著而流动的背景,与那平稳的气息实在对不太上。
「枝元学妹。」
「真难缠。」
即使我温柔地四两拨千金,枝元学妹的笑容仍不带丝毫阴影。
「所以你叫了这声枝元学妹,是有什么事吗?」
「我看你跟著我,方向没问题吗?」
她打从出来后就大跨步地不断前进。
「今天下午没课,所以我正往想去的方向前进。」
并且笑著指了指前方示意「这边这边」。我想,如果我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她应该会来个大回旋吧。她似乎很中意我。
邂逅这个学妹至今的一个多月,我已经理解并感受到了不少事情。
「往这边也有门可以出去。」
「的确呢。」
「虽然从这边回住处有点绕远路。」
「住处?」
「在外面租的公寓。说成我家总觉得有点混淆。」
我知道枝元学妹的这番话让我有些睁圆了眼。
「你一个人住外面?」
「嗯,老家满远的。」
枝元学妹举起合作社的购物袋。隔著薄薄的塑胶袋,可以看到里头是纸盒装牛奶。
之前虽然曾一同离开学校,但回想起来,我确实没跟枝元学妹一起走到车站过,都是在途中就道别了。
「沙弥香学姊是从老家通学的吧?」
「嗯。」
我在中学时期就经历过搭电车通学,所以习惯了。现在想想,至今为止我都没有离开老家,住在外面过。我太过于习惯有家人、有猫,以及有著那看惯了的房间天花板的世界,宛如适应水中生活的生物不会登陆那般,我已经很难离开这样的环境。
「…………………………………………」
我稍稍想起理所当然似的离家,走上自己的道路的挚友。
我们像是穿过树木与建筑物之间般走著,通过几栋教室大楼前方。即使已经走了一年,擦身而过的却尽是些不熟悉的脸孔,这点跟高中相比算是大相径庭。
同时也能建构不局限在自身从属下的人际关系。
如同我偶然认识了小我一年级的学妹,现在与她并肩而行这般。
我瞥了学妹一眼。
我刚刚才首次得知枝元学妹离乡背井。
关于她,我仍有很多不知情的部分。
也还没问她相遇当时哭泣的理由。
在那之后,我就没看过她流泪了。
我直到现在才对她为何哭泣产生了一点兴趣。但外面天色还很亮,她也很开朗,感觉现在提起她哭泣的话题会直接蒸发。
「你租的住处很近吗?」
「不近的话,租了就没意义了嘛。」
确实是。
「沙弥香学姊下次要不要来玩?我可以招待你茶水,还有──」
枝元学妹看了看购物袋。
「豆芽菜。」
「这搭配组合我还真没尝试过呢。」
我想像起边喝著红茶边嚼起豆芽菜的自己,觉得想像力应该追不上味道。
「有机会吧。」
「有机会喔……」
枝元学妹叹了口气似的,无精打采地笑了。
「感觉好像跟大人的口头约定。」
如此说完的她又有点开心地抬眼看了看我。
因为自己的父母不会答应做不到的事情,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感觉。
只不过是到朋友家稍微叨扰一下,应该可以更轻松一点看待吧。
虽然这么想,却仍旧觉得这件事的门槛很高,是因为我经验不足,还是因为当事人是我呢?对佐伯沙弥香这个人而言,去女孩子家叨扰就是有著那一层意义。
至于要说我对枝元学妹是否抱持那样的情感,则是没有。
即使如此,如果我们更深交了一些……朋友之间的深交是什么?而且并非以累积相处的时间,而是用深交来判断,真的好吗?
所谓的深交,就是陷入。
来到目的地──教室大楼的入口后,我跟枝元学妹道别。
枝元学妹像是无法静下来般,不断移动脚的位置,不正经地笑了。
「如果沙弥香学姊是个坏孩子,我就会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来的说~」
「坏孩子……」
我因她的形容方式而傻眼,反过来问道:
「我看起来像好孩子吗?」
「非常像。」
「你真没眼光。」
虽然这是我出自真心的发言,枝元学妹却似乎把这话当成玩笑,笑著带过。
我穿过门前,回头一看,只见枝元学妹在有些距离的位置上用力对我挥手。如果我没有回头会怎么样呢?应该会变成非常寂寞的结果吧。
「怪人……」
我边嘀咕边轻轻挥手。
枝元学妹似乎因为我有反应,满足地重新面向前方,往大门方向奔去,购物袋也随著她本人的动作剧烈上下摇晃。我边心想「这样没关系吗?」边目送她,直到看不见那撮扎起的头发晃动为止。
我进入二楼教室,坐在正中央的位子,叹了口气。
虽然不到疲累的程度,但待在枝元学妹身边,有种连我都被她传染,想要奔跑跳跃的冲动。有些夸张的动作,举止甚至不只是活泼好动,更像是情感过于丰富。我过去从未跟这种个性的人相处过。
「……硬要说的话……」
我甚至像是被绳索牵引般,回想起差点要忘记的老面孔。
所谓的人际关系充满了有趣的刺激。
在课堂开始前的短暂时间,我这样想著枝元学妹与过去的事情。
至少,我不至于忘记她的名字和长相。
『沙弥香学姊。』
『你在学校吗?』
『在。』
『吃过午饭了吗?』
『有没有安排?』
『没有。』
『那跟我一起吃吧!』
『要不要?』
『可以啊。』
『枝元学妹也在学校?』
『叫我阳就好。』
『要约在哪里碰面?』
『枝元学妹。』
『哇,好难突破。』
『碰面的地点啊──』
『我家。』
『呃?』
『枝元学妹家?』
『啊,当然不是我老家。』
『是住处这边喔。』
『这我知道。』
『你不是说用家称呼住处有点混淆?』
『呃,是这样没错啦。』
『但我觉得比起说住处,直接说我家比较顺口。』
『这样你比较不会戒备吧。』
「啊哈哈哈。」
单手拿著电话的我不禁乾笑。她不仅老实,还有点小聪明。
不过戒备这个说法让我有点在意。
只是去学妹的住处叨扰,究竟要戒备什么?
我不禁眯细眼睛,这学妹真的是喔……
『说什么戒备。』
『你在盘算什么坏事吗?』
『关于这点很遗憾。』
『我没有聪明到可以想那些。』
『可以对沙弥香学姊做的坏事是什么啊?』
『天晓得……』
『所以,要去你住处?』
『嗯,对对。』
『住处啊……』
『我这边很凉快喔。』
『还可以免费提供饮料。』
『另外,应该很好吃。』
『要吃什么?』
『虽然我还没想要弄什么。』
『但我打算做饭。』
『所以才说是应该。』
『枝元学妹做饭吗?』
『我算相当熟练喔。』
『还有,叫我阳就好。』
『我喜欢自己的名字。』
『我会考虑的。』
『我很期待。』
『啊,会考虑是指哪个?』
『午餐?名字?』
『两者皆是。』
『午餐希望你能尽早决定呢……』
『我可以做学姊想吃的菜。』
『这样啊。』
『……这样啊?』
『那,我就过去打扰了』
『这样啊!』
『确实是这样!』
『你是不是只凭著一股气势说话?』
『我现在在住处,马上过去学校喔!』
『我在正门等你。』
『你来接我。』
『我会跑过去!』
『我跑出来了!』
『我不想跑,所以请你慢慢来。』
我收好电话起身。在我们互动的期间,多数学生都离开了教室。
我怀著残存杂草般的心情环顾周遭后,尽快离开了。
「该说她积极吗?」
毫不客气地一直来。这种宛如被大浪吞没的感觉,甚至撼动了我的心。
她对其他人也是这样毫无戒心地介入吗?即使她天性如此,我依旧不太能接受。一般来说,若被人毫无顾虑地接近,通常不会有人觉得这样很好。
并非顾虑对方,而是以自己的心情为优先行动。
这或许就是她当时流泪的理由。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确流下了大粒泪珠。
想必是吸收了许多情感而流下的吧。
而处在那眼泪落下之处的我,似乎相当受到枝元学妹的情绪动摇。
「枝元学妹的住处……这样好吗?」
上周她约我,今天又约我,结果我仍决定前往。先不提我们没特别做什么会增进情感的事情了,这星期我甚至还没看过她。枝元学妹只是我上了大学之后认识的朋友之一,然而这个朋友却轻易地踏进我的圈子。
虽然我说会去,心里仍稍稍有点抗拒,毕竟我很少去朋友家,况且……有些什么想要接续在「况且」之后。但无论我如何等待,它绝对不会自行现身。
我到底在枝元学妹身上预感到了些什么?
离开教室大楼,热气猛地扑面而来。夏天已经展开双翅,只消一拍、两拍,便能让我们的世界如此充满暑意,碰触脸颊的热浪毫无温柔可言。
蝉仍未追上夏天的背影。想必在近期之内,树木长齐、充满绿意的大学将变得吵闹到随处都能听见蝉鸣,人声也不输给这些蝉鸣。随著午休时间到来,学生们彷佛从巢穴露脸般一举现身。人、人、人,即使用手指和目光追随,也无法全部掌握。
那些多半是与我的大学生活几乎没有关连的人们。
而在这么多人之中相遇的对象……
或许是该特别注意并珍重的连结。
我像是要逃开打算前往用餐的大量人潮般往正门走去,只见枝元学妹已在正门旁。她发现了我,对我挥挥手,举止充满稚气倒不打紧,但那种毫不客气地以全身欢迎我的态度,使经过的学生不时回头张望。或许是发现自己挡路了吧,只见枝元学妹退到更边边,却没有停止挥手。挥动的手好像要撞到墙壁,光是看著都替她捏一把冷汗。
我加快脚步来到枝元学妹身边。靠近之后,才发现她似乎真的是跑著过来的,两手空空的她正冒著汗。被汗水吸附的浏海沾在额头上,凌乱不堪。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你可以不用这样看似很麻烦地道歉啦,是我自愿跑过来的啊。」
「自愿跑过来的啊……」
我不太习惯这种感觉。
话说最近我没怎么跑步,完全没有发生什么被催促般的事情。
这算是一种平稳,也可以说是索然无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看待方式吧。
我突然忆起高中练习运动会大队接力时的状况。
现在回想起当时与她步调不一的事情,只觉得有点好玩。
「那,我来带路。」
枝元学妹快活地动了起来。并未握住的手宛如被她拉扯一般,我也被拉了出去。
途中,我与印在枝元学妹T恤上的海獭对上了眼……是海獭。
海獭看著正前方,珍重地抱著贝壳。她喜欢海獭吗?
枝元学妹说先过这边的马路,于是我们一起过了马路。当灯号转成绿灯时,我提醒了立刻想要过马路的枝元学妹。
「不看清楚会有危险喔。」
说起话来感觉好像变成小学老师。
「啊,呃,不好意思。」
「你不用跟我道歉就是了。」
枝元学妹明显因为过于开心而难以顾及周遭状况。至于她开心的理由呢,嗯,应该是我吧。
对方那静不下来的态度甚至快传染给我,让我有些困扰。
我们过了马路,走进大楼的阴影之后,我对枝元学妹说道:
「枝元学妹,你会自炊呢。」
「我离家之前就有在做饭了,总觉得做饭很开心。」
枝元学妹有如想要露出洁白牙齿般笑了。
「你不喜欢居家型的女生吗?」
「我期待你的厨艺。」
她彷佛要回应我似的加大步伐,像是丝毫不介意汗流浃背。
枝元学妹的住处真的离学校很近,不到两分钟就抵达。但说起来,这其实是我配合枝元学妹快步走路所花费的时间就是了。卡其色墙壁配上蓝中泛白的屋顶,整体色调淡雅的公寓里,狭小的脚踏车停车场内塞满了脚踏车。里面不知道有没有枝元学妹的脚踏车呢?
我跟著枝元学妹踏上旁边的楼梯,她的住处似乎位在上二楼后的第一间。枝元学妹在那儿停下脚步,从口袋取出钥匙,将之插入锁孔,扭动,头也跟著扭转。钥匙转了两三圈之后,她才边说著「啊,对喔」边开门。
「我忘了上锁。」
「你可以不用这么匆忙啊……」
「没关系没关系,我喜欢匆忙。」
枝元学妹以莫名其妙的藉口强行带过,让我进了房内。我半是开玩笑地心想她这么欢迎我,反而会让我起戒心。只是有朋友来家里耶,只是朋友。
「打扰了。」
「欢迎,这是我第一次邀大学朋友来。」
我也是第一次到大学朋友家玩。
一入内,枝元学妹的存在便更加放大了。
这应该是平常就能稍稍感受到的服装与化妆品的香气吧。
或许是理所当然的,这间房内充满枝元学妹的气味。
那是不与夏天混合,略显清爽地钻过鼻腔的香气。
从玄关进来之后的右侧门后,可以看到厕所和整体式卫浴。在微暗环境下的另一边有著洗脸台镜子,上头映出带了些阴影的我的身影。我突然有点在意起许久未修剪的一头长发。
枝元学妹引领我经过流理台,来到一间面向南边、有著对外窗户、日照充足的房间。也就是说,这里很热。
「这房间真温暖呢。」
「我已经把空调开到最强了,请等一下。」
枝元学妹低著头,「嘿嘿嘿」地笑说。如她所言,装设在墙上角落的空调非常吵闹,跟慌忙地跑来的枝元学妹模样重叠了。
她的住处很乾净,若要形容得更精准一点则是没什么东西。只有一张小小的白色桌子、墙边的床铺,以及直接摆放于地的架子。摺好的衣服堆叠在房间角落,完全没看到类似橱柜的东西。大学教科书与包包一类的全塞在类似洗衣篮的地方里。
「因为没有坐垫,请你直接坐在床上吧,要睡一下也可以。」
「没关系,不用在意。」
我选择坐在地毯上。把包包放在身边之后,我呼了一口气。
虽说是大学午休,但在一个远离校区的他人家中仰望著天花板,感觉还是满不可思议的。
平常我基本上都在校内餐厅解决午餐,不太去外面吃。
因为我觉得那样好像半途跷课……不知道是否仍无法完全摆脱高中生的感觉呢?当我抱著略略无法平静下来的心情环顾著房内,便听见枝元学妹的笑声。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吧?」
「是啊。虽然无法跟其他人的房间比较,但陈设得很俐落。」
「毕竟即使增加新的东西,我也会很快厌倦,就这样化作单纯的杂物。」
「嗯哼……」
我想起放在自己房内书柜上,不曾再拿出来重读的小说。
枝元学妹从房间角落的衣服堆里取出一条绿色毛巾,擦了擦额头。我看著她的侧脸和举止,茫然地体会到现在这房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这里不是她家,所以也没有其他家人,这种状况对我来说很少见。
淡蓝色的壁纸或许是为了稍稍缓和热气而选择的吧?尽管窗上有单薄的窗帘,然而因为日光毫不留情地映射其上,应该很快就会受损。
「超市很近,也有大卖场,所以我觉得这边环境挺不错的。虽然整体浴室有点小就是了。」
枝元学妹用毛巾擦了擦脸和脖子之后,转向面对我。
「所以沙弥香学姊想吃什么?」
「这个嘛……」
我思考了一下。身体渴望清凉的食物,不过昨天在家才吃过凉面。既然这样……我试著在脑中列出候选品项,却想不出什么好点子。
「我并不特别挑食,一时之间也想不到。」
「这回答最伤脑筋呢……」
枝元学妹苦笑著弯身,恐怕是要打开冰箱吧。由于我们之间隔著墙壁,我完全无法看见她在做些什么。只是因为她的脸被光线照著,我才会这么认为。
「嗯──那有没有不喜欢,或是会过敏的食物一类?」
「这部分也没有。」
「真的不挑食呢。」
嘀咕著「伤脑筋啊伤脑筋」的枝元学妹甩著扎起来的头发。这么说起来,我不知道她手边有些什么食材,所以也很难指定啊。我稍微动了动身子看过去,便看到放在水槽旁的冰箱小巧玲珑。
枝元学妹拿出宝特瓶装的茶,倒进准备好的玻璃杯里。
「总之先喝杯茶吧。」
「谢谢。」
「我这边没有制冰盒,所以没有冰块就是了。」
「足够了,可以不用这么顾虑我。」
我接过彷佛直接碰触到里头液体那般冰凉的杯子,有著微妙凹凸的玻璃杯底部蕴含了许多颜色,吸收光线闪耀著。这是个虹彩色的玻璃杯。
因为它实在很美,我忘了喝饮料,忍不住换了几种角度观察它。
「不,我会非常顾虑啊。」
枝元学妹否定我的客套,摇了摇头手表示「NO NO」。
「因为如果沙弥香学姊不喜欢这里,就再也不会过来了吧。」
「唔嗯。」
虽然我不保证如果这里完善我就会造访,但她很努力的态度令我抱持好感。
而且,我认为她自觉亲切待我将对自身有利这点,是一种好的方面的乾脆。
「是说,那个很漂亮吧?」
她指了指玻璃杯。我回了「非常」表示同意,她于是安心似的笑了。
「虽然不能给你,但你可以尽量欣赏。」
「我会这么做。」
「还有,要记得喝里面的茶喔。」
「好好。」
枝元学妹回到冰箱前,重复著取出各种食材、端详、放回去的动作。
「那我随便做点东西好吗?」
「交给你了。」
我把事情全丢给她烦恼之后,才总算喝了点茶。滋润了喉咙、闭上眼之后,变得有点难以区分左右。我想,这是一间很安静的房间。
这里和大学不同,周遭没有树木,蝉鸣或许永远传不到这里。空调也完成了启动后降温的工作,运转趋于平缓。我看了看房间角落。
「这里没有电视和书柜呢。」
「我几乎不看书的。况且有手机就不需要电视了。」
除了枝元学妹的声音之外,传来了水流声。
「啊,抱歉,等我很无聊吗?」
「不会,我并不厌倦等待。」
只不过也不擅长就是了。我想自己至今等待的方式都不算理想。
「我打算跟你聊天打发时间。」
「喔,好耶──」
「不过你可以边聊边弄吗?」
「没问题没问题。我平常都一边做菜,一边自言自语。」
「……我觉得这点还是注意一下比较好吧。」
我可以很轻易地想像即使独自在房里,仍有办法开心地自问自答的枝元学妹,感觉很像鸡在鸡舍活力十足地钻来钻去的模样。即使是现在,也能在走廊看到枝元学妹的背影与简单扎起的头发甩动的样子。
「沙弥香学姊看起来就像看过很多书。」
之前好像也有人这样说过。该认为这是表示我看起来充满知性吗?
「书啊……算是有在看吧。」
「你常去大学图书馆一类的吗?」
「图书馆……还算常去,不过都是去看报纸。」
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声音混入了料理过程的声音之中,但我没听到枝元学妹回话。虽然跟她说想聊聊,却也不好妨碍她做菜,所以我努力不要主动跟她搭话。枝元学妹也如同本人所述,自言自语的情况变多了。
有时候她甚至会吹起口哨,旋律大多是儿歌,明明还不到傍晚却想跟乌鸦一起回家,或许跟这一带到了傍晚容易听见远处传来的相关广播有关吧。
「啊,对喔──」
枝元学妹以听起来有些泄气的语调叹了口气,这似乎不算是自言自语。
「怎么了吗?」
「我家没有多的碗盘。」
后仰著身子露脸的枝元学妹正「哈哈哈」地苦笑。
「啊啊,的确呢,毕竟你一个人住嘛。」
只准备必须数量的餐具也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可以用我的,但这么一来我就无法吃饭了……跟邻居借……总觉得也不太对吧。」
枝元学妹正嘀咕著烦恼。在这过程中,我想到了很简单的解决方式。
尽管我犹豫了几秒要不要这么做。
但在脚像是于地板落地生根般纠缠不清前,我喝光杯中茶水,随即起身。
「大卖场有卖餐具一类的吗?」
「咦?啊──好像有,我想应该有卖便当盒之类的。」
「便当盒……嗯,其实倒也能用。」
我拿起包包,走向玄关。与枝元学妹擦肩而过时,她俐落地绕来我面前。
「学姊?」
「你继续忙,我去买餐具。希望大卖场的地点好找就好了。」
虽然我已经通学了一年,却没怎么逛过大学周边。我通常都在熟悉的老家附近买东西,这一带只有跟朋友一起去过家庭快餐店而已。
「啊……不好意思,由我出钱吧。」
「没关系,毕竟我是来蹭饭的嘛。」
我边穿鞋边提醒她要记得锁门,然后看向枝元学妹并排摆放的鞋子。猛一看还以为是小孩的鞋子,让我知道她拥有一双小脚。
心中突然涌现拥有这么一双小脚的人竟然独自外宿的奇怪感想。
我穿好鞋,因感受到目光而回过头,发现枝元学妹就站在旁边,双手交叉,摆在腰后。
「该怎么说……」
枝元学妹只在嘴里再一次复述「应该说」,接著有如开心的花朵绽放那般笑开。
「请慢走。」
「……我走了。」
夹带著一点奇妙、类似困惑的情绪问候彼此。
毕竟这并非自己家,对方是朋友……只能说奇妙了。
我难得被不至于不快的困惑玩弄著。
一派酷暑在我内心摇摆著走出的门外等待我。
尽管我不禁因为眩目的阳光而叹息,仍走向楼梯。我竟然要特地去买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用到的餐具,这行为可能真的很没有意义、可能吃亏、可能兜了圈子,但我依旧走在夏日阳光之下。
大学二年级的早夏,我还不清楚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可以前往任何地方。
「学姊,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在朋友住处讲这句话,果然还是有种奇怪的害羞感觉。
虽然「我走了」也是这种感觉。
毕竟我所采购的东西是餐具一类,简直像是两个人在这里同住……总之就是很怪。但出来迎接我的枝元学妹似乎没想太多,看了看我提著的袋子。
「有没有迷路?」
「毕竟路上都不必转弯,再怎样也不至于迷路。」
大卖场就在经过大学前直直过去的地方。顺带一提,途中左转往前走就有超市。在这座满是建筑物,甚至让人觉得狭隘的小镇里,或许连道路都只能随兴地开辟吧。
我因为住处内空调确实奏效而松了口气,同时感觉到空气之中混入了阵阵香气。我像是被除了枝元学妹的气味吸引般看了看流理台,在单柄汤锅里发现香气的真面目。
「亲子丼?」
「因为冰箱里刚好有鸡肉,饭也是昨天煮好的。」
我从袋子里取出两个刚买来的碗。原本想说可能有汤品一类而买了两个,或许是多买了吧。汤锅后方可以看到平底锅,里头盛著类似青葱炒香菇之类的料理。
「这道是我在老家常吃的菜。」
枝元学妹随后说著「还有──」并转往桌子的方向,我跟著转过头去,便见到一大碗撕好的莴苣,是货真价实的生莴苣。
「我想说只有两道菜有点少,于是加了点东西凑数。」
我瞥了一眼放在生菜旁边的虹彩空玻璃杯。
「似乎应该多准备点材料再约你过来呢。」
「这样就很够了,毕竟再多可能会吃不完。」
她出于顾虑而想好好招待我,总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但我没有那么会吃。
枝元学妹说著快准备好了,要我就座,我于是乖乖地在桌前坐好,拿起刚买来的筷子,凝视著并排的筷尖。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自己买筷子。
毕竟这基本上是家里有一双可用就好的东西。
我边张合手中握著的筷子,边心想多了一双筷子所代表的意义为何,并凝视著它好一阵子。
枝元学妹在桌上摆了两块隔热垫,随后分别放上盛装亲子丼的单柄汤锅和炒菜的平底锅。仔细一看,才发现其中一块甚至不是隔热垫,而是午餐垫。我不禁心想这样真的好吗?但感觉枝元学妹丝毫不在意这点,在我的碗里添入亲子丼的料,多到几乎要满出来。
「……谢谢。」
「如果不够尽量加。」
要是再加一定会满出来,弄得我整手都是蛋吧。
「这样就凑齐了。」
枝元学妹看著新买的饭碗和单柄汤锅,露出满面笑容。
她负责做菜,我则是去采购不足的餐具。
这简直就像跟枝元学妹同住一样。一想到这里,我便暗暗觉得害羞。
「那么,我开动了。」
「请用请用。」
枝元学妹没有拿起筷子,而是用手做出推挤般的动作,示意我用餐。看来如果我不先用,她应该不打算动筷子吧。我用筷子夹起一口她添给我的饭送入口中,咀嚼,缓缓咽下。
品味著留在脸颊内侧与舌尖的韵味,我不禁略略惊讶地看著饭碗。
「好吃吗?」
我才吃一口,枝元学妹就急著问我感想。连这方面也是个急性子呢。
「好吃。」
「喔。」
「非常。」
「非常!」
话音上扬。枝元学妹清了清呛到的喉咙,随即安心似的回位子坐好。
「哎,多谢称赞……啊,真是太好了。」
「你太夸张了。」
「你都特地去买餐具了,要是不合你口味,我会觉得很愧疚嘛。」
或许是如此。我看著手捧著的碗,微微笑了。
至少枝元学妹的料理值得我跑这一趟买回来。
我的筷子转往炒菜去,枝元学妹的目光也随之而来。
有点难入口。
「好吃吗?」
她又问了。在被她直盯著瞧的情况下咀嚼的香菇不太好吞咽。
「好吃。」
「喔,感想的层级下降了。」
枝元学妹并未表现出失望的模样,而是愉快地指出这点。我吞咽下去后──
「我想说讲一样的感想也不是办法。」
「我觉得好话重复说也没关系喔。」
「那,非常好吃。」
枝元学妹率直地「哇哈哈哈」开心笑了,那是一张非常适合单纯赞美的笑容。
我咬了一口莴苣。
「好吃吗?」
我就知道她会问。
「很脆。」
「对吧对吧。」
明明只是直接咀嚼撕碎的莴苣,枝元学妹却显得有些得意。
这样满好玩的。
我对每道菜都发表完感想之后,枝元学妹才总算开始用餐。用餐途中她比较少说话,默默地动著手口,姿势、举止,以及挺胸的模样意外地相当英挺,让我暗暗佩服。这样说虽然不太好,但跟她平常看起来有点随便的动作大相径庭。
不过,会做出的事情仍是原原本本的枝元学妹。
「我吃饱了。」
「…………………………………………」
「学姊,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你吃得很快。」
「咦?」
瞬间吃完的枝元学妹看了看我的碗,并在瞧见里头剩下的分量之后说:「真的耶──」
「在我老家吃这么快很平常……嗯。」
「你家人也都是急性子吗?」
「或许喔。」
苦笑著的枝元学妹把自己的碗筷放到水槽后立刻回来,坐回方才的位子。原以为枝元学妹很随兴地看了看我、看了看锅子、看了看窗外,又马上发现她发起呆来,宛如突然看过去之后,会假装看向别处的猫那样。
小小地扎在脑后的头发随著她的动作甩来甩去的模样,彷佛短短的尾巴。
「好吃吗?」
她挺出身子,再次问道。难道只回答一次无法充分表达我的心情吗?
我想起她刚刚说过,好话重复说也没关系。
「很好吃。感觉也很神奇。」
「神奇?」
我边用筷子夹起香菇边回答: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享用朋友做的料理。」
第一次品尝朋友的亲手料理;第一次拜访朋友在外独居的住处。
更重要的,是眼前这位学妹本身。
「……怎么怎么?」
或许是介意我的目光吧,枝元学妹开口问了我有何贵事。
「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我在枝元学妹身上体验了许多第一次。
大概是因为她的个性是我至今从未接触过的吧。
若当时我没有偶然发现她在哭泣,彼此肯定不会有所交流。即使有人介绍,我想我也不会太有兴趣,而会直接带过吧。
正因为有那样的契机,我现在才会在这里吃亲子丼。
而这个学妹拥有许多过去不曾吸引我的各种特质。
所以,硬是要说的话──
「我觉得你跟一个我以前不擅相处的人有点像。」
那张彷佛一直拉著我的快活笑容十分相像。
枝元学妹略显严肃地眯细了眼「嗯──」地沉思。这样的表情不仅维持良久,嘴角甚至还绷紧起来。
「呃,你这是拐个弯说不喜欢我的意思?但又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是这样。」
「麻烦说明一下到底是怎样……」
「我有点好奇自己现在遇见以前不擅相处的人,究竟能……建立起什么样的关系。」
当时遇见的她非常单方面。她曾经考虑过我的心情吗?我想因为她是小孩,没有这些余力,她本人的个性也无法做到这点吧。她的行为与想法对我而言多半都会造成困扰,但现在的我或许多少能汲取她行为的含意和希望。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成长。
「唔……呃──……沙弥香学姊不擅与我相处?」
「目前没有这种感觉。」
而且料理很美味。我彷佛要慢慢分析调味那般细细咀嚼,边咀嚼边冒出想喝点汤的念头,但实在无法说出口。而对面的枝元学妹整个人瘫在桌上。
「呃……有点像但不至于不擅相处……我搞不懂。」
「就是说你们只是单纯有点像,毕竟你不是她。」
「哪些地方像呢?」
「这个嘛……很活泼的地方。」
「竟然不习惯活泼的人。沙弥香学姊至今过得还好吗?」
难道没有过脑袋会长菇的烦恼吗?她想像著我的阴沉人际关系并为我担忧。确实,若是一群不活泼的人聚在一起,很有可能会变成那样吧。
「……我的讲法不太精准。应该说是行动优先于思考的人吧。」
有如猫会扑向动来动去的物体那般,总之先采取行动,然后才思考行动的意义。
跟深思熟虑完全相反,但比起坚持深思熟虑而总是陷入停滞的人能更快向前。
我是那种要先找到理由才会行动的小孩,所以无法配合这类人的步调。
「原来是这样啊。的确有这样的倾向吧。」
大概是心里有底吧。只见枝元学妹起身,随即凝视著我。
被这样直直盯著吃饭的样子看,我觉得有点不自在,于是停下筷子。
接著用眼神询问「怎么了?」便见枝元学妹轻松地笑开了。
「我只是觉得动作不快点,很多事情都会马上结束。」
「结束?」
枝元学妹起身走向水槽,没有回答我的疑问。我听到开始清洗碗盘的声音。
「你再稍等一下,我就可以帮忙了。」
「这边太窄了,很难帮忙喔。」
的确如此。我接受了她的说词,要是我跟她并肩站在那边,应该会满出来吧。
在空调确实发挥效用的空间中听到水流声,不禁有种冰冷的水珠从脖子滑落的错觉。
「沙弥香学姊今天还有什么事吗?」
「午休结束之后还有课。然后……」
「然后?」
「……回家。」
「这样啊。真可惜。」
枝元学妹的声音平淡,能够感受到她并未抱持太大期望。
其实在回家之前我打算去个地方,但我认为不需要说明得那么详细而省略了。我跟枝元学妹之间还不至于没有隔阂到可以坦承一切的程度。
不,没有隔阂的人际关系真的存在吗?
即使面对家人,人仍或多或少有所隐瞒。
能够毫不隐瞒地坦承一切的对象,究竟能不能算是别人呢?光是这点都让人存疑了。
「……沙弥香学姊有没有交往对象啊?」
「…………………………………………」
她的问法以及询问的原因这两点让我有些在意。
不过,我跟枝元学妹之间还不至于没有隔阂到可以坦承一切的程度。
「不告诉你。」
我含糊其词,稍稍听了水流声一会儿。
「呿~」
「呿什么啊。」
「我希望能跟你亲近到愿意告诉我这些。」
她随便用这话收尾之后,溅起水花的声音增加。即使我往那边看去,仍无法窥见她的表情。
有点忌惮明确地询问她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
目前就是这样的气氛。
为了不让她分两次洗碗,我想著要快点吃完,动起了筷子。
手口加速之后,感觉味道就不是那么明显了,总觉得很浪费。
我用拇指轻轻抚过刚买来的饭碗表面。
佐伯同学、沙弥香妹妹、沙弥香、佐伯学姊,与我有关的人们对我的称呼分散得令人惊讶。称呼方式象徵著对方的处事原则,以及跟那个人之间的关系。
而这之中可能会再加入沙弥香学姊,也可能不会。
不过若要遵从非常不明确,甚至算是预感的存在走──
我有种一定会加入的感觉。
『我到了。』
『先进店里喔。』
『我也到了。』
「我看到你的头了。」
「哇。」
「生意真好呢。」
「是啊。连二楼也传来了声音。」
小小的脚步声与平淡的些许嘈杂,以及淡淡传来的香气,令我眯细了眼。
都姊的咖啡厅经营状况似乎比以前更好,原本没有用到的二楼座位现在也已开放,甚至有余力雇用工读生了。一位看起来像是高中生的女孩,彷佛正被点餐玩弄似的在店里忙进忙出。
「学姊常来吧?」
「嗯,像是买书回家时就会绕过来。」
听我这么说,书店家的女儿闹著玩般的行了一礼。
「多谢照顾我家生意。」
「小糸学妹呢?」
「我自己不太常来……你不觉得我一个人来跟这里的气氛不太搭吗?」
「没这回事喔。」
即使离开大学,仍被人以学姊称呼。不过现在这样称呼我的人不同。
坐在对面座位上的是小糸侑,以前的学妹,现在则是朋友。
从我身上也接收了许多情绪与立场的对象。
小糸学妹稍稍留长的头发直接放下,不再扎起,理所当然地看起来比以前更成熟。因为身边的人没有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所以我可能在高中时代就被认为有著超龄的成熟吧。我觉得自己与她之间的身高和视线高度差距稍稍缩短了。但明明我俩度过的时间是一样的,让我不禁暗暗笑了出来。
「灯子最近如何?」
我问了问没有一起来的她的近况。被这么问到的小糸学妹边端起咖啡杯,边稍稍思考了一下。
「要说如何,唔──嗯……动来动去?」
「什么啊?」
「毕竟话剧社的活动很忙。再加上──」
「偶尔也会参与专业剧团演出对吧?真厉害。」
「虽然她还在烦恼是不是真的要走演员这条路。」
外行的我只觉得都参加专业剧团了,还有什么好烦恼的?但即使身为专家,也不见得就必须以此维生。那一定是个复杂的业界吧。
「是说,你应该曾跟七海学姊交流过吧?」
「我们没什么机会直接碰面,不过偶尔会联络。」
小糸学妹苦笑著说:「那来问我不是绕圈子了吗?」
我轻柔地否定了这一点。
「不是绕圈子。我想知道你眼中看到的灯子。」
基于诸多理由,人其实很难亲自确实地对别人说出有关自己的事情。
毕竟如果没有镜子,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无法得知。
我忽地跟柜台里面的都姊对上眼,她露出一如往常的稳重笑容,轻轻对我挥了挥手。小糸学妹发现我微微点头示意的举止后,同样与都姊打了招呼。
之前虽然提过,总之高中毕业后仍常造访这里的似乎只有我,因为升学而离开这里的人意外地不少。小绿、爱果,还有灯子都是。
我从未考虑过离开老家这个选项。
因为我没有明确的目标。况且更重要的是,家里的老猫和祖父母已经来日无多,我不想再减少与他们相处的机会。
我偶尔也会在这里遇见箱崎老师。老师依然在高中教书,只要碰到面就会简单交换一下近况。学生会话剧似乎已成了校庆的固定活动。一想到那确实是我们留下来的,不禁让人有点害臊。今年学弟妹也有来问我们要不要回去。
于是话题变成要不要约前学生会的成员聚一聚,以及这么一来该如何筹划的状况。
「灯子也会来吗?她很忙吧。」
「因为是还满久之后的事情,很难说……不过我想应该没问题。」
「这样啊……」
如果会来,就是我睽违许久与灯子直接见面了。
彼此之间的距离,成了我们不见面的最佳藉口。
我和小糸学妹依旧住在老家,只有灯子独自住在学校附近,小糸学妹似乎会以符合常常、不时、频繁之类形容词的频率留宿。而我只要稍稍观察小糸学妹,就可以确认她有没有去留宿。
「昨天也是住在她那里吧?」
小糸学妹的肩膀抽动了一下,无法掩饰动摇。
「呃,你为什么会知道……?」
她著急地问到底是那里露馅。但这又不是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
「这很容易啊……」
我正准备说明,忽地吐了口气。
「不告诉你。」
「呃呃……」
「要是告诉你,你不就会改掉了吗?」
「唔……」
小糸学妹噘起了嘴,彷佛在抗议我坏心眼。即使外表改变,但只要稍加捉弄就会表现出学妹的样子,所以很好玩。不过这样一比,便觉得与她同年的枝元学妹比较稚嫩一点。
小糸学妹或许是因为与灯子交往而比较成熟吧。
尽管我并不确定枝元学妹是否有交往对象。
「佐伯学姊又如何呢?」
「如何是指?」
喏,直接被问如何会困扰吧?小糸学妹如此笑了。
「有什么快乐的事吗?」
尽管问题并不明确,多少还是给了点方向。不过,她竟然会直接问我是否有什么快乐的事,有点难得。跟灯子已经谈论到将来了,问我这么抽象的问题好吗?
「这个嘛……」
我看著杯中的深咖啡色水面,脑中似乎茫然地浮现她的笑容。
还有一张水獭的脸与之并排。还是忘了水獭吧。
「我交了一个一年级的新朋友。」
说到最近比较显著的变化就是这个了,尽管我不确定这算不算快乐。
小糸学妹「喔喔~」了一声,睁圆双眼。
「是怎样的人?女生吗?」
「嗯,女生……很活泼的人。走路总是很快,还很会做菜。」
这样一列举,就觉得两者好像没什么关连性。我只好啜饮一口咖啡,以带过这不上不下的发言。
如此一来,不就等于是在我到她住处蹭饭之前,只知道她走路很快吗?
我应该还知道一些其他的,却难以想起。
「脚程快,厨艺又好……文武双全呢。」
「你的解读很正向。」
看到枝元学妹动来动去的身影,给人一种比较偏武的印象就是了。
「佐伯学姊的朋友啊……是朋友吧?」
「不然还会是什么?」
尽管理解小糸学妹想确认什么,我依旧选择装傻。
枝元学妹对我怀著好感,但我没有深入考虑过那是哪方面的好感。
我刻意朦胧地眺视那触及表面的好感,不加以对焦。
脑袋特意逃避,不去深入思考。
那或许是细微的举止透露的讯息,也可能是我本能地察觉到,抑或是心中尚未整理好的情绪晕开了……我以这样的暧昧感觉看待枝元学妹。
枝元学妹是朋友,却跟其他大学的朋友有点不同。
要将这些不同诉诸话语很简单。不过我──
「我有点想见她。」
「好啊,有机会的话。」
话虽如此,但我、枝元学妹和小糸学妹同聚一地,究竟会是什么状况呢?
要有怎样的人际关系,才会发展成那样呢?
我完全无法预估。
我在大学图书馆看报以打发时间。
刷卡进入后往左的空间里,摆放了四张长椅。我边坐在其中一张上,边摊开家里没有订阅的报纸阅读。地板上的厚实地毯吸收了声音,使脚步声从图书馆内消失。人的气息也很远。
尽管附近设置了电视机,但音量配合图书馆的环境开得很小,只有零星的声音,听不太清楚。旁边摆放了科学杂志,虽然曾经拿起来阅读过,然而我没有太多科学基础,所以不太能融入其中。我觉得自己从以前开始,对于有无兴趣的事物表现的态度就很极端。
而这不仅限于接物,待人也是如此。无论名字或是喜好,没有兴趣的对象甚至不会进入我的脑海。
我至今究竟忘记了多少相遇,活到现在呢?
看报纸也只看有兴趣的内容,真方便。
纸张的气味自接触报纸的指尖传来,是最近比较少接触到的气味。
近期再去买书好了。
我叠好报纸,将之收回架上,旋即打算离开。途中经过电视前时瞥了画面一眼,节目正在采访即将参加大赛的游泳选手,那位选手似乎刚上岸,全身都滴著水。彷佛季节抢先到来而晒得黝黑的肌肤正裸露而出。
明明应该都在室内练习,为什么会晒得那么黑啊?
我边想著这些,那位女性选手正好在我经过画面前时脱下了泳帽。原本在泳帽保护之下,大约刚好及颈的黑发暴露在外。
濡湿般,有著滑顺质感的黑发。
「…………………………………………」
我停下脚步。
『我喜欢游泳。』
记者询问选手开始练习游泳的契机,女性如此回答。是个没什么特别的动机。
但能够喜欢自己喜欢的事物,堂而皇之地面对它,或许是非常率直且重要的事情。
『还有──』女性补充。
『以前我曾在水里看到非常美丽的事物,所以……呃,就是说,我喜欢游泳。』
这番话后半因为包含了难以言表的煎熬,她只能再次强调自己的喜爱,让记者轻声笑了。简短的采访到此结束,马上转到下一个话题。
我在切换后的画面半点都没进入眼中的状况下,茫然地凝视画面。
……嗯哼。
「…………………………嗯哼。」
我陷入一种就在自己忘记时收到一封信,拆开阅读的心情。
「你怎么了?」
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枝元学妹,与我一起窥探画面。
「对明天的天气那么不满?」
「……你是指什么?」
我针对她的问题提出介意的疑问。枝元学妹于是回答:
「因为我看你一脸正经。」
「你想多了。」
「可是现在也……哎,好吧,没关系。是说沙弥香学姊,午安。」
总是快步走著的学妹在我前面一步,窥视般的向我打了招呼。我有点犹豫是否要提醒她不应该在图书馆内这么大声。
「午安。」
「沙弥香学姊,要不要去游泳?」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因为你刚刚一直看著游泳池选手啊。」
她从什么时候就看著我啊?话说回来,游泳池选手这个说法很怪。
「枝元学妹,你不是说自己不看书的吗?」
在图书馆见到她,我有些诧异地试著询问。
「叫我阳就好。」
「……枝元。」
「不知为何,这种直呼姓氏的称呼方式感觉好高压喔……」
枝元学妹缩了缩脖子,但立刻伸了回来。
「因为你说会在图书馆看报。」
看样子,她有听到之前在她住处提起的话题。
「我偶尔会来看看,今天刚好发现了你,就是这样。」
枝元学妹如此作结,转向前方。或许她每天都有来看看,因为最近我常常碰见这个学妹。我们没有互相联络,很难认为这一切都是偶然。
不过我刻意不戳破这点,与她并肩而行。
即使这是刻意安排好的命运,我也觉得只要相遇了,结果便是同样的。
「现在确实已经是可以去游泳池玩水的季节了呢。」
才踏出图书馆一步,我便不禁这样说,因为外面如此炎热。
大学校园内的茂密树林上,大量蝉正从四面八方捎来鸣叫。
阳光角度锐利地照耀著我们。
七月中旬,夏天宛如源源不绝地涌出般,填满了环境。
「嗯嗯,所以我们一起去吧,沙弥香妹妹。」
「不要那样叫我。」
我温柔地制止有些得意忘形的学妹。
竟然用了沙弥香妹妹,我趁著未感受到她目光的空档,静静地笑了。
「事出突然,我什么都没准备,所以另找机会吧。」
我跟会随身携带游泳装备的小学生不一样。
不过,游泳池啊。
高中时虽然曾跟学生会成员们一起造访过……泳衣……还可以吧,不不……我在脑海中与流逝的时光搏斗。
而当我暂时将这个计画保留,热气与迷惘便同时扑了回来。
我带著不知不觉往左转般的感觉走著。但我们究竟要去哪里呢?
离开图书馆,经过合作社前面时,我开始担忧起这番漫无目的行走的目标了。
课……对,我必须准备去上下一堂课。
我迟了一段时间才想起这点,于是看了看枝元学妹。
「有机会啊……啊,对了,你要不要再来吃顿饭?」
话题千变万化。而枝元学妹似乎也发现自己毫无目标,于是如此提议。
「这个嘛……说是『再』,但我好像两天前左右才去过。」
我大概已经到枝元学妹的住处蹭饭过三次了。毕竟她做饭好吃,住处离大学近,况且她又约我,还有……我有时会像这样找理由。
彷佛刻意不想面对什么。
「那今天也来吧!」
「很可惜,我今天已经吃过了。」
「哎呀呀。」
我有种原本气势满满的枝元学妹突然泄了气的错觉。
「改天吧。」
「啊哈哈,沙弥香学姊好像大人喔。」
我对外头的日照,以及露出不辱其名般的阳光笑容的枝元学妹歪了歪头。
「大人?」
「常用有机会、改天吧之类的说法。」
这是对总是嘴上说说的我不满吗?因为她开心地说著,我很难判断。
只不过我想,即使你说我像大人──
因为父母不会随便出言承诺,我对大人没有这样的印象。
要说的话,我的拖延战术倒是有种卖弄小聪明的感觉。
「有那么多改天,很令人期待呢──」
「你这是挖苦吗?」
「一半是。不过剩下的一半是真心的……」
对话途中,枝元学妹的视线飘到道路另一侧。隔著校地内狭小道路的那一头,有一群吵闹的女生走在与我们完全相反的方向上。枝元学妹的目光望向其中一人,那个女生也察觉了她的目光。枝元学妹露出友好的笑容,对方却缩了一下肩膀。
做出反应的女生看向枝元学妹,随后也看了看在学妹身边的我。
「嗨。」
枝元学妹爽朗地举手问候,女生则是稍稍点了点头,接著像是要别过脸那般转而面向前方。我从她动嘴的感觉,大致猜到她讲了些什么藉口回应身边女生们的视线。
以朋友或认识的人来说,那女孩的反应有点怪。
「奇怪耶。」
枝元学妹看著离开的女生,困扰地笑了笑,接著收回举起的手,彷佛没事一般的转向前方。我看了看这样的枝元学妹脸孔,上头没有失落的神色。
一如往常地明朗快活,是我一直看著的枝元学妹。
方才那种状似略有隐情的擦身而过,以及她与此不搭调的态度,让我产生了兴趣。
我并没有对枝元学妹漠不关心到可以完全忽视这些。
不过,总觉得会深深介入。我有预感,朝枝元学妹跨出的这一步将会成为很大一步。
该问呢,还是不该?我边走边犹豫著。
「你认识她?」
「不。」
她先是摇了摇头。停顿几拍之后,却又重新点头。
「对,我认识她。」
订正过后的枝元学妹仍张著嘴,接著──
「是朋友。」
向上修正了。此后只有我们彼此的脚步声持续著。
「应该算吧。」
最后,她这样补充。如今她们之间的关系可能相当细琐,且支离破碎。
「她可能已经不当我是朋友了。嗯,我们的确都没说过话啦。」
枝元学妹说得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感觉,但这样比她平常夸大地邀约更让我好奇。有种既然硬推不行,那就拉拉看……诸如此类的感觉。
求知欲、探究欲,一旦这些部分受到刺激,我便很容易做出反应。
现在想想,或许就是因为与枝元学妹的相遇仍存留谜团,眼下我们才会是这样的关系。
我必须去上下一堂课。而我已经走错方向了。
「…………………………………………」
无法停下脚步。像是在诉说著究竟要往何方。
背部渗出的些许汗水,彷佛与洒落的过剩热气毫无关连,带来些许寒颤般的感受。
我可是连才艺也从未跷课过。
紧张到指尖彷佛稍稍发麻。
我停下脚步,换了个方向前进。
「咦?学姊想到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枝元学妹犹豫著要不要跟我来,伫立原地。
我出口邀约这样的枝元学妹:
「跟我来。」
阳光另一头的强烈蝉鸣随著我头部的动作涌入耳中。枝元学妹先是停了一拍,旋即开怀大笑,说著「来了来了来了」并瞬间回到我身旁。
「你不用上课?」
「课没了。」
从我的预定中消除了。明明只是跷课,却总是能安上格外积极的理由。
我忆起当年想辞退游泳班时,那种不上不下的感觉。
明明当时我只是伴随著愧疚之情一起逃避,现在的心境则完全相反。
之所以能让这么长一段时间都没厘清的记忆成形,莫非是因为方才那一点点刺激造成的吗?
「没了……呃,该说这样不太好意思吗……真的好吗?」
「一节没上没关系的。」
常常没上课的朋友都能克服去年,顺利升上二年级了。
过去我虽然总是为了不发生任何失败而紧绷著,却也累积了许多失败而活到现在,仍能欢笑。
因此我认为这样没关系,继续向前迈进。
我就这样往教学大楼后面走去。那是萦绕著包围四周的树木气味的吸菸区。
也是我与枝元学妹首次相遇的场所。
我瞥了彷佛背负著墙壁阴影放置的长椅与枝元学妹一眼。
「哎呀,真令人怀念呢。」
枝元学妹轻佻地表示,说著「是像这样吗?」一如当时那般站到了墙边。
然后,明明没有带著泪水,她却抹了抹眼睛。
「你那时之所以哭泣,跟刚刚的女生有关吗?」
是她逼哭你的吗?我如此问道。枝元学妹睁圆了眼。
「沙弥香学姊会心电感应吗?」
我想起之前小糸学妹也曾露出同样的表情怀疑我,不禁稍稍笑了。
「这谁都看得出来吧。」
我往长椅坐下,靠在椅背上,呼了一口气。
隔著衣服接触背部的坚硬触感与树木的香气,让我回想起在学生会办公室的过往。
我用手指了指长椅旁边的位子,枝元学妹于是抱著包包坐了下来。
「当时我很高兴你把这里让给我……好像不太对。其实是觉得很丢脸。」
枝元学妹可能回想起来了吧。只见她闭上眼,放松了嘴角。
「等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时,我心想,啊,真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哭泣的脸呢。我明明不觉得哭泣是那么糟糕的事情啊。」
我回想起在教室再度遇到枝元学妹时,她的表情。尽管鼻子仍然红红的,但她已经停止了哭泣。
「为什么呢?」
我好奇,也想知道答案。枝元学妹立刻回答了:
「我想,应该是不想被人看到软弱的一面吧。」
「软弱……」
我反刍她所使用的说法。
「觉得软弱就会被讨厌。」
枝元学妹的脸上浮现包含寂寥感,带著一丝阴影的笑。
起初我也认为确实如此。软弱、马上哭泣、不依赖他人便无法生存──
我或许也对这类存在抱持否定态度。
不过人在高兴的时候也会哭泣,这无关乎坚强与软弱。
我不确定哭泣是否就是展现软弱。
接著,我沉默了一会儿。然而寂静并未在这段时间降临于此。
蝉鸣很吵。蝉为了生存而鸣叫。
以比起任何存在都更为强悍的声色。
而先开口说话的是枝元学妹。
「有点热呢。」
「有点而已吗?」
吸收相当程度日光的头发如此诉说,应该是相当热吧。即使躲在阴影下,仍有种日光一点一滴渗透过来的感觉。
「我只是看气氛选了这边。要换个地方吗?」
「不,这里就好。」
枝元学妹弯起眼角,展现喜悦。
(插图p087)
「毕竟可以两人独处。」
屋顶与墙壁的距离恰到好处;天幕之下,世界明明如此宽广,这里却只有我和枝元学妹。蝉鸣环绕,墙壁阻隔了人的脚步声,消除了气息。原来如此,这样确实算是独处。
在这个只有我与她的空间里,枝元学妹难得有所顾虑地先做出声明:
「可以说说关于我的事情吗?」
「我就是因为想听才过来这里的。」
这是在课堂上绝对听不到的内容。枝元学妹以包包遮掩嘴角。
「该说诚如你的猜测吗……」
她更加抱紧了手中的包包,绷紧身子。
「与沙弥香学姊相遇的那一天,我被她甩了。」
有种绷紧的丝线放在手指上的感觉。
我烦恼著是该弹开它好?还是保持现状就好?转瞬间,肌肤与声音失去了温度。
「这样啊。」
回应相当简短。基于各种原因,我警戒般的这么说。
「她的理由是上大学之后,两个女生在一起会让她在意他人的眼光……之类的。」
我看著眯细眼睛的枝元学妹,在心中同意这真是个烂理由。
被告知这点时,我想她的脑中肯定一片空白吧。无法确定究竟是出于愤怒还是失落感,应该半点声音都听不进去。
我有种感同身受般的体会。
「当时虽然难过得哭了,但现在我已经完全不在意。尽管不能当回朋友有点寂寞就是了。」
她的口吻不带悲壮,感觉只是平淡地陈述事实。分手后能马上撇清关系当回朋友也很奇怪,留下尴尬算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是我,就不会想当回朋友。
一如我无法原谅学姊选择分道扬镳,曾经变调的关系很难恢复如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堆叠石头那样,有著所谓的偶然……只能形成唯一一次的形状。一旦崩塌之后,几乎不可能凭藉自身意志重现原本堆叠的形状。
人生有很多事情无法重来。
所以在我遇见最棒的朋友时,她已经是最棒的了。而现在我们仍是朋友。
这层关系丝毫没有动摇。
无论我如何希冀,仍不会有任何改变。
「哎,就是这样而已。」
「不是可以这样一句话带过的事情吧。」
「不,已经变成只是这样了。」
枝元学妹意有所指地看著我,露出微笑。总觉得学妹的稚嫩脸庞彷佛与我的视线高度平行。
「我喜欢女性。」
「……这样啊。」
自己的声音犹如水泥表面般,我并不清楚它何时会龟裂。
「所以──」
枝元学妹欲言又止。我却无法说出「所以如何?」催促她。
彼此的声音像是化为空白,没有接续下去。
「只是觉得沙弥香学姊就在那里,感觉好厉害喔。」
「厉害?」
听到我对这蒸发了许多杂乱话语后选出的形容表达疑问,枝元学妹有些害臊地别开了目光。
「该说好像有什么连结吗……唔──嗯……戏剧性?」
枝元学妹挑了挑眉,困扰似的仰望天空。
「说命中注定是太夸张了。但我想不到其他说法。」
「……有缘吗?」
「没错,就是这个,缘分意外。」
我有点犹豫要不要指摘她说反了,毕竟现在不在课堂上,不是上国文课,但又讲著非常正经的话题。我觉得自己的思考正像这样,企图逃避这个话题。
「当时就是……在眼泪的另一侧看到沙弥香学姊,非常漂亮。」
枝元学妹边说著只是这样,边将手撑在长椅上,伸长双脚,原本抱著的包包依然扭曲变形地留在大腿上。她看起就像一只垂著头的猫。
「真的很漂亮呢……」
「你不用说两次,我会害羞。」
闻言,枝元学妹就像等著我做出反应般,轻轻笑了。
「我觉得称赞要说几次都没关系,多听几次也无妨啊。」
总觉得这样的看法很有她的风格。我对她的了解似乎已经进展到会涌现「很有她的风格」这种想法的程度,觉得自己更了解她了。没错,我正是为此来到这里的。
想了解枝元学妹,听她说话。
好了。
我究竟想拿这只踩在半上不下位置的脚怎么办呢?
确实是,好了。
好了,我必须好好面对接下来的事情。
在被这一步步造访的夏季灼烧的景况下。
「沙弥香学姊啊……」
当我正在烦恼时,枝元学妹已然抢先说道。她真的是个不会犹豫该不该行动的人。
「什么事?」
「你的头发很长呢。」
枝元学妹的目光投向我的颈后。
「是啊……」
高中毕业之后就只有修整,从未真正剪过头发。
尽管没人这样说,我仍不想被人认为自己是因为失恋才剪去头发。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放任头发自行生长。
我反问枝元学妹,我的头发怎么了吗?
「我喜欢。」
枝元学妹边这么说,边从长椅上起身。声音和动作都很轻盈。
如此不经意地投射而出的好感,有如气球飘荡般,缓缓抵达我的内心。
而当它即将触及我时,枝元学妹已经采取了行动。
她快步与我拉开距离,接著回过头来,笑著对我挥挥手。
虽然我们经历过多次离别,但由枝元学妹主动离开的情况实在相当少见。
「那还真是谢谢你……」
独留原地的我目送她离开后,边抚著披在颈上的头发,总算嘀咕了一句。
她说喜欢这仍残留在我心中,牵丝攀藤的过往。
喜欢。
轻轻的声音使蝉鸣远离。
我宛如被告白般的困惑著。
彷佛被告白了。
大概。
『猫好吗?』
『很好。』
『两只都好。』
『不过因为年纪大了,相当慵懒。』
『慵懒啊……』
『不知道给不给我抱呢?』
『即使慵懒,逃跑的时候还是很敏捷喔。』
『有精神是好事呢。』
『嗯。』
『我还想再去看看猫。』
『可以啊。』
『也想见你。』
『总觉得可以跟你──』
『说很多事情。』
『我……』
『是啊。』
『这样或许也不错呢。』
『找个机会吧。』
『嗯,找机会吧。』
七月二十九日,我生日当天的早晨,与连日来毫无二致的闷热席卷而来。
感觉是个似乎跟昨天没什么不同,明天应该也没什么差别的夏天早晨。
我满二十岁了。
拿起枕边的电话,一早就来了祝福的讯息,是小绿与爱果传来的。我确认收到的时间,讯息是在日出之际传出,看来她们相当早起,而且两人是一起传来的。小绿与爱果目前合租房子,或许是其中一人叫醒另一位的吧。我看到小绿说了两次恭喜,她可能是在半梦半醒间传的。
无论如何,我都很高兴。
枝元学妹并未传讯息给我。这是当然的,因为她不知道我今天生日;反之亦同。我们对彼此所知无几,之前才增加了一项。
尽管那项可能相当重大。
那是能那么轻而易举地说出的事吗?
倘若她觉得告诉我也无所谓,又是基于什么样的考量?
「…………………………………………」
枝元学妹或许正确地掌握了我。
如同我能理解小糸学妹去灯子家过夜了那样。
由不同人来看,或许会看出我身上的些微差别吧。
我坐著思考关于枝元学妹的事。
我有自觉,最近愈来愈常想到她。
我想这算是一种助跑吧,感觉怀念的事物开始渐渐远离。
有如仰望看不见的繁星般仰头,我抱著单侧膝盖,在椅子上摇晃。如果就这样静静地不动,今天将会平稳地、普通地,毫无状况地结束。
尽管我觉得这样也很值得珍惜,却仍像望著远处波浪般眯细了眼。
我确实抱持著一丝想告知她的念头。
尽管我并不喜欢这样,有点像是讨祝福,但总觉得比起事后告知,自己更应该现在就让她知道。我淡淡地认为这样做,枝元学妹应该会比较开心。
我很明白,希望她因此开心的自己确实存在。
我半闭著眼滑起手机,难道是为了掩饰害羞吗?
『我满二十岁了。』
送出讯息后,我等了一下看看有没有已读跳出,这才放下手机。
大概过了三十分钟之后总算收到回覆。应该是她刚起床就回了吧。
『生日?』
『今天吗?』
『嗯。』
『为何要这样欺负我……』
『欺负?』
『当天才知道,我根本没办法准备啊!』
『至少让我三天前知道嘛。』
『就算是昨天也好……』
『准备什么的……』
『没关系啊。』
『对不起,说这些之前应该先祝福你的。』
『学姊,生日快乐。』
『谢谢。』
『这样说虽然俗套。』
『不过你愿意祝贺我就很够了。』
『虽然很像在讨祝福。』
『不会。』
『说是这样说──』
『我觉得赠礼比起为了对方,更多是为了满足自己。』
『该说是想留下一个好印象吗……』
『实际收到礼物果然还是会让人比较开心吧?』
『这个嘛,的确。』
『对吧~~』
『……你有没有想要什么?』
『现在没有……』
『我只想要几句祝福而已。』
『包含你对我说的。』
『……枝元学妹?』
『没反应了……』
『睡回去了吗?』
『没没没!』
『我醒著!』
『也就是说,我现在不是在作梦……』
『你是指什么事?』
『应该算是很高兴的事吧。』
『别说这个了。』
『沙弥香学姊今天起就满二十岁了。』
『是啊。』
『可以喝酒了呢。』
『嗯。』
『也可以抽菸。』
『还可以打柏青哥打到爽。』
『这些我都不会做啦。』
『枝元学妹想到的成人活动──』
『都好幼稚。』
『叫我阳就好。』
『沙弥香学姊,你喝过酒吗?』
『怎么可能有。』
『好正经喔。』
『枝元学妹有过吗?』
『枝元学妹没有过。』
『是乖宝宝呢。』
『这样啊~~』
『那要不要来喝酒呢?』
『?』
『我只是想说作为满二十岁的纪念,来喝酒如何这样。』
『啊,酒我会准备,庆祝你生日。』
『酒啊……』
『枝元学妹不是还不能喝吗?』
『啊,不过你有可能重考过一年。』
『并没有。』
『我打算喝可乐就行了。』
『就行了?』
『我发现搬来这里后都没喝过可乐。』
『明明很喜欢碳酸饮料的。』
『喔……这样啊。』
『不过酒……』
『我从未想像过,也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要不要来我这边喝?』
『枝元学妹的住处吗?』
『叫我阳就好。』
『毕竟我不知道白天哪里可以喝酒。』
『这我也不清楚呢。』
『啊,家庭餐厅?』
『原来如此……』
『啤酒就好吗?』
『我不懂你的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
『交给你决定。』
『OK~~』
『那,晚点见。』
情况变得相当奇妙。奇妙吗……嗯,算是奇妙吧。
即使如此,我仍开始准备出门。今天明明不打算外出,情况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我手忙脚乱地在房内来来去去。我边忙碌边看向窗外,确认世界是如此闪耀。强烈的日照让我联想起在电话另一头的枝元学妹,应该是她本人的性格所致吧。
不过,我边拿起月票,边想著「要喝酒啊」。
没关系吗?我会不会因为喝太多而丑态毕露?由于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喝那么多,一切都是未知数。就在我忙乱地来来去去时,紧张情绪竟稍稍油然而生。
与此同时,也伴随著些许兴奋。
要和家人以外的对象庆祝生日,让我有些开心。
我准备完毕,想说在出门前告知一下家人,于是看向客厅,发现祖母正在那儿。祖母与猫和老朽的椅子一样增添了岁数,却仍是确实存在于此的景色之一。祖母发现我来了。
「我出门一下。」
「哎呀,今天学校不是没课吗?」
问话的方式、对待我的方式,以及气氛都与以往相同,她的问法很像问我有没有上才艺的感觉。从祖母的角度来看,或许我仍跟小学生没有太大差别。
「嗯,是没课……我要去找朋友。」
「真难得。」
祖母像是要徵求猫的同意般垂头看看一脸睡意的猫。
「难得吗……嗯,也是呢。」
或许是如此,毕竟学生会周末不活动。
我在走向玄关之前想到一件事,于是询问祖母:
「酒好喝吗?」
祖母原本细长的眼睛稍稍睁开,膝头上的猫儿也摇著尾巴看我。
「好好去玩吧。」
祖母的回答并不直接,听起来好像文不对题,且有些远观的感觉。
我烦恼了一会儿该说什么才好,最后只「嗯」了一声点点头。
说话有点拐弯抹角的祖母说了句「坦率最好」,并挤出更多皱纹笑了。
「未成年买酒本身没问题吧?」
「应该不算违法……吧。」
虽然念法律系,但我也没自信。
「哎呀,反正都已经买好了。」
枝元学妹提起放在流理台的购物袋,耸了耸肩。
「我想说可能会被刁难,于是利用超市的自助结帐柜台买了。」
我看著枝元学妹接连从袋中取出罐装啤酒摆好,不禁笑了。
「咦,不能买吗?」
枝元学妹似乎误会了我的笑,不禁一阵惊慌。我缓缓摇头,表示不是这样。
「只是觉得好像在跟枝元学妹一起玩装大人的游戏。」
不知为何,我有种宛如来到公园嬉闹玩耍的感觉。
听我这么说的枝元学妹也笑了。仔细一看,可以发现她的额头刚浮出汗水。
「叫我阳就好。」
「……枝元学妹。」
虽然我考虑了一下,却想不到什么有趣的回应方式。
「买这么多,应该喝不完吧?」
我看著十罐啤酒摆成保龄球瓶的样子,有点傻眼。如果剩下了是谁要喝啊?枝元学妹抱著啤酒,边说「别在意别在意」边回到房内。
我拿起她留下的啤酒,歪著头心想这不是该冰过之后再喝吗?
一靠近,便能发现即使处于再平常不过的景色中,依旧充满许多不明白的事。
引领我进房之后,枝元学妹问道:
「成为大人后有什么感想吗?」
「没有……跟其他生日没什么差别。」
只是我很久没有像这样跟朋友一起庆祝了。
「枝元学妹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三月,好险呢。」
一度坐下的枝元学妹突然说著「忘了」后又回到水槽,飞跳般的来回房内外。虽然我自认还很年轻,但该怎么说,枝元学妹的动作……相当轻盈。
我感觉枝元学妹身上仍有著每个小孩都具备,却随著成长渐渐失去的事物。而这样的枝元学妹正以双手捧著玻璃杯回来。
仔细一看,一罐可乐混在摆放桌上的啤酒之中,应该是枝元学妹要喝的吧?
「好险是指?」
「如果再晚一个月导致我的学年更往下,应该就无法遇见沙弥香学姊了。」
枝元学妹将玻璃杯放在我面前,把这当成一种幸运般说道。
「哎,不过世界上没有如果就是了。」
她立刻否定假设的话题。或许是因为经历过一入学就分手,她才会这样说吧。
「因为没有人能看见其他选项,所以全部都是命运的安排,是必然。我是这么认为的。」
「或许是如此呢。」
我也不是没有这样想过。
要是没有在何时做出错误决定。
今后将能看见有她也有我的笑容,这般梦想中的景象。
说起来,我倒不认为现在的自己是错误的。
不过,三月啊……我好像知道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了。
尽管日照依然强烈,室温却有些偏低。枝元学妹拿起一罐啤酒,拉开拉环。我递出玻璃杯后,她将啤酒注入杯中。虽然记得啤酒有特殊倒法,但因为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正确做法,因此无法提出意见。
金黄色液体注入总是让我使用,杯底看得见彩虹的玻璃杯中。
「虽然我觉得比起啤酒,沙弥香学姊更适合葡萄酒。」
「你这是什么刻板印象。」
「拿著高脚酒杯这样晃……」
枝元学妹亲自表演起来,似乎在扮演身穿浴袍,拿著高脚酒杯的我。从我的角度来看,只觉得她这模仿完全没有属于我的元素在。
「你啊……」
我从未穿过浴袍。这年头是要去哪里穿浴袍啦?
「开玩笑的。啊,虽然之前说过了,总之祝你生日快乐。」
在自己的杯中倒入可乐后,枝元学妹转而正坐。
「谢谢。」
告诉枝元学妹自己生日的结果,就是来到她住处喝酒。
虽然我在来之前也这样想过,这状况真的挺奇怪的。
这也是如同枝元学妹所说的并非偶然,而是必然吗?
如果一切都是必然,代表我没有决定事物的余地。
我明明可以选择要不要用这个玻璃杯喝啤酒啊。
不过如果我不喝,就会变成我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的景况。让枝元学妹买了这么多酒……虽然我没有要求买这么多,不过她也是想帮我庆祝。
我实在无法拒绝她的一片心意。
原来如此,的确眼下在我的心里没有不喝这个的选项。
或许每次的路真的都早已定案了。
我们说了声「乾杯」并轻轻碰杯。我诧异于枝元学妹碰杯的力道之强。
一点都不轻。
我将杯子凑到脸边,酒精的刺激气味扑鼻而来。
总觉得拿著装了酒的杯子的自己十分别扭。
我随即喝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口酒。
能重新体认到自己已经二十岁的鲜明味道好苦。
「…………………………………………」
杯子自倾斜的角度缓缓复位。
我勉强喝了下去。
「很苦。」
在我开口之前,表情或许便已一览无遗了吧。
枝元学妹的脸已微微抽搐。
「有这么苦?」
「比想像中的苦多了。」
因为大人们都一脸平常地喝著,我还以为味道会更亲和一点。
确实留在喉咙的后劲,彷佛慢慢地回到了舌头上。
老实说,有够难喝。
「这还是我来这里首度品尝到味道糟糕的东西。」
杯中仍留有一半的啤酒一如字面所述般苦涩,我心中早已产生抗拒。
推开玻璃杯的我却看到枝元学妹圆睁著眼和嘴。
「你怎么了?」
我凝视著她。只见她脸颊上淡淡浮现色彩。
「不,哈哈……不愧是大人呢……」
「嗯、嗯──」枝元学妹独自开心地表示理解。
「明明觉得啤酒很苦?」
「不,我不是说这个……这样也没关系啦。」
枝元学妹笑著打哈哈过去,喝了一口可乐。
那杯饮料和我的不同,轻快地从玻璃杯中消失。
「可乐真好喝。」
「那真是太好了。」
「要不要交换?」
「不好吧……」
她可不是只差一点点就满二十岁,因为生日的关系还早得很。假使……没错,假使枝元学妹生日了,要庆祝她成年也是之后的事情,届时我是否能够理解这种酒的好呢?
「尽管刚才也说过了,总之我实在不想喝这种东西……剩下的怎么办?」
我接连敲了敲啤酒罐表面,但枝元学妹似乎不太担心怎么处分它们。
「沙弥香学姊每来一次就喝一罐如何?」
「我几乎都是大学午休才会过来这里耶……」
如果我每次午休都喝一罐啤酒并带著酒气回去学校,朋友们会作何感想呢?说来我压根儿不觉得喝酒之后还可以正常听课啊。
「不行的话就我喝吧。」
「喂,你未成年。」
「把它当成苦一点的可乐就行了吧。」
我茫然望向枝元学妹畅快地大大张口笑著而露出的牙齿。
我想要聚焦视线,却觉得有点不舒服。这是怎么回事?
先别说这些了。
虽然自己说有点那个,但我考上的这所大学算是很好的学校。
只是随便念点书是很难考上的,除非运气超级好。
「嗯。」
「怎么了吗?」
枝元学妹窥探了一下正晃著玻璃杯的我。
「枝元学妹其实很会念书吧?」
「咦,你刚刚是不是说了很失礼又直接的话?」
枝元学妹眯细了眼表示惊讶。刚刚这番话我或许真的说得太随便了。
「我不是指坏的方面。」
「难道还有好的方面?」
「擅长学习本身不就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吗?」
「不过你觉得我看起来不像,对吧?」
枝元学妹开心地笑了,看起来对此有著自觉。
「这或许是偏见,但你看起来实在不像爱念书的料。」
「确实不爱啊。」
她非常乾脆地承认了。
「沙弥香学姊喜欢吗?」
「我觉得能增加知识是一种喜悦。」
就像戴上度数正确的眼镜那样,视野中朦胧不清的部分将变得清晰。
「沙弥香学姊说起话都给人聪明的感觉。」
「意思是说我卖弄聪明吗?」
「这不是挖苦,只是单纯觉得这方面……呃,嗯。」
她支吾其词。我感觉到应该不算好的气氛,不禁苦笑。
我确实有卖弄聪明的一面,因为我曾被这样期待,并一路回应走来。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想了很多根本不重要的无聊事情。
比方说,枝元学妹明明流了这么多汗,却没有什么汗臭味之类的。
枝元学妹以「就是啊……」起了个头,一口气喝光可乐。真让人羡慕。
「跟我说要一起来念这所大学的人很会念书,所以我拚命考上了。」
「……跟你分手的那位?」
枝元学妹一副理所当然地笑著带过。
「不过还好当初有努力,因为我遇见你了。」
扎著的头发随著她的笑容跃动。我却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虽然与她相遇不至于让我不开心,但我很难率直地表现出来。不,倒不如说想要隐瞒也是我货真价实的情绪之一,只是应该不会发生在枝元学妹身上吧。
而这样的枝元学妹伸出手,抓起啤酒罐,拿了过去。
「毕竟这似乎不合沙弥香学姊口味。」
「等……」
在我制止之前,枝元学妹便一饮罐中液体。我能感受到液体顺畅地流入她的喉咙。即使放开长时间就口的罐子,她依旧处之泰然。
「嗯,真的很苦耶。」
她说出跟我同样的感想,却只是顺口带过。她跟我不同,并未因为这样的苦味而挫败。
「你怎么好像挺习惯的?」
「其实我好像曾偷喝过料理用酒。」
又好像没有。学妹别开目光,随即又转回瞥了罐子一眼,稍加思考后勾起嘴角。
看样子是个经验比想像中丰富的学妹。
「真是个坏学妹。」
「配上乖学姊恰恰好。」
「才没有,又不是天秤的两边。」
所谓的人际关系……虽然想要找个比喻,但我一时想不到。总之应该不是天秤的两边,我不认为均等就是正确的,均等只有在毫无关系的人之间能够成立。所以尽管觉得哪里不对,我却无法找出正确解答。
持续思考的我自然而然地不再说话,枝元学妹也望著我和窗户另一边,喝著饮料。沉默如此持续著,身体自然无事可做,我不禁拿起理应苦涩的啤酒,一点一滴地啜饮了起来。每当它流过喉咙,我都会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因为没事做就喝它,告诫自己再也不要这样,却又专注于思考而喝了起来。
当我回过神,已经开了第二罐啤酒。
枝元学妹虽然也开了第二罐饮料倒进玻璃杯中,但那似乎不是可乐。
「沙弥香……学姊你啊。」
「呃?啊,嗯,请说。」
听到她的声音之后,我不知为何慢了一些才反应,好似跟自己保持了一点距离。
枝元学妹以玻璃杯掩著嘴,刺探般的看著我。
就像从草丛里探出头的狗那样。
「虽然这是仗著醉意问的。」
「你醉了?」
我想表示自己完全没事而挥了挥手,但仔细一看手是斜著挥的。哎呀?
枝元学妹并未介意我的些许误认,直直地看了过来。
接著,她开口问我:
「沙弥香学姊,你有女友吗?」
声音静静地逼向喉头。
这问题跟之前的有些类似,但相比之前用有没有交往对象的问法,更加明确地踏入了一步。
挂在眼下,彷佛云层般的渲染被扫开了。
直到现在,我才在意起空调有些吵闹的运转声。
这问题让我有点烦恼该怎么回答。有很多方法可以带过去,而且我已经想到三种,然而并不保证能让事态变得圆滑。更重要的是──
我有预感,这个瞬间迟早会来。
知道这点的我,与枝元阳相遇了。
我放弃回避回答,正面面对这个问题。
「这种的,光看就知道了吗?」
「多少知道喔。」
枝元学妹稍稍笑了。
「有点接近看著远方的鸟儿,大概分辨得出是哪种鸟的感觉吧。」
「那并非凭藉感觉,而是扎实的知识造就的吧。」
知识──我过去所依赖的事物。我认为只要具备知识,一切就会很顺利。
即使学到这只是一种幻想,我仍认为知识非常重要。
而在我的知识与经验之中,并没有像这样边喝酒边进行的对话。
「或许跟每天对著镜子看到的自己有某些地方相似吧。」
「是这样吗?」
如同我看著枝元学妹,也能淡然地感受到某些事物,以预感的形式理解了这点,我想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有点难以精确地说明……看著某些东西,产生了好感,这样的感情又化作与其他人有那么一丁点不同的动作,展现而出。
如此细微的差异一如枝元学妹所言,彷佛照镜子般在诉说著什么。
「所以呢,学姊有女友吗?」
枝元学妹再次确认。而我并不需要对她这么做的理由想太多。
只不过她仍未完全表现出来。
「现在没有。」
「现在……意思是之前有过?」
我认为面对这种问题,不需要一一照实回答。
如果是平常的我,应该只会嘻嘻哈哈地带过去吧。
不过眼下我脑中的空档意外地多。我心想该不会是这个害的吧?瞥了一眼手上的玻璃杯。明明没喝多少,却有种眼底深处轻飘飘的感觉。
「之前,嗯,有过。我交往过的对象只有那一个。」
高中时期,我伴著长达三年的单相思一同度过,这样的心情美丽而直接,是没有与任何人连接上的一条线。没能连上她而一直牵引到现在的线,眼下即将重叠。
虽然多少有受到冷气太强影响,总之我的心情彷佛被丢到寒天当中。
「是怎么样的人呢?」
「……这个嘛……」
不是问喜欢的对象,而是交往对象的话,就会一口气跨越更多年。
跨过高中时期,来到国中,是一段与这啤酒相比,不知何者更为苦涩的时光。
我不太想详细说明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因为比起好的方面,坏的占据了更多。
「大致上与枝元学妹你正好相反。」
轻飘飘,肌肤白皙,言行举止与外表有种茫茫然的感觉。
倘若无法点到这里为止,再说下去就是坏话了。我差点要皱起眉头。
「也就是说,呃……虽然我有点害怕问这些,但是个可爱的人?」
你是在怕些什么啦?
「长相啊……嗯,是个美女。我想我应该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也就是说我──」
「啊……我觉得你很可爱。」
我理解到枝元学妹担心什么,不禁笑了。确实会担心这点吧。枝元学妹摸了摸自己的脸说著「可爱啊」,接著与我对上眼。
「可爱是吧?嗯,确实之前也有人这样说过。」
「……前女友吗?」
只有自己一直被问,让人有点抗拒,所以我试著反问她的痛处。枝元学妹的反应一如我预期,稍稍扳起了脸。明明喝啤酒都不会这样的。
「现在没有女友就是了。」
「跟我一样。」
枝元学妹打趣地说「是吧──」表示同意。
「不过……嗯~~哼……美女啊,交往不顺吗?」
「嗯,是啊。」
因为那个人跟我的恋爱对象没有吻合,当然不可能顺利。
即使如此,我仍喜欢上她……不过,比起喜欢她的时间,讨厌她的时间要长得多。
学姊对我来说,已经变成那样的对象了。
枝元学妹一口气喝光杯中饮料。
「那,你跟我也许可以很顺利。」
放下玻璃杯的学妹四肢著地移动,绕过桌子。
然后接近了我。
彷佛比起任何人都更靠近我身边那般。
「因为我现在喜欢你。」
她最后用这句话替自己坦承的内心想法收尾。
眼前的枝元学妹如字面所述,只有一半进入我的眼底。
剩下一半让我茫然地回想起国中时光。
被她这么说,而且彼此距离还像这样靠得这么近。
以及──
「啊,你瞥开眼了。」
「当然的吧……」
整个世界里,眼中只有彼此的距离什么的,并非凝视朋友的距离。
又是认可我的长相的眼光,是称赞我长得好看的视线。
当然很难直视。
「呃,那个……我喜欢你。」
枝元学妹低调的告白从我错开的视线之外传来。
「谢谢……」
(插图p127)
身体之所以发热,是因为酒精造成的吗?我的体温上升,另一方面却又觉得思绪彷佛被拋下那样远去,凝视著崭新事态发展。
或许是因为我睽违许久地想起了被柚木学姊告白时的状况吧。
我像是无法承受内心与身体的温度,一股感觉悚然地窜过肌肤。
我垂下眼,看到枝元学妹按著地板撑住自己身体的手臂正无力地晃著,似乎轻轻一拨就能让她跌倒。看到枝元学妹这么紧张,我的注意力也跟著被搅混了。
我暗暗有股预感,这一刻迟早会来临。
即使有著这样的预感,我心中仍不怎么排斥与她相处。
我有所期待吗?
期待什么?
一段新的恋情?
抑或是拥有与我同样眼界的理解者?
错开的目光有如躲在墙后窥探般轻轻转动。
枝元学妹仍近在眼前。
好似挂在夜空,大得异常的满月。
「我呼气没有酒臭吗?」
我对著红红的鼻尖这么问,想凝视她,发现景色一片模糊。
「有一点。」
「尽管我不觉得自己有喝多少……酒真是不得了呢。」
如果直接接吻,就会变成共享彼此的酒精味道吧。
我心想,这样或许也满好玩的。
不过枝元学妹尚未成年。
虽然她那边也传来了酒气,但她仍是未成年。
一旦意识到这样的年龄差距,我便惊觉到冷静彷佛滑过额头那般,使脸颊的火热平静下来。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霎时彷佛看见了有著喷水池的中庭景象。在这样的幻象中──
我正面凝视著枝元学妹,希望能保留这个回答。
「嗯。」
枝元学妹边回答,边按著地板弹开般的后退,随即弯著背坐下。支撑身体的手臂关节不安定地颤抖著。
「首先我想说,你没有马上拒绝,让我安心了点。」
我从枝元学妹卸下紧张的脸孔得知她所说的安心应该不是谎言,我也有著类似的心境变化。不知是这样的松懈使然,还是因为停顿了一段时间造成的,总之我不禁把罐中液体倒进了喉咙。
「喔。」
剩下的量比想像中多,我边睁大著眼边喝下它们。
果然,自舌尖至通过喉咙为止,全都只有苦涩。
有种酒精窜过血管的感觉,在通过的路径上留下奇妙的存在感。
这种东西究竟有哪里好?刚满二十岁的我实在无法理解。
大人似乎也有稚嫩与老成之分。
「总之,我先回去了。」
我轻轻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告知要返家的讯息。
我想一个人在房间好好思考。
没错,我肯定得再次好好想清楚。
这样的时期又一次造访。
脑海与眼中渐渐模糊的事物,是对于沉浸在思考之海中的抵抗呢,抑或单纯是酒精造成的现象?一起身,我便感觉到意识宛如流汗般往下流去,就这样茫然地向前走。
尽管昏昏沉沉,但脚步似乎很明确地走向玄关。
「你没醉吗?脚下没问题?」
我虽然想要回答没事,却还是在回答之前先试著确认。我往前踏、往后踏地切换脚下动作,却在因为动作顺畅而准备回答没问题时,踉跄了一下。
我用手扶著墙壁支撑身体,没有立刻伸直膝盖,而是缓缓地呼气。
「你喝醉了,对吧?」
「没事。刚刚应该是别的原因造成的。」
我凝视著原因来源。察觉到这点的她害羞地搔了搔脸颊。
「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吧。」
直到这时候,我才总算能轻轻呼一口气,随即笑了。
「该怎么说……虽然这不是明确地回覆你。」
我在甚至连视野的一半都没有纳入枝元学妹的情况下表达谢意。
「有人愿意说喜欢自己,原来是这么令人高兴的事。」
我努力地以不太能好好运转的脑袋,正确地传达了刚刚才明白的事情。
毫无余力矫饰,难得一见的率直情感就这样表露而出。
尽管用词可能有些别扭。
以枝元学妹的鼻尖为中心的红润扩散到她的脸颊与耳朵,让我不禁感佩,原来表达好意的方式也有著千百种。透过举止、声音、眼光移动,甚至连脸色都能够表达。
枝元学妹似乎是深刻而鲜明地喜欢著我。
好意如此甘醇,彷佛要填满我。
但抱持怀疑态度看待这份喜欢的自己也确实存在。
啊啊,我不禁想要抱头。
再也不想见到面的学姊,竟然到现在仍像这样活在我的心中。
只要意识存在,回忆永远不会消灭。
「回家路上小心喔。」
「没问题的。」
「你的语言能力变得有些堪忧就是了。」
「真的没问题。」
我怀抱著讨厌的学姊回忆离开枝元学妹住处。如果是冬天,一接触到外界空气,应该就能冷静一点吧。然而十分遗憾,夏天毫不客气地黏乎乎打上脸颊。
强烈的日照化身为力量强大的手脚,伸出,击倒我。
夜晚还很遥远,现在是仍带著淡淡黄色的午间。光线与酒精互相对抗,刺痛著肌肤。我先休息了片刻才行动,以诡异的动作走向楼梯。下了一层楼梯后,一股感觉重重压上来,好似压在身体深处与肩膀上那样,平常不会意识到,确切的重量。
重力伴随著轮廓入侵我的世界。
走下地面后,我才因为渐渐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状况而羞愧。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喝醉了吧,感觉天旋地转,大部分的感官都打转著,最困扰的是双脚好像埋进地面一起旋转般的错觉,一恍神便觉得城镇保持著水平状态开始转圈。
因为生日而得意忘形的结果,就是大白天成了醉鬼。
「如果被小糸学妹、小绿、爱果……灯子瞧见了,应该会被笑一辈子吧。」
我抬头仰望公寓,或许应该在枝元学妹的住处休息一下再离开。
但被枝元学妹知道就没关系吗?当然有关系,可是她横竖已经知道了。
对彼此而言,今天应该都是难忘的生日吧。
而枝元学妹与我之间存在著非常正经的问题,如果夹杂喝酒什么的话题实在失礼,应该吧。所以我还是该直接回家,并且快点好好思考。
我就是个正经八百的人。但我觉得正经也算是一种美德。
我很棒。
自赞明明很愚蠢,却给我一种轻飘飘的舒适感。
我差点要傻笑起来。
到了这一步,我才总算认同自己醉了。
并且因自身想法有够乱七八糟而傻眼,甚至有点害怕。
我在心中发誓暂时不碰酒了,感觉自己好像变了个人。
只是那么一点点液体混入体内,就可以彻底改写我这个人。
恐怖的是酒精的侵蚀能力。
为什么大人喜欢喝这种东西啊?是因为想要追求跟过往不同的自己吗?
警告与哀号出现在彷佛开始凝固而变得沉重的脑袋深处。
……啊啊,不过,这跟那个很像。
对,那个。
困难的事情现在无法进入我的脑海。
我所知道的,只有枝元学妹的心意。
回想起枝元学妹那瞬间泛红的脸颊,我不禁心想「确实是呢」并笑了。
没错,我知道。
无论是怎样宽广透明的大海,只要一滴就能让一切染成那样的色彩。
我知道,那就是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