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庆祝空鱼与我的第二次里世界远征平安归来,总之你我都辛苦了!干杯~!」
「辛苦了辛苦了,干杯。」
面对鸟子那高亢的情绪,我以略显反感的态度回应之后,鸟子举起她的啤酒杯,轻轻撞了一下我的玻璃杯。
鸟子是喝生啤酒,我则是点梅酒加冰块。
这是我们第二次一起喝酒,目的是庆祝我们从里世界探险平安归来。
知晓不同于现实世界之「里世界」的我和鸟子,在那里遭遇名为「扭来扭去」与「八尺大人」的诡异怪物。
在第一次打倒扭来扭去、从里世界平安归来的当天,吵着要庆祝一下的鸟子,带我就近找了一间店喝酒。不知是否因为疲惫的缘故,她没多久就醉倒了,令我没能好好与她说上话。有了当时的教训,我们这次是改天才约出来庆祝。今天是归来的数日后,正值星期五的傍晚。
「麻烦毛豆、马铃薯沙拉、凉拌番茄与综合串烧五根各来一份。另外还要炸鸡、生马肉佐生蛋以及吻仔鱼加裙带菜佐白萝卜沙拉……」
鸟子马上开始点餐。
「再加个炙烧腌鲭鱼……差不多就这样。空鱼你呢?不点吗?那就先这样吧。」
「那个,你是认为这些全都吃得完才点那么多吗?」
「应该可以吧,反正我们是两个人啊。」
「你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吗?鸟子你点了一堆菜,结果中途先睡着了,害我只好一个人把剩下的菜全吃完。」
「我没印象了。」
这家伙……
「今天没问题啦,我有调整好身体状况。」
「你有调整身体状况?只为了来参加庆功宴?」
这也太夸张了吧。在我大感傻眼之际,鸟子夹起一块芥末奶油起司,小口小口地舔着。
由于今天并没有要去探险,因此我们的装扮都很轻便。我是连帽T恤配牛仔裤,鸟子是身穿迷彩花纹的夹克,搭配牛仔短裙和丝袜。
现在是下午五点,刚营业不久的居酒屋里只有几组客人。但周五晚上的新宿相信很快就会变得相当热闹。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十分不耐烦。
我考上大学后,有参加过两、三次所谓的联谊,但是因为融入不了周围的气氛而吃足苦头。反观现在是和鸟子两人独处,心情也就轻松许多。既然如此,早知道就去找一间有包厢的餐厅。
「对了,我们之前从里世界回来时捡到的那顶帽子,昨天我有带去给小樱,不过她说那只像是一顶普通的帽子,所以不愿出钱收购,你不觉得她很小气吗?」
「这很正常啊,毕竟那东西看起来又没什么异状。」
小樱是鸟子的朋友,也是研究里世界的认知心理学家。她实际上到底是如何研究的,只见过对方一次的我并不清楚,但她似乎有在收集来自里世界的各种奇物。鸟子会拿东西去跟她换钱,我也能从中分到一笔钱。
「可是,空鱼你也觉得那顶帽子看起来相当诡异吧?」
「在我眼里,那东西是有微微散发银光……」
「咦,话说你右眼的颜色变回来了?」
因为鸟子从桌前探出上半身,令我不由得向后躲。像这样被人从极近距离内注视着眼睛,会害我十分动摇。真希望鸟子别再这么做,毕竟她是大美女,像这样把脸贴近他人,简直就是另类的暴行。
「你、你也太慢才发现了吧,我只是戴了角膜变色片!」
原因是宝蓝色的眼睛过于招摇,所以我只有在右眼上配戴黑色的隐形眼镜。
「咦~明明这么漂亮,挡起来多可惜呀。」
鸟子嘟起嘴巴,一屁股坐回原位。一股芬芳残留在鼻腔里,害我不知该作何反应,最终只能靠着转不过来的舌根勉强回嘴:
「你……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戴着手套?」
今天鸟子是配戴一副偏薄的皮手套,由于目前正在用餐,因此她脱下右手的手套。不过这女人还真是任何打扮都适合她……感觉挺令人火大的。
「虽然大家出乎意料都对我颜色异样的眼睛视若无睹,原则上是没什么问题,但偏偏还是有人会偷偷拍照,这就令我非常排斥了。」
即便我们在与扭来扭去的对峙中生还下来,但其实并非毫发无伤。像我那颜色变得有如宝石般的蓝色右眼,能看见不同于左眼的景物。真要说来是可以看穿里世界的本质……诸如此类的存在?鸟子的左手手指则是变透明,可以接触里世界的物质……之类的东西?上述解释之所以充满问号,是因为我们对此真的一无所知,不过至少能肯定我们是多亏这颗右眼以及这只左手,在遭遇八尺大人时才能够全身而退。
借用小樱的说法来形容,我们两人就是〈第四类接触者〉。
是与里世界接触后,肉体上产生异变的案例。
「空鱼,你想要这顶帽子吗?」
鸟子伸手摸向置物篮,从手提皮包中取出一个夹链袋。
里面装着一顶被折扁的白色宽缘淑女帽。记得这顶帽子在我的右眼里是散发着银色光晕,但在居酒屋的灯光下就看不出来了。
「我才不想要呢。」
「那我就收下啰。」
鸟子将夹链袋打开,整理好被压扁的帽子后,就随手把它戴在头上。我吓得忍不住大叫:
「像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真亏你有胆戴在头上耶!?」
来自里世界的物品具有何种特性,光用眼睛观察绝对辨识不了。假如鸟子一戴上这帽子,全身就开始溶解溃烂的话,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不过鸟子和胆颤心惊的我恰恰相反,脸上浮现一抹游刃有余的微笑。
「好看吗?」
「鸟子你戴什么帽子都好看吧!总之你先把帽子摘下来专心吃饭。」
「啐~」
鸟子不甘不愿地取下帽子。幸好接触到帽子的部位并没有掉光头发。
餐点此时恰好送到,毛豆、马铃薯沙拉、凉拌番茄和白萝卜沙拉逐一摆在桌上。待店员离去后,我提问道:
「既然这顶帽子无法卖钱,我们这趟算是亏钱啰?」
「没那回事,我们有接收大叔的AK步枪。」
「你讲得太大声了。」
「反正也没人在听啊。」
我们(算得上是)击倒八尺大人时,顺手将那把突击步枪带了回来。记得是俄制的AK步枪。之前我们在里世界遇见一位名叫肋户的大叔,这把枪原本是属于他的。由于这东西不能明目张胆地带在身上,当我犹豫该如何处理之际,鸟子俐落地将AK步枪拆解后,小心藏进包包里。
「但是里面已经没子弹了吧?当时我们全都射光光了。」
「我在里世界多少有捡到一些子弹,而且有藏一点起来,印象中有一些能拿来使用。那把枪叫做AK—101,它所用的5.56公厘子弹并不罕见。」
鸟子泰然自若聊着这种充满烟硝味的话题,总觉得自己的认知也逐渐开始异于常人了。
「我之前就一直很想问你,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些关于枪枝的知识啊?」
「国外。」
面对鸟子态度随便的回答,我皱起眉头。
「难道你待过恐怖组织吗?」
「啊哈哈,没那回事啦。」
「嗯~既然你不想说就算了。」
「你别气嘛,像你也同样不想对人吐露自身的私事吧?」
「那是因为你没问啊,况且你也不感兴趣吧。」
「嗯?没那回事喔,我纯粹是不想过度干涉你的私事才没有过问,所以你愿意告诉我吗?」
我当场陷入沉思,接着对于自己的反应大感诧异。原因是换作从前的我,肯定会马上一口回绝。
我并没有背负任何不方便向人透露的悲惨过往,或是充满戏剧性的回忆。即使与人分享自己的家庭状况,也没什么有趣的。毕竟我只是一个不善交际、没有任何长处、来自乡下地方的平凡大学生。
话虽如此,但我也不喜欢有人询问自己的私事。既然我不会干涉他人的事,也就不希望别人来干涉我。其中我最讨厌的情况,就是明明对我不感兴趣,还刻意装熟想与我拉近距离。
我平常理当是抱持这种处世态度的。
「如何?那我就问啰?而且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巨细靡遗不分公私地问个清楚……」
面对不知是认真还是说笑的鸟子,我居然觉得把自己的事情通通告诉她也无所谓。我做好觉悟后,开口说:
「……你问吧。」
鸟子见我这么回答后,先是十分认真地注视我的脸,接着当场笑出声来。
「空鱼你果真很有趣。」
「什么!?」
「居然还露出那种做好觉悟的表情……你不必勉强自己啦。看你的样子是不愿被人干涉私事吧,抱歉抱歉。」
「啊…………嗯。」
找不到台阶下的我,手忙脚乱地想重振精神之际,炙烧腌鲭鱼刚好送上桌来。店员手持喷枪点火,开始细心烤起摆在桌上的鲭鱼切片。鸟子看着眼前的光景,同时发问说:
「我们下次要何时出发?」
下次。下次是吗……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店员关闭喷枪便转身离去,留下表面烤得酥黄的鲭鱼。我伸出筷子夹起一块鱼肉,同时思考该如何答复。
不管是扭来扭去也好,八尺大人也好,纵使我们至今都勉强摆脱危险,不过总觉得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赔掉自己的小命。鸟子为了寻找下落不明、名为冴月的朋友,相信她会愿意不顾一切舍身犯险,可是反观我呢?
「你不怕吗?鸟子。」
鸟子听见我的问题后,将啤酒杯移开嘴边,不解地偏着头。
「无论是我或你,至今都一个不小心就很可能会没命喔。」
「嗯,但是我们都没有死。」
「你不怕吗?」
「怕啊,可是不要紧。」
「你这是打哪来的自信啊……」
我傻眼地说出感想后,鸟子摇摇头。
「假如我现在是一个人的话,早就死心放弃了。在那之前甚至搞不好已经翘辫子了。」
「那你为什么还想再去?」
鸟子用握住啤酒杯的那只手,伸出食指对准我。
「反正我们有两个人啊,船到桥头自然直。」
……问题在这里吗?
2
在鸟子去厕所的期间,我请人来桌边结账。现在恰好是晚上八点刚过。既然这场聚会开始的时间很早,结束的时间也自然会特别早。
「让你久等了~」
鸟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
「啊~吃得真饱,一共是多少钱啊?」
「九千五百零四元。」
鸟子这次没有醉倒,但是因为料理点了太多,最终还是由我负责把剩菜吃完。若是这家伙少点几道菜,应当可以再省个一千元才对。而且她还毫无节制地大口喝酒。
「还挺贵的耶~」
「你别给我说得事不关己。」
我愤恨地吐槽。虽然我不清楚鸟子的经济状况,不过这金额可不是像我这种贫穷学生一餐能花得起的。即便目前手头还算充裕,但在赚钱的管道已遇上瓶颈,我实在不想随便乱花钱,这家伙却偏偏……
我露出质疑的眼神,看着坐在椅子上微微摇晃身体的鸟子,忍不住关切:
「你还好吧?有办法一个人回家吗?」
「Probably……maybe!」
左右摇晃的鸟子笃定地这么说。当我对此心生怀疑之际,店员拿着找好的钱走了过来,将零钱和收据放在桌上后,便说:
「因为给颈,我来炙烧玻璃。」
……听在我耳里差不多是这种感觉。
「啥?」
因为我完全听不懂他想表达什么,于是目瞪口呆地抬头望着对方。
「我来炙烧玻璃。」
店员一脸不耐烦地重复刚才那句话。仔细一看,他的手里仍握着刚才那把喷枪。
「喔……」
我实在是有听没有懂,只好点头敷衍过去,店员见状后就转身返回厨房了。
「呐,我要帮忙分摊多少钱?」
「四千七百五十二元……话说店员刚才讲的话,你有听懂吗?」
「嗯~?我没在听。」
我是听错什么了?我纳闷地偏着头,从座位起身,走向店门口。当我拉开拉门走出室外的瞬间,总觉得眼前一阵模糊。在我关门之际,厨房里竟然意想不到地传来一股刺耳尖锐的狗叫声。
「那里头有狗叫声吗?」
鸟子也扭头向后看,不过居酒屋的入口已经关上。隔着由毛玻璃构成的格子门,室内传出轰然大笑的声音、打破玻璃的声响,接着又出现更激烈的大笑声。
总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是我喝醉了吗?先不提鸟子,我自认为没有喝很多酒才对。
户外寂静无声,就连车辆的行进声都没有。我实在无法想象这个时间带的新宿竟会安静到这种地步。四周暗得出奇,视野的一角隐约渗入店家的灯光和看板的亮光。
「空鱼~车站是往哪走啊~」
「那里。拜托你振作点啦。」
我似乎也有点醉了。总觉得头昏脑胀。看样子还是赶紧回家比较好。
不过我的心情还算不错。跟鸟子去喝一杯其实挺开心的。不过印象中,我们到头来也没聊什么有意义的事。
「嗯~?你不觉得周围特别暗吗?」
「难道是配合省电政策的缘故?」
「那也不必让周围暗成这样啊~」
我带着微醺的感觉往前走,但是越走越觉得情况有异。
原因是我们迟迟到不了车站。
奇怪,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里可是新宿耶。
明明身处在周五晚上的闹区里,如今除了我们以外竟看不见其他人。不仅如此,我们行走的道路曾几何时不再是柏油路,而是杂草丛生的泥巴路面。
「啊~空鱼,你有带错路吗?」
「你又把事情怪到我头上……真要说来,新宿有这么乡下的区域吗?」
我们忍不住停下脚步,就这么面面相觑。
「……这是哪里?」
就在此时,我还想说怎么会从上空传来一股东西呼啸而过的声响,接着就有一道巨大无比的黑影从上空将我们周围都覆盖住。
那道翅膀左右大张的身影,看起来很像是一只鸟。但因为现场过于漆黑,我实在无法看清楚细节。它慢慢拍动与喷射机翼差不多大的翅膀,刮起一阵强风吹向地面。四周杂草被吹倒的同时,忽然有股类似机油的气味直冲鼻腔。
我们呆若木鸡地目送那道足以覆盖整片星空的鸟影逐渐远去。大楼林立的新宿街道已不复存在。别说大楼林立了,四处根本看不见任何灯光。
我们对于这个场所是再熟悉不过。
尽管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目前正置身在入夜后的里世界之中。
3
眼前那随风摇曳的草原,有如一片漆黑的水面。
我还是第一次来到入夜后的里世界。
我至今都是选在白天进入此处,与鸟子同行的两趟探险,也全都赶在日落前离开。原因是在这个未知的世界里迎接夜晚,真的很令人害怕。
「鸟、鸟子……你有在晚上来过这里吗?」
对于我的问题,鸟子摇摇头。
「没有,因为冴月曾告诫说这样很危险,所以我都会避免待到晚上。」
这位名为冴月的人物,就是把鸟子拖来里世界探险的始作俑者,也是鸟子的「朋友」。我从来没见过此人,理由是冴月小姐在我结识鸟子之前就已经失踪了。
根据鸟子的形容,冴月小姐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在里世界探险,而且是经验老道。然而此时此刻,我们却不慎闯入她曾提醒过十分危险的地方,也就是入夜后的里世界。
若是说我不好奇,那肯定是骗人的。但我现在既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也没有携带探险用的装备,完全是一场意外。话说回来,这情况老实说是非常不妙吧?
「空鱼,你有带枪吗?」
鸟子压低音量询问。
「我怎么可能有带嘛!有谁会带枪去跟人喝酒……」
我还没把话说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
「别跟我说你有带喔?」
「我想的是,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就把枪也带来了。」
「……也是啦。」
我不禁沮丧地垂下双肩。但我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因为同伴没带枪械而大失所望。
我试着观察四周,眼睛逐渐习惯星光所提供的微弱亮光。
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一股微弱的声响。
说起入夜后的里世界,与白天的感觉是相去甚远。
能感受到生物的存在。
白天的里世界是一丝鸟叫声都听不见,周围就只有风吹动草木的窸窣声。原先甚至给人一种虚假感的这个世界,现在是不停传来各种不知是昆虫、飞禽或动物的鸣叫声,还能听见脚边草堆里发出小东西爬行或穿过草丛的声响。
除了我们拨开杂草走过的那条小路以外,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有着高低起伏的草原。以夜空为背景,远处能看见茂密的树林、单独生长的树木,以及类似土堆般隆起的地面所构成的黑色剪影。
「鸟子,你觉得我们是如何进入里世界的?」
「我不知道,而且我们有经过什么奇怪的地点吗?」
我摇头否定。老实说我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于是我开始搜寻自己的记忆,当我们离开居酒屋时,视野好像有一瞬间变模糊。由于我的右眼可以看见里世界之物周围的银色磷光,因此当时的感受,或许就是一种警讯也说不定。
我原以为想要进入里世界,必须先找出隐藏的入口,或是透过某些特定的程序。比方说荒废屋子的后门、以特定顺序按下楼层按钮的电梯,还有在特定时间和角度通过某深山中神社的鸟居等等。不过我们这次只是在一间普通的居酒屋里,稀松平常地喝酒吃饭而已。
如今回想起来,在我们离开居酒屋之前,情况就有点诡异。是那间店本身有问题吗?还是我们在店里做了什么?
「我们没做什么奇怪的举动吧。」
「嗯,就只是从居酒屋里走出来啊。」
「是因为我们以特定的顺序点餐吗?」
「又不是电玩里的寻找BUG……啊!」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由得大叫出声。
「怎么了?」
「帽子!」
「……啊。」
鸟子先是睁大双眼,接着尴尬地将目光移开。
「所以才叫你别乱戴那顶帽子——」
「又、又不一定是这个原因啊。」
「那你不觉得它的可能性最高吗!?」
「既然如此,我就再戴一次那顶帽子?」
「不行!不行!快住手,你别再碰那顶帽子。」
我连忙阻止准备将手伸进包包里的鸟子。鸟子大概是被我激动的态度给吓到,乖乖把双手举到胸口附近,摆出投降的姿势。
「我懂了,我不会碰那顶帽子,OK?」
「……OK。」
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是OK的。
我双手掩面,无奈地发出叹息。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具体来说,要怎样才可以回到现实世界?
以往都有明确的里世界出入口,因此只须通过那里即可返回,但是这次似乎无法这么做。原因是就算我们沿原路折返,也看不见任何能够通往那间居酒屋的拉门。
「我们要往哪走呢?」
鸟子开口发问。
「总之……先暂时别乱跑吧,以免误触异错。」
里世界中存在着许多触动后不知会发生什么事、类似超自然现象的陷阱。之前我们在这里遇见一位名叫肋户的男子,他将这类陷阱命名为异错。
「直到天亮之前,我们乖乖坐在这里应该会比较好。」
语毕,我抬头望向鸟子时,发现她越过我的肩膀正看着什么。
「……恐怕情况不允许我们这么做了。」
「?」
我循着鸟子的视线回头看去,发现一个以星空为背景的巨大黑影就站在那里。
是长颈鹿吗?我之所以一瞬间冒出上述想法,是因为那东西状似四脚站立的巨兽。可是随着我的目光往上移,这个想法也跟着烟消云散,原因是那四条长腿所支撑的身体上方,完全看不见头部。
巨兽发出近似蝉鸣般的剧烈声响,同时跨出脚步往前走。至于垂挂在它身体下方的块状物,也随着脚步不停摇晃。那是什么?我凝神注视后吓得大惊失色。因为那看起来像是有如木乃伊般被绑得密不透风的人体,以绳索吊挂在那里。
正想说蝉鸣声怎会变宏亮,原来是那只巨兽开始朝着我们的方向前进。而吊挂在它腹部底下的物体相互撞击,发出阵阵沉重的声响。目睹一个个人形物体如同待宰的猪肉般被挂在上面,我错愕得仿佛当场被泼了一桶冷水。原本喝醉的大脑早就已经酒醒了。
「空鱼……那是什么?」
面对鸟子一脸茫然的低语,我抓起她的手大喊说:
「就是别接近它会比较好的家伙!快逃啰!」
4
我们一路拨开草丛,飞奔疾走在入夜的里世界之中。
由于是忽然被丢进这个世界,令我缺乏一股真实感,仿佛自己正置身在恶梦之中,每跨出一步都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此时头顶上方有东西飞过,传来「叽~叽~」的叫声。抬头看去,发现是一群既不像蝴蝶也不像飞蛾的生物,飞舞在点点星光之间。
「空鱼,跑这么快有办法避开异错吗!?」
跟在我身后的鸟子大喊着。
「你一定要跟紧,别离开我身边!」
我牵着鸟子的手,边跑边回头如此提醒。右手戴着皮革薄手套的鸟子,也紧紧回握住我的手。
我一将注意力集中在右眼的视野上,夜幕低垂的里世界看起来便稍稍变得明亮起来。至于光源,就是分散于各处的异错。乍看下空无一物的地点,就这么盘据着一股银色光晕,提醒那里存在着超自然的威胁。直到现在,我依然忘不了自己差点闯进〈烤箱〉时的恐惧。一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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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我很可能就会被活生生地烤成焦炭。肋户在前进时,会往前方抛掷螺丝钉来确认异错的存在,问题是现在没空那么做。我们被逐渐逼近的脚步声不停追赶,上气不接下气地死命狂奔。
尽管有银色亮光能当作照明,仍改变不了周围十分漆黑的事实。为了避免遗漏地形的变化和威胁,我聚精会神地注视前方道路,不过睁大的右眼随着时间越来越疼,视野甚至被渗出的泪水所模糊。
前方的路面向上隆起,看来是一座土丘,而且往左右绵延很长一段距离,令人找不到任何可以回避的路径。
「是上坡!」
我边跑边出声警告,一脚踏上斜坡。虽然我想拉着鸟子的手往前跑,无奈脚步还是停了下来。因为坡度比想象中更陡峭。
「放心,我自己跑没问题的。」
语毕,鸟子放开我的手。我不安地向后看,鸟子满脸是汗地回望着我。她不发一语地点头回应,然后开始向上攀爬。我们两人就像动物一样运用四肢爬上斜坡。
背后传来一阵狗叫声。爬坡到一半的我往后望,发现那只无头巨兽正以僵硬的动作逐渐逼近。它乍看之下似乎跑得相当慢,不过因为腿长的关系,因此每一个步伐都能跨很远。至于它脚边的草丛里,好像有东西在动,但完全看不见其身形,只有草丛不断被拨开。又是一阵狗叫声。难道那里有狗吗?真的吗?无论对方的真面目为何,都能看出那些东西正朝着我们直奔而来。
这时,我从杂草间的缝隙瞄到了那东西的身影。
「咿……」
我忍不住发出惊呼。那是一张脸。即便只看见短短一瞬间,但是依照那对漆黑的眼窝,以及一个血盆大口的五官配置来判断,简直就是一张人脸。
「怎么了?」
我看向扭头关切我的鸟子。
「别停下脚步!赶快继续跑!」
我跟鸟子纷纷爬上陡峭的斜坡,在我准备起身之际,却被硬物绊到脚。我伸手撑向地面,偏偏此处不是草地,而是凹凸不平的碎石路面。
「空鱼!」
手掌传来一阵疼痛。我抓住鸟子伸来的那只手站稳身子,从土丘上放眼望去。不会吧,居然是铁路。生锈的铁轨朝着左右两侧无尽延伸,铁路旁每隔一段距离就设有木制的电线杆,上头则牵着松垮垮的电线。
土丘对侧又是一片辽阔的草原,而背后有未知生物正在逼近。为了确认跑向哪里才恰当,我踮起脚尖环顾四周。在我凝神注视铁路右侧之际,总觉得好像看见某种发光物。那不同于银色光晕,是更加清楚明确的亮光。
我在瞬间做出判断后,再次牵住鸟子的手,沿着铁路往前跑。
既然有铁路,表示某处肯定会有车站。或许我刚才看到的亮光,就是车站的照明也说不定。
虽然我反射性如此认为,不过这里是里世界,我们的常识未必管用,况且也无法确定这当真就是铁路。一想到这里,我就无法采取下一步行动了。
耳边传来一阵踩过砂石的声响,这次我们两人同时向后看。
「人脸……!」
鸟子倒吸了一口气。我果然没看错,紧追在我们身后的生物,就是拥有人脸的未知存在。从暗夜中浮现出来的卵形白脸,唯独眼窝和嘴巴处凹陷成深沉的黑色窟窿。尽管我没仔细看清此物的长相,但那模糊的容貌反而让人倍感诡异。其中最令人反感的一点,就是它们都将头压低,低得几乎快贴到地面上。那一张张的怪脸发出狗叫般的声音,朝着我们蜂拥而来。后侧则是能看见那只状似长颈鹿的巨兽踩着踉跄的脚步登上土丘。
糟糕,它们追上来了。如果被它们逮住……
……如果被它们逮住的话,我们会变成怎样?
这些生物会如何对待我们?
就连自己会面临何种下场都无法弄清一事,令我感到不寒而栗。倘若它们是野狗,便可在脑中幻想出遭啃咬的痛楚,以及被活生生咬死的恐惧,但偏偏我根本搞不懂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无处发泄的恐惧在心中无止尽地蔓延开来,害我感到一阵想吐。急促的呼吸方式,导致心窝产生类似被人紧紧揪住的绞痛感。若是我瞪大双眼,完全张开嘴巴的话,模样恐怕与那些逼近我们的人脸野兽是大同小异。在冒出以上想法后,我惊恐得无以复加。假如我现在惊声尖叫,一定会发出自己至今未曾听闻过的怪叫声。而且会是将肺里的空气尽数挤出,根本不像是出自女性的嘴巴,恍如野兽般的嘶吼声——
「空鱼,赶快继续跑!」
鸟子用力一掌拍向我背部的正中央。
「呼啊啊!?」
我从大张的嘴里发出脱线感十足的怪叫声。这就是放声惨叫失败后的蠢样。对于不停眨着眼睛的我,鸟子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强行令我面向她。鸟子的脸庞完全占据我的视野。是一张确实具有五官、正常女性所拥有的脸庞。
「别丧气!我们快走!」
「啊、是!」
这次换成鸟子一把抓起我的手。
混乱的情绪被打断,我几乎是在无法思考的情况下迈出步伐。眼前只剩下在无边无际的暗夜之中,鸟子那道牵着我前行的背影。
——反正我们有两个人啊,船到桥头自然直。
在麻痹的大脑里,浮现出我们在喝酒庆祝时的对话。
大概真是这样吧。只要和鸟子在一起,无论日后发生什么事,或遭遇何种状况——
鸟子突然停下脚步,似乎是在前方发现了什么。
「空鱼,往这边!」
「哇!?」
我被用力一拉,往前摔了个狗吃屎。因为脚被铁轨绊到,我就这么与鸟子一起倒向铁轨的左侧。
「快趴下!不许抬起头来!」
鸟子下达完指示后,一把将我的头按向地面。当我还在纳闷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没过多久就从前方传来枪响。枪口的火花在暗夜中喷射而出,在我的眼底留下残像。能听见子弹从我身体上方没多远的位置呼啸而过,接着背后传出与野狗无异的哀号声,然后有东西跑下山坡迅速离去。
……周围陷入一片寂静。
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似乎有人正慢慢接近,接连传来踩踏碎石的脚步声。
而且不只一个人,有好几个人。
出现在我眼前的人,是手持突击步枪的士兵。他身穿迷彩军装,戴着头盔,脸上还有配戴夜视镜。虽然我没有瞧仔细,不过他们总共有将近十个人。带头的两人将枪口对准我们,尾随在后的同伴们则是持续警戒周围以及铁路前方。
在我们准备起身而挪动身体之际,对准我们的枪口立刻翻倍。
「Don't move!<不准动>!」
是一句英语发音的警告。
「Don't shoot.<别 开 枪>.」
鸟子以英语回应。我则是维持倒地的姿势,只举起双手连忙开口:
「动、动特休特,动特休特。」
……因为我的音量很小,对方恐怕完全没听见。
士兵们依然将枪口对准我们,同时慢慢地走了过来。
「你们是人类吗……?」
其中一人把夜视镜推到头顶,以狐疑的眼神看着我们。这次说的是日语。
「我、我们都是人类。」
「Lieutentant<中 尉>, that thing is still there<那东西还没走>!」
这声警告才刚说完,士兵们再次架起枪枝。他们这次把枪口对准铁路前方。我扭头望去,发现那只巨兽还站在铁路上,也能看见垂挂在其腹部下侧的尸体不断摇来晃去。从侧面观察,它简直就像是一座长有四只脚的绞刑台在漫步前行。
这时,它的背后出现一道人影。那个人长得高大壮硕,并且全身赤裸,颈部以上恍如枝叶茂盛的植物般交织成一个块状物,头部侧面则长着状似鹿角的东西。那些鹿角呈现放射状向外伸长,有如珊瑚般延展开来。
鹿角男似乎紧盯着这边,经过一段时间后才转过身去,像是对我们失去兴致地沿着斜坡往下走。巨兽则是发出蝉鸣声,跟在该名男子的背后一同离去。
我僵硬地咽下口水耐心等待,直到怪物走远后,附近的士兵们才终于放下枪枝。
被称为中尉的男子屈下身子,朝我们伸出手来。
「你们都没事吧?」
「谢……谢谢。」
当我们被扶起之后,其他士兵也走了过来。那一道道视线都带有杀气,很明显尚未松懈警戒。
——她们当真是人类吗?
——这两人该不会也是怪物吧?
我能听见他们以英文如此相互讨论。
其中一名士兵站了出来,语气焦急地说出以下这句话。
——中尉,你别接近她们,我看这两人都是×××,就直接一枪毙了她们吧。
即便中间没听清楚,但能听出他们以流利的英文如此交谈。其中一人再次把枪口对准我们,能看见他握住步枪的两只手,用力到关节处都已经泛白。其他士兵神色紧张地在一旁关注,并没有出面制止。亏我正想着好不容易从怪物的手中死里逃生,结果却要被疑神疑鬼的人开枪射杀吗?在我吓得全身紧绷之际,身旁的鸟子为了袒护我而准备向前一步。
我急忙拉住鸟子的手,等她扭过头来后,我恼怒地瞪着她的脸。眼下情况也不必她特地袒护我,一旦对方开枪,我们两人肯定都会没命的。
在精悍士兵的包围之下,我和鸟子怒眼瞪视着彼此之际,「中尉」突然插话说:
「住手,葛雷格,相信你刚才也有看见她们被长角巨人追赶,因此确实是人类没错。」
「可是中尉……」
「上士!这是命令,把枪放下。」
名为葛雷格的上士先是瞪了我们一眼,才慢慢把枪口朝下。
中尉重新看向我们,问道:
「你们是谁?是从哪里来的?」
「我、我们来自新宿……东京那里。」
东京?她说东京吗?两地相距几百英里远耶!士兵之间接连发出这类惊讶的低语。
「你们又是从哪来的?」
中尉回答鸟子的问题说:
「冲绳。」
「冲绳!?」
这次轮到我们被出乎意料的地名给吓到了。即使明白里世界和表世界的地理位置会有所误差。
「换句话说……你们是驻日美军?」
中尉点头认同鸟子的猜测。
「精确说来是海军。我是威尔·德雷克中尉,是苍马<Pale horse>大队第三中队的副官。」
中尉态度亲切地如此自我介绍。
5
「……意思是你们也不知道出口在哪吗?」
「是、是的,我们就连进入里世界的原因都搞不清楚……」
德雷克中尉听完我的说明后,垂下眼眸摇摇头。
「那真是太可惜了,原本还想说我们终于可以脱离这个地狱了。」
在海军的围绕之下,我们沿着铁路往前走。途中一直能从背后感受到葛雷格上士所散发的杀气,害我觉得心神不宁。纵然他已经把枪放下,可是到现在依然没有松懈对我们的警戒。而且不光是他一个人,其他海军队员也露出算不上是善意的眼神。为了让他们安心,我是有考虑主动开口交谈,不过我的沟通能力之差难保不会令情况越来越糟,因此我还是打消了上述念头。
中尉用他那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自己长满落腮胡的脸颊,同时接着说:
「说来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恐怕没有帮助你们返回原来世界的手段。其实我们来到〈另一侧<Other side>〉已过了一个月以上,直到现在都没能找出回去的方法。」
依照他的讲法,〈另一侧〉似乎是他们对里世界的称呼。中尉是一位个性沉稳的人,他摘下头盔后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部分,就是那头卷发以及阴郁的眼神。也可能只是因为过于疲倦,毕竟那双黑眼圈,在在强调出他现在有多么憔悴。
「你们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
「我们当时正在山里进行训练,然后整支部队就在不知不觉间来到这里。等我们发觉这里的植物生态不同于冲绳之际,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们整顿好四散的成员后,便以车站为据点筑起阵地,不过多少还是出现了牺牲者。」
从中尉的语气中,不难听出他心中的懊恼。
鸟子回头望着我们走来的方向,问道:
「你说的牺牲者,难道是死在刚才的怪物手中?」
「其实也只有少部分。那些吊挂在怪物腹部的遗体,你们也有看见吧。」
「啊、有。」
「那些都是我们的同伴,也包含那只骡子在内。」
「骡子?是那只状似长颈鹿的无头怪物吗?」
「那原先是随军行动的搬运机器人,但它在运送遗体的期间,因为误触奇怪的捕兽夹<Bear trap>而无法动弹,所以我们只能将它遗留在现场,可是后来它就以那副模样现身,并且变得会袭击人类。」
由于这段话说得过于平淡,导致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惊觉其中的异状。换句话说,那只「巨兽」是机器变异后的存在!即使把那股类似蝉鸣的声响解释成是马达的运作声确实还能理解,不过这个事实真的太惊人了。在此之前,我莫名先入为主地认为只有生物会受到里世界的影响。至于内容中提到的「捕兽夹」,大概就是指异错吧。究竟是基于何种原理让机器变异成那副鬼样子,我着实是想象不出来。
在我吓得一时说不了话之际,鸟子继续和中尉交谈。
「记得你刚才有提到车站是吧。」
「是的,那里叫做二月车站<Station February>,是一座老旧的小车站。」
「为何你会称呼它为『二月<February>』呢?」
「因为看板上就写着这个名字。」
我们沿着向右转的铁路走了一阵子后,前方能看见一座被树林遮住的车站。单线月台上有着微弱的光源。看着在一片漆黑中终于发现的亮光,让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我们沿着月台底端的阶梯走上去,来到随处皆有龟裂的水泥地上。在唯一发着黄光的灯泡照明之下,能看见白色油漆已剥落的长凳,以及状似临时小屋的木造车站。
「这里有电可用吗?」
「我不清楚,我们在来到这里时,灯就已经是点亮的,但是四处都找不到电线的源头。」
铁轨穿过车站持续向前延伸。我凝神观察它是通往哪里,反而出现一股自己会被黑暗吞没的错觉。接着我提问:
「除了这里以外,还有其他荒废的车站吗?」
「我们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其他车站。另外——这里似乎不是荒废的车站。」
「咦?你这话是……」
我因为中尉别有深意的回答而转过头去,位于月台上的站名看板恰好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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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我才终于明白这是哪里。
所谓的二月车站<Station February>——就是如月<Kisaragi>车站(注1)。
6
「如月车站」是相当有名的网路传说。导致这个站名广为人知的该起事件,我到现在仍深刻记得它的事发时间,就是二○○四年一月八日晚上十一点过后。原因是这起事件以即时实况的方式,发布于当时的匿名讨论版——2channel上。
事发起因是内容为「我搭乘的这班电车好像怪怪的」这则网路留言。那班电车抵达该停靠的车站时竟没有停车,而在终于停车之后,却来到一座陌生的无人车站。站名看板上写着如月<Kisaragi>车站,偏偏不论哪条电车路线,都没有存在这个名称的车站……
当事人使用手机拨打电话通知家人,并在网路写下描述现场状况的留言。虽然他试图从该处返家,结果被迫坐上可疑人士所驾驶的车辆,在行进途中因为手机关机就此失联——由于二○○四年当时我还很小,因此是在很久以后才听说这件事,不过自从这个故事出现之后,「误闯异世界」类型的亲身经历分享便开始暴增,所以这则故事可说是相关网路传说的始祖。
老实说我现在有点感动,这感觉就像是另类的圣地巡礼……不同于遭遇扭来扭去或八尺大人那类体验,纵使它们确实酷似于网路传说里的同名怪物,可是对方并没有报上自己的名号。但是这次就不一样,关键在于站名看板上确实写着「如月」这几个字,难免会带给我「应当不存在于世上的车站居然是真的!」诸如此类的感慨。
话虽如此,但在这种情形下亲眼目睹这个传说,彻底超乎我的预料。原本不存在的如月车站,如今居然成了驻日美国海军士兵们的营地。
我穿过没有站务人员的剪票口后,瞄了一眼只设置了数张已经褪色的水蓝色长凳的候车室,刚踏出小小的车站,便抵达士兵们正在忙进忙出的营地。我们在数顶橄榄色的大帐篷之间走了一段距离便遇见哨兵,他先是朝着中尉敬礼,在看清楚我们后错愕得睁大双眼。
现场弥漫着一股汽油味。听见发电机的运转声,想来这里仍保有电力,但是营地内相当昏暗,似乎只有维持最低限度的照明。
在这排帐篷的另一侧,能看见棱棱角角的黑色剪影,大概是装甲车吧。至于更前方有着用沙包堆成的临时屏障,上头似乎有架设超大型重机枪那类武器。
「为什么月台上没人站哨呢?」
鸟子扭头望着剪票口的对侧提出问题。
「因为电车进站时非常危险。」
电车进站时……?
鸟子与我面面相觑。
中尉在其中一顶帐篷的入口前停下了脚步,接着对跟随在我们身后的葛雷格下达指令。
「上士,护送到这里就好,让部下们去休息吧。」
「中尉,这样太危险了,属下实在无法相信这两个人。」
葛雷格刻意把这句话说得很大声。中尉发出叹息,摇了摇头。
「上士,同一件事不要让我说那么多次。」
「……遵命,请中尉务必小心安全。」
「我知道,你辛苦了。」
葛雷格上士向中尉敬礼完之后,先是用两根指头指着自己的眼睛,接着又指了指我们两人才转身离去。看他的这个动作,应该是想表达「我会好好盯住你们」的意思。
「我为部下失礼的举动向二位致歉,不过他们的精神状况已濒临极限——向你们做出如此请求真的很不好意思,但还请二位尽可能别刺激他们。」
中尉语带疲倦地说完后,对着帐篷内大声说:
「少校,属下向您报到。」
「进来吧。」
我们随着中尉走进帐篷里。
正在桌子前填写资料的男子,慢慢地抬起头来。这名男子拥有锐利的眼神,深金色的头发则是全都往后梳。他在看清楚我们之后,随即站起身来。此人长得虎背熊腰,而且身材高大,头顶几乎都快碰到帐篷的屋顶了。
「中尉,这两位女性是……?」
「我们在探勘时碰巧遇见的一般民众。两人表示她们约莫在一个小时前,从东京误闯〈另一侧〉。」
「她们的进入地点呢?」
「两人表示并不清楚,等她们发现时已置身此处。」
「有掌握粗略的位置吗?」
「原则上是可以推断出来,恐怕是野物<Wild things>的势力范围。她们方才被〈长角巨人<Horned man>〉、〈人面犬<Face dog>〉以及〈移动绞刑台<Walking gallows>〉所追杀。」
少校听完报告后,点头说:
「等太阳升起后就派人去侦查,成员交由你来挑选。」
「遵命,不过那里到处都是捕兽夹。」
少校听完后,将目光移向我们。被那双浅色眼眸这么一瞪,突然令我有股忐忑不安的感觉。
「你们是如何穿过那片充满捕兽夹的地方?」
我感到一阵语塞。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是因为我能看见他们口中的「捕兽夹」。可是老实回答当真没问题吗?按照刚才葛雷格对待我们的态度,随口透露这件事似乎非常危险。在我想不出任何能够蒙混过眼前情况的借口之际,没想到竟是中尉出面帮忙圆场。
「她们当时是沿着铁轨奔跑。目前尚未在铁轨上发现捕兽夹,至于两人跑上铁轨之前——」
中尉暂时陷入沉默,像是想发问似地看向我们。鸟子抢在我开口之前先一步说:
「单纯是我们运气好。」
少校一脸质疑地皱起眉头说:
「我个人认为光是出现在这里,就已算是十分倒楣了。总之欢迎二位,我是雷因·巴尔卡少校,也是此部队现阶段<、、、>的最高指挥官。」
我跟鸟子也进行自我介绍,并且表示我们只是平凡的大学生。
「你们是来自东京的大学生啊。这么一来,我们似乎不能继续坚称自己是迷失在冲绳当地的深山里了。」
其实我就读的大学是位在埼玉,严格说来并不是东京,只是此刻没必要特地进行纠正。
「您强调现阶段这三个字,是因为……?」
「我们部队来到这里后,已经牺牲了不少弟兄。发疯、下落不明的人也并非少数。其中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受到捕兽夹影响而导致肉体或精神产生变异的弟兄们。虽然绝大多数都是借同伴之手得到安息,不过有些人在造成更多牺牲者之后,就这么奔向荒野离开了。」
少校担心地看着我们。
「你们都不要紧吗?身体各处都没有异状吗?他们都是在本人没有自觉的情况下,身体或内心发生扭曲。假如你们觉得身体有任何不对劲,希望能马上说出来。」
鸟子与我同时摇头否认。
「我没有感到不舒服。」
「我、我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少校盯着我们一段时间后,点头以对。
「这样啊。若是有女性队员生还的话,就会帮你们进行身体检查,但眼下我们就只能相信二位的说词了。」
「没想到你们……会表现得这么绅士。」
我反射性地说出自己心中的疑虑。也不知这句话到底是哪里有趣,少校从眼角挤出鱼尾纹笑说:
「倘若待在这里不尽可能维持文明人应有的态度,很容易会沦为一只禽兽。如此一来,逃离这里的希望也会烟消云散。」
中尉紧接着开口:
「毕竟我们也无法肯定,自己何时会追随其他同伴的脚步奔向荒野。就算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也会耗尽存粮而饿死,或是无法抵御野物的袭击遭到歼灭,因此希望可以经由你们过来这里的途径返回原来的世界。」
「我有看见旁边停放着装甲车,难道那些都不能用吗?」
面对鸟子的提问,少校解释道:
「我们确实拥有数辆防雷车<MARP>,但无奈能做为燃料的柴油非常缺乏,再加上柴油得优先挪给发电机使用。更何况就算柴油十分充足,在明了捕兽夹会令机器变异的情况下,我们也不能轻易动用它。」
「换言之,我们形同被看不见的地雷团团包围,就此受困于这座车站内,进退两难。」
中尉以自嘲的语调帮忙作结。从那凹陷的双眼里散发出来的情感,是憔悴凌驾在期许之上,甚至让人怀疑他已经失去能活着逃出这里的希望。
「记得你刚刚有提到铁轨上没有捕兽夹,何不沿着铁路寻找出路呢?」
「我们当然尝试过这个方法,但是派往不同方向的两支小队,最终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那个人仿佛外出散步般悠哉地走了回来,而且还是一边哼着歌,一边用随身携带的战斗短刀仔细割划着自己的脸。」
对于这段轻描淡写所描述出来的凄惨景象,我感到一阵胆怯。接着少校轻轻一笑。
「我会提供一顶空帐篷给二位使用,并且保证不会有任何士兵随意接近,你们可以尽管放心。等天一亮,我会派人前往你们进入的地点附近进行调查,希望到时你们可以帮忙指路。」
「好、好的。」
「我知道了。」
「啊~另外——」
当我们在中尉的指引之下准备离开帐篷时,少校又补上一句话。
「建议二位最好不要拨打电话<、、、、、、、、、、、、>。」
7
「……手机好像能用喔。」
「画面显示这里有讯号耶。」
我错愕地看着手机萤幕。
我们被安排的那顶帐篷,能看见里面有折叠床、桌子以及随手乱放的几张折叠椅,另外还有遍地乱丢的干粮包装纸与捏扁的宝特瓶。即使位在帐篷内,感觉却跟身处于废墟里没两样。原先生活在这里的士兵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和鸟子肩并肩地坐在一张折叠床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鸟子从旁探头看向我的手机萤幕。明明她大可使用自己的手机啊。
「目前的讯号有一格……啊、又变成三格了。虽然讯号不太稳定,不过好像可以拨打电话。」
「呐,你打通电话试试看。」
「你要我打给谁?」
「小樱。」
「小樱小姐呀……」
鸟子说过小樱是里世界的研究学者,按理或许能为我们提供协助。但我只见过她一面,完全不清楚她的为人,所以我实在不想这么做。
「我不知道她的手机号码,鸟子你打啦。」
「关于这个,老实说我的手机显示不太正常。」
我在看清楚鸟子递来的手机萤幕后,不禁大惊失色。里头的显示彻底错乱,按键图示也扭曲变形。
当初遇见鸟子时,我的手机在泡水后出现异常。鸟子手机目前所显示的画面,就跟我当时的状况极为相似,里头全是看不懂的文字,重点是当真存在这种字型吗?
「你还记得小樱小姐的手机号码吗?」
「嗯,090——」
我在迫于无奈之下,依照鸟子所说的号码拨打出去,话筒里随即传来夹带着杂讯的响铃声。
「好像有打通耶。」
「你快开扩音!」
响铃声随即传遍昏暗的帐篷。
「这样好吗……?少校刚才警告我们别打电话耶。」
「那只是吓唬我们的啦,唬人的。」
「我不觉得当下的气氛有这么轻松!这么做肯定会挨骂的。」
「反正你我又不是那个人的部下,只要抬头挺胸表现得光明磊落就好。更何况他又没严令禁止,纯粹是不建议我们这么做而已。」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在传来一阵更为响亮的杂讯声后,一股声音打断了我的话语。
『喂……』
「啊、喂、喂喂!请问是小樱小姐吗?」
『你哪位?』
面对这冷漠的回应,我的内心有些动摇。
「我、我是之前和你见过面的人,敝姓纸越,不、不知你还记得——」
『啊~……是小空鱼吗?』
「啊、是的!」
在确定小樱还记得我之后,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之前拜访小樱时,因为满脑子都在思考她那有如国中生般的瘦小外表,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不过像这样隔着话筒交谈,才发现她的嗓音比想象中低沉。恐怕她此刻仍待在那个昏暗的书房里,在多个亮着白光的萤幕围绕之下,照映着坐于椅子上的她。
小樱不耐烦地开口:
『怎么啦?难道是另一个笨蛋发生什么事了?』
「我就在旁边。」
『啊~这样呀。有什么事吗?话说你们是在哪拨打手机的?这声音是怎么回事?未免也太吵了吧。』
「不好意思,我想应该是收讯不良。」
『你叫后面的人安静点!』
「咦?」
我不由得发出惊呼。因为在这个空荡荡的帐篷里,就只有我跟鸟子两个人。当我仍大感混乱之余,小樱先一步催促我说:
『有什么事吗?』
「啊、那个~……」
「小樱,我们是从里世界打电话给你的。」
『啥?』
即使是小樱,听完这句话后果然惊呆了。
『那里收得到讯号吗?你别闹喔。』
「也、也是啦,不过鸟子说的话是千真万确。」
「你听我说,我们刚才走在新宿的路上,就忽然掉进里世界了。然后啊,在这里遇见一支军队!而且是驻日美军喔!」
『什么?』
「鸟子,你这么讲没人听得懂啦!啊、这里是〈如月车站〉,你有听说过吗?啊、抱歉,你理所当然有听过才对,不好意思——」
『喂,笨蛋双人组……麻烦你们解释得清楚点。』
我和鸟子透过不时会出现杂讯的通话线路,开始解释来龙去脉。小樱听完之后,以质疑的口吻发问:
『你说他们自称是苍马大队吗?』
「是、是的。」
『不是叫做黑马<Dark horse>大队?』
「记得不是这个名字。」
「这有什么问题吗?」
『若是黑马<Dark horse>大队,我就有听说过。那是一支装备次世代武装的实验部队,即使拥有能与步兵同行的机器人也不足为奇,事实上冲绳也有配置这类兵器。可是——至少在公开的情报里,并没有出现过「苍马」这个名称。』
「换句话说……?」
『那恐怕是某支机密部队。』
小樱压低音量回答。
「但是对方毫不掩饰地这么自我介绍喔?」
『有可能是刻意撒谎,要不然就是……并不担心你们会泄漏机密。』
「咦,意思是我们会被除掉吗?」
『不会啦,毕竟能堵住他人嘴巴的柔性手段多不胜数……虽然我想这么说,不过依照你们的描述,那群人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太稳定。假如对方发现你们身上的异变,恐怕会轻易扣下扳机,因此你们继续待在那里——』
「怎么办?就算要逃,我们能逃去哪里……」
『……走。待好。』
小樱的嗓音变得更加低沉。
「那个,请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休想逃走。』
在电话另一头的小樱如此说着。
我惊恐得背脊窜起一股恶寒。手机就这么从手中落下,而我也反射性地站了起来。在折叠床的帆布上,能看见小小的萤幕正散发着明亮的光芒。
『请勿……因为会很危险,下一站是如月。』
「小樱……?」
鸟子小声问着,然后将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我们低头看着手机萤幕,不由得将身体靠在一起。
『电车即将进站,请乘客站到白线前。快点照办。』
从话筒里传来小樱的说话声,但是所说的内容变得更加支离破碎。
『月台是死之青光,给我站在那里欣赏海豚的影片。很快就会穿越平交道。在幼稚园里常见的猴子电车。拥有贴纸的老人即将到来。』
突然间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金属声,我们吓得当场跳了起来。
咚~~咚~~……这股类似敲钟的声响留下余音,久久没有散去。
接着伴随一阵轰然巨响,地面开始震动。当我正想着地震终于停下时,营地内忽然变得相当吵杂。接连传来靴子所发出的沉重奔跑声,还有英文发音的吆喝声。发电机的运作声也变得更加激烈,以及喀恰喀恰类似硬物互相摩擦的声响传遍四周。
等我回神后,发现手机画面变暗了。我战战兢兢地捡起手机,确认通话已经结束。刚才听到的对话都是真的吗?
「空鱼——」
我抬起头来,看见鸟子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站在那里。
「小、小樱她是怎么了?」
鸟子一反常态,显得相当动摇。我先是感到一阵困惑,但随即就想通了。鸟子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她和小樱的交情远在我之上,听见自己的朋友突然在电话另一端说出不明所以的话语,也难怪她会这么动摇。
「鸟子,现在先思考我们的处境就好。」
鸟子听我说完后,低着头咬紧下唇。
「嗯,可是小樱她……」
啊~也对——毕竟这女人的心地很善良。
总觉得自己逐渐了解鸟子的为人了。她是个很为朋友着想的人。不光是冴月小姐,小樱对鸟子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朋友。
与我这种冷漠无情的女人是大不相同。
我挑选好适合的话语,开口说:
「鸟子,我明白你十分担心小樱小姐。为了能赶紧前去确认她的情况,我们得先设法逃离这里,一起回到现实世界,OK?」
「……OK,我知道了。」
鸟子点头同意。
「谢谢你,空鱼。」
「唔、嗯。」
这时,从外头传来一阵有人逐渐接近这里的脚步声,帐篷入口的布帘随即被掀开。是德雷克中尉。他先是将目光对准我手中的手机,接着才看向我们的脸,然后像是死心似地摇摇头说:
「所以才奉劝你们别打电话了。」
「咦……」
在我发问之前,中尉继续说:
「接下来即将爆发战斗,二位请不要离开帐篷,待在这里会很安全……大概吧。」
中尉留下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
鸟子和我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同时看见外头的灯光从入口缝隙处透了进来。
「……现在该怎么办?鸟子。」
「走吧,我没办法继续待在这里。」
「看来这句话是白问了。」
我们为了走出帐篷,一把掀开入口处的厚重布帘。
8
不同于先前,营地内变得灯火通明。能看见类似夜间工地的那种照明设备发着强光,将周围照亮到有如白昼。发电机的运转声激烈得震耳欲聋。我们起先打算躲进暗处避免引人注目,不过才一走出帐篷就宣告失败。
话虽如此,现场没人在注意我们。海军士兵们全都集结至营地外围,从沙包筑起的临时屏障内侧向外看。每一个人都是荷枪实弹。先前只有隐约看见剪影的大型重机枪,此刻也有人负责操作。另外还有多个以两根脚架斜角支撑的炮筒……那是什么东西呢?
「鸟子,那是什么?」
「迫击炮。」
「那台大型重机枪呢?」
「记得好像叫做M2。」
「为何你会莫名这么了解啊?」
「这点程度根本算不上是了解!单纯是因为双亲指导过我……而且我只是回答你的问题,你这么说也太失礼了吧~」
嗯~?这算是新情报。
鸟子没有多说什么,不断向前移动。我们发现一辆无人看守、状似吉普车的装甲车后,立刻跳到车子上,沿着引擎盖爬向车顶。从这个位置望去,能越过沙包屏障将外侧看得一清二楚。
营地外是一片漆黑。凝神注视后,可以从夜空与草原的交界处看见黑色山峦。在无穷无尽的暗夜之中,营地就宛如一座灯火通明的小岛。纵使以门外汉的角度来思考,唯独我方打开灯光似乎会很不利,不过这仅限于人与人之间的战斗,在这个世界里,待在亮处或许会比较安全。
明明现场有许多人,却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只余发电机的运作声。在这当中,我注意到里头夹杂着不符合现场情况的声音。
「音乐……?」
鸟子如此低语。我听起来也是相同的感受。古乐——?不对,更像是祭典演奏的音乐。有敲锣打鼓与欢愉的笛声。锵锵、咚、哔~哔哔……可是再听一下,我实在没把握坚称那是音乐。这些声音不仅毫无旋律可言,节奏也不稳定,简直就是一股噪音。随着这股不祥的祭典音乐演奏声逐渐接近,能看见一条发出黄光的队伍。即便从这里难以掌握距离感,不过那条队伍沿着山坡蛇行而下。画面就像是手持蜡烛的队伍正沿着山路往下走,却又让人觉得不太对劲。
移动速度好快,那不是人类应有的速度。
能听见有人发号施令,接着就看见负责操控迫击炮的士兵将炮弹装入炮筒内。碰!在发出一阵类似将装有毕业证书的圆筒盖子打开的射击声后,从迫击炮中飘出阵阵浓烟。稍微等待数秒,鲜红色的火焰在黑暗中炸裂开来。紧接着才传来足以撼动鼓膜的爆炸声响。起先我以为那只是小炮筒就没有多加警惕,但实际发出的音量剧烈到远超乎我的想象。
炮弹落于黄光队伍前方一段距离的位置上。黄光依旧不断奏乐,维持着相同的速度持续逼近。此时营地内又传来一道新号令,这次是一连发射三枚迫击炮。
大概是有调整射程,这次炮弹落在黄光的前后,其中一枚更是打在发光队伍的不远处。队伍看似有产生一阵摇晃,但又马上重整态势继续往前行进。
紧接着M2也开始射击。听见「哒哒哒」一连串带有金属感的枪声,我不由得捂住耳朵。枪口喷发出橘色的火焰,划出一条细长的红色虚线,在命中目标后被弹开来。在照明弹的照耀之下,能看见乐队从爆破掀起的浓烟里冲了出来。至此,我才终于隐约看见这支队伍的细节。
是脸,那全是一张张的人脸。有着凹陷的眼窝,以及张开如空洞般的黑色嘴巴。这个朝我们直扑而来、状似模糊白脸的怪物,整个身体是由上而下连成一线,不停往这里冲过来。
也不知这么形容是否贴切,总之这东西就像由古老黑白照片集结而成的巨型生物。每一张脸都没有表情,而且轮廓十分模糊,让人根本无从推测这东西究竟在思考些什么。人脸集结体在M2的扫射下翻滚挣扎,但还是不死心地直逼营地而来。
士兵们纷纷放声大叫,同时拿起手中的枪枝开始扫射。咒骂声、惨叫声与祈祷声交混融合成一股凄厉的声音。
尽管炮火毫不间断地朝它集中攻击,却看不出来有多少成效。人脸队伍宛若一条蛇般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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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身躯,在营地前方几十公尺处横切过去。简直就像是在展示那一张张的人脸……
我忽然有种想法。或许这怪物的目的,并不是要直接攻击士兵们,而是以诡异的脸庞来吓人,借此让士兵们发疯也说不定。我回想起之前被具有人脸的野兽追赶时,自己仿佛快发疯的感觉。是不是越仔细观察这只怪物,就越容易令人失去理智?
肯定是我尚未看清楚这家伙的真面目。我开始将注意力集中在右眼上。总觉得脑袋开始隐隐作痛。难道是因为之前穿过充满异错的草原时,过度使用右眼吗?我紧紧阖上眼皮,再一口气睁开眼睛,结果发现视野忽然变清晰了。于是我用那只变清澈的右眼,再次将视线对准人脸集结体。
——那东西身上根本就没有人脸,而是斑点。之所以看起来像是眼睛和嘴巴,纯粹是遍布在白色躯体上的黑斑罢了。
记得这叫做拟像现象。在人类的大脑里,有着辨识人脸的机制。由于辨识人脸一事相当重要,因此只要有三个点组成三角形,就很容易被当成是一张脸。在灵异照片里发现树叶或阴影之中出现人脸,绝大多数都可以透过这个现象来解释。这与其说是大脑的BUG,不如说是对此构造无法避免的一种错觉。
状似人脸的东西并非真的人脸,所以没什么好怕的——能得出上述结论固然很好,但问题是利用斑点来吓人的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头?抱持以上疑问抬起头来的我,就别种角度上来说也快要发疯了。
「鸟、鸟子。」
「怎么了?空鱼。」
「牛……」
「牛?」
整体来说,这东西的模样比起蛇更接近毛毛虫。从那状似人脸马赛克集结体的突起物上,长出无数树桩状的肢体。至于它身体上侧的正中央处,长有一颗很像是牛头的超巨大头部,而且是头顶有着一对弯角的纯黑色公牛。两角之间飘着一圈如同以麻绳卷成的环状物体,圆环内散发着放射状的青色光芒。
当我辨识出这东西的真面目之后,搞不好海军的枪击就可以对它造成伤害?我抱持上述想法开始观察战况,却发现士兵们的目光都被人脸吸住了。他们发射的子弹,全都没有打中我所辨识出来的真正形体。
「……鸟子,可以再麻烦你负责开枪吗?」
「没问题,你等我一下。」
鸟子开始张望四周,然后从车顶跳下去。也不知是以备敌人来袭时能立即使用,还是原本就没有严格管制,总之可以看见枪枝随处摆放在营地内。鸟子在没有被人发现的情况下,从中借用一把枪,跑了回来。那是一把状似容易随着跑动发出金属碰撞声、具有大型瞄准镜的步枪。
「久等了。」
「这是什么枪?我从来没看过。」
「嗯~记得是M14的……EBR吧。」
「这样啊。」
「喂,既然你听了也不懂的话,就不必特地发问吧?」
事实上能从鸟子口中听见我所不懂的知识,莫名让我觉得挺有趣的。
「你要我打哪里呢?」
「那个人脸集结体往上三公尺左右的位置。」
「我明白了。」
鸟子在车顶前端坐下,然后将两手的手肘靠在立起的双脚膝盖上摆出射击姿势。稍微慢了一拍后,耳边忽然传来她的轻笑声。
「怎么了吗?」
「明明是射击看不见的东西,我却反射性地看向瞄准镜。」
「记得好像有这么一首歌。总之,你就朝着那里开枪吧。」
「收到,那我就随便开几枪啰。」
我之所以能在如此状况下保持冷静,全都是拜鸟子所赐。假如我现在是孤单一人……不对,其实我们两人早就已经疯了吧。因为不管怎么想,现在都不是开玩笑胡闹的时候。
鸟子开枪射击。
「稍微再往下一点。」
鸟子把枪身略为向下移,又再开了一枪。
「如何?有打中吗?」
「……好像没效。」
眼看子弹确实飞向牛头的位置,结果却像是直接穿了过去。这是为什么呢?
鸟子上次有确实击中八尺大人的头部。反观这次我所指示的位置,对鸟子而言却是空无一物。大概是因为有无认知的落差,对能否击中目标产生影响。
既然如此,也就只剩下唯一的解决办法了。
「鸟子,把枪给我,我来试试看。」
「喂,你们在干嘛!?」
从士兵之中传来这声大喊。我定眼一看,发现是一张熟面孔,是葛雷格上士。可能是他听见来自背后的枪声才注意到我们,但现在可没空理他。我无视「你们立刻给我下来」的喝斥声,模仿鸟子的动作跟着坐在车顶上。
「你知道这把枪怎么使用吗?」
「帮我一下。」
我接下那把沉重的步枪,同时如此回答。鸟子点头回应完就来到我的背后。我有样学样地摆出射击姿势,鸟子从后方帮忙再做调整。我窥视着瞄准镜,牛头恰好映入我的右眼之中。
「撑住我的身体。」
在感受到鸟子用双手扶住我的肩膀后,我便扣下扳机。
枪托用力顶向我的肩膀,令我差点失去平衡,多亏鸟子稳住我的身体。纵使瞄准镜离开我的视线,但已无须再将它挪回眼前,因为下个瞬间,一阵和警笛差不多响亮的牛叫声响彻现场。
我用右眼确认牛头瘫软地倒下后,左眼便看见大量的人脸发出惨叫,并且开始溶解。从虚空中散发出来的璀璨蓝光,当着几十名海军人员的面前,犹若玻璃碎裂般散去。
漆黑草原上的枪声戛然而止,原先不绝于耳的敲锣打鼓声与笛声,都恍如被吸光似地尽数消失。
「怎么回事……!?」
德雷克中尉露出哑口无言的表情,推开部下们走了过来。葛雷格上士像是难以置信般不停摇头。
「可恶,竟然有这种事。是你们打倒了那只怪物吗?简直是岂有此理。」
他注视着怪物原先所在的位置,并且继续低声抱怨,心情似乎难以平复下来。
「你们是怎么办到的?可恶,难道是我错怪你们了?那我应该向你们道歉——」
葛雷格上士转过头来,两行泪水沿着脸颊滑落,同时露出一张有如孩子般的天真笑容仰望着我。
不过,他的神情随即僵住了。
「你——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鸟子连忙挡住我的脸大声提醒:
「空鱼,右眼!掉下来了!」
我吓得伸手摸向自己的脸,这才终于注意到。
虽然我的右眼并没有掉下来,不过角膜变色片已经脱落了,变成蓝色的眼睛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你果然也是怪物的同伴吗——」
葛雷格上士的脸上失去了表情,一字一字地慢慢说着。
「我们快逃!空鱼!」
鸟子以坐姿从车顶滑过引擎盖,迅速落在地面。我也赶紧跟着照做。手中的步枪直接留在原地,一溜烟地跟着逃命。
「等等!那里很危险!」
背后传来中尉的声音。
「别往那里走——电车再过不久就要进站了<、、、、、、、、、、、>!」
我无法理解这句话所想表达的意思,穿过营地跑回如月车站。在我们迅速穿过无人剪票口的瞬间,忽然又从某处传来那股钟声。
咚~~……咚~~……咚~~……咚~~……
「……是平交道的声音。」
鸟子猛然想起似地说出这句话。这不是钟声,确实是平交道的警示声。
我的左手边,也就是通往「黑暗」方向的铁轨上能看见灯光。即将通过这座应当不存在之车站的电车,即便是身经百战之海军士兵都不敢接近的这辆电车,其车头灯就这么随着距离接近而逐渐放大。
我回头望向剪票口的对侧,发现葛雷格上士带头率领一群海军士兵追了过来。眼下也只能趁现在越过铁轨逃跑了。我为了确认是否有异错而将注意力集中在右眼的视野时,发现正在接近的电车散发着银色光晕。在那片雾霭之中,能看见电车有两个形体重叠在一起。一辆是车身十分老旧且充满锈斑的电车,另一辆则是看起来比较新,而且让人眼熟——
「——就是那个!鸟子鸟子!出口来了!」
「你说那辆电车吗?」
鸟子从月台边探出身子。
「那是表世界和里世界重叠在一起的电车。我相信只要搭上去,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鸟子看着持续接近的电车,狐疑地眯起双眼。
「可是,你不觉得这辆电车是直接过站不停吗?」
经鸟子这么一提,这辆电车确实没有减速的迹象。
「要再等下一班电车吗?」
对于回头看向我的鸟子,我果断地摇头否决:
「别开玩笑了,我们只能搭上这辆电车,鸟子。」
「那要怎么做?」
「……你来帮我一把。」
鸟子好像从我的态度中察觉了什么,臭着一张脸说:
「你该不会又要让我摸怪东西了?」
「我不否认。」
「我就知道!」
鸟子在大表不满的同时,也将手套摘了下来,从中露出指头呈现透明的左手。在不断接近的车头灯照映之下,隐形的指头折射出不可思议的光彩。
「我该怎么做?」
「等我出声提醒你时,你就一鼓作气抓住手里摸到的东西。抱着要将那东西扯下来的心态。」
那片银色雾霭,很可能就是连接两个世界的交界处。既然我能看见那东西,鸟子势必也能触摸到它——
「虽然我搞不太清楚状况——但这么做不会危险吗?」
「老实说非常危险,而且时机也相当短暂。」
「总觉得自己越来越没信心能搞定耶。」
我和鸟子牵着彼此的手。我的左手握着鸟子的右手。脱下手套的这只手,掌心已被汗水沾湿。电车就近在眼前。我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面露微笑说:
「反正我们有两个人啊,船到桥头自然直。」
鸟子瞠目结舌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开口:
「那是我之前——」
「我们上!」
「哇啊啊!?」
我拉着鸟子的手往前跳,扑向疾驶而来的电车。在车头灯的照耀之下,于铁轨上留下两道拉长的影子。随着车轮紧贴在铁轨上转动的剧烈声响,电车正朝着我们直直冲来。
好可怕——这画面真的太可怕了!我透过眼角余光,发现鸟子紧紧闭上双眼。尽管我也很想闭上眼睛,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容许我这么做,我必须看清楚至最后一刻。若是我也闭起眼睛,我们就都会被当场辗毙。于是我放声大喊:
「——就是现在!」
那东西在被鸟子的左手握住后,被一把扯了下来。我清楚看见张设于两个世界之间的那面薄纱被撕裂。我们的身体被吸进这道强行打开的裂缝之中,同时电车也高速通过如月车站。
「唔!」
我因为重摔在地板上的冲击力而发出呻吟,横倒在那里,同时略显过度换气地大口喘息。当我扭头望向旁边,刚好看见鸟子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
「……我们还活着。」
还在发愣的我,慢慢地撑起身体。
下个瞬间,我因为眼前的光景被吓出一身鸡皮疙瘩,于是赶紧遮住鸟子的双眼。
「哇!你做什么——」
「不、不行,你先别睁开眼睛。」
我嗓音颤抖地出声制止鸟子。
车厢内目前仍是两个影像相互重叠。问题就出在其中一边的影像上。在看不出是哪个年代的古老车厢里,有数名乘客不发一语地坐在位子上,也能看见穿着海军制服的士兵。至于前方,有一群形体类似猴子、浑身长满纯黑色兽毛的生物,手持钳子、短刀或电动工具正在屠杀乘客们。
似乎已有多名乘客成了牺牲者,墙壁与地板上满是鲜血和刚扯出来的新鲜内脏。肢解完一名乘客的猴子们,毫不留情地扑向下一个牺牲者。其他乘客应当明白危险正逐渐逼近,可不知为何他们都无动于衷,甚至闷不吭声。
画面本身残暴无比,光是看见就令人想惊声尖叫,感觉就像是大脑掌控恐惧的部分被人给一把揪住。即便我反射性地遮住鸟子的双眼,却并非经过三思后才做出的举动,但我还是庆幸自己有这么做。由我一人来承受这些反感的事物就好——鸟子不该看到如此景象。
啊~原来如此,海军士兵们所畏惧的就是这个。他们从行经月台的电车里目睹这桩惨剧,并且害怕电车会停在月台前打开车门。
那一只只浑身沾满鲜血的猴子,对着我们露出獠牙。这时,车里的景象变得越来越模糊。是我们终于脱离里世界了吗……?不对,是我误会了。
单纯是我逐渐失去了意识。
9
等我回神时,发现自己蹲在人满为患的电车里。背后则传来一股既温暖又柔和的感觉。
「放心,已经没事了,空鱼,我们回来了。」
耳边传来鸟子的声音。
「我就在你身边,放心,我会陪着你的。」
我缓缓地抬起头来,接着逐渐搞清楚状况。此刻的我缩起身子,死命握住车门旁的扶手,鸟子则从背后抱住我。
我胆颤心惊地环顾四周,鸟子的脸庞就近在眼前。鸟子似乎没发现她目前是披头散发,不过她那美丽的脸庞上浮现一抹放松的微笑。我则是呆若木鸡地回望着她。
「这里是……?」
我将目光移向鸟子的身后,发现一脸疲惫的乘客们都深感困扰地眉头深锁,与我们保持一段距离。
我们回来了——随着以上感受越来越强烈,我原本绷紧的身躯也逐渐放松下来。由于我再也抓不住扶手,只能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多亏鸟子撑住我的身体,我才没有整个人躺倒在地。
「空鱼……幸好你没事。」
鸟子用她那已摘下手套的右手,轻轻抚摸我的脸颊。当她用指尖抹过我的眼袋时,我才终于惊觉自己的脸颊已被泪水染湿。
「下一站是石神井公园,石神井公园,请从右侧车门下车。」
车内传来广播声。
这是距离小樱家最近的一站。
「你站得起来吗?」
对于鸟子的关心,我点头回应。
「没问题……我走得动。」
姑且算是从里世界平安归来的我们,接下来最担心的就是小樱。一想起那次通话所听见的诡异内容,我便使劲站稳仍在颤抖的双脚。
我们下车之后,快步赶往小樱的住处。
鸟子推开玄关走进屋内,脚也不停地朝着深处前进。我就连脱下鞋子的时间都不想耽搁,立刻尾随在后。
我们一把推开房门,伫立在该房间的门口。
「……干嘛?」
在大量书本与杂物的围绕之下,小樱坐于电脑桌前,一脸困扰地回望着我们。在多个萤幕发出的冷光照映之下,能看见一杯装着热可乐的马克杯放在杯垫上。相较于之前见面当时,她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你、你还好吧?」
「什么?」
「因为你当时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
「啥?」
鸟子纳闷地关切完之后,反而被小樱不耐烦地瞪了一眼。
「你在说什么呀?我才想问你不要紧吧?难不成你是嗑药了?」
我听完后,忍不住插话:
「那个,我们之前有通过电话吧?」
「电话——原来那通是你们打的啊,居然给我在那边恶作剧。」
「恶作剧?」
「喂,你们可别装蒜喔?不会就连小空鱼你也被她给带坏了吧?」
小樱从凌乱的桌上拿起手机进行操作,然后开始播放一段录音。
『……路走回去。眼前只有草原以及山脉……这可是保命符。』
『ERROR……陷阱。或许这样会比较妥当……』
『因为进行多次问答,我害怕得忍不住开始道歉。』
『明明少了一只脚,为何会知道是老爷爷?』
『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
『……这是最后了。』
虽然录音里头充满杂讯,让人难以听清楚,不过这一连串断断续续说出的胡言乱语,听起来确实是我和鸟子的声音。
「这算是通过电话吗?」
我跟鸟子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无法开口回应。
暂时陷入沉默的我们,耳边只剩下从远处传来的电车行驶声。
※注1:在日文中,如月(きさらぎ)也是农历二月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