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两人的怪异探险档案 档案4 时间、空间、大叔

1

我们两人站在里世界的草原上。

被我们抛下的表世界,目前正值六月底。不知是否季节的变化也对这里造成影响,当我们掉入里世界之后,不禁对这股强烈的湿气感到诧异。相较于之前来这里时,空气明显变得更为沉闷。

我之所以觉得空气沉闷,恐怕不光是由于湿度的关系。另一个原因是我们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气氛。毕竟眼下情况是交情不深的两个人被迫得一起行动,会产生这种感受也是无可厚非。

事实上,站在我身边的人并不是鸟子。

而是小樱。

自称是里世界的研究学者、身材矮小的这位女性,毫不掩饰地臭着一张脸,瞪着眼前这片未知的世界。

「那、那个。」

我小心翼翼地发问:

「要从哪里开始找起呢?」

「…………」

完全得不到任何回应。

「小樱小姐?」

「……那家伙有可能会去的地方,相信小空鱼你比我更清楚吧。」

「我也一样不知道呀。」

「啥?那现在该怎么办?」

「既然如此……也只能走到哪找到哪……」

我吞吞吐吐地说完后,小樱像是感到不耐烦地甩了甩头。

「真受不了那个笨蛋!」

并且气愤地大声抱怨。

「竟敢也把我给牵扯进来,我绝对要宰了她。」

「……说的也是。」

我在一旁附和。

其实我脑中也刚好冒出和小樱一样的想法。

没错,我要把她大卸八块。等我找到她之后,绝对会让她吃不完兜着走。

谁叫她竟敢给我闹失踪。

鸟子是在我们从如月车站归来的三周后左右,也就是六月二十四日那天突然失踪了。

在她失踪的数天前,我们曾爆发过口角。

事情就发生在我们相约在池袋碰面,走进位于淳久堂后侧的咖啡厅后。鸟子针对下次探险提出一个有点过于积极的计划之后,我回答说:

「我说鸟子啊,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这种做法非常不妙,我们终有一天会因此丢了小命喔。」

鸟子为了搜寻名为冴月的「朋友」,急着想敲定下一次出发探险的日子,不过说句老实话,我已经吃不消了。我们接连遭遇扭来扭去、八尺大人以及如月车站等超自然存在,而且每一次都是会令人吓破胆的可怕体验。

因此,我自认为有资格提出暂停探险的要求。

「既然如此,你有其他更好的提案吗?」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透了进来,将鸟子的金发照得闪闪动人。眉间深锁看着我的她,美丽得宛若一名能够迷惑并诱拐人类的妖精。

「空鱼?」

「啊……嗯。」

我用力甩了一下头。我们好歹也见过许多次面,早该看惯鸟子那绝美的容貌才对。我为了重振精神,将手伸向自己的饮料。

这天的聚会也算是一场庆功宴,桌上同样摆满了鸟子不经大脑乱点的各式餐点。

分别有冲绳墨西哥饭、冷冻樱桃巧克力蛋糕、抹茶酱糜蛋糕以及上头铺满覆盆子的「本日推荐水果塔」。至于饮料,鸟子点了拿铁咖啡,而我是点葡萄红茶。我想差不多也可以断言了,但鸟子点菜的方式未免太奇葩,至少等吃完冲绳墨西哥饭再点蛋糕吧。

「如果有更安全的方法当然是再好不过,但偏偏就是没有吧。这么一来,也只能脚踏实地慢慢找啦。」

「我从来没想到能从你的嘴里听见『脚踏实地』这个词汇。」

「咦,我觉得自己一直都是脚踏实地在做每件事喔。」

鸟子诧异地如此说着。我看她根本是把这个词与一步登天搞混了吧。

「好吧,既然鸟子你这么坚持,但就算想要搜寻冴月小姐,眼下却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吧。我实在不觉得像这样随便乱跑就能碰巧找到人。」

鸟子尴尬地移开目光。

「因为……」

「你无须解释。我明白你是想尽早救回冴月小姐,不过你若是真心这么想,就应该制定更严谨的计划吧?」

「我明白空鱼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无奈时间紧迫,即使在这个瞬间,冴月都有可能正身陷险境。」

「即使在这个瞬间…吗……」

我环视气氛一片祥和的咖啡厅。正值午后的咖啡厅内,绝大多数的客人都是来自附近大学的学生,有人正在念书学习,有人正在谈天说地,大家都以各自的方式在享受这段时光。看在第三者的眼里,恐怕会认为我们也是同一种人吧。再比照这满桌子的蛋糕和饮料,再如何否认也只怕是没人相信。要是跟人说我们正准备前去拯救身陷险境的重要之人,肯定会让对方笑掉大牙。

想想鸟子这个人还真是莫名其妙——她明明急着想找到冴月小姐,却又约我出来用餐,根本是率性而为。起先我以为鸟子并没有认真看待搜救一事,但在危急时又展现出过人的胆识。经过三次的里世界探险后,我原本觉得自己多少了解了鸟子的为人,不过细想之后,发现还是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鸟子继续把话说下去。

「而且,也不能对那群人见死不救。」

「咦……?」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听不懂鸟子在说什么。

「那群人目前仍困在如月车站里孤立无援。假如没人去帮忙的话,他们一定会没命的。」

「……啊~你是指那群军人吧!咦~嗯,是啦,这么说也对。」

我已把如月车站里的那群美国军人忘得一干二净。确实,依照当时的情况来看,他们大概无法支撑多久。虽说我光是自身的事情就已搞得焦头烂额,但在那种情形下,头也不回地把曾经交谈过的那群人弃之于不顾,想想自己还挺残酷的。

不过嘛~虽然我不是想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可是那些人也把我们当成怪物看待。原则上还能够沟通的对象,就只有那位卷毛中尉与少校而已。

「鸟子,我没想到你会担心那些军人耶。」

「怎么说?」

「鸟子你当时的态度,表现得比平常更冷淡,感觉上十分提防他们。」

「因为他们显得杀气腾腾,何时拔出枪来也不足为奇。」

「所以你是想帮助那些考虑开枪打我们的人吗?」

「不论是谁待在那里,都有可能会发疯——我个人是认为,如果可以帮助对方的话,就应该伸出援手。难道空鱼你不这么想吗?」

鸟子率真的发言直接命中我的心底深处,一股窒息感席卷而来。这么一来不就像是在指责我为了对人见死不救,总会千方百计找借口推托吗?

但就算有人骂我狼心狗肺,我也不想基于一时的同情而以身犯险。原因是能否维持理性,将会左右我和鸟子的性命。

「……鸟子,你说任谁待在那里都会发疯,事实上我们也几乎快要失去理智了。当时我们打电话给小樱小姐的那段录音,相信你还有印象吧。」

我只要重新回想起那时的情境,心情就会难以平复下来。我们从如月车站打手机给小樱,应当是有跟小樱互相交谈,但在重听那段录音之后,我们从头到尾就只是说着不明所以的话语。换言之,我跟鸟子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单方面地不断对着话筒胡言乱语。

我听说过当一个人发疯时,对于自己失控的言行会毫无自觉。就算发疯的情形是因人而异,无法以偏概全,不过我认为以上形容完全能套用在这个状况上。我们两人并不是「差点发疯」,而是陷入了非常糟糕的精神状况也说不定。

「那也只有当时而已吧,现在已经不要紧了……」

鸟子提出反驳,但显然很没自信。当一个人被告知自己的言行曾经失控过,任谁都难以保持冷静。

个性狡猾的我,决定抓准机会乘胜追击。

「不光是鸟子,在那次的通话里,小樱小姐也表现得很奇怪吧。」

由于在电话另一头的小樱忽然开始胡言乱语,导致鸟子十分动摇。

「但只是我们自以为听见那样的内容吧。虽然该段录音内都没有小樱的声音——」

「确实录音里只有我跟鸟子你的声音,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你不觉得挺奇怪吗?既然小樱小姐当时听见我们不停胡言乱语,为何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呢?」

「啊……」

鸟子震惊得瞪大双眼。我继续解释:

「在表里世界成功通话的瞬间,我们并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确实人在表世界的小樱小姐所使用的手机,只录下你我两人的疯言疯语,假如我们在里世界录下当时的对话,可能也会听到小樱小姐的疯言疯语。」

「那个……这些全是你的想象,并没有任何根据……」

「我想表达的意思,就是里世界会对人体产生不良影响,而且是我们两人与小樱小姐都无法幸免。」

「毕竟小樱的工作是研究里世界呀。」

「只因为是工作,就可以害小樱小姐发疯吗?」

「你这种说法太卑鄙了。」

鸟子不满地瞪着我。

「空鱼你也同样有感到开心吧,反正你需要钱啊。」

「是没错啊,我需要钱,不过死了也是白搭……」

我稍作犹豫后,进一步说:

「——相信鸟子你已经注意到了吧。」

「注意到什么?」

「冴月小姐失踪至今已过了几个月?三个月?还是更久?」

鸟子没有回答。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之中,我接着把话说了下去。

「在那个可怕的世界里失联三个月,你势必也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意思。我们一起亲眼目睹死在扭来扭去手中的尸体、肋户大叔的消失,以及不断倒下的美军士兵们。虽然这句话令人难以启齿——」

我有自觉这番发言即将触及最不该提起的部分,可是一旦开口,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冴月小姐不可能还活在世上。」

鸟子陷入沉默,紧咬她那形状完美且丰满柔嫩的嘴唇,微微敛下眼眸。

我说出来了。

其实我在很早之前就一直有这个想法,也隐约感受到终有一天会将这句话说出口。就算这样,看着似乎大受打击的鸟子,我仍旧压抑不了心中的罪恶感。

「或、或许我说得太残酷了,可是……」

「她还活着。」

在我准备替自己的发言找借口时,鸟子打断了我的话语。

由于这句话太令人意外,我不禁眨了眨眼睛。

「冴月还活着,这件事绝对错不了的。」

「咦,为何你能这么肯定——」

「因为冴月不是会轻易在那里丧命的人。」

听完鸟子态度坚定的话语,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能被鸟子如此信赖的冴月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至少能肯定一点,就是她与我绝对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冴月对我而言是与众不同的存在,所以拜托你帮帮我。不然这样好了,我把自己的那份报酬也给你。」

「啥!?」

我先是一瞬间傻住,然后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吗?鸟子。

你以为我是因为钱太少才不肯前往里世界?

「难道你不想要钱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气得提高音量。

「我明白名为冴月的女性对鸟子你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人,但我就不一样了。我从没见过她,也不曾与她交谈过,你要我如何为了这么一个人赌上性命?」

鸟子注视着我,仿佛初次看清我的为人般睁大双眼。

我们隔着拿铁咖啡与红茶冒起的热气,就这么互相对视。

「这样啊……说的也对,我明白了。」

鸟子轻声说完这句话后,便将目光移开。

接着她站起身来,从置物篮里拿走自己的包包。

「抱歉,看来是我误会了。」

「你等一下,鸟子。」

「接下来我会自己一个人想办法的……谢谢你喔。」

「鸟子!」

鸟子没有理会我的呼唤,径自走出咖啡厅。

「……唉~真是够了。」

我浑身无力地躺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

我这个人除了狡猾以外,也缺乏胆量。

其实我很想说出以下这句话。

那就是……因为我<、>会怕,因为我<、>不想让自己变得更奇怪,所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但我说不出口。如果说了,鸟子一定会对我感到失望。她需要的是可以帮忙一同探索里世界的搭档,而不是会拖累她的胆小鬼。

因此我才会采取这么拐弯抹角的说法,最终令鸟子大失所望。

我到底在干嘛啊。

看着桌上那些几乎还没动过的各种蛋糕,我感到一阵绝望。

「竟然要我一个人吃完这些,难道她不觉得这对我负担很大吗?」

我瞪向空无一人的对侧座位,如此喃喃自语。

2

「你们吵架了吗?」

由于小樱一接起电话就劈头这么说,害我感到一阵语塞。

「……你怎么知道?」

「那家伙前阵子独自一人来找我。换作以往的话,她总会像个小学生那样聒噪个不停,不过这次是阴沉无比,以别种方式烦人。因为这很令人困扰,能别把我卷入你们小俩口的斗嘴吗?」

「真、真的是很不好意思。」

我反射性地开口道歉,然后心里才开始感到十分不平衡。她说小俩口斗嘴是什么意思啊。

「那个,这是几天前的事情了?」

「三天前。」

「这样啊……」

「你们有多久没联络了?」

「五天吧。」

「嗯~意思是那家伙比小空鱼你更禁不起打击啰。算啦,反正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吵架后迟迟没能向对方道歉,却又没有勇气主动跟对方联络,为了寻求开口的契机,鸟子在两天后决定来拜访身为你们共通熟人的我,而小空鱼你则是在五天后才打电话给我。」

「唔……」

能听见电话另一头,小樱不满地哼了一声。

「我、我有试着联络她,但是迟迟得不到回应。」

「啊~真麻烦,一次结识两个小孬孬,当真是麻烦透顶。」

「唔唔。」

打从心底感到不耐烦的小樱,听见我只是不停发出呻吟之后,便主动询问说:

「唉~……你是想要她的个人资料吧?」

「什么?」

「就是鸟子的住址啊。你何不直接去拜访她呢?」

面对这个问题,我的犹豫并没有持续多久。

「麻、麻烦你了,我想要鸟子的个人资料……」

「那我传送给你啰。」

「给你添麻烦了……」

「不必道谢,等到夏天时,记得送个中元礼盒给我就好。」

我循着小樱主动提供的鸟子家地址,来到日暮里的一栋公寓前。鸟子就是独自一人住在这栋四层楼公寓顶楼的套房。

我是在隔天中午前抵达鸟子的住处。尽管这不是一栋新建的公寓,但是看起来相当高级。这个该死的有钱人,居然住在这种好地方——对于反射性冒出以上想法的自己,我莫名感到一阵自我厌恶。

一来到大厅,这道毫无反应的自动门立刻令我伤透脑筋。这里的门铃是附有数字按键的操控面板,我花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才终于明白这是得按下套房号码通知住户,请对方帮忙开门。

由于我满脑子只想着直接前往鸟子家的门口按下门铃就好,因此还真是出师不利。我与操控面板大眼瞪小眼一阵子之后,终于下定好决心,朝按键伸出手。

我将四、○、四这串数字输入进去。这么一来,鸟子家应当会响起一阵门铃声才对。我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下之后,操控面板的对讲机发出「沙」地一声。

『……喂。』

「啊、那个,鸟子吗?是我。」

『喂?』

「是我……纸越。」

『喔。』

喔你个鬼啦。

面对这声冷漠的回应,我耐着性子继续说:

「抱歉忽然跑来打扰你,你家住址是我从小樱小姐那里得知的,现在方便打扰一下吗?」

『…………』

对讲机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在发出一声杂音后就挂断了。

与此同时,大厅的自动门也敞开了。

那家伙在搞什么鬼?难道就不能稍微表示点什么吗?

我气呼呼地走入公寓,一进电梯便直接按下四楼的按键。在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清理水塔的公告之际,电梯很快就抵达四楼。

四○四号房是位于四楼走廊的最底端。我沿着静悄悄的走廊前进。从一旁高度达到胸口位置的矮墙向外望去,一整片谷中的街景映入眼帘。在晴朗的蓝天之下,通往车站的坡道上车水马龙。在假日接近中午的这段时间带,这一带似乎特别热闹。另外也能清楚听见车站的广播与电车的行进声。

自从去过里世界之后,原先只会让人心生厌烦的生活噪音,如今反而成了能为我带来安全感的瞬间。若是从前的我,脑中肯定只会冒出「吵死了」、「大家都去死一死算了」诸如此类的念头。纵使现在偶尔还是会产生这类想法,但是相较于高中时期脾气暴躁的自己,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情有稍微稳定点。虽然有部分的原因是我亲身体验过安静到令人寒毛直竖的里世界,不过另一个重要的理由——说来真令人不甘心,是因为我遇见了鸟子。

我站在四○四号房前,注视着门上的猫眼。

好啦,鸟子,我来找你和好啰,快点做好觉悟出来应门。

我一按下门铃,房间内随即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手忙脚乱的?没想到我行我素的鸟子竟会因为我突然登门拜访,表现得这么慌张——在我感到欣慰的同时,里头的脚步声是越来越激烈。那用力践踏地板的声响,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屋子里横冲直撞。

这也未免太剧烈了吧。

「鸟子~?你可以慢慢来喔?」

我隔着门板说完话后,脚步声戛然而止,又随即一口气快速接近门口。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咦!?」

听见朝着大门暴冲而来的脚步声,我吓得大惊失色。

我不由得将上半身向后仰。至于位在我眼前的那扇门……并没有打开。

明明刚才清楚听见有人全速冲刺的脚步声,现在却是一片寂静。

「鸟……鸟子?」

我压下那不停剧烈跳动的心脏,嗓音沙哑地开口呼唤鸟子,可是得不到任何回应。依照脚步声来判断,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鸟子正站在门板的另一边……

不对,搞不好她是昏倒在那里了?

我感到一阵担忧,于是伸手探向门把,赫然发现门可以打开。看来大门并没有上锁。

「鸟子,你还好吧?我开门啰……?」

我边说边压下门把,将大门拉开。

接着我小心翼翼地从门缝窥视屋内——下一秒不由得用力倒吸了一口气。

在门板的另一头,满是青蓝色的光芒。

让人无法看透其中,眼前是一片蓝。总觉得会使人失去距离感,就这么被吸进那片青色之中。在前方有一道神秘的光源。看着那道仿佛从水中仰望太阳般随波摇曳的亮光,忽然带给我一种亮光正在逐渐逼近的恐惧感,吓得我连忙把门关上。

我为了远离大门而向后一步,接着又再退一步,不过目光仍紧紧锁定在门板上。

错不了的,这片青蓝色和我首次遇见鸟子当天,于大宫商店街某间废弃屋子里看过的景色相同。也是从拟态成八尺大人的鸟居状物体另一头所看见的亮光。在如月车站遇到的那只怪物头顶上,也散发出相同颜色的光芒。

因为我担心青光会冲破没有上锁的大门宣泄出来,吓得我暂时浑身绷紧,可是大门没有任何动静,甚至连一丝声响也没有。

——就跟我在大宫那间废弃屋子当时的情况一样。

那时我们被敲击门板的声音吓到,当我从猫眼窥视门外时,一整片的青色世界映入眼帘。

假如现在的状况和之前一样,等我再次把门打开,或许就会变回原来的光景。

我再次搭上门把,微微将门开启。

不过门的另一头仍是青蓝色。

「不会吧……」

我愕然地如此低语,慢慢把门关上。

为什么鸟子家会充满异世界的那种青光?

另外——鸟子怎样了?

她在房间里吗?

还是像肋户那样,跑去其他地方了?

我的双脚开始不断颤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我试着深呼吸平复心情,可是当我将目光移向走廊的外侧时,猛然惊觉情况有异。

这里太安静了。原先能听见电车的行进声,曾几何时都消失了。

我将手搭在走廊的矮墙上往外一看,发现四处都没有行人或车辆的踪影。

「先等一下……」

我自言自语的声音,虚无缥缈地消散于大气之中。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油然而生,我拔腿往前跑,一口气按下电梯的按钮——太好了,电梯还在运作。这片刻的等待令人心急如焚。等电梯门一打开,我便冲了进去,立即按下一楼的按钮。

我不停猛按〈闭门〉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关上。

我站在向下移动的电梯里,无意间注意到墙上的公告。

《清理水塔通知 各位住户大家好,由于陆续有人通报水龙头流出毛发的情形,因此已派人前往调查,但因为负责人下落不明,导致处理上有些延迟,近日已于水塔内找出造成毛发流出的异物,并且派人进行相关处理,请大家多多包涵。》

……之前看到这张公告时,里头是写着这样的内容吗?

在我想要厘清不断增强的异样感之前,电梯已抵达一楼。我快步穿过大厅,迅速奔出公寓。我站在车道中间,扭头四处张望。整条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放眼往去,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足以令人头皮发麻且仿佛置身于里世界中的这股寂静,彻底覆盖住整座城镇。恍若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活着。

我呆立在有如万物都已冻结的大街上,突然间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我吓得几乎从地上跳了起来,接着开始翻找自己的包包,手忙脚乱地从中取出手机。会是鸟子吗?还是小樱呢——?无论是谁都行,只要能听见自己以外的声音,就可以为我带来安心感。

但在看清楚手机萤幕后,我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来电显示是《鲁O及O丗了》。

又是一串怪文字?自从手机在里世界泡水之后,就变得怪怪的。明明之前都已经送修过啦……

总之我按下通话键,接起电话:

「……喂。」

『啊~!通了通了。』

「什么?」

里头传来一名陌生男子的声音。在我大感困惑之余,男子喊出我的名字。

『你是纸越空鱼对吧。』

「是的。」

我不经大脑地承认后,立刻感到非常后悔。糟糕,我太粗心了。

对于直到现在才决定提高警觉的我,男子以急促的口吻接着说:

『啊~我这就过去找你,你待在那里别乱跑啊!』

「…………那个,请问你是谁?」

当我反问时,电话已经挂断了。

在我正纳闷之际,这次从我身后传来清楚的说话声。

「嗯,没错,我找到她了。我马上处里。」

我回头望去,发现是一名身穿蓝灰色工作服的男子,他单手拿着手机正在通话,同时大摇大摆地接近车道。来者是一名陌生中年男子。至于他身上那件工作服的胸口上,能看见缝有一个类似风车或花瓣图样的刺绣。

我因为感受到生命危险而准备转身逃跑,男子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发出叹息。

「你这么做会给人带来困扰。总之你快回去,至于那个女孩就奉劝你早早死心吧!」

「啥?」

「要不然,下次你就别想回去啰——」

男子语带威胁做出警告的下个瞬间,突然传来一阵喇叭声。

我吓得惊声尖叫,只见一辆车从我的身边疾驶而去。

等我回神时,发现周围再次传来街头巷尾的喧嚣声。路边的行人们,正以疑惑的眼神看向跑到车道上的我。

「我……回来了?」

明白自己顺利归来的我,强撑住因为安心感而开始发软的双腿,赶紧退至人行道上避难。

等我把身体靠在电线杆上调整呼吸的时候,才终于想起一件事——

那就是名为「时空大叔」的网路怪谈。

3

关于「时空大叔」的故事如下。

事主某天突然误闯进空无一人的世界,明明原本置身在通学、通勤等早已见惯的半路上,等他回神时才发现周围不见任何车辆或行人。事主就是在这种除了自己以外没有其他人存在的地方,遇见了一位「大叔」。多数人目击到的大叔,都是以一身作业员或公务员的打扮亮相,他见到每一位事主都会表现得十分惊讶,接着不讲理地以「你为何会在这里?」、「快点离开这里」这类话语指责,而在受到让人听得一头雾水的警告之后,等事主再次回神时,已经回到原来的世界里了。

即便细节会随着各种版本而有所出入,但是过程基本上与我刚才的体验大同小异。

这个故事与如月车站一样,都是以「误闯异世界」的相关怪谈之姿广为流传。「大叔」是负责监视有谁入侵异世界,以及把误闯之人送回来的守门人,或是监控组织的成员之一——绝大多数的见解都如同上述所言。

我懊恼地咬紧牙根。早知道就「看」清楚点了。话说回来,我还是别在右眼配戴隐形眼镜了。毕竟在配戴角膜变色片的状况下,右眼的能力会大打折扣,很难及时发挥功效;可是不戴隐形眼镜又会非常引人注目……

等等,鸟子家之所以会变成那样,是我在不知不觉间误闯其他世界,进入那个乍看之下与表世界毫无分别、时空大叔所在的无人世界。

电梯里的公告也非常奇怪。以一般情况而言,不可能会张贴内容如此骇人听闻的公告。万一当真在水塔里发现尸体,也会以更适当的话语简单带过才对。

我忽然想起之前在居酒屋用餐完准备离开之际,周围弥漫着一股诡异气氛的情况。在并未通过明确的入口,而是从表世界慢慢转移至里世界的状况下,可能行经了表里世界的中间地带也说不定。不论是发狂的居酒屋店员、厨房里传来的狗叫声、空无一人的大街、极其诡异的公告内容,这些都是发生在理性与疯狂的分界里。该处就是时空大叔所在世界的推论,感觉上是可以成立的。

换言之……既然我现在已经离开那里,鸟子家很可能也回复正常了?

我离开电线杆,站直身子,拔腿朝着公寓的方向跑去。

我扑向大厅的门铃操控面板,动手拨打四○四号房。

……无人回应。

伤脑筋,若是没人从里头解锁,大厅的自动门就不会打开。

那就等到其他住户进出时,我再趁隙闯进去吗?

虽说只要耐心等待,总有机会可以溜进去,不过我现在十分担忧鸟子的状况,没心情在这边浪费时间。我不抱希望地决定再次拨打电话给鸟子而取出手机,却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收到数封讯息。

寄件人是——我自己。

「……我寄来的?」

我一头雾水地打开讯息。讯息里没有内文,只夹带着几张图片。

准确说来,全都是鸟子的照片。

照片捕捉到的是鸟子即将走进位于神保町某栋大楼时的背影。她穿着SURPLUS的夹克、牛仔裤以及绑带靴子,头上戴着一顶棒球帽,背着登山用的背包。那身打扮摆明是正要前往里世界探险。

这四张照片都是从不同角度拍摄,有的是呈现景深,有的是画面略微倾斜,有的是部分被杂讯挡住,看起来都像是偷拍的。至于最后一张,几乎是从鸟子的正面进行拍摄,但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镜头。

照片上显示的拍摄时间,距离现在约莫是十分钟前。差不多就是我在公寓四楼陷入混乱的时候。想当然耳,我不记得自己有拍过这些照片。至于收到讯息的时间,显示是在昨天我与小樱通电话当时。

「这是怎么回事!?不论时间或地点都太荒谬了!」

我此刻位在他人所住公寓的一楼大厅里,但还是忍不住破口大骂。我明白再如何生气也无济于事,可是真的令人感到一头雾水。这种种迹象单独发生都已极其诡异了,眼下竟是一口气接踵而来,导致我对这超乎常理的情况,只抱有更多的挫折感。

好,我得冷静……先来整理一下状况。

在我如此说服自己的同时,迈开脚步走出公寓,接着抬头望向四楼。

我想想喔~……当初在大厅按门铃通知鸟子时,对讲机里有传来回应,而且自动门也有打开。

在我抵达鸟子的住处时,发现屋内满是青色光芒。

等我远离住处后,世界就出现异常。也能解释成是我进入时空大叔的世界里。

随后我就接到时空大叔打来的电话,没过多久便返回现实世界。

这段期间,鸟子从远在另一头的神保町准备前往里世界,而且有不明人士将这些画面拍成照片,发送给昨天的我。

「这是哪门子的结论啊……」

我不由得抱头苦恼。整件事从头到尾都狗屁不通,而且各个迹象都为所欲为地自由发展,让人无从整理起。

总之,如果这些照片可以信赖的话,至少能掌握鸟子的行踪。

她为了寻找冴月小姐,独自一人前往里世界。

置之不理应该没问题吧?纵使鸟子无法透过视觉辨识异错,但她应当远比我熟悉里世界。瞧她和冴月小姐同行时似乎已累积不少经验,实际上她在遇见我之前,也多次只身一人出入过那里,况且她现在还能用手抓取里世界的物质。

既然鸟子这么迷恋冴月小姐,就算没有我也不要紧的话,那就任由她自生自灭……当脑中闪过以上念头时,我察觉到一个骇人的事实。

第三张照片是鸟子走在社区大楼昏暗的走廊上,被人从左下方以斜角进行拍摄。我在这张照片的角落赫然发现一道人影。

我看清楚后,惊恐得脸色刷白。

那道将身上连帽T恤的帽兜压低的人影,根本就是我自己。

从漆黑的帽兜之中,能窥见一颗炯炯有神的宝蓝色右眼。照片里头的我瞪着鸟子,如同将潜藏在心中的情感显露在脸上般,神情既丑陋又扭曲。

当然,照片里的人并不是我。话虽如此,但是当我从照片中看出她对鸟子所抱有的各种情绪后,随之感受到一股类似被人狠揍一拳的冲击。

在这张一切都无法合理解释的照片里,唯独里头的情绪是再真切不过。

若要我以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自己有过类似的感受」。

唯独第三张照片有捕捉到我那神情扭曲的身影。明明以拍摄角度来判断,人影理当也会出现在其他照片里,但不论我怎么检查都没有发现。鸟子似乎也完全没注意到此人的存在。

这算得上是灵异照片吗?先不提此人的真正身份,可是我的分身灵当时确实露出了会令视线前方的鸟子感到操心的眼神。

我在原地伫立一阵子之后,这才终于跨出脚步。我决定离开公寓,沿着原路返回车站。

我是哪根筋不对?尽管只是瞬间闪过这个念头,但我实在无法相信,自己居然会想对独自一人前往里世界的鸟子见死不救。

此时我猛然想起,时空大叔曾对我说过一句让人无法轻易忽视的话语。

记得他说过「至于那个女孩就奉劝你早早死心」对吧?

根据当时的情况来研判,所指之人肯定就是鸟子。

至于「你下次就别想回去」的这句警告,我才想反驳他别瞧不起人呢。我不清楚这位大叔是何方神圣,不过这点程度的警告就想吓退我,简直是错得离谱。我现在就前往神保町,追上鸟子把她带回来。明明这女人又看不见异错,竟敢给我独自一人跑进那里,做人再有勇无谋也该有所限度。等我逮到她之后,一定会好好训斥她一顿。

在我气冲冲地沿着下坡前往车站的途中,心思也随着脚步产生变化。

不行不行,以这身打扮前往里世界成何体统。

我还是先回家一趟备妥工具,而且枪也不可或缺。

再拨点时间去补充物资会比较好吧?毕竟在入夜之后,总是需要一支手电筒,而且粮食……

若是先回家一趟再出发,至少得多花两个小时。如果再加上购物的话,就会耗费更多时间。另外也想避免探索时间太久,迫使我得在那里过夜。不如就先别急着今天出发,干脆等明天再上路吧?

随着我顾虑得越多,脚步也变得越沉重。

——咦?

我是怎么了?总觉得脚步跨不出去。

喘不过气,胸口好痛,而且口干舌燥。

————我好怕。

没错,我感到十分恐惧。

我害怕前往里世界。脑中浮现出这句话之后,这股感受有如理所当然般缓缓地蔓延至全身,导致我越走越慢……最终停下脚步。

孤单一人前往那种充满未知威胁的龙潭虎穴,究竟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我几乎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真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吗?多次在里世界只差一步就步入鬼门关的我,竟然忘了那里的恐怖之处。

其实原因明摆在眼前。

就是鸟子。

我之所以能在那个充满疯狂与恶意的环境里保持理性,全是因为有鸟子陪伴在我的身边。

即使隐约明白彼此都有着令人放心不下的地方,但还是愿意将自己的背后托付给对方。不管身处在多么恶劣的情况下,单单是牵起彼此的手,我就很不可思议地能够冷静下来,她可说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搭档。直到鸟子离去之后,至今我一直视而不见、对于里世界的恐惧感,一口气从心底重新涌现出来,令我再也踏不出半步。

呜呜,鸟子真厉害,居然有胆独自前往那种地方。

难道她不怕吗?

不对——她怎么可能会不害怕。

无论是我们差点被扭来扭去杀死之际,或是电话另一头的小樱出现异常时,鸟子确实都显得相当害怕。

但即使再害怕,她还是决定前往里世界。

鸟子,你这女人是有多么胆大包天啊?

你是有多么珍惜冴月小姐啊?

我也一样——我也一样敢说敢做,看我这就前往里世界给你看。

我们走着瞧吧,混账。

4

「既然如此,你为何是跑来我家呀?」

我不敢与好像正在发怒的小樱对视,于是将目光移向桌上那杯装着热可乐的马克杯。

「那个,就是想说……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去……」

「我不要,因为太麻烦了。」

面对这不加思索就给出的答复,我当场慌了手脚。

「鸟子是一个人跑去里世界喔!?而且她的住处也变得很怪,另外我又收到一些奇怪的照片,她的处境绝对非常不妙喔!」

我一来到位在石神井公园附近的这栋屋子之后,立刻向小樱说明我在鸟子家遭遇的一切怪事,只是她的态度依旧十分冷漠。

「我明白情况是很不妙,但为何需要我一起去呢?」

「咦……」

我在听见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后,忍不住看向小樱的脸庞。小樱一脸不耐烦地继续说:

「瞧你的模样是干劲十足吧。所以你就别来找我,赶紧动身如何?若是再浪费时间,太阳可就要下山啰。」

没错——我最终还是备妥了工具之后才跑来这里。我不光是把马卡洛夫手枪藏在背包里,甚至从位于南与野的住处来到此地的途中,先绕去池袋的LOFT添购手电筒和备用电池。确实一如小樱所言,立刻前往神保町应该会比较恰当,但是……

「小樱小姐,难道你不担心鸟子吗?」

「单纯是我并不适合亲临现场。因为我不擅长像你们那样又跑又跳,所以不想前往户外。」

「我也同样不擅长运动喔。」

「光是能够闯进那个地方,就足以证明你是有资质的。好啦,你就快去吧。」

「其实……那个,我不敢一个人去那里……」

「啥!?你都去过那么多次了才说这种话?这情况就类似你看完灵异照片后不敢上厕所,所以想找人陪你去吗?」

「我、我觉得还不到这么庸俗的层级啦。」

「不好意思,我对陪人去小便这种事不感兴趣。」

小樱发出一声叹息后又说:

「你说的怪照片在哪?拿来给我看看。」

我不甘不愿地开启手机,在打开该则讯息后交给小樱。即使我把自己在公寓前所有的遭遇都交代过一遍,但还没有让小樱看照片。原因是我不想让人看见自己(严格说来并不是我)对鸟子露出那样的表情。

「嗯~~……这就是小空鱼你的分身灵啊。有意思,而且表情还真糟糕呢。」

「那可是我的脸喔。」

「那又怎样……嗯?」

小樱操控手机的指头突然停了下来。

「喂……先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小樱将手机萤幕摆在我的面前,画面里显示着我从来没看过的照片。

有一名黑衣女子站在杂草丛生的废墟前。尽管画质很糟,整体上相当模糊,但还是能看出此人拥有一头乌黑长发,而且脸上戴着一副粗框眼镜。

「咦,你是在哪发现这张照片的……?」

「就在拍摄鸟子的四张照片之前。摄影日期是……五月十四日。」

那是我首次遇见鸟子的日子。

「我完全没注意到。你认识这个人吗?」

对于我的发问,小樱没有立刻回答。

「小樱小姐?」

「嗯,我认识她,而且是再熟悉不过。」

小樱有如自言自语地继续说:

「此人名叫闰间冴月,也是鸟子一直四处寻找的那个人。」

这个人就是——

我再次将目光移回到照片上。终于有机会让我一睹尊容的「冴月小姐」,纵使身高还不到八尺大人那种程度,但仍旧长得相当高挑。她那背对镜头的站姿,带有一种优雅的美感,即使画质再粗糙,也能感受到她所散发出来的魄力。

「你说之前都没发现这张照片吗?」

「啊、是的。」

小樱对我露出质疑的眼神,但很快就将视线从我的身上移开。

「真让人不爽。」

小樱低声抱怨,然后就将手肘撑在桌上,以指头用力按压太阳穴。

「不合理的现象接连发生……形成看似别有用意的讯息……不过目前无法确定这是带有恶意的威胁,还是出于善意的启示……」

她在如此碎念之后,愤恨地补上一句话。

「就跟冴月当时一样。」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门铃声,吓得我们两人面面相觑。

是大门的门铃声。

小樱在稍作犹豫后,伸手摸向键盘。其中一个萤幕随即切换成彩色影像。这是设于大门前的监视器,经由鱼眼镜头扭曲后所拍摄的即时画面,能看见有三名中年女性站在那里。

「哪位?」

小樱经由麦克风提问后,站在三人中间的该名女性回答:

『不好意思,其实我们是想请教一下住在您府上隔壁的住户。』

「隔壁?很抱歉我跟邻居不曾有过任何往来。」

『毕竟我们都已经登门拜访了,方便当面与您谈谈吗?』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何况你们又是谁啊?」

『我们是该名邻居的亲戚。就算一下子也好,方便请您开个门吗?』

「我不要,就跟你们说了我跟邻居不熟啊。」

小樱摆出冷漠的态度应对之际,我站在旁边仔细观察萤幕里的画面。总觉得好像哪边不太对劲。明明这三人的外表都没有任何异状……下个瞬间,我猛然注意到一件事。这三个人的身材特别魁梧,肩膀也很宽,无论是衬衫或裙子都显得不太合身。

中年女性死缠烂打地要求开门,就算小樱严词拒绝,对方却仿佛听不懂似地继续自说自话,那模样莫名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忽然间,我注意到女性的胸口上有一个很小的图案。虽然隔着监视器看得不太清楚,不过这个图形让我联想到风车或花瓣——

我连忙伸手一把握住小樱嘴边的麦克风。

「你、你怎么了?小空鱼。」

「我认为别继续跟对方交谈会比较妥当。」

我握着麦克风,同时压低音量开口解释。

「对方很可能是与时空大叔类似的存在……」

小樱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地瞪大双眼。

「难不成是MIB?」

我不由得激动点头附和小樱的猜测。

「没错!就是这个,广泛来说就是MIB!」

明明诡异的访客们仍不停按压电铃,我却因为一拍即合的对话而感到兴奋莫名。

Man In Black<MIB>,这是一群会去拜访所有接触过UFO之人、身穿黑色西装的男性总称。他们会摆出如同国家特务般的态度,威胁当事人不许将UFO一事外传,或是要求交出相关纪录。不过一旦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对方的举止非常诡异,而且隐约有着不像是人类的身体特征。在美国的UFO目击传闻里,不时会提及这群人。

「在日本,遭遇黑衣人MIB的相关传闻并非主流。如果美国的MIB是因为民众对于CIA等政府机关的不信任,才演变成类似民俗轶闻的都市传说,反观日本对于这类突然登门拜访的〈存在〉,大致上都是形容成形迹可疑的大叔大婶。在我的印象里,确实有看过几则关于两、三位奇怪中年女性忽然登门拜访的网路文章。只是数量并没有多到可以自成一类。」

我口沫横飞地进行说明。小樱随即关闭麦克风,整个人躺靠在椅背上,仔细观察画面里的那三个人。

「既然如此,表示这群家伙并非一如外观那样是中年女性。」

「是的,我想她们与时空大叔是相同的存在。」

在网路怪谈的文章里,常将时空大叔解释成是随时监控异世界以免遭受入侵的守门人。

不过,我从以前就对这个解释有着难以抹去的异样感。将他形容成守门人或监控者,真的是过于「直白」了。特别是当我已经知晓里世界的存在之后,只觉得这是一则笑话。在那个抗拒一切常理的场所里,在那个充满疯狂的秘境之中,会存在着这么浅显易懂的职业(?)吗?

「在我们遭遇八尺大人的时候,有个名叫肋户的人曾经说过,他在现实中被来自里世界的冒牌人类所纠缠。当时我以为那都是他的妄想,看来此事搞不好并非全都是瞎扯淡。」

「不过时空大叔是想让你远离里世界,而这群大婶却是主动找上门来,你不觉得两者相互矛盾吗?难道是想上演〈白脸警察和黑脸警察〉来动摇我们吗?」

「我觉得不是这样。大叔在赶我回去且威胁我时,曾奉劝我放弃鸟子。以一般情况来说,没人会因此乖乖死心吧。」

「嗯~这都是因人而异吧。」

「是、是吗……总而言之,我认为不必过度重视这群人所说的任何话语。即便对方说的是人话,但是就跟自动回话系统一样,该说是不具任何意义吗……」

「她们看起来确实不像具备正常人的意识。」

小樱看着监视器影像如此低语。明明我们已不再回应,位于中央的大婶仍自顾自地说着话。站在左右两旁的大婶则是不发一语,就连站姿都没有任何变化。

「比起自动回话系统,更像是一种……现象<、、>?」

「什么意思?」

「关于这类案例,恐怕得综观全体视为是一种现象。是伴随『遭遇时空大叔』体验而产生的『现象』。不论是MIB或来访的三位大婶,即使对方有着半吊子的人类形貌而容易造成混淆,不过这种情况就跟睡觉时的鬼压床或骚灵现象差不多——」

小樱解释到一半时,画面忽然出现变化。

站在中间不停说话的该名大婶忽然止住话语,然后握紧拳头开始敲打门板。右侧的大婶则是抓住门把,凭借蛮力不停转动握把。左侧的大婶伸出手来,一直连按门铃。碰碰碰碰!喀恰喀恰喀恰喀恰!叮叮叮叮叮咚叮咚——

大婶们恍如发疯般开始破坏大门,能从萤幕上看见她们的头部开始剧烈摇晃,变成分不清五官的模糊像素。

即使我们位于小樱的房间里,也能清楚听见来自大门的剧烈声响。也不知她们是多么力大无穷,甚至传来铰链跟金属门把扭曲变形的尖锐声响。再这样下去,恐怕大门会被撞破。

「这、这也算是『现象』吗?」

我嗓音颤抖地发问后,小樱回以一张生硬的笑容解释说:

「无论情况多么夸张,这终究只是一种『现象』——大概吧。」

「这么一来,也就与现实无异了吧?」

「若是两人以上同时经历的话,也就无庸置疑了。」

小樱跳下椅子落在地板上,走至房间的角落,接着将堆成一座小塔的书本分成好几落。

「不管是UFO也好,或是时空大叔也罢,如果人类不时体验到这类『现象』,你觉得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含意?」

「这些细节我就不清楚了——依照真实怪谈的范畴而言,我只能说各自独立的体验与现象都不具意义,纯粹是不合理的产物罢了。」

小樱听完我的回答后,摇摇头说:

「你不该放弃针对这部分的解释。假如来自外在知觉的表象,并非一如感受那样的存在时,就是认知的程序上发生异状。」

当我觉得小樱稍稍发表了很有研究学者风范的论调之际,成堆的书本已经全都挪开,底下出现一扇舱门。小樱蹲下来将舱门打开,随即有一阵比室温略低的空气吹过脚边。这看似是地板式的收纳空间。我为了确认里头装着什么,便从她后方探头一看,在目睹小樱取出大型枪械时,我惊恐地向后退去。

「等、这是什么啊!?」

「是雷明登M870,十二铅径霰弹的一般霰弹枪。」

「我不是在问这个,而是你拿出这把一般的霰弹枪想干嘛?」

盘坐在地板上的小樱,逐一取出圆筒状的子弹装进枪内。

「我起先一直与里世界保持距离,但既然对方自己找上门来,我也就别无选择了。而且我也很不爽她们弄坏我家大门。」

小樱装完子弹后便站起身来。她那只比一百四十公分多出一点的瘦小身躯,与手中那把威猛的霰弹枪一比之下,令她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加娇小。

「你让开,不然会有危险。」

「我、我也陪你一起去。」

「你不必逞强没关系。」

小樱丢下我走出房间。我手忙脚乱地翻找背包,挖出马卡洛夫手枪后就追了上去。

一片昏暗的走廊前方就是大门。门铃声仍然响个不停。隔着已被敲打到变形的大门旁那面毛玻璃,能看见恍若相扑选手的巨大身影正在激烈晃动。

我追在手持霰弹枪的小樱身后,朝着大门迈出脚步。

「喂!你们再不停手的话,休怪我开枪了。」

小樱在厉声喝斥的同时,也拉动霰弹枪的滑套上膛,将枪口对准大门。我也站在她身后摆出射击架势。

下个瞬间,门铃声与转动门把声都戛然而止。位于毛玻璃另一侧的人影也停下动作。

「……现、现在该怎么办?」

「去开门。」

「我吗!?」

「要是不赶走她们的话,我会没法工作的。」

我穿上鞋子,胆颤心惊地接近大门,在上好门链之后,我便解开门锁,不过门外一点动静都没有。

咦?这个情境……

「小樱小姐,我对这个状况颇有印象。」

「什么?」

「无论是位在大宫的废弃屋子当时,或是在我去鸟子家的时候也一样,门的另一头原先传来剧烈的声响,可是打开一看却什么都没有。仔细想想,在真实怪谈里也经常出现这种情形。」

「你是指它们都会遵循灵异现象的常见套路?」

小樱满腹狐疑地发问。

「而且是非常老套的那种。我想大概就类似民间传说里的狸囃子(注1)。」

「假如当真是狸猫搞的鬼,那就太有意思了。换言之,纵使开门也是空无一人啰。」

「大、大概吧。」

话虽如此,还是可以隔着毛玻璃看见人影。

此时我突然深刻感受到,若是鸟子也在这里就好了。

纵使情况如此紧急,但只要有鸟子陪在身边,就能一直给我带来安心感。

我忐忑不安地握住门把,小心翼翼地转开它。

同时将枪口对准门缝,缓缓地把门推开。

……外头空无一人。

「果然没错。」

尽管算是一如预期,我还是不禁松了一口气。曾几何时,倒映于毛玻璃上的人影都消失无踪了。

「如何?」

「没看到人。」

我放下手枪回头望去,发现小樱套上凉鞋也走了过来。

嗯?虽然现在才注意到,但我好像被人当成很好利用的小弟了?

当我冒出上述令人难以释怀的疑虑之际,小樱为了确认外面的情形,整个人挤到刚把门推开的我面前。我只要向下看,就可以将她的头顶一览无遗。想想她还真小只呢……

「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小空鱼。」

小樱从门缝窥视外侧的同时如此提问。

「我现在逐渐能肯定,里世界的存在会根据人们口耳相传的怪谈形象现身。比方说扭来扭去、八尺大人和如月车站都是如此。即便影响扩及至现实世界时,似乎仍然会遵循这个法则。」

「这样的话,它们又何必做出这种点到为止的行径?既然它们没有真的袭击人,那不就和按完电铃拔腿逃跑的小鬼没两样。简直就像是为了吓唬人才这么做——」

小樱边抱怨边继续观察室外,我为了让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便将门缝推开至门链能够延展的最长距离。

就在这时,一张大脸从视野死角冒了出来。

一颗足足有两公尺宽的女性人头,以几乎能让人看清楚脸上毛孔的极近距离突然出现。她张开有如轮胎般肥厚的嘴唇,怪腔怪调地刻意拉长音说:

「好~~欠~~打~~~~鲁~~咿~~吓~~~~」

「哇————!!」

这颗头迅速冲向同时发出惊叫声的我和小樱。眼见小樱向后倒下,我连忙扶住她的身体。

在我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之前,那张脸竟然撞破已经扣上门链的大门冲了进来。

靠在我怀里的小樱,举起霰弹枪扣下扳机。我因为感受到来自极近距离的枪声和火花而反射性地闭上双眼,随即有一股充满腥臭味的强风扑面而来。

待强风停歇后,周围只剩下闷湿沉重的空气。

我惊恐地缓缓张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毫无遮蔽物的草原上。

无论是人脸或小樱的屋子,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樱手中那把霰弹枪的枪口,飘出一股带有火药味的黑烟,冉冉升向里世界的天空。

「你、你没事吧……?」

原先呆若木鸡的小樱,在听见我的声音后才终于回神。

「不会吧——!?别开玩笑喔,我穿着这身打扮被扔来这种鬼地方,是想要我怎样!?不想让人活命是吗!」

小樱挣脱并离开我身上之后,气得破口大骂。当然这也不能怪她,她目前身穿一件过大的T恤配上贴身裤,没穿袜子,只套上一双鳄鱼鞋,完全就是家居服的状态,与我是恰恰相反。

「这算什么!未免太无耻了吧,居然给我来阴的。」

小樱火冒三丈地咒骂连连,宛如一只受困于笼子里的山猫那样,在我的面前来回踱步。我为了从震惊的情绪中重振精神,于是轻声细语地开口说:

「那、那个,事到如今,我想也别无他法。既然我们已来到里世界,可以拜托你帮忙一起寻找鸟子吗?」

小樱停下动作扭过头来,目不转睛地抬头望着我。

「我说小空鱼啊,你的个性还真是很不错嘛。」

「咦?」

在我不知所措之际,小樱沮丧地低下头去,同时叹了一口气。

「唉~~……算啦,我明白了。」

「谢、谢谢你……」

我的这句道谢,被一阵温热的风吹散在大气之中。

于是我和小樱两个人,就在如此尴尬的气氛下呆愣于原地。

总之,得先设法找出鸟子的下落才行——

5

首先为了掌握周围的地形,我们朝着视野较好的地点前进。由于里世界的草原存在着高低起伏,因此也有地势偏高算得上是山丘的场所。

因为我们突然出现在空无一物的地点,所以由我负责带头开路。毕竟这里杂草丛生,小腿暴露在外的小樱会十分吃不消。

在出发之前,我没有忘记先把角膜变色片摘下来。即便在日光之下比较不容易辨识,但我还是有办法看见异错所散发出来的亮光。值得庆幸的一点,就是附近的异错看起来并不多。就算同样位于里世界,异错分布的多寡似乎会依照地区而有所差异。

「你的腿不要紧吧?小樱小姐。」

我将杂草踏平,同时开口关心跟在后面的小樱。

「那个,如果觉得我走太快就说一声,我会配合你的。」

「……嗯。」

不知是否因为小樱刚才表现得太过激动,现在的她显得特别安静。

我担忧地往后看,发现尾随在后的小樱好像正在思考事情般低着头。

「我说小空鱼啊。」

「啊、是。」

小樱露出重振精神的样子开口:

「打个比方,前往游乐园的鬼屋时,有些人可以毫不在意地走进去,有些人则会怕得根本走不动吧。」

「很抱歉我没去过游乐园的鬼屋……」

「我也没去过。」

那你何必举这种例子呀。

「要不然想成恐怖片也行。总之对于恐惧的忍受度,会根据个人而有着很大的差别。造成这个差异的原因,纯粹出在肉体本身,关键就在位于大脑深处的杏仁体发出恐惧的讯号后,前额叶能够抑制到何种程度。决定一个人是否胆小的要素就在于基因。若是血清素转运体基因的调控序列较长时,神经细胞生成的血清素就会更多,进而降低不安的情绪。换言之,也就是不太会感到害怕。」

「喔。」

当我还很纳闷这番言论究竟想表达什么意思时,小樱对我露出愤恨的眼神说:

「意思是我的血清素转运体基因序列偏短……」

「啊~所以你现在很害怕是吗?」

「对啦!」

小樱恼羞成怒地大叫。

「你为何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可恶,我对这里特别没辙。」

「没辙?」

「就是害怕啦。我现在怕得要死,而且都下定决心不再来这里了。」

面对这段出乎意料的自白,我感到十分诧异。

「咦~但是记得你之前说过,你是跟冴月小姐一同进行里世界的研究吧?」

「嗯,虽然在冴月失踪之前,我的情况还没那么严重,但也只进过里世界三次而已。自从我抗拒再进出这里之后,和冴月的交流是越来越生疏。一段时间后,她就把自己担任家教所指导的学生带了过来,并且说她是自己的新搭档。」

「你说的这位学生……」

很明显就是鸟子。

「鸟子与我恰恰相反,对于恐惧的忍受度很高,可说是与冴月组成搭档的最佳人选。鸟子这个人很有胆识,又擅长枪械,还对冴月忠心耿耿,简直是为了前往里世界而生的女人。」

总觉得这句话意有所指。

「鸟子本人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她自然是非常迷恋冴月。即便她脑筋还算灵光,但终究是个不懂世事的女高中生,三两下就被冴月哄得非常听话。说起冴月就是这样,总会勾引任何接近她的人,然后被她所利用,是个天生的阿尔法女性<Alpha female>。」

说出这番话的小樱,语气中透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纠结感。在我思考该如何回答之际,小樱像是回过神似地言归正传。

「我想表达的意思是,如果在这里遇袭,你最好把我想成是完全派不上用场会比较妥当。」

「没那回事吧,反正你都手持霰弹枪了,我相信没问题的。」

「啊~……你说这把霰弹枪啊,其实是冴月认为只要有这把枪,即使开枪时闭上眼睛也能打中目标。你看这里。」

我仔细观察小樱所指的位置,发现枪口装了一个切口很深的配件,形状近似鳄鱼的嘴巴。

「这是GATOR霰弹枪管。只要装上这个,射出的霰弹就只会以水平方式扩散出去,攻击区域将会涵盖前方大范围的扇形空间。因此在遇到紧急状况时,你一定要切记别站到我的前方,不然我开枪时很可能会连同你一并击中。」

换言之,我此刻正站在一个手持危险物品之人的前面吗?

「既然这样,可以由你走在前面吗?我会好好跟在你后面的。」

小樱摇了摇头。

「对于表世界的第一类接触,我还能勉强忍住恐惧。但在进入里世界后,我就怕到完全承受不了。光是现在这样,我就惊恐得很想大叫。」

小樱稍微犹豫一下后,继续把话说下去。

「有时我不禁认为,在里世界所发生的各种现象都是『刻意想吓唬人』。」

我也同意这个看法。包含这次的事件在内,无论是扭来扭去或八尺大人,都带给我一种故意产生特定外观来吓唬人的异样感。在如月车站那次尤其明显,几乎能感受到是想要制造恐惧或让人发狂的意图。

「……我懂了。那我们就赶紧找出鸟子,并且尽早返回现实世界。」

「如果真能这样的话是再好不过。」

小樱一脸认真地说。

我们站在山丘上,开始观察四周的地形。

其实我目前尚未掌握里世界的地理环境。虽说我有考虑利用分布于这片广大草原上的零星地标来制作地图,不过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正式动工。原因是上一次来这里时已经入夜,让人无法观察地形,再前一次则是只走了相当有限的范围。

「你……你有……发现什么吗?」

从后头追上来的小樱,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我背后提问。

「那个~……因为这边应该是北方……」

我手里拿着摇摇晃晃指向北方的指北针,仔细观察周围是否有眼熟的建筑物。前方山丘下的草堆闪闪发亮,看起来好像是有东西反射着阳光。我将目光移向更远的地方,发现一栋状似高台的灰色建筑物。

「有了!」

我反射性大喊出声。那是鸟子每次进出里世界的地点,也是能够通往神保町那栋废弃大楼的地方。这真是好的开始。

我们目前位于该栋大楼西侧的山丘上,若是想前往那栋废弃大楼,就非得穿过前方那片沼泽不可。而那里也是我初次遇见鸟子时,自己差点没命的地点。山丘下那片不停闪烁的东西,正是草丛底下的积水。

换句话说,该处右侧就是我们遇见肋户时,那片充满异错的草原。至于我们遭遇八尺大人、状似珊瑚的那栋白色建筑物,大概是被零星分布的树林给遮住,所以无法从这里看见,也不见通往如月车站的铁路。不过,印象中好像有从废弃大楼的顶楼看见过……

「我们走吧。」

我回头如此催促,却发现小樱像个太妹那样蹲在地上,浑身无力地低着头,而且还不停大口喘气。只不过爬个小山就累成这样,看来她一如其外表是个病弱的女生。

「你、你还好吗?」

「可恶,我可是只穿一双凉鞋喔。」

小樱先是发出呻吟,然后撑着霰弹枪站起身子。

为了让小樱能跟上我,我下坡时有刻意放慢脚步。

「小空鱼,没想到你还挺能走的耶。」

「咦,是这样吗?」

与小樱相比,我相信任谁都很能走吧。

「既然你追得上鸟子的脚步,就足以证明你颇有一套,毕竟她也是体力充沛的怪物。难道你平常有在做什么运动吗?」

「我还是考生当时,经常会在半夜外出散步。另外我的兴趣是独自一人前往废墟探险,因此走惯了这种崎岖不平的道路。」

「你的兴趣听起来颇令人捏把冷汗耶,一个女孩子家去废墟探险很危险吧。」

小樱大感意外地说着。

「也是啦,毕竟有过好几次挺惊险的遭遇……」

人烟罕至的废墟,原则上都不太平静。比方说会被地痞流氓用来干坏事,或是被变态当成藏身处……纵然废墟探险一词乍听之下好像挺帅气的,但实际上就只是非法入侵私人土地。有时会因一脚踩在腐朽的地板上而摔伤,有时则是被铁钉刺伤而感染破伤风,物理性质方面的危险也多不胜数。现在冷静想想,女高中生独自一人跑去那种地方蹓跶,实在不是常人应有的行径。

「……我当时有点叛逆,也或许是有些自暴自弃。」

「嗯~为什么呢?」

「因为……家人有点过度沉迷于宗教。」

「喔~」

「啊、那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

我不由得摆出想辩解的态度。

「由于我的母亲很早就过世,因此我的父亲和祖母都沉迷于奇怪的宗教。他们把家中的神桌与佛坛都丢掉,并且多次前往位于奥羽山脉深处的田代山……导致我家成了信徒的集会所,甚至在学校里出现相关的传闻,其中最令人排斥的就是他们还想拉我入教,所以我变得不太喜欢回家。」

随着我们一路走下山,我像是想化解与小樱之间的隔阂,径自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在放学途中差点被教团成员绑架,过夜的漫画咖啡厅又被人纵火,迫使我在无奈之下,只得潜入废墟扎营休息。就在某天晚上,于某间废弃情趣旅馆睡觉的我,忽然梦见自己被一位摸起来非常柔软且满身红色的人抱在怀里,起先我以为是妈妈,但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毕竟她早就过世了。不过那个人当时问我『你不需要那些人吗?』,我便回答说『不需要』。等我睡醒之后,发现自己的粮食跟资金都已经见底,于是我抱着百般不愿的心情返回家中,却发现家里有事先备妥的灯油等物资。」

「……灯油?」

「可是我在家待了几天,最终等不到任何人回来。当我为此感到庆幸之际,却忽然接到警方通知说已发现我家人的遗体。似乎是因为吸入累积在山中洼地里的沼气而窒息身亡,而且是无人幸免。不过警方没有让我去认尸。我变成一个人生活之后,是依靠助学贷款才勉强能去大学念书。由于父亲跟祖母生前经常捐钱给宗教,根本没留下多少遗产,因此助学贷款到头来都成了我的债务不是吗?我实在不觉得自己有能力还钱,在我一筹莫展时就恰好结识了鸟子。」

当我注意到小樱没有任何反应之后,便连忙止住这个话题。

「对、对不起,这种事情一点都不有趣吧。总之这些内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听听就好——」

「你说这些内容没什么大不了?」

我回头望去,看见小樱不知为何一脸傻眼地注视着我。

「是、是没错啊?」

「你是真心这么认为吗?」

「咦……我说错了什么?这不是十分常见的事情吗?」

「这哪里常见了。」

小樱见我睁大双眼一头雾水地愣住后,像是感到非常傻眼地摇摇头说:

「小空鱼,你这孩子还真是罪孽深重呢。」

「喔……」

「算啦,这下子我就能理解你为什么比我想象得更为坚强了。」

「咦,但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给人这种感觉。」

「我真是完全被你给骗了。毕竟你的个性不像鸟子那样强势。」

「是啊,比起鸟子我根本……话说鸟子为何会有着那样的个性?」

「这方面我并不清楚,不过鸟子出生在加拿大,她的父母都是军人,听说是隶属于名为JTF—2的特殊部队,而且双亲从小就灌输她各种军事知识,因此才塑造出她现在的人格特质吧。」

「哦~难怪她会使用枪械。」

我释怀地点头以对。看来鸟子的事前教育非常彻底。

「所以她的双亲都还在加拿大?」

「她说都已经过世了。」

「这样啊……」

不知为何,我并没有感到特别意外。

在遇见鸟子当时,我就莫名有这种感觉。鸟子心中有着和我一样的空洞,却又看似拥有我所缺乏的特质。

那么——在鸟子的眼中,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6

草丛里的水深达到膝盖附近。

当然上述是以我为基准。

因此小樱是有一半的大腿都泡在水里,导致她的脸色略显苍白。

「冷死我了。」

「我们赶紧穿过这里吧。依照我在山丘上的观察,从这里到没有积水的区域并没有多远才对。」

若想绕过这片沼泽,需要多走一大段路。目前距离日落没剩多少时间了,既然要带着小樱在这里过夜,我是想尽量避免碰上带有敌意的存在。

「泡在水里的脚碰到杂草,感觉怪恶心的……啊、等一下,凉鞋从我的脚下滑出去了。」

小樱的精神状况似乎越来越糟,大概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恐惧,她的说话次数变得愈见频繁。只要她别将枪口对准我,不管她想如何抱怨都无所谓。确切说来是对于恐惧的处理方式,这样还算是比较好的。

「你别焦急,抓着我的衣服往前走就好。如果你发现水里有什么东西,记得要提醒我。」

「你说的东西是什么?」

「除了杂草以外的东西。」

我担心的是暗藏在水中的异错。依照我在踏进这片沼泽之前所做的观察,并没有发现任何代表危险的银色雾霭,但我终究无法看清楚水面下的状况,因此只能提高警觉,一步一步地慢慢前进。

「呜~讨厌讨厌讨厌……」

背后不停传来小樱那有如诵经般的低语声,我充耳不闻地继续往前走。

大约走了十分钟左右,我发现前方有异,于是出声示意。

「停!」

「唔噗。」

小樱一头撞在我的背上。

「怎、怎么了?」

「是异错。」

一个不小心很可能会误触的那个异错,看起来真的很美。水中唯独该处呈现圆筒状,内部形成一道漩涡。我之所以能发现,是因为漩涡里有个异物。起先以为是一块废铁的那个东西,原来是被挤压扭曲到变成残骸的灭火器。足以撕裂坚硬金属的这阵激流,在直径不足一公尺的圆筒状范围内肆虐着。

肋户会帮它取什么名字?很可能是最直观的〈洗衣机〉吧。

「我们从左侧绕过去,请务必跟紧我。」

从外观来看,实在无法估算它的影响范围有多广。万一不慎接触,最终很可能会被一口气卷入其中,因此我谨慎地诱导小樱,与它保持足足十公尺以上的距离迂回行走。我们小心翼翼地从相反方向穿过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

「呼~真危险。」

「他在那里做什么啊?」

「咦?」

「那里有个很奇怪的人。」

我因为这股空虚无力的说话声而扭过头去,发现小樱双眼发直地注视着前进方向的右侧。

她呆若木鸡地张着嘴巴,甚至从中流出一滴口水,落于水面。

我循着目光望去,映入眼中的是四个立于草丛间的稻草人……

不对,那不是稻草人。

是扭来扭去。

一股有如鱼腥味的刺激臭味窜进鼻腔。我还来不及思考就先低下头去,并且用手遮住小樱的眼睛。

「小樱小姐,别看那个东西!」

我在小樱耳边如此提醒后,她浑身抖了一下。

「小、小空鱼。唔呕,那东西……好像很不妙。」

「放心,你别怕。那东西——是我的手下败将。」

我急促地说完后,伸手撑住小樱握住的那把霰弹枪。

「你继续闭着双眼就好,由我来代替你的眼睛。当我要你开枪时,请立刻扣下扳机,你办得到吧?」

「你……你赶快…搞定就好……」

小樱抛出这句一点都不可爱的台词。就算她没这么说,我也正有此意。于是我抬起头来,正眼直视着扭来扭去。

在对它产生认知的同时,我也猛然出现一股想吐的感觉。这是扭来扭去经由视觉开始入侵我体内的征兆。话说对手有四只……难道是之前被我打倒后,它们这次决定以量取胜吗?居然还给我增加数量,你可不是RPG里的敌方角色喔。话虽如此,我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毕竟我已得到能够看穿你们真面目的能力了。

——咦?先等一下,我的右眼是和扭来扭去接触后才变成这样的吧?

我在惊觉此事的同时,右眼已对扭来扭去产生认知。

下个瞬间,我被扔进一个奇妙的世界里。

我像是滑行般移动在弯曲成半圆状的水面上。周围能看见形似一颗颗白球以细线状的组织相互连接的生物在蠕动。水面上是一整片的青蓝色,下方则宛若一口井那样漆黑无比。当我注视该处后,就被一口气拖进井底深处。黑暗中喷发出一阵阵的电流。这接连不断的电流,形成一种独具意义的规律。白色……稻草人……水面……蛇鳞……望远镜……当意识里浮现出上述概念时,我的嘴巴——我肉体部分的嘴巴张开来,能感受到它正擅自交织成某种话语。

至此,我终于明白了。

那片弯曲的水面,就是我的眼球。

我正借由扭来扭去的视角在观察我自己。

我近乎抓狂地将意识抽离出来,在把话语从嘴里挤出之后,声音随之传入我的耳里。

「开枪!!」

霰弹枪立刻发出轰然巨响。借由GATOR枪管横向扩散出去的子弹,瞬间轰飞位于前方的其中两只扭来扭去。

我的眼睛仿佛坏掉的水龙头般流下大量泪水。我借由被泪水模糊的视野,捕捉到剩下的两只扭来扭去。

「再开一枪!」

枪口因后座力而往上弹,位于草丛另一头的白色影子随之炸开。

排出的弹壳落入水中,转眼间就被〈洗衣机〉给吸进去。我瞥了一眼宛如纸屑般被撕碎的红色塑胶管,同时眼中不停流下豆大般的泪珠。

枪响的余音逐渐散去。我整个人都动不了。要不是我靠在小樱的身上,早就整个人瘫坐在水里了。

「呜呜,你快让开……好重……」

听见小樱的抗议声,我才终于回过神来。

我撑起身体将手移开后,小樱眯着眼睛观察四周。

「打倒了吗?」

「是、是的。」

「小空鱼,你刚才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喔。」

小樱一脸不舒服地抬头望着我。我缓缓地点头说:

「我和鸟子一同遭遇那些东西时也是这样,下意识地说着怪话……果然是这样没错,它们接触到我脑中关于扭来扭去的知识。」

与鸟子联手狩猎扭来扭去那时,我曾脱口说出诡异的话语。乍听下像是随机产生的单字般不知所云,但又让人觉得不太对劲。因为我还记得其中的几个单字,事后调查我才终于明白,那些词句都是从描述扭来扭去的各篇网路文章中,抽出只字片语所拼凑而成的。

「所以里世界的生物会遵循怪异的范例,并且连结人类对于怪异的知识吗……?」

小樱皱眉陷入沉思。

「换言之,它们的行为模式会参照大众想象中的怪异是吗?全都是从人脑中制造出来的?」

「可是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任何传言提及,扭来扭去的真面目是会在眼球内活动的生物。我在如月车站遇到的〈移动绞刑台〉,也不像是来自既有的怪谈之中。」

「也就是说,里世界果真有着『某种存在』,它们会利用人类对于怪谈和怪异的概念……」

「小樱小姐之前有提过吧,里世界的各种现象看起来就像是想刻意吓唬人。或许是它们为了吓唬人类,才会搜寻人脑里关于怪谈的记忆,借此提取出它们的形象之类的?」

「也可能是恰恰相反,它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吓唬人……而是与里世界接触时,必定会给人类造成恐惧也说不定。纯粹是因为脑内关于怪异的记忆,就是接通里世界这个频道的途径……」

这时,我们两人因为来自远方的声音而双双停下动作。

然后又再一次传来相同的声音。

一连两次响彻周围的巨响,完全能肯定就是枪声。

「……是鸟子。」

我毫不犹豫地冒出这个想法。

鸟子她正在呼唤我。

7

我们将遭遇扭来扭去的震撼抛诸脑后,再次迈开步伐赶路。

随着我们向东行,水位是越来越低。夕阳西下,周围开始起风了。大气中充满湿气,每刮起一阵拨动水面的风,就会让人倍感寒冷。小樱更是可怜到全身不停颤抖。

「看吧,鸟子果然还活着。就算丢着她不管也没关系。重点是害我吃了这么多苦头。」

小樱有如想借由怒火来维持体温,不断低语说出对鸟子的怨言。

「看我到时把她炸来吃……做成水炊锅也不错……既然要吃火锅,干脆丢条鱼变成什锦火锅也挺赞的……」

「现在并不是吃火锅的季节吧?」

「吵死啦~因为我现在很冷啊。」

水深从膝盖、小腿一路降至脚踝,最终抵达干爽的地面。小樱像是耗尽力气似地蹲了下来。

「你不要紧吧?」

「我怎么可能会不要紧。为了避免凉鞋从脚上漂走,我可是一直尽量让脚底贴着地面往前走,害我整条大腿都在发酸。」

「我明白了,那就休息三分钟吧。」

「你是哪来的恶魔吗……」

「因为鸟子在呼唤我们!」

我不由得激动起来。

既然鸟子特地连开两枪,表示她有听见我们射击扭来扭去时发出的两声枪响。

「因为鸟子就在附近,所以我们再加把劲吧。」

小樱神情疲倦地仰望天空。

「起先还以为你只是个有沟通障碍的亚文化宅女,到头来竟是一位超黏人的疯子,拜托饶了我吧。」

「你现在是完全不留情面地在批评我吗?」

「你本来就该抱有这种自觉。」

看着抱住双腿以及霰弹枪瑟缩在地上不断发抖的小樱,我忽然觉得挺同情她的。

「那个,由于我手边没有适合的衣服能借你……还是要我抱着你帮忙取暖?」

依照小樱此刻的表情,看来这个提案并不恰当。

「那个~看小樱小姐你的样子似乎是有所误会,我对你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你给我闭嘴!我现在只求自己是正在与一位能听懂人话的人交谈,拜托你别把这点希望也毁了好吗?」

「唔、喔。」

「为了避免小空鱼你继续胡言乱语,我决定开始自说自话。麻省理工学院曾开发出一款名为恶梦制造机的影像加工软体,这个程式会借由深度学习,利用将人脸扭曲,或是在风景中添加可怕的色彩,描绘出会给人带来诡异感的图像。只需透过根据一定法则运算出来的滤镜,就可以轻松用来吓唬人。」

「嗯,我能理解。我相信真实怪谈或网路传说,也能归纳出这类法则。」

「虽然恶梦制造机是输出成图像,不过应该也可以利用相同方式进行自然语言处理。换言之,『恐惧』是可以制造出来的。」

小樱用指头敲着自己的太阳穴,继续把话说下去。

「像这种『恐惧』滤镜,我们就先把它暂称为恐惧函数。只要感知器官接收的信号在经过恐惧函数处理后,任何东西都会变得很恐怖——酗酒或忧郁症等病症都会引发以上现象,基本上这点是众所周知。尽管上述都是神经系统的误动作,只会发生在大脑内部,不过恐惧函数存在于外界时,也会产生相同的效果才对。」

「外界……?」

「就是稍微接触便会扭曲认知的环境。至于产生这类环境的原因,有可能是社会方面的因素,也或许是气压或化学物质等物理方面的因素,不过到头来就是针对人脑的脆弱性进行刺激……所谓的『灵异地点』,恐怕就是这类空间。」

「也就是说,里世界是会对人脑产生变化的巨型恐惧函数吗?」

「没错,眼前就有一个很可能是因为这个环境而对人脑造成影响的根据。」

小樱指着霰弹枪的枪身。

「你看看自己的枪,应当看不懂上面的刻印或数字才对。」

我从绑腿枪套中拔出马卡洛夫手枪仔细端详,确实一如小樱所言,我完全看不懂雕刻在金属枪身上的文字,它们全都成了奇怪的符号。

「经你这么一提……在我们搭乘电梯进入里世界时,控制面板上的文字也全变了。」

「当人从表世界进入里世界后,语言能力便会受到侵蚀。至于这个变化不会永远维持下去的证据,就是从里世界把枪带回去之后,上头的刻印都会回复原样。产生变化的并非这些文字,而是我们的识字能力。以现象而言,类似于高等脑功能障碍的感觉性失语症。当人脑额叶侧部的韦尼克区发生障碍时,就会失去对于语言的理解力,或是说出莫名其妙的话语。可是……」

小樱伸手在地面上写了一个「月」字。这我就毫无问题地可以直接看懂。

「我们在里世界写下的文字,彼此都可以看懂。不过当这个文字拿到表世界,恐怕就只是鬼画符。如此一来,我现在写下的这个究竟是什么?不光是写下的文字,我们两人当真是在对话吗?」

小樱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解释。

「如果小空鱼你经由扭来扭去的视角所体验到的事情全都属实,那就表示扭来扭去会干涉人的语言能力,胡言乱语则是此情况的副作用。但在遭遇扭来扭去之前,人在进入里世界之际,大脑就已经受到影响,并且——」

「——在此过程中,抑或是就结果而言,会产生恐惧。」

我们寒毛直竖地彼此对视。

我在一阵迟疑后,开口说:

「这段内容着实耐人寻味,但现在已经过了三分钟,我们该出发了。」

小樱错愕得目瞪口呆。

「不会吧,那就再休息三分钟……」

「那个,若是小樱小姐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一个人过去。」

「我才不要落单呢!你这个恶魔!」

8

一旦动身之后,我们很快就抵达那栋废弃大楼。原本我还做好了心理准备,想说会在途中再次撞见那具被扭来扭去杀死的尸体,不过一路上都没看到。

我们抵达水泥外露的大楼一楼附近,接着扭头观察四周,就只看见被烧黑的铁桶孤零零地放在那里,完全没发现鸟子的踪迹。

「我去楼上检查一下。」

小樱没有回答我,她摇摇晃晃走到铁桶边,然后探头检查里面。

「小空鱼,能跟你借个火吗?」

「是可以啦,但我觉得应该没时间让你生火取暖喔。」

「少废话,快给我。」

我把防水火柴交给小樱后,便沿着锈迹斑斑的梯子往上爬。

……当我往上爬到无法回头的高度时,才终于想起透过梯子爬上十层楼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我双手发酸,不经意地往下一望,结果被这出乎意料的高度给惊呆了。

咦,这情况似乎不太妙喔?

沿着如此破烂的梯子爬上爬下,根本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举动吧……?

纵然我没算仔细,但应该已爬到四楼左右的高度了。假如这时梯子忽然断掉,或是我的手一时没力,就会当场没命吧?

此刻正值日暮时分,一阵强风刮过身体,吓得我连忙抓紧梯子。

也不知小樱是否误会什么,我怎么可能不害怕嘛,纯粹是我过于专注罢了。所以像这样回神之后,我是真的再也支撑不了了。

冷静。我闭上眼睛如此告诫自己。之前就已经爬过这座梯子,既然那次都没问题,我只须像当时那样淡定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好。

像当时那样——

没错,那时有鸟子在我的身边。

只不过是她不在这里,我就害怕成这样吗?

尽管多亏小樱的陪伴,让我一路走来勉强淡忘心中的恐惧,不过我才稍微一人独处一下,就瞬间成了这副孬样。明明不久前才克服里世界的怪物与异错所设下的难关,如今却只因为沿着梯子爬太高,就被吓得无法动弹。

我之前有这么胆小吗?应当没这回事才对。那时的我对于各种事物皆充满怒火与焦躁,在这股心情的驱使之下,只拿着一支手电筒就漫步在入夜后的废墟里,因此我怎么可能会对这样的梯子产生恐惧。

——看来是我变软弱了。

从我结识鸟子至今并没有经过多久,现在却因为她不在身边就变得如此没用。

即使那女人的境遇和我有些相似,但她在其他各方面都与我天差地远。

她明明拥有许多我所欠缺的特质,可是有些部分却比我更显不足。

她是那么漂亮,心地善良又坚强,是个跟我截然不同的女人,我们却不知为何特别投缘。

她是个说话不经大脑时还能够脸不红气不喘、根本不懂我在想什么的女人。

这女人就这么突然地出现且打乱我的人生,然后给我擅自跑得不见人。

我越是思考此事,就越是感到怒火中烧。

我狠瞪着紧抓住梯子迟迟不肯松开的右手。快动!快给我松手!我抓准右手放松的破绽,立刻抓住下一根梯子。接下来是左手。快松手!给我往上爬!

我心中那代表愤怒的引擎,开始慢慢提高运转速度,自身的精神也为之振奋。右手,左手,右脚,左脚。我攀登梯子的速度越来越快。看吧,我果然是动怒时会表现得更好。

「就算没有你……」

我开始自言自语。

「就算没有你,我一个人也能搞定的。」

我可以打倒扭来扭去,也能够攀登梯子。

「所以……所以……」

看着越来越接近的顶楼,我发出呻吟。

「所以你……快点……给我回来啦,鸟子!」

在终于爬上高达十层楼的顶楼后,我整个人仰躺在地上。

望着那一朵朵游走于晚霞之间的浮云,我忍不住笑喷出声。

「哈哈……这是什么鬼话啊,真奇怪。」

就算鸟子不在身边也无所谓,但又要她赶快回来?

更何况现在可是我跑来这里想接她回去,自己到底在胡说什么呀。

我站起身来,拔出马卡洛夫手枪,然后解开枪上的保险。

接着我将枪口对准天空,并且用一只手捂住耳朵,随即扣下扳机,就这么一连开了两枪。

耳边传来枪声的回音,以及弹壳落在水泥地上所发出的清脆声响。

我稍微等了一下,却迟迟听不见呼应的枪声。

「……既然刚才都呼唤我了,好歹也给点回应嘛。」

我把手放下,不过仍将马卡洛夫握在手中,同时沿着顶楼外围的护栏往前走。从这里能把周围一览无遗。在我的印象中,曾看见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铁路。如月车站很可能就位在那条铁路的某处,身处于那里的美国海军士兵们,恐怕直到现在都还没有逃离里世界而饱受煎熬吧。

南侧放眼望去一片空旷,我凝神注视暗处,看见代表异错存在的银色雾霭。如今重新再观察一次,我真是无法相信自己之前竟敢毫无防备地闯入那里。至于遭遇八尺大人的那栋白色巨大建筑物,似乎比印象中更加千疮百孔,看起来更像是珊瑚的尸骸。那时消失于青光里的肋户,不知现在怎样了?

西侧是我们刚才穿过的沼泽。在夕阳余晖之下,闪闪发亮的水面美丽得让人几乎忘了呼吸。这时,我看见一道细长的白影伫立于该处草丛间。我担心又是扭来扭去而提高警觉,结果发现是自己误会了。那状似是一只大型鸟类……难道是鹭?我仔细观察,能看见那东西弯下脖子将头伸进水里,接着又变回原本的站姿。倘若那当真是一只鸟,就是我进入里世界后首次目睹的正常生物,但还是不能疏忽大意。在想起先前曾见过一只外观如同巨鸟、散发着油味的东西从头顶飞过之后,我便将目光从那个东西的身上移开。

就这样沿着护栏走到北侧的我,因为眼前的光景过于震撼而停下脚步。

大楼北侧是一座草木稀疏的树林,能看见从中露出的岩石地面。至于树林的前方,则是一大片城镇。

不对,单纯是乍看之下让人联想到城镇。而且它的范围其实也没那么辽阔,只算是一处村落罢了。即便我们不曾涉足过北区,可是之前从顶楼观望时,我实在不记得有见过这种地方。依照那一栋栋建筑物上瓦片散落的屋顶,以及遭日晒雨淋而污损的墙壁状况来判断,实在不像是最近才刚建好的。

该处的建筑物之间,似乎有东西正在移动。

有人在那里。也可能是不知名的存在。

被晚霞照得反射出红光的东西,赫然一看竟是随风飘逸的金色长发。

「鸟子!」

我从护栏探出身子大声呐喊。

「鸟子——!」

我急忙举起马卡洛夫对空鸣枪。

虽然已开始耳鸣,但我仍毫不在意地射光所有子弹,接着迅速后退并侧耳聆听。也不知对方是否有听见枪声,那个红色反光物躲进建筑物的暗处。

忽然间,我发现下方地面有所动静。定眼一瞧,惊觉是小樱摇摇晃晃地朝着树林走去。

「小樱小姐!」

小樱对我的呼唤毫无反应,就这么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树林之中。

这情况着实过于诡异。我撑着护栏用力一推,顺势转身快步跑向梯子。在将马卡洛夫手枪收进枪套的同时,我差点一脚踩空,但仍伸手抓住梯子,尽可能以最快速度向下爬。总觉得每踩下一格梯子,就感到心急如焚。如果是在电玩之中,就可以双手抓着梯子的两侧,一口气滑到地面了。

终于抵达地面后,我瞄了一眼大楼的一楼。四处不见小樱的身影,铁桶里则烧着应当是从附近收集来的枯叶,正不停发出啪嚓啪嚓的声响。铁桶旁放着我借给她的防水火柴盒,以及她带来的那把霰弹枪。

原先表现得如此担心害怕的小樱,绝无可能会丢下霰弹枪前往其他地方。我捡起地上的霰弹枪与防水火柴后,立刻拔腿狂奔。

9

——我居然追不上小樱的脚步。

我还在顶楼上时,小樱明明看起来是走得那么慢,但如今我都已跑得气喘如牛,却还是不见小樱的踪影。

夕阳逐渐没入地平线,将森林中的树木拉出一条条长长的影子。太阳即将下山,等日落之后,夜晚就会降临,更是怪物活跃的时间。

对于自己因为一时冲动而将子弹射光一事,我现在是悔不当初。纵使手边还有枪能用,我也没有携带备用的弹匣。倘若遇袭,就只能依靠手中的霰弹枪。但问题是我第一次使用这把枪,就算鸟子表现得一副像是任何枪械都可以轻松驾驭的样子,但偏偏我只是一个碰巧取得枪械的外行人。因为不停奔跑而被我甩来甩去的这把霰弹枪,老实说我就连它是否已解开保险都一头雾水。

小樱之前用它开了几枪?我边跑边试着回想。在小樱家的门前开了一枪,对着扭来扭去开了两枪,好像一共只有三次是吗?话说这把霰弹枪是可以装填几发子弹啊……?

在我想出答案之前,我已经奔出森林,忽然有一条人为铺设的道路映入眼帘。

脚下的柏油路面,仿佛墨西哥荒野那样地龟裂,从裂缝中长出茂盛的杂草。从倾斜的电线杆上无力下垂的电线,随着风吹不断摇晃。左右两旁的屋子皆寂静无声,看不出任何有人住在里面的迹象。这副萧条的光景,称之为鬼镇是再贴切不过。

我走上前去,为了辨识异错而将注意力集中于右眼的瞬间,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这座被夕阳染成一片腥红色的城镇,全都笼罩在银色光晕里。

「这整个城镇……都是异错?」

我难以置信地凝视着街景。是陷阱吗?不对,这倒也未必。异错是遍布于里世界的超自然陷阱——我只是按照肋户的这种说法来判断,不过逃离如月车站时搭乘的电车,或是八尺大人的另一个模样,在我眼里都和异错一样会散发银色雾霭。反之从新宿误闯里世界时,记得也有看见类似的光晕。换言之,我的右眼应该是可以侦测到出现异常的空间。

我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朝着柏油路面扔去。这是模仿肋户利用螺丝钉来探路的手法。小石子发出撞击声再度从地上弹起,然后毫无异状地静止不动。并没有突然自燃或弹飞出去。

我用霰弹枪的枪杆戳向路面,随即又收了回来,枪身的金属部分没有产生高热或当场熔解。用木质枪托接触地面,也得到相同的结果,并未产生任何能用肉眼观察到的影响。

换作是平常的话,我绝对不会接近这里,不过因为我在顶楼清楚看见了,鸟子那随风飘逸的金色秀发就出现在这里。

照这个情形看来,我得做好觉悟才行。

我抬起穿着登山鞋的其中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轻轻踏进这座城镇的范围内。

「喂。」

「呀啊!?」

由于背后忽然传来一股声音,吓得我当场跳了起来。是一股语调略显含糊且低沉的男性嗓音——我连忙转过身去,并且反射性地扣下扳机。子弹没有发射出去。在我明白霰弹枪并未解开保险的下个瞬间,我当场脸色刷白。我刚才差点对着人开枪!?

枪口前方站着一名穿着工作服的中年男子,至于长相……完全看不出来。只知道来者是一名中年男子,我无法辨识他的相貌。当我仔细观察他的五官后,才隐约辨识出此人的眉毛很粗、脸上留有落腮胡等细节,但是大脑仍无法借由上述条件拼凑出对方完整的容貌。

「我已警告过你,若是再进来就回不去了吧。」

无脸男愤恨地发出咂嘴声。

错不了的,依照此人的言行与装扮来判断,他就是时空大叔。

我利用指头摸索扳机的上侧附近,接触到一个能够开关的突起物。我一口气按下之后,能感受到原先牢牢固定的扳机,有如获得解锁般变得可以轻松扣下。看来这就是霰弹枪的保险装置。

「不准动,不然我就开枪了。」

语毕,大叔纳闷地看着我。至少他给我这种感觉。

之前与小樱讨论时,我提出时空大叔并非生物,而是近似自动回应程式那类存在的假说。小樱所说的「现象」,我相信也是差不多的含意。意思是对方乍看之下如同一名人类,实际上只不过是会做出接近人类的举动、等同于舞台装置那类的存在罢了。

所以开枪打他应该也无所谓吧?尽管脑中出现上述念头,但要我对着一个具有人类外表的存在扣下扳机,老实说内心仍有极大的抵触。为了看穿对方的真面目,我将意识集中于右眼上。

下个瞬间,我无法理解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

那不是大叔,甚至并非两脚步行的生物。

该物体其实是从地面生长出来、体型高大的一株植物。它从柏油路面伸出笔直的绿色茎部,途中则一分为二,两头顶端都结着五串状似鲑鱼卵般密集聚在一起的红色果实。整条茎上长满了剑叶状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一旦将它认知成植物之后,就再也无法把它视为人类。我惊觉自己正站在一条罕无人烟的道路上,仰望着一株从地面长出的高大植物后,便连忙闭上嘴巴。根据我的记忆,直到刚才都没发现附近有长出这种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我感到脑中一片混乱,慢慢地向后退。那株植物就只是生长在那里,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或跟我说话。因为总觉得它紧盯着我,让我觉得浑身不舒服。一面担心它会不会趁我转过身去就发动袭击,我再次望向城镇,吓得差点发出惊呼。

不知不觉之间,周围全都长满了植物。

最近那栋房子的门柱正中央,有一朵看似向日葵、边缘由蓝色、白色与金色颗粒组成的植物,而且从根部附近长出四片三十公分以上、宛如八角金盘的大型叶片。

另外还有叶片仿佛八只脚大张的蜘蛛、偏向白色的植物,从电线杆的暗处探出头来,它的茎部中段结着许多如虫瘿般的球状物。顶端像是钢笔的笔尖那样张开来,还有如同蒲公英的棉絮巨大化后的浅绿色块状物。

稍微再往前一点的地方,有一株长着三片类似羊齿蕨的叶子,从中央处伸出两颗淡粉红色花苞的植物。虽然它比起其他植物稍微矮了一点,但还是跟高年级小学生的身高差不多。它的茎部因为花苞的重量而向前倾斜,模样恍如正在窥视我的一举一动。

眼前光景仿佛许多行人走到一半时忽然静止不动,然后全都被替换成一棵棵的植物。感觉就像是正在玩「一二三木头人」,回头一看却全都变了样……我反射性地扭头越过肩膀一看,发现当初遇见的那棵植物仍位在原处。我刚才真的有和大叔交谈过吗?总觉得现在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我再也承受不了这股紧张的气氛,开始拔腿狂奔。

我避开沿途的植物,朝着城镇深处前进。一路上没有任何阻碍,也没有遭遇袭击,无论是怪物或人类都没看见。在这座空虚的城镇里,唯独形体与人类差不多大的植物,静静地伫立在夕阳底下。

「鸟子!小樱小姐!你们在哪!?」

我的呼唤得不到任何回应,于是我离开马路,直接闯进住宅的院子里。我瞥了一眼昔日住户在此留下的痕迹,不停搜寻鸟子和小樱的下落。能看见门板大开且布满杂草的玄关、被弃置的生锈三轮车以及内有积水的老旧轮胎。张贴在格状围墙上的海报已严重褪色,唯独人物的轮廓还有隐约保留下来。

在我四处奔走的期间,又惊觉另一个异状。那就是这座城镇没有尽头。当我从顶楼俯瞰时,记得这里的范围并没有多大,可是现在不论我如何往前跑,都无法离开城镇。

我横切过外围铁网已残破不堪的停车场,再次跑回马路上。此时太阳已被建筑物遮住,各种植物的剪影从余晖中隐约浮现出来。这幅景象如同在一片昏暗之中,有许多人都朝着我这边看过来,令我不禁浑身发毛。

住在这里的人都怎么了?难道那些植物全是居民变成的?不对不对,这太扯了。可是……

我把骇人的想象赶出脑中,同时注意到一件事。总觉得位在我身边的其中一棵植物十分眼熟。就是那株结着淡粉红色花苞、长得特别矮小的植物。因为此处的植物尽管都有着不同的外观,不过大小都近似于一般成人,所以这株难得跟孩童差不多高的植物,令我印象深刻。

跟孩童差不多高……?

当我脑中闪过以上疑问的瞬间,耳边传来一阵气愤的呐喊。

「……鱼!小空鱼!就跟你说我在这里呀!笨蛋!」

「小、小樱小姐!?」

原来是小樱站在我的身旁大叫。在我回应之后,小樱先是睁大双眼,接着弯腰将双手撑在膝盖上。

「呼~~你终于有反应了。」

语毕,小樱摆动肩膀大口喘着气。也不知她喊了多久,声音都沙哑了。

「你、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一直都在你旁边呀!亏我还想说你特地赶来这里,可是完全没有看我一眼,所以我才认为情况有异。」

「对不起,我似乎把你看成其他东西——」

我边说边观察四周,发现除了小樱以外的所有植物,全都有如白日梦般消失无踪。

「小樱小姐,你怎么会跑来这里呢?」

「那个……总觉得好像听见有人在叫我。」

小樱忽然开始含糊其辞。

「我起先想利用铁桶来烤火取暖,就从附近收集枯叶,并且以火柴点火……我费了一番工夫终于点燃后,为了寻找更多可燃物而在大楼周围搜索,结果竟突然听见冴月在喊我的名字。」

「你是说冴月小姐吗?」

「我还记得因为听到呼唤声,认为得赶紧过去而不加思索地往前走,但是等我回神之后,就发现自己置身在城镇里。起先我还以为自己已经离开里世界,不过我很快就明白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于是我独自走在空无一人、化成废墟的住宅区里……由于我还忘记把枪带来,简直是快吓死我了。正当我大感不妙之际,发现小空鱼你追了过来,我才松了一口气。」

小樱似乎是真的非常害怕,口沫横飞地不停说着。瞧她似乎还没说完,我便打岔提问说:

「你没在这里见到鸟子吗?」

「咦,没有,我没遇到她。」

「她应该就在附近,就在这座城镇里。」

「你说这里?真的吗?从头到尾就只有你我两人而已喔。」

小樱似乎抱持质疑的态度,但我有十足的把握。即便只看见一瞬间,但那头金发确实就是鸟子。

「我再稍微搜索一下附近,小樱小姐你先回去吧。」

「你是要我回哪去呀?」

「那栋大楼的顶楼有一台电梯,从那里应当可以回到表世界,我之前有使用过。」

「这是哪门子的傻话,我一个人哪有办法回到那里。」

「用跑的很快就能抵达大楼。现在已经没时间了,你最好趁现在赶快回去。这把枪还给你。」

我将霰弹枪递给小樱,她却迟迟不肯收下。为了说服她,我继续解释:

「那个,我明白在这里单独行动是很可怕,问题是接下来的情况会更加不妙。」

「这是为什么?」

「因为太阳要下山了。」

街道越来越昏暗,我就连小樱的五官都快要看不清楚了。只剩下鲜红色的余晖,舍不得离去地抹过所有住宅的屋顶,再过不久也会完全消失。

「等到入夜之后,老实说我没信心可以保护好小樱小姐你,因此——」

小樱貌似不耐地叹了口气。

「你都拿那种照片给我看了,现在还给我说这种话吗?」

「照片……是我的分身灵吗?」

「不是啦~是冴月的照片。我说小空鱼呀,你还真是除了鸟子以外的事情都漠不关心耶!」

小樱感到傻眼地扯开嗓门大叫。

「我一直以为冴月早就死在里世界之中,不过——既然她还活着的话,我想去找她。所以我不能一个人回去,小空鱼。」

小樱说完这句话时,黄昏最后的余晖已从天上消失了。

夜晚就此降临于里世界。

10

明明才刚入夜,天空仍呈现深蓝色,星星却早早散发着光芒。

没想到在缺少人造照明的情况下,夜晚是来得如此仓促——原来的深蓝色转眼间就化成黑暗。闪烁于夜空中的星星,密集得令人叹为观止。我昔日待在故乡山腰上的废墟里时,也不曾见过如此壮观的夜景。

「我认不出天上的星座,难道此处与表世界的星座并不一样?还是我对星座结构的认知产生了出入——」

仰望星空的小樱,不知何时已伸手牢牢抓住我身上衣服的一角。

「你也是第一次在里世界待到晚上吗?小樱小姐。」

「毕竟冴月老是拿这件事吓唬我,因此我不曾亲眼看过这里的夜空,不过有听她提过非常壮观。看来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小樱轻声补上一句。

「其实我好想和冴月一同欣赏这片景色。」

「很抱歉居然是跟我啊。」

「就是说呀。」

你好歹也否定一下嘛。

「那你就在这里慢慢观测星象,我先走一步了。」

「小空鱼啊,你这个人还挺坏心眼的喔。」

「你之前不是说我的个性很好吗?」

「那是讽刺!况且你打算去哪?就算想找人,像无头苍蝇那样乱跑可是非常危险的吧。」

「我是有一个点子。」

这是我从自己错把小樱当成植物一事所得到的灵感。

我的右眼确实可以侦测异常空间,并且也能够识破所见之物的真实模样。比方说八尺大人,以及袭击如月车站的牛头怪物。虽然我不懂其中的原理,但是我的右眼多次成功揭开里世界对人类在认知上造成错觉的神秘面纱。

我至今从未对异错使用过这项能力。而我目前正位于一个巨大的异错之中。倘若这就和乍看之下是一名大叔,但其实是植物的情况一样,这里根本不是一座城镇的话,我肯定可以识破这个异错的真面目,辨识出应当身在此处的鸟子吧——?

小樱神色不安地听我说明。

「当然前提是事实一如我的猜测。总之小樱小姐你先保持安全的状态好好待在这里,由我去寻找鸟子的下落。」

「咦,先等一下,你说我要保持安全的状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小樱小姐你刚才变成一株植物,所以我想说你再变回那样的状态就好。啊、你放心,到时我会再帮你恢复原样的。」

「简直是不知所云,你说让我变成植物——」

小樱一脸害怕地还没把话说完,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野兽的嚎叫声。

我竖起耳朵专心聆听,隐约感受到被夜色所笼罩的里世界,各处似乎都有东西慢慢苏醒过来,大气中渐渐充斥着生物的气息。在传来一阵类似惨叫的声音后,忽有东西从高空飞过。嚎叫声有如互相呼应般越来越频繁。听起来既像是狗叫声,也宛如人在模仿狗叫所发出的声音。令我不由得联想到之前追逐我跟鸟子的人面野兽。

位于我们身边、沿着道路两旁设立的废弃房屋内,逐渐传出细语声。即使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至少能感受到夹带于对话声里的阴郁语调,并且莫名有股强烈的感觉,对方就是针对我们两人在大肆讨论。

小樱将身体靠向我说:

「喂……你不觉得嚎叫声越来越接近这里吗?」

「你并没有听错。」

如此回答的我,心里涌出一股很想立刻尖叫逃走的冲动。纵使没有直接遭受袭击,但光是感受到抱有恶意的未知存在似乎正在打量我们,就已经够吓人了。小樱有如全身发颤地摇摇头后,像是终于放弃坚持地张口说:

「照这个情形看来,我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所以你是接受啰?」

「我是无法接受啦,但我愿意相信你。」

语毕,小樱更用力地抓紧我的衣角。这是信赖的证明呢?还是流露出心中的不安?不管事实如何,都改变不了我接下来所要采取的行动。

我无视渐渐接近的危险气息,将意识集中在右眼上。至于我注视的目标,就是眼前那一整片的光景。

四周忽然变得寂静无声。由于身上的负担随之减轻,于是我低头一看,发现原本抓住我衣服的小樱,又变成那株植物,而其中一片叶子还碰触着我的身体。我将目光移向前方,不禁当场倒吸一口气,原因是我被成人般大小的植物给团团包围。

群聚而来的植物,以我为中心围成了好几圈。感觉上就像是我无意间闯进一片变异的向日葵田。这情况恍若「一二三木头人」已进入尾声——植物们在即将碰触到我们的前一刻静止不动,就这么伫立在原地。

——是我们赶在最后一刻勉强保住小命吗?

脑中浮现以上想法后,我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虽然我也说不上来,但总觉得眼下的处境远比我想象中更加惊险也说不定。

难道这就是这个异错的真面目?老实说这并不是我预料中的结果,而且也感受不到鸟子的存在。

……咦?等等喔。

当初在进入这座城镇之前,我遇见一名大叔。

接着我借由右眼识破对方的真面目,发现它其实是一棵植物。

后来我又识破其它植物的真面目,结果竟然是小樱。

在这之后,我为了识破这座城镇的真面目,却让这里变回充满植物的世界。

这算是变回前一个状态吗?真要说来是到底有几种「真面目」啊?

若以识破来解释,至少事情会按照单一方向发展下去才对。但眼下却因为我的认知,来回穿梭在多种情况之间。

换言之……我的右眼并非「识破」对方的真面目?既然如此,我是看见了什么?

在我大感不可思议地继续注视后,原先包围我的植物全数消失,只剩下变成一朵花的小樱而已。这时有一位穿着西装的男子,站在道路的对侧回头看向我,脸上浮现出讶异的表情。至于他的胸口上,则是别着一枚状似风车或花瓣的胸针。在男子准备开口说话之际,眼前的景色又产生变化,能看见三名中年女性站在附近一栋房子的门前。她们近乎偏执地猛按电铃,并且对着屋内大呼小叫。

突然间,我感受到一道视线。我低头一看,刚好和抬起头来的我相互对视。

「啊!?」

蹲在小樱根部附近的人,完全是我自己。

我忍不住发出惊呼。蹲在地上的那个我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她在起身之后,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越走越远——就这么消失了。

原来如此……我逐渐搞清楚了。

我的右眼并非识破「真面目」,而是能让我穿梭在单一事态的多种相貌之间。

重复出现的时空大叔、三位大婶以及我的分身灵,全都是这个「现象」的片段。

直到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这整片废墟都十分眼熟。因为整座城镇都已经荒废的关系,我一直没能认出来,其实我曾造访过这里,而且是在不久之前。此处就是鸟子家附近、位于日暮里的住宅区。不知何时,天空变得十分明亮,时间似乎回到我去拜访鸟子家的今天早上。

我将目光移向屋顶上方,鸟子家所在的公寓随即映入眼帘。那栋建筑物的外墙爬满了藤蔓,电梯已崩落,顶楼的蓄水槽上则是垂挂着状似黑藻的未知植物。

此时,我又在前方的道路上发现另一个我的背影。她似乎正朝着公寓的方向走去。我为了追上她,也迈出步伐往前走。当我将注意力集中在分身灵的身上时,能发现周围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

我逐一剥开对于认知的层层薄纱。房屋的外墙和路面突然变得平坦,接着有如纸片般不断对折,最终消失在我的视野外。我置身在形体逐渐消失的世界里,至于另外一个我,感觉上就像是帮忙指引方向的指南针。

目睹和自己具有相同外表的存在,自然会给人不舒服的感受。不过那张照片里的我——能从脸上看出自卑、缺乏自信、没由来的傲慢、算计以及欲望,完完全全就是「我自己」。

基于上述原因,对于走在前面的那个我,我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她即使会背叛我,也绝对不会背叛鸟子。

「我」为了寻求鸟子,为了追寻既美丽、坚强又努力不懈的鸟子,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另一个我停下脚步。能看见她的前面有一扇门。也就只有一扇门而已。至于要说四周还有什么,我已经无法辨识了。尽管觉得眼角余光瞥见某个还不到扭来扭去那种程度的诡异存在,但我怀疑只要自己一闪神,就会彻底偏离所要前往的目的地,因此我无法把目光从走在前方的自己身上移开。不过当下给我一种已经穿过层层薄纱,终于抵达深处的感觉。

分身灵如同被门板吸入般,忽然失去踪影。这扇门十分眼熟,是鸟子居住的四○四号房。我握住门把,缓缓将门拉开,然后一脚踏进去。

从玄关向前延伸的走廊深处,能看见由木质地板组成的房间。我直接穿着鞋子走进室内,里头一件家具都没有。在这个看似搬家前空无一物的房间内,鸟子就在里头。

鸟子独自一人坐在通往阳台的玻璃拉门旁,整个人倚靠在墙上。她身上的穿着一如照片那样,是探险用的服装。至于AK步枪则是随手摆放在地板上。

「鸟子!」

鸟子用她那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朝着向她跑去的我挥了挥手,脸上还挂着一张柔和的笑容。

「空鱼,你来啦。」

「你、你怎么能表现得如此淡定啊?」

我将重逢的喜悦暂时搁在一旁,忍不住大声质问:

「我说你啊~!也不想想我一直四处找你!不管我怎么呼唤你都没听见,就连我对空鸣枪也不给个回应!」

「原来那是你呀,我还以为是如月车站的军人呢。」

「为什么!?不用多想也知道那肯定是我啊。」

「因为我以为你再也不肯陪我来这里了。」

总觉得鸟子的状态不太对劲,莫名少了平日的那股霸气。

「呐,你怎么了?难道是哪里受伤了?」

「没那回事。」

「那就好——总之快跟我回去吧?」

但就算我拉着鸟子的手,她也不肯站起身来。

「抱歉,空鱼,我不能回去——因为我找到冴月了。」

鸟子淡然地说着。

「她在哪里?」

对于我的问题,鸟子只是默默地指着窗外。

我看完后,从喉咙里发出无言的呻吟声。

原以为阳台的另一头是一片蓝天,但其实是那个青色空间。一名黑衣女子飘浮于其中,正低头俯视着我们。

该名女性有着一头整齐的黑色长发、白皙的肌肤,脸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但是唯独镜片底下的两颗眼珠完全呈现青蓝色,而且比我的右眼颜色更深,是看了会令人毛骨悚然的青蓝色。

此人正是闰间冴月,也是鸟子失踪已久的「朋友」。

总觉得难以掌握自己与该名女性之间的距离感。她看起来是近在眼前,却又有种相隔遥远的感觉。而且她还给人一种身材巨大到近乎骇然的印象,我实在不觉得这单纯是因为她散发出来的压迫感所造成的错觉。

此人确实有着和照片上一样的外表,但她不是冴月小姐。我实在不觉得这个人……这个物体是人类,因为——

鸟子没有理会一旁吓呆的我,径自站起身来,她在推开玻璃拉门之后,一脚踏了进去。

「冴月对我而言是非常特别的人。」

鸟子仰望着〈物体〉继续说:

「因为我很不擅长交朋友,完全无法融入日本的校园生活,所以我变得足不出户。当时,就是冴月出现在我的面前。她起先以家庭教师的身份接近我,后来就成了我的朋友。」

鸟子以恍惚的口吻说着,模样就如同一位正在作梦的少女——当然这句形容是带着负面的含意。她此刻双眼失焦,很明显她的意识早已不知丢失在何处了。

「由于学校教的课程内容都十分简单,因此起先我认为自己并不需要家庭教师。不过冴月教导我许多事,也让我明白各种未知的事物。」

「你别说了,鸟子。」

鸟子在结识我之前,究竟和冴月小姐有多么要好<、、>,我根本就不想听。

「冴月说我是她的朋友。因为她把我当朋友,才告诉我关于里世界的事,而且还带我来探险。甚至曾经对我说过,今后会传授我更多事物。在那之后——她就失踪了。她将我的人生改变到了无法回头的程度,就这么突然人间蒸发。冴月就是我的一切,所以……」

「不行。」

为了追上鸟子,我连滚带爬地冲出阳台,不过光是稍微接近那个飘浮在青色空间的〈物体〉几步,我就立刻吓出一身冷汗。

鸟子接着说:

「所以我来这里找她,现在终于被我找到了。她果然还活着。为了和冴月身处在同一个地方,我非去不可。」

当鸟子将手撑在阳台的栏杆上时,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

「你不能去,鸟子。」

「为什么?」

「因为你看错了,那是——」

我的右眼能清楚看见,看见那个冒充闰间冴月之存在的诡异容貌<、、、、>。

那个物体的外表有如长了几百根羽毛的巨型风车,也状似一株构造极其复杂的巨大花朵,慢慢地在青色世界里不停转动。由于各个部位随着旋转无止尽地改变形体,因此看起来就像是正在窥视万花筒。尽管仿佛想搞笑似地从正中央处长出一张女性的脸庞,却完全没有一丝让人想笑的要素,整体散发出来的诡异感,只令人觉得既恶心又可怕。

「我非去不可……」

看着有如正在说梦话的鸟子,我忽然注意到她的头部周围出现异状。我用右眼再看一次,当场不寒而栗。原因是鸟子的头部正在分解<、、>。

她那绝美的容貌没有变化,不过耳朵、头发、颈部周围都如同羽毛般倒竖着,形成了漩涡。至于漩涡的前方,全都被吸进青色空间里消失无踪。

「你听我说,空鱼。为什么冴月会消失?为什么我会被吸引过来?这个空间的另一头存在着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

鸟子在说话的同时,她的头部仍在分解,逐渐变得支离破碎。

「其实我们非得感到恐惧不可。得要心生害怕,惊恐到彻底失去理智才行。纵然一切的生物都能感受到恐惧,可是唯独人类才会探索恐惧,将恐惧钻研透彻。也只有人类会想象恐惧,还把恐惧拿来利用。因此,它们<、、>才会借由恐惧产生连结。因为它们过于异常,近乎无法理解,所以我们能与之接触的管道,就只有名为恐惧的情绪而已。恐惧既是沟通的手段,也是目的。空鱼,我现在终于知道了——」

「鸟子,你不能知道那种事!我禁止你变成口头禅是『我知道了』的神经病!!」

我拼命拉住鸟子的身体,并且为了阻止鸟子继续分解,我一把抱住她的头部。但无论我怎么做,都还是阻止不了。鸟子持续遭到分解,甚至连我的身体也开始分解了。身体并没有传来疼痛,不过内心出现一股奇妙的失落感。

「空鱼……?你在做什么?你快放手,我一个人过去就好。」

「住口!我绝对不会让你过去的!」

「这件事与空鱼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啥!?」

我忍不住大叫。

「鸟子,你真是个烂人,现在说出这句话当真是烂透了。当初是你打乱了我的人生,如今竟敢讲出这种话来。就算你说此事与我无关,我也无法接受喔。明明只是区区鸟子,少给我像个孩子在那边耍赖。」

「你这是什么意思……简直是莫名其妙。」

鸟子以恼怒的口吻说着。

「我才搞不懂你想干嘛咧!!真是气死人了!你给我听好,如果你不想把我卷进去,现在就立刻给我回来。你现在看见的这个人并不是冴月小姐,而且冒充成你珍视之人的怪物!」

我回想起遭遇八尺大人的经过。我当时受骗上当,是鸟子在危急之下拉住我,所以这次轮到我来帮助她了。无论对手是谁,或是何种存在——全都与我无关,总之休想从我身边带走鸟子。

我用左手环抱住鸟子的头,以右手举起霰弹枪,将枪身架在阳台的栏杆上。

然后狠瞪着占据我大部分视野的旋转异形。

你这个该死的巨型风车女,你知道我从过往经验中得到的最大教训是什么吗?

那就是当我用右眼看着目标开枪时,无论对方是多么超脱常理的存在,子弹都会发挥功效。

「……凭你这种货色,看我一枪爆了你。」

我解开霰弹枪的保险装置,一口气扣下扳机。

从GATOR霰弹枪管喷射出去的十二铅径霰弹,在旋转大花的身上轰出一道横向排列的弹孔。

「咦,这是……?冴月的脸——」

鸟子语气恍惚地说。我充耳不闻,利用栅栏卡住滑套排出弹壳,再开第二枪。螺旋万花筒开始痉孪扭曲。我继续射击,一连射出第三枪、第四枪,在开到第五枪时终于耗光子弹。

被霰弹轰得千疮百孔的巨大花瓣,依然故我地继续旋转,但忽然间它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各部位同时开始瓦解。风车女的身体构造飞向四面八方逐渐崩坏,至于那张脸则是紧盯着我,既没有露出指责的态度,也不带有一丝笑意。

「……咦!?不对!这不是冴月!!」

鸟子犹如大梦初醒,突然发出惊呼。

我说你啊……你这个笨女人啊~~

「所以我就告诉过你啦……别那么轻易就受人控制啦,真是的。」

「咦、怎么?这是什么意思……?话说空鱼,我的头部有没有出现异状?」

「你暂时给我乖乖待着,很快就会复原了。大概吧。」

原先身体不停分解的鸟子,现在正逐渐恢复原样。我还来不及喘口气,阳台已从脚下消失,甚至连整栋公寓都失去踪影,我们两人被抛进无尽延伸的青蓝色世界里。

我们并没有往下掉,但也无法肯定自己是否站着。因为总觉得自己快要摔下去了,我们不由自主地搀扶着彼此的身体。此时总有一种感觉纠缠在心底深处,那就是从这里摔落的话,将会落入无底深渊之中。

鸟子似乎稍微冷静了下来,战战兢兢地开口:

「啊~那个~空鱼小姐。」

「请说,鸟子小姐。」

「……我刚才准备想干嘛?」

「你上了怪物的当,打算抛下我离开这里。」

鸟子听完我的回答后,暂时陷入沉默。

「……真的很抱歉。」

「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不过没关系,反正我是绝对饶不了你。」

「所以现在是怎样……?」

难得露出一脸不安的鸟子如此发问,但我故意没有回答,而是直接转移话题。

「不论是那个城镇或大叔,我想全都是陷阱。」

「你说的大叔是什么啊?」

总觉得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们不断被人诱导。对方用冴月来诱骗鸟子和小樱,而鸟子则是针对我所设下的诱饵。

至于时空大叔与其他现象,我相信也是陷阱的一部分。

虽然目前也只能推测对方的目的,不过鸟子脱口说出的接触一词颇令人在意。位于青光另一头的未知存在<、、、、>,因为对我们产生好奇心才设下圈套吗?而且我们真的有逃出生天吗……?

无论我如何思考,终究还是找不出答案。有着女性脸庞的庞然大物终于彻底崩解,消散于一片青蓝色之中。

鸟子脸上仍留有些许不舍,目不转睛地望着该处。

不过,她忽然开口说出以下这句话。

「我先声明一下,之所以会发生这种事,空鱼你也是原因之一喔。」

「啥?」

「都怪你之前说不要再跟我来这里,又提到我不是你的朋友,我可是受到很大的打击——」

「先等一下,我又没说过那种话。」

「至少我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若是你对我有亏欠感,就立刻想办法让我们离开这里。」

鸟子一把抓住飘在附近的AK步枪肩带进行回收,同时以闹别扭的态度如此说着。

「你……你真是个难搞的女人!」

我不由得将心中最坦率的感想说了出来。

原以为鸟子会生气,不过她的神情看起来莫名愉悦。

我稍作思考后,便回答:

「可以啊,但在回去之前还得去个地方,毕竟不能把小樱小姐丢在这里。」

「咦,小樱也来了吗?」

「嗯,你若是见到她,肯定会被大卸八块,奉劝你先做好觉悟。」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

我一将手伸出去,鸟子随即回握住我的手。

在我们相互对视的瞬间,鸟子突然轻笑出声。

「怎样啦?看着别人的脸笑出声来,可是很失礼的喔。」

「你误会了,抱歉。其实我的个性非常怕生,却不知为何跟你打从刚认识起就毫无隔阂。其实我很纳闷为何会这样。不过现在刚好让我想起最初的契机。」

她说谁很怕生啊?

我起先想如此吐槽,不过印象中,她跟肋户或美国军人交谈时,态度确实都挺冷漠的。

「你说的契机是……?」

「我说你很像是奥菲莉亚吧。」

「啊~嗯?」

就是我被扭来扭去袭击,正在享受死亡躺浴当时吧。

「说起你那时的表情,根本是打从心底想对我吐槽说『这女人在鬼扯啥啊』,所以我才觉得自己能与你相处融洽。也认为你是个坦然直率的人。」

「那是因为——」

我将差点脱口说出的话语又吞了回去。

那是因为你的美貌害我看得太入迷了,鸟子。

「没错没错,就是这张表情,所以我很喜欢空鱼你喔。」

「……这样啊。」

「你别生气嘛,这是在称赞你喔。」

鸟子的脸上浮现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总之我们赶快回去吧。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

「——OK,能麻烦你随手找个地方抓好吗?」

「OK。」

我用右眼观察周围的空间。

鸟子则是以左手抓住空间。

那只透明的手,把青光有如纸片般撕裂开来,能从缝隙看见另一头有着截然不同的光景。那里就是我们原先所在、夜幕低垂的鬼镇。

我们连滚带爬地钻进缝隙后,恰好从公寓的大厅来到户外。

「哇,好暗,已经完全天黑了。」

「对啊,你记得先解开枪的保险装置喔。」

我紧紧握住鸟子的手,并且将注意力集中于右眼上,然后沿着原路往回走。

现在还不能大意。毕竟我们现在得赶往小樱的所在之处,在把她变回人类后,仍必须设法穿过有怪物四处游荡的森林,爬上能够通往表世界的废弃大楼才行。

小樱恐怕会相当愤怒吧。她可是为了见到冴月小姐才待在这里,结果却是白忙一场。

究竟该如何向小樱解释,我现在是伤透了脑筋。

即便我们遭遇的应该是冴月小姐的冒牌货,但是小樱对于冴月小姐的思念并不亚于鸟子,假如让她得知我没有详加确认就开枪攻击,她免不了会大发雷霆的。

干脆在里世界中趁着小樱担心受怕之际,赶紧把事情交代完毕,等到返回表世界后,再赶在她重振精神前溜之大吉。

要不然就是让她维持植物的型态,直接连根拔起带回去算了。反正我也挺好奇那颗粉红色的花苞,开花后会长成什么样子。

……不行不行,这么做似乎太狠了。

当我冒出越来越偏激的想法而陷入迷思时,鸟子探头窥视我的脸。

「空鱼,刚才忘了对你说……谢谢你一路追来这里找到我。」

她腼腆一笑地道谢完之后,又在我的耳边细语说:

「那么……我们下次要何时再来这里呢?」

我不由得望向鸟子,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同时心底升起一股冲动,忽然很想立刻切换此世界的样貌,看看鸟子变成一株植物后,究竟会绽放出怎样的花朵。

※注1:日本怪谈之一。相传在深夜里听见噪音时,就算朝着来源跑去,依然无法找出声音是来自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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