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醒时已是艳阳高照的时刻,明亮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室内,令人感到有些刺眼。
总觉得脑袋在微微发疼。全身上下也因为汗水而黏答答的。话说我昨晚是几点睡着的啊?
「呜呜……啊~~」
我发出有如丧尸般的呻吟声,慢慢地撑起身体。睡迷糊了的我伸手摸向身侧,一如往常地抓住窗帘后,不加思索地一把掀开。原先多亏昏暗的环境与空调的凉风而维持着舒适温度的卧室,霎时有一道蛮横的夏日阳光炸了进来。
与我躺在同一张床上的鸟子,用枕头盖住脸发出哀号:
「你干嘛突然掀开窗帘啦~」
面对这阵模糊的抗议,我一时之间回答不了,就这么呆若木鸡地低头看向鸟子。由于盖着一条毛毯的鸟子以侧躺的睡姿缩起身子,紧抱枕头采取抵挡亮光的防御动作,因此目前映入我眼帘的画面,就只有沐浴于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金色发旋。
……为啥鸟子会睡在我的旁边???
我低头观察自己的身体。身上穿着一件图案十分陌生的T恤。刚睡醒而思绪迟钝的大脑,因为眼前的冲击开始慢慢苏醒,随着时间接连冒出各种疑问。
这是哪里?看起来是略显拥挤的木造房间……该怎么说呢?类似哪来的渡假小屋?或是山中小屋?为什么我会身处这种地方?
还有室外怎会这么刺眼?强烈到足以将视野染成一片白的阳光,简直就像是南方国度——
——啊,我渐渐回想起来了。
我眯起眼睛,重新望向窗外。眼前是一片万里晴空,与反射着阳光化成白色的建筑物墙壁形成鲜明对比。
没错,我们目前身处冲绳——确切说来是那霸市。因为我们昨晚喝了一大堆奥利恩啤酒,而且又稍微小酌了几杯泡盛,所以随意找了一间民宿住进去。
称之为民宿会让人联想到渡假胜地,但其实这里位于市中心。这间木造阁楼位于三层楼公寓的最顶层,窗户正面能看见两排棕榈树的中间夹着一条道路,对侧则架有一面斗大的民营银行看板。
「现在几点了~?」
鸟子抱着枕头发问。我看了看床头柜上的时钟,回答:
「十点多了。」
「嗯~……几点得退房啊……?」
「我哪知道啊。」
我甚至都快忘了我们是何时入住的了。
我探出身子望向地板,能看见两人份的衣服凌乱地堆在黑中带亮的木质地板上。我们之所以在入睡时还能维持着保有人类基本尊严的穿着,或许是拜理性所赐,也可能是脱到一半就不支倒下……
我现在好想喝水,也好想洗澡。
我下床后,打赤脚感受着地板的冰凉,同时朝向房门走去。途中却发现房间内有一个坐式马桶,吓得我发出一声惊呼。这怎么看都是坐式马桶——而且附有免治马桶座。就只是光靠一面高度达到腰间的矮墙,将它与卧室的其他空间隔开来。
难不成我们原以为是民宿的这个地方,单纯是装潢比较高雅的拘留所?我困惑地推开房门后,眼前是有附设厨房的客厅。从客厅再过去的另一扇门,有着盥洗室、淋浴间以及不同于卧室那种的独立厕所,这才令我松了一口气。
我上完厕所后,对着洗手台的镜子一看,发现睡成一头乱发的自己回望着我。T恤上以粗体字写着「岛人」二字。
我脑袋空空地走回客厅,发现有两袋唐吉诃德的黄色塑胶袋放在沙发上。在我检查袋里东西的同时,昨晚的记忆也逐渐涌上心头……
我与鸟子前往里世界,拯救受困于如月车站、孤立无援的驻日美国海军,最终成功把几十名生还者送回到他们所在的地方——也就是位于冲绳的美军基地。
目送自称是苍马大队的他们离去后,我们在稍远的地方发现另一个门,也平安地返回表世界。以上就是发生于昨天的事情经过。
我们发现的这个门,是通往位在那霸市中心,面朝挤满观光客的国际大街的某栋住商大楼楼顶。
我们当下十分庆幸出口位于如此便捷的地点,同时也将以枪为首的各种探险装备卸下,通通装进背包里,在离开大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间餐厅庆祝。
由于极度紧张后的放松感,以及突然来到冲绳的兴奋感,因此我们的情绪特别高昂。我们首先走进一间店内是脱鞋入座的冲绳料理餐厅歇脚。一如往常,鸟子又点了一大堆菜,就连服务生都忍不住担心我们是否吃得完,不过等到花生豆腐、冲绳药草天妇罗、海葡萄、冲绳东坡肉、奶油烤翻车鱼、木瓜杂炒、生山羊肉、苦瓜炒饭等料理接连送上桌后,还是都被我们一扫而空。啤酒也同样喝干了好几杯,记得最终吃了两个小时左右才离开。后来我们来到河岸边,决定再去那边续摊。
像这样和鸟子在一起,有许多事情我都是第一次体验,就连再找餐厅续摊也是毕生头一回。我们从国际大街进入商店街,因为人生地不熟的关系绕了许多路,最终在某条坡道上发现一间酒吧就走了进去,并且点了调酒来喝……大概吧?也不知喝到第几杯,依稀记得我们两人针对「这杯威士忌我请你」,然后耍帅地把威士忌杯从吧台上滑给对方是否可行一事发生争执,不过我个人希望到最后都没有进行实测。
……照这个情况看来,我们不光只是喝了奥利恩啤酒跟一点泡盛而已。
总之我们离开酒吧后,在附近的餐馆里吃了碗冲绳面。由于时间已经很晚,便决定找个地方过夜。毕竟我们满身大汗黏答答的,就先去唐吉诃德添购替换的衣物,并且仗着酒意又买了食物跟饮料,在搭上计程车后,利用网路随手订了个房间,便去现场报到了。
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
我捏起已完全融化在袋子里而呈现液态的冰棒,忍不住发出叹息。除此之外的食物,还有应该是想拿来当成下酒菜的鱼肉香肠跟啤酒花生豆。至于午餐肉饭团跟墨西哥卷饼寿司,恐怕原本是想当成收尾用的碳水化合物。饮料则有还没开过的两罐啤酒、两罐冲绳限定的碳酸酒,以及宝特瓶装的乌龙茶。我们是当自己多会喝啊?有买即溶咖啡是挺不错的,但是有必要在旅行途中购买这种玻璃罐装的吗?上头写着这能冲泡四十五杯耶。
至于另一个袋子里,似乎是装着新买的内衣裤、T恤以及袜子等衣物。就算这些替换用衣物是我们在喝醉的状态下随手乱买的,可是也未免买太多,整个袋子都被塞爆了。之后得再仔细检查一下里面的物品。
我决定先喝杯咖啡,于是替电热水壶装水,然后按下开关。另外在厨房角落找到我那插在插座上充电的手机,便顺手回收了。即使喝醉也不忘替手机充电,我真是太优秀了。
我开始检查手机里的通话纪录,结果发现在昨晚七点过后,曾跟小樱通过电话。大概是针对我们从里世界回来一事向她报平安吧。在接下来长达四个小时以上的时间里,我和鸟子陆陆续续发送冲绳料理和美酒的美食照给小樱。每一张照片都显示已读,至于回复就只有一只可爱小动物头爆青筋表达怒火的贴图。
酒真是可怕的东西……在我感慨良深地如此心想之际,热水恰好煮沸。我从厨房里找来一个马克杯,打开雀巢金牌咖啡的瓶盖,开始冲泡咖啡。
一推开卧室的房门,正面就是以木板隔间围起来的白色坐式马桶。这画面真的很诡异。或许是我的既定观念产生误解,其实这里不是附设马桶的卧室,而是附设床铺的厕所。
我把散发着咖啡香的两个杯子放在矮桌上,伸手将躺在床上的鸟子摇醒。
「鸟子,我泡了杯咖啡来给你啰。」
「我想要…喝咖啡……」
「所以我才说已经拿来给你啦。」
她这段睡迷糊的发言真有意思。
「好啦,你就别再赖床了,已经十点半啰。」
我抓住毛毯,直接一把掀开——
「呜哇!?」
结果我吓得连忙把毛毯盖回去。鸟子咕咕哝哝地提出抗议,重新将身上的毛毯拉好。
为、为啥这女人是裸睡啊!
我摇摇晃晃地向后退,脚跟碰到了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仔细一看,确实有内衣裤夹杂在里面。等等,先给我等一下。换句话说,我整晚都跟全身脱光光的鸟子睡在一起吗?
咦~~……
对于国高中时期从未交过朋友、鲜少与人交流的我而言,突然跟全身赤裸的朋友共睡一张床的事实,当真是过于震撼了。
面对床上那个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的物体,我整个人愣在原地,久久无法把目光移开。
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件事。
不对,这种事应该没必要放在心上。可能只是我缺乏相关知识,世上有许多人都习惯裸睡也说不定,或许无须对此大惊小怪。况且批评别人以怎样的穿着睡觉,总觉得好像挺失礼的。嗯,没错,毕竟无论是谁,就算身上有穿衣服,里头也同样是全裸的……
「哈啾!」
当我的思绪陷入恍惚之际,鸟子忽然打了个喷嚏,并且吸了吸鼻子,接着她用力抱紧枕头,直接抛出一句话。
「好冷。」
……那就给我穿衣服啊!
「来,咖啡很烫,小心喝。」
「嗯~」
「对方说退房时间是十二点。」
「嗯~」
换上衣服坐在客厅桌子另一头的鸟子,似乎尚未彻底清醒,无论对她说什么都只会随口回应。
「你……你平常都是裸睡吗?」
「嗯~看心情。」
这是哪门子的答案?意思是她有时会想穿着睡衣睡觉,有时则是想享受无拘无束的快感吗?我完全无法理解。
「早餐有饭团跟卷寿司,鸟子你想吃哪个?」
「两个都想吃。」
「咦~?好吧,那就一人一半。」
我撕开包装纸,将一半的午餐肉饭团递给鸟子,她坦率地接下后,就默默地吃了起来,不过眼皮有一半是阖上的。
鸟子身上的T恤是以深蓝色为底,上头以白线画了一只Q版的飞鱼。普遍而言算是可爱。反观自己身上的岛人T恤,我的内心莫名有一股纠结感。为什么我会挑选这种只有嗨过头的观光客才会看上的图案啊……
……因为我昨晚完完全全就是一名嗨过头的观光客。
虽说已经毫无印象,但希望自己没有闯下什么大祸。
「呐~……你不觉得这个房间很怪吗?」
喔、鸟子渐渐取回人类应有的说话能力了。
「哪里怪?」
「厕所……」
「啊~听说那是纽约风喔。」
我为了确认退房时间,用手机看了一下这间民宿的官网,里头是这么写的。
「上面写着在室内设计师的介绍下,得知纽约目前很流行卧室与浴室合在一起,因此就改建成这样了。」
鸟子听完我的说明后,忍不住皱眉。
「我看民宿老板根本被骗了吧?」
「我也这么认为。」
「就算退一百步,在纽约的确十分流行这类房间格局好了,偏偏最重要的卫浴设备是一个都没有。莫名其妙……为啥只有一个马桶啊……」
似乎是为了重启睡意仍挥散不去的脑袋瓜,鸟子就这么紧紧闭上双眼,皱起眉头继续说:
「嗯~难道是纽约的名流在派对结束后,因为醉得一蹋糊涂直接倒头就睡,要是想吐时就可以就地解决吗……」
「咦~只因为这种理由吗?」
「要不然就是吸食古柯碱等毒品,如果不舒服能立刻去吐……」
「呐,难不成鸟子你现在不太舒服?想去吐吗?」
「我不要紧……只是脑袋还有点不清楚,相信冲个澡就会清醒了。」
「那就好。」
先不管这是否为纽约风,我还是希望民宿业者别做出这种容易制造混乱的设计。像这样在日常风景里突然冒出一个格格不入的怪东西,会让人误以为这是进入里世界的前兆而吓出一身冷汗。
我吃完饭团与卷寿司后,小口地喝着咖啡。隔着鸟子那只呈现透明的左手,能看见形体扭曲的马克杯。
「鸟子,你要是想冲澡就快去吧,距离退房没剩多少时间了。」
「嗯。」
「对了,这些酒跟瓶装乌龙茶该怎么办?直接丢在这里应该不行吧。可是扛着这堆重物去机场也挺蠢的,偏偏现在又喝不下——」
「去机场?」
「咦?就是那霸机场啊。」
「为何我们要去机场?」
「咦,我们不是要回去吗?你知道今天已经是星期一了吗?就算我已放弃今天的课程,但明天还是得去大学上课。」
「我们可是难得来到冲绳喔?」
面对大表不满的鸟子,我以质疑的眼神看着她。
「即便来了又怎样?」
「空鱼,你不记得昨晚的约定吗?」
我完全听不懂鸟子在讲什么。鸟子见我一脸困惑,气呼呼地嘟起嘴巴说:
「我们说好要去海边玩呀。」
「……海边?」
我像只鹦鹉般重复着这个关键字。
「对啊!我们当时看到冲绳的海边感到非常兴奋,甚至还买了泳衣喔!」
也不知先前的睡意消失到哪去了,鸟子此刻精神饱满地双眼发亮。
「蔚蓝的大海、洁白的沙滩,既然今天的天气这么好,想当然是非去不可!这可是专属于我们两人的夏日渡假胜地喔,空鱼!」
我痴痴地望着转眼间就取回了平日精神的鸟子。
买了泳衣?而且是单独两人?
本人纸越空鱼,穿着泳衣去海边。
海滩。渡、渡假胜地……
「真的假的……?」
2
以上事实是千真万确。
原以为只装着替换衣物的唐吉诃德袋子里,还有泳衣、毛巾、垫子、防晒乳……说穿了就是去海边玩的物品都一应俱全。
昨晚的我们到底是有多想去海边啊?
鸟子在取回平日的精神后,梳妆打理的动作变得相当快速。起先只见冲完澡的她穿着T恤外加一条内裤就跑了出来,并且抛出一句行李交给她来收拾后,便直接把我推进浴室里。
于是我就这么冲着澡,同时替自己进行心理建设。
我自从小学的游泳课之后,就不曾再穿过泳衣。去海边玩呢?老实说我没印象。在相簿里是有看过母亲还在世时,全家人去某个海水浴场的照片。不过我当时只有两、三岁,因为年纪太小的关系,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那时的父亲看起来还很正常,能看见我们一家三口幸福地合拍照片。至于这张照片,大概仍存放在目前已空无一人的老家某处。
泳衣吗……光是在脑中想象就感到害怕。昨天买的泳衣到底是哪种款式?虽然我还没看过,不过这下该如何是好?我穿起来肯定很不适合。毕竟我只知道学校那种制式化的泳衣,实在不觉得喝醉酒的自己有办法挑选造型正常的泳衣。
光是要我前往正值夏天的冲绳海滩这类充满朝气的场所,我就已经望之却步了。我并不排斥户外活动,但仅限于人烟稀少的地点。像那种人满为患的海水浴场,我可是一点都不想去……
怎么办?现在该如何是好?当我冲着热水大伤脑筋之际,浴室外传来鸟子的声音。
「空鱼,你还好吧?只剩下十五分钟啰!」
「咦、不会吧!我马上出去。」
「OK,那我先帮你备妥替换衣物。」
我连忙关闭莲蓬头,从浴室里冲出来。因为没时间把头发吹干,所以只是用毛巾简单擦拭就回到客厅。
从唐吉诃德袋子里取出的新T恤,上头画着一只被丢进锅子里的山羊,模样十分可爱。我把这件T恤套在吊带背心外,下半身是以往的牛仔裤,脚上套着花朵图案的凉鞋,头戴一顶能戴得很深的灰色报童帽。由于角膜变色片不知塞在背包里的哪个地方,因此我直接露出宝蓝色的右瞳。鸟子是穿着连身裙配上有蕾丝边的防UV长手套,脚下是深蓝色的皮革凉鞋,外加一顶宽缘草帽和一副墨镜,可说是标准的夏日造型。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和她,不禁感到傻眼。
「这模样完全是准备出去玩嘛!」
「昨晚的你在听到我提议去海边玩之后,可是举双手赞成喔。」
鸟子笑咪咪地说。才怪,你骗人,打死我都不信。
多亏鸟子收拾好绝大部分的行李,才让我们得以赶在最后一刻完成退房手续。不过实际上好像不必这么匆忙,原因是退房手续只需前往民宿所在的大楼一楼,将钥匙放入柜台前的篓子里就好。
当我们从冷气房里走出户外的瞬间,随即有一股热气迎面袭来,南国的炽热阳光毫不留情地打在我们的身上。若是在太阳底下待太久,总觉得自己会当场崩解化成灰。正值七月高挂于冲绳上空的太阳,对于我这位出生在日照较少的秋田人而言,完完全全就是杀人凶器。
「呜哇~这里的太阳真晒耶。总觉得自己转眼间就会晒黑了。」
头戴草帽的鸟子,微微地眯起眼睛。此处距离那霸市中心有一段距离,无论想去哪里都必须搭车。
我们沿着笔直的道路前进,沿途能看见外墙被海风侵蚀的大楼零星地相连在一起。因为太阳几乎位于头顶正上方,所以乍看下仿佛整座城镇都没了影子。我扭头观察左右两侧的道路,发现一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行人。仔细想想,恐怕也没几个人会特地挑在一天之中最热的时间带外出。
「赶紧招辆计程车吧。再这样走下去,我都要被晒成人干了。」
目送多名全身晒黑的大叔骑着单车或机车,以及几辆挂着冲绳车牌的车子后,总觉得体内的水分都要流失殆尽。幸好在两名嗨过头的观光客化成人干倒在柏油路上之前,十分幸运地招到了一辆计程车。
尽管我们现在的穿着与身上那塞进所有装备的大型朴素背包十分格格不入,但是这位稍有年纪的老司机并没有对此特别在意。
「我们想去海边玩,请问有推荐的地点吗?」
鸟子坦然地发问。记得她说过自己很怕生,不过看她此时的模样,实在让人不这么认为。她在面对苍马大队的军人时,态度就显得莫名冷漠,难道是因为紧张的关系?
「没问题,你们想去比较热闹的景点吗~?」
「啊、人少一点的地点比较好。」
我反射性地从旁插嘴。
「最好是没有其他人,罕为人知又安静的地点……」
「那我就带你们去纳达巴尔的尼佐可巴马,那里是一个人都没有喔~」
「好的,就麻烦你载我们去那里。」
纵使听不懂这两个特殊名词,我还是点头同意了。
「嗯,找个安静点的地方总是比较好。」
起先还以为鸟子会反对,没想到她也表示赞同。
「啊、话说那里没有店家,想买东西会很不便,你们要不要先在途中买好东西呢?」
「也对,如果中途有遇到超商,能麻烦你停一下吗?」
计程车往前驶去,我们这才终于有椅子能坐下来歇脚。
我们穿过中古车行与家庭餐厅林立的道路,来到车流量较大的交通干道上。沿途能看见美军基地的铁网无止尽地延伸下去。
话说回来,不知道苍马大队的军人们过得还好吗?希望他们再也不会误闯里世界。另外也拜托老天爷,别说巧不巧地让我们在表世界中遇见他们……
当我思考着上述事情时,只见路边的铁网就此中断,可以直接看见大海。
「哇啊!」
鸟子发出欢呼。我也不由得探出身子。
原先对于海边及渡假胜地兴致缺缺的我,在目睹随着接近岸边而显得更加蔚蓝的碧绿色海洋后,因为这片绝美的景色而看得浑然忘我。
「真令人期待呢~自从我来到日本之后,都还没去海边玩过。」
鸟子开心地说。
「你在加拿大时常去海边吗?」
「每逢夏天,双亲都会带我去海边。我住在温哥华的时候,还参加过日落海滩的游行庆典,真的是很有趣呢。」
听起来就像是发生在其他世界的事。
「喔~我就只知道日本海。」
「日本海没有海水浴场吗?」
「是有啦。」
「那我下次想去那里看看,你愿意担任向导吗?」
「那个……是可以啦。」
我不禁感到一阵语塞。虽说有部分原因是我对老家附近有着不好的回忆,不过相较于眼前这片冲绳当地的大海,无法否认日本海的颜色就是更加黯淡。
「……对了,鸟子,你要记得涂防晒乳喔。毕竟你的肤质比我细嫩,感觉一个不小心就会晒伤。」
「啊、对呀对呀,你说得没错!我只要没注意防晒,皮肤很容易红肿。」
等鸟子涂完防晒乳后,我也替自己抹上,接着拜托司机就近找间超商停车让我们买东西。我们买了折叠式保温箱与冰块,并且添购充分的饮料跟食物后,便回到计程车内继续上路。
当我坐在凉爽的车中,随着行驶的车子摇来晃去一段时间后,不由得有些走神。这位司机一路上都没说话,车上的收音机则是重复播放着类似民谣或童谣的歌曲。
在青色月夜的海滨上,
有一只寻找双亲而悲鸣的小鸟。
它诞生于波浪的国度,
拥有一双湿润的银色翅膀。
在夜里悲鸣的小鸟,
越过海洋四处找寻双亲,
最终消失于月夜的国度里,
它就是拥有银色翅膀的海滨长脚<滨千鸟>。
鸟子闭着双眼,将头靠在车窗上。是睡着了吗?她那宛若幼童般湿润柔嫩的淡粉色双唇,就这么微微地张着。当我注视着她那张毫无防备的侧脸时,车子不知不觉已驶进住宅区的窄巷里。车窗外有一栋红色屋顶的房子,而且石台上还有一尊石雕的风狮爷,瞪大双眼监视着我。
忽然间,我听见副驾驶座那里传来一股「沙沙沙」的声响。我探头一看,椅垫上竟有一颗很小的螺壳在移动。
我凝神注视,发现从螺壳里伸出了尖尖的脚和钳子……原来是一只寄居蟹。
寄居蟹的周围堆着一些沙子,仿佛椅垫上就是一个小小的养殖箱。耀眼的阳光从挡风玻璃射进车内,令白砂微微散发出银色光辉。
我注视着不断摇曳的银色光辉,总觉得视野越来越模糊。
仿佛整个人跌进椅垫般,我就这么失去意识——
3
「空鱼,快起来。」
因为肩膀被人摇晃,我立刻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抱、抱歉,我竟然睡死了。」
我连忙坐起身,用手揉揉眼睛的同时,顺便询问鸟子:
「抵达目的地了吗?车费一共是多少?」
「我不知道……重点是司机不见了。」
「咦?」
我扭头看向旁边,这才惊觉情况有异。
「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我睡在一辆废车里。屁股下的椅垫早已破烂不堪,四扇车门都不知去向,挡风玻璃则连一丁点碎片都没有留下。空无一人的驾驶座上,能看见树木钻破底盘长出茂盛的树叶。副驾驶座前的置物箱则是积满沙子,仿佛从箱子里宣泄出来一样。至于沙子上留有某种小生物爬行过的足迹,我想可能是睡着前看见的那只寄居蟹吧。
「我一醒来就变成这样,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鸟子神情困惑地解释着。
我心惊胆颤地爬出车子,发现这辆烤漆剥落、底下钢铁外露生锈的车体上,爬满了从地面长出来的藤蔓。毁损的轮胎底下,是一整片的打碗花田。放眼望去,有如绿色地毯般茂密生长的叶子上,绽放着粉红色的花朵。
长满打碗花的缓坡下方有一片白色沙滩,再过去就是宛若绿松石般闪闪发亮的大海。水平线上是无尽延伸的蓝天,飘在其中的白云反射出大海的颜色。至于远方的海上,挡着一面犹如墙壁似的灰色巨岩。
在这片寂静之中,只剩下浪涛和海风吹拂的声音。鸟子率先打破沉默,开口说:
「这里是里世界?」
「大概吧……」
「你有看到什么不妙的东西吗?」
被鸟子这么一问,我用右眼环视周围一圈,并没有看见任何银色磷光。
「目前应该还算安全。」
「OK,既然如此……」
鸟子像是做好觉悟似地迈出脚步。
「等等,你想做什么?」
「过去看看吧。反正无论是表世界或里世界,至少都来到海滩了。」
「这种想法不会太乐观了吗……?」
「谁叫我很不甘心嘛!」
鸟子嘟起嘴巴。
「我们原本是想去海边玩,结果被人以这种方式给毁了……你说这里很安全吧?所以我们去玩水嘛。若是真有万一,也有枪能够防身。」
「可、可是……」
鸟子见我踌躇不前,一脸焦躁地反问:
「空鱼,我们可是难得来到海边喔?岂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打退堂鼓呢?」
「好、好吧。」
等等,鸟子是认真的吗?我能理解她无论如何都想玩水的心情,但是要选在这种地方吗?鸟子瞥了一眼面有难色的我之后,径自一人往前走去。
真拿她没辙。我重新扛好行李,紧追在鸟子后头。
一踏上海滩,滚烫的沙子从凉鞋侧面直接触碰到我的脚底。四周不见异错与怪物。至少以现阶段来说,这里乍看之下就和一般海滩没有分别。但在眼睛所见的范围里,完全没有任何一个人影。
海滩横向延伸而去,右侧远方能看见伸向海洋的防波堤与消波块,还有一座小灯塔。左侧海滩的底端也同样接到防波堤。沿着斜坡往上望去,能看到几栋建筑物。那栋两层楼高的木造建筑物,是类似海滨小屋的商店吗?
「有没有地方能让人换泳衣呢?」
鸟子环顾周围这么说。
「为什么?」
「你居然还问,因为我们要换泳衣呀。我还是无法接受在这种空旷的地方换衣服。」
「说、说的也是。」
鸟子的决心似乎非常坚定。
「我明白了,不然就去那栋建筑物看看好了,或许那里会有更衣室。」
我指着斜坡上方说完后,鸟子点头同意。
我们在沙滩上留下足迹,同时朝着远方的斜坡走去。登上快要被沙子淹没的水泥楼梯后,我们来到一条人为铺设过的道路上。沿途能看见零星的废弃车辆与摊贩的残骸。我们所要前往的那栋建筑物,似乎真的是一间海滨小屋,与正门相通的土间另一头,有一片摆放了多张矮桌的席子区。挂在屋顶上的看板已经褪色,让人无法看清楚上头写着什么。
我们从屋子前方进入,探头窥视室内。这里彻底是一座废墟。张贴于墙上的菜单全写着里世界特有的奇妙文字,害我莫名感到一阵哀伤。明明上面应当写着炒面、刨冰等吸引人的单字,如今却一个字都看不懂,而且这里不论服务生或顾客,一个人也没有,炒面用的铁板被飞沙埋没,刨冰机更是残缺不全地散落在地上。
鸟子开始翻找行李,取出手电筒与马卡洛夫手枪。在装好弹匣上膛后,再次确认是否有装填子弹。
「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进去确认一下。」
「等、等等,我跟你一块去。」
我也从背包里翻出自己的马卡洛夫手枪。枪套则是先不配戴。我将出满手汗的手掌朝牛仔裤上一抹,紧紧握住手枪。
「让你久等了,可以出发了。」
鸟子点点头。
「我走前面,空鱼你负责警戒后方。」
「OK。」
我们把行李放在屋子前方,穿过海滨小屋的土间。由于越往里面走就越暗,鸟子便打开手电筒的开关。
反手握住抬到脸颊旁边的手电筒,射出一道圆锥状的光芒,照亮那些散落在暗处的啤酒篮子与堆叠的椅凳。走廊上一整排的窗户,都从内侧贴着泛黄的报纸。上头的文字同样是一个也看不懂。
鸟子压低音量说:
「先把所有窗户都打开吧。我负责把风,可以麻烦你去开吗?」
「好的。记得注意地板上的状况,毕竟我们穿着凉鞋,小心别踩到钉子或碎玻璃。」
「OK。」
我一把撕开脆化的报纸。当我打开玻璃窗,将外侧的百叶窗推开后,阳光与海风立刻吹散室内混浊的空气。一路上有厨房、厕所以及职员休息室。正当我以为差不多确认完外侧的房间时,发现这条距离不长的走廊另一头,是接到一处铺有席子的大房间。结构上让人联想到民宿,内部的浴室跟盥洗室都相当宽敞,厨房的柜子里放有许多造型相同的盘子。另外,摆放着多台洗衣机与烘衣机的洗衣间里,能看见成堆的麻布上满是灰尘。
我们打开沿途的窗户,穿过走廊抵达后门,一楼顿时有如脱胎换骨般变得十分明亮。散落于地板上的破报纸,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鸟子呼出一口气后,将手电筒放了下来。
「一楼检查完毕。虽然我是想去看看二楼……」
我们抬头看向木造的天花板。
「不过上面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毕竟这里是废墟啊……」
我们在途中有发现一条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不过每层阶梯上都堆满托盘,想上去似乎得花费不少力气。我稍微瞄了一眼,那些托盘上放有用过的盘子跟饭碗,还能看见已经干掉的饭粒黏在上面。
「那就……算了吧。既然这边看起来十分安全,我们就快去玩吧。」
「等、咦~……?」
状似已经失去耐心的鸟子,直接从后门走了出去。我见状之后也快步跟上。建筑物后面是一片阴暗的森林,感觉最好别以目前这身装扮闯进去。我们绕过建筑物的外侧,重新回到前门。因为在那里发现了附有布帘的淋浴间,我停下脚步。
「呐,干脆在这里换衣服不就好了?」
「喔~这真是个好主意。」
瞧鸟子回答得这么爽快,害我感到一阵乏力。
「所以刚才的确认根本是浪费时间嘛!」
「有进行过安全检查总是比较好,算不上是浪费时间吧。」
明明你都懒得去确认二楼了……
鸟子从唐吉诃德的塑胶袋内取出一包纸袋,朝我抛了过来。
「来,空鱼你的。」
「啊、好的……」
「怎么了?瞧你一脸不安的样子。」
「啊~嗯……其实我从小学毕业以来,就没有再穿过泳衣了。事实上我现在觉得好害羞,也担心泳衣不适合自己。」
我老实说出心底话后,鸟子面露微笑。
「你放心,我会陪你的。」
「那是因为你身材很好呀——」
我说完这句话的瞬间,脑中不禁闪过鸟子今早裸睡在床上的身影,令我十分动摇。
我为了重振精神而用手蹭了蹭脸颊,这时鸟子一脸担心地提问:
「那个,难不成你身上有很严重的伤疤,或是不想让外人看见的刺青吗?若是这样的话,都怪我想得太肤浅——」
「咦?啊、没有没有,完全没那回事。」
「那就好,不过就算真是那样,无论空鱼你的皮肤是怎样,我都不介意喔。」
「……嗯。」
为什么这女人能轻松说出这种话呢?
「呐,所以我们快去换泳衣吧。」
在鸟子的催促下,我默默地点头同意了。
4
嗯~原来如此~
在察看过自己身上的泳衣后,莫名有种能够接受的感觉。
至于这套泳衣的款式是……连帽罩衫。上面是比基尼式的条纹泳衣,下面则是热裤造型的泳裤,然后再套上一件长袖防晒连帽罩衫。如果拉上拉链,就跟我平常的打扮毫无分别。就只是从牛仔裤变成短裤,大不了让人看见自己的大腿而已。
这确实很有我的风格。即便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终究无法放纵自我,令我感到有些自我厌恶。
我站在淋浴间里的镜子前,稍作思考后,决定不拉上罩衫的拉链。
当我离开淋浴间时,鸟子恰好也从旁边走了出来。
鸟子穿着带有蕾丝边的黑色比基尼,加上一件花朵图案的开襟衫。尽管整体有着优雅性感的成熟韵味,但在配上墨镜和草帽后,又给人一种十分可爱的感觉。因为她天生丽质的关系,模样非常上相。我的身材看起来就只是干瘪僵硬,反观鸟子则是同时兼具紧致的肌肉和柔嫩的肌肤。她去担任时尚杂志的读者模特儿,肯定是绰绰有余。
在我看得入迷之际,鸟子望向我轻轻一笑。
「空鱼,那套泳衣很适合你喔,看起来真可爱。」
「咦、嗯,是吗?」
我直到刚才都还在因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沮丧,但是被鸟子称赞完的下个瞬间,我就变得开心不已。为了掩饰自己刚才回答时不小心破音,我轻咳一声,开口:
「鸟、鸟子你也很好看喔……非常漂亮……」
我原本想一派轻松地赞美鸟子,不过声音越说越沙哑,最终简直在自言自语。
鸟子起先面露微笑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只见她突然用手遮着嘴巴,迅速将脸撇开。能看见那张侧脸泛起一抹微晕。
「谢谢……」
鸟子似乎感到害臊了,即使脸上戴着墨镜,也迟迟不敢与我对视。
「海、海滨小屋!对了,可以先回一下海滨小屋吗?我想拿一些东西。」
相信鸟子对于自己的美貌和造型都颇有自信,却罕见地因为我的赞美而动摇到说不出话来,这副模样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鸟子她想拿的东西,就是搁置于海滨小屋一角的海滩伞,以及塑胶制的白色海滩椅。
「这是我刚才在确认时发现的,很不错吧?」
恢复原样的鸟子,神情得意地说着。
对这两样物品稍作检查后,发现上头虽布满灰尘,却都还能够使用。
「也对,既然要去海边玩,有这两样东西总是比较方便。」
「对吧。」
「你打算怎么搬过去?」
「你跟我一起加油搬?」
我们现在除了得扛着各自带来的大背包以外,也要分担搬运保温箱、装有替换衣物的塑胶袋跟超商买的东西,而且后头还拖着海滩伞和两把海滩椅,慢慢地朝着沙滩走去。
「呼~呼~搬到这里就可以了吧。」
走到距离打上沙滩的海水约莫十公尺处,鸟子停下脚步。
「我也觉得这里就好。」
「那就先立好海滩伞吧。」
我们就地放下行李后,随即开始设置据点。我们尽可能把海滩伞插进沙地深处,再用两人的背包撑住根部。接着将海滩椅摊放在伞下,并且把垫子和保温箱置于两张椅子之间。马卡洛夫手枪则是放在垫子上。
我们打开从超商买来的湿纸巾,动手擦拭海滩椅上的灰尘。
「OK,差不多就这样啦。」
「大功告成!」
鸟子发出欢呼后,直接躺倒在海滩椅上。
「空鱼也快来吧。」
「来了来了。」
我躺在另一张海滩椅上,浑身放松地呼出一口气。
眼前是我和鸟子的四条腿,再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南国海洋。海水的颜色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当真是美不胜收。
听着阵阵起伏的浪涛声,闻着海潮的香气,这里当真是最极致的夏日渡假胜地。
……当然前提是得先忽视这异常到极致的环境。
「那东西是什么啊?」
鸟子懒洋洋地低语着。
「不知道……可能是恶魔岛联邦监狱吧。」
「还真是好大的监狱喔。」
位于我们视野前方的是一座漂在远方海上的灰色巨大建筑物。左右的宽度粗估有数百公尺。其外观朴素得有如一面全以水泥打造而成的橱窗模型,而且往上堆叠好几层。虽然隐约能看见上面建有很长的斜坡或螺旋阶梯般的东西,却不见有人在那里行走。我们之所以能立刻肯定自己是来到了里世界,也是因为一走出废弃车辆,就目睹这座诡异的建筑物之故。
「鸟子,需要先准备好步枪吗?」
「嗯……是啊,以备不时之需。」
「以备不时之需啊。」
我从座位上起身,自背包里取出拆解后装成一袋的突击步枪,接着我坐回海滩椅上,观摩鸟子俐落地把枪重组起来。
「不好意思老是麻烦你。」
「空鱼也学起来比较好。看我到时把你训练成可以蒙眼拆装清理枪械。」
「我又没有想追求那种极致。」
我将五·五六子弹的弹匣装上,按下枪栓释放钮。因为之前学过这些,所以我自己也会弄。我把目前射击模式开启中的M4 CQBR的保险装置锁上后,将它立在海滩伞的根部。鸟子也同样准备好自己的AK—101,便重新躺回海滩椅上。
「OK,这样就好了。」
「你要喝什么吗?」
「啊、对喔!来干杯吧。」
我打开保温箱,从中拿出两罐奥利恩啤酒。在拉开拉环后,我们拿起手中的酒相碰一下。
「耶~~」
「干杯~~」
话说我们在庆祝什么?
算啦,这种事怎样都行。
反正别把我们正置身于里世界之中一事放在心上,像这样畅饮美味的啤酒,享受凉爽的海风,只有我跟鸟子两人独占这片美丽的海滩,简直就是棒透了。
「呼~翘课在冲绳海滩上喝的啤酒太棒了。我可能再也无法振作了。」
「或许喔~」
「起先考虑以正常管道搭机回去,但仔细想想,我们该拿这些枪怎么办。」
「昨晚喝酒时,我们讨论过把枪拆解后,分批用包裹或宅配寄回去。」
「咦,这太勉强了吧?从冲绳寄回去需要透过飞机,我相信是要经过X光检查的。就算分装组件,也得设法巧妙地蒙混过去才行。况且子弹是光看形状就直接出局了……」
尽管这番话是出自我的嘴巴,却还是因为过于反社会的内容而感到心惊。
「啊哈哈,果真是这样吗?看来喝醉时得出的结论都靠不住耶。」
「幸好最终没有付诸实行……虽然很可惜,但也只能扔在这里了~」
「要不然就是经由里世界回去。」
「咦~……从这里吗?」
我扭动脖子望向背后。我实在不想走进海滨小屋后侧那一大片阴森的树林,反观沿着海岸延伸而去的道路,天晓得会通往哪里。
「感觉上有点勉强……而且前提是这里真能通往我们所熟悉的里世界区域。」
「我想去高处观察一下周边的地形。」
「嗯~也就只有那座灯塔啰?不过那里并没有多高耶~」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啤酒,在喝光第一罐奥利恩啤酒时,鸟子从海滩椅上坐了起来。
「我们去更接近海水的地方看看吧?」
「好啊。」
我和鸟子从海滩伞底下走出来,朝着大海的方向前进。为求谨慎,我把马卡洛夫手枪带在身上。
海水清澈无比,即使是远处的浅滩,也能将位于底下的沙地看得一清二楚。
我在沙滩上发现一枚贝壳,拾起后将它一把扔向大海。因为贝壳没有散发出被融解的蒸气,所以我小心翼翼地伸出脚,从凉鞋鞋底把脚泡入海中。
「看样子应该不要紧。」
「好耶。」
鸟子一把脱掉凉鞋,光着脚丫踏进海里。
为了提防有东西从海里袭击我们,我将注意力集中于右眼上,但是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我跟在鸟子后面走进海里,任由海浪冲刷我的脚踝。真的是既冰凉又舒服呢。
鸟子此时站在水深达到大腿处的地方,我慢慢走到她的身边。她面朝浪涛打来的方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平线的另一端。
「这片海洋是延伸到哪里呢?」
「大概是霓莱卡奈吧。」
「那是什么?」
「算是冲绳当地所信奉的死后世界。」
我只是随口说出民俗学教授听了肯定会大发雷霆的答案,鸟子却释然地点头回应。
「类似世界尽头那样的地点吧。」
鸟子轻声说出的这句话,莫名地打动了我的心。
与鸟子单独两人,身处在这片世界尽头的海滩上。
若是可以跟鸟子一起生活在如此安静的地方,要我一直待在这里也没问题……
我的心中瞬间闪过上述念头。
「老实说,我没想到自己能在海边玩得那么尽兴。」
鸟子听完我说的话,一脸意外地看了过来。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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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不觉得海边有我的容身之处。感觉上是个有许多派对男女出没的可怕地方。」
「这里没什么可怕的。」
「对鸟子你来说或许是吧。」
我可是非常害怕,甚至光是换上泳衣,就令我伤透脑筋了。
「有一首歌叫做『Angra people summer holiday(注1)』,歌词内容是描述阿宅、家里蹲或不显眼之人在夏日的海滩上嬉戏游玩,我很喜欢这首歌喔。」
「Ankon people<安康鱼人>(注2)?它们会从海里爬上岸吗?」
「嗯?他们并非来自海里……是正常生活在陆地上。」
「啊,所以它们能用肺呼吸呀。」
「嗯,可以啊,就算是Angra<Underground的人们>,好歹也是用肺在呼吸……算了,总之谢谢你约我来海边玩。」
鸟子似乎对于我的话语有所误解,但这并不重要。
「空鱼你玩得开心就好,因为是我强行把你拖来海边的,原本我还很担心自己会被你讨厌呢。」
鸟子开心地说。
「我很高兴能和空鱼你像这样来海边玩。虽说双亲经常带我到海边玩,不过这可是我第一次跟朋友一起来喔。」
「是吗?」
难道你没跟冴月小姐来过海边吗?起先我想询问这件事,却随即打消念头。
「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带你来海边。既然我有了你这位朋友,就想体验看看能跟朋友一起做的所有活动。当然我也觉得自己的做法有点太强势了。」
「啊、原来你有自觉呀?」
「我果然太强势了……」
原来鸟子会坚持约我去餐厅庆祝,恐怕是她对于「朋友」关系的理解方式所致。即使我多少觉得鸟子的观念有些扭曲,自己终究没有资格去批评她。「朋友」之间怎样才算是正确的相处方式,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
「……既然难得来到海边,就把能做的事情全都尝试一次吧。」
「嗯!」
鸟子听见我的提议后,兴奋地表示赞同。
5
我目前所想到的,与朋友在海边能做的事。
·喝酒 → 正在喝。
·烤肉 → 没道具。
·沙滩排球 → 没有球。
·玩沙 → 希望能有铲子。
·沙滩夺旗 → 太累了。
·搭讪 → …………?
咦?能做的事情出乎意料还挺少的。
因此我们一边喝酒,一边朝着海边打靶。
漂在海上的大型浮木就是靶子。五·五六口径子弹所发出的枪声,响彻整片白色沙滩。我从苍马大队那里收下的——不对,名义上是逃离如月车站的这段期间暂时借我一用,因此确切说来是占为己有的——M4 CQBR,这是我第一次拿它来射击。
隔着狙击镜,能看见浮木在海上载浮载沉。每当我扣下扳机,整把枪就会跟着弹起来,害我老是无法射中目标。
「别光靠手臂撑住枪,要将枪托紧贴在胸口上。如此一来,就能用全身来吸收后座力。别怕,放轻松,像是把枪抱在怀里那样就好。」
鸟子单手拿着第三罐碳酸酒,同时在一旁细心指导后,我又再开了一枪。
我多次在目标周围轰出一阵水花,这次终于命中浮木的表面。
「射中了!」
「Good!」
我开心地和鸟子击掌。这样真的好吗……?算了,反正鸟子看起来也乐在其中。
「接下来换我了。」
鸟子放下手中的碳酸酒,架好AK步枪,便一连开了好几枪。
我小口品尝着泡盛冰咖啡,一边在一旁观摩,只见那根大型浮木逐渐被轰烂。明明那把AK步枪上没有安装狙击镜,鸟子竟从头到尾都弹无虚发。
待鸟子结束射击后,我兴奋地鼓掌迎接她。
「好厉害好厉害!」
「嘿嘿嘿,你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我一开始也是完全射不中靶子。当时是妈妈在指导我,我想她应该费了不少心力。」
「看来伯母很擅长指导人啰。」
「倒是没这回事,我妈真要说来是属于口拙的那种人。」
「是这样吗?总之我再开几枪试试看。」
我把酒交给鸟子后,重新架好M4,探头窥视狙击镜,以放大四倍的视野瞄准目标……
「嗯?那是什么……?目标的另一头好像漂着什么东西?」
浮木对侧漂着一个巨大的东西。海浪不停冲刷着那个表面呈现圆弧状的白色物体。由于上头像是长着毛,因此我起先以为是生物,但那东西只是毫无反应地漂浮在海面上。
「那里确实漂着一个东西,要射射看吗?」
「嗯~~?」
当我们陷入烦恼之际,一股声音乘着风传进耳里。
是好几名男子发出的笑声,听起来有些轻浮。
我们两人面面相觑。
那群人是谁?重点是除了我们以外,这里有其他人吗?
冒出以上疑问的刹那,我的心底窜起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
笑声仍持续着,并且夹带着捶打软物的声响,以及痛苦的闷哼声。
鸟子把脸转向从海滨小屋旁延伸至大海的防波堤。
「是从那里传来的。」
鸟子从海滩椅上拿起马卡洛夫手枪,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我连忙跟上。
「你打算怎么做?」
「我也不确定,但应该是有人在斗殴,空鱼你还是别看比较好。」
「鸟子,你别看我这样,我可能比你见识过更多更可怕的事情喔。」
鸟子听完我说的话之后,扭头露出相当意外的神情。
在我感到一阵洋洋得意之际,鸟子提问:
「空鱼,你敢对人开枪吗?」
「咦?」
「对人开枪。」
……我敢吗?
我无法立刻给出答案。当我还在烦恼时,我们已回到沙滩上,并且沿着石阶往上走,来到防波堤上。人影立刻映入眼帘,而且人数不少。
在站着的四个人脚边,有三个人蜷着身子。
全员都是男性。
四个人分别穿着运动夹克或坦克背心,肤色晒得黝黑,留着染过的莫西干发型或剃了光头。倒地的三个人身材略显娇小,感觉上像是国中生。其中两人以不自然的姿势倒在地上,毫无反应,剩下的那个人则是缩起身子不停颤抖。一名留着莫西干发型的男子,把那个人的头当成足球般不停地用脚踹。
那个人的头每被踢一次,就会撞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住手!」
站在我身前的鸟子大声喝斥,立刻用双手架起马卡洛夫手枪。
前方的四人扭头望来。在感受到对方的视线时,我反射性地绷紧全身。
那群家伙很不妙。这就是所谓的地痞流氓吗?从对方的眼神中可以感受出来,他们的残暴程度比起〈小混混〉是更胜一筹。
「你们再不从那群孩子们的身边退开,我就开枪了。」
鸟子的语气冷若冰霜,比起遇见肋户当时更有魄力。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鸟子认真起来的模样。我不由得感到背脊发凉。
这时,莫西干头男扯开嗓门尖声说:
「你好啊!仁科鸟子小姐!」
由于眼前这位素昧平生的流氓冷不防地喊出了鸟子的名字,因此我和鸟子都吓得当场一愣。
其他男子接连开口说:
「喂喂,你别太嚣张喔——!」
「怎样啦?是想死在我们手上吗?」
「算啦,你这样反倒挺有种的!反正你不怕我们嘛!」
身上穿着一件背心的男子,探头窥视过倒在地上毫无反应的少年之后,直接大叫道:
「呜哇!这小子挂了耶!」
「伤脑筋~杀人啰~」
「还真是没用耶~」
「接下来就换他吧。」
这群流氓一脸淫笑地慢慢走了过来,似乎完全没把对准他们的枪口放在心上。难道他们不觉得这是真枪?还是认为我们不敢开枪?话说对方没有任何一人在意我们手上的枪,莫名带给我一股异样感。不对,比起这个,他们为何知道鸟子的名字……?
在我脑中一片混乱的期间,这群男子已来到附近。眼下情况算是被对方夺得先机,鸟子的反应也慢了一拍。
当我目睹男子一脸龌龊地将手伸向鸟子时,大脑瞬间冷静下来。
我立刻举枪对准目标,直接扣下扳机。
从震动的M4中喷射出去的子弹,有如被吸入带头的那位莫西干头男的头颅般正中目标。因为枪口往上偏的关系,第二发射偏了。
我瞥了一眼当场倒地的莫西干男,继续把枪对准第二人。这次我将枪口下移,锁定对方的腹部。毕竟这里能射击的面积更大。我一连开了三枪,最终还是只命中一发。这枪命中对方的大腿根部,所以第二人宛若被绊到脚般摔倒在地。
鸟子也开枪了。她用马卡洛夫手枪连开两枪,结果全都命中背心男的心窝。接着她向后一退来到我的身侧,立刻又开了两枪。第四人的身体向后一仰,以往后倒的姿势横躺在水泥地上。
枪声的回音逐渐散去。倒地的四人再也没有反应。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有一股烟硝味刺激着我的鼻腔。
「……我开枪了。」
我放下M4,如此喃喃自语。
「你、你还好吧?空鱼。」
鸟子担心地用手抓着我的手臂。
「嗯,我没事。」
「真的吗——?」
大概是我回答得太过简短,鸟子显得更加担忧。
「那个,该怎么解释才好呢?感觉在面对打算伤害我的对手时,我反倒开得了枪。」
「伤害——」
「我指的不光是肉体,也包含精神方面在内。」
在我试着解释之后,语调反而变得莫名生硬。鸟子难过地垂下眉毛。
「抱歉,明明该开枪的人是我,对不起。」
你别露出这种伤心的表情啦,鸟子。
看着鸟子抓住我手臂的那只手,我用另一只手叠在上面。
「鸟子你也打算开枪吧?毕竟你当时是认真的,我一看就知道了,因此我才有办法开枪。这次只不过是你刚好迟疑一下,我才有机会从旁支援你,总之结果非常圆满。」
「可是——」
鸟子似乎还想说什么,我举起手打断她。
「况且这群家伙并不是人类。」
「咦……」
当我把注意力移至右眼后,倒地的男子们都变成了另一种样貌。残破的渔网、干涸的海草、洗衣精的瓶子、褪色的钓竿浮标与鱼钩——说穿了就是海边常见的垃圾纠缠在一起,呈现出近似于人类的形体。
这群家伙肯定跟时空大叔那时的情况一样,是里世界的「现象」借由人形显现出来。
「我是在开枪前想通了这件事。其实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太对劲。原因是我们从刚才起开了那么多枪,这群人却像是完全没察觉似的。另外,他们说出的话语乍听之下吻合当下情形,却又微妙地牛头不对马嘴。」
「这样啊……?他们在我眼里都只像是人类喔。」
鸟子才刚说完这句话,只见仍保有头部的两坨东西,突然以倒地的姿势抬起头来,咬牙切齿地大叫:
「喂,动作快点啊!」
「海岸大王即将大驾光临啰!!」
放松警戒的我被吓得完全发不出声音,整个人从地上跳了起来。
鸟子以单手举起马卡洛夫手枪开枪射击。在一连传来两声枪响后,那两坨东西被直接爆头。
「呼~真是够了!」
似乎因为被人用这种出其不意的方式吓到而感到不甘,鸟子火冒三丈地放声大叫。反观我则是余悸犹存。
「吓……吓死我了~」
「就是说啊。没事了,试着慢慢把气吐出来。」
鸟子将左手放在我的背上,隔着防晒罩衫轻轻地来回抚摸。我能感受到她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拜此之赐,我明白他们不是人类了……咦?也就是说……」
鸟子将视线从冒牌流氓的身上,移向另一头倒地不起的三名少年。
我点点头。
「那也不是人类。」
「不会吧,亏我还准备去确认他们是否还有呼吸……应该说我原本就得立刻上前确认才对,我到底在搞什么鬼啊。」
我得振作点才行——鸟子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如此低语。确实,换作是以往的鸟子,感觉上在确定击倒敌人后,就会马上去检查伤者的状况。
此时,海岸的方向传来一阵声响。
我将目光移去,发现沙滩上多出了一个原本并不存在的庞然大物。
该物的体积几乎等同于一辆倾卸车,外观看起来白白圆圆的,若要形容就只像是一坨肉块。随着海风的吹拂,一股类似厨余的腐臭味窜进鼻腔里。
蔚蓝的海洋、白色的沙滩,外加一坨来路不明的巨型肉块。当我还来不及平复心中的异样感而愣在原地之际,突然发现蓝天的颜色正逐渐转深。
不是我的错觉。颜色真的变深了。蔚蓝的色彩越来越浓,几乎达到黑色的程度。
至此我才终于惊觉,那片天空并不是真正的天空,而是与风车女当时的情况一样——打从我们一开始来到这里,头顶上方就充斥着存在于里世界更深层的青蓝色光芒。而我们竟然悠悠哉哉地在这种地方享乐?
漆黑的青蓝色覆盖住整片天空,海边瞬间笼罩在夜幕之中。
「怎么办?这下该如何是好?」
我以求救般的语气说完后,扭头发现倒地的三名少年之中,有一人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以黑色的海洋为背影,能看见他只剩下一道纯黑色的剪影。就算用右眼观察,也只得到相同的画面。至于他的脸庞,仅剩一排白皙的牙齿。
「你们死道吗?在大半夜里的海洋,其实是很耀眼的喔。」
黑影淡淡地说着。「死道吗?」这句极具特色的台词,勾起了我的记忆。这句台词是出自以大海为舞台的各种网路传说之中,最令我感到毛骨悚然的一篇故事——「在须磨海岸上」。对了,那个故事并非发生在冲绳,而是位于神户的海边,内容是关于三名国中生被暴走族袭击,然后以唯一生还者的角度来叙述事发经过。
「那边的人可以帮忙注意吗?在那个地方啊,发生过很下流的事情喔。」
黑影说着毫无逻辑可言的话语,激烈地挥动手臂。
「空、空鱼,这是怎么回事?」
鸟子的语气显得相当害怕。老实说我也一样。我拼了命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关于那则故事,后来到底是如何发展的……
「对你们说再多应该也无法理解吧,记得闰间冴月在入夜后也会来到海岸,至于纸越空鱼该怎么处置?」
「……冴月?」
鸟子喃喃自语。当我想通那个黑影说出我们名字的含意后,我感到不寒而栗。
「鸟、鸟子,你还记得自己之前被风车女吸收时,有说过什么话吗?」
「咦?」
「你当时说过位于青光另一头的存在,是借由恐惧和疯狂来与我们人类进行接触的。你有印象吗?」
此刻一语不发地看着我的鸟子,完全面无表情。
经过几秒后,因为我的手掌还叠在鸟子的手上,所以能感受到她的肌肤表面瞬间起满鸡皮疙瘩。
「呼……!」
鸟子像在喘气似地倒吸了一口气。至于她用力睁开的双眼,在在强调出她已经回想起自己在失去理智当时所说过的话语。
「啊、啊。」
「你振作点。这、这情况非常不妙,〈它们〉正准备迫使我们发疯,而且已将目标锁定在我们身上,甚至把我们视为个体来辨识了!」
「因……因为回想起来的关系,我现在已经几乎要发疯了喔!?」
「抱、抱歉!我没自信能独自承受这种恐惧。」
「已经——够了吧——!」
站在防波堤上的黑影,动作变得越来越剧烈。它像是脖子已经骨折般,猛烈摇晃头部的同时放声惨叫。
「无论是夜光藻乌贼或飞鱼都会在入夜后的海里发光壮观得有如星空一样!!!你们知道吗!??」
我们因为过于恐慌,在不知不觉间已紧紧抱住彼此的身体。
突然间,不知从何处剧烈发出类似诵经的声音。
「安————名————寺————」
海滨小屋那里则是传来「喀恰喀恰」与「锵啷」等噪音。
「——楼梯!」
在鸟子喊出这句话的同时,我也想到了同一件事。
有东西沿着楼梯,踢翻一路上成堆的托盘与脏碗盘从二楼跑下来。
正想着物品毁损的声响终于停下时,就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从海滨小屋冲了出来。
「乔————弥————新————」
一名浑身赤裸的孩童,以惊人的音量如此大吼。即使四周一片昏暗,不知为何还是能看出它全身呈现绿色。而且它不停摆动四肢,以飞快的速度跑过来。
我跟鸟子再也承受不住,当场惊声尖叫。
好可怕,这真是太可怕了,总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我之所以能勉强维持住理性,大概是因为眼前所发生的事,都遵循着我曾看过的那则网路传说里头的描述。
我强忍住想闭上双眼瑟缩在地的冲动,以右眼注视那位全身呈现绿色的小朋友。其模样类似一条干扁的黑线,沾满棉花飘浮在半空中。我用M4开枪射击,白色的棉花在黑暗中四散开来。鸟子也边大叫边扣下马卡洛夫手枪的扳机。宛若干燥木耳的黑色物体,被子弹击中当场爆开的同时,我左眼所看见的绿色小孩,其身形也跟着变模糊,最终就这么萎缩消失了。
鸟子手中的马卡洛夫手枪已耗尽子弹,枪身上的滑套退至后侧。虽然我没有算仔细,不过我的M4恐怕也快没子弹了。
「鸟子!我们快逃!」
「要逃去哪里!?」
我站在防波堤上凝神观察周围,确认是否有银色亮光。管它会通往哪里都行,反正只要是返回表世界的门——
这时,某个出乎意料的地点吸住了我的目光。在沙滩的中央处,确切说来是我们为了放松休息而设置的海滩伞根部,正微微散发着银色光辉。
为何会在那种地方?这也太巧了吧,难不成是陷阱?
等等,不对,那是——帽子!是背包里的八尺大人的帽子!
「快到海滩伞那里!」
鸟子听完我说的话之后,大大地点头回应。
我们手牵着手一起往前跑。即便再不愿接近海滨小屋附近,但在离开防坡堤后,我们立刻转向侧面,沿着通往海滩的阶梯一路向下。途中我稍微往后一瞥,结果一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令我感到悔不当初。能看见那栋海滨小屋的各处窄缝里,有许多绿色小朋友正瞪着我们。
以右眼注视,可以见到缠着棉花的黑线彻底塞满该栋建筑物的墙壁内部。不过改成左眼观察——也就是切换成一般视角,只见浑身绿色的小朋友密密麻麻挤满在应当无法供人站立的各个缝隙处,一直在注视我们。这种画面实在不是拥有理性的正常人该看的。
「别看海滨小屋,说什么都不许看。」
「我已经看到了啦!」
鸟子破音地惨叫着。
伫立于防坡堤上的黑影,俯视着跌跌撞撞地跑在海滩上、直奔海滩伞而去的我们。该处一共有七道人影,似乎是倒地的那些人都爬了起来。
「啊————!啊————!啊————!」
那些人影不停发出哭声。听起来既像是婴儿的哭喊,也宛如乌鸦的鸣啼。
位于海滩另一头防波堤上的灯塔,已经点亮探照灯。呈现圆锥状的光芒,慢慢地横切过细长的海滩,扫向位于海滨小屋后侧的那片树林。
在终于抵达海滩伞附近后,鸟子一把抓起放在海滩椅上的AK步枪,拆掉弹匣,忍不住发飙说:
「唉唷~~这次真的搞砸了……!」
原因是刚才打靶时耗光了AK步枪的子弹。即使手边还有子弹,也没有已经装填好的弹匣。而眼下的情形实在没空让人逐一把子弹装进弹匣,于是我把自己的M4交给鸟子。
「这把给你!应该还有子弹才对!」
「空鱼你呢?」
「我得把背包里的帽子翻出来,这段期间就麻烦你负责把风!」
「……OK,话说你先看一下大海的方向。」
我转头一看,发现有一坨坨的肉块正从大海接连被波浪拍打上岸。目前已有许多肉块散落于海滩各处,而且都因为自身的重量而垮下来。每个肉块上都覆盖着一层很长的毛,还有骨头从撕裂的肉块之间刺出来。
Globster……以上名称是指漂流至海岸上的不明海洋生物尸体。尽管相传是鲸鱼的脂肪或神秘生物的尸骸,但由于被确认过的真实案例有好几起,因此比起怪谈,这更偏向海洋生物学或神秘动物学的领域。
灯塔的探照灯扫过海滩,接触过光线的不明海洋生物尸块,开始发出咕滋咕滋的声响蠕动着。乍看下只是尸块的那些东西浑身一震,然后接连长出宛如螃蟹的眼睛、类似毛毛虫的腹足等来路不明的器官。
「这也太恶心了吧……?」
从一个个尸块表面长出来的眼睛,仿佛听见我忍不住脱口说出的感想,同时朝我瞪了过来。我吓得马上把脸撇开。
这片海岸上已经没有任何安全地点了。我将手伸进背包里开始翻找,接着一把将装有帽子的夹链袋扯出来。
我打开袋子取出帽子,迅速把它摊平。八尺大人所遗留下来、上头散发着银色磷光的这个异物,是我们眼下唯一能仰赖的道具。
「怎么办?戴上它逃离这里?」
面对鸟子的提问,我摇摇头回答:
「目前无法肯定它能帮助我们脱离里世界,况且等待它产生效力的时间太长了!」
「那么——」
我绞尽脑汁来回思索。按照我个人的推测,里世界的异物和异错外围的银色光芒,代表着表里世界的交界处。首次造访如月车站当时,我们就是抓住这道光才得以返回表世界。
既然如此,这顶帽子也有相同的效果吗——?
我以底部朝上的方式,把帽子放在地上。
「若是顺利的话,我想可以利用这顶帽子来制造门。鸟子,你试着抓住帽缘外围一点的地方。」
「这里吗……?」
鸟子不太有把握地伸手抓住磷光。看着那只不停颤抖的左手,我将自己的手轻轻地叠在上面。
「你就按照我的指示挪动自己的手。」
语毕,我谨慎地引导鸟子的手指,以逆时针的方向画圆移动。
「这样就好吗?当真没问题吗?」
「这样就好,你集中精神在指尖上,千万别松手喔。」
我用右眼能看见那只透明的手,正逐渐解开那道光。帽子本身也以螺旋状的方式,随着光开始解体。画面就像是苹果的皮不断被削下。
位于四周的不明生物尸块接连长出附肢,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头顶上方则有一群叫声类似乌鸦的东西,不停啼叫,在空中盘旋。灯塔的光线扫过沙地,慢慢逼近。我有一股非常强烈的预感,若是我们被那道光线照到的话,将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
「空、空鱼,这顶帽子——」
鸟子似乎也能看见帽子以奇妙的方式被解开了。随之产生的漩涡竟是深不见底。在注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的视野不由自主地朝着中心处被吸引过去,甚至就连周围的空间也全数遭殃。
才想着自己的身体怎么突然倒了下来,这才惊觉我们正不停向下坠落。
背部猛然传来一阵冲击,害我不由得发出呻吟。
我连忙撑起身体,环视四周。这里仍是海滩——却是与先前不同的海滩。天空呈现太阳刚落下的紫红色,还有响亮的虫鸣声窜入耳里。这里是表世界!
至于我的身旁,是头昏眼花同样倒在地上的鸟子。紧接着又有许多东西掉在附近,分别是海滩伞、海滩椅、保温箱和我们的背包与枪枝。
我回神后,四处寻找八尺大人的帽子。没有!不见了!我焦急地转过头去,随即整个人都惊呆了。半空中有一个螺旋状的大洞,从中能看见里世界的海滩。在灯塔那道怪光的照耀之下,海滩上爬满了外观恶心的尸块,还有黑色的人影伫立于其中。
当我吓傻在原地的这段期间,半空中的门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我们得救了吗……?」
仍横躺在地上的鸟子,气喘吁吁地问道。方才存在于门另一头的光景,她似乎没有看见。
「……我们…应该是顺利死里逃生了。」
鸟子听见我的回答后,双手掩面,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呼~~~~我还以为这次是真的没救了。」
鸟子以精疲力竭的语气发出呻吟。
「这是哪里啊……?」
「我不知道……大概是冲绳的某个地方吧。」
我也随口回了一句。实际上或许并不是这样。因为我莫名觉得这里比冲绳还要安静,空气也更清新。此处恐怕不是冲绳本岛,而是某座离岛。尽管只要从背包内拿出手机,利用地图APP即可马上知道所在位置,但我现在就连这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月亮已高挂在夜空中,远处隐约传来欣赏烟火的欢呼声,以及从喇叭播放出来的音乐。至于海滩的远方,闪烁着五彩缤纷的烟火。看着这幅陌生人们尽情享受仲夏之夜的光景,我还是首次冒出一股眷恋的感受。
我低头望向正在发呆的鸟子,接着将目光移至落在一旁的保温箱上。
「呐……我们把剩下的酒喝完吧。」
「啊~嗯,赞成,我现在就只想喝酒。」
我们先前应当喝了不少酒,但此刻早就已经酒醒了。
我打开保温箱,从中取出仅剩的一罐奥利恩啤酒。拉开拉环后,我反射性地将涌出来的气泡吸进嘴里,顺便喝了一口,然后才交给鸟子。鸟子撑起上半身,仰头举起啤酒,豪迈地发出吞咽声大口喝着,直接一连喝了三口。
「呼~……经过刚才的死里逃生,这啤酒喝起来还真是美味。」
「就是说啊。」
我们懒洋洋地瘫坐在沙子上,共享一罐啤酒的同时,也仰头欣赏着南国的月色。
「八尺大人的帽子消失了。亏我原本还想卖给小樱小姐的说。」
「啊~确实是很可惜。不过多亏它,我们才有办法回来。」
「是没错啦,可是现在怎么办?我们已经没钱啰。谁叫我们之前得意忘形地跑去买泳衣,再加上住宿费跟回程的机票钱……」
我忍不住抱头烦恼。鸟子见状后,像是想安慰人似地拍拍我的肩膀。
「安啦,总会有办法的。」
「你说的办法是什么呢?」
「只要去里世界捡点东西来变卖就好啦?」
「我们才刚碰到那么可怕的事,真亏你说得出这种话耶!?」
我忍不住傻眼地出声吐槽。
不过,鸟子肯定会再次前往里世界。
而我也一样,不论经历过多么可怕的事,也还是会再进入里世界。
我聆听着轻轻拍打沙滩的浪涛声,在脑中如此想着。
我把快喝光的啤酒交给鸟子时,一股银色的微光吸住我的目光。我扭头一看,发现倾倒的海滩伞底下有东西正在发光。
我捡起的那个东西,是一颗如同玻璃般晶莹剔透、尺寸约五公分的螺壳。我将它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上头的螺旋纹路恍若能把人无止尽地卷入其中。因为我感到一阵头昏,便连忙把视线移开。
「哇,好美。」
鸟子探头窥视我手中的螺壳。
「你要当心喔,这好像是里世界的异物。」
「真的吗?那就把这个卖给小樱吧。」
「咦、啊、嗯。」
「看吧,我就说总会有办法的。」
鸟子得意洋洋地一口喝光啤酒。我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竟敢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在我如此心想之际,也开始思考是否该将刚才从门中目睹到的光景告诉鸟子。
在连接表里世界的洞穴即将关闭之际,从里世界的海滩上——因为以黑色的天空为背景而显得更加漆黑、耸立于海上的巨岩要塞周围,开始有点点绿光闪烁。那些绿光以爆炸性的速度不断增加,转眼间有如天上的星辰那般明亮。
从绿色的星辰之中,浮现了一抹伫立在海滩上的身影。
那道高挑身材配上飘逸长发的剪影,令我感到十分眼熟。
——闰间冴月。
独自站在海滩上的那名女子,就是消失于里世界、鸟子寻寻觅觅四处寻找的她。
※注1:在日文里,Angra是underground的缩写
※注2:日文发音的安康鱼(Ankou)跟Angra音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