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地嗅着他人颈项气味的年轻女性,「嗯、嗯」地点着头。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闻过我身上的气味之后就理解了呢?
「我身上的花香真的这么明显吗?」
就算闻自己的手背也搞不懂,甚至该说只会闻到满满的土味,很呛。
魔女带我来到一栋整洁的电梯大楼内的某一户。这里与其说整理得干净整洁,不如说东西并不多。奶油色的沙发看起来很好睡。
强光从敞开的窗帘另一头射入。虽然这里的高度不及山上,仍有一种身处高处的感觉。从这里能够一眼望去的镇上有如小小的模型,远方的大海无比眩目。不过尽管日晒这么强烈,但房内似乎开了空调,非常凉爽。
如果天堂真的存在,我很希望是这里。
而这个天堂似乎就是她家。
女士向我介绍眼前这位女性。
「这家伙是七里的女儿。」
这名字我没什么印象。
「『这家伙』是什么意思啦。」
「好啦,可以了喔。」
她对七里的女儿挥挥手,表示辛苦你了。
「突然把我叫过来是怎样。哎,我回去工作了……」
女性用好像要把手往前伸出来的奇怪姿势,踩着小步伐准备离开,却在途中又回过头,目光放在我身上。
「谢谢你很久之前请我喝了很苦的茶。」
「啊?喔……」
因为没有印象的事情获得致谢,我也是莫名其妙。就这样,在场剩下我和「魔女」两人。
她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我身边。
接着以「她啊……」起头。
「是在变成花散落而去没多久前生下来的。我原以为小孩的寿命也短,但她很正常地长大了。哎,生下那孩子的当事人消失了啦……感觉有点不负责任呢。」
她稍稍露出笑容说道,我则当起了听众。
因为我无法回话。
「大概是过了五年还六年吧……差不多那样的时间,七里变得动不动就提到想留下些什么。我没有体验过差点要死去的经历,也还不想死,所以无法理解面临死亡的人是怎样的心情。不过,我想应该就是那么回事吧。」
她带着苦笑,看了看当死人的经验丰富的我。
我歪了歪头,做为表示「大概吧」的回应。
「她似乎有明确地跟丈夫说明过,但我并不清楚有没有顺利让对方理解。至于我呢,则受她所托,成了小孩的监护人……按照她的说法,这对我来说算是一种诅咒。」
「……喔。」
虽然混杂了一些听起来不太和平的内容,但述说着回忆的她看起来如此平稳,其中看不出究竟带有多少悲伤和喜悦。这反而让我觉得,是不是有什么隐藏在这之中。仔细看看她,眼神是否闪烁呢?不过即使我想观察,她的眼神四处飘移,角度并不安定。结果我还是错过那些仿佛随波摆荡、浮在水面的线索。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孩子回来时,头上戴着那顶帽子,我大吃一惊,连忙问了她地点并赶过去,但已经空无一人。不过,小屋里残留着花香,所以我想,你真的还在耶。」
她抬头看了看我的帽子,这顶红色帽子非常恰到好处地戴在对它没有任何怀念的我头上。我抬眼看看它,就有某种感觉仿佛尘埃飘落那般,缓缓降下。
我用手势询问是否该把帽子还给她,她摇摇头拒绝了我。
「是吗……这样啊。」
我将手指抵在唇上,然后用手指按了按帽檐,点头应允。
「果然还是戴在我头上,比较有魔女的感觉吧。」
我这么一说,她仿佛惊觉什么般退后一步,神情认真地观察我。
「想不到是多亏这顶帽子才会跟你再次相遇,真的很像作梦。」
我只是做做样子,但她说话的声音很神奇地带着热度。
我对她微笑,她则开了口。我在她的牵引下弯起背,她却在这时倒抽一口气,有如改变心意般停了一拍,接着笑出声。不知道她是不是不太习惯笑,感觉有些别扭。
「你很会模仿过去嘛。」
我重新将背靠在墙上,她则大大呼了口气。
嘴角放松。
「过去啊……好奇怪喔。」
我也不再演戏,压低了帽檐。
明明是自己的事,却有好几处断崖。我有如透过将脑袋丢过来的方式,跨越巨大鸿沟,延续到这里。
「有印象吗?」
这问题蕴含着期待吗?
我摇了摇增加了帽子重量的头,表示否定。
「几乎没有。所以,对当时的我而言,一定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她看了过来,似乎想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美好的记忆绝不让给任何人,但讨厌的事情就会往外丢,共享出去。」
想到每个我都这么任性,真的很困扰而不禁叹息。
就是因为这样,才不会对过去的自己有兴趣。
当然,其中也有一部分是觉得往事不需回首。
「……喔。」
她简短回应后闭上眼睛,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嘴唇稍稍动了。
仿佛在描绘美好记忆这样的表现手法。
在她心中,那段「美好记忆」仍然存在吗?
即使如此,我俩仍只是动着嘴唇。
背仍靠着墙壁,凉风不时吹来。
我们没有坐下,也没有面对彼此,没有交错。
只是持续并排着。
我看准时机耸了耸肩。
「要是让你一直自言自语也满可怜的,所以我稍微听你说说。」
她的表情没有变化,只说了「喔,这样啊」。
「你可以不用这样介意我,我只是想说,并没有寻求你的理解。」
即使做出擅自对他人自言自语这样独善其身的举止,她仍显得处之泰然。
「毕竟我有一半不是很在乎你怎么样。」
她将视线转往窗户后这么说道。
「剩下的一半呢?」
她耸了耸肩说「天晓得」,或许是无法用言语说明吧。
说不定她只是随口说说,其实什么也没想。
无论是哪一种状况,我都知道她虽然看着我,但并没有在看我。
所以,我觉得我必须说清楚。
「不管你怎么期待,你所期望的『我』都不在这里。」
过去的我分别度过了各自的时光,然后死去。
死去的人绝对不会复生。
不可能让某人所期望的对象完全重现。
「我知道,我的妹妹也是这样。」
她先是闭上眼,接着马上仰望着我说:
「应该说,我本来就没有喜欢过去的你啊。」
甚至是讨厌——她扭着嘴角补充。这表情让她的年纪看起来小了不少。
然后,总有种好像在说谎的感觉。
「那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为什么那么拼命地奔过来?
她察觉到我正以略显客套的态度询问包含这些意思的问题,便说明:
「因为你擅自消失,所以我也擅自把你带回来。这样我们彼此都擅自做了一次,就互不相欠了。之后,随便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如同猛揍了人一拳的强烈话语毫不留情地砸过来。她的声色中包含的过往时光、郁闷情感等这类情绪,直截了当地传达过来。
说完,她像是放下肩头重担般,安心地呼了一口气。
这样的她,侧脸看起来甚至非常平和。
把这一切丢给了应该是陌生人的我。
应该说,她虽然嘴上说着理解,但感觉上完全不是啊。
我不禁因为她这样的傲慢而笑了。
「你好任性。」
「偶尔会有人这样说我。」
我不禁歪头,偶尔而已吗?
凉风徐徐吹来,甚至让人想睡。要是一个松懈,感觉会整个人跌坐在地。
这里很像一个与夏日隔绝的平稳空间,是我所不知道的世界。
没有印象的缘分,引导我享受到小小的安详。
「……」
今后该怎么办呢?关于未来的展望完全看不清。
说起来,我也不是个活着会有未来展望的人。
感觉过去好像跟某人聊过这样的话题。但这段过去也如运河流逝般流过,往我无法触及的场所而去。
哎,如果不能保持新鲜的感受,怎么能忍受这么漫长的人生呢。
人为了活下去,会在不知不觉间进行最佳化。
……总之,我反复呼吸,找出一件想做的事。
边环顾着这里,边觉得这房子真不错。
「如果你欢迎我来,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虽然我没有欢迎你,但你说说看。」
「可以借用浴室吗?」
虽然我也觉得被人请进家里,一开口就说要借用浴室很那个,但这很重要。
我现在的愿望,就是想把脑海里模糊不清的雾霭等一切,全部弄清楚。
所以只要能泡个热水澡,应该就可以实现吧。
我是这样想的,所以试着问问看,但等了好一段时间仍收不到她的回应。
「呵……呵。」
「怎么了吗?」
不知为何她居然笑了。而且不是大笑,而是觉得好像哪里弄错了般反复笑着。
等她熬过这一段之后,这回总算露出自然且平和的笑容。
「可以啊,请用。」
她答应我后,移动到另一个房间,立刻拿着衣服出来。
「你需要换一套衣服吧?反正你的衣服应该没怎么好好洗过。」
「啊,谢谢你。」
她接连把衣服放到我手上。
最后放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给我。
「……刷子?」
我摸着刺刺的刷毛部分,用眼神询问她这是要做什么用的。
她双手扠腰,有些高傲地说:
「借你用过的浴室应该会是一片惨状吧,你起码打扫一下啊。」
「啊啊,嗯,你说得没错。」
我边回复,边有种奇妙的感觉,眼底好似看见了不同光景。
狭小的房间、闷热的地方,只有万里晴空仍是相同。
感觉好像看到这样的景象。
她现在也看着同样的景象吗?
死人确实无法复生,但曾经活着的事实也不可能当作没发生。
无论好事、坏事,全都一样。
如同虚构般淡薄,与些微记忆的邂逅甚至产生了眩目的错觉。
明亮的事物从正面而来。
腐朽殆尽、即将崩落的行程在这一瞬间,如光之丝线般浮现。
我跨越了几百年、几千年活了下来。
累积无数、各式各样的事物。
如果欠缺了其中任何一个,我就不会在这里。
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就是这样一路活过来的。
她愉快地露齿,勾出一个笑容。
有如解开纠缠成球的丝线般,清爽率直地笑。
「如果你有打扫干净,我会好好称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