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没别的事情好做……』
理由竟然是这样,我很惊讶。
我之前一直以为不可以打扰姐姐看书,因为我自己也不喜欢被别人打扰。甚至可说,有人喜欢被打扰吗?
我想,既然这样,那应该没关系,于是问她:『要不要一起玩?』
姐姐先是有些惊讶,然后说:『好啊。』并随意阖上书。
『要玩什么?』
『这个嘛……这个嘛……去浴室玩吧。』
『为何?』
『我喜欢浴室。』
我们两个偷偷去浴室,弄一缸泡泡浴。水开得很大注入浴缸里搅拌之后,让肥皂发泡,然后两个人兴奋地哗啦哗啦打水玩,玩到全身是汗之后直接洗澡。泡泡贴在皮肤上会痒痒的,姐姐也比平常玩得更疯。多了一件事可以做,似乎让她很开心。
我们擅自在浴缸里大闹特闹,后来被妈妈狠狠骂了一顿。我们的泡泡浴是用肥皂硬搓出泡泡来的,似乎很难善后,所以我俩被妈妈罚打扫浴室。在打扫浴室的时候,我也不时跟姐姐打打打闹闹。浴缸滑溜溜的,尽管跌倒很危险,但很快乐。
『下次换我做。』
打扫完之后我这这么说。姐姐温柔地确认:『真的吗?』
『你可以称赞我。』
『如果你有确实做好的话。』
姐姐边拎起湿答答的袖子,边开心地笑了。
我喜欢看姐姐这样的笑容,我自己也会变得开心许多。觉得姐姐这种存在真好,有姐姐真好。
感觉很久、很久以前也有过同样的感想。
从今以后,我也想跟姐姐多多玩耍。
但是,这件事情发生的两天后,我死了。
我死了几次呢?
首先被车撞死一次,然后因为太晚醒来造成一连串痛苦的开始。当我回神过来,已经身处一片火海中。我在火葬场死而复生。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确实准备埋葬我的状况,所以大意了。血肉很快被烧焦,火烧到骨头。骨头好烫,我因这未知的感觉大哭大喊。即使从内部敲打棺材也不可能有人理我,然后我就死了,但立刻复生了。我因为脑袋也被烧光,无法正常思考,所以只能不断敲打眼前的黑暗。拼命喊着:打开,快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打开天亮打开打开打开打开天亮打开打开打开——
这时,上半身颤抖了一下。
「呼噜噜噜喔喔喔喔喔……」
我发出奇怪的声音。
首先要擦掉差点流出来的口水,然后环顾了一下室内,叹一口气。
当然,眼前的不像是梦中出现过的正规设施。
我已经习惯的发霉般臭味,也仿佛方才还在别处般新鲜,令人难过。
最后胃部抽搐着抗议空腹。
在浅眠中看见的梦境,应该是我的过去。
我似乎毫无疑问有个姐姐,而那个姐姐对于我是妹妹一事也不觉得奇怪。是因为我吃了果实,跟她真正的妹妹交换了吗?先不论我本人,但果实的力量有强大到可以干涉他人吗?
我无法明确回想起当时的境遇与心情,但我想一定很宝贵吧。美好的记忆必须好好保密,不可以让他人得知。只有在睡觉时,在那有点大意的时间,这些记忆才会混入梦中得以窥见,而且会立刻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遭到杀害的记忆,会释放在外共享。
历代的我,每一个都是任性到极点的人。
难得泡好的茶也放凉了,茶一凉涩味就会变得更强,我只能做好觉悟将之喝下。苦味画线窜过舌头,仿佛在舌头上描绘出北斗七星,这杯茶很适合用来醒脑。我一口气喝光它站起身,腰部与膝盖都发出了挤压声。
我将杯子放在徒具形式的流理台里。这里目前没有自来水,我打算之后再洗杯子,拿起小型斧头走出小屋。
「哇呜。」
我可能还没有很清醒,完全忘了长草的事。从屋顶垂下的藤蔓迎接我出门,我整张脸撞在藤蔓上。我怒气冲冲地挥动斧头,但藤蔓没有被斧头砍掉,而是缠在我的手上径自断裂。我拍掉缠住的藤蔓,发现藤蔓被我扯掉开,大概留下半截。那条混杂枯萎部位的藤蔓蹭过我的手臂,有股粗糙的感觉。我放开手,藤蔓脱落,看样子不至于缠上来之后增加。
我准备去砍柴以及觅食,还有今天预定要修理椅子,若时间够用还想稍微在小屋周围除草一下。夏天杂草真的生长得很快,很麻烦。而冬天变成我得面对酷寒的挑战,不管哪个季节都很辛苦。
这里没有安宁可言。
为了活下去,必须在当下好好活着。
「啊~~麻烦死了……」
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干脆死一死早点结束,切换成下一个我。
尽管我很明白自己做不到这种事,仍会毫无意义地这样想。
我住在一个没人会接近的废弃山中小屋。日式房间里的榻榻米发霉的气味非常严重,没有水也没有电。周遭的草丛长到比小屋屋顶还高,到处是飞蚁。虽然这里可以避雨,但强风能毫不留情地吹进来,我只能把橱柜推到破掉的窗户玻璃前勉强挡一挡,还把因为扭曲而关不太起来的门修好。解决一个问题之后,下一个问题马上浮现,光是处理这些问题就花掉不少时间。
不过,光是有事情可以做,感觉就比过往的我好很多。
我轻轻敲敲上面写着「注意森林火灾」的立牌,跟它打招呼。这是一项类似仪式的举动。如果敲太用力,这个快要腐烂、桩子已经不太可靠的立牌可能会倒下,所以控制力道很重要。
外头依然闷热,虫鸣和耳鸣都比之前严重,茂密的草木无法让我心情舒畅,待在一个身边的东西都比自己还要高大的地方,真的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不过这个状况,就算去了镇上也是一样。
鸟啭从被遮掩的天空那一头传来,我马上听出是隼的叫声。隼的声音比其他鸟类更尖锐,仿佛在啄着空气。来到开阔的地点,偶尔可以看到隼成双成对地飞翔。
我一如往常走上根本不算道路的林木间空隙,正打算前往后方的河流时,在已经习以为常的倾斜地面上发现一样异物。
「嗯?」
我紧紧抓着斜向生长的树木,屏气凝神观察底下的状况。在这土壤与树干融合在一起、统合成低调色彩的山林中,一个色彩鲜艳的玩意儿吸引了我的目光,蓝色的。顺着颜色的形状看过去,便能发现一个人形物体,而且不是直立,是横倒在地。
一个女孩子倒在林木之间。
「……」
这状况好像在哪里看过。
仿佛某种粗糙的东西蹭上来,一股奇妙又令人介意的感觉涌上来。
不过当我想用双眼、意识追踪的时候,那种感觉瞬间消失无踪。是前一个、更前一个,还是更更前一个?总之,我从前的记忆正在捣乱,很碍事。
女孩子目前呈现脚被树干钩住的状态,看来是脚滑跌倒了。一旦没有东西支撑,基本上会往下滚,最糟糕的状况就是无法救援。想要假装没有看到的念头,跟想要救人而往前倾的身体,两者都体现了我现在的心情。
「看到糟糕的东西了。」
我嘀咕完,把小斧头放回小屋,然后慎重地从斜坡滑下去,来到女孩身边。接近之后才知道,那团蓝色的真面目是运动外套,应该是学校的制服外套。我将手放在她的脸前确认她还有呼吸,于是先站稳脚步之后,才缓缓将她抱起来,并把手贴在她的胸前。
我当然没有奇怪的意图。
「……」
心跳明确地传来。
因为我没办法把她扛起来,所以必须绕了一大圈走远路,从比较平缓的道路回小屋。我步步为营,小心不要在斜坡上打滑,慎选着行走路线向前。不断冒出且流下的汗水流进眼睛里,很是烦躁。
如果我跟她一起滚下去,我也不再有拉她上来的力气,就会放着她不管。
这时我发现女孩的眼睛半睁,嘴也半是张开。
「你醒了?」
要是她乱动就糟糕了,我比较希望她继续晕着。
「呃呃,喔。」
「好,看样子不算太正常。」
我因她莫名其妙的回应而放下心,祈祷她在抵达比较安定的场所前都能够保持安分。
「妈妈。」
「谁是你妈啦。」
我忍不住反驳半梦半醒的女孩脱口而出的梦话。
尽管浑身是土,我还是爬上了坡道,踏入平缓的山路。来到这里,就不再那么危险,只是拖着一个人还是很累。我嘀咕着「麻烦死了」,努力爬上山中小屋,喉咙干渴不已。
途中再也没有被我特意照顾,随着脚步摇来晃去的女孩,以空虚的眼神看着小屋。
「这里是……」
「我家。」
不用缴交房租,没有电、没有人气的一栋小屋。这里偏离了登山道路,我原本还想说暂时不会被人发现。不对,这情况应该不能说是被人发现,只是我自己多管闲事。
好人会吃亏是理所当然的定律,这也没办法。
我把女孩送进小屋里的寝室,帮她脱鞋,取下背上的背包,将手伸进她的背部与屁股下面,一把抱起来。好重,最近的小孩子发育得太好了吧。
「你觉悟吧,里面很臭。」
我把她放在双层床铺的下铺,女孩子趴着滚在床上,像是说梦话般出口抱怨:
「你不能小心一点吗?」
「有意见就自己躺好。」
我折好受潮的垫被,塞在她的头下面当作枕头。
「我还有事情要做,你要离开请便,不必跟我说。」
我说完离开寝室,虽然表现得很平常,但其实身体已四处酸痛,来到小屋入口附近,才整个人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下。
仿佛热浪沉降下来般,不快的感觉覆盖全身。不论身心都累积了大量疲劳。
「遇到人了。」
光是这样就让我心情沉重,感觉精神正大大地被削刮而去。
明明在小屋里,但有种看着乌云密布的感觉,尽管很想休息片刻,却无法这么做。所谓的独自生活,就是当你在休息的时候,所有事情都会停摆。既不会恶化,也不会好转,不论什么事,都只能自力全部完成。
我想今天顶多只能去打水回来,没办法巡山了,于是决定拿剩余的时间来修理椅子。虽然是原本就放置在山中小屋里的木雕椅子,但前几天椅背折断。虽然说没有椅背也不是不能坐,不过这把椅子的椅脚也开始晃动,我才打算要修理它。
「啊啊,可是……有人来了……」
我探头往小屋里看去,这么一来就算修理了,会不会也变得没什么意义啊。
「算了,不管了。」
放着原本打算做的事情不做确实会挂心。在这段没有任何束缚与保证的人生中,能够做到的顶多就是尽可能减少悔恨罢了。我从椅子起身,蹲下。
「是说这真是个古董呢。」
椅背上面有葡萄的雕刻装饰,是跟藤蔓、树叶一起结果的葡萄。这把椅子精致得令人觉得丢弃在这栋偏僻的小屋里实在太可惜,所以我才有想要修好它的念头。我一面动工,一面想起自己什么也没吃。小屋里可以吃的东西并不多。
夏天因为食材难以保存所以很困扰。即使能够确保明天需要的食物,也很难保存一星期后所需的食材。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好运可以抓到鹿呢,之前是偶然发现脚受伤的鹿才得以猎捕成功。虽然我也希望这样的好运能够持续,不过季节从春天转为夏天,我的好运完全没有持续下来的感觉。设置在河流里的陷阱不知道怎样了。
我想了很多,不算太认真地修理着椅背,花费了比原本预料更久的时间。等到我去河川汲水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傍晚。
那个女孩,就是在这傍晚时分起来的。
我结束折断的椅背的补强工作,正在调整椅脚的长度时,女孩露脸了。她弯低着腰,摆出有些戒备的态度,手上很宝贝似地抱着行李。
「那个……」
「你好啊。」
我坐上椅子,确认椅脚是否稳固。我左右移动重心,看起来似乎没问题。
「是你救了我对吧?」
「我没办法当作自己没看到。」
虽然我很想这样做。
我从椅子起身,拍拍椅背对她说「请坐」。女孩先说了声「谢谢」,坐上椅子后,缩起身子,但体格还是比我大。我重新观察她的状况,发现从额头与刘海间的空隙隐约可见大大的红色痕迹,该不会是撞到树干了吧。
「有哪里会痛吗?」
「身上到处都痛。」
如果承受了坠落的冲击,想必运动外套底下一定到处都是伤。
「手脚可以正常活动吗?」
「大概可以。」
她转了转两条手臂,接着上下抬脚,没有特别吃疼的样子。呼吸看起来没事,骨头也没有断的话,应该没问题吧。我毕竟不是医生,关于健康层面顶多只能做出这点程度的判断。
我到小屋里拿出另一把椅子。这把椅子比较少用,上头布满灰尘,我于是用手拍掉灰尘,但要坐下之前想起该做的事。我将干燥的树叶放在平底锅上,并且在茶壶里加水。
「我去泡个茶。」
「啊,不用招呼我……」
「你别担心,我不是在招呼你。」
只是因为我想糊弄过肚子饿的感觉,所以想喝茶罢了。设置在河里捕鱼的陷阱全都落空,夏季大多不太会有成果,不知道是否跟河川里生息的鱼种有关。
我在外头比较开阔的地方生火,叠起干燥过的树枝,以树叶为媒介点燃火柴生火。听说这年头,镇上的人已经不用火柴了。我知道只要扭开电器开关就可以生火,感觉自己过去似乎曾在某个地方生活过。
我边注意火势,边望着渐渐造访的暮色。树叶抢先季节来临前泛红,风也变得平稳许多。日落仿佛渲染天空般淡淡地拓展开来,就算望着也不会不舒服。
记忆怀旧地告诉我,只有物转星移与过往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那是短短数百年、千年也不足以将之改变的不得了存在。
若从天空往下看,连我也不过就是一粒略显坚硬的沙粒吧。
见火势稳定下来,我将茶叶放在平底锅上烘。这种泡茶方式真的对吗?学习正确做法已经是太过遥远的过往,我完全不记得。烘好之后,我先放下平底锅,将水壶内的水煮开,加入茶叶搅拌之后放置一会儿。虽然不知道怎样才是正确做法,不过这样做可以泡出很像茶的饮品。
熄火之后,我拿着水壶和平底锅回到小屋。
女孩正在摸放在架子上的帽子,看到我回来,连忙将之摆好。我不觉得她有做什么亏心事啊。总之,我放下平底锅。
「要不要来杯茶?虽然有点苦就是了。」
在营火上煮沸的水壶满是煤灰,乌漆墨黑的。我准备了两个茶杯,原则上她算是客人,所以我把没有裂痕的茶杯递给她。
我递给她之后,才想起上次用完不知道有没有洗过。
女孩看了看茶杯,没有马上喝。
「这是什么茶?」
「草。」
杯子里面应该有细细的草浮在上面吧。
女孩的鼻子挪开茶杯。
「是草喔。」
「就算你说两次也于事无补啊。」
于是我先喝了一口,证明这杯饮品没有问题,只是如我所宣告的,有些苦。
「不过可以暖暖身子,夏天喝热茶也是不错的唷。」
我想,基本上身体这种东西,当然是暖着比着凉好吧。
女孩战战兢兢地将嘴唇抵在茶杯上,然后不知道是被烫了嘴还是因为苦味而睁大眼。她先把茶杯放在桌上,出声向我抗议:
「真的很苦。」
「这是竹叶泡的茶。」
山里到处都是竹叶。女孩绷起了脸。
「一开始就这样跟我说嘛。」
「说了你就会放心吗?不可以这么轻易相信他人喔。」
我认为,她觉得住在这里的会是正常人的想法太天真了。
「不过,毕竟你救了我。」
「你记得啊?」
我还以为她茫茫然到意识混乱耶。
不知女孩是不是不太有自信,只见她双手抱胸沉思了起来。居然会被我这种随口说出的话迷惑,看来是个老实乖巧的孩子。
我想说今天是星期几啊?难道是一个外表看起来大概国中的孩子,在山里乱晃也没问题的日子吗?我连过了几天都没办法正确细数,遑论要知道今天星期几。我烦恼了一下,才想到说不定现在是放暑假的季节。
「我知道是你扛着我来到这里的。虽然我是途中才醒来,但我记得。」
女孩似乎总算确定了,所以我刻意反驳她。
我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捉弄她呢?
「我有可能是为了要扒光你,抢走你的东西,然后把一丝不挂的你踢下山啊。」
女孩更是紧紧抱住手中的背包,不过似乎马上就察觉不对之处。
「这样的话,你没必要让我躺在床上休息吧。」
「这……呃,要当作基于什么意图呢……」
我边啜着茶边思考。女孩看到我这样,轻轻笑了。
看她似乎安心下来,我忍不住又想刺激她。
「我是想等你平静下来之后再吃掉你。」
「好可怕。」
她似乎完全不信,很刻意地佯装害怕。
不过因为我手边的食物不太够,所以吃了她反而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
与其丢掉,还不如吃掉。
女孩喝了一口茶,因茶的苦涩让舌头跟下嘴唇都颤抖一下,才开口询问:
「呃,请问贵姓大名?」
「我吗?这个嘛……我没有名字。」
好几个名字浮现于脑海,接着消逝。各式各样的文字、笔迹白纸黑字地浮现。这些全都是我的名字吗?还是跟我有关的人的名字呢?
如果要将之仔细列出,似乎得献出相应的人生才行。
「你是个怪人呢。」
「如果我不是怪人,你就会看到我在镇上生活啦。」
不光是城镇,社会与人的精神渐渐成熟。该说大家的戒心变强了?或者说变得会选定能够信赖的对象?我认为现代人变得更聪明了,而像我这样的人,就变得更难融入在这样的背景下形成的社会。
现在这个时代,情报能够轻易地传递。都市传说被起底,幽灵遭受科学验证,甚至能够发现雪男的足迹。虽然我觉得最后一项好像有点不对。
「反正,就是这样。」
「什么就是这样?」
女孩虽然没有跟上我的话题,但马上对另一件事情产生兴趣。她嗅着小屋内的气味,可能会抱怨这里有一股霉味很难闻吧。
「有花的香气。」
女孩边东张西望边说……哎唷?
「是一股令人怀念的美好香气。」
「是吗?我以为这栋小屋的霉味难闻到不行耶。」
我主动这么说。女孩说「确实是有」认同了这点。
「但花的香气更加强烈。好神奇,明明没有看到花。」
「是啊……」
这栋小屋里有会散发如此明确气味的东西吗?应该不是茶啊。
「这附近没有花圃,所以我不清楚花香到底哪来的。」
或许是她跟某种别的气味搞混了。
只不过,我在鼻腔深处也有种受到刺激的感觉。比起气味更强,感觉上更加具体,似乎是些许记忆的重叠。
感觉以前好像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别说这些了,喝点茶吧,茶要趁热喝才好喝。」
我推了推茶杯,结果她回我「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冷掉吧」这句非常中肯的话。但或许她觉得我有恩于她,于是缓缓啜起了茶。
「虽然苦……不过可以自己烘茶,感觉很厉害。」
女孩以闪烁柔和光芒的眼眸看着我。羡慕吗?不,这是误会。
「不,完全不厉害,其实不管是谁都可以轻易做到喔。」
「平常你都在做些什么?」
「修理小屋、确保食物,大致来说光是做这两件事,一天就过去了。」
今天则是因救人一命而结束一天的罕见日子。
「野外求生?」
「才不是那么帅的行为。」
「住在这种地方是你的兴趣?」
「怎么可能?」
如果是兴趣,我当然会选择付费住在更像样的山中小屋别墅。现在的我根本没有余力管兴趣什么的。我一口喝光杯子里的茶,接着又倒了一大杯。
如果不想办法掩饰肚子饿的状况,今天恐怕连觉都无法好好睡。
女孩用手掌包覆着茶杯,往斜后方看了过去。她的目光前方是那顶总是随便乱丢的红色帽子,就是她刚才拿下来把玩的东西。
「你是魔女吗?」
似乎是从帽子的外型联想的。怎么这么随便。
「不知道……我虽然有那顶帽子,但即使戴上它,我也无法使用魔法……住在山里,那顶帽子只会碍事呢。」
就算想拿来遮阳,但它的帽檐应该很容易勾到树枝。自从住进小屋以来,我就再也没有拿出来戴过,但也没有想把它当成抛弃式的帽子戴,自然只能将之收着。说不定它对过去的我来说是很宝贝的东西,所以我会下意识地珍惜它。
「所以,小姑娘你来这种地方是想做什么?」
一直被问问题也很没意思,于是我试着提问。
女孩重新面向前方,凝视着茶回话。也可以说,她低着头回话。
「只是来徒步旅行。」
声音比方才紧绷。
「一个人来?」
女孩点点头说「是」。一个人来。一个人来这种不是登山路线的地方啊。
「嗯哼。」
「我发现破烂的山中小屋之后想看看,结果就脚滑了。」
她说明之所以倒在斜坡上的原因。也就是说,横竖这栋小屋已经被发现,我也无法避免与人有所接触了。如果是这样,那还好我有出手帮助她。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让我住在这里?」
我有预感她会这样说,所以不太意外。
虽然也觉得她很傻。
「山脚下有更像样的山中小屋喔。」
「我喜欢这里。」
女孩摇头。过肩的头发唰唰地像鸡毛掸子甩动。
来到这种地方,竟然还这么坚持,很明显她不是单纯来游山玩水。
「嗯哼。」
我直直盯着她看,女孩有如做坏事被责怪般别开了眼。
如果心里会过意不去,就不要跟一个毫无关连的外人说谎吧。
「随你高兴。这里毕竟不是我家,我没有权力答应或拒绝你要不要留下来过夜。」
但她难道不怕我吗?不过现在才开始当坏人,大概也太迟了吧。
至今为止,我明明有大把机会可以作恶,我是这么安全无害的人吗?
「不过,今晚没东西可以给你吃喔。」
「啊,我有带一些食物,不用担心。」
她打开背包,取出甜面包。面包,甜的。
唾液立刻从舌头上冒出来。我已经多久没有吃到非有机的食物了?女孩毫不在意地打开包装,我看着她一口咬下面包的样子,喉咙深处发出惨叫。声音有如在洞穴里大喊般,回荡于脑海。
女孩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轻巧地把咬了一口的面包转向我。
从面包里的颜色来看,应该是果酱面包。
「你要吃一点吗?」
「……不必了。」
我差点就脱口说「好」,只好用力捏一把桌子下面的脚。
「不喜欢甜食?」
「我很难认为自己无法否认有这一面。」
「什么意思?」
我在心中呐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好好分析一下嘛,会变聪明喔。
女孩无情地咀嚼、侵略甜面包。
「不过你说要住下来,不用去学校吗?」
「现在放暑假。」
「啊啊,果然是这样……」
我明明没去上学过,不知为何却有点怀念。
「即使如此,我认为你还是该跟家人报备一下。」
如果可以的话。我有个既定观念,认为让家人担心不太好。
女孩吃完甜面包之后,起身说「我会照做」。
「竟然意外地会讲大人才会说的话呢……」
女孩嘴上嘀咕着些什么,拿起电话出去,同时「哇呼」一声,一脸撞在藤蔓上。
我目送她的背影离去,这才知道——
「原来这边有讯号喔……」
我以为我被世界孤立,孤单一人,但看不见的讯号似乎正在四处流窜。只不过,我无法接收这些讯号。
不知不觉间,个人携带电话外出,已经变成理所当然的事。
两个还三个前的我活着的时代所不熟悉的事物,一回神就已经渗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我实在跟不上这样的潮流。
现在镇上生活的人们比我更像魔女、更精通魔法。
女孩很快回来,慢慢地关上门。
「我报备说出来露营。」
「露营啊……」
嗯,算是类似吧。
「那,喝完茶之后差不多该睡了,准备一下吧。」
女孩睁大眼睛,以表情向我确认:「咦,这么早吗?」我点头回应「是的」。
「开着灯度过晚上的时间,只是浪费资源啊。」
就算是生营火,也需要道具,所以一旦日落,一天的活动就宣告结束。
「而且即使是夏天,这一带晚上还是很冷,不要勉强。」
我把喝光的茶杯放去厨房,往里面的房间走去。我当然没有睡衣,即使每天晒棉被,角落也还是有点湿润的感觉。还有就是,偶尔会有虫子出没。
「睡得着吗……」
跟着过来的女孩担忧地搔了搔头。我想她直到刚刚都还在睡,现在大概没什么睡意吧。
「过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在这一片漆黑的环境中,除了睡觉以外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别担心,你会放弃的。」
「这里真不得了……我睡下铺就好吗?」
「看你喜欢睡哪里都可以,不过借住的人果然还是该睡壁橱……啊……呵、呵呵。」
我到底在说什么。前后逻辑实在太奇怪,我忍不住发笑。
女孩说起码想刷个牙,于是我把汲取来的水分给她一点,然后就拿着棉被爬到上下铺的上铺,裹着棉被躺下。
深深吸满一口满是霉味的空气后呼出。即使满是霉味,仍能平静下来。
不论是怎样的形式,一天还是会结束。
即使喝下的茶空虚地在肚子里翻滚,还是能活下去。
女孩很快就回来了。听到除了自己以外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活动,令我有些紧张。半夜被袭击而遭杀害的经验,我可不只体验过一、两次而已。不过现在的感受跟那时候不同,只是单纯不习惯别人罢了。
「那个,晚安。」
女孩敲了敲床板对我说。
「……晚安。」
我虽然曾在睡前说给自己听过,但这是我第一次正确地使用了「晚安」这句话。
今天体验了很多第一次。
下方传来摸索东西的声音。当这声音安静下来后,女孩马上哭诉:
「我好像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耶。」
「忘了它。」
「无法。」
「闭上双眼,认为它是夜晚的一部分,就没有问题了。」
「真的没办法,我无法这么豁达。」
「年轻人喔……」
自我比我强烈许多,甚至有种可靠感。
我的自我非常淡薄啊。
一道声音混着虫声从下方传来。
「谢谢。」
接着床架传来挤压声,她应该是翻身了吧。
「谢什么?」
「全部。」
「……好廉价。」
救了她一命跟请她喝茶竟然被放在一起道谢。
不过,被人致谢的感觉还是挺好的。
仔细想想,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助他人。
我的意识在两道呼吸声残留的夜里,渐渐朦胧。
「呜哇。」
隔天早晨,拨开小屋门口垂挂的藤蔓后,门打开了。
「早安。」
撞见手拿斧头的我,女孩大吃一惊。
「不要砍我。」
「你放心,额头很坚固的。」
女孩的额头上已经有一块瘀青,而且面积大到就算再增加一块大概也看不出来的程度。我想,她本人大概没有发现,因为这栋山中小屋里没有镜子。
「啊,昨天撞到脸的就是这个啊。」
她拎起整条被扯断的藤蔓,我边俯视藤蔓的断面,边摇晃她的背。
「啊,来吃早餐吧。」
女孩回到山中小屋,把整个背包拿出来。为什么要在外面吃早餐啊?
今天的早餐似乎是法国吐司,我凝视着略显细长的面包,颜色很像狐狸。
是跟山里的食物毫无缘分的颜色。
跟我对上眼的女孩,先缩了缩脖子才向我确认。
「你说你不喜欢甜食,所以不分你也没关系吧?」
「没关系。」
我为什么要这样逞强?明明才想说要过一段无悔的人生,结果马上就这样。
要我一脸平静地看着女孩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着实相当辛苦。虽然心情一片黯淡,山上却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大晴天,天气爽朗,湿度也不高。
虽然昼夜温差很大,但看来今天应该是个比较舒适的日子。
「所以,你打算么办?要下山吗?」
虽然她还在吃,但我问起了她的预定行程。目前也不确定她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女孩边吃着吐司,边仿佛要阖上般眯细了眼睛。
「你打算要做什么吗?」
「我吗?这个嘛……今天打算去钓鱼。」
「钓鱼啊,天气这么热,好像挺不错的。」
「还有洗澡。」
「听起来更美妙了。」
女孩折好甜面包的包装袋将之收拾干净。她该不会想跟我来吧。
我用目光询问,女孩含蓄地笑了笑。
「就算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我会尽量不要打扰到你。」
「无所谓,随你想怎样都可以,毕竟这座山也不属于我啊。」
要去哪里、发现什么、受到哪种灾难影响都是由当事人决定。
之后要是再滚下斜坡我也不打算出手帮助……但我做得到吗?
我有个坏习惯,就是会想装好人。
「啊啊,对了……如果发现树上生长着红色树果,建议你不要吃比较好。」
以防万一,我先出言忠告。女孩歪头狐疑地问:
「红色树果?难道有毒吗?」
「类似。」
非常强劲的毒素,会导致人生变得乱七八糟、无可收拾的程度。
我先处理好藤蔓之后折回小屋,拿出钓鱼工具,鱼饵打算现场再准备。除此之外我想说衣服很久没洗了,于是将之装进包包,接着拿起水桶,应该差不多要带这些吧。
「欸,我可以戴这个吗?」
女孩拎起的是那顶尖帽子,或许刚好可以拿来让她当作遮阳帽。要是她昏倒了我也伤脑筋,不管怎么说,我有一种不能丢下她的感觉。
「好啊。」
「谢谢。」
女孩戴上帽子,宽敞的帽檐形成的阴影,正好可以遮住她额头上的瘀青。
「非常适合现在的你。」
「是吗?嗯,现在的?」
我无视女孩的疑问走出小屋,脚步声马上追了上来。
我们离开没有上锁的小屋,迂回地绕路准备往后方走去。两道脚步声让我有种奇妙的感觉,不禁呼了一口气。这跟叹气不太一样,感觉有点疲倦。
因为不习惯与人相处,肩膀会僵硬。
途中,女孩按着帽子,踮起了脚,把脸凑过来。
「原来是从你身上飘出来的。」
「什么?」
「花香啊。」
原来是指昨天她说小屋里面有的花香吗?从我身上?我歪头狐疑。
我低头看看手脚,花应该还没绽放。
「体味吗?」
「真花俏的体味。」
我自己不知道。
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来到河边,满身大汗的女孩光是听到流水声,眼睛就亮了起来。我们看到河川上游的水流相当湍急,岸边左右为草木包围,水面闪烁着绿色光芒。这里并不适合玩水就是了。
沿着河流往下,走近水流平缓的下游之后,就能发现石头数量增加,水面也失去了绿色。与其他河流汇流之后,水量非常充足。我想来到这附近应该差不多了,于是开始寻找适合的地点。我们来到一大块岩石形成的一小片阴暗处附近,我把包包交给女孩。
「我要先洗一下澡,你帮我把风。」
「要把风是因为有谁会来这里吗?」
「我直到昨天为止都认为没有人会来。」
「啊。」
女孩一副「原来是我」的表情。对,就是你。
我转向河流。
既然来了一个,会有第二、第三个出现也不奇怪。所以……
「啊,好烦喔。」
想到几天后的事情我不禁叹气,来到河边脱下衣服。下水之前,平稳的水流倒映出我的手臂,藤蔓侵蚀的状况比之前更加严重,除了从手肘附近延伸到肩膀之外,腿这边也缠到大腿上面来了。
脸孔与意志会不断替换,只有这个现象会在每次死亡时持续传承下来。
我让背部倒映在水面上,转头很别扭地确认,背上也缠绕了不少藤蔓。睡在床上翻身时会有一种拉扯的感觉,有点碍事。还有,明明身上长了这么多藤蔓,却无法行光合作用供给能量,让我觉得很过分。
我就这样一一确认自己的状况,这时远方传来「呀!」一声惨叫。
我狠狠地瞪向远处,那里有一块大岩石和我的包包……是我过来的方位。
我理解了那是谁的声音。
那个女孩应该看到了我的身体吧。
「你~偷~看~喔~」
「咿……」
竟然跑来偷看女人的裸体,到底是有什么诡异的嗜好。我突然想到昨晚跟她共处一室,不禁吓得浑身打颤。
「如果这是童话故事,你应该正好要被封口了。」
「不、不要杀我……」
「色狼。」
「不、不素啦!」
女孩急忙否定的态度显得更加诡异。
女孩从岩石后方只露了一对眼睛出来,我也懒得遮了,于是维持蹲下的姿势。反而是女孩显得有些害羞地一下露出脸,一下又躲回去。
「你背上那个是什么?」
结果,她还是躲着询问。
「你认为是什么?」
「发、发霉?还是青苔?」
她的眼睛似乎不太好,不过这样的联想却足以摆脱奇幻感。
雪女非常梦幻,霉女有种都市传说的味道。
「你靠近一点过来看吧。」
女孩颤抖了一下,露出来的双眼明显地闪烁。
「别担心,它无害,也不会传染。」
应该吧。
女孩现在应该正处于好奇与害怕天人交战的状态,迟迟不肯从岩石的阴影处现身。如果你没兴趣看,那我想要洗个澡,快点决定啦——才这么想的时候,看来女孩的好奇心战胜一切,只见她蹑手蹑脚地钻出来。没必要蹑手蹑脚吧?由此可见她现在的内心有多么混乱。
接近过来的女孩连耳朵都红透了,不知是因为偷看一事曝光觉得丢脸,还是看到他人的裸体而害羞。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她看到背部,我不禁稍稍担心起这样没问题吗。不过话都说出去了,也只能让她看。
我转过身去背对她,女孩弯下身子,仿佛轻触伤口般抚摸我的背。
「这是藤蔓?」
女孩将手放在我的背上嘀咕。
「没错,其实我是植物妖怪。」
我干脆地揭露目前想到的设定,不过这部分也没错就是了。
「这个……」
「呜哇。」
她粗鲁地捏着我背上的藤蔓拉扯了一下,藤蔓劈里啪啦地被扯开,痛到我眼睛都快掉出来,于是回头对她发脾气:「你啊!」
「对不起,我以为这个只是缠在皮肤上,但它其实就是皮肤呢。」
「是啊,要是你随意扯开它,我可是会哭的。」
实际上,我之前自己扯过一次,结果痛到我哭爹喊娘,在小屋的地上不断打滚。那种疼痛的感觉就跟刮削骨头一样。
我想说她应该摸够了吧,一把拍开女孩的手。女孩一脸奇妙地凝视着我的胸口,藤蔓还没长到这边,也就是胸部整个坦露出来。
「喂喂。」
「不是,不是啦。」
女孩急忙摇头否定,并嘀咕着补了一句「只是」。
「只是什么?」
大概是难以启齿吧,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接下去说:
「在想你算不算是人类……」
「我自认为是,虽然心脏停止跳动了。」
「呃。」
「我想洗个澡,这次真的要麻烦你把风一下。」
我说完,径自走进河里,然后泡了进去。
我弯身让清水淹过头部,感觉沾在身上的脏污和尘埃都被洗去了。伴随着一种有如随着岁月累积,层层叠叠包裹着我的身体整个剥落的爽快感。我边污染河川,边愉快地觉得这感觉真是不错,然后渐渐冷静下来。
虽然我没想太多就告诉了她,但这样真的好吗?
这女孩是值得信任的人吗?口风紧吗?她可是会来偷看别人的裸体喔?
身体冷下来后,不安也随之涌现,但我又做不出雪女可以做到的事。
我边「波波」地吐着水泡边烦恼。
当我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就觉得无所谓了。
我一鼓作气起身,深深吸入一口新鲜空气。
冷水顺着皮肤与藤蔓滑过,我阵阵发抖。
「这样心情也舒畅了很多。」
虽然是散落的水珠让我决定这样做,不过干脆被骗一下吧。
回过头去,女孩仍满脸通红地凝视着我。
主要看着屁股。
喂。
不过比起注意背上神秘的藤蔓,居然优先在意我的屁股,我想这孩子应该没问题吧。
当天夜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开口问了下铺的人: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过了一段时间才收到回答。
「明天就会回去。」
「……这样啊。」
我说,如果有打算回家就没关系,然后闭上眼。
我不发一语,整个人沉浸在虫鸣声中。暴露在外的肩膀因寒冷而发抖,我只好重新盖好棉被,但被子盖得太严实又会有满满的霉味,很是难闻。我该不会是因为一半化为植物了,才这么难以抵抗寒气吧。
「其实……」
女孩的声音突然传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迫切,先停了一拍。
「其实,我是来找妈妈的。」
女孩吐露自己的目的。我想起我救她的时候,她在半梦半醒间嘀咕的话语。
妈妈啊……
「因为你把秘密告诉了我,我也决定对你坦承。」
不是我告诉你,是你自己偷看的吧。不过这样说太不识相,我便假装不知道。
「你妈妈是怎样的阿婆啊?」
「我不认识的阿婆。」
「这样很难找耶。」
「她在我两岁时失踪,后来听说是死了,我也这么认为。」
「……你不可能跟死人见到面的。」
女孩说,我知道。
「不过,我总有种好像感受到妈妈气息的感觉……抱歉,我也不是很清楚。」
「……气息……」
她是在这座山里感觉到的吗?我灵光一闪,打算说出口,却又想到这之间会有什么关连吗?同时犹豫着,告诉她那个的存在真的好吗?
「还有一个感觉,虽说不是气息。」
「嗯?」
「就是这股像花香的气味……让我有种怀念的感觉。」
「……」
如果把她省略的部分拼凑起来,简单来说就是母亲的气味吧。不管怎样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好像都只闻得到土味,但从他人的角度却觉得我身上有花香。
这应该与那可憎的东西所散发出来的气味相同吧。
而她竟然觉得这样的气味令人怀念。这对母女到底是处在怎样的生长环境?
「所以我才想,说不定在这种地方……能够好好睡。」
不好意思喔,这地方不怎么像样。
女孩说完,便不再听到她的声音,应该是如她所说的睡了吧。
我翻个身,面对墙壁,嘀咕了一声「阿婆」。
从我来到山上起,还没有遇见过阿婆。严格来说,我在年龄方面早已超越阿婆的境界,但我不记得自己当过母亲。过去的我应该也没有留下子嗣,甚至有「留得了吗?」的疑问存在。
不管什么事,都无法明确地说绝对不可能。
人活着就会留下些什么,不过我却忘了自己留下些什么。
说不定这个女孩也是在以前的我留下的某些事物引导下,才会这样与我相遇。只是我无法感受、无法察觉彼此的联系。
……扯远了。
「明天啊……」
迷惘的时间意外地短。我边抚摸着手臂上的藤蔓,边思考该怎么办才好。
我原本是悠哉地觉得,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决定就好,于是抱着膝盖想说这下伤脑筋了。我像个胎儿蜷缩在被窝里,在温暖的怀抱中持续思考。
这女孩为何来到这里?
曾与我相遇吗?
我思考的不是个人的理由或动机,而是更高层面的漫长过程。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一定有其意义。
顺着这些意义去搜寻,答案应该就会出来了。
「我们去找看看你妈妈吧。」
我拄着下巴提议,正在吃甜甜圈的女孩睁圆了眼。
她似乎真的很喜欢甜食。还有,她已经省略掉询问我要不要吃一口的步骤了。
这是在隔天早上,我啃着与糖分无缘的肉干时发生的事。
「一定找不到的。」
女孩直接否定,说不可能。
「做都还没做就直接放弃有点伤脑筋耶。」
「因为不可能见到死人啊。」
「这可难说喔。」
现在你眼前就有一个死人啊。
女孩继续吃,转过头去。
「也许吧,毕竟有身上长了植物的人存在。」
「对对,就是这样。」
我拍拍手,想要强行带过。
「不过不管怎样都不可能吧,因为我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子。就算见到面,我应该也不知道那是我妈妈。」
女孩似乎没什么意愿,我心想强行带过大概行不通,于是退了一步。
「那就别找了。」
「这个人居然做都没做就要放弃啊。」
「不然这样,在你回去之前,我们不要管找人什么的,就在山里散步吧。」
这项提议除了形容方式之外,要做的事情完全没有任何差别,而女孩也立刻察觉到个中差异。
「你在盘算什么?」
大概是怀疑我为什么要这么热心地邀她。如果她不要这么麻烦,只会单纯地跃跃欲试就好了。
「没有啊。」
我站起来,顺便先声明。
「啊,对了对了,我不是你妈妈喔。」
「嗯,总算听到你本人声明,这样我就安心了。」
女孩刚好吃完甜甜圈,爽朗地回应我。我的手仍撑在桌子上,停下了动作。女孩觉得这样的我很奇妙,歪了歪头。
「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嗯,好吧,算了。」
那种充满挖苦感觉的说话方式,让我觉得好像碰触到了某种熟悉的事物。但也只是这样而已。
我们整理好行装,背起变得沉重的包包,离开小屋。外头天色朦胧,不论雨水或日照都显得遥远,是很适合在外散步的天气。如果能保持到最后就好了。
我眯细眼睛看向阻挡视线的枝叶另一端,看见隼鸟正好飞走。
「说要散步,有可以让人走的路吗?」
女孩走出小屋,跟我确认。
「如果能选择那样的路就好了。」
所谓世界就是身心状态的体现,无论在哪里都有平稳、有充足感。
「我不是要跟你探讨精神层面的论调。」
我明明说了很棒的话,却被女孩一掌拍掉了。
女孩今天也戴着尖帽,她似乎很喜欢这顶帽子。
我带着也只是增加行李罢了,送给她可能比较好。
我有点抗拒让这顶帽子跟着我一起消逝。
「要去哪里由你决定。」
「为什么?」
「随心所欲地走吧,如果你真的走向有危险的路,我会警告你。」
女孩原本一副想说「这什么意思啊」,但还是慢慢将之消化。
「……你想要我这么做,对吧?」
尽管省略了理由,她还是察觉到我的心意。我微笑回应后,她说了句「是没关系啦」,尽管不太情愿,还是迈出了脚步。我则默默跟在她身旁。
女孩每往前一步,尖帽颓软的尖端就摇晃一下。
「我回家之后,你又要落单了,不觉得寂寞吗?」
路上,女孩略带玩笑意味地问道。我满不在乎地回答「还好」。
这样好像在模仿谁,似乎不太对。
「我不在意。」
「就算今后会一直孤单下去也一样?」
我仍旧看向前方,肯定地回答。行进目标上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一个人其实也不错,不会因他人而受伤。但同时会理解悲伤一旦减少,喜悦也随之减少。如果不想要情绪层面的起伏,最适合一个人生活。」
「……所以你才这样孤单一人吗?」
「就是这样啰。」
这部分我不会让步。
「毕竟我是孤独的魔女。」
过去的我大概并不孤独。
不过记忆可能是孤独的。
被某人怨恨、被某人惧怕、被某人杀害。
我认同自己死之后诞生的某人,其实是另外一个我。
同时就是因为这样,我绝对不会把自身并不孤独的记忆让给别人。
我就是这样一个害怕寂寞的人。
我俩走在山中,把前进方针交给女孩的双脚判断。
「这么做有意义吗?」
「我就是想确认有没有意义,才跟你一起走。」
女孩听到我这么拐弯抹角的说法,摇了摇头。
「我听不懂。」
「嗯,其实我也不懂。」
即使活了这么久,知道的事情其实少之又少。
虽然女孩选择安全的路走,但仍然渐渐往森林深处走去。每往前一步,残影就在我眼前闪烁。
在褪色的景象中,从更低的位置眺望的山峰景象重叠、摇摆。
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女孩似乎察觉了周遭的变化,加大头部动作。
「鸟鸣声好像变少了。」
「……你很敏锐呢。」
不光是鸟,连虫也变少,这些生物凭借本能知道不能接近,不过我刻意跨越了,饥饿甚至能够吞噬野兽的恐惧之心。
女孩双眼的动作与冒出的汗水显示她的顾虑,然而她还是没有停下脚步。明明不是处于饥饿状态,但她仿佛受到什么吸引,动作毫无犹豫。
我在一旁观察她,确定了一件事。
就算现在闭上双眼,似乎也知道该往哪里去。
然后……
在混杂于其他树木中,却比任何一棵树都色彩鲜艳的那个前方驻足。
声音与视野缩小,有种影子呈圆形逼压过来的压迫感。
「这是什么树?」
女孩因树木的异样而提问。
「说不定就是你的……妈妈呢。」
那棵树潜藏在苍翠、封闭了夏日热气的森林中。
上头结满与暗沉景色毫不搭调的火红色果实。
没错,造就「我」的一切开端,那红色树果的树木就在这里。
我仰望着它,差点停止呼吸。
虽然有预感,但没想到真的可以来到这里。
「它跟你有一样的气味。」
女孩仿佛伸展般把头往后仰,不断嗅着味道。
「难道你其实是树精?」
我倒是没这么想过。真要说的话,我算是散播种子的存在……类似花粉?
「原则上我还自认是个人类。」
所以我还是相信过去、未来、记忆、命运之类的玩意儿。
「我在这里,而你找到了我。我把它当成命运的安排。」
顺从命运奉献自己的沉重感压在肩头上。
「你回去之前,我有件事想要你帮忙。」
我仰望着大树,拜托女孩。
女孩也直盯着大树,抛出玩笑。
「要修剪这棵树吗?」
「喔,猜得挺准的嘛。」
女孩听到我肯定的回复吓到了。
「这弄下去可能会超过中午。」
我从背上的行李取出那个,拿下包套。因为很常用到这个工具,所以我一向有好好保养它,但不知是否能够锯断这棵树。
「锯子?」
「嗯。虽然其实想用链锯就是了。」
我只是举着银色锯刃靠过去,莫名其妙的回忆就接连喷发,让我头晕眼花、一阵恶心,有如醉倒在回忆大海之中。
「呵呵呵……好想吐啊。」
不知这是偶然、归巢本能还是乡愁使然,我又再度回到这棵树下。
从我发现它以来,我一直犹豫着要怎么处理它。
手边已经没有红色树果了。
是要继续下去?还是做个了结呢?
我回过头。
「我希望你帮忙我锯断它。」
然后,我决定这么做。
由一个人动手,累了就换另一个人。
就算树干没有这棵树那么粗,也是可以让人锯到双手发抖。
当树干渐渐被削去,留在记忆中的景象也仿佛剥落而去,化为粉末。虽然会在瞬间呈现明确的外型,但下一秒就粉碎、四散、崩塌。
在景象中所见的人们,是父亲吗?是母亲吗?还是我最爱的人们?
打入楔子,反复推入,最后是两个人一起施力,将之踹倒。
大树夸张地倒下造成的冲击,让远方的鸟儿一举飞散。
我整个人差点没力,不过我知道还没结束,所以继续向前。
看着从横躺的大树上滚落的红色树果。
「这就是有毒的树果?」
「你别碰。」
我制止想伸手拿取的女孩,然后踩碎落在地上的树果。
「我一直犹豫着该怎么处理,但我想我其实是想这么做。」
我劈里啪啦地接连踩碎树果,女孩看我持续这么做,也跟着帮忙踩。
我们面面相觑地笑了,流着汗水,逐一破坏红色树果。
地上散落了许多果实,简直让我觉得这一切会永远继续下去,不会结束。
不过,当我反复这样的经历,就知道结局终有一天会到来。
踩烂所有红色树果后,两人一起累倒在地。
无法平静下来,甚至有种已经不存在的心脏正猛力跳动的错觉。
「谢谢。」
我向女孩道谢,她正气喘吁吁,因此回应得很慢。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会觉得很麻烦,不想去做。但在这个时候,你来了,我认为这是上天安排我去做这件事的意思。我想认为自己幸好遇到了你,所以才试着采取行动。」
我把下定决心的动机讲给女孩以及自己听,为了让双方都能够接受。
这么一来,我就无法再延续生命。我的生命将变成有限。
我曾经烦恼过,真的可以因为这样的一己之念决定吗?
不过,我想过去的我一定也是基于自己的决定才活了下来。
活着,并托付给下一个自己。
在这些生命获得的时间中,不特地去干涉要做些什么,说白一点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我」的风格。
「有妈妈味道的树……妈妈也跟你一样吗?」
女孩觉得烦躁地擦着汗水嘀咕。
「或许吧。」
「那我也是这样?」
「你应该不是。」
如果女孩是借由树果的力量活着,那应该在活到这个年纪之前就死了。
当然不排除女孩口中的母亲死了之后变成眼前这个女孩……不过我想应该不是。因为女孩身上完全没有任何花香气味,也有明确的心跳与脉搏。
女孩没有问我为何能够否定,相对地,她这么说:
「你刚刚说了你自已的状况,那对我来说,与你相遇是否也有其意义呢?」
女孩凝视着我,仿佛在寻求答案。
「啊,这你要自己去找,我嫌麻烦。」
「你好过分。」
我「哈哈哈」地笑了。已经习惯被人这么说的我,将这评语有如从心灵表面滑过般带过去。
「结束了呢……」
我呈大字形躺在地上。
有种寂寥感,心中一片空洞……我闭上双眼,微风从倾倒的树木那头吹过来,带来一股略显刺鼻的花香,可能是那些被我们踩碎的树果散发的气味吧。
这就是我身上的气味吗?
在这阵风吹拂之下,感觉身心好像要化为一片白,并且消逝。
我想,现在的我该做的事情,应该都做完了。
或者说,这才是现在这个我的愿望。
我的人生有如处在一种傍晚一直延续的状态。
这样的植物魔女,终于看见了夜幕低垂。
预感总有一天将伴随着死亡这种具体的恐惧降临吧。
我按照约定在中午前回到小屋,并在送女孩离去时顺便把那个给了她。
「这个,你带走吧。」
我把她在路上还给我的尖帽戴回她头上。果然,她戴起来比我适合。
女孩边摸着帽檐,两眼边往上看着确认。
「这样好吗?」
「现在的我不需要这个了。」
这顶帽子很引人注目,对今后的我只会造成困扰吧。
看到女孩开心地表示「那我就收下了」,我想这顶帽子就是该跟着她走吧。
「这段时间谢谢你做了这么多,我相当开心。」
我被她的笑容牵引,把差点就说出口的「我才是」给吞了回去。
「你要小心,不要弄掉了。」
「嗯。」
女孩按着帽子低头致意,接着意气风发地下山了。如果她能顺利走上登山道路,应该不用花太多力气就可以顺利下山吧。
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森林深处,结束之后立刻回头。
「好了,又得换个地方待了……」
我为了搬家回到小屋内。我并不是不信任女孩,而是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很神奇地还会有人来,有如水一度流经的地方就会再度有水流过那样,所以我只能另寻地方。
红色树果已收拾完毕,我再也没有任何留恋,所以离开这里也无妨了。
我抚摸着刚修好的椅子椅背。拼接出来的藤蔓与葡萄外观虽然有些剥落,但看起来仍栩栩如生。我对于这样的修理成果很是满意。
即使我死了,这张椅子一定还会留下。
而这样或许会生出些什么。
所以,不知在何处、不知在何时的我啊。
尽管因为没印象的联系而好好困惑一番吧。
「决定要带什么走、打包行李、下山、寻找下一个逗留的地方……」
我屈指细数,不禁想要惨叫。
好像久违地真心嘀咕「麻烦死了」这句话。
接着一回头,动了动鼻子。
没有花香,只闻到一股发霉的臭味,以及淡淡的少女气味。
我回想起了这些事情。那应该是回忆吧,大概。
喧嚣仿佛重生般,从右往左杂乱地流逝。
我一个不小心茫然走在镇上,因注意力散漫混在人群中,尽管理智知道这样不好,但仍难以抹去仿佛身处梦境中的感觉。眼睛无法对焦,人和建筑物这类长条形的物体正左右摇晃。
记忆中的我,究竟是什么时候的我呢?到了现在,也无法明确地判断,区分梦境与回忆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在这随处可见的镇上充满魔法。四处泛滥的声音、声音、声音。每个人都仿佛理所当然地在外讲着电话,与某处的某人联系。
走在这不被引力囚禁、不会牵引任何人的镇上,简直像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的认知渐渐改变了,把人潮变为热气、把不认识的人变为宝贝的对象、把城镇的喧嚣变为比蝉鸣还恼人的嘈杂声。
城镇会改变,人也会变。不会变的,顶多只剩下夏季的热气。
即使如此,我为什么这么恍神啊?但稍微思考一下就可以得出答案,因为我在夏天的白天穿着长袖走在路上。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镇上,或者该说有他人目光的地方。那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对身边的景色没有印象,但总觉得空气的气味之类的,稍稍撩拨到我的内心。
耳边传来一阵「哔~叽噜噜」的鸣叫声,抬头一望,一只黑鸢正横空飞过。
现在的我,究竟是基于什么愿望重生的呢?
关于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大概不明白。或许是活了太久,整个人枯竭了吧,但相对地生长在手脚上的植物却是这样栩栩如生。
或许植物要渐渐取代我成为本体了。
原本乐观地以为放着不管,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的昏沉感完全没有消失。无论是甩甩头还是拍打头部都没有用,无法排除脑袋的朦胧感觉。我很想清醒一点,但要做到这一点,恐怕需要过上一般人所过的生活,而我几乎不可能办到这点。难道说我该许下类似这样的愿望吗?记得以前也曾这样追求过,但我有种感觉,自己正本能地避讳着当时发生的事情。
所以我才会下意识地,不去许下会介入他人生活的愿望吧。
突然,有种两侧的人好像消失的感觉。
变得凉快了一些。
正当我觉得奇怪,准备往前进的时候,突然被来自后方的力量拉了一把。我顿时失去平衡、单脚跪地,差点就要整个人倒下。我一时之间慌乱地搞不清楚状况,一辆大型车辆就从我眼前呼啸而过,留下讨厌的气味与卷起的风。
我没有可以跳个不停的心脏,但知道自己一口气喘不过来。
好险。待危机过去,我才迟来地感受到自己吓坏了。
如果我就那样继续往前,一定会被撞个稀巴烂吧。
「你这样很危险耶。」
拉我一把的人大概也很惊讶又惊恐,说话声音显得相当粗暴。要是被牵连,这个人理所当然也会遭遇不测,但还是像这样帮助了我,想必是个很有勇气的人。
「谢谢。」
拉了我一把的是一位有点年纪的女士,眼神和手都相当有力。一头黑色长发虽然束在身体侧边,仍像是瀑布那样哗啦哗啦流动着。
女士的打扮也很符合年龄。这时我发现急忙拉了我一把的她弄掉一样东西,于是将之捡起。那是一个不太符合现代城镇风格的装饰品。
「好奇怪的帽子呢。」
我如此评论可能会被周遭行注目礼的那顶帽子,她边放开我边回答「这是我的喜好」。松垮垮又扁塌塌,顶端还整个凹折下来的帽子,已经不太适合以尖帽称呼。这顶帽子连颜色都和我记忆中的帽子相似。
帽子的外型和颜色,让我联想到「魔女」。
不过眼前这位女士,并没有给我像是一位魔女那样的老成感觉。
她深深呼了一口气,用手拍了拍帽子,并将之抱着,并没有立刻戴上。
「你的喜好真不错。」
「骗人。」
她先是微微一笑,接着取出一只薄薄的电话。看她动作迅速灵活地操作电话确认,搭配着手上的帽子,真有种现代魔女的感觉。
大型车辆卷起的气味被人流与温热的风带走,随着沉闷的空气流动,让我意识到人流。如果挡在行人穿越道前面,应该会妨碍到别人吧。
「下次过马路我会小心点。」
「麻烦你这么做了。」
女士操作完电话,留下平淡的应答后离去。她前进的方向跟我正好相反,不过说起来,我原本就没有打算去的地方。
这次我真的看清楚红绿灯后,才横越行人穿越道。迟来的冷汗从背部冒出。
走到一半,一阵强风从正面吹来,一种温热的团块仿佛由下往上吹起,有种这阵风带走了很多东西的感觉。
包围脖子和耳朵的温度,不禁让我身体打了个颤。
体内的植物传来「沙沙」的摩擦声。
我顺利走过行人穿越道,抬头仰望在大楼后远方的山,想着「不如去那里好了」的时候,一道铿锵声传来。铿锵铿锵,好似后脑勺被踹上一脚的声音。
这阵传进我耳中的脚步声令我回过头。
「哇。」
方才那位女士板着一张脸折返回来,她甚至忘了自己才刚刚提醒过别人的话,以全力奔过行人穿越道。仔细一看,她正朝着我这边跑来,我不禁困惑地心想是怎么一回事。
女士跑过这短短的距离,边喘气边在我面前停下。
「呃,请问有什么事?」
她无视我的问题,把脸凑过来,动作大到我以为要被她咬了,不禁戒备起来。不过她并不在意我的态度,明确地动了动鼻子。我不禁傻眼地心想她到底在做什么啊?她好像是在嗅闻气味的样子。
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应该浑身都是土味。
女士的双眼有如忘了眨眼般一直睁着。
然后她抓起我的右手腕,指尖的热度勾勒出一个圆形,就这样顺势把我的袖子往上推,我根本连惊讶出声、阻止她的空档都没有。
「果然。」
重叠在手臂上的藤蔓暴露在外,这其实是不能让一般人看到的玩意儿。不过,看到这个的她所说出的第一句话,让我忘了周围的状况,以及这里是镇上。
对她的认知从模糊不清,渐渐变成有了形象。
她再度开口,想说些什么。
「你是……呃……」
如果叫不出她的名字,就无法看见记忆。
是刚刚那段回忆中的女高中生吗?不对,从年龄增长来看,应该是别人吧。
既然我想不起来,或许对某个我来说,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是那种绝对不想让给其他自己的美好回忆。
不过这位女性肯定认识过去的我。
我们领悟到了些什么,彼此都保持沉默。
然后她把尖帽戴在我头上。
也不管现在是大白天,大大的影子就这样吞噬了我。
「我一直觉得很丢脸。」
她爽朗地对我抱怨。
「真亏你能戴着这种东西,走在镇上呢。」
她的眼头颤抖,像是想笑又想哭,肩膀僵着。这么一来,她看起来又更加娇小。原本束着的头发散开,我差点要被那丰富的光泽吸引过去。
老实说,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但是她究竟从何时起,就一直戴着这顶帽子,成为了「魔女」呢?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答案,或许现在就戴在我的头上。
救了我一命的好心「魔女」,再次深深地吸入我身上的气味。
我在近距离下看着贴近过来的她,虽然觉得弄脏会有点抱歉,但还是牵起了她的手。
当时的我,仍为世上许多高耸的事物包围。
体会了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虽然看似自由奔放,实际回过神时,却有种自己哪里也去不得的感觉,因此焦虑、烦躁,但无法排解,只能仰天长叹。
我就是在那时候与「魔女」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