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每块大陆上,都有着这样一条街道。
走投无路的孤独少女。
怀抱空想的无知少年。
只带了很少的行李和盘缠离开家。
挤上夜行火车来到这里,向赌上人生的战役挑战。
事实上,无论知道或不知道的人,都宣称“想实现梦想就去那里”。
“追逐梦想的人,就去阿尔菲涅[1]吧。”
这座城市蛊立在大陆西部,是处繁华的花花世界。
它地属没有参加大陆战争的中立国,菲涅共和国,是菲涅的首都。阿尔菲涅曾经是手艺人聚集的都市。共和制到来之前,菲涅王族曾让自己掌控的技术人员住在此地。城市聚集着各式各样的手艺人,从工艺品到武器,应有尽有,在大陆间声名远扬。自古以来,这里就存在一个说法,“能不能做成就去阿尔菲涅打听吧。”
这是阿尔菲涅的起源。
随着时代变迁,手艺人之都变成商人之都。
手腕高超的手艺人和高价出手其作品的商人,这两者天生拥有剪不断的联系。
才能的运用只限于个人,而从头到尾包揽一切的人不多。
况且,活用人才本身也是一种能力,所谓商人正是见长于此。阿尔菲涅在手艺人和商人们的联手构筑下,以汇聚别处难以想象的奇珍异品为荣,成功扩张为商业大都市。中心地带每日都有市场开设,自古以来就洋溢着不变的活力。
损失惨重的大陆战争宣告终结后,阿尔菲涅开拓出了另一个全新的方向。战后,饱受 摧残的人们开始渴求新时代的来临,比起以往更受瞩目的,一言以蔽之就是所谓的“表现”[2]层面。即戏剧、小说、绘画和音乐。
包罗万象的“表现”借助商人的传播力在世间盛名渐起,不再是单纯的娱乐,而是拥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
梦之街“阿尔菲涅”,如今正称得上是花花世界。
但是,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就有阴影蛰伏。正因为是梦想之街,实现梦想的人和没有的人之间,存在显而易见的阶级格差。
阿尔菲涅是座圆形城市,被环绕一周的高耸围墙圈起。
它大致被划分为第一大街、第二大街、第三大街三个区域。
第一大街简单来讲,就是有钱人住的地方。
这一带林立着有花园的独院住宅,只有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才能入住。但经常人去楼空,直观展现了这里处处存在的盛极必衰。正所谓“贫富无定势,田宅难常保”。
第二大街商铺辐辏,是城市的中心。街上密密匝匝分布着手艺人专卖店、凌晨五点开始的早市、剧院、书店、服装店,以及餐饮店。来此地观光的游客一定不容错过。由于这片区域面朝车站,可以说是阿尔菲涅的“玄关”。
接着是第三大街。如果说第一大街、第二大街都是向阳处,第三大街则是它们背后的阴影。
这里离被称作玄关的车站的最远。虽然没有明确的区划,但只要踏足,就能立刻通过周围的建筑,辨别出自己身处哪条街。
越靠近第三大街,外观漂亮的建筑物就一个接一个消失在视野中。取而代之的,是建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屋。独院住宅这这里很少见,连成一片的集合住宅显得气势汹汹,街景也充斥着人们的生活感。
阿尔菲涅的街道,处处留下改建、增筑、施工的痕迹,仿佛一个盘根错节的的迷宫,只在街道间走动,也有可能迷路。可即使在这座复杂的城市中,建筑都像大杂烩一样的混在一起的,也只有第三大街了。
没有漂亮的花园,没有优雅的咖啡厅,没有带门童的旅馆。
今天的晚饭香气四溢,在邻里间飘散。猫咪懒洋洋地打起哈欠,不知哪里传来家犬的远吠,孩子们大声嬉笑吵闹,一切都似乎近在耳边。这是第三大街。
一个女孩独自从这条街上的某个公寓中走出。
她穿着一件华贵的蓝色披肩,看起来优雅又利落,绷直后背昂首走着。这是一座被枯萎藤蔓爬满的旧公寓。由于居民们的不讲究,少女在走出时,被某人放在过道上的东西绊到,险些跌倒。
她小心避开前住户丢下的,奇怪的壶和观叶植物,以及不知道被哪家小孩坐过的木马,走下楼。高跟鞋与黑色金属阶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季节正值初冬,但今年是个暖冬,还没有下过雪。或许被赶出了家门,又或许只是不想待在屋里,还有人零零散散地待在外面。有的正在发呆吸烟,有的坐在不知是谁修的长椅上,正在喂鸟。少女精神满满地向每一个人打招呼。
“雷迪,现在出去工作?我正要回去睡呢。工作加油啊。”
从事夜工作的美艳女人对她说。她扬起笑脸,对她挥挥手作为回应。
“雷迪,今晚一起过吗?我的枕边有些冷清。”她给这个身边总是女人不断的软饭男一记肘击,飞快地逃走了。
随着她的奔跑,长长的棕褐色头发像波浪一样起伏。她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住在这种大城市,一个人离开公寓去工作。如今女性的自立已成为趋势,这种场面并不稀奇。可看到她稚气未脱的面容,还是免不了为她揪一把心。
被称作雷迪的她,是这样一名少女。
下垂的外服角,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玲珑可爱。说这是她的特征也算作是。在大人眼中,满大街都是这样的小姑娘。在她的身上看不出有任何特别之处。如果说她在努力做什么,得到建议也只是“比起这个,还是多想想未来吧”“赶快结婚怎么样”。
她就是这么一个随处可见的女孩。
就连她的名字雷迪,也只是阿尔菲涅人对不怎么熟悉的女孩的一种统称。
在这条让人做梦、兜售梦想的街道上,人员的流动十分疾速。尽管如此,老住户也懒得去记新住户的名字。而是像给登场人物分配角色一样,为那些人起了统称。女孩叫“雷迪(lady)”,男孩叫“波伊(boy)”,如果谁都不是,就叫“杰瑞玛(dreamer,梦想家)”。
她也向居民们做过自我介绍,只是没有一个人记得罢了。
她被叫了无数次“雷迪”,已经习惯了,甘愿作为阿尔菲涅无数“雷迪”中的一员活着。
走在街上,随处可见堆积成山的海报,字体很大,夸张地印着有名的歌手、作家和演员的名字。在这里,想要被称呼名字,必须功成名就。
棕褐色头发的雷迪穿过第三大街,向第二大街走去。女孩一个人走在第三大街上,即使是在白天也显得毛骨悚然。之前的软饭男还算温柔,比他更可怕的大有人在。所以雷迪小跑着向前走。
这里有帮助她,向她问好的人,也有落井 下石,一心只想出人头地的人。整条街道充斥着你争我夺,针对实现梦想的宝座时更加显著。冲突就像清晨小鸟的鸣啭一样稀松平常。
所以,当一个男人故意撞上她时,雷迪也没有吃惊,这在阿尔菲涅并不足为奇。
“痛……”
从那个矮胖男人的肚子上弹飞,雷迪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正要走进贯穿第三大街与第二大街的最后一条窄巷,此时,从前方走来的男人进入了视野,她向旁边一闪,让开了路。
昨天下了一场雨,路上聚了一些小水洼。如果不这样做,鞋子和袜子会一团糟。她不想任由这种事发生。让对方先走,两个人都能相安无事地通过。
但男人却像是刻意一样,在这条狭窄的小道中撞上已经向一旁避让的雷迪,还狠狠踏过了水坑,明显带着恶意。
“别给老子撞过来啊!你小子,刚才故意撞我了吧?”
不仅如此,男人还大放厥词。雷迪的脸上、 衣服上、还有刚换的新鞋上,都沾到了飞溅的泥水。她一瞬间惊呆了。
“……是你这样做的吧!我不是特地避开你了吗?!”
“不,就是你撞上来的。你要怎么赔?!你刚才那下把我的手扭了,今天打工挣的份儿,你必须给老子拿出来!”
雷迪腹中登时窜起一股汹汹的怒火。当然,她根本没碰男人的胳膊,说到底,她是被男人的一肚子肥肉弹飞的,和手臂没有关系。不如说,摔倒了还手腕痛的应该是雷迪。
这里应该用强硬的态度猛烈反驳。她要声色俱厉,这个男人认为大声地胡搅蛮缠就能弄到钱,她不能让他看到她有任何屈服。
“……我……我……”
虽然这么想。
“你要怎么赔!别不作声啊!你会赔钱的吧?还不快把钱包掏出来!如果不给钱,你信不信我叫兄弟们把你卖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啊?”
男人捶胸顿足地怒吼着。泥水再次溅到雷迪的脸上、身上。但此时对方发疯一般的暴怒太过可怕,她已经顾不上在意这些了。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雷迪口中说出的话,与她之前的决心根本不一样。不习惯暴力的人,如果遇到了这样的场面,大脑就会一片空白。
“我、我……”
突然被陌生人撞到产生的情绪、恶意、强行施加给她的蛮横暴力和对此的恐惧,这一切都在侵蚀着她的身体,让她无法动弹。
“……没……没有钱。而且,我避开了……”
再聪明的人,在大脑暂停运转时,舌头也会转不过弯。
巧嘴夺上风,这句话就是现在的写照,只是她更像是反面例子。
没有逻辑也没有道理,只是声音大的那方获得胜利。
“啰嗦,闭嘴!够了,别狡辩了快拿出钱!不给钱,看我不在你的那张脸上开染缸!”
到这种程度,已经不再是找茬,而是恐吓了。雷迪像是为了寻求帮助一样向四周看去。窄巷两侧,那些建筑物的窗洞里,偶尔有几道看热闹的目光,视线对上后,又立刻关上了窗。身后虽然有人经过,但为了不被卷进冲突,也掉头走了。维持第三大街的治安并早晚巡逻的军警,此时也不见踪影。
“你别不吭声啊!我说你,如果再不给……”
对于一个人住在大城市中的雷迪,如果说现在还能做什么,也只是祈祷罢了。
——有谁。
不管谁都好。
——神啊。
不管是何方神圣。
——救救我。
双脚因为害怕动也动不了。所以,求求你。
“够了快点按照我说的做……如果不做……”
——救救我!
“看老子怎么让你明白!”
男人举起刚刚还很“痛”的手臂,高高扬起, 向雷迪的眼睛和鼻子打去。但他没有得逞。
“……唔!”
男人猛然间后退了几大步,身体像被什么拖住一样。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人从身后偷袭,双膝跪下,面朝地栽倒了。男人倒下的瞬间,雷迪的视野变得宽阔起来,看到了来人。此情此景,为帮助她而降临的女性,看上去何等的纤细、优雅、美丽。
金色的发丝轻轻摇曳,白皙的面容上,那蓝色的眼睛闪着微光,像一泓波光粼粼的冰湖。
靴子落地铿锵一声,这位打倒男人“始作俑者”向前一步。
然后向她伸出手,像是在说“那么,我们走吧”。仿佛骑士那样理所当然。
男人发出呻吟声,可没能站起来。大概是 吃了够重的一击。
于是雷迪的选择只剩下一个:她报复地踏过男人的背,接过这名救世主的手。
两个女孩拉着手,像认识很久的熟人一样肩并肩,沿着窄巷向前走。视线尽头,已经可以看到阳光从建筑物之间的缝隙洒下。走出小巷后,美人停下了脚步。
像是不认识路一样,她左右看看。
“这边!走这边混入人群,就找不到我们了!”
这次由雷迪护送她。拉起金发美人的手, 她再次跑起来。奔跑时,雷迪察觉到,那只手臂硬邦邦的,十分坚硬。
她回头看。在街上看到美人是家常便饭, 可她还是很美。
与之前的所有人都不同,独具一格的美。
而且,为什么她会帮助自己呢。连路也不知道,恐怕是观光客而不是本地人。即使如此也帮了她。为什么?因为同是女性吗?
脑中浮起种种疑云,雷迪和美人走进第二大街熙熙攘攘的市场,终于放慢了脚步。在这里即使被盯上,如果不做什么特别显眼的事,也不会引人注目了。
雷迪喘着气,带着她走向喷泉广场。在集市上买东西的人们悠闲地吃吃暍暍。应该没关系了。她想着,停下脚,向救世主转过身。
“呼……呼……”
对方的气息丝毫不乱。
“……那个,我……”
雷迪蓦地想起,这么说来,她似乎很久没有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了。
在这条街上说出名字让她觉得难堪。毕竟谁知道自己以后会是什么人呢。不过她不想做无礼之辈。此时应该报上姓名,并向对方真诚道谢。
“我是蕾蒂西亚……蕾蒂西亚·阿斯塔……谢谢你帮了我。如果可以……请让我感谢你。你的名字是……?”
那一瞬间,恰逢喷泉表演开始,人群欢声四起。人山人海的广场上,几乎所有人都被优美舞动的水柱夺去了目光。
尽管如此,雷迪……不,蕾蒂西亚的视线也牢牢盯在眼前的这个人的身上。
“薇尔莉特……我的名字是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声音也好,身姿也好,玲珑动人的她有一种不可思议般的魅力。
如同从歌剧中走出,她一身华丽装束,有着人偶一般精致的容颜。即使在这个聚集着全天下俊男美女的城市中,也昭示着自身存在感的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在某位陆军上校等待着那封迟迟不来的回信时,一位定居在这里的委托人向她提出一份长期工作,于是她暂时停留在这座城市。
委托人是某个声名显赫的男性作曲家。工作内容是抄写乐谱。恰好热衷学习的她最近掌握了这项技能。
她需要和作曲家一同生活,根据他的哼唱, 随时随地记下旋律并清理出谱面。这项工作本该由他的徒弟或是家人担任,但因为作曲家乖癖的性格,谁都不愿意和他打交道。
接受某部作品的剧伴工作后,他不得不雇佣人来完成,于是经某个小说家介绍签了合约。要求是要有一定的忍耐力,对于薇尔莉特·伊弗加登来说,完全不用担心。
如果让人测试她的忍耐力,以她的平时的个性,也一定会得到满分。为了执行这次任务,她暂时没有回到莱登沙弗特里希的C·H邮局,当然,也没能收到来自基尔伯特的信。两个人就这样在伤害中,彼此错过,继续着各自的生活。
终于迎来工作的最后一天,在作曲家依依惜别的目送中,她踏上了返程的路。在阿尔菲涅利用公共交通,经过数次换乘后,就能到达莱登沙弗特里希。
然而这时,某件事发生了。
“因此我才会在这里……手上的现金几乎都没有了。您帮了我的大忙。”
咖啡店中,作为帮了自己的谢礼,蕾蒂西亚请她喝茶和吃面包。薇尔莉特一边优雅地进餐,一边说。
蕾蒂西亚眨眨眼。
“你说,你从事自动手记人偶工作,工作结束后返程……”
“是的。”
“然后在第二大街散步时误入第三大街,偶然看到我被袭击的场面就帮了我。”
“是的。”
“然后没有钱。”
“是的,没有钱。”
“诶,不小心丢了钱包吗?还是被偷了?在这一带还挺多……”
“是后者。在钱包丢失的时候,就立刻察觉到了,经过追踪,锁定犯人并捕获了……”
“捕获了吗……?”
薇尔莉特原本的面无表情,此时有些松动,她垂下眉。
“对方是……尚未成年的小孩……抓获地点似乎是他的往处,只有同龄的小孩子……几乎只有孤儿在一起生活……”
蕾蒂西亚露出“不会吧”的表情,说。
“……难道,你因此产生了同情,就把钱给他们了?”
“不,不是全部……其中很明显有身患疾病的孩子,有送他们去医院并妥善治疗的必要……我在那里花去了一半的钱。”
“哇……真是老好人。”
“按照孤儿院的地址,我给了他们最基本的路费。我现在几乎没钱了。”
蕾蒂西亚咬了一口她自己买的面包,看着眼前的人。
在这条街上,谁也不会叫她“雷迪”,人们会用名字来称呼她。但不可否认,她与这种环境有着压倒性的不适合。
“……薇尔莉特……小姐……你可能不明白……我不是在说坏话哦……那个,说不定,你被他们骗了。”
吃着面包的薇尔莉特停下了。
“我知道那里的孤儿们在相依为命,但是怎么说,说那些孩子相当于是被整条街养大的也好……虽然不是被谁领养了,但他们靠帮大人的忙,也挣到了每天的口粮。偷东西似乎只是盯上了观光客。”
“……”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被孩子们偷了。”
虽然不是在否认薇尔莉特的行为,但蕾蒂西亚还是凭借自己的经验给予了她忠告。
“如果现在去追,还能拿回来一部分……”
但薇尔莉特静静摇了摇头。
“可能至今为止,他们都像那样活着。可有人生病这点是真的。周围的大人们……有准备药品给他们吗?药品很昂贵。”
“……那个,确实……大概没有连药品也准备了的好心人……只有仰仗某些奇怪的有钱人……第一大街有没有那种善良的人呢……”
蕾蒂西亚说完后,就后悔了。
这里是成王败寇的地方。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
“就算向我求助……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这和请一顿早餐的钱根本不同……”
想要得到好的待遇,想要过上更好的生活,就只有战斗。这是这里的铁则。
这座城市只因成功者而存在。并不是那种人人都温柔善良的伊甸园。对于在这里出生,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如何生存下去的孤儿们,就更是如此了。
“如果真的像蕾蒂西亚所说的那样,也没有关系。”
这是一场没有希望的痛苦战斗,同样也不存在救赎。
“如果他们是在装病……但在真正走投无路时,有一个容身之所,我想这对于他们来说,不是坏事……”
薇尔莉特垂下金色的眼睫毛,手指轻轻触碰胸前的胸针,轻声说。
“就连野兽也会抱团。需要帮助时向人求助,向人求助……而不被拒绝,对于失去庇护的他们来说,我想这是很重要的一点……或许,这也能让他们走上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那样啊。”
“是的,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正如蕾蒂西亚所说……”
“不,那是……”
不知为何,蕾蒂西亚一个字都说不出,从她脸上逃似的移开视线,凝望着陶杯中漂浮的红茶末。
“对不起……把刚才的话忘掉吧……”
红茶澄澈见底。仿佛薇尔莉特同样澄澈的话语。就连自己,刚刚也忍不住向某人寻求了庇护。她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可即使寻求帮助,人们也都无视了她。如果是她,可能也会那样做吧。
但眼前的她,即使没有听到那声“救救我”,却依旧伸出了援手。对这样的人,即使推测也好说出“你被骗了”这类话。
——很不好。
是很不好的发言。
她总是面无表情,很难猜到她的心中所想。但如果自己被做了同样的事,被说了同样的话,可能会感到受伤吧。正因为自己曾被她不计回报地保护过,此刻,蕾蒂西亚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薇尔莉特这番话语的重量。
“薇尔莉特小姐,现在,你也需要帮助吗?”
所以,蕾蒂西亚鼓足勇气如此说道。
“……如何是好呢?虽然还有一些零钱,但对于莱登沙弗特里希……我想去的地方来说,远远不够。与其在各方面接受他人的帮助,不如找到一份工作。至今为止我只从事过两种工作,如果能有类似的就好了……”
蕾蒂西亚的神色一下子亮了,露出微笑。
“那,那,我来介绍给你!”
蕾蒂西亚越过桌子,身体前倾,贴近了薇尔莉特的脸。
“介绍……是代笔吗?还是……如果有护卫之类的工作就好了……”
“第一个,我听你提到过,就算了。第二个,不奇怪吗?不是那样的工作哟。但是,因为工资日结,所以很快就能拿到钱!吃完这个我们就去吧!因为人总是收不满所以别担心。很快就会被任用的。工作内容有点乱七八糟的感觉吧,杂活还有带狗散步……”
“带狗散步。”
“有钱人就连遛狗也要交给别人做。很奇怪吧。但是很有趣哦。在你挣到钱之前,先住在我家吧。我做饭给你吃。从这里坐火车到莱登沙弗特里希需要花三天的时间对不对?你工作一周左右,就能挣到回去的路费了。”
“……庇护,是吗?”
“不可以……吗?我也受到了你的帮助,就当作是回报……”
“……我能否,接受这样的庇护呢?”
像之前她回答自己的那样,蕾蒂西亚也这样回答了她。
“真正遇到困难的时候,有个去处也不是坏事,对吧?”
薇尔莉特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然后沉默片刻,说:“既然如此,我接受您的庇护。”
在这座城市中,两个女孩开始了暂时相依为命的生活。
时间倒回到薇尔莉特与蕾蒂西亚相遇的片刻之前。
故事的舞台转移到南国莱登沙弗特里希。首都菜登的C·H邮局,一个男人风尘仆仆地走来。虽然现在是寒冬,他依然满脸汗水。
经过横跨大陆的铁路线,在一段无比漫长的路程后,除去长时间乘车产生的疲倦感,他脸上浮现出另一种苦涩。他是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面色忧郁的陆军上校。
基尔伯特猛地推开门。随着他的动作,提醒有客来访的铃铛疯狂地响起来。不适合他的粗暴举止,仿佛预示着此刻他纷乱的心境。
“邮局手续的办理请到这边……”
工作人员有些吃惊地向他搭话后,基尔伯特终于意识到他自己的行为有多么不冷静。他轻咳一声,拜托对方叫来社长。所幸,在那个惊讶的职员之后接管他的,是负责联络沟通的社长的秘书,拉克丝·西比拉。她很快去通报了社长。基尔伯特没有等很久,就与好友再会了。
“基尔伯特!你这家伙,还活着吗!”
这句台词,好像之前也在哪里听到过,他这样想着,扬起一只手打了声招呼。随后他被引到接待室,勤快的拉克丝准备了茶与点心。举手投足间充满风度的基尔伯特,有着让人甘愿追随的某种特征。
“社长,好点心已经没有多少了……我现在去买……”
拉克丝慌慌张张地冲到霍金斯身边。身高差距很大的两个人就像父女一样。
“诶,算了吧,反正是基尔伯特嘛。”
“正因为是基尔伯特先生才要用上等的茶点不是吗。社长你忘了吗?之前在那件事中,我们受到了多少关照。”
霍金斯看到属下对好友展现出的这份强烈倾倒,不由得感到相形见绌。
“对、对不住……不过,这家伙可能不是来这里悠闲喝茶的。”
“但是……”
“好了好了,那么……基尔伯特。”
霍金斯向这位很久不见的年下好友,投去了玩味的一瞥。
实在是太有趣了。他变成这样的时候可不常见。
“我说你,一直以来你都一丝不苟地把刘海撩起来的,现在可掉下来了。”
像是在捉弄他一样,霍金斯说。基尔伯特有些尴尬地用手把前发拢上去。他露出这种表情,或许是因为在好友面前。
“……没拦到马车,跑过来的。霍金斯……”
“薇尔莉特酱在哪儿呢?”
“……我还什么都没问……是的。”
“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能让你彻底丢掉仪表而行动的……我可是什么都知道,基尔伯特小少爷。拉克丝酱,薇尔莉特的行程表呢?”
拉克丝被霍金斯叫到后,慌忙拿出记事本。一直不离手地带在身边的记事本,密密麻麻记着很多笔记。可能是视力有些下降,拉克丝戴着眼镜,却依然把脸凑近本子,念了起来。
“去阿尔菲涅出差代笔……嗯……本来应该在已经返回本社的路上,但现在还没有回来。可能在某地受到了延长时间的委托。”
“阿尔菲涅之后的行程昵?”
“社长您希望她休息一段时间,所以暂时没有工作。时隔几个月了吧。”
“也就是说其它的客人不会受到影响,所以才接受延长的请求了吗……到薇尔莉特酱那个级别,接不接受就可以交给她本人了……原本返程的日期是什么时候?”
“是五天前。”
“……这会儿就算收到联络也不奇怪了。拉克丝酱,确认一下社内信箱的快件。还有电报……最近社闪信件都攒在那儿没有处理,可能有联络进来。”
“我马上去看!”
拉克丝大声说道。不是对着霍金斯,更像是对着基尔伯特。然后,她小小的身体迅速行动起来,很快离开了房间。
基尔伯特察觉到,似乎因为他自己事态才进一步扩大了,于是满怀歉意地看着拉克丝离去的方向。
“……我不跟着去,没关系吗……突然来访,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吧……她可能有其它的业务要做。”
霍金斯指了指接待室的椅子,似乎是在让他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了下去。确认基尔伯特坐好后,霍金斯说。
“没事没事。之前拉克丝受伤住院的时候,你帮拉克丝安排了医院和住所。拉克丝对这个很感激,一直想着要派上用场呢。是个好孩子啊,我们的秘书。所以就按照她的意思来吧。”
“那是……那只是感谢平时她对薇尔莉特的关照……以德报德而已。这好像是以德报德再报德一样……”
“不就是那样吗,不管叫缘分也好,或者叫什么厚意也好……不过,你比预定的时间提早返回是怎么,临时的?”
“是这样。”
“为了薇尔莉特酱?”
“……嗯,算是为了我们两个人……吧。”
“你都不会为我回来……”
霍金斯好像闹别扭一样地说着。基尔伯特无奈地反驳说。
“你确认一下我为了你做过的事有多少吧。你认为那些事其它人也能做到吗?”
“……”
霍金斯立刻就想起了一件。那次,霍金斯在竞争对手的胁迫下签了文件,被基尔伯特用权力手段彻底抹除。两人从学生时代就认识彼此了,如果说起来也没什么好说的。霍金斯用鲜艳又漂亮的双唇吹了声口哨,蒙混过关。
“……同样,你帮过我的忙,也不是其它人能帮的。这点我知道。如果不付诸语言就会让你不安,可能我应该对你说一句‘我爱你’吧。”
霍金斯手中的茶杯险些掉在地板上。霍金斯满心都是动摇,为了掩饰,他生气地喊着。
“基尔伯特!你、你这家伙……!那句话留着对薇尔莉特酱说啊!”
让霍金斯心神不宁的罪魁祸首一脸平静。
“……我也不想这么说。所以别闹了。”
“闹什么……你平时明明对我爱搭不理的,偶尔就语出惊人……这一点,在习惯了冷遇之后就很伤心脏啊。让我想起我以前当陆军的时候……浸在冰冷河水里行军的时候了……我的心脏揪得像那时候一样紧。”
“……真是任性……你到底是要我理你,还是不要,你选一个吧。”
“我想要的是适度,你给我明白一点儿啊!”
“霍金斯……你能不能不要叫别人小少爷,摆出一副年长者的架子吗?比起那些事……薇尔莉特回来了吗?”
基尔伯特说着,看向小跑着过来的拉克丝,并且确认了在拉克丝的身后跟着的另一个人。
与薇尔莉特同样是金发,只是颜色有些许不同的男子。
完成从派送员到分社社长的华丽变身的贝内迪克特·布鲁。
他的穿着打扮和给人的感觉,与以往相比有些不同。
作为个人爱好穿上的高跟鞋还在,一身紧身夹克和配套的裤子,头发也剪短了,单耳多了一颗耳钉。虽然依然不变的中性化,但不经意流露出与他职业相符,来自成熟男人的性感。”
“贝内迪克特,你这是怎么了?”
贝内迪克特瞥了一眼基尔伯特那边,但什么也没说,转头看着霍金斯。
“路过这附近就顺道来看看。在下次例会之前我也有事要说。话说别攒着社内信件不看啊。为啥我不干了还没有人补我的空位啊?”
“唉,真是丢人,为了代替你搞了合作,到目前还没成效啊。以后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你出生的。”
“别说了,总感觉有点恶心。我就是我。还有,是这个吧……?”
贝内迪克特冷淡地递出一封信,寄信人一栏上,填着薇尔莉特·伊弗加登的名字。因为人事变动,社内包裹有很多滞留。贝内迪克特似乎是从堆积的邮件中翻出了这封信。可能是看到快要掉进信件袋里的小个子拉克丝后,出手帮了忙。
那只手正正伸到霍金斯和基尔伯特的中间。正当基尔伯特伸手想要拿的时候,贝内迪克特猛地向旁边一甩。
“……”
像是在嘲笑基尔伯特沉默的焦躁,贝内迪克特说。
“军人先生,这个是社内信件。明白吗?对外保密。”
“你真的相当讨厌我。”
“不是什么喜欢或讨厌的事儿。我不管你是不是在和薇交往,让她伤心的人我都饶不了。怎么,比薇年龄大得多,却连这点包容力都没有吗?”
拉克丝默默打了贝内迪克特的侧腰一拳,贝内迪克特还在继续说。
“你之前做过的那些和之后想做的那些,我大概一辈子都看不惯。我已经想到了,以后薇肯定会被你耍得团团转。”
拉克丝换上胳膊用力,不停地用拳头锤贝内迪克特。无奈拉克丝人小人轻,苗条纤弱,没造成什么影响。
“……我和薇尔莉特并不需要让别人满意。这只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不对,她早就不是你一个人的少女兵了。以前她是你的下属,那她现在就是我的义妹,对于大叔来说就像他的女儿,对于拉克丝来说就是挚友,对于她遇到的客人们来说,是了不起的自动手记人偶。她早就不是你的东西了。”
不可思议的,霍金斯用稍稍平和的视线注视看贝内迪克特。
他本有阻止的意思,但却改变了王意。如果贝内迪克特动真格地出击,他知道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但是,薇她喜欢你。”
这是他牵制的方式。
“要是你……想从我们身边偷走……”
和他最大的让步。
“就别让她伤心啊。”
然后,或许,也给予了赦免。
“那是能读信的条件吗?”
“是啊。这可是社内机密。不管你是不是她的恋人,我们的员工现在在哪儿做什么没有透露给你的义务。但是那家伙最近有点不开心……”
“……”
“十有八九是你的错吧?”
“我……”
“行了,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解决去。我下次见到薇的时候,你至少要让她笑得开心点。”
基尔伯特飘离的视线,终于回到了贝内迪克特身上。
仔细去看,和薇尔莉特有几分相似。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
那个人的眼神告诉他,他把自己深爱的女性,作为亲妹妹一样关怀。
“那家伙几乎没笑过,难死了……我把信给你,作为交换,你一定要做到这个啊。”
尽管态度粗鲁,但眼中的关怀不曾有假。
“了解。Mr.布鲁。但是,薇尔莉特在我面前微笑的次数增加了。”
“你这家伙!不多这句嘴不行吗?就不能对我让让步吗?”
霍金斯不由得笑出声。基尔伯特和贝内迪克特两人的对话,与他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最初他们也是这样针锋相对的。
霍金斯打断了两个男人因为一名女性产生的小规模冲突。
“……口角就到这里吧,总之先拆开信看看内容。我也很在意……拉克丝酱,把裁纸刀给我。”
在霍金斯开口前,拉克丝就拿起了C·H邮局特制的裁纸刀。细致地裁开信封后,里面是薇尔莉特寄往C·H邮局的联络信件。
工整的字迹,用简洁行的文写了寥寥数行。
“……嗯……我开始读了。由于身上的现金丢失,现在如何返回还尚无头绪。所幸得到了支援者帮助,承蒙她介绍一份确保交通费的工作。返程日会比预定稍微延后,考虑目前的预约,如果能使用休假我将不胜感激……姑且记下滞留地的住址。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
“……”
“……”
聚在一起的四人之间,一时弥漫着凝重的静默。虽然彼此内心的想法稍有差别,但有一点不约而同。
即使是在这种时候,薇尔莉特·伊弗加登也没有想过向他们求助。
为了打破这份尴尬,在大家叹息几声后, 拉克丝开口道。
“……真的……很有薇尔莉特的风格。”
拉克丝姑且还是顾虑了气氛。如果基尔伯特不在,她可能会大声喊出“薇尔莉特这个笨蛋!为什么不找我帮忙呢?!”
“是钱包丢了吗……或者出了什么事……到底是哪边啊……要是写了‘来接我’就好了,但她又说推延的日子就当作休假来处理……”
贝内迪克特已经因为吃惊失语了。虽然他疼爱义妹,但他不喜欢她的这一点。如果薇尔莉特本人就在他的面前,他一定会在她头上落一记手刀。
“真的……为什么下了这种判断……要是写封信让谁来接她还好理解。”
“在奇怪的点上厚脸皮,这会儿倒挺谦逊的。”
在和薇尔莉特生活长达四年之久,又管她教育的基尔伯特听来,这些话无比刺耳。
——是我的错。
他不得不去想,她的性格变成这样,与他们的关系,她曾作为武器的过去是否脱不了干系。
“喂,我说……”
可能是体谅到基尔伯特在想些什么,霍金斯像是为了转移话题一样说。
“算了,这也是薇尔莉特惹人爱的地方。比起那些事,现在更应该探讨的,是要不要等她自己返回。八成用不着我们担心,她也能好端端地回来……”
“……是那样的呢。如果是薇尔莉特,我觉得她想尽办法也会回来的吧……”
“我等不到,我去接她。”
基尔伯特的话就像是在水面投了一块石头,霍金斯讶异地扬声道。
“基尔伯特,你的工作没问题吗?薇尔莉特酱去的地方是阿尔菲涅!坐火车加上坐车……以我作为邮局社长所知的最近的路,就算全力赶去也要一天半。”
“原本谈话就是这种走向。工作可以交给我培养的部下,所以我争取了休假,有一周时间。”
“去了也有可能擦肩而过……”
“如果错过也没关系。即使那样……我也会去。”
霍金斯身为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的挚友和薇尔莉特·伊弗加登的监护人,两种感情搅在一 起,霍金斯已经担心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为什么,我喜欢的尽是一些不能撒手不管的危险人物?
霍金斯推测,基尔伯特放下工作过来,是因为两人的关系出现了巨大的裂痕,大到他必须赶来亲自修补。
——最好是向着更美好的方向进展吧。我的心脏可撑不住。
热心肠的他,总是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一样去思考。
“回见,霍金斯。”
“不,等等。”
“我走了。”
“……等等,让我确认一下我现在能做些什么。”
“多谢款待。”
“所以说等一下,等一下吧你这个石头脑袋!我会动用我的人脉做些什么。我会在阿尔菲涅配备一些人手,找到薇尔莉特酱的!”
基尔伯特颔首,并没有把穿上的大衣再次脱下。
“是吗?那么我也一同前去吧。”
他态度强硬,看样子绝不会改变去找她的打算。
“真是的!等有了结果后再去找她不可以吗?要是薇尔莉特酱明天就回来了你怎么办?”
基尔伯特陷入片刻的沉默。他明白霍金斯的担忧。毕竟他不是小孩,而是拥有自身立场的成年男性。比起盲目的寻找和行动,获取更确切的情报才是要务。
这无疑是作为成年人最理想的行为。
“那么只要得知她平安无事就好。即使错过,如果那样能保证她的安全,也无所谓。”
可那只是理想。感情能打破一切。
“霍金斯……的确她不需要担心。我也这样想。”
打破理想的东西,叫爱恋。
“但是,即使那样……我也会去寻找我的爱人,这另当别论。无论她现在平安无事,或是并非如此,我都会为守护她而去。和她有关的一切,我绝不会松懈。”
这是“爰”的作用。
拉克丝听到他的话,不由将两手叠放在胸前,而贝内迪克特浑身僵硬,脸红到了耳朵尖。
“……上校,我……不管别人怎么反对两位, 我都会一直支持你们的!”
“你这人,真敢在别人面前说出……那样的话啊?”
拉克丝和贝内迪克特反应各异。基尔伯特平淡地说。
“随你去说。我爱着她,远比你认为的深。之前我也应该牵制了你……我说过,如果是当看门狗,我比你擅长。”[译者注。外传小说的最后一章基尔伯特和贝内迪克特的对话曾提到]
贝内迪克特听到他的话,吞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脏话。
“……你是认真的?”
“我不知道你在指什么。如果是指薇尔莉特的事,我一直都很认真。”
“……是嘛。”
贝内迪克特那样问,是为了薇尔莉特和自己。
可能在此之后,也会有像贝内迪克特一样对他和薇尔莉特抱有怀疑的人。
“霍金斯,就算你再三阻止我,我也会去。”
而即使要摒退一切,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也会爰着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吧。
“……”
他就是那种男人。直到此刻,就连贝内迪克特也终于理解了。
“唉,真是……基尔伯特,真是个性急的人!我明白了,我明白!只要是通电话线的地方,我就能给你查下去,一直查到阿尔菲涅为止!冷静点吧……嗯……拉克丝酱,帮我把纸和笔拿来!”
霍金斯慌忙地在拉克丝的记事本上写上一个名字。那是某个与他从商的老家有过交易往来的酒馆,位于阿尔菲涅。基尔伯特将纸条整齐地叠好,放入上衣口袋。那么回见。他说着。站起来,这次真的要走了。忽然,他的手腕被人拽住。贝内迪克特·布鲁咬着嘴唇,脸上浮现出忍耐着什么的表情,无声地说“别走”。
“……有什么事?”
“……阿尔菲涅那个地方……虽然从莱登的车站也能过去,但坐车过了桥后的那条街上有车站,如果从那里走会更快,从地形上来说。我做过邮递员,所以知道。”
“原来如此,感谢你有用的情报,Mr.布鲁。”
“……我还没说完。然后……我现在当了社长,坐着新车来的……不是我自夸,跑得很快。”
“……”
“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估计还是要叫人赶马车或者开车。要是你一秒钟都不想等,就坐我的爱车吧。现在赶过去,还有能搭的火车。怎么样?”
态度冷漠,说法也谈不上任何亲切或者友好。
“先对我的车说句对不起,然后就随便你吧。”
虽然如此,但这也是贝内迪克特竭尽全力展露的好意。就连不熟悉他的基尔伯特也感觉到了这点。贝内迪克特那种有些害羞,像是忍耐着什么的神色,让人怀疑这人到底是谁。
“谢谢你,Mr.布鲁。”
“……那种叫法够了吧。”
“Mr.贝内迪克特。”
“停下停下,贝内迪克特就行了。反正……我也没对你加什么尊称。”
“真的很感谢你,贝内迪克特。”
“……”
贝内迪克特啧了声,“你欠我一个人情,布甘比利亚。”他说。接着基尔伯特笑了,在贝内迪克特的面前还是第一次。
阿尔菲涅,两个女孩相依为命的故事,依然在继续。
蕾蒂西亚·阿斯塔一个人的时候,每天都过着这样的生活。
清晨醒来,用昨天面包店卖给她的干面包就着汤填饱肚子。然后先去做杂活。不到三个小时的短时工,从早上直到中午。忙碌一上午后,吃过提供的伙食,就赶向下一个地方。从第二大街到第一大街后,她要带人气演员豢养的大白狗去散步,一共有三只,被它们拖着上坡时,简直身处地狱。狗回家后, 在晚工之前有一点休息时间,她会去她向往 的服装店,远望着橱窗中一排排的漂亮礼服。 那是她绝对付不起的价钱,只能远远看着。
筋疲力尽的一天,一直以来,都是只有她一个人的战斗。
“您喜欢这套礼服吗?”
“嗯,我喜欢这套礼服。”
此刻,身边是既不是朋友也不算熟人,只是期间限定的室友。这位室友是个奇特的女孩,乍看之下,像哪里来的大小姐一样柔顺又纤细,手无缚鸡之力,可实际并不是那样。总之,她很能运动,也很能工作。 蕾蒂西亚洗三个盘子的时间,她可以洗二十个。蕾蒂西亚被一只狗拽着团团转,快要断气时,薇尔莉特却把脱力的狗夹在胳膊下,走在她旁边,蕾蒂西亚忍不住向她抱怨“这不是遛狗,还是别这么做了”。
她总是一脸沉静,任何事都能面面俱到,甚至于完成普通人数倍之上的工作量,简直就像是机械人偶。蕾蒂西亚第一次见到自动手记人偶,所以还不清楚,不过她敢肯定不是所有人偶都像她一样。也许她只是单纯的个性干练。她刚开始工作不久,蕾蒂西亚就发现她值得学习的地方太多,而感到十分敬佩。
在她蓝色的眼睛中,映出蕾蒂西亚喜欢的裙子。像是集起漫天飞舞的百合花瓣连缀而成,纯白无暇的礼服。
“薇尔莉特才更适合。”
蕾蒂西亚真心说道。但薇尔莉特立刻否定似的摇摇头。
“与我的手不适合,我的手是义肢。”
蕾蒂西亚和薇尔莉特生活了一段时间,蕾蒂西亚知道了那天,那只硬邦邦的手究竟是什么。那会是多么冰冷而又坚硬的触感啊。
“长袖或长手套礼服中也有很不错的哟,比如那件怎么样?”
在阿尔菲涅,肢体残缺的人也并没有那么少见。即使大战结束,对于劫后重生的人们来说,那个时代也远远没有过去。战争早该结束,他们却依然在与它留下的后遗症战斗。
“带坎肩的设计也很可爱呢。”
蕾蒂西亚还是个小女孩。面对这种有故事的人,她可能还有一些束手无策。
“是呢。那样或许可以穿。”
薇尔莉特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接过话, 蕾蒂西亚感激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蕾蒂西亚,仔细看价标……便宜一些了。”
“骗人!真的……对了,一定是打算更换橱窗里的展品了。嗯,不过就算降价了也还是很贵……要是有了这样的裙子,我也……”
“我的钱足够吗?如果足够,买下怎么样?”
“如果那样薇尔莉特就回不去了吧。那不是本末倒置吗……不过谢谢你。”
薇尔莉特露出有些遗憾的神色。
“……如果,能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就好 了……”
“是啊……虽然足够生活,却买不了想要的东西。”
可能活在世上的每个人都这么想过。所谓货币,自从被制造出来就奴役着人们。
“……我家的老爸老妈怎么会那么有钱……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真是个谜。”
“您的家里很富裕吗?”
“嗯……但我已经离开家了,已经没关系了。”
蕾蒂西亚的目光在裙子上依依不舍地留 恋一会,然后别开眼,转身离开了。薇尔莉特停了一会儿,追上她。两个人在晚间的工作前有一段空闲,就在第二大街无所事事地随处闲逛。薇尔莉特不擅长没有目的的行动, 只是跟着她。彼此无话地走了一段时间,第 一大街中央耸立着的钟塔鸣响,传出暸亮的钟声。两个人没有多想就停下脚步。履行过它报时的职责后,钟塔奏起了音乐。如同八音盒般,甜美又温柔的音色。
“今天是《拂晓的金星》。”
刚才的忧郁不知去了哪儿,蕾蒂西亚开心地回头看着薇尔莉特。被看着的人歪了歪头。
“《拂晓的金星》是……”
“你不知道吗?你以前小的时候没有唱过之类的?”
“……我没有学习过这首歌的记忆……就算教会幼年的我唱很多乐曲,可能只是浪费时间。我也赞成这个判断。”
“那、那样吗……虽然这算是很出名的童谣了……这座钟塔,每次报过时后都会奏响不同的乐曲,《拂晓的金星》呢,是……”
深呼昅一次,蕾蒂西亚唱了起来。从外表根本看不出,她竟拥有如此高亢而优美的歌声。
“向东远望,黎明前的夜空,闪耀着一颗金星。
即使正在哭泣,它那闪耀的美丽,也能拭去你的泪珠 。
母亲怀中的小娃娃,哭泣不止的失意者。
人人都看着同一片天空。
向东远望,黎明前的夜空,闪耀着一颗金星。
它一直将你守护。
守护你延续的生命。
向东远望,即使闭上眼睛,那颗拂晓的金星,也用光芒把世界照拂。
向东远望,当你告别了世界,也将出现在你的眼中。
向东远望,拂晓的金星,永远璀璨夺目。”
歌声与音乐一同结束。蕾蒂西亚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出微笑,说着“就是这样的曲子哦”。
薇尔莉特哑然无声,就像被操控一样抬起手臂,自然地拍起手来。虽然蕾蒂西亚是为她一个人唱的,周围的人却也小声鼓起掌。
“非、非常感谢……”
在第二大街上,时常有街头艺人当众表演挣些小钱。蕾蒂西亚的演唱可能被当成了卖艺。路人夸奖她“声音不错”,她害羞地还礼感谢。
“……您很擅长呢,唱歌。”
被打动的薇尔莉特这样告诉她。蕾蒂西亚的内心深处,涌出更轻飘飘的羞涩与喜悦。
——现在。
蕾蒂西亚看看薇尔莉特的眼睛。
——现在,能说出口。
蓝色的眼睛,就像澄净通透的玻璃,映出对面人的模样。
“我……想当歌手。”
话音落地,蕾蒂西亚想着“怎么说出去了”,立刻后悔起来。
蕾蒂西亚说出她自己想当歌手之后,对方的反应大体不出所料。或是敷衍地让她加油,或是教训她正经点生活。当然,那些不只针对想当歌手的人。
说出自己的梦想。原本是很单纯的事,却经常被看成是问题。
这些经验,成为了蕾蒂西亚三缄其口的原因。
蕾蒂西亚只是这条街上一个小小的“雷迪”,其它什么也不是。只是个“雷迪”却大谈梦想。在蕾蒂西亚的心里,这种行为,只能用难堪来定义。
“歌手。”
薇尔莉特像是为了再度确认,轻轻嘟哝。
“……嗯,歌手。”
蕾蒂西亚同样喃喃道。
说着,蕾蒂西亚意识到,这是摆在她面前的事实。
这个事实太过尖锐。一旦说给别人,就产生了力量。
——唉,我。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我,我。
她决心对这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说出自己的梦。
——我,还是,想成为歌手。
说出她是追梦的人。
“……很可笑吧?”
然后希望听者不要对这番告白报以嘲笑,嘲笑依然只是个追梦人的她。
“……”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回答这个问题,用了一些时间。
孩子们在冬天的街道来回奔跑,啪嗒啪嗒落下轻快的足音。穿着高跟靴,快要崴了脚的人咚咚咚穿过街道。一只鸽子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上,翅膀呼呼扇动。
两人制造的静寂之间,这些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推动时间不易觉察而又毋庸置疑地流逝。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蕾蒂西亚渐渐变得无法忍受,耷拉着头看着地面。蕾蒂西亚垂下眼睛,终于,那个声音不再像往常那样清泠,而是带着一丝困惑,落在她耳畔。
“我不会笑你。”
薇尔莉特给出了十分诚挚的回应。她的回应太普通,就好像是日常对话。
但对蕾蒂西亚,却是关乎人生的重要问题。
——算了吧,对于薇尔莉特来说,这个问题与她无关。没办法。
但是,薇尔莉特像是还在介意什么一样,继续问道。
“让您久等了很抱歉。我在思考……蕾蒂西亚为什么要以被嘲笑作为提问的前提。”
“……”
“我想这一定是对您很重要的提问。因此,我用一段时间,认真考虑之后,给出我出于本心的回答。我伤害到您了吗?”
“……没有。”
“太好了。”
“……”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蕾蒂西亚认为自己会被嘲笑。”
“…………怎么说……那是……”
——这个女孩,是挖掘秘密的人。
那时,蕾蒂西亚毫无来由地这么想。她和薇尔莉特在一起时,偶尔会出现这种心境,就像窥探水面上的自己,看到自己拿着镜子的镜像,又或者挖开自己的墓。
“那是……你看。”
但那并不令人反感。
掘开不想被发现的墓穴,直面不想面对的现实后,这位同居人也会站在那里,哪里也不去,然后,为了她,静静地,深思熟虑地提问。那样即使耻辱,即使害羞,蕾蒂西亚也想要回答她,用她颤抖的唇。
“因为……这不是很难为情吗?”
这种话,越是仔细解释就越感到难堪。
“更不要说,又是战后一下子流行起来的产业……”
因为,她还什么都不是。
“虽然我们说是‘表现’,但大人们都说,那只是娱乐。”
她开始罗列理由,为了保护自己。
“说,‘年轻人不就是在逃避现实吗’之类的。”
如果能更加自信地说出来,就好了。
“还说,‘去做一些对社会派得上用场的工作吧’等等的话,来揶揄我们……”
蕾蒂西亚只是喜欢唱歌罢了。
很喜欢,非常喜欢,希望所有人都来听。只是这样。
如果能更自信地说出来就好了,蕾蒂西亚的一生, 只想做这一件事。
“因为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但是我还在说,为了让我发热的脑子冷静,他们都那样告诉我……那样一次又一次,我就不再想想满怀自信地说……我想当歌手了。”
“您被他们说过吗?”
“……已经被说了上百回了……”
“您从一百个人那里听到过吗?”
“不,没有那么多……所、所以……薇尔莉特也……薇尔莉特,也是……我才会想问你……我这种人……还妄想成为歌手……是不是很可笑。只是那样罢了……对不起,我的回答乱七八糟,我……”
过了片刻,薇尔莉特似乎从她的回答中发现了疑问的妥协点。
“蕾蒂西亚。”
薇尔莉特敲了敲她自己戴着手套的义肢。
“我以前是军人,作为负伤的后果,装上了这个。”
“嗯……”
“在我还是军人的时候,这是必须的。”
“……嗯。”
“战后,我被迫结束军人生涯,转职成为了自动手记人偶。虽然我当时还不明白……但敝社的社长很有先见之明。邮局和自动手记人偶……正是在战后,才被人们所需要。各种人,由于各种理由,编织出文字。此时才终于有余力去思考,去向对方传达。在战时不会有那些想法……而且也很难做到。”
薇尔莉特用意志坚定的眼神看着蕾蒂西亚。
“在战后出现的产业,现在成为了日常所需。我从事的代笔行业就是这样。现在已经不可缺少。”
熠熠生辉的眸子,映出现在还默默无闻的蕾蒂西亚,给予她肯定。
“所以……这并没有什么可耻的,如果某一天,就像曾经作为士兵的我,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薇尔莉特的话语,就好像是在说给蕾蒂西亚自己听。
“……对啊。”
蕾蒂西亚说。薇尔莉特依然小声地说下去,“就算是那样,也没什么可耻的”,点了点头。
“薇尔莉特也有感觉自己可耻的时候吗……?”
“……”
“对不起,如果不想回答也可以的。”
薇尔莉特的手一动,想去触碰前胸的胸针。但途中她停住了,那只手茫然地悬在半空,只是紧紧攥成了拳。
紧接着,从那开始,她说出了超出蕾蒂西亚预料的回答。
“……想到……喜欢的人……我想,我会感到我自己可耻。”
蕾蒂西亚差点被吓破了胆。
春夏秋冬,四季轮换,今年蕾蒂西亚也在朝着歌手的目标努力。虽然已经有不少见识,这个冬天,她听到了最让她大跌眼镜的话。原来,眼前这个像洋娃娃一样精致的女性,居然正在谈恋爱吗?
“……你有……恋人……吗?”
像个傻瓜一样,声音和手都在抖。
“……是的。”
薇尔莉特给蕾蒂西亚的印象,一秒后彻底调了个。
“诶,骗人,那样啊……真、真成熟啊……”
之前在蕾蒂西亚的印象里,薇尔莉特还是多少有一些没有人的生气的感觉, 像人偶一样精巧的女性。这一瞬间,突然多了几百倍的人情味。
“……”
“薇尔莉特,真成……”
“刚才,我明白了。”
“什么……?”
“我一直没有自信……面对喜欢的人,我总会变得亳无自信。蕾蒂西亚说的事,我认为不去在意也没关系。可反过来,即使蕾蒂西亚告诉我不用在意,我的疑虑也不会就此打消。梦想也是,没有自信,自己就会感到羞愧……”
薇尔莉特接着喃喃道:“羞愧是与没有自信存在关联的啊。”
我在喜欢的人面前,觉得自己这个人……实在是……与他不相配……感到……很羞愧……没有自信。”
薇尔莉特的声音,听起来很寂寞。
“薇尔莉特,没关系的。”
不知道是对什么,但蕾蒂西亚还是说出口。仿佛为了温暖薇尔莉特的坚硬的义肢,蕾蒂西亚握住了薇尔莉特的手。
“没关系的,所以别担心。”
如此说着,她发现自己的话有多么不负责任,没有半点意义。只是,那个女孩的回答太过于纯粹,就连她自己也仿佛感同身受了。
她们只是想要在面对两人无情袭来的“可怕事物”时,说些什么吓退它们。
蕾蒂西亚从不认为神明存在,不过为了薇尔莉特,她愿意祈祷。
“……我没事……不会影响生命活动。”
薇尔莉特说了一句让人难以理解的话语,困惑地歪了歪头。
为了让薇尔莉特放心,蕾蒂西亚又说了“没关系”。
——薇尔莉特也是这样。
虽然有些对不起她,但蕾蒂西亚不知怎的得到了勇气。
——谁都有这种感觉。为自己感到可耻。
她再一次发现,这份孤独感和羞耻心,还有这份苦涩,并不是她独有的,眼前的这个人也是。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着很柔软的部分。即使那个部分不会轻易对别人展现。
“是啊,我想成为歌手,有梦想没什么可耻的吧!”
蕾蒂西亚冲破那层壳时,感觉到了痛楚,不由自主泪流满面。
感受到了别人的温暖,她止不住高兴,但还是忍不住流泪。
她相信不管多么强大的人,也会有那样的一瞬间。
“是的,蕾蒂西亚的梦想,并没有什么可耻的。”
所以,谈论梦想,追逐梦想,一点也不难为情。
“是。”
“……谢谢你……不过,我觉得难为情的,还有其它的事……我这种程度,还算不上很好的水平。比我更优秀的人还有很多。”
“……是那样吗?”
她是如此纯粹,所以,蕾蒂西亚才会同样纯粹地回答她。
“嗯,我没什么天赋。”
蕾蒂西亚说着,胸口隐隐抽痛。
“比我唱得好的人还有很多,在这条街上到处都是。所以只是唱得稍微好那么一点儿……不能说是有天赋啊。”
蕾蒂西亚的眼中,映入无数在这第二大街上追逐梦想的,形形色色的人。
之后,两人去某家小剧院兼食堂打工。
这种店在别处很少见,但在阿尔菲涅有很多家。这里人们可以热热闹闹的吃饭,欣赏台上的表演。剧目主要有音乐剧和舞蹈。薇尔莉特和蕾蒂西亚负责帮演员们更衣,准备道具。蕾蒂西亚一口断言她自己没有天赋也不奇怪。阿尔菲涅的方方面面都有很高水准。在这里演出的演员们,个个都在潜心钻研,但在外行看来,只不过是随随便便露了一手值得称赞的绝活。
听者会认为蕾蒂西亚的声音很有特质,但如果问起她能不能因此脱颖而出,没人知道。
这条街上,有宝石原石存在。
起初,薇尔莉特因为问好不够亲切而被训斥。这里的店长说她“派不上用场”,让薇尔莉特有些失落。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改善了。
虽然薇尔莉特的态度冷淡,但只听一次就能记住,记住后就能在别人提醒之前完成,可以算账,礼数又周全。虽然还是态度冷淡,他们开始觉得薇尔莉特的这点很可爱。在这里演出的歌手和舞者们既不叫她“雷迪”也不叫她“杰瑞玛”,而是宠爱地叫她“人偶妹妹”。有一些难缠的客人絮絮叨叨,薇尔莉特会耐心地听;对闯入休息室的醉汉,薇尔莉特会赶在保安来之前拧住那人的胳膊,把他赶出店门。
“人偶妹妹,雷迪,明天见。给你们的点心不能放太久,你们今天就把点心吃了吧。”
“好的,晚安。”
“晚安。”
蕾蒂西亚喜欢这份晚间工作。在这里,能在大剧场演出,已经实现梦想的演员们,时而严厉训诫,时而温柔鼓励那些还在做梦的年轻演员。
在能用演出费糊口站稳脚跟之前,大部分追梦人过着清贫的生活,也会打包带走一些食物。薇尔莉特也在这里工作,就能拿到两份食物。
“你得到了什么点心?”
“……是……糖和烤点心。”
“我是各种口味的曲奇。好厉害,都可以开茶会了。”
“红茶是不是喝完了呢?”
“嘿嘿……我从剧院里悄悄拿了一些。我们晚上开茶会吧,薇尔莉特。”
“偷偷拿可不好……”
“什么时候我出名挣钱了就还。”
回到蕾蒂西亚的家,两个人开了一场小小的茶会。不敢恭维地说,这座公寓绝算不上舒适。虽然寒风吹不进来,但整间屋子都很冷。煮一锅热水,披着毯子,两个人咬着点心,喝着茶,把窗帘拉开一些,透过窗户,看着从第三大街到第一大街一路连绵的夜景。
从第一大街到第三大街地势逐渐抬高,从这里可以很容易地鸟瞰第一大街。
“对不起,让你在这种房间里。很冷吧。”
“去秘境代笔时经常会露宿,所以没关系。”
“自动手记人偶是不是只有像你这么顽强的人才能做?”
在谈过梦想的话题后,两人聊得更多了。
虽然这么说,不去理睬薇尔莉特,她就会安静下来,主要是蕾蒂西亚在讲话。
工作要听别人命令和指示,还总是要被人埋怨。突然有了一个能听自己说话的人,蕾蒂西亚变得特别话唠。
“那样啊……薇尔莉特是孤儿吗……但有一家人领养了你……”
“是的。作为淑女的品行都是从那里学到的,这么说也不为过。”
“你能学到那些东西,说明你的家境还是很富裕的吧,薇尔莉特不去工作也没关系的吧?”
“……两位也经常那样说。我从很多人那里了解到这份工作的意义,不会选择辞职。而且,我也不再是小孩,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对于我来说,无论去了哪里,回去的时候,有在那里迎接我的人。只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
这句话刺痛了蕾蒂西亚。蕾蒂西亚把披在身上的毯子一端揉成团,温暖着她自己不断咚咚跳动的心脏。
“……我……”
她肯定,心里的那份痛楚……
“明明我没什么不如意的,但我还是从家里逃走了。”
只有说出来,才能得到平复。
蕾蒂西亚·阿斯塔原本是良家出身。
在远离都市,田园牧歌一样边境地区,出生在富农之家的女儿。
农家不容人欺辱。她的父亲是这一代最有权势的人,踏实地一步步积累家业,抚养她长大。从小蕾蒂西亚就被周围喊着“大小姐, 大小姐”,当作真真正正的千金小姐对待。她自己也自然地接受了。
薇尔莉特从伊弗加登家学到的礼仪,蕾蒂西亚在更年幼的时候就掌握了。如果要由人定义蕾蒂西亚,她正是出生在优渥环境中的宠儿。
父母决定了她的人生,从今往后都会自由自在,衣食无忧。
蕾蒂西亚八岁时,家里就决定了她将和未婚夫在几岁时结婚,仪式会场选在哪里,虽然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对象是商人家的长男,事先就被父亲列入了他自己的经营计划。
两人年龄相仿。两位父亲又是好友,就这么擅自拍了板。
虽然是那样,蕾蒂西亚也极其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切。
她也曾期待着,她自己会与那个人结婚生子,儿孙绕膝地安享晚年。
未婚夫在双亲面前对蕾蒂西亚总是很温柔,而且,旁人期待着她像个“大小姐”那样,蕾蒂西亚应该做的,就是去符合这个身份。她能做的一切, 就是为了他们,她想。
“……但是,那天我很吃惊。有一天,那个人……对我说,他说他根本不喜欢我。”
某天,就那样突如其然地发生了。
距离两人完婚还有很长时间。但如果有亲威间的聚会,两人会被不由分说地当成一家人。那天,在一如往常的亲戚聚会上,蕾蒂西亚和未婚夫待在一起。
这样大人们就会说很多打趣的“奉承话”。
结婚后要孩子,最好还是一男一女。既然以后要成为经营者,工作也要先练练手。
蕾蒂西亚微笑着听着,未婚夫却突然恼怒地扬起声音道。
“吵死了!”
可能他从来没有对人吼过。很显然,他做过了头。那声喊叫接近于悲鸣。不仅伤害了别人,连他自己也没能幸免。然后,他留下目瞪口呆的众人,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去追他,追上他之后,问他为什么那样做。”
在蕾蒂西亚的认知中,未婚夫一直笑眯眯的,是很温柔的人。
那个人,会在她的帽子飞走后,淌进水池帮她捡,不管会不会打湿膝盖。那个人,会在附近举行庆典时,不去和朋友一起玩,而选择优先护送她。
所有人都羡慕她和他的婚姻。他本该是那样一个人。
“我问了他,然后……那个人,向我发火了。”
他竟然会朝着她发脾气,那种未来,她不曾想过。
“……你……你原来是这种蠢货……!”
她追上的,不是她所知的那个未婚夫。
那只是个遍体鳞伤、大声哭喊的少年。
在旁人眼中,那时他已经十分混乱,失去了理智,说出的话也是宣泄感情的胡言乱语。但他的话,蕾蒂西亚每一个字、每一句都记得。
“我根本没把你当成女性喜欢,也根本不想和你结婚。为什么你说什么都会照做,为什么对你说什么你都沉默着什么也不说,为什么你什么都不想。你的脑子坏了吧?你也是, 他们也是,都是蠢货!你们都是停止思考的蠢货!”
田野间投下风车的影子,一派悠闲自得。他情绪激动,对着蕾蒂西亚怒吼。
“那个人说了很多遍。你绝对该讨厌这些。你绝对有其它的事想做。人生只有一次,你和他们,所有人都不明白。人生只有一次,为什么要按照父母说的做。你也好,其它人也好,你们的脑子一定都坏了。他说了一遍,又一遍……”
那时,比起自己受到的伤害,带给她更大冲击的,更像是对方的哭号。他总是那么温柔,满脸微笑。
“我只能死死捏着新连衣裙的裙裾,浑身颤抖,什么也做不了。”
何其悲伤。蕾蒂西亚·阿斯塔即使这样,也从没有真正反感过与那个人的婚约。
“所谓人生,所谓安稳,就是像那样建立在某个人的忍耐上的。那个时候,我明白了。”
逆来顺受的蕾蒂西亚爰着自己没有思考的人生。
她是边境乡村出生的大小姐,过着富裕的生活,正因如此,她不需要接受“思考”的训练,也从没接受过。
她没有讨厌的事,也没有任何疑问。
但他却一直在思考。
温柔的土地,仿佛在这世界尽头。他站在那里,沉郁地思考着。
然后,作为结果,围绕着他的无论什么,包括从中调解的他自己,都在他的厌弃下分崩离析。同样,还有那位名叫蕾蒂西亚·阿斯塔的“大小姐”的心。
“我听到他那样说,我哭着回了家。很大声地哭。原来我一直坚信的东西,全是虚假的啊。原来他对我的所有亲切,甚至每次生日的祝福,一切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义务,让他觉得厌烦啊。真的很伤心啊……那是我第一次失恋啊……但是,大哭一场之后,我意识到了。那个人是为了他自己能选择他自己的 人生,才鼓起勇气那样做的。”
回到现在的“雷迪”蕾蒂西亚·阿斯塔身上。
像新娘戴着面纱,披着毯子的薇尔莉特,向她看去。有些担心的视线。虽然并没有如释重负,但她还能张开口说话。所以蕾蒂西亚笑了,让她安心。
“从那以后,我第一次思考了我自己的人生。那个人重复着,人生只有一次。所有人,还有你,全都不明白。人生只有一次,为什么必须按照别人说的做……虽然很受伤,但那些话一直在我心里回响……然后……我回想起了,在父母让我当个未婚妻之前,我是个喜欢唱歌的人……与其说是不记得……因为有着那场大陆战争,虽然我的故乡远离战火,但有人说,在那时候唱歌还是有些欠考虑。所以我一直没有唱过。但是之后在没有一个人的夜空下,我就会唱起来。唱着唱着,唱歌在我心中变得越来越重要……不是那个人的代替,而是我入迷了,就像恋爱一样。察觉到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家,来到了这里。来到这里,简直都要笑了。这里有太多和我一样的女孩,做梦的女孩……不对,不仅仅是女孩,这样的男孩也随处都是……什么啊,我以为我的人生从此就会天翻地覆,原来,我是这么平庸,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女孩啊……”
稍嫌落寞的说法。但薇尔莉特眼中的蕾蒂西亚,身上仿佛闪闪发光。在没有灯的房间里,漂泊的她满足地说着梦想。即使弱小,也在用尽全力地追逐,黑暗中,她的身姿看起来是那么耀眼夺目。
“但是,算了吧……我的人生只有一次,我是我的人生的主角,对于我来说……我就是最特别的……所以就算了吧……”
“……”
“抱歉,总感觉,一个人生活得太久了……原来我想说给别人听的话,有这么多。红茶……已经凉了呢。”
蕾蒂西亚说完,薇尔莉特回答“不由自主就听入神了”。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这么说,蕾蒂西亚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好害羞。我也只是哪里都有的追梦人罢了。”
“追逐梦想的人,叫追梦人吗?”
“是的。在这里,这样的人有很多。不是的人,反而比较少见呢。”
“我就是这种人……”
“薇尔莉特没有梦想吗?将来想做什么之类的。”
“你有恋人,以后一天要和他在一起……这种……就是梦想哦。我就是……和我认为的恋人……结婚的梦想破碎了……最后天各一方了……所以我希望薇尔莉特得到幸福。”
“……我会考虑,请稍等。”
“哈哈……”
“蕾蒂西亚。”
“你想到了吗?”
“不是的,那个他……如果知道蕾蒂西亚在追逐梦想,会不会为此感到高兴呢?这次再与他谈谈吧……如果能把现在的情况写成信传达给他……”
薇尔莉特在思索她自己的梦想时,没有忘记蕾蒂西亚。蕾蒂西亚微微笑着,胸口却有些堵。
“大概……他不会吧。远在我之前,他就离开家乡了……他离开家乡之前,我告诉他,我一定把我想做的事做给他看,然后,他说,‘你这种人,什么都成不了’。”
“……”
“他说,我什么都靠父母,我一个人什么都决定不了,我这种人,根本做不了重大的判断……不如就那样被人保护着,安心地过一辈子。”
可能是他难以理解的关照。但是,那句话却深深刻进蕾蒂西亚的脑海。在蕾蒂西亚不曾注意到的地方,他的话隐秘地构筑起一个行动原理,无论有没有超凡脱俗的歌声,她都不能主动向别人展露这些。
“我对此很火大,像是为了反抗他一样,就那样离家出走了……不过,现在看起来或许也挺好……”
“我想这并不好。”
薇尔莉特冷静地评论,蕾蒂西亚这次情不自禁地笑了。
“但是,如果没有他的那番话,我可能不会离开家了……”
“……语言拥有力量。”
“嗯……?”
“有这种说法。能压制人的语言,近似于……诅咒。”
“……没想到从你口中会说出这种话……”
“长年间,我都在从事自动手记人偶的工作。语言时而将人束缚,时而光芒闪耀,给予人力量,又或将其剥夺。我见过很多。”
也许是这样,蕾蒂西亚想。以后,在做出下一个重大决断时,他的话也一定会跳进脑海,“你这种人,什么都成不了”。
蕾蒂西亚于是开始害怕,为了把这个念头赶出去而呼呼摇起头。
“薇尔莉特,你想到了吗?”
“……我还没整理好思路,但如果要说起……和我在一起,对于那位而言,并没有任何利益……我祈求他能幸福。而我的幸福,只是陪在他的身边罢了……可如果我希望他幸福,我离开他才是更好的选择……”
“等等,好复杂。”
“……很复杂。追梦人们不会放弃追逐梦想吗?或者,当面临放弃的时候,又会如何做呢?”
“追梦人们因梦而生,因梦奔走。他们从不会放弃追梦。就算被人践踏,被人侮辱,就算那样,也要追逐。”
“……即使那样,也要追逐。”
“嗯。就算中途会觉得难堪,不由得想要停下……一不注意,却又再次走上了这条路。今天……有薇尔莉特倾听,我也得到了满满的力量哦。”
“我只是听而已。”
“只是听着而已。只是不取笑而己。这样……并不是理所当然的啊。只是这样,只是这样就已经是一种了不起的才能了。”
“……了不起的才能吗?”
“薇尔莉特也是……如果你感到不安,你还是和你的恋人好好说清楚比较好……有人倾听,这点有多么重要,现在的我真切地体会到了。”
“……看着您,我不由想,如果……我也有梦就好了……像……某种吸引力一样,追梦人拥有这种魅力。”
“是这样吗……嘿嘿……就算不是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是想去哪里,想吃什么也可以。”
薇尔莉特听到蕾蒂西亚的话,像是想到什么,双唇微启。
“……罗兹威尔的红叶像火焰一样美丽。德罗赛尔的街道春色烂漫,繁花锦簇。”
“嗯?”
“天文之都尤斯提提亚的漫天星斗,在夜空中像钻石一般闪烁。达次的蓝花楹河,像馈赠一般的自然之景在脚下铺展。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睛[译者注。本卷第一章的内容]。”
“嗯、嗯?”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让喜欢的他看到那些。他会微微笑着,欣喜地观赏吧。休息日中会骑马兜风的他,一定喜爱着自然吧。”
哦……听到这里,蕾蒂西亚终于理解了薇尔莉特的话。
“如果这场梦能被上天允许,我想和他一起去看我经过的每一片美景,我想和他……共有那些。”
这是薇尔莉特的梦想。
多么微不足道的梦想。但她的视线也好,语气也好,认真到无以复加。
“很棒哦。”
不知怎的,蕾蒂西亚忽然变得很开心,甚至没有产生任何揶揄念头。
“真的很棒。”
满面笑容,蕾蒂西亚肯定了薇尔莉特的梦想。之后,在睡觉前,两个人一起唱了一会儿歌。像悄悄话那样,轻声细语的。蕾蒂西亚为薇尔莉特唱了情歌。两人的心像两只依偎取暖的云雀,靠近了彼此。随后长夜破晓,迎来黎明。
谈论梦想的一夜,成为了蕾蒂西亚的一次小小转机。
倾诉之后,对梦想燃起更大热情的她,不仅参加了剧院的试镜,也决心开始街头表演。虽然没有观众,但有薇尔莉特陪在身边, 她就能拿出勇气。每一天,追梦人蕾蒂西亚灵活地利用空闲时间,一次次站在固定的地方歌唱。从蕾蒂西亚的体内爆发出的歌声,与她那娇小的身体不成正比,那样的高亢嘹亮。
有人向她搭话,也有人邀请她去试镜。她也遇到了很多不讲道理的事,有人花言巧语地引诱她,参加后她却发现是某个奇怪的商品说明会;有人甚至不需要她做歌手,而是绘画模特。在那次商议的地方,有位古怪的男性开出了难以置信的金额,还有某些远超出蕾蒂西亚认知范围的要求。
“薇尔莉特!”
蕾蒂西亚大声喊等在外面的薇尔莉特。
“还好有你,还好有你在……”
薇尔莉特能做的,只有把肩膀借给哭泣着的蕾蒂西亚。
“我没有看人的眼光……运气也不好……”
这里是阿尔菲涅。追梦人之街。聚集了大量心怀梦想的年轻人,不只是这样。蚕食他们的大人同样存在。
虽然如此,但被骗的第二天,追梦人蕾蒂西亚也在街头唱着歌。
而薇尔莉特也升起一个念头,去拜访了第 一大街的作曲家。作曲家对此大吃一惊,本以为早就离开的委托对象突然来访,让他不知所措。在她告知了如今的遭遇后,他爽快地同意出手协助。
当然,他自身也有也顺势追加工作的意思。
这场访问,冥冥之中牵起一条重要的缘分。
薇尔莉特在阿尔菲涅的日子匆匆而逝。而另一边,在车里,基尔伯特和贝内迪克特正在进行究竟谁和霍金斯关系更近之类无关紧要的口角。
分别之际,贝内迪克特扭捏地和基尔伯特握了手。在他的目送中,基尔伯特坐上了卧铺。之后短暂一段时间,他只能徒劳地担心薇尔莉特的安危。痛楚静静侵蚀着他的精神和肉体。三十岁后他的身体尚且年轻康健,只是肠胃变得十分孱弱。
像这样旁观人们形形色色的行动,不得不说,“人”这种生物,是多么不知停歇。谁想着什么,又想着谁,那个谁又挂念着别人。缘之所以叫缘,是因为命运无法预测地走向未知。总而言之,于行动者而言,它给予的, 或试炼,或福音,变幻莫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而一但时来运转,就像迷雾一扫而空,一切都会守得云开见云明。
如果有掌管命运的神存在,恶作剧一定是他的拿手好戏。
某条街道,因考虑不周不得不滞留下来的,某位有名的自动手记人偶。
“薇尔莉特……?”
与某日之遥,在湖面尚漂浮着秋日红叶时结识的著名小说家。如今又一次相会了。
这个小说家,或许会在书中记录下这场神 的恶作剧吧。
“老爷。”
他只是薇尔莉特众多主顾中的一个,但对于他而言却不止如此。他还是那样,一头独特的红色卷发,瓶底一样厚厚的黑框服镜,穿着打扮变得讲究不少,怕冷这点却没变。
“薇尔莉特,没想到你真的还留在这里……我听说了。你被克劳利使唤得团团转吧?我早就事先敲打他说别让你为难了,结果还是……啊,先等等,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委托你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是……”
“您是住在罗兹威尔的奥斯卡老爷。”
薇尔莉特清晰干脆地回答。听到后,这位如今再次作为剧本家声名鹊起的奥斯卡……
“……”
逐渐开始绷不住表情。
“……嗯。”
从心底某处,奥斯卡的确期待着薇尔莉特能记住他的名字。
她实现了它。
“嗯,我是奥斯卡。薇尔莉特,看到你过得不错再好不过。”
对于奥斯卡来说,能再会真的很高兴。
薇尔莉特弯起眼睛,看着满脸笑容的奥斯卡。
“你笑了。”
奥斯卡吃惊地嘟哝。
“嗯,是‘笑’的功能。”
“……听你说可一点不像玩笑话。看到你过得不错再好不过……真的,见到你我很高兴。”
“嗯,我也是……我不敢想象,我们会有再次相见的一天。奥斯卡大人。”
很稀少的,薇尔莉特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定地再次开口。
“伞……”
“嗯?”
“我从您那里得到的伞,我一直带在身边。”
“啊……我很高兴,谢谢你。”
“虽然现在我不是自动手记人偶,所以不在……我总是……将它带在身边。非常优秀的一柄伞,无论去哪里都能大展身手。”
嗯,是很不错的一把伞,和你很衬。”
“本想着下次见到,一定让您看到我带着伞的样子……”
“诶,等等。一下子就听漏了……你辞掉自动手记人偶的工作了吗?还有,为什么?”
薇尔莉特飞快地看了一眼人群中唱着歌的蕾蒂西亚。今天蕾蒂西亚也在唱歌。蕾蒂西亚可能注意到了薇尔莉特没有看着她自己,一边投来“那个人是谁?”的注视,一边唱着歌。
“可能……说来话长。”
“没事,我在意得快死了。说吧。”
“这真是不敢担待……我并不是辞职,但因为需要钱,现在我正在从事另一个工作……虽然还在保密……我有想买的东西,所以我向作曲家克劳利先生提出了追加工作的请求。奥斯卡大人,您是来见克劳利大人的吗?”
“下份工作就是克劳利的,所以我来这里开碰头会。我腿脚又懒散,能从罗兹威尔来到这里,你还在的那会儿根本想象不到啊……对了,如果你不介意,我们继续聊聊怎么样?把你介绍给克劳利那个老顽固,我也想道个歉。去哪里简单吃点什么……而且我也想听一下你的近况,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呃,我没什么奇怪的意思,绝对没有。”
他的话落入别人耳朵里就像是引诱女性。
但他心里只是单纯地感到喜悦,为了能再次见到这位帮他实现与亡女约定的恩人。时隔很久再见,他依然认为,如果他的女儿长大,一定会成为像薇尔莉特那样的女性。
他是那么希望他的女儿还活着,就像薇尔莉特那样。
“好的,今天也没有工作。”
薇尔莉特爽快地答应了。奥斯卡如释重负。他不是天生开朗外向的性格,此时脸上也不 由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啊,但是先稍等。可以让我去问问那女孩的名字吗?虽然下部戏的剧本和演员都定下了,但要等到主题曲作好才能公开。那孩子有副好嗓子,要是她还没有定下去向,我想再去听听她的意见。”
“女孩……是我们身边那群人的中央站着的……那个女孩吗?”
“嗯。她是不是已经有去向了……不,肯定有了吧……”
“还没有。”
“为什么你知道?”
“奥斯卡大人,她是追梦人,现在还在实现梦想的途中。”
“薇尔莉特,为、为什么这么用力地拉我……”
“我有对双方都很有益的情报,在这首歌结束前,请您一定要等在这里。”
“明白了,我会等。薇尔莉特……那个,虽然挺高兴,你抓着我手腕还是相当疼的……”
人和人带来的缘分如此奇妙。薇尔莉特很少见地变得有些感情用事。在奥斯卡与蕾蒂西亚相互做过介绍前,她都没有放开他的手。
一曲结束,薇尔莉特立刻把两人拉到一起。
看到薇尔莉特拉着一个人向这边走来时,蕾蒂西亚非常吃惊。
——诶,那个人是薇尔莉特的恋人吗?
一场盛大的误会,在寒暄后很快解开了。
然后她从薇尔莉特那里得知了今年另一件让她最大跌眼镜的事。
剧本家奥斯卡在阿尔菲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蕾蒂西亚,您的歌声他很中意。”
“不错的声音。蕾蒂西亚,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那是个只说上话就能让人忘乎所以的大人物。
传言说他是个很难讨好的人,但在薇尔莉特的身边,他看上去只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
“不、不敢……我这种人……”
“如果可以,你来参加一场非公开的试镜怎么样?相关人员都在寻找参加者,不过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我想推荐你。”
进展太过迅速,蕾蒂西亚的表情僵住了。
蕾蒂西亚很兴奋,太过兴奋。心脏像被一根大棒一下下捶打,跳得剧烈而疼痛。
声音在耳边含糊一片。喉咙干而涩,眼睛睁得太大,变得酸痛。
“你能唱什么呢?高一点的可以吗?还是比较擅长低音?”
薇尔莉特看上去很开心,她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蕾蒂西亚想向为她带来这次机遇的薇尔莉特道谢。可是,她发不出声。
“蕾蒂西亚什么都很擅长。”
不要这么说。她不是那样,因为,她还……她自己还……
“然后,怎么样,蕾蒂西亚?”
——我还只是那个“雷迪”,只是蕾蒂西亚啊。
——啊。
于是蕾蒂西亚一下子理解了。她一定是再次安于现状了。
追着梦想,来到这条街道。认识了现实,依然继续不服输地努力了一把。
但某个角落,她还藏着“如果哪天回到故乡就好了”的想法。
因为,如果,蕾蒂西亚最后真的实现了梦想。
不再是“雷迪”而是个有名有姓的人。
——就不能再怪罪别人。
蕾蒂西亚以前的未婚夫的脸蓦地浮现了。
直到现在,蕾蒂西亚还多少对伤害她自己的未婚夫抱有恨意。可在此刻,即使他的话只是在心头掠过,就让蕾蒂西亚感到很惭愧。
——这是我的人生。
齿轮开始咬合时,会因为害怕,不由自主地想逃出去。
一定是逃出去才更加轻松。
放弃很简单,坚持更难。
对于有些人,做出决断十分艰难。
他们曾经受到的心理创伤,也会在此刻毫不留情地袭来。
“你这种人,什么都成不了。”他说。
“对不起……我负担不起这个重任。”
察觉到的时候,蕾蒂西亚对奥斯卡说出了言不由衷的话。
在那之后,蕾蒂西亚的记忆一片空白。
蕾蒂西亚隐约记得她自己好像走回了家。
身后,薇尔莉特叫了很多遍蕾蒂西亚的名字,她没有回答。
蕾蒂西亚回想起她自己做了什么,脸颊因为耻辱烧得通红,又变得一片惨白。
——必须要道歉。
对薇尔莉特,还有对奥斯卡。两边都要。
蕾蒂西亚受到了关照,却如此失礼。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她却双腿发软,又一次在房间里跌倒。
她发现她自己正在自己的家里,而薇尔莉特不在。
披上衣服走到公寓过道上,她和同楼的女人不期而遇。
傍晚时分,她正要出发去夜世界工作。
“啊,雷迪。”
雷迪,她像往常一样喊道。
明明有机会成为一个不一样的人,蕾蒂西亚却丢掉了。
向薇尔莉特说了那么多关于追梦人的话, 一旦有了绝好的转机,蕾蒂西亚还是放任它从手心流走。归根结底,她也不过就这样了。反正,她什么都成不了。
“你终于起来了……太好了。快到上班时间了。最近和你住一起的,那个金发姑娘……”
“薇尔莉特……?”
“对,就是她。她说如果你醒了,别去找她,晚上就待在家里吧。”
“……”
“她说她替你去工作了。还有……稍微等等,奥斯卡!”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她已经无力吃惊了。
女人从楼下喊来的,竟然是那个被蕾蒂西亚丢下的可怜家伙。
“蕾蒂西亚醒了,快过来!”
奥斯卡扬起一只手,登上台阶。
蕾蒂西亚的震惊变成了恐惧。
“为、为什么?”
“你说奥斯卡?我也不知道。我是刚认识他的。他说什么贸然进入女人的屋子不好意思,让我在你醒后叫他。我说在我吸烟这会儿可以帮忙。那个人还挺绅士的。又不是吸烟,一般会在门外等?薇尔莉特说,你一进家门就像断了气……出了什么大事吗?”
“……”
“不想说也没关系。我说,记得要道谢啊。”
说完,女人表示她自己要去工作,飒爽地走了,高跟鞋咚咚脆响。
剩下蕾蒂西亚一个人,面对因为寒冷肩膀缩成一团的奥斯卡。
“……”
得说点什么。虽然这么想,绞尽脑汁,也挤不出一个字。
“……蕾蒂西亚。”
“是、是!”
蕾蒂西亚突然发疯似地喊出声。
——已经够了。我就是个可悲的傻瓜。当场死了算了。
奥斯卡和快要哭出来的她保持着距离,说。
“我很怕冷,你呢?”
“……什么……?”
“还有,我喜欢喝汤。因为做起来简单。”
奥斯卡突然滔滔不绝地说起关于他自己的事。基本都不是什么有用的内容。听过之后,只能发现这个艺术家平时过得有多么破绽百出。
“还有……还有,对了。我在剩下的人生中,都打算朝一个目标迈进,那就是做出能让我死去的亲人感到满意的作品。差不多就是这些……下面该你告诉我了。”
“……告诉你……吗……”
“嗯。先说清楚,我可没那么容易放弃。你们这种艺术家,都纤细过头了,太难对付。而且还骄傲自大,对自己兴趣之外的东西一无所知。明明很胆小还争强好胜。包括我。所以,受到邀请后逃跑的你也不是第一个。”
“是……那样吗?”
不可思议。知道这个人的秉性后,第一次见面的恐惧虽然没有消失,但变淡了不少。
虽然像个笨蛋,但他看上去终于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我想先让你知道我不可怕。之后根据情况,也可以向你双亲解释。要是你还感到不安,在你放下戒备之前,我会一直像这样让你安心的。”
“……”
“像我一样一生都在实现梦想的都是些怪人,虽然都是些难为情的家伙,但只有他们才能创造出作品。你难道不想把那些展现出来,让整个世界欣赏吗?”
“您从薇尔莉特那里……听说什么了吗?”
“不,没听说。但你很典型。”
“……”
“很普通,也很典型的追梦人。还是个害怕就想逃的小女孩。”
“……”
“不过,歌唱得很好。”
那时,蕾蒂西亚·阿斯塔想着。
——不,我果然还是想实现梦想。我不想逃。
因为这番话,蕾蒂西亚再也不想做一个“雷迪”。
——好可怕。
——从不自己决定人生的坏习惯又出现了。
——但是,但是。
——那个人,夸奖了我的歌声。
自己是个多么单纯的家伙,蕾蒂西亚想。毫无责任感,总是给人添麻烦。
但是,却有了勇气。
这名小说家,也还在追逐他的梦想。
已经成年,并大有成就,却还是感到羞愧。
“……我真的可以吗?”
蕾蒂西亚终于说了一句正经话。
“……我……到现在……还没什么实际的成绩……”
“这次就是要找这种人,所以别在意。这个策划还有打磨原石的目的。我们想找的不是名人,而是像你一样还埋没着的新人。”
“……我……我该怎么装扮才好?有没有什么需要?比如现在就要去做的。”
“什么都没有。穿你喜欢的衣服来就好。总之,会不会在剧院公演还正在确认,所以最好是礼服。如果没有就穿平时的衣服。”
“……为什么是我?因为我是薇尔莉特的熟人吗?”
“你把顺序搞错了。我先看到你,才找到了薇尔莉特。我不知道你们认识……不过,还有赞助者的意见,不都是由我决定。别太期待,也别太泄气,大胆试试看吧。”
“……是!”
“不过我还是有点看好你的。”
“是,谢谢您。我之前逃走了,十分对不起……”
“我说了,我都习惯了。不过那份纤细……对于你这种要站在台前的人来说,也很有必要吧……”
那天晚上,回来的薇尔莉特得到了蕾蒂西亚的拥抱和谢罪。
“薇尔莉特,薇尔莉特,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也是。”
“人生啊,转机啊……”
“按顺序慢慢来吧。”
与奥斯卡的重逢也成为了薇尔莉特的转机。
了解状况的奥斯卡提出金钱援助,她拒绝了。他又提出,那就用代笔委托支付现金。工作是填写粉丝回信的地址。他本想趁留在这里时找工作空当完成的,所以才带了过来。
这份工作甚至用不了三十分钟。但无论怎么算,他支付的金额也比平时高了不少。
“我不能收下。”
“拿你当做原型的戏剧大火,我才能继续这份工作,这点小事就让我帮你吧。”
“我不能收下。”
“以后我有机会拜托你代笔的时候……那时候,再做饭给我吧。我是之后才知道的,那些不属于自动手记人偶的工作范围。”
“因为老爷您实在是位让人为难的大人……”
“以后你还这样教训我吧……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就这样十分偶然地,她也得到了一笔钱,用作回城的交通费十分充裕,还有些剩余。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仿佛涟漪变成巨浪,眨眼之间就可能引发剧变,以至于颠覆整个世纪。
即使这一次,对于各自的人生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变化,也绝不能说他们没有拼尽全力地活看。
在一些事开始的时候,另一些事在走向结束。
薇尔莉特和蕾蒂西亚之间,有着太多注定。
彼此间,已经没有了住在一起的理由。
蕾蒂西亚得知她明早就将出发后,反而没有很大反应。她总觉得,如果表现出来,就会切身地意识到她们即将分别的事实,然后,忍不住大哭出来。她害怕这样。
“薇尔莉特,对不起。”
“您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但不管是多少遍我都想说。你今天对我这么亲切,我却逃走了。我……只是很害怕。明明是我想要的,我却害怕地逃跑了。很傻吧……”
“……我也是。我喜欢的人,一直对我很好……可我总是想逃走……很傻。”
“薇尔莉特才不傻呢!我才傻!对不起……”
那天,蕾蒂西亚做出了很多选择。
最后一个选择于此刻来临了。
蕾蒂西亚是就这样平静地向薇尔莉特道别,还是向薇尔莉特告白她自己的心意。
如果能和薇尔莉特一直在一起,就好了。相遇后度过第一个夜晚,蕾蒂西亚就一直这么想着。
就像是童话故事一样。但做梦本身,没有错。
所以,在最后一次的夜晚茶会上,蕾蒂西亚横下心说出了口。
“……那个……薇尔莉特,如果你愿意,可以和我一直在这里生活吗?”
蕾蒂西亚明明知道不会实现,但还是说出了口。
“如果你和他还没有结婚,在这里当自动手记人偶怎么样……对啊……如果是我们两个, 一定会很愉快地在一起,对吗?就算变成了老奶奶,也一定会很亲密的,不是吗?薇尔莉特……”
这种梦不可能成真,蕾蒂西亚明明知道,但还是说出了口。
蕾蒂西亚是那样的想表达她对薇尔莉特的喜欢。
“……不。”
薇尔莉特摇头。
理所当然。薇尔莉特有故乡,有爱人,有要做的工作。
蕾蒂西亚知道,提出这种愿望,没有任何用处,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说出了口。
即使那样,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蕾蒂西亚没出息地继续哀求。
“……我……那个……真的……”
蕾蒂西亚感到她自己已零落不成声。
明明还有那么多事需要道谢。
——薇尔莉特。
“只要和你,就算在这间小屋永远,永远地住下去,也很好啊。”
——谢谢你。
“我甚至想,如果这样,就好了。”
——最开始,就算没有出声向你求助,你却依然救了我。谢谢你。
“我喜欢你。”
——我把我的梦想告诉你,你没有嘲笑我。谢谢你。
“薇尔莉特,我喜欢你。”
——就像是为了支持我的梦想一样,与我结缘。谢谢你。
——而此刻,你也陪在我身边。谢谢你。
“我喜欢上你了啊。”
漆黑夜色中。
两个人的吐息洁白。
寒冬真正来临了。
她们望着彼此,不知不觉间,茫茫的天空中,飘飘扬扬地落下一片雪花。
一片,又一片,轻轻落在地上。
明天世界一定会是一片纯白。
那将会是与今天全然不同的一天。
单调的每一天循环往复,可同一天永远不会再次到来。
相遇。离别。世界中,每分,每秒,都在发生。
虽然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总是感到猝不及防。
时光仍在不停歇地流逝着。
如果对此感到畏惧,与追梦人的身份是不相符的。蕾蒂西亚也懂。
明明懂得。
“蕾蒂西亚。”
“……薇尔莉特……”
虽然懂得。但总有一场相遇,会让离别变得更加痛苦。
人生再也难得一遇。
这次,蕾蒂西亚·阿斯塔的运气不错。
命中注定,薇尔莉特激励了蕾蒂西亚的人生。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至少此刻,蕾蒂西亚的运气不错。
“……蕾蒂西亚,您是追梦的人。”
蕾蒂西亚吸吸鼻子。眼泪一直在流,无论擦拭多少次也不管用。
“嗯。”
“我不能在这里。我不属于这座城市。”
她的话,像雪花一样冷,可却是无法辩驳的现实。
“好寂寞……”
“追梦的人,是即使寂寞也要继续的人,不是吗?”
“好寂寞……不想……你……离开我……”
“……在这间小屋……我也找到了我的梦想。这段日子,就算变成‘老奶奶’,我也会一直铭记着。”
为什么,要这样刺痛她的心呢?
只会让离别变得更痛苦。
但是,正因为她是这样率直诚恳的人。
“……下一次……我一定会失败的……会大哭着回家的……还有谁能安慰我……那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蕾蒂西亚才能说出她自己的梦想。是她“不要感到难为情”的鼓励,从背后推了一把。
“……我明白的。您在和我分别后,也一定会擦干眼泪,开始战斗。”
这样不就足够了吗?她不禁想。
她做惯了好孩子,不能总是任性。
“您是这样的。您不会停止追逐,即使被人践踏,被人嘲讽,您也会不断追逐。这样,不就是追梦人吗……?”
“但是,薇尔莉特!”
蕾蒂西亚不该说。
“薇尔莉特,我害怕。”
蕾蒂西亚知道不该说,但停不住口。
扑面而来的未来,让蕾蒂西亚止不住地害怕。
——想做回“雷迪”,又不想。
——想看到未知的未来,又不敢自己创造未来。
每边都是真实的,每边都是可怕的。
“……请让我看到吧。在这间小屋里说的梦想,请让我见证吧。”
蕾蒂西亚忍不住,崩溃一样伏在薇尔莉特的膝上,抱紧她。多么不像话,多么难为情。但蕾蒂西亚这么做了。
因为是她。即使被拒绝,也想抱紧她。
“薇尔莉特……我……我能做到吗……我不知道。”
蕾蒂西亚呜咽着,向薇尔莉特说。
“不,您是战无不胜的人,蕾蒂西亚。”
“为什么那样想……我一点也不特别。”
“您正在变得特别的途中……即使害怕也没关系,但要记住,永远不要放弃战斗。”
“……嗯……我会……努力战斗……”
“嗯,请您……不要输。”
“我不会输的……薇尔莉特……就算远远地,请你看着我,好吗……”
——我,将这个人当成一种代替。
——父亲。母亲。还有。
——当成本该支撑我人生的他的代替。
——即使如此,薇尔莉特也把她的膝盖借给了我。以后就会从这份温柔中彻底地成长。所以,仅限今天。
蕾蒂西亚哭着,哭着,发誓再也不会逃避。
第二天,起床后的蕾蒂西亚,看到一个大箱子和一封信。
虽然昨天蕾蒂西亚已经向薇尔莉特做了告别,但蕾蒂西亚没想到薇尔莉特会一声不响地离开。蕾蒂西亚感到寂寞,但读过信后,相信这一切会被抚平。信不正是为此而书写的吗?
给蕾蒂西亚:
这是我的礼物。我最近成为了真正的人。所以,分别变得很痛苦,一定会哭出来的。原谅我用信向你道别。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虽然写的不知所云,但至少蕾蒂西亚明白了,薇尔莉特也会因为不想哭而逃走。蕾蒂西亚处于某种风平浪静般的心绪中。蕾蒂西亚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已经见不到薇尔莉特了。但她总觉得她们还会再见面。薇尔莉特是个守约的人。她说“请让我看到”。因此,自己成为歌手的那天,她一定要让薇尔莉特见证。
——“你这种人,什么都成不了”。
成为了某个人之后,她一定会出现的。
蕾蒂西亚珍惜地把信纸放回信封。然后将目光投向那个大箱子。冬日清晨,朝阳斜斜照入窗户,房间里回荡着悉悉索索解开丝带的声音。在地上大开着的旅行箱中,静静躺着一条裙子。两个人一起远远看过的橱窗中,那条洁白的裙子。
因为太贵而放弃了的裙子。没有什么东西比这个礼物更能作为鼓励。
那个女孩说“去战斗吧”。
蕾蒂西亚看着放在地上的旅行箱,她想象着薇尔莉特如何挑选了这件仿佛与世间烂漫绽放的群花相称的战服。薇尔莉特一定又一次把她自己挣的钱用掉了大半。
蕾蒂西亚能轻而易举想象到饿着肚子,只带了勉强能坐上车的钱离开的薇尔莉特。
“……我要让你看到……对吧……”
追梦的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继续追逐。
独身一人,面对失败,也不放弃。挣扎着,挣扎着,努力存活。
抱着裙子哭着,蕾蒂西亚向她自己发誓。
直到实现梦想,这将是她最后一次肆意地哭。
散落的舞台终于汇集一处。
搭上贝内迪克特的便车,又换乘蒸汽火车,基尔伯特到达阿尔菲涅。随后,他探访了与霍金斯家有着渊源的商户。
“电话线接力”的方法似乎奏效了。店主已经事先得到了联络。他得知有人看到类似的人物和包裹的收件人一起在街上工作。
最妥当的还是先去住址寻找。不巧那里谁也不在。
当时,房主蕾蒂西亚·阿斯塔正在参加试镜。
没办法。追随她的足迹,基尔伯特去了她工作的地方。来来往往上菜的餐饮店。养着白色大狗的富豪家。上演一幕幕奢靡剧目的酒馆。他转遍了每一个地方。听说,她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
——迟了一步吗?
基尔伯特拼了命,从北陆赶到莱登沙弗特里希,又来到阿尔菲涅。经历了天南海北。这太愚蠢了。 霍金斯阻止他的话犹然在耳。
“……”
她安全就好。这样就好。
基尔伯特这样想着,却只能浮起自嘲一样的笑。
在别人的眼里,这些行为是有多么徒劳无功。
事实确实如此。改变立场,基尔伯特会感到可笑。可他却无法说服他自己停下。
基尔伯特与薇尔莉特相遇之后。
薇尔莉特叫了“少校”之后。
基尔伯特告诉她,他爱她之后。
向她祈求,希望能留在她的身边之后。
基尔伯特慢慢变了。距离少年时期那个只为了家族荣耀而生的“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已经偏离了太多太多。
一名少女,仅仅这样就改变了一个男人。
对于基尔伯特而言也同样。
一名青年以一己之力,将野兽变为少女。
对于自己举动的巨大影响,他们从没有彼此确认过,满眼都是对方的光芒。
他们都太过看重对方,甚至认为只有自己不在身边,才是最好的。
即使这样,还是想在一起。
这是古往今来的恋人们对彼此抱有的,极其普通的感情。
虽然熟能生巧。但对于两人,这还是第一次,因此才会痛苦。
“……”
回去吧,喧嚣中,基尔伯特想道。
薇尔莉特不在,基尔伯特留在这座城市就没有任何意义。现在立刻赶回去,也许还能在莱登沙弗特里希见上短短一面。
如果见到,基尔伯特要为自己令薇尔莉特不安的行为谢罪。
如果薇尔莉特能接受。那么。
那么,这一次,基尔伯特想对薇尔莉特说从今往后的事。
直到他们能彼此理解。即使分开也不会再有任何问题。
想到这里,基尔伯特注意到,一个声音正轻轻地向他自己靠近。
那个声音基尔伯特已经听到过不知道多少次。
重逢之后,每次见面,这个逐渐靠近的声音就会让他露出微笑。
靴子哒哒的声音。
像她一丝不荀的个性,十分规律的脚步声。是她独有的脚步声。
以及,无论去哪里,在何处,可能都不会听漏的那句话。
“少校。”
那是薇尔莉特对基尔伯特说的第一句话。
只是军衔,早就不再适合现在已经是上校的基尔伯特。
基尔伯特在被薇尔莉特呼唤时,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惹人怜爱。充满魔法的短句。
基尔伯特屏住呼吸,转身回望。
摇曳的深红色丝带。普鲁士蓝的紧身短上衣。缀着蝴蝶结的雪白连衣裙。
还有在她的前胸闪烁的,将两人紧紧相连的翡翠绿色的胸针。
她不再是少女兵,也不再是“紫罗兰”。
不再是基尔伯特的道具,不再是野兽。
而是身为自动手记人偶存活于世的女性。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向基尔伯特伸出手。
“薇尔莉特。”
“少校。”
基尔伯特突然的回头让薇尔莉特有些吃惊。薇尔莉特将伸出的手收回,放在胸前,随后慢慢垂下。基尔伯特没有放过那只不再伸来的手。
基尔伯特握着薇尔莉特的手腕,把她拉近身边。
“少、校。”
基尔伯特用一只手轻轻碰着薇尔莉特的脸颊,望着近在咫尺的她。
蓝色的眼睛,金色的头发,精致的容貌就像人偶一样。是的,是他的薇尔莉特。
“是薇尔莉特吗……?”
没有答案的问题,薇尔莉特还是认真地回应了。
“是,我是薇尔莉特。少校。”
薇尔莉特感受到基尔伯特极近的凝视,她的脸忍不住一点点泛起红晕。
基尔伯特深深叹息。握着她的手把她圈住,一把拥进怀中。对于一向绅士的基尔伯特,这个拥抱显得有些粗暴。但薇尔莉特感受到了,他是有多么迫切地想见到她。
“……那个,我想可能是偶然,难道,您是在寻找我吗……我正在向之前关照我的人道别,告诉他们我即将离开这里……”
“……我在找你。对于我来说,不四处找你的日子,可能不存在吧……不说这个了,我真的找了你好久。”
“少校,您不是在北方的驻扎地……”
“我休假了。因为我没收到你的回信。”
薇尔莉特被基尔伯特的高大宽厚的臂膀不留缝隙地紧抱着,动也不能动。薇尔莉特想抬抬头去看他的脸,也做不到。
他抱过她一次。是在重逢时。
那时只是十分欣喜。依偎在他肩膀上哭泣。只是那样罢了。
这种拥抱还是第一次。
“少……校……”
薇尔莉特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于抱紧着她怎么也不愿离开的,比她自己年长的恋人,只能稍微提起声调。
宛如少女一般。
“我……我的回信……?”
脸颊很烫。染上了玫瑰色。
“……是你在这里出差的时候。收不到信,也没有办法……考虑到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想解开你的误会……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薇尔莉特小心翼翼地向基尔伯特询问。
“我的信,伤害到少校了吗?”
“……那是我想说的。”
“我没有被您伤害。”
这句话刺痛了基尔伯特。
为什么这个姑娘,对他没有丝毫怀疑?
至少要被薇尔莉特狠狠责备一次,基尔伯特才能感到些许轻松。
可薇尔莉特是不会做这些的。基尔伯特为此感到痛苦不堪。
“不……”
基尔伯特终于慢慢放开薇尔莉特,垂头看着她的脸。
“是我伤害了你,薇尔莉特。”
这次,是薇尔莉特屏住了呼吸。视线尽头,那一对熠熠发亮的翡翠绿色的眼睛,慢慢变得湿润。基尔伯特的神情是那样悲切。
只是看到那只眼睛,就足以让薇尔莉特体内的所有机能停止。
她没有办法。她停不下来。一切都是自动发生的。
“薇尔莉特,我永远不会再让你感到可耻。”
与那只眼睛相遇时,薇尔莉特觉得好美。
薇尔莉特只能被深深醉倒。
“……没有你,我无法活下去。”
被谁非议,被谁指责。
“除了你,我什么都不想要。”
无法停下来。
追逐着。追逐着。
“求你,不要从我身边离开。”
追逐着。追逐着。追逐着。追逐着。追逐着。
最爰的人,还有他的眼睛。终于,她被容许站在他的身边。
思绪停不下来。
怎么也停不下来。
不如说,薇尔莉特的“故障”再也修不好了。
用尽一生也修不好。
“少校。”
但那样也无所谓了。
“少校,少校,少校……我……”
终于,这份思绪抵达了终点。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由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完成。
爱,将野兽改变至此。
因为爰,人偶成为人类。
所以那只野兽,点亮了那对宝石一样的双眼,用人生中的一喜一怒,美丽或悲伤。
野兽向基尔伯特吠叫。
向世界上唯一的,比其它什么东西都重要的,无可代替的主人。
“……我,深爱着少校,今后一生,我都不会从您的身边离开。”
——ài,是什么?
基尔伯特的眼中,现在的她与从前的她重叠起来。
那时候的薇尔莉特还不明白基尔伯特的告白。那名懵懂的少女,现在已经成长了许多,就像是要守护基尔伯特一样,说出爱的宣言。
翡翠绿色的眼睛里,泪水如雨滴般滑落。
这一次,她好好地向他伸出手。
她的手向他伸去,隔着手套,轻轻擦拭他的脸颊。金属手臂铿锵鸣响着。
“……”
如果这只手心,能再温暖一些,再柔软一些,该有多好。
用这双手来抱住哭泣着的爱人,太过冰冷,太过坚硬。
太像是个诅咒。
“我会用我的这双手,去守护少校。”
但这双手很强。
这双手给了她自信,足够让她保护他。
基尔伯特轻轻按着眼角,似乎想要止住不断溢出的泪水。他说。
“薇尔莉特。”
“是。”
“……你不守护我也可以。”
“不,我会守护您。”
“不对,你由我来守护。”
“没有不对。我会守护您,赌上我的一生守护您。”
顽固的两个人。虽然在僵持中并没有哪方让步,但大概是薇尔莉特赢了。
也许是之前的示弱太有迷惑性。是囚为她平时太过顺从了吗,一旦强硬起来,让人心头一悸。
“……薇尔莉特……”
“少校……现在我明白了。无论发生什么, 即使被人责难,只要您还需要我,我就满足了。”
随后薇尔莉特·伊弗加登这样说道。说出曾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我会守护您。”
仿佛是一样的喁喁细语,却又有着不一样的温度。
“请一定不要怀疑。我是属于您的。”
这次,是以爰的温度。
“我爱着您,少校。”
守护他。她只有这一个念头。
基尔伯特微微失神。
“……你这样明确地告诉我,似乎……这还是第一次。”
事实上,他吓到了。虽然说过近似的话,但从她口中,从没有出现过如此明确、清晰的告白。
现在,终于。
基尔伯特发觉,此时,他的心中正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涌现出无法抑制的感动。
现在,他们终于能像普通的恋人那样。
回想起来,两个人总是这样,一个人跟在后面,一个人回头寻找。从来都是单行道。
向彼此诉说了“我爰你”后,他们终于站在同一条路上,面对面。
薇尔莉特深深谢罪。
“十分抱歉,我已经记住了。只要您需要,多少遍我都会说。”
像在说“请命令我”似的态度。改变薇尔莉特的这 一点,可能还要花很久的时间。基尔伯特用只对薇尔莉特才有的温柔眼神,注视着她,轻声说。
“……我的心脏可能会受不了。看来需要训练啊。”
“……少校的,心脏会……”
“只是比喻。我的心脏实际上没问题。”
“……我安心了。”
“薇尔莉特……我爱着你……这一点,我让你理解了吗?”
“是的,少校您爱着我。”
“还有,你是我的至爰这一点,也是?”
“……我也是,少校您是至……爰。”
“抱歉,是我强迫你这么说了吗?”
“不,我的心脏……也一定……像您一样……承受不住了。那个,在您看着我的时候……中途,我就变得说不出话来……”
“我也是这样。”
“……少校也会变成这样吗?”
“啊啊。”
对于他来说,这个女孩的一切都是那么无可救药的可爱。
他看着她,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微笑。
泪水再次落下来,她依然伸出手,将他的泪水拭去。
擦拭着,她自己也掉了眼泪。
“……是故障,少校。”
“泪水不是故障。哭也没关系,薇尔莉特。”
“…………是。”
两人自然地牵起手,调整步幅,一起向前走去。
双手义肢的女孩,单手单眼的男人。看上去有点奇怪的两人。但走入人潮之中,就不再有任何问题。他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即使被人责难,即使不被允许。
薇尔莉特对着她最爰的人,轻轻地用有些雀跃的声音说。
“少校,我……在没见到您的这段时间中,有很多想向您报告的事。”
“啊……请一定要告诉我。什么都要。你的冒险,我很期待。”
“是。这次,我从追梦人那里学到了梦想是什么。”
“追梦人?”
“是的。是追逐梦想的人。也许以后的某一天,我可以和少校……去很多想去的地方。”
“一起去吧。一个个去。”
“可以吗?”
“刚才你说,你要用一生守护我。明明我比你年长……在拄起拐杖之前,让我们一起实现这些吧。别担心,薇尔莉特,时间还很长。”
“少校,您有梦想吗?”
“……从没有被别人问过。我有。”
“是我可以问的梦想吗?”
“可能只有对你,我才能说出口。”
“是什么呢?”薇尔莉特问。
“虽然很不起眼,但……我想要自己的家庭。”基尔伯特低声说。
“少校,您的这个梦想,即使是我……也可以帮您实现吗?”
薇尔莉特的这句话,再次让基尔伯特的绿色的眼睛里的世界变得模糊。
——为什么,你……
他身为自动手记人偶的恋人,正说着让他心神俱颤的话。
基尔伯特握住薇尔莉特的手的力度加强了。
“只有你。只有你能做到,薇尔莉特。”
这样回应她很简单。
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
但这次的话,重量与过去不同。这句誓言,将会束缚薇尔莉特的一生。
如果想要如此告白,至少,要在做出相应的行动之后。他想。
“……薇尔莉特。”
他一直在忍着。
那是对于正常的恋人来说,稀松平常的示爰举动。
但对于两人来说,这还是第一次,现在时机正好。
不可思议的是,基尔伯特并没有感到很紧张。
基尔伯特沉浸在幸福之中,以至于任何事都不足为惧。
或许也是因为他明白,她不会拒绝他自己。
此刻,他明白,她只属于他一个人。所以,他停下脚步。
薇尔莉特茫然地仰头看着,基尔伯特突然转过身面向她。
人群熙攘。他低下头,近乎犯罪一样地吻了她的唇。
“少……校。”
离开她,那里站着的,是如此惹人怜爰又有点困惑的,恋人的身姿。
“……少、校……那个,我……那个……”
“抱歉。”
基尔伯特显得底气十足。
“不……那个……可以的,就是……我……那个……”
被吓到了的薇尔莉特有些摇摇晃晃。
“……我……对少校……十、十分倾慕……所以,没有……关系……”
玫瑰一样羞红的脸颊。盈起清浅泪水的眼睛。能让薇尔莉特·伊弗加登变成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只有基尔伯特·布甘比利亚。
——我一定是为了此刻,才降生于世。
基尔伯特不会再感到害怕。
自幼抱有的孤独感随之消融。
于是终于,他从道具成为了一个人,像少年般微笑着。
是薇尔莉特·伊弗加登让他成为了人。
“薇尔莉特,只有你能胜任。你会与我共度一生,再也不会离开……这句誓言,我可以收下吗?”
两个人在一起,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那么,故事的后续就讲到这里吧。
基尔伯特与薇尔莉特,围绕着他与她的问题,尚未得到解决。他们会变得怎样,会有怎样的未来?这些都不曾有确切的答案。或许,在传递着两人的故事的人们的心中,存在着某个想象中的结局。
试着去想象一下吧。
这对于你来说,并不是难事。
声音与气味,色彩与动作,耳边传来他们的话语。请尽情展开想象的翅膀吧。
那是在某地,一个安静的场所。在花木葱茏,五色斑斓的森林里,只有两人。
……不,还是订正一下。这或许不会被允许吧。
两人共同的恩人,那个有一头纯正红色头发的男人,一定不允许。
他们会招待那几位祝福着他们跨越重重困难的人。一定没错。
在那其中,有着拥有相似金色头发的青年,有着黑色头发的美人,还有着异色眼瞳的少女。
那么再次放飞你的思绪,重新想象吧。
落日为笑语轻柔的森林镀上一层晕红,提灯点亮,散发着温和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紫罗兰[3]的幽香。
新郎身穿莱登沙弗特里希的陆军礼服。
新娘的婚纱由邮局的社长特别定制而成。
静谧之中,他们宣誓了爱意与未来。
这样的结局,一定藏在你的心里的某处。
将野兽变为少女,将少女,变为理解“爱”的一个人。
那位少女的故事,在此刻走到了终点。
你是否感到伤感与寂寞呢?可任何故事,一旦开始,就一定会在某个时候结束。
但请相信,只要有了你的想象,这个故事将永远延续下去。
无论何时,只要呼唤,她一定会出现在你的身边。
你问为什么,因为她自身是这样。古今东西,何时何地。
如果客人希望,无论是哪里都能前往。寂寞的时候,请呼唤她的名字吧。
你一路见证着她,那名与众不同的少女,她的名字是……
“薇尔莉特·伊弗加登。”
注释。
[1]阿尔菲涅是日语音译,英文发音应该更接近阿尔芬,alfine,虽然没有单独成意,不过有查到“da capo al fine”是意大利的音乐术语,即从头反复弹奏到曲终或标有“fine”结束处。
da:从,自。
capo:头,开端。
al:直到。
fme:结束处,曲终。
[2]日文汉字“表现”与中文“表现”有很大区别。日文“表现”指将内在的精神层面的主观的思想、感情以外在、客观的形式表现出来,以及作为表现形式的表情、动作、记号、语言等等,特别是艺术性质的文学作品(如诗、小说等)、音乐、绘画、建筑,含义更接近“艺术”。
[3]准确来说是堇菜花。牵扯到一个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的误译。为了和通用译名保持一致,还是选择了紫罗兰。大家理解意思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