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FineDays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国民爱抖露

偌大的教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用手支着下巴,摊放在面前的文稿纸上,一个字都还没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准备写下去。渐近黄昏的天空中飘浮着的几堆鱼鳞状的积云,似乎都现出不满的表情。敞开的窗户里,传来了在操场上长跑的棒球队员们的吼叫声,他们的训练像是快结束了。

一、二;一、二;一、二;一、二。噢——!

我随着他们的吼声,轻轻地加上三、四;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噢——!

星期四下午放学后,阴森森的教室,我和棒球队的那些光头队员之间的单向连带感。

突然,教室的门被打开了,我把刚到嘴边的第N个三、四又咽了下去,吃惊地看着闯进门的女孩。但那女孩好像丝毫没有因为我在教室里而吃惊,她微微点点头算是和我打招呼,于是我也朝她点了点头。

我从没见过那女孩。黑色的长发,细长的脖子,还有一对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睛。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以至于她穿着校服走进教室时,看上去显得有些不自然。我想,如果她身着名牌服饰出现在什么时尚杂志上,一定会让人觉得更自然些。

“我说,来这儿干吗?”我问道。

“写检查。”那女孩说。“让我写检查。说是教室里还有一个人,一起写。”

“噢,”我说,接着又问:“怎么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说着,在离门最近的课桌前坐了下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

女孩看上去像是班长一类的人物,怎么也会落到放学后写检查的地步,这让我感到兴趣盎然。女孩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动手打了老师。”

“原来如此。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笑了。女孩回过身去,铺开稿纸,拿出活动笔,开始写她的检查,教室里顿时响起活动笔“咔哩咔哩“的声响。说是写检查,但她似乎是在把一篇背熟了的文章抄写在稿纸上,除了偶尔伸一伸胳膊、转一转脖子之外,她那握笔的手一刻都不停地滑动着。

看样子她不会再搭理我,于是我只得死了心,合着她的“咔哩咔哩”声,开始书写假名字母。

あいうえおかきくけこさしすせそたちつてと……

写完一遍,女孩的手还在不停地滑动,于是我又从头开始写起。

あいうえおかきくけこさしすせそたちつてと……

不知什么时候,操场上光头队员们的训练已经结束了,教室里只有女孩和我的活动笔发出的“咔哩咔哩”和“咯哩咯哩”声在回荡。

咔哩咔哩。咯哩咯哩。

星期四下午放学后,一个个排列在文稿纸上、毫无意义的假名字母,我和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之间的单向连带感。

我把假名字母写了三回半,终于觉得太无聊了,于是停下手来。

“嘿,我说,你打的是谁?”女孩没回答,看样子她真的在认真反省,专心致志地写着她的检查。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一拳?要不是一巴掌?”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你是几年级的?不是三年级的吧?”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参加什么兴趣小组了吗?”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你的头发,可真漂亮。”咔哩。咔哩咔哩。

“你看,现在的女孩,都把头发染得乱七八糟的是不是?那样,我最讨厌。我想这一定和我的初恋有关。因为我的初恋女孩,她长着一头非常自然美丽的头发。”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她是我幼儿园时的同班,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忘了,但我把她的头发记得很清楚。那头发一直披过肩头,垂到腰际那儿,阳光照在那上面,折射出亮晶晶的光,实在太美了。所以,我想我恋上的肯定不是那女孩,而是恋上了她的头发。我的初恋,挺奇怪吧?”

咔哩咔哩。咔哩咔哩。

我没辙了,只得闭上嘴不再和她说话。我努力地回忆那位幼儿园同班的模样,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也许,现在即使我们在马路上擦肩而过,我也认不出她来了吧。不,可能真有这样的事,说不定我们真的曾经在哪儿擦肩而过。我这样胡思乱想着,心里觉得有些伤感。

六点不到一点,老师来到了教室。让学生写检查的目的,并不是要督促学生进行反省,而是要给学生惩罚,放学之后不得回家。这时,女孩的检查像是已经大功告成了,咔哩咔哩的声音听不见了。

“写了吗?”

到教室来的不是命令我写检查的体育老师,而是我们班的班主任芜木。因为芜木平时对上课毫无热情,而对学生又表现出彻底的心灰意懒,所以他在学生中深受好评。

我把写满假名字母的稿纸翻过来,在反面加上了“检查书”的大标题,然后又写了“我已经深刻地反省了”几个字。但我觉得只有这几个字,确实难以体现出自己的诚意,于是又在纸上添了“真的”这两个字。

我拿着稿纸交给了芜木,芜木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他又把眼光落到了女孩递上的文稿纸上,这下,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让你们写检查的,对吧?”

“嗯。”我说。

“是的。”女孩也点头回答。

“你们说,这能算检查吗?这个?”

芜木看着我,哗啦哗啦地摇着我的稿纸。

“还有,你。”芜木说着,念起了女孩写的检查的题目;“关于终身雇佣制崩溃后高中教育的现状。”

芜木又长叹了一口气,而女孩还是用她毫无表情的眼神注视着芜木。

“喂,谁让你写论文来着?这能算是检查吧,这个?”

“老师让我把自己所想到的,坦率地写下来,所以我就这么写了。”

“完全正确。”我插嘴说。

“好,好,行了,我知道了。”芜木说着,嫌麻烦似地摆摆手,“得了,都回去吧。不过,可别再犯第二次噢。”

“这可说不准。”女孩说。芜木的一条眉毛竖了起来。

“如果对方再对我做同样的事,我也会同样地反击。”

“同样的事?”女孩如此干脆地断然拒绝,让芜木显得有些不安,他放低声音问道:“那个,我,事情的经过我不太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不是被好色的中年教师摸了屁股?”我问。

“对方说了非常没有礼貌的话。”女孩说。

芜木没理我,他直直地看着女孩:“但是,动手打人总是不对的。”

“请你不要因为我打人而批评我。”女孩一脸严肃地说道。“我应该突然一把将他推下楼梯,或者放火把他的家给烧了。但我没有这样做,所以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说得太精彩了。”我伸出手,要求和女孩握手。“和我一起转入地下吧,让我们和现有体制作斗争。”

女孩没看我伸出的右手,芜木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

“可以回去了吗?”女孩说。

“啊,是啊。嗯,已经不早了。”芜木说。

“是吗。那好,再见。”

女孩低下头向芜木鞠了一躬,然后拿起放在书桌上的书包,打开教室的房门。她在门口似乎迟疑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对我说道:

“我动手打的,是我们班的班主任三宅老师。不是用拳头,而是打了他一巴掌。我是二年级的,没有参加兴趣小组。非常感谢你夸我的头发。还有,我认为你的初恋很精彩。”

她机械般地说完这些,又鞠了一躬,走出了教室,她那飘逸的黑发消失在教室的门外。我一下子觉得教室里变得有些黯淡。教室里只留下我和芜木两人,我们就像是搞错了返回后台的时间,傻乎乎地被留在舞台上的两个小角色。

“头发?初恋?”芜木的眼睛从女孩走出去的那扇门,移到了我的身上。

“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我深深呼吸了一口还留有女孩气息的空气,说道:“都是些不想让肮脏兮兮的中年教师知道的事情。”

芜木又在我头上拍了一巴掌。

那云层我以前好像也见过,厚厚的、浑圆的形状,非常性感。

“嗨,”我对那云层说道。“我说,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吧?”

云层没有回答。不行不行,这是初中生追女孩子的方法,我在心里反省。

“别误会不是那意思,”我向云层辩解道,“算了,以后我们说不定还会在哪里见面的。”

“你一个人在这里自言自语?你脸色好像不太好唉。”

我胡乱地躺在那里,听到有人在我脚边这么说。那人走到我的脑袋旁,站住了。我侧过头去,对方穿着短裙,那短裙本来就短,所以她的裙底春光一下全暴露在我的眼前。但对方好像并不介意,当然我也不怎么在意。这种事儿,只有换成偷窥之类,才会叫人感到兴奋,如果是对方故意亮相,那根本让人提不起劲。而且从那短裙里伸出的两条腿,虽然还算修长,但却充满肌肉的质感,在让你感到性感之前,先让你体会什么是健壮。

“嗨。”我对着裙底的黑裤衩儿,说道。

“昨天,又被逮着了?”安井蹲下身,俯视着我的脸。她是我们隔壁班的,纯粹的不良少女。从一年级开始,午休的时候,我们一直躲在教学大楼的屋顶抽烟,算得上是烟友。

“嗯。让写了检查。”

“你怎么写的?”

“正在深刻地反省。”

“真是简明扼要。”

安井在我身旁并排躺了下来,然后摸出烟点上火,抽了起来。自二年级的夏天开始,我曾经多次发誓要戒烟,但结果总是以失败告终,直到三年级的现在,还是没有戒成。

“有时候我真的不太理解你。”

安井对着风,吐出一日烟,说道。

“在学校抽烟,和让你写检查你就老老实实地写,这两件事在我的头脑里实在难以共存。”

“是吗?”

“嗯。”

听她这么说,我认真考虑了一会儿。

“未成年人不得抽烟,是因为那样有损健康,大家都是这么解释的。但那是胡扯。在日本,自戕行为基本上是不会受到惩罚的,即使做了对身体更有危害的事儿,比如割破自己的手腕之类,需要受什么惩罚?但是为什么抽烟就不行呢?其实这纯粹是社会秩序的问题,是社会的全体在显示它的意志:未成年人叼着香烟到处闲逛的社会,那样的社会是难以接受的。也就是说,我们用从社会获得的常识来加以考虑,抽烟其实并不是罪恶,你想抽就抽你的去吧。但是,那些有违社会意志的行为,不应该在大庭广众面前去做,这是社会一员应守的规矩。如果做了那样的事又被发现了,那就必须道歉,如果需要受到惩罚,那就应该甘心受罚。我是这么认为的。”

“似懂非懂。”

“是吗。”

“我只知道你生活的那个世界好像比我的复杂。”

安井笑了,她改变了话题;

“那个,昨天还有另外一个人吧,和你一起检查的?”

“嗯,说是动手打了二尾子。”

“是啊,真是太精彩了,全班的人都看着呐,就那样,啪地一巴掌。”

安井伸出手用力挥了一把,很开心地笑开了。

“二尾子这回可算丢人现眼了。”

“这对二尾子可算不上什么,那家伙两年前被一个刚入学的女生揍得,那才叫惨呢。”

我这么一说,安井放声大笑起来。那是在两年前的开学典礼上,安井对准绰号叫二尾子的三宅的下巴,来了一个华丽的左勾拳,竟让二尾子在全校学生面前背过气去。原来二尾子是想尽早在新生中树起教师的威严,所以看准了在那年的新生中显然最有反抗性的女生安井,一把抓过她的头发,大喝一声:“不许在学校里轻狂。”他说得并不错,只是如果他想显示他作为一个老师的气魄,那应该事先调查清楚:眼前的这个女孩,在初中时代,曾在市立莲见台初级中学创立了第一届拳击队,并且担任过第一任拳斗部部长,初三时手下曾率领过五十多个男学生。

“二尾子也就是这个挨揍的命。”我说。

“确实,那张脸让人看了就想揍上一拳,”安井点点头。“脖子细弱,下巴不堪一击。”

“不知道那女孩出手的时候,是不是也考虑过这些专业技法。”我说。我接着问安井说:“你认识那女孩?”

“不知道那女孩的事儿的,学校里大概也只有你一个人了。”安井皱着眉头说道。“上个月刚从别的学校转来的二年级生。自从她转来的第一天起,学校里那些精力过剩的公狗就开始坐立不安了。”

“可不是,那女孩确实长得很漂亮。”

“嗬,原来你喜欢的女孩,是这种类型。”

“我只是说她漂亮,没说喜欢。”

“对高中三年级的公狗来说,那都是一个意思。”

“真正的公狗,对他们来说,漂亮也好丑八怪也好,只要那地方有个洞,那都是一个意思。”

我这么一说,安井毫不留情地嘲笑道:

“得了吧,还是只童子鸡,说什么大话呢。”

安井是不是有过男人,我不知道。我也从没和她说起过这些话,因为这样的话我不知道从何问起。每天晚上安井都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四处游玩,所以大概没人会认为她还是个处女。但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安井和男人抱在一起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情形。安井绝对不是丑八怪,如果找对了角度,还称得上是一个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但是,只要一想象和她裸体相呈肌肤相亲,就会让我感到恐惧。毫无理由,那只是单纯的恐惧而已。有时我想,如果有哪个男人和她睡觉,那么这个男人一定比她年长许多,而且性格相当怪癖。

“那女孩看上去不像是个喜欢暴力的人,究竟怎么了?”

“因为二尾子说了她父亲的坏话。”

“说了她父亲的坏话?”

“她父亲的事儿,你没听说?”

“没有。”

“她父亲,原来是镰仓一家很有历史的寺院的住持。因为能力太强了吧,她父亲开始独立召集信徒。最初是佛教研究会那样的集会,后来渐渐发展成一个类似新兴宗教的组织。那不,有人参加,就有了钱。半年前她父亲因为偷税漏税被逮捕了,那消息好像还上了报纸。所以,他们家在原来的地方呆不下去了,她母亲带着她搬到了这里。”

不愧是君临在学校所有女生之上的女王,安井的手里总是掌握着各种各样的情报。

“所以二尾子就抓着这事儿说开了:你父亲是神仙,所以你以后也想成为神仙吧?你想做神仙就做你的去吧,但是可别在学校里召集信徒哦,在我们学校,卖淫行为和宗教活动都是禁止的。”

安井朝天仰着脑袋,嘎嘎笑了起来。

“这个二尾子,实在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我不知道二尾子为什么会对她说那些话,但学校里的其他老师,据说都被那女孩搞得神经很紧张。”

“不过是父亲偷税漏税而已,不应该对子女搞歧视。”

“不是为这,”安井说。“听说,那女孩,在原来的学校杀过人。”

我转过脸也看着安井,但安井不像是在开玩笑,也不像是在信口胡说。看安井的脸色似乎挺认真。不过,转校生总是和风言风语一起来到新学校的。

“这可了不得。”我说。“不过话说回来,以前的那个转校生,是二班的永井吧?传说她和以前那所学校的大部分男生都有染,还怀上过孩子,打了胎,所以在那学校呆不下去了。但事实怎么样?永井在和三班的荻原好上以前,还一直是个处女。不分对象乱搞的,是她家的那只花猫。”

“那事儿,确实是个谣言。”

“在那以前,是二年级的野村吧?说他得了毒品依存症,为了购买毒品到处偷东西。但是实际上,他只不过是在药店里拿了一瓶力保健营养剂而已。”

“是啊,那也是有人造谣。”

安井用手搔了搔头皮,笑了。

“日本是法治国家,即使还没到成人年龄,杀了人还能公然逍遥法外,这是不可能的。关于那女孩的谣传,如果追究到底,大概也就是虐待了附近的一只野猫之类的事儿吧。”

“也许,详细情况我也不清楚。听说,在她以前的那所学校,发生过缠着她的男生自杀的事儿。”

“那么漂亮的女孩,对她痴情的人肯定不少,其中有个把遭到拒绝便要死要活的,那也不希罕。但这能算是那女孩的罪过吗?”

“那倒也是啊。要说不是她的罪过,也确实不能算是她的罪过。不过到二年级为止,一共死了四个人,所以很多人都说三道四的,也就不足为怪了。”

“四个人?”

“那四个人,故事都差不多。最初向那女孩求爱,被拒绝了,然后,在那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们像异性骚扰者那样,纠缠着那女孩,做些让人恶心的事儿。就在闹得越来越不像话的时候,那些骚扰者都突然从大楼屋顶跳下来自杀了。有好几次,都有目击者证明说,当时看到女孩和自杀的人一起,呆在屋顶上。”

“如果真是她杀的,那肯定早就被逮捕了。”

“那也是啊。警察肯定会调查的。但是四个人都死于同样的方式,总让人觉得蹊跷吧?所以在她以前那所学校,都传说那四人是被她用咒语给咒死的。谁让那女孩怀恨在心的话,就会遇到鬼魂作祟。”

“哈,作祟。”

“二尾子这次没事的话,还算是幸运的。”

“让那家伙倒一下霉也不坏。”

“嗯?”

我听到动静,朝安井那儿看了看,只见安井仍然躺在那里,抬起了头,朝自己脚尖方向张望着。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神部站在那儿。那是和我同班的一个男孩。在二年级以前,神部在学校一直被人欺负得厉害,三年级时班里换座位,我们两人成了前后座,开始交谈。自那时起,那些用来对付他、狂风暴雨般的折磨手段,一下子全消失了,变得风平浪静了。当然,那些爱欺负人的男生,不是看我的面子,而是看在安井的面子的份上。我和安井的关系很好,而安井又是君临在全体女生之上的女王,上了高中的男生们,都小心翼翼地尽量不让女生们讨厌自己,更不用说让他们去和那些女生作对了,这他们死都不会干。而我和安井之间,除了初中时是同一所学校之外,又找不到任何共同点,这似乎让那些欺负神部的人觉得有些不安。也有人造谣说,我和安井早就“好上了”。

“对不起。”神部开口先道歉。

“什么?”我问。

“安井。”神部说。

“什么?”安井问。

“裤衩。”神部说。

神部和人说话,基本上只简单地说个把单词了事。他本人说完便拉到,别人可摸不着头脑,单词以外的部分,听的人只能靠自己的想象来推测。我和安井早已习惯了,所以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是:“对不起,裤衩,我看见了。”他把“我看见了”给省略了。

“怎么了,这不挺好?你有兴趣?那我就索性把它脱了吧。”安井说。神部嘟嘟嚷嚷地说了声“不要”还是什么的,走到我身旁,弯腰坐了下来。午休时间特意爬上屋顶,神部一定是有话要对我、或者对安井说,要不就是对我们两个人说。可是,安井不像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也看不出他有不知如何开口的犹豫。他只是坐在我旁边,两手抱着膝盖,直瞪瞪地眺望着前方。不知道他注视着的,是屋顶栏杆前方的那片住宅区,还是住宅区对面那个露出一个脑袋的轻轨车站。

“怎么了?”我又问道。

“昨天。”神部说。

昨天?是说我昨天被关夜校的事儿?

“嗯,没劲。”

“不,一起。”神部说。

昨天,有个女孩和你一起被关夜校了吧?

是这话吧?

“嗯,二年级的,转校生。你认识?”

“早上,轻轨。”

早上坐轻轨,经常遇到,对吧?

“啊,是吗。”

“怎么,神部君也坠入情网了?”安井说道。

“也?”神部说。安井没作声,看看我。

“也?”神部又问我。

“那是误会。”我说。

神部点点头。

“那又怎么了?”我问道。

“模特。”

这可有些令人费解了。我看了看神部的脸,他还和刚才那样,笔直地看着前方,只是脸蛋微微有些泛红,是在害羞吧。

求你帮我问问那女孩,做我的模特儿行吗,对吧?

神部虽然没参加学校的美术小组,但他爱画画。我和他聊上话,最初也是因为画画的事儿。那是上数学课的时候,我把油印的讲义往后传,一回头,看到神部的笔记本上画着画儿。那是一幅很奇怪的画儿,在几何学的图形中,画着一个写实的人物。我很仔细地观看了一番,发现那几何学图形的一部分,原来就是黑板上画着的二次函数的图表。似乎是他在抄着黑板上的图表的时候,突然来了兴致,便开始画了起来。

真像达利的风格,我随口说了一句。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高见,对达利的画也不甚了了。让我联想起达利,也许是因为那天我坐轻轨去学校的时候,在车厢里看到了美术馆的广告,说是近期将要举办达利的美术展。广告上达利那古怪的画,和眼前笔记本上的古怪,我觉得有那么一丝共通之处。

但神部像是大吃一惊,抬起脸来。我还以为他生气了,但接下来那一瞬间,神部用让我大吃一惊的热情,开始称赞起达利的画来。他好像忘了这是在上课,嘴角泛着白沫,不断地罗列一个个单词,而我一直衷心佩服地注视着我的这位同班同学的脸。但数学老师被激怒了,自己已经大喝了一声,那学生居然还在起劲地说了不停。于是那个学生,以及和那个学生一起说话的学生,都被赶出教室,在走廊上罚站。即使站在走廊上,神部还是不停地夸着他的达利。第二天,我刚走进教室,便看到我的课桌上放着一本画集,是达利的。我望了一眼坐在我后排的神部,神部抬起头,只说了一句“真棒”。然后他又思考了好一会儿,结果还是将刚才那个单词重复了一遍:“真棒。”就像一个拿出一张裸体美女照的小学生,有些自豪,又有些羞涩,露出斗胆犯了罪似的表情。真是个怪人,我心想。从那以后,我们有时便在一起交谈。又过了几个星期,就再没人欺负神部了。

“不行。”我说。“动机不纯。手段拙劣。真有那心思,那就该自己去明说。借口画画,让人做模特儿,这种手法太虚伪了。不能把艺术用在这种地方,这是在玷污艺术的灵魂。达利在的话也一定会这么说的。”

神部抱着膝盖,身体开始摇晃。当出现了不合自己心意的事,神部总是这样。接下来,他还会发出呜呜的呻吟声,再往后,随着呻吟声,开始舞动双臂,等到这也做完了,他一下子就像电池用完了似的,突然一动不动了。这时,无论是踢他撞他、将他双手反绑倒剪十字,神部的身体决不会再动一动。神部的这种反应,倒是让那些充满嗜虐心的男生们,变得兴趣索然、垂头丧气,不知道神部自己是否也明白这一点。

“这有什么关系,你替他问一下不就得了。”

安井说。神部马上停止了晃动。“神部君,他自己很难直接开口,对吧?就像递情书之类,谁都会觉得不好意思,不是吗?”

不管是对校长、理事长,还是对小混混们的头目,一律都直呼其名的安井,却称神部为“君”。我想她不是叫给神部听的,而是叫给旁人听的。我和神部君是朋友,谁要是欺负神部君,可给我小心点儿。这是安井表达她善良一面的奇特方法。我并没有问过她,但只要想一下,对我也是直呼其名的安井,为什么要对我饲养的短腿猎犬带上敬称呢?所以,那其实也并不难理解。

“让我去问,我和那女孩又不熟,只不过昨天偶然在一起呆了两个小时而已。”

“所以那女孩至少会认出你的。”

神部就像承蒙上苍赐予的预言家那样,用心醉神迷的眼光盯着安井,然后又将同样的视线转向我。

“那样的话,如果,那个,”我试图抵抗到底,“如果神部被拒绝了,他也成了死乞白赖的异性骚扰者,然后被念咒遭报应,那怎么办?”

“神部君又不是爱上了她,只是让她做模特画画,对吧?”

安井这么一问,神部连着将头点了三下。

“对高中三年级的公狗来说,这都是一个意思。”我说。

“你和神部君可以不算在内。”

“这是歧视。”

“不,这是区别。要不,”安井露出不怀好意的眼神,说,“要不就是你确实对那女孩有意思,不希望神部君和她亲近?”

“哪有这回事。”

“那不就得了,对吧?”

神部又将脑袋点了三下。这回他用直勾勾的眼光盯着我。正在这时,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我想起下一堂课是数学课,一下子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麻烦。

“行了,知道了。”我说着站起身来。“不过要是被拒绝了,那可别怨我。别把身子晃个不停,也别呜呜、呜呜叫唤个不停。要把你小子从别的世界拉回到现实世界,可是件相当费力的事儿。”

神部又点了三下脑袋。

神部平时坐的轻轨,比我坐的那班要早二十分钟。为了赶上他的那班轻轨,我比往常早起了半个小时,我先朝着和学校相反的方向,赶到神部等车的那个车站,和神部会合,然后两人一起钻到他常坐的那节车厢。据神部说,每天早上都是在同一辆车厢里见到那女孩的,所以我曾建议,只要我们都坐上那班轻轨,然后在车厢里碰头就行了。但神部坚决反对。我上学迟到的次数之多,在学校是数一数二的,这点神部非常了解。

因为是下行的轻轨,所以虽然是早上的高峰时间,但车厢里并不拥挤。女孩是在我平时等车的那个车站的前一站上车的。微风轻轻吹来,我朝风吹来的方向望去,一眼便看到了女孩。身边的乘客都不约而同地朝女孩张望,一时都显得有些出神,然后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这节车厢的乘客要比其他车厢多一些。也许有的人就是为了这份愉悦,每天早上特意挤到这节车厢里来的。的确有这么做的价值,我心想。

在神部直勾勾的眼神的注视下,我朝站在前面的车门旁、开始阅读文库本图书的女孩走去。神部跟在我的后面。女孩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站在她面前,正用纤细的手指翻着文库本的书页。我低下身子张望了一下书的封面,差点叹了口大气。虽说在车上看什么书那是个人的自由,但我想没有哪个高中女生,大清早的会专心致志地阅读芥川的小说。站在一旁的神部用胳膊捅了捅有些泄气的我。

“学校快到了,快把书收起来吧。”

我向女孩打了个招呼。女孩的脸从书上抬了起来,她的表情好像在说:“啊,是你。”女孩还记得我,神部似乎放下了心。但女孩从抬起头到认出我,用了相当一段时间,这使我有些受伤。

“让学校知道你在看这样的书,又要被关夜校、写检查了。”

女孩将手指夹在正在看的那页书里,用不知所以然的表情看着我。

“你还不知道?芥川的作品毒害青少年,已经禁止发行了,是上届国会通过的决议。我也有同感,芥川的书,对健康有害。”

女孩似乎考虑了一番,然后决定还是搭理我一下。她把书签插到正在看的那页,将书放进书包。

“正巧我也这么想。”女孩说。

“啊?”我脱口问道。

“就像你说的,这书对健康没好处。”

女孩好像开了个玩笑。为了不让点燃的火种熄灭,我注意拿捏分寸,很殷勤地笑了笑。略迟了片刻,我身后传来神部那夸张的笑声。

“你家住这附近?”我说。

“对。”女孩点点头,报出自己上车的那个车站的站名。

“那我们可是近邻。”我说着,也说出自己平时上车的那个车站的站名。

“那可谈不上是近邻。”

“就是近邻。我带狗散步,经常路过你住的那儿。”

“带狗散步?”

“我家的短腿猎犬,它可能跑了。每天你不带它跑上三公里,它就会闹别扭。它会缠在你的脚边,一直抬头注视着你,让你难以招架。所以不管下雨还是刮风,每天都得带它散步。”

“是吗。”

我站着的那一侧的车门开了,为了躲让蜂拥而上的乘客,我朝女孩那儿靠近了些。洗发精的香味拨弄着我的嗅觉,不知为什么让我有些紧张。车门关上了,轻轨又开始启动。我们的会话才说到一半便停下了。眼看好不容易点燃的火种快要熄灭的时候,没想到神部开口说道:

“我也是。”

已经习惯了神部的说话方式的我,马上明白他的“我也是”,是在接我们刚才的话题,是“我和你也是近邻”的省略。但女孩似乎没听明白。而事实上神部的家离我家有六站,离女孩的家也有五站,没有相当高见的人,是不会把这说成是近邻的。

“你也养着短腿猎犬吗?”

和女孩正面相对视线相交,神部的脸涨得通红,他摇摇头:

“不,不是。”

女孩还在等他的下文,但神部的话已经结束了。火种真要熄灭了,我慌忙大口吹气。

“你养了什么宠物?狗,猫,还是加拉帕戈斯岛的小鸟?”

“龟。”女孩回答。

“龟?”

“是一只绿龟。每天都要让它在桌上散步,不然的话,它就会闹别扭。虽然闹别扭的时候样子挺可爱。”女孩似乎又开了一个玩笑。于是我又笑了,比我略迟一些,神部用比我更大的声音夸张地笑了。然后,神部用直勾勾的眼光看着我,让我想起了我们最初的目的。

“啊,他,神部,和我是一个班的。达利的后继者,生活在超越现实世界里的绘画天才。”

“你好。”女孩说。

“你好。”神部说。

“就这些?”女孩的眼睛仿佛这样问我。神部看看女孩,然后也用“就这些?”的表情盯着我。

“是这样的,”我豁出去了,“某一天,神部在去学校的车上,在车厢的一角,发现有一片耀眼的光芒,神部朝那儿望去,看到有一个女孩站在那里。就在他看到那女孩的模样的那一刻,神部的大脑仿佛被电流击中,他的耳边响起了宙斯的声音:那就是理想的女性像,去描绘那女孩吧。艺术之魂将降临到你的画中,你将受到诸神永远之祝福。对吧,神部?”

我转向神部,神部咕咚咕咚地点着头。

女孩有些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神部。

“那个……所以,就是说能请你做画画时的模特儿吗?”

“我?模特儿?”

“嗯。”

本来,在这种情况下,托我办事的主人应该助我一臂之力,任何头脑正常的人都能明白这一点。但神部根本不理会这些,他只管用直瞪瞪的眼神盯着女孩。那种眼神,是催人还债时的眼神,没人会用这样的眼神求一个女孩做自己的模特儿。那女孩心气那么高,心里肯定不痛快。没办法,我只能自己接着往下说:

“暂时,你只要静静地坐在这个家伙的面前就行了。啊,当然,不需要画裸体。对吧?”

神部点了三下头。

女孩透过车门上的玻璃,遥望着车外向后奔驰而去的景色。过了一会,她将视线停在神部脸上。神部的脸涨得通红,耷拉着脑袋。真希望这时能听到艺术家令人击赏、叫人陶醉的只言片语。神部拼着命似地抬起头,开口说了一个愚不可及的单词;

“一个人?”

一个人?我简直痛苦不堪。无论是谁,无论怎么看,都明白她现在没有朋友孤身一人。也许神部是好心,怕女孩刚换了学校,没有朋友,但眼下这个情况,换成这个话题,接着怎么往下说?女孩感到很奇怪似地看着神部,神部又耷拉下了脑袋。女孩再次将目光转向车外,稍过片刻,她若无其事般地回头看看我和神部说:“行啊。”

“什么?”我问,“啊,真的?”

“嗯,可以啊。裸体画也行。”

从女孩口里蹦出裸体两个字,身旁的那些乘客都吃惊地朝这儿张望。我也傻看着女孩,而神部盯着那女孩的神情,简直像要哭泣起来了。

“嗯。”女孩点点头。女孩看来是认真的。她似乎并不怎么在意画画时穿不穿衣服,好像现在求她脱去衣服的话,她也会爽快地坦诚相见的。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

女孩问。神部还没有从梦幻世界返回现实,依然注视着女孩。他一定是在使用他那丰富的造型想象力,在自己的头脑中描画着女孩的裸体。自打认识他以来,我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变成神部。

女孩不再问神部,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我。我想,我们凡人也有观摩艺术作品创作过程的资格,于是我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哪些日子有空,怎样才能让神部同意我的提议。

“啊,具体时间,下次再商量吧。对吧?”

神部毫无反应。我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这才木偶似地咕咚点了一下头。

“是吗,那么,下次见。”

女孩下了车。车门关上了,女孩的身影和候车厅都往后退去,但我们还是不断朝后张望着。那么,下次见。那甜美的回声,还在我们四周的空气中荡漾。可是,女孩和我们是一个学校的,我们三人都在去学校的途中,所以女孩下车的那个车站,我们当然也应该下车吧?当我们想起这一点时,连下一站的候车厅也已经朝我们身后飞驰而去。

我们互相埋怨互相责骂,转乘反方向的轻轨。我骂神部混蛋、蠢货,神部骂我是夏加尔,雷诺阿,但神部看上去很高兴。看到神部高兴,我也高兴起来,心想说服神部接受我的建议也许并不难。

我们赶到学校,已经快到上课的时间了。平时这时候,总能看到零星的学生往教室方向赶着,但今天,大群的人都挤在校园的一角。老师们试图驱散在那儿围观着什么的学生,但却显得无能为力。我和神部对视了一下,朝着人群方向走去。学生们在教学大楼前围了一层又一层,在人群围成的半圆的中心,张挂着大块的蓝色毡布,在毡布的内侧外侧进进出出的,怎么看都像是警察模样的人。

我走近前去,拍了拍一个同班同学的肩膀:

“出了什么事?”

对方回头看看我,什么事儿也没有似地耸耸肩说;

“跳楼自杀。”

“哦,”我也不在乎地点点头,问:“谁?”

“二尾子。”他回答。

三宅?

“怎么可能?”我脱口而出地说。

同班同学误会了我的意思:“说的也是啊,想不到那家伙也和别人一样有烦恼。也许是被女人甩了吧。”

我巡视四周,在半圆形的最边上,我看到了女孩。当她和我目光相遇,马上转过脸,急匆匆地朝教室方向走去。

咒语?

“怎么可能?”

“是啊,”同班同学又点点头,“也许不是因为女人。一般来说,女人根本就不愿意接近他这种人。”

我抬头望望屋顶,二尾子就是从那儿跳下来的吧?好几个警察模样的人,正在屋顶的栏杆边上往下张望。

同班同学和我一样,头拾得高高的,但他眺望的,是比那楼顶更高的天空。

“今天的天气可真是晴朗得见了鬼了。”

确实是万里无云的碧空。

二尾子从楼顶跳下来的时间,据说是早上七点。那天二尾子来学校要比往常早许多,他没去教员室,而是直接爬上屋顶,纵身跳下。那时的二尾子,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因为他没留遗书,谁也摘不清楚。之所以能判断他死亡的准确时间,是因为当时有个正赶着上班的公司职员,在去车站的路上,看到有个像是人体模型那样的东西从学校大楼上掉了下来。在那团东西摔到地面的时候,公司职员还清晰地听到物体被摔破时所发出的那种令人不愉快的声音,但他还是不闻不问继续朝车站走去。“因为有一个重要的会议。”事后他对警察解释,“但实在没想到那是有人跳楼自杀。”我很想问问那位职员,当他看到像是人体模型的东西摔下来的时候,究竟认为那是什么?如果是我,那一定会勾起我的兴趣。但是,算了。反正在这世上,比起二尾子的死,重要的事情多如牛毛。总之,脖子和手脚都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角度弯曲着的二尾子的尸体,是在他死后一个小时才被发现的。最初发现二尾子的遗体的,是一起来学校上班的语文老师和音乐老师。如果他们径直去办公室的话,那是肯定不会发现掩埋在灌木丛中的二尾子的遗体的。为什么他们会发现二尾子的尸体?各种各样的臆测在学生之间流传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结果,“突然来了性欲的25岁的语文男教师以及45岁的音乐女教师,躲进灌木丛里刚想成其好事,在那儿他们看到了二尾子的尸体”,大家的猜测都归结到这种说法上。至于在报警之前两人究竟干了几回,有的说两回,有的说超过十回,还有的甚至说那个25岁的年轻人,他满足不了音乐教师,以至音乐教师褪下了二尾子的裤子,自作主张地借用了二尾子的那玩意儿,如果把这次也算上,那就是十一回。反正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二尾子死后一段日子,有男生满怀感激之心说:“三宅老师甘愿扮演遭人讨厌的角色,他是一个好老师”;也有几个女生哭哭啼啼地表白;“其实我很喜欢三宅老师。”但过了一星期,谁也不再提二尾子的事了。我早就说过,这世上,比二尾子的死更重要的事情,简直多如牛毛。所以,尽管老师们还在担心二尾子的死可能带来不良影响,但学生们早就把二尾子给忘了个干净。二尾子死后不久,还有的老师提醒学生说:“这事儿大家就别多去想它了。”但没想到学生们竟如此“健忘”,反让老师生起气来;有的教师在上课的间隙,回忆起二尾子的轶事,但学生们却毫无反应。所以老师们也就不再提二尾子的事儿了。

从表面上看,二尾子的死就像石沉水底,并未引起多大波澜。但是,一件事情发生了,它既没有原因,也不产生任何结果,一般来说,那是不可能的。天上刮起了台风,修理店就能发财;中国的蝴蝶展翅高飞,美国便会有狂风暴雨。二尾子的死的确有一个原因,也产生了一个结果,只是我不知道。等我知道,那已是二尾子死后一个月的事了。

“我的地位动摇啦,”安井笑着对我说。“我已经陷入了危机。”

午休时间,我们已经很久没在屋顶上“饭后一支烟”了。二尾子死后很长一段时间,楼顶上严禁闲人出入,今天我原以为也不行,但到了楼顶的铁门前,拉了一下把手,门却哗啦打开了。屋顶上,安井躺在她的老地方,我问她怎么进来的,安井把楼顶的铁门钥匙扔给我,不知道她在哪里用了什么办法搞到的钥匙。

“我配的,配了两把,一把给你吧。”

我慢慢抽完第一根烟的时候,安井边点燃第二根烟,边对我说,她的君临金字塔顶点的女王的宝座,正在发生动摇。

“哦,”我说,“对手出现啦?”

“是啊。”

“一拳把她打翻在地不就得了?”

“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不战主义者,不战而胜,这才是最大的胜利。”

“这我可没听说过。”我说,“对手是谁?”

“那女孩。”

“哪个女孩?”

“二年级的转校生。”

“不可能。”我笑了。

二尾子死后过了一段时间,大约三天前,女孩信守诺言成了神部的模特儿。神部好像到底还是没敢动画裸体画的脑筋,每天中午休息时,总是画着来校园一角的树林边上看书的女孩。那女孩现在也应该和神部一起呆在校园的哪个角落吧。

“不过,不知道那女孩自己有没有那意思,反正二年级的那些小姑娘们想把她抬出来,最近正闹得欢呢。已经有人抱怨说她们太闹了,要求我让她们都住嘴。既然有人抱怨,我就不能置之不理,管理人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把她抬出来?那女孩,有这么厉害?”

“不是,只不过那女孩,”安井笑了,但那笑容立刻就消失了,她难以忍受似地说道,“她会念咒作祟。”

“你怎么变成了那种爱幻想爱做梦的女生?难道你还真相信了那些话不成?”

“有人说二尾子死的时候,那女孩和他在一起。”

“在一起?”

“一起在楼顶上。”

“那女孩在楼顶上?”

“是的,说她被警察带走,受询问了。不过这只是传说。”

我回想起了那天的事儿。早上,去学校,爬上楼顶,杀了二尾子,然后又回到家,乘坐平时的那班轻轨,在车上遇到了我们。用物理性方法加以解释,这并非不可能。

“不过,她原来就有那些传说,更不用说这之前她还和二尾子有过纠纷,警察自然要过问了。”

“后来呢?”

“据说有人证明她不在现场。她家附近的人看到她早上在自己家门口扫地,从那时到二尾子跳楼,这段时间要赶到学校是不可能的。”

“那,她不就是没事了吗?”

“所以,她没有亲自动手杀人,而是念了咒。要让爱幻想爱做梦的女生来解释,就是这么回事儿。”

“荒唐。”

“据说二尾子的裤衩被扒下啦。”

“啊?”

“裤衩。”安井又重复了一遍,她躺着做出脱裤子的动作。“塞巴斯小姐借用了二尾子的那玩意儿,现在都传开了吧?”

塞巴斯小姐,是那个最早发现二尾子尸体、45岁音乐女教师的绰号。最初大家叫她塞巴斯,因为她总是把自己穿着打扮成年轻女孩模样,大家便在她原来的绰号后面加上了“小姐”两个字。

“现在又有了新的说法。”

“新的?”

“就是说,那裤衩,不是塞巴斯小姐扒下的,而是二尾子自己把裤衩褪到脚脖子,就这样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翻过屋顶的栏杆,然后纵身一跳。”

好像二尾子又重现在眼前,安井的眼光从楼顶的某一点一直移到二尾子跳下的地方。

“唉,死得可不怎么好看。”

“所以,有人说他不是自杀的。那时二尾子在楼顶正想和谁干那好事,刚褪下裤衩,就被对方推下了楼。”

“因为那天天气非常好,二尾子突然想从屋顶往下撒尿,就在这当口,脚底一滑摔下楼来,也许不过是这么回事吧?”

“就小个便,哪需要把裤头脱到脚脖子?只要从裤洞里或者裤衩的一侧把家伙掏出来,不就行了?”

安井还是平躺着,模仿着把家伙从裤衩里掏出来的动作。她说得没错。

“你还真了解。”我说。

“有人说对方那人,就是那女孩。”

“那邻居的证言怎么解释?”

“不是说了吗,和证言没关系,因为那是念咒。那女孩一边在家门口扫地,一边又把二尾子唤出来,带到屋顶,伪装出他和谁在干那好事的迹象,把他推下楼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

“铃木,和你一个班的,你总认识吧?”

“嗯。”我点点头。那个铃木法子,两个星期前摔伤了,一直在家养伤。

“那天,铃木也许是想试探她一下,也许是因为当时心情不好,真巧在学校门口遇到那女孩,便在女孩屁股上踢了一脚,说:“你会念咒?你试给我看看!”

“后来呢?”

“出事了。”

“嗯?”

“遇到事故啦。她和一个男的一起坐摩托车,是男的开的车,在穿过反向车道的时候,撞在了护栏上。男的只是受了点轻微的擦伤,但铃木的手、脚和肋骨都骨折了。调查事故原因时,那男的说就在摩托的前方,突然窜出一个女的,而铃木作证言说,那人就是那个女孩。不过,如果是在学校附近,或者是在女孩家附近,那还差不多,但他们是在很远的海边的国道上出的事,警察是不是相信他们的话,那就不知道了。听说铃木住进了医院,我马上就去看望了她,看她的表情,可不像是在撒谎。”

“自己说的谎自己相信罢了。”我说。“所谓突然窜出个女人,那多半是开摩托的男人找的借口。而铃木或是为了统一口径,或是为了其他原因,便说窜出来的就是那女孩。因为对谁都这样说,说多了就连自己也相信了。是这么回事吧?”

“也许是这样。但问题是,无论对哪个来看望自己的人,铃木都是这么说的,她的脸上完全没有一丝说谎的痕迹。那女孩,一夜之间成了魔女。有段时间大家都躲着她,但不久,有些想依靠魔女来狐假虎威的小恶魔们,就都跳出来了。”

“谁?”

安井举了五六个人的名字,都是我没听说过的。

“都是二年级的小姑娘。昨天,其中的一个还向大内表白来着,结果和大内的女朋友大闹起来了。真是的,大内那张大马脸,究竟有什么好。”

安井说的大内,是足球队的中卫,从一年级起,就马不停蹄地和三四个女孩好过,眼下又和一班的一个女孩泡上了。一班的那女孩,安井怎么想不知道,别人都把她看成是安井手下的,她自己平时的一举一动也以此自居。

“就是说,还没征询头目的意见,底下的小喽啰们就动手打架了?”

“托她们的福,其他人也都偷偷摸摸地闹起来了。”

凭人数、靠蛮力,安井那伙人应该不会落败,问题是安井怎样控制住那些爆发不满情绪的手下。

“有什么打算?”

“这次的事儿也许可以就此平息,但再要发生什么,说不定就会有人头破血流的。真那样的话,我只有违背不战宣言,把她们的脑袋一个个都砸破了。”

安井叹了口气。

“但那女孩自己并没有参与,可不好办啊。不管怎么样,我总不能去找毫无关系的人的茬吧?”

“嗯。”

“所以有件事儿托你。”

“托我?”

“那把钥匙,你以为是白给的?”

“嗯。”我说。

那女孩坐在其他五个女孩围成的圆圈的中心。不过也许应该说,女孩在自己座位上看书,周围围坐着另外五个女孩,她们肆意喧嚣、吵闹着。尽管身边的吵闹声那么刺耳,但女孩头也不抬地看着自己的书。我在远处看着女孩和同班同学待在一起的身姿,越发感受到女孩的美丽。也许再过些年感觉就会有所不同,但眼下,高中二年级的女孩,就有如此的美貌,那真让人感到是那么地无可奈何。

我站在教室门口朝里张望,五个女孩中有一个发现了我,她捅了捅身旁的女孩,又指了指我,于是,五个女孩都盯着我。她们的目光露出明显的敌意。虽然我并不认识这五个女孩,但很显然,她们都把我当成安井的朋友。

我走进教室,走到女孩的课桌边。于是,教室里所有其他学生也都一齐注视着我,在教室前面围着看杂志,谈流行时装的女孩们,在教室后面模仿着自由散打的男孩们,还有或戴着耳机摇头摆尾、或专心致志阅读杂志的学生们,他们都朝我看了过来,美貌就是一种力量,而压倒性的力量总能将众多的人吸引到自己周围。你将来也要成为神仙吧。二尾子说这话时的心情,我多少有些理解了。转到新学校才两个星期,在班里所有学生的心目中,女孩已经成了一个重要的存在。对她拍马奉承的人,今后肯定会更多,那样,我想,也许女孩会更孤独吧。不久在对她拍马奉承的人中,会出现想要独占她的美貌的人,如果这个欲望实现不了,又会出现钻牛角尖、寻死要活的人。因为她已经死了四个,但也许还没完。美貌是一种力量,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力量都能让周围的人获得幸福,也不一定让具有这种力量的人幸福。

“有事儿吗?前辈——”围着她的五个女孩中的一个,用拖着奇怪的长音的语调说道,另外四个都嗤嗤笑了起来。那是惹人生气的语调,惹人生气的笑声。

“嗨。”我没理她们,向女孩打招呼。

女孩从书上抬起头来,当她看清是我,便用书签夹在正在看的那一页,然后合起书。

“不影响健康吧?”我看看合上的书的封面,说。

女孩点点头:“现在,嗯,好像还不要紧。”

“神部托我来传个话,今天他的主意变了,不想在校园,想在楼顶画画。”

这是昨天安井让我说的谎。神部那儿。安井也传了同样的话。

“是吗?”女孩毫不怀疑地站了起来。

一起去吧?

五个女孩中的一个说道,但女孩根本没有回答。在教室里所有人的注视下,我和女孩走了出去。

在楼顶,安井和神部已经在等着我们了。看到安井,女孩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这儿可真爽。”

女孩抬起双臂,高高地伸向晴朗的天空,说道。

“这家伙有钥匙,让他去配一把吧。”安井指着我说。“那样就可以随便出入了。”

“楼顶午休同盟?”女孩朝安井笑着,然后回头对我说,“大家一起和现有体制作斗争?”

神部取出画布,我以为还要架起画架之类,但神部抱着画板就坐下了,然后拿起炭笔,女孩侧着身子站在他的前方。

就这样行吗?

女孩望着神部,好像在问。神部点点头,手开始滑动起来。我转到神部身后,朝画布上张望。画布左侧空白的部分,大概像往常一样,还要加上超现实主义的内容吧,俯身站着的女孩,占据画布的右半部分。神部正往脸上画着鼻子,好像已经重复画了几次,炭笔很难擦干净,将女孩的脸部搞得有些发黑。神部的手不断耸动着,变魔术似地勾出了女孩的眼睛和鼻子。但神部似乎还不满意,用布擦着画中的脸部。

“真难画啊。”

我说。神部点点头。

神部画的,确实是女孩的脸,但同时又不是女孩的脸。单纯描摹女孩的长相,那并不能真正把女孩画好。画上的脸和女孩的脸,究竟有何不同,这我也不很明白。

神部将眼睛和鼻子改了三次,放下了炭笔。这好像是休息的信号,女孩朝这里走来,拿起放在神部身旁的画布。

“我的脸,难画吗?”

脸上还是没有画上眼睛和鼻子,女孩看着画,问道。神部想了一会儿,说:

“不够。”

要让画上的脸与女孩更加神似,还有不够的地方,是这意思吧?女孩好像也听懂了。是吗,她点点头说。

神部抱着膝盖坐着,我在他身旁横躺了下来。女孩走到我旁边坐下,双手撑在身后,看着天空。神部看着女孩,也学着女孩的样坐下了。晴空万里的天上,只有一片若即若离的云彩,像一座浮岛似地飘荡着。坐在离我们较远地方抽烟的安井,也朝我们走来,坐在女孩身边,用同样的姿势眺望着天空。校园里传来的学生们的笑声、叫嚷声,我觉得就像来自非常遥远的世界。

“就好像,是一座无人岛。”

女孩轻轻说了一句。

“是啊。”安井也点点头,“真想找个瓶子,塞进信纸,然后抛出去。”

“信纸上写什么?”我说。

“SOS!”安井脱口而出。我看了看双手撑在身后、仰望着天空的安井,视线不由得落在她那高耸的胸部上。

那孩子,胸部很大吧?我想起有个沙哑的声音曾经这么说。那是初中二年级暑假的一个晚上,我记得那时十点刚过,我在车站前的游戏中心偶然看到了安井。以前我在那儿也看到过她几次,但我们并没有说话,安井总是和别人一起来的。对我来说,与其说安井是个女生,不如说她是个率领着学校拳斗部的可怕女孩。学校里的学生几乎都觉得,最好不要冒冒失失地和安井接近,我也这么想。但那天晚上,安井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游戏机房的,她看到我在玩猜谜比赛的游戏,便在旁边的游戏机前坐了下来,盯着我的那台游戏机屏幕。我默不作声继续打游戏,安井默不作声一直看着。那局游戏打完的时候,平时常见到的那个店员朝我们走来,很抱歉似地说;“虽然我觉得没关系,但根据规则,现在已经到了初中生必须离开的时间了。”于是我和安井一起出了游戏房。我们在夜晚的大街上闲逛着,当时我们都谈了些什么,时至今日,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我邀安井来我家住,也许是因为那天安井显得特别疲劳的缘故。我父母都有工作,每天晚上总是很晚回家,而且他们认为我也快到需要保持个人隐私的年龄了,便在院子靠前的地方另外搭建了一间房,所以我住的屋子和主屋是分开的,让安井来我这儿住并没有问题。那时我是个规规矩矩的初中生,所以我不顾安井的坚决反对,在安井去主屋洗澡的时候,往安井家挂了个电话。以前我就听说过,在安井很小的时候,她父母就离婚了。我这个既规规矩矩又不懂人情世故的初中生,心想安井的母亲一定在为这么晚还不回家、一个人在外的女儿担心。电话铃响了十次以上,安井的母亲终于接了电话。我报上姓名,说您女儿因为太累了,回不来了,所以今天就住在我们家。我刚说完,安井的母亲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听起来像是已经喝了不少。

当时,安井的母亲就是这样说的:

“那孩子,胸部很大吧。”

在她身后,好像还有一个同样醉醺醺的男人,我听到话筒里传来两人咯咯的嬉笑。那嬉笑声通过话筒,似乎把酒气也传到了我这头。“你也好好乐一乐吧。”说完这句话,她母亲便一下挂断了电话。我没把这事告诉安井。那天晚上,安井睡在我床上,我睡在床下,在我和安井之间,睡着我的短腿猎犬。

“SOS这个词,我说不合适吗?”

安井发现我看着她,笑着说。

“很合适啊,”我说,“你说的SOS,闪一边去,噢唷,死去吧你,是这意思吧?”

安井笑了,那女孩也笑了。柔和的风儿轻轻吹拂着我们的笑声和浮岛般的云朵。

“真的。”

神部轻声吐出一个单词,我点点头。真的像在无人岛上。我觉得,如果能一直待在这儿,我们四人,一定会比现在活得更好。

“谢谢你,”女孩对神部说,“我还不知道,学校有这么棒的地方。”

神部奇怪地转过头看看女孩,接着又看看安井。

“是神部前辈吧?说要来这儿的。”女孩问我。

我求助似地看着安井,于是女孩也看着安井。安井在三个人的注视下,依然眺望着天空,她开口说道:

“我其实并不讨厌你。”

女孩好像想了一阵才明白过来,安井是在和自己说话,便回答说:

“我也不讨厌前辈你。”

“嗯。”安井说,“所以我要向你道歉。”

“啊?”安井垂下眼睛,看着女孩。突然安井将左手伸向女孩的头发,她做那动作时显得那么若无其事。接着安井又从背后伸出右手,那只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着一把剪刀。还没来得及等大家叫出声,安井抓住女孩的头发往后一扯,就在女孩摔倒前的那一刻,咔嚓一声剪断了女孩的头发。女孩后背着地摔倒了。我的视界里只剩下右手握着剪刀,左手握着女孩头发的安井。我和神部惊愕地看着安井,安井松开左手,让女孩那被剪断的头发随风飘散。

“不好意思。”

安井收起剪刀,啪啪地拍了拍两手,发自内心地道歉说。

女孩好像头摔疼了,她边用手揉着后脑,边站起身来。

“你真客气。”

出乎意料,女孩的声音依然很平和。安井站了起来,背对着女孩,好像在笑。

“快去美容院吧。”安井说。

“我这就去。”女孩点点头,“但是,前辈,你可要多加小心。”

“我不怕那些围着你转的人,那些家伙只会耍嘴皮子,我一个可以对付她们五个。”

“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知道。如果日后我遇到了点事故什么的,你的头发可就白剪了。我会注意的。”

女孩的表情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但结果她什么也没说。

午休结束的铃声响了,女孩站起身。

再见。

女孩对安井说,又朝我和神部点点头,离开了楼顶。

“怎么回事?”

我终于提高声音问道。

“我不是说了吗,不战而胜,那是最大的胜利。”

“那又怎么样?这究竟算怎么回事?”

“如果她现在就那样回到教室,大家肯定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我再四处吹风,说我剪了那女孩的头发。”

“干吗?为什么?”

“你真是迟钝。我剪了那女孩的头发,干得这么狠,但如果事后我并没有遭报应,那不就成了?那样,那女孩的魔力也就不存在了,没了魔力,那些围在女孩身边的小恶魔们就闹不起来。谁也没受到伤害,问题便解决了。”

说到这儿,安井像是注意到了有些失望的神部。

“啊,抱歉,把她头发剪了,不好办吧?”

“以后吧。”

神部有些悻悻地回答。他是说,等头发长长以后再继续吧?迷失了方向的风,将女孩满地散开的头发吹得直打转。我们三人又朝天空凝视了一会儿。学生们都回教室了,已经听不到他们的喧嚣声了。我们三人就像乘坐在一只没有方向的木筏上,向前漂流。

女孩给我的手机打来电话,是那个周末的晚上。那时,我正在前院自己的房间里,教训我那条不知反省,只顾抬眼瞪着我的短腿猎狗。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别弄在这里,要弄到外面去弄。你看,所以才在房门下面给你做了一扇小门,对吗?”

是这样吗?短腿猎犬的鼻子发出咕咕的声响,仿佛这么说。

“喂,你这家伙,这态度,可让你的主人非常生气噢。六年前,把在车站前汪汪直叫的你抱回家、养到这么大的,是谁?”

那是怎么回事儿?短腿猎犬仿佛这么说,随即又啪唧一声躺倒在地上。

“你啊,我说。”

我还想接着往下说,桌上的手机响了。短腿猎犬朝铃声方向瞥了一眼,你瞧,来电话了,它回头看看我,仿佛这么说。

“我可还没说完呐。”

我说着,拿起电话。是女孩打来的。我们并没有交换过手机号码,女孩这是第一次给我打来电话。

“嗨,怎么了?”我说。

尽管我尽量用和平时一样的话调说话,但短腿猎犬好像也觉察到有些异样,我感到它在我身后注视着我,便回过头去——你瞧,叫你接电话,没错吧,短腿猎犬看着我,仿佛这样说。哼,我瞪了它一眼,背过身去。

“对不起,这么晚了。”

女孩的声音颤抖着,好像她正呆在一个非常寒冷的地方。

“没什么。怎么了?”

“我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我反问道。“你,没事吧?”

“我?是的,没事。安井前辈呢,没和你在一起吗?”

我看看时钟,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了。我明白了女孩的意思,忙说:

“是有那样的风言风语,但我和安井其实并不是那种关系。”

“她在哪儿,你知道吗?我给她家打了电话,她家里的人说她出去了。”

接电话的是安井的母亲吧?她又喝醉了吗?她身后还有一个男人吗?我从心里为安井祈祷,希望这回不是这样。

“那她就是出去了呗。”电话那头沉默了。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我正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女孩开口了:

“为什么谁都不担心呢?”

那声音还在颤抖。“

都过了十一点啦,晚上十一点高中女学生还没回家,而且不知去了哪儿,为什么谁都不担心?不奇怪吗,这?”

“好的,那我打她的手机试试。”

我说。比起安井,那女孩的精神状态似乎更让人担心。

“光打电话不行。”女孩说。“快去找她,和她见面,请你确认她肯定没出事。然后,请你尽可能今晚和安井前辈在一起。”

“你说什么哪,这事儿我怎么……”

没等我说完,女孩想让自己保持镇定似的,吐了口长气,说:

“我想,前辈,你还欠我一笔债吧?”

没错。剪断女孩头发的是安井,而把女孩叫出去的却是我。我没想到安井会那么干,但责任那玩意儿,那是和结果联系在一起的,和意愿之类无关。

“行了我知道了。”我说,“反正,我先去找找再说。”

我挂了女孩的电话,又给安井的手机拨厂电话。但从对方那儿传来的,是录音电话的自动留言信号。过了一会儿,我又重新拨了一次,还是同样结果。

“不用出去就好啦。”

我收起手机,说道。

又怎么啦?短腿猎犬抬起头看着我。

“散步,去吗?”我问。

开玩笑。短腿猎犬的鼻子又发出咕咕的声音,随即趴下了。

我把手机和钱包放进口袋,独自出了门。

天上挂着月亮。那月亮像是冰做成的,仿佛你一触摸它,它就会沾湿你的手似的。我快步走在去车站的路上。也许是轻轨刚停站不久,我不时和从车站方向走来的人擦肩而过。我在游戏机房门口朝里张望,心想安井在这里的可能性,也许有百分之五十。果然,我一眼就看到了安井。游戏房里除了安井之外没有其他客人,硬币兑换机旁的柜台内,一个店员在看漫画。

安井没注意到我,她胡乱地拍打着游戏机的控制杆,胡乱地按着按钮,屏幕上,她操纵的那个拳手,不到二十秒钟,就被对方的空手道拳手打趴下了。

“滚出来,臭小子!”安井对着屏幕里那个获胜后洋洋得意地自报姓名的空手道拳手吼道,“你小子,我五秒钟就摆平你!”

“真暴躁啊。”

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安井抬起头:

“有事吗?”

“怎么不接电话?我打了好几次,都是录音电话。”

“手机?”安井在粗斜纹布衬衣口袋里找了一下,又用手摸摸牛仔裤,然后摇摇头。

“哎,忘家里了。”

我取出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女孩的手机号码。铃声才响了一下,女孩便接了电话。

“失踪的野猫找到了。”我看着安井说道。“现在,我们在一起。”

“安井前辈没事吧?”女孩说。那声音还在颤抖。

“好像打架输了,不过并没有受伤。嗯,没事儿。”我回答。“我说,倒是你,不要紧吧?”

“请你和她待在一起啊,就今天晚上。”

“这样,欠你的债就算还清了?”

“算我求你的。”

女孩刚说完这句话,便挂了电话。我收起手机。

“谁?”安井问。

“委托人。托我找一只失踪的野猫。”

“那女孩?”

“嗯。说是有不祥的预感,真是个怪人。”

我笑了起来。安井好像能够理解似的。是吗?她点了一下头。好像几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安井显得很疲倦。

“那个,没事吧,你?”我问。

“没事啊。我永远都没事。”

安井说着,站起身来。“你去哪儿?”

她好像并没有想过要去哪里,我这么一问,她的脑子才转动起来。茫然了片刻,她对我说:

“你陪我一会儿。”

我们坐上了末班轻轨。安井要去的,原来是学校。校门当然关着,安井从垣墙的裂缝处钻进校园。她围着教学楼,一一辨认每个房间的窗户是否都上了锁。勤务员室的窗子没关严,安井便打开那扇窗户。我想劝阻她,但安井那不毫不犹豫翻过窗架的背影,显得那么不容分说。就这点小事儿不至于坐牢吧,我说服自己,默默跟在安井身后。

“那以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大楼里只有警备灯亮着,实在有些令人害怕。我对走在我前面、开始爬楼梯的安井说道,昏暗的楼梯里顿时回响起我的声音。

“那以后?”

“和那女孩。你剪了她头发,那以后。”

“没有啊,什么也没发生。”

“什么也没发生?”

安井没吭声,只顾往上爬着楼梯。

“那女孩,”

到了楼梯拐弯处,安井吐了口长气,调节了一下呼吸,说道。

“她认为二尾子是我杀的。”

“啊?”我提高声音说道,“为什么?”

“因为那天早上,她看到我和二尾子一起在楼顶上。”

安井一边说着,接着往上爬,我忙追上去跟在她后面。

“你在那儿?”

“在啊。”

“你去那儿干吗?”

“我骗了他,二尾子。我告诉他说,今天早上,那女孩在楼顶等你。但过后我又觉得这样不好,所以早早地去了学校,去了楼顶。那家伙,可真傻啊,一点都不觉得别人是在骗他,我赶到那儿的时候,他还等着。”

安井在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弄明白。我只是呆呆地问:

“究竟怎么回事?”

“那天,天气很好,对吗?我从窗口望着天空,看到那晴朗的蓝天,我一下子很讨厌和他在一起,只希望他早些下床、滚蛋。所以……”

“喂,安井,你说的我一点都听不明白。”

我们来到楼顶,安井拿出私配的钥匙,打开楼顶的铁门。寒冷的空气一下子扑到我的脸上,那冷冰冰的月亮以比刚才更近的距离,向我们迎来。

“那天,我睡在二尾子家的床上,醒来后看到外面的蓝天,一下子对身边那个打着呼噜的男人烦得要命,所以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喂,快起来,对不起我忘得干干净净,那女孩,她托我带话给你,让你今天早上去楼顶,说有事儿和老师商量。”

安井脸朝着月亮,抬着头,闭上眼睛,那姿势像是在淋浴。

“听你这么说,你好像和二尾子搞上了?”我笑了,“这究竟开的是什么玩笑?”

“没错,我是和他搞上了,直到那天早上为止,有一年左右了。”

安井睁开闭着的眼睛,走到二尾子跳楼的那个位置,用手扶着栏杆。

“一年?”我的头脑相当混乱,对着安井的后背说道。“可是,那个,你说,和二尾子?”

“那人并不坏。最初是他引诱我,还是我引诱他,已经记不清了。”

安井说着,朝我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脸,我才总算相信,她并没有开玩笑。

“那是个挺认真的人噢。他说,以前曾想做个正儿八经的老师,但自己的努力全白费了,行不通。他内心受了伤害。只有和我睡的时候,心里才多少有些安慰。至少,能和他的一个学生,用这样的方法联系在一起。”

“二尾子他怎么都行,我是问你啊,你喜欢他吗,二尾子?”

“我的审美情趣还不至于这么差吧。”安井笑了。

“那,为什么?”

安井将后背靠在栏杆上,呼地叹了口气。

“活着的意义,你考虑过吗?”

“啊?”

“就是说,自己,现在,这样生活着的意义。”

“考虑过啊,我又不傻。”

“得出结论了吗?”

“那种问题,当然得不出结论。”

安井不可思议似地看着我,奇怪地问;

“那你是怎么活着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心里明白,安井是在很认真地询问这个问题。我还明白,至少出于友情,我也必须认真地回答。

“是啊,我也思考过自己为什么而活着。但我不认为这个值得烦恼。所谓烦恼,我想,是因为那些非解决不可的问题而产生的。对我来说,你说的这个问题属于高尚的哲学问题。哲学问题,是没有什么答案的。我就是用上一辈子的时间,恐怕也解答不了。解答不了但又没有任何烦恼,这样的人,也许让别人觉得难以相信,但是对于我来说,恰恰相反,那些能够找到答案的人,我是不会和他成为朋友。我可不愿意别人向我兜售任何花里胡哨的东西。所以,我想,找不到答案,或者就算有些烦恼,这也并没什么不好。”

“就这么一生烦恼下去?”

“人总是不断变得更坚强,变得更聪明。如果我们更坚强些、更聪明些,即使找不到答案,我想,也总有办法好好生活下去的。”

一时间,安井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不久,她还是非常伤感似地摇了摇头。

“你确实很坚强啊。”她的声音混杂着叹息声。

“我可算不上坚强。”我说,“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希望自己变得坚强。”

“在脆弱的人眼里,你这样的人才坚强。”

安井垂下头。

“我并没有那么坚强。所以,我只考虑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是在脑子折腾那些将来的、可能性之类的东西。我考虑的就是现在、眼前。”

安井站在那儿,双手像抱了个足球似的抱在胸前。没多久,她的手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你认为我会和怎么样的男人睡觉?”

“以前我想,一定是比你年纪大许多,性格相当怪癖的男人吧。”

“可惜啊。”

“可惜?”

“我想和他睡的人,不是同年代里的古怪男孩,就是年纪比自己大得多的小家子气男人。”

“是这样?”

“除此以外,还有谁想和我睡?”

安井笑了。

“前者我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人,但是对方好像不愿理我,所以只能向后者出了手。”

“向二尾子?”

“关于前者,你不想问问我?”

安井一直看着我。但我没有像样地回看她,我的目光移到了别处。

“那家伙喜欢让我跪着,自己直挺着个身子。我跪在地上,除掉他的裤带,拉下拉链,再褪下他的长裤。内裤派,懂吧?那家伙就是。”

“别说了,这种事儿,我可不想听。”

“隔着内裤,用手,这样……”

“别说了。”

“等到急不可耐了,那家伙便啊啊地叫起来,总是那样。那声音像哭声一样,啊啊。他还喜欢让人看自己那时的模样,所以总是抬起我的脸,让我看着他。”

“安井,再说我可生气了!”

“当我和他干着那事。那家伙哭似地呻吟的时候,我就能够证明我还活着的意义。还有就是,那家伙抚摸我身体的时候,真漂亮啊真漂亮啊,他念经般地这么说的时候;他进入我的身体,嘴里发出些不知什么意思的声音的时候。我除了感到疼痛,什么快感也没有。”

安井不知什么时候哭了起来。

“我厌恶和他一起做那事,做完之后老是想吐,但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对此不会再有任何疑问。所以,只要那家伙想要,我就和他睡。我这样,很变态吧?很奇怪吧?”

面对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安井像不愿让我为难似的,将眼光从我身上移开了。

“是很变态,很奇怪吧。”

没什么变态,一点也不奇怪。也许我应该这么说,但我说不出来。我觉得,如果我说这没什么变态、一点儿也不奇怪,也许今后什么时候,我要为此付出代价。

“那天,我对一切都感到厌烦,便骗了二尾子,让他去了学校。他走了之后,我洗了个澡,喝了牛奶,心情好一些了,就觉得自己有些不地道。那天天气很好,我想早些去学校也不坏。”

安井擦了擦溢出的眼泪。但擦了已经流出的,又有新的眼泪流出来。安井不再擦拭,抬头望着月亮。

“在楼顶上,我向他道了歉。然后又自然而然地和他干了那事。和往常一样,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刚脱下他的长裤,嗯?我觉得好像有人在那儿。也许是心理作用。反正我觉得有人,所以回过头,看到楼顶的出入口确实像是有个人影。其实被人撞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那有损我的名誉。所以我必须堵住这个人的嘴,于是我便追了出去。怎么啦,二尾子在我身后喊道,我没回头。可是结果我并没有发现什么人。但我也不想为了二尾子而再次返回楼顶了,所以我出了校门,随意打发了一段时间后,便回到学校。”

安井对我露出笑脸。

“听说二尾子死了的时候,我心里直叫坏了。有谁看到我们在一起了,要是这人出来作证就糟了。也许警察会怀疑是我杀的,即使不怀疑,我也不得不说明为什么在现场的理由。但我又想,我只是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人影,对方在我背后,应该看不到我的脸,所以我只要不承认就没事了。”

“所以,你就散布了流言,说那女孩和二尾子在一起?”

“是的。为了使人相信她是魔女,我还让铃木撒了谎。流言的结果怎样,我一直在观察。我一直在等待,有一天,看到楼顶那一幕的那个人站出来说,当时和二尾子在一起就是那女孩。或者有谁说,不是那女孩,是安井。但是,谁也没有站出来。所以我说服自己,那只是错觉,谁也没有看到楼顶上的事儿。但不管我如何说服自己,还是感到惶惶不安。我想那人也许也在观察形势吧?所以我剪了那女孩的头发,打算在适当的时候让自己受点伤,让人更相信我散布的流传。直到刚才的刚才。”

但是,安井继续说道。

“但是,就在刚才,我明白了。看到我和二尾子在一起的那人,就是那女孩,肯定没错。她真是个好人啊,我想嫁祸于她,但她却还为我担心。”

安井看着我的视线,突然转到了我的身后,我也不由得随着回过头去。

嗯?

当我回过头,一个人影和我的视线交错而过,轻轻站到了我和安井之间。

“你来了?”

安井慌忙擦着眼泪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凭直觉。”

女孩回答。那是带着轻轻的笑的声音。她脸朝着安井,所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能看清的,是女孩那比黑夜更黑的头发。

怎么回事?我盯着那头发,心想。

“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基本上。”

为什么看不见月亮?月亮被云遮住了?是风在吹动云朵?不,去管月亮干吗,我怎么会琢磨起月亮的事儿?

“那些都是真的。如果你想把我从这儿推下去,我绝不反抗。”

安井笑着说。

“哪儿的话。安井前辈要用自己的意志,从这儿跳下去。”

为什么我的身体动弹不了?不,不仅是身体,连嘴都动不了。有什么想说的吗?那就说吧,说什么都行,快点,什么都行。

女孩慢慢地移动着。她是在行走吗?当然,当然是在行走。但我怎么看不到她的两脚?她滑行般地来到安井身旁,站住了。

“自己的意志?”

安井有些恍惚地反问。

“对。”女孩用非常明确的声音回答,“从这里跳下去。”

她又滑行般地移到安井一侧,低头朝栏杆下方看了一眼,于是安井也背过身去,用手扶着栏杆,往下探视着。女孩看着安井,她的嘴简直就要贴在安井脸颊上了,对安井说道:

“一点都不可怕噢。”

我听清了她那耳语般的声音。那声音离我不可思议地近,比来自耳边更近,它仿佛直接诉诸我的大脑,在我的大脑中轻柔地回荡。

“一眨眼就结束了,从这儿,到那里。很短的一瞬间。如果往后还得生活下去的话,和那漫长的日子相比,这真的是很短的一瞬,对吗?”

安井,别听她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很短的一瞬?”安井问道。

“对,很短的一瞬。一点儿不疼。”

“一点儿不疼?”

“一点儿不疼。”

安井、安井、安井!你看着这儿,别看她!

安井又往下窥探了一会,便用两手撑着栏杆,撑起身体,两脚跨过栏杆,站在了栏杆的外侧。完了,我绝望地想。如果我是安井,我也会和她一样的。

“真的吗?”安井问。

“什么?”女孩反问道。

“我真的没搞错吗?”

“没搞错啊。”

女孩用母亲在哄撒娇孩子的语调,对安井说。

“这以前你做错了,所以,现在必须改正,对吗?”

安井咚咚地点着头,松开了握住栏杆的两手,转过身子。

“安井。”

我大叫。我是这样大叫的,可是没有发出声音。但安井好像听到了我的叫声,她又一次朝我转过身来。

“这,可太奇怪了。无论怎么考虑,都很奇怪,对吧?第一,这人是谁?真是那女孩吗?如果是那女孩,为什么她的头发已经长得那么长了?不是剪了吗,那是你自己剪的,对吗?怎么可能这么快就长长了?所以,这人不是那女孩,是我们不认识的人。不,不能说不认识,应该说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你看你看,你看清楚,你旁边一个人也没有。月亮都出来了。你可别受骗,那都是胡说。你以前什么都没做错,往后一定能好好生活下去,我敢保证。所以,你,别站在那儿,快过来。小心啊,脚下千万别打滑。妈的,这是为什么,我从刚才起身体就动弹不了了?连说话也,对了,我这算在说话吗?我的嘴也动不了了。真怪啊,好像全麻木了似的。这以前可从没有过,连嘴都麻木了。膝盖发麻倒是有过几次,但是,怎么嘴也会发麻?算了这不管它了。对了,你怎么还站在哪儿?快点过来呀。喂,安井,我说安井,安井哎。别看下面啦。安井、安井,你朝这儿看吧,对了,看着我,喂,安井。”

“安井!”

只有最后一声我清楚地喊出了声音。但这是安井微笑的表情消失在黑暗的另一端之后才发出的。我闭上眼睛。但是,我错了,我应该捂住耳朵。我听到楼下发出一声我不愿听到的沉闷响声。

这是个晴朗的日子。天气好得仿佛只要凝神细看,就能看清整个宇宙。

“哎。”

我招呼走在身旁的神部,神部转过头来看着我,但我却忘了想对他说什么。

“冥王星。”我随便指着天上的一点说道。

神部顺着我的手指,抬头望着天空。

“对吗?”我说。

神部点点头。

我们出了车站后,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虽然是星期一的上午,但医院里病人非常多。我们察看了指示图找到住院受理处,在那儿问清了病房号,便朝病房走去。病房在四楼的最里端,已经到了病房前了,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保持怎样的表情,又停下了脚步。但是,走在我身后的神部似乎没注意,一下撞在我的后背上,我被他一撞,顺势跨进房门敞开着的病房。

这是一间三人病房,安井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看到走进病房的我,安井笑了,那笑脸显得有些羞涩。看到那羞涩的笑脸,我也笑了。

“嗨。”我走进病床,招呼道。

“真没面子。”安井说。

“真是的。那之后的事,可真够呛。叫救护车,一起来医院,通知你家的人。连警察也找上门来,对事情的经过刨根问底的。”

“真没面子。”安井又说,笑了。

安井的双手、双脚和脖子都绑着石膏,头上也罩着网状的头套,唯一露在外面的脸部,也贴满了胶布,能看清的也只有眼睛和嘴巴。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能看清安井正在笑着。

虽然几乎和二尾子在同一个地点跳下来,但安井却没有摔死。这不是命运也不是上天开的玩笑,我想,那是因为当时她自己的意志。安井跳下楼时,要比二尾子干脆得多,从楼顶一跃而下,所以,她落地的地点要比二尾子更靠前,正好摔在灌木丛里。因此,她得以保住了一条性命。整整两个星期不允许外人探望,今天安井总算转到了普通病房。

神部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而我坐在病床的一端。我们又说了些无聊的事儿。安井那些群龙无首的部下,为了争夺地位发生了一些小冲突;足球队的大内,又开始和别的学校的女孩泡上了;根据可靠消息,塞巴斯小姐去相亲了,等等。安井不停地笑着。因为大笑的时候,受伤的地方还会疼痛,所以她时不时边笑边皱起眉头,这样,她的表情就显得相当别扭,于是我和神部也不时地笑出声来。我们说笑了近一个小时,医生来病房检查了,我们便站起身来告辞。

“那女孩,怎么样了?”

我和神部正要走出病房,安井若无其事地问。

“昨天,又搬走了。”我说。“好像是她父亲获得了保释,一家三口又可以一起生活了。”

“是吗。”

安井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又抬起脸。

“那个,我那时,也许二尾子那时也……”

“忘了那些事吧。”我说。我不能让安井接着往下说。

“你自杀没成,二尾子自杀死了,就这些,和其他的谁都没关系。”

“其他的,谁?”

安井重复了一遍我加强语气的地方部分,问。

“其他的,谁。”我断然地点点头。

那时楼顶上有第三个人在,这不过是我和安井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二尾子跳楼而死的时候也一样,即使当时有另一个人在场,但那人和二尾子的死完全没有关系。我打定主意就这样理解。

“是这样吗?”安井问。

“是的。”我点头道。

“是啊。”安井踌躇着,也点点头。不久她露出了微笑:“是啊。”

昨天,我和女孩见了面。我去她那儿的时候,她正和像是她母亲的人一起,往停在简易公寓前的搬家公司的小卡车上搬着东西。她看到我,小跑着朝我走来。她那头剪得很短的头发,随着她跑动的步子,轻轻跳动着。

“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呢。”女孩说。她穿着运动衫,脖子上系着毛巾。

“嗯?”

“你说过,常带狗到这一带散步。”

女孩摘去手套,蹲下身子抚摸短腿猎犬的头。

她刚才说的,是怎么回事?短腿猎犬像在这样问,抬头望着我。

“啊,你在搬家?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不,不用了,已经快完了。”

女孩回头看了看卡车,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着我说:

“你是特意来的?”

“不是,反正散步要路过这儿。”

“对不起,我连招呼都没打。因为是突然决定搬家的,我原想等安定下来再写信的。”

“啊。嗯。”

女孩这样说了,我便拉起绳索,迈出脚步。女孩跟在我的身边。

“安井前辈,她还好吧?我想去看她,但听说不允许外人探望。”

“别担心。听说明天就可以去见人了,我会把你的问候转告她的。”

我们默默往前走了一会儿。骑着自行车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从我们身后超过我们;享受着阳光的老夫妇,手牵手慢慢走着,与我们擦肩而过。这是一个和平的星期天,和平的住宅区里的和平的下午。

“安井前辈,”女孩观察着我的表情,艰难地开口说道。“她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吗?”

“是的,就在我的面前,她自己跳下去的。”

“不是我把她推下去的?”

“你推下去的?”我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女孩没有马上回答,她把双手绕到背后握在一起,走了一会儿,说:

“有关我在以前那个学校的流传,你听说了吧?”

“是说你受到狂热爱慕的事吧?听说了。”

“说我杀了好几个人的事,也听说了吧?”

我没有回答,女孩好像注视着我的脸。她点了点头。

“以前,常有那样的事。有人看到我出现在我自己想不起去过的地方;有时我从没见过的人会像熟人那样和我打招呼。但听了他们的解释,我就觉得好像自己是去过那地方,觉得以前是和那人见过面,那就像很久以前在梦里发生过的事一样。”

“那是心理作用。对方搞错了,但他坚持说自己没错,所以你就觉得也许真有过那样的事。还有,初次见面的人说以前和你见过,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说谎。比如说我,如果在路上看到你这样的女孩,也会这么说,嗨,我们在哪儿见过吧?”

女孩吃吃笑了起来。

“最初是一个同年级的跳楼了,接下来是一个高年级的,一个老师,一个低年级的。都说是喜欢我,但我没有接受,这以后他们做的那些让人厌恶的事儿,渐渐让人受不了了。虽然从没想到要杀人,但我心里还是想过,这人可真麻烦啊。我这么一想,有人就会死去,而他们死去的那天,我总是感到异常的寒冷。平时我身体一直很好,可那天突然像是病了,身子不停地颤抖。但用不了一天,身体又突然恢复了。所以我听说了那些说我杀了人的流传,我就感到好像真是那样,觉得自己真和那些人一起,在楼顶上说过些什么。所以,我的身体里一定存在另外一个人,是这另外一个我,杀了那些人,我一直这么想。”

“安井跳楼的那天,也感到非常寒冷?”

“是的。那天我身体抖个不停,坐立不安,所以给你打了电话。”

“至少,安井的事儿和你无关。安井就在我眼前,不顾我的劝阻,自己跳下去的。”

“是吗?”

我们走到了靠近河边的马路,沿着河堤一直走下去,就到我家了。我们一时都在考虑告别的语言。还是女孩先开口。

那再见了,女孩说。

再见了。我也说。

“那个。”

我一时有些犹豫,但还是叫住了女孩。已经转身离去的女孩又回过身来。

“想问一个有些奇怪的问题。”

“好的。”

“你说会感到异常寒冷,转到我们学校后,直到安井出事那天,你是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寒冷吗?”

“是的,怎么了?”

“是吗?不,没什么。等你来信。”

“好的。”

女孩轻轻微笑着,转过身去,我也转过身去。

“刚才我问女孩的话,别告诉任何人噢。”

走上河堤,我对短腿猎犬说道。

“二尾子的死和那女孩没有任何关系。和安井,那也一样,没任何关系。就像安井说的那样,安井感到自己看到了一个人影,于是便追了上去。留下二尾子一个人,在万里晴空下,他感到自己光着屁股的形象是那么凄惨,一下子感受到人生的虚无,所以连裤衩都没拉上,便跨过栏杆,纵身跳下。是这样吧?”

怎么说呢。短腿猎犬好像这么说着,打了个响鼻。

“假如,我是说假如,如果有个人让二尾子站在栏杆前,跪在他身前,褪下他的长裤,趁着二尾子姿势特别、难以动弹的当时,一把抱起他的双脚推下楼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楼顶——那也只能怪地球的吸引力,以及那天晴朗得出奇的天气,其他人谁也怪不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要那么说,就算是那么回事儿吧。短腿猎犬好像这么说,又打了个响鼻。

“我说,我们是朋友吧?”

短腿猎犬慌忙嗒嗒嗒地撒开了它的短腿,仿佛在捉摸我的真正用意似的,抬头瞥了我一眼。

“今天给你的杂拌米饭里加两个鸡蛋。”

这可真不错了。短腿猎犬好像这么说,又打了个响鼻。

安井在医院住了两个月。伤好了之后,安井没等毕业,便离家出走了。一天晚上,我听见有人敲门,爬起床来开门,安井提着一个很大的运动包站在那儿。那晚,安井睡我的床,我睡在床下,在我们之间,睡着短腿猎犬。我醒来的时候,安井已经离开了,她只留下写了一行字的便条。

“我坐头班车。”

很久很久以后,她给我寄来过一张贺年卡,卡上印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的照片。安井已经改了姓,寄信人姓名用的不是安井这个姓。

神部进了美大,以后又留校任教,现在成了讲师。不知什么时候起,他那说话只使用单词的毛病已经消失了。有一次我曾经去看了他和他的画界同仁们一起举办的集体画展。很久没见到神部了,他的头发留得很长,还带着耳环。我觉得有不少话想和他说,但真的见到神部,又觉得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少话可谈了。我们交谈得不多,辗转欣赏着展出的作品。我在一幅画前停下了脚步。那是神部的作品,是他以前画的那幅画,淡淡的光线中,有两个女孩,一个女孩垂着头,与另一个抬头仰视天空的女孩背靠着背。我觉得画中人和那女孩很像,又觉得似乎一点都不像。

“不知道现在好吗,她们。”

神部看着这幅画,轻声说了一句。

她们?我想开口问,但我还是忍住了。

“你真是天才。”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神部笑了,但并不显得很高兴。还

有,就是那女孩。这以后,那女孩怎么了?我不知道。说好要给我寄信的,但结果我并没有收到。

有时,我会回想起那女孩。但对那女孩的回忆渐渐变得模糊了,而且模糊的速度非常快,那让我感到有些惊讶。我想,不久她就会作为一个“以前认识的、让人感到很奇特的女孩”残留在我记忆的一角,那时我还能回想起来的,也许只有女孩那漂亮的头发之类而已了。

时至今日,我不会有意去探望那座学校,但有时我会打那儿经过。在和以前一点儿没变的校舍前,我不禁停下脚步。那时,把我们禁闭在其中的这个牢笼,原来才这么点大。我松了松领带,试图探寻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但是,我在那儿能找到的,只有一个小坑似的轮廓。这个轮廓只告诉我两件事:以前,这里确实有过什么,而现在,已经什么都不存在了。

那时,那么光彩耀眼的女孩,现在我连她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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