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昨日重现

这是一间宽敞的病房。色调统一的地板和窗帘显得非常典雅,房里摆设着大屏幕的电视机、柔软的沙发,墙上还挂着一幅藤田的石板画。那张真正应该属于病房的病床,反而像是放错了地方。

父亲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那张病床上。除了呼吸时胸部有规律的一起一伏,没有任何可以证明父亲还活着的迹象。调节得很合适的室温,从窗户里照射进来的柔和的阳光,装点在窗台边的红花,这一切仿佛都是为了父亲所剩无几的生命而存在的。我把夹克挂在墙上,径直走到窗前,故意胡乱地推开窗子。在由医院的白色大楼三面围成的庭院里,护士推着坐在轮椅里的老妇,一只黑猫正在树阴下打盹。宁静的六月的下午,让人忘了这儿是地处喧闹的市中心的一角。

不用回头我就能感觉到父亲醒了。但他没有吭声,我也就继续眺望着窗外。坐着轮椅的老妇的身影已经在院子里消失了,那只黑猫伸了一个懒腰也提起轻快的脚步走远了。从云缝里挤出来的日光又被低层的薄云遮拦,投射到地面的阴影正在渐渐地扩大。

“好久不见啦。”

父亲终于先打破了长长的沉默。那熟悉的低沉的声音传人我的耳朵,和以往一样,马上在我心中点燃了反感的火苗。在火苗还未熊熊燃烧之前,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去。

当和我目光相交,父亲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随即把视线移到窗外。

“情况不太好?”我问道。

“去探望病人的时候,就算是扯谎,也得说些‘看上去不错啊’之类的客套话吧?”父亲依然看着窗外,不高兴地回答。

“看上去还不错啊。”

父亲脸上毫无笑意。我离开窗台,在床边的椅子前坐了下来。才一年没见,父亲竟变得如此苍老,令我感到惊讶。他脸上的那些老年斑和皱纹,都是我所不熟悉的。

“你,怎么样啊?”

“啊,还行。”

“大学呢?”

话音刚落,父亲便好一阵干咳起来。我没顾他的咳嗽,咳声一停,便简单回答他的问话:

“今年春天好歹算是进了大学。一所除了历史悠久以外别无可取之处的二流学校。”

“是吗。”

父亲费劲地支起身,我好不容易才扶住了他那颤颤巍巍伸出的手。父亲动作缓慢地拿起放在毯子上的对襟毛衣,披在肩上。

“要动手术吧?”我问道。

“医生是这么说的。但事到如今再动手术,只会让身体更衰弱。没用。”

“是吗。”

绝不做徒劳无益的事,父亲就是这样的人。究竟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才成了成功的经营者,还是在成为成功的经营者后才渐渐变成了这样的人,这我不知道。

“钱呢?够用吗?”

“我要是说不够,你给吗?”

“我要是说给,你要吗?”

我和父亲对视了一瞬间,视线马上分开了。我和父亲都笑了起来。

“我有临时工的工作,好歹能对付。”

“是吗。”父亲点了下头,又陷入了沉默。

父亲的电报是昨天寄到我租赁的旧公寓的。自那次和父亲大吵一场后我离家出走,已经有一年了。这一年来,就连母亲、哥哥们,我都没把我的住址告诉他们,更不要说父亲了。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只要他想找,哪怕我在地球的另一半,他也能找到。他就是具有那样的社会能力的人。这一年里父亲从没和我联系,那只表明他没什么事要找我。在昨天的电报里,他只说自己患了癌症已经为时不多,有要事想和我立刻见面。电报里还简明地留了医院的地址。不打电话不寄书信,而用电报这种方式,这是父亲一贯的行事风格,我看着排列着印刷字体的电报,心里只是呆呆地这么想着。

“那,”我问道,“你有事儿要和我说?”

“嗯。”父亲点了点头,像在琢磨如何开口。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病房,窗帘轻轻地飘动起来。

“是这么回事儿,”

风吹在他脸上,父亲微微眯缝起眼睛。他似乎有些犹豫。这种情形可不多见。

“其实,是有件事儿想拜托你。”

父亲踌躇了片刻,郑重其事地说道,这让我有些惊讶。我转眼向别处望去,正好看到那簇红花,有片花瓣被风吹落到地上。

“拜托,呵。”我拾起飘落在脚边的花瓣,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人之将死,是啊。”

我趁父亲不注意,用手指把花瓣揉成了一团,弹到了床底下。父亲在枕边摸索着,拿出了一本颇大的笔记本递给我,我沉默地接了过来。那是一本写生集,显得相当陈旧,原本绿色的封面已经泛黄。我转过头看看父亲,父亲催促似地抬了抬下巴。于是,我翻开了第一页。是一幅用铅笔画的素描。好像是什么地方的港口,在堆积如山的集装箱的背后,可以看到排列在港口的货船,集装箱周围还有一些正在搬运货物的男人们的身影。充满力度感的主体画面和与之相反的细腻的线条结合在一起,使整幅画给人以沉郁的感觉。

“很阴暗啊。”我随口说道。

但父亲一言不发。我接着又翻到下一页。盛开的樱花树下,一张孤零零的长椅。无论是艳丽多姿的樱花树,还是在空中飘舞的花瓣,都不过是在衬托那张孤零零的长椅的寂寞。

“这画可真别扭。”我说。

“这不关你的事。”父亲嘟囔了一句。我停下翻着写生集的手,紧盯着父亲,父亲却生气似地转过脸去。

“这些,都是父亲画的?”

“已经是35年前的事了。”

“你以前画过画?”

“已经是35年前的事了。”

“这可没听说过。”

“我说了,已经是35年前的事了!”

我正要继续往下翻,却被父亲用不耐烦的声音制止了:

“最后!”“嗯?”

“最后的一页!”

我跳过中间部分,直接翻到画集的最后一页。画中是一个抱着单腿而座的裸体女人,非常漂亮的女人。柔美的长发越过肩头垂散在胸间,她那稍稍侧着头的姿势略微让人感到有些稚嫩,可是那修长的眉毛和身体的曲线,却无声地显示出她的成熟。

“谁?”我脱口说出自然会产生的疑问。

“恋人。那时候的。”

父亲小声但却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个和他年龄不符的字眼。

“哦。”

我再次把眼光落在写生集上。画中的一根根线条和前两幅画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整体上却似乎有着某种根本性的不同。

“我和她在一起,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和你母亲相识之前。”

“是吗。”

父亲紧盯着我,然后像宣言般地说道:

“我和这人有个孩子。”

我吃了一惊,抬头看着父亲,但父亲避开了我的视线。

父亲那憔悴的脸色,恐怕经受不了任何责备。我把那些眼看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强咽了下去,只是装着不经意地问道:

“是哥哥,还是姐姐?”

父亲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不,我连孩子是否出生了都不知道。”

“怎么回事?”

“和她分手的时候,她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

“那样,怎么还会分手呢?”

“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分手时她已经怀孕,是在那以后又过了很久,在和你妈结婚后,从她的一个朋友那里知道的。当然,知道后我到处找她,但没有找到。和我分手之后,她没有告诉任何人,一个人悄悄搬离了原来住的地方。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把孩子生下了。但我想一定生了。”

恐怕是那样。从那修长的眉毛间不难看出她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

“真山澪。”

“嗯?”

“真实的大山,三点水加一个零,真山澪,她的名字。”

父亲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看着我。我知道父亲想和我说什么,便避开了他的视线,望着窗外。是接受,还是拒绝?在我还没作出决定前,父亲把我预料中的话说出了口:

“希望你能找到她,如果她还在的话。还有那个孩子。”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故意为难地长叹了口气,可父亲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我,等待着我的回复。于是,我又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

“别把事儿交给没用的小儿子啊,上面不是还有两个能干的吗?”

“你认为我能把事儿托付给那两个人吗?”

“在家里是儿子,在公司是部下,只要父亲一声令下,肯定会比我更卖力地去找的。”

“别胡扯。”

可能长时间讲话有些累了,父亲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我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这不说了。但我的身外之物又太多了。”

身外之物?我的脸上不禁露出讥讽的笑容。

在我看来,父亲的人生,只不过是一个不断积累身外之物的过程。

“你可真能说。”我轻声说。

父亲没听我的嘀咕,接着说道:“如果我现在死了,一半财产归你妈,另一半就是你们三兄弟平分。可是,如果再增加一个人呢?”

“那就会少得一份。”

“对啊,他们俩是不可能认真去找的。”

“可条件对我来说也是一样啊?”

“条件是一样,但你不同。”

“过奖了。”

“唉,我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别再瞎扯了。”

父亲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上面那两个,认为你放弃了遗产,已经开始盘算你的那一份了。不过,你大概也确实不会接受我的财产吧?真不明白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啊。”

其实这个问题,我在走进病房后也一直考虑着。究竟为什么,我和父亲那么格格不入?一年前,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和往常一样产生了口角,但那次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止于口角。因为那年的大学入学考试考砸了,我为此整天处于烦闷之中,碰巧父亲那时心情也非常不好,所以,在我18岁那年的春天,我做出了一个与自己年龄不符的鲁莽决定——离家出走,开始了半工半读的自立生活。但我想那也是早晚的事,就算没有那次口角,我迟早也会离开的。自懂事起我就讨厌父亲,同时我觉得父亲也同样讨厌我。

“就算找到了,你打算怎么办?说不定这会给对方带去麻烦。说不定对方会说,我不认识你,不要你的什么遗产。”

“那也没关系。我并不想强迫对方接受我的想法,也不打算硬要对方接受遗产。我只是想,如果我有什么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尽力为对方去做,不管是什么事。如果他们没有任何困难的话,那我就放心了,即使他们有困难却又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那我也能够理解。总之,这是我的心情问题。”

“心情问题,呵。”

“是的。”

“这心情可真不错。”

“死期就在眼前了,就让我心情好一回吧。如果身前留有遗憾死后就成不了佛了。”

真山澪。

我低头看着摊开在膝盖上的写生集,这时我才明白,不,应该说才领悟到,这幅画与前面两幅画,为什么看上去如此不同。那是因为父亲,我想,那是因为父亲爱过这个女人。

“有什么线索?”

“答应为我做这件事了?”

是父亲开口求我的,但现在他却感到很意外似地,提高声音问道。

“有什么办法。”我面露不悦地回答。

“不胜感激。”

父亲竟向我深深低下头来。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完全没有料到,我有些不知失措。

“不知在什么地方还有一个从没见过面的兄弟,这感觉可不怎么好。这是我的心情问题。”

父亲抬起头,微微笑了。

“有什么线索?”

我再次问道。

“线索不多。”父亲凝视着对面的墙,像是在记忆里搜寻。

“三十五年前,她住在横滨,元町边上的一所旧公寓。当我后来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从那儿搬走了。那时她上的是音大,也退了学。多摩音乐大学。她曾经希望成为一个钢琴家。”

“回父母的老家去了吧?”

“和我相识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她没有可以投靠的娘家。”

“那她朋友那儿呢?”

“有个叫久慈的女孩,她们是大学的同级生,很要好的朋友。我们三个人一起见过好几次。永久的久,慈爱的慈,久慈。告诉我她怀孕的就是这个人。”

“那位久慈女士真的不知道她的下落吗?也许只是不想告诉父亲吧?”

“也许是那样。”父亲点点头。

“但是,我不知道久慈女士现在在哪儿。”

“还有其他线索吗?”

父亲默默地摇了摇头。

“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这也能成为线索?”

“我想作一下参考。并不是对自己的父亲曾经同什么样的人坠入情网感兴趣。”

父亲苦笑了一下,可那个苦笑倒让父亲显得年轻了几分。

“喜欢的东西是肖邦和满天星;讨厌的东西是交通工具,所有的。”

“交通工具?”

“她晕车。一上车就晕。”

爱上了一个喜欢肖邦和满天星、又会晕车的女钢琴家的青年画家,将这个青年画家和现在的父亲连接在一起的,是三十五年的时光。我无论如何都难以对这三十五年的时光心存好感。不知道父亲自己觉得如何。我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才觉得自己眼下考虑这些毫无意义,不由得摇了摇头。

“那么,期限呢?”我合上写生集,问父亲。

“一个月到三个月之间。”父亲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期限比我预想的短得太多。

“能知道以后的事就不错了。”

父亲见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淡淡地笑了:

“我的父亲,是一下子就去的。那天,他突然昏倒在地,被送进了医院。两天后我去医院探望的时候,人已经死了。而且直到临死都没有醒来过。和他相比,我还算幸运,能知道自己的大限,还可以有个准备。”

父亲是在逞强,还是真心这么想,我不知道。但不管是逞强还是真心这么想,这番话都符合父亲的一贯风格。

“是吗。”

我把倒吸进去的凉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

“这个,我借用一下。”

父亲点点头。我拿着写生集站起身来,从墙上的衣帽钩取下夹克,正想和父亲道别,病房的门打开了。

“噢,你在啊。”进来的是二哥和也。大学毕业后,和也在别的公司“修行”了两年,然后进了父亲的公司,现在他正管理着位于吉祥寺的一家进口杂货店。我赶忙用外衣将写生集裹了起来。

“好久不见啦。”

“啊,确实好久没见了。”

和也笑吟吟地点了点头,突然皱起眉问:

“你来这儿,是听谁说的?”

“是我叫他来的。”

父亲轻声答道。和也狐疑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警戒的表情。平均分配的份额可能会从二变成三,看上去和也有些担心。

“怎么,死到临头的父亲,还不能把自己的儿子叫来吗?”

“您说什么呀,父亲这不是好好地嘛。”

“对吧,”和也说着又回头看看我。看着和也那副若无其事的德性,我感到很不舒服。就在和也在我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的当口,父亲用眼神催促我快离开。

“那我走了。”我向和也招呼道。

“怎么,这就要走?”

“你进来的时候我刚准备离开。”

“也不知道你现在住在哪儿,不过你也该回家看看啦。父亲病成这样……”

“我会回去看看的。”

趁着和也还没有正式开始说教,我走出了病房。和也虽然没有肉食动物的那份凶狠,但却有老牛咀嚼、反刍时的那种执拗,只要一开始说教,就会慢慢发展成牢骚、抱怨,等他回到原来的说教,提出自己的论点,常常要花一个小时,我可没有心情奉陪。

走廊里静悄悄的,我用两腿夹住写生集,把夹克套在身上。夏天马上就要到了,而在这个夏天结束的时候,父亲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这样想着,但却丝毫没有现实感。人从诞生,走向衰老,最后重归黄土,这是个不可抗拒的自然过程,而父亲眼下正在迈向他的人生的最后一章。说白了,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而已。

我对年轻时的父亲所知甚少。也许是因为父亲自己从不愿提起,也可能是因为我从不想询问,我觉得这两方面的原因都有。我对年轻时的父亲的了解,都是从母亲和哥哥们那儿听来的一些大概。

父亲很年轻的时候,祖父就去世了。父亲从祖父那儿继承了一家负债累累的餐馆,但父亲仅仅用了五年的时间,便以东京为中心,增设了六家店铺。父亲成功的秘诀在于,他对料理的好坏没有丝毫兴趣,比起高明的厨师,父亲更重视优秀的男招待、优秀的女招待们。

“来饭店吃饭的客人,其中究竟有多少人在意饭菜的特色?十分之一?没有吧,肯定连这一半都没有。”

据说这是父亲的见解。

“但是,服务的好坏,任何客人都一目了然。而且不管怎么说,雇一个优秀服务生的花费,比雇一个一流的厨师要便宜得多。只要面带笑容,不断向客人鞠躬致敬就行。在这儿不需要什么态度坚定毅然决然之类的品行。不论发生了什么,客人们说了些什么,只要能傻瓜似地微笑、鞠躬,就是优质服务。在服务的时候,能这样卑躬屈膝,才算恰到好处。”

店里的招待都是按照父亲的标准招聘的。这很简单,只要对雇用的那些学生临时工们进行全面而彻底的培训、指导就行了。料理的价格既不算贵,也不便宜。就这样,饭店开始生意兴隆。

泡沫经济期间,父亲充分发挥了他那敏锐的商业嗅觉,所以在泡沫经济结束时,父亲手上已经积累了巨额的资产。而这笔巨额资产早就又成了资本,现在只消坐收利息就行了。除了餐饮业之外,父亲的公司还经营进口杂货、绿色食品、房产租赁,规模之大,恐怕连父亲自己都掌握不了公司的全貌。

我刚懂事的时候,父亲已经是一个一言九鼎的大老板了,沉默寡言,刚愎自用。现在想起来,我当时对父亲的反抗,多少还掺杂着任性的成分。但父亲不能容忍我的任性。也许是我的任性有些过分了,也许是父亲没能妥善处理好,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已经坏到难以修复的地步。但归根到底,这还是因为我和父亲的性格水火不容的缘故吧。一年前我离家出走的时候,家里人都眼睁睁地看着我收拾行李,却没有一个人前来劝阻。母亲一半像是惊慌不安,一半又像心灰意冷,她脸上挂着苦笑,硬把少量的一些钱塞给我,说:

“你实在太像你父亲了。”我抗议地瞪了母亲一眼。

“以后你会明白的。”母亲说的“以后”,现在还没有出现。

回到住所,我给多摩音乐大学打了个询问电话,但学校的名册上只有真山澪的旧地址。我记下了那个位于横滨市中区的旧地址,然后又问那年是不是有一个叫久慈的毕业生。

“久慈?那一年的毕业生里叫久慈的,大概只有久慈蕾了。”对方好像正挖着耳朵还是鼻子,在电话里慢条斯理地回答。

“是叫久慈、久慈蕾吗?”

“啊,你不知道啊?”

对方很惋惜似地说。他滔滔不绝地介绍起钢琴家久慈氏是如何了不起,又强调当今从事古典音乐的音乐家们受到了何等冷落,其间他还屡次责备我对古典音乐是那么无知。直到我发誓在这个星期内一定聆听小泽征尔和朝比奈隆的CD之后,他才总算把久慈蕾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告诉了我。

我放下话筒抬头看了看挂钟,时针正指向三点。我心想这个时候对方家里恐怕没人,但我还是拨了刚才那人告诉我的久慈家的电话号码。

“你好,这里是丸山家。”

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她报的姓名不是久慈,这让我有些慌乱。

“请问,是久慈女士家吗?”

“呵呵,”对方轻轻笑了,“找久慈蕾有事吗?”

“是的,我是从多摩音乐大学那儿得知府上的电话号码的。”

“母亲现在去了德国,要到九月份才回来。”

到九月份还有三个月。父亲的毅力再加上先进的医疗,父亲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这不好说。

“母亲?恕我冒昧,请问您是久慈女士的……”

“噢,我是她女儿。因为工作上的原因,我母亲一直使用她的旧姓。”

“是这样的,我现在正在寻找一个人,听说这个人和您母亲的关系非常亲密,所以我想久慈女士也许知道这个人的住所,就冒昧给府上打了这个电话。请问,你从久慈女士那里听说过一个叫真山的人吗?”

“真山?”

“对,真山澪女士。她以前和久慈女士是同一个大学的。”

“对不起,我没听说过。”

“是吗。”

“如果母亲打电话回来,我问问她吧。她是个不喜欢受束缚的人,从我这儿没法和她联系上。”

说到自己母亲不喜欢受束缚时,对方好像想起了什么,“噗嗤”笑出了声,然后又慌忙用很抱歉的语调说道:

“对不起,可能帮不上您的忙。”

“哪儿的话,谢谢您了。”

我把我的住所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对方,便挂了电话。什么线索也没得到。我在那儿坐了好一阵子,抱着脑袋苦思冥想。最后,我拿起那张写着真山澪的旧地址的字条,站起身来。这是心情问题,父亲这么说。是的,这是心情问题。也许应该说,这只是心情问题。那样的话,只要尽最大努力去做就行了,即使毫无收获,去了黄泉的父亲,也不会对我有任何怨言的。

我走出车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长长的商店街,一直走到国道前,然后向右转,爬上坡道,经过外国人墓地,一路寻找着那个旧地址。都过了三十五年了,那房子多半已经被拆毁了,我心想。我不断地确认写在一根根电线杆上的地址,又多次向人询问。我走下被茂密的树阴遮盖着的石头台阶,在石阶尽头的左侧,找到了一栋两层楼的简陋公寓。

那公寓在建造的当时,可能算得上是相当摩登的建筑物,但时到今日,它那天蓝色的外墙已经剥落得不成样了,裸露出安设在墙里的绝缘材料,几乎所有屋子的玻璃窗户都是破碎的。不知道什么人用喷漆在墙上胡乱地写了“参见”两个古怪的字样。这样的房子是不会有人再去修缮的,推倒重建肯定省事得多。我想,不管怎样,我总算在这幢房子寿终正寝之前找到了它。

我张望了好一阵子,怎么也看不出有人在这里居住的迹象。我硬着头皮,爬上了通往二楼的户外楼梯。木结构的楼梯承受着我的体重,发出“咯吱、咯吱”的悲鸣。我穿过走廊,走廊上又响起了“吱呀、吱呀”声音,似乎在向我表示愤愤不平。我走到走廊的尽头,敲了敲最里面那间屋子的房门。其实我并不想进屋打探,也不认为房里有人。远处传来乌鸦的叫声,仿佛在嘲笑我。我也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但我还是握住了房门上的把手。门没有上锁,我一下就打开房门,这下我听到的不是乌鸦,而是别的什么鸟的叫声,那尖锐的叫声简直要刺穿寂静的空间,我一边仰视着飞走的鸟儿,一边走进屋子,反身关上门,回头察看屋里,一下子便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由得“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屋里有一对拥抱在一起的男女,他们转过脸来看着我,慌乱地坐直了身子。那男的恼怒地瞪着我,而女的则羞怯地垂下眼睛。

“真对不起,”我把眼光从他俩身上移开,抱歉地说,“我实在没想到,屋里会有人。”

“随便打开别人的房门,还说什么没想到屋里有人,有你这样说话的么?”

男子的火似乎更大了,他直愣愣地盯着我,嚷道。他的年纪看上去与我相仿,长着一对细长的眼睛。男子摆出威严的架势,想表示出自己的愤怒,但他那瘦高的个头以及教养良好的外表,使他看上去并不显得有多么可怕。

起初我以为这对情侣是为了找一处背人的地方才擅自闯进这里的,但我环视了一下了屋内,便马上发现,自己想错了。在铺着榻榻米的狭窄的房间中央,放着一个圆形的矮桌,靠墙摆放着带镜台的梳妆桌、衣橱和书架。很明显,他们住在这儿。虽说这栋房子破旧不堪,看上去摇摇欲坠,但也并非绝对不能住人。

“请问,您有事儿吗?”

女子开口问道。我打量了一眼这女子,她的年龄应该也和我相差不多,长得非常漂亮。柔顺的长发直披到肩头,洗得褪了色的连衣裙外面套着一件白色的对襟毛衣,简朴的打扮越发衬托出她的娇美。

“啊,那个,是这样的,我在找一个人,她以前就住在这儿。说是以前,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们大概也不会知道吧?”我看看那男子,又看看那女子,说。男子询问似地扭头望着他身边的女子,看来这间房子的主人是那位女子。

“是啊,以前的事儿,我也不太清楚。”

“是吧?”我点点头。

我准备告辞,但心里却有那么一丝怪怪的感觉,让我移不开脚步。我想我应该再问些什么,可又不知道问什么才好。我正僵持在那里,那男子开口问我,使我从沉默的尴尬中解脱了出来:

“你,是大学生吧?”

他的语气比刚才和气多了。我抬起眼睛,发现他正有些困惑似地注视着我的脸。

“啊,是啊。”我点头称是,报上了自己所在大学的名字。

“我有个朋友,就在那所大学。”

他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道,接着又问我:

“我们以前在哪儿见过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明白了,刚才心里那种怪怪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啊,”我点头答道,“我也正想问你呢。”

“对吧,”他依然注视着我的脸,点点头,说道。“我们以前大概见过。嗯,绝对见过。”

我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子的脸。大大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细长的眼睛上挂着一对很粗的眉毛,让他的脸看上去像个顽皮的孩子。我敢肯定确实见过这张脸,但就是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的。我试图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探寻,但我的大脑却拼命地抵抗,不让我进入记忆的深处。我感到有些晕眩,那种突然站起身时的晕眩。我赶紧闭起眼睛,但眩晕却并没有就此消失。

“您,不舒服么?”

听到那女子怯生生的声音,我张开眼睛,眼前的两个人正诧异地注视着两手撑在膝盖上的我。

“啊,不,没什么。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有点累了。没什么。”

女子征求同意似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男子微微点了点头。

“请进来坐吧,我们只顾说话了。”

我的大脑要求我婉言谢绝,但身体却不接受命令。我就像在水里挣扎着那样,两腿沉得出奇,身子不听使唤。我心想现在这样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车站的,于是便接受了邀请,脱了鞋走进屋里。

进门靠左边有一个洗手台,右边的那个门像是厕所。房里没有浴室。我照着他们的样,在那张矮桌前盘腿坐下来。

“我去沏茶。”

女子说着站了起来。嗯,男子点点头,拿出了香烟。香烟是海莱特牌,烟盒不是我见过的蓝色的那种,而是黑色的,上面还印着DELUXE的英文字样,大概是最近出的新品种。他递给我一支,我摇摇头谢绝了,于是他把烟衔在自己嘴里,点上火。一缕缕青烟在我眼前慢慢地升起。我的晕眩还没有消失,看着那青烟打着漩涡朝一个方向飘去,我又犯起困来。我强忍着呵欠,使劲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我闻到一股咖啡的清香,便朝着那清香的所在望去,只见那女子正在往咖啡杯里到热水。男子的那支烟已经抽得只剩下一小截了,他随手把烟蒂在烟灰缸上掐了。

真快啊。我心想,但脑子还是模模糊糊的。水竟然这么快就煮开了,而他的烟也那么快就抽完了。

我抬起手腕想看看时间,但平时一直戴着的手表现在却没戴。我想起刚才回到自己的住所时,把手表给摘下了。

我转眼望了望窗外,按理从这个角度,应该可以看到那幢号称日本第一高楼的摩天大厦的,但我现在根本看不到它的影子。怎么回事儿?我想开口问那男子。

那幢摩天大楼被拆毁了?还有,为什么水那么快就煮开了?那支烟,真的一下子就被你吸完吗?我又重重地揉了揉太阳穴。思维的波动在徐徐地扩散,就像处于浅睡状态时,大脑里同时浮现起各种没有头绪的回忆和念头,随后又匆匆散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但吸进体内的空气,却让我的思维变得越发地滞重。

“您不爱喝咖啡吗?”

我听到那女子的声音,抬起了头,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矮桌边,我的面前放着一只白色的咖啡杯。男子拿起黑色的咖啡杯喝了一口,疑惑地看着我。

“不,我爱喝。”我说。“谢谢。“我伸手拿起杯子,心里盼望那咖啡能苦涩些、烫嘴些。我喝了一口,但却感觉不到一丝的苦涩与温度,那咖啡就像空气一样通过我的喉管。

“您刚才说,您是在找人?”

女子问道。大概只有两只咖啡杯吧,她双手捧着的是一只浅褐色的茶杯。

“是的,找我父亲的一位旧相识。很久以前,那人应该在这里住过。”

“很久以前?”男子笑了,“这所公寓的年数可没那么久。”

“嗯。”女子点点头。“不过,这间屋子在我之前,肯定有人住过。”

“你找的人,是什么时候的事?”

男子问我。三十五年前的事,我想这么回答,但我没有开口。屋里的墙壁、房梁、窗框等,虽然说不上是新的,但也并不那么陈旧,绝对不像是三十五年前的建筑物。我再次看了看窗外,还是看不到那幢摩天楼。窗外,我从未见过的那个世界如此真实地存在着,它仿佛在告诉我,你自己的存在才是那么奇怪。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也许也并不是那么久以前的事。”

男子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抬起头来:

“啊,我们还没有互报姓名吧?”

说着,男子首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字,那个我熟知的名字。我直直地注视着他,他也和窗外的世界一样,那么真实地存在着。我轻轻摇了摇头,然后,为了让自己能够留在眼前的这个世界里,我借用大学里的一个朋友的名字:

“我叫山崎。”

山崎?没印象。

男子斜着脑袋,将我的名字重复了一遍。

“那么,山崎,你为什么要找那人?说详细点儿吧,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男子认真地说。我觉得自己被卷到了一个天大的、非常恶意的玩笑之中。于是我笑了起来,两人也随着我笑了,但他们似乎并不明白我为何而笑。他和她都满脸一本正经地等着我开口回答。

“这事儿不便告诉别人。”我无计可施,便随口说道。“有点儿伤感、怀旧的往事。其实也没什么大意思,有时候,说不定还会让听的人感到不愉快。”

嗬,听起来还挺有意思啊,男子笑了。别缠着人家问,多没礼貌,女子责备道。

“要不你去问一下房东吧。房东的住址是……”

说着她站起身,在书架上找了起来。我看着她忙碌地翻找着,突然我的视线停留在一件竖放在书架旁、非常眼熟的东西上。

“啊,那是?……”

两人不约而同地随着我的视线望去,又不约而同地伸出了手。但女子抢先拿到了那东西。

“混蛋,快还给我。”男子说。

女子轻轻推开男子伸出的手,笑吟吟地把东西递给我。

“给,您要是愿意,就请看看吧。”

我伸手接过来,是一本绿色封面的写生集。我刚把写真集放到桌上,男子挣脱女子的手,“嘭”地将右手按在封面上,说:“好吧,可以,你看吧。看看可以,但什么也不许说,一句话都别说。只许看不许说,看完就合上。关于里面的内容,绝对什么也别提。”

“怎么样?”男子叮嘱道。我点点头。可男子还是不放心地瞅着我的脸,最后总算挪开了他的右手,却又像闹别扭似地转过身去。我默默的翻开了第一页。

海港的风景画。没有经过时光洗礼的画面,比我第一次看到时更为清晰,画上的世界显得那么轮廓有致。一阵摇摇晃晃的眩晕袭来,简直快让我失去了意识,我赶忙又紧闭起双眼。当我睁开眼睛,那写生集仍然躺在我的眼前。

“我喜欢后面那张。”不知什么时候那女子已经坐到了我身边,伸过头专注地看着画页。在女子的催促下我翻到了后面一页。

樱花树下的长凳。洒落在长凳上的花瓣,比我初次看到时似乎更加柔软多姿。令人珍爱的缤纷世界,以及即使身处这个世界也逃脱不了的孤独,在画面上流动。

“怎么样?这幅画棒极了,对吧?”

“别啰嗦。”他依然背对着我们,说道:

“别让看的人产生不良的先入之见。”

男子盘腿坐着,摇晃着身子说。他好像有些生气,但听得出,他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得意。画自己喜欢的东西,有人称赞自己画得棒极了,而称赞的人又是自己所爱的人。

“我也觉得很好,”我说,“确实很棒。”

“不是叫你什么也不要说嘛。”他还是用生气似的语调说。

“我是在和她说话。”我说。

男子哑口无言了。真会狡辩,他停了一下轻声嘟囔着。女子开心地笑了。

我继续一页页地往下翻。画册里有抬头望着月亮的猫,有海滩边熊熊燃烧的篝火,还有靠在电线杆旁的自行车……但最后一页什么也没画。我从画册上抬起头,合上了眼帘。为了不让近在咫尺的女子发觉,我轻轻地吐了口气。眩晕像很急的漩涡那样转动起来。

“那,怎么样啊?”男子觉着我已经看完了,他稍等了片刻,开口问道。

“不是说什么都不能说吗?”

我再次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说。他朝我转过身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结果只是耸了耸肩。

“嗯。是啊,没错。”

“怎么样?”女子嘻嘻笑了,说道,“您可以对我说呀。”

“不介意我说实话吗?”我问。

“嗯,当然。”

她点了点头。男子还是背对着我们,但稍稍朝我这边侧过头,等着我发表评论。

“要说画得怎么样,我不太懂。可无论是电影、小说还是音乐,不管是什么,在接触到它们的时候,要判断它们是好是坏,我有我自己的标准。”

女子侧着脑袋。

“那就是,你是否想见它的创作者,是否想和它的创作者成为朋友。如果这可以称为标准的话。”

我对男子说道。

“这些画的作者,我想我就很愿意和他成为朋友。”

“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可真会说话。”

男子没看我的脸,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地说道。那女子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男子的后背。

“他说得不是挺好么。我就知道,这个人能理解你的画。”

“但是,为什么……”

我用手抚摸着最后一页白纸,说。男子朝我转过身来,我注视着他的目光,我想问他:

但是,为什么要放弃画画呢?画自己喜爱的东西,有人称赞自己画得棒极了,而称赞的人又是自己所爱的人。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那样一种人生呢?只是不断积累那些毫无意义的身外之物的,那样一种人生呢?

“但是?为什么?”男子反问道。

“啊,嗯。为什么,为什么不画她呢?我觉得,如果画她的话,怎么说好呢?一定就能画出一种风格不同的画来。”

他俩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后,这次是女子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可不成,画我怎么行啊。”

男子朝我耸了耸肩。

“她就是那样,怎么也不肯让我画她。”

“但是,应该试试。”我说。

“总有一天会吧。”男子答道。

“很遥远的一天。”女子说。

我合上写生集,还给那女子。男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看了看窗外。傍晚的天空已经渐渐昏暗下来了。

“不行,我得走了。”

男子站起身来。

“啊,去医院?”女子问。

他向女子点了点头后,又解释似地对我说道:“我父亲住院了。”

“得了什么病?”

“这我也不清楚。是前天晚上,突然倒下的。被送到医院以后,一直没有醒过。”

和他相比,我还算幸运的。

我的耳边回响起那低沉的声音。

“也许,”我想告诉他。

也许,等你到了医院的时候,你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我听谁这样说过。

但我没有说出口。如果我把这话说出口,眼前的世界将轰然崩溃,我将被这个崩溃的世界所吞没。我又揉了揉太阳穴。究竟是我不对劲,还是这个世界不对劲?也许我和这个世界都还是正常的?我不清楚。

“嗯?”男子问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噢,是、是说您父亲一定没事吧。请他多保重。”

“哦,谢谢。”男子微微一笑,便走向门口。

“这鞋,很不错嘛。”男子边套上自己的鞋,边看着我那双放在一旁的耐克运动鞋说。

“新款的奈基,胜利女神。”

是女神啊,男子嘟哝了一句什么,转过身对我说:

“应该请你多坐一会儿才对,不过,你还是请快回吧。长时间呆在单身女孩的房间里可不好。”

“我知道。”我苦笑着回答。“等我问明白房东的住所,马上就走。”

对了,住所。

女子轻声说道,马上返回到书架旁,重新翻找起来。

“不过欢迎你再来。我们到底在哪儿见过面,下次再好好回忆回忆。我的家虽然在别处,但平时我几乎都在这儿,我们差不多算是同居。”

“混蛋,说什么呀。”

女子害羞了,赶忙打断男子的话,男子向我眨了眨眼。

“那,再见了。”

说着,他走出了房门。

“咳,真是的。”女子看着关上的门,无可奈何似地轻叹了口气。

“他人真不错啊。”我开口说道。“给我的感觉非常好。”

“是吧?”

女子笑了,吐了吐舌头。那是真正幸福的笑容,那份幸福感甚至能一直洋溢到对方的内心深处。她的笑脸上衬着一对小酒窝,看着那对甜甜的酒窝,我也情不自禁地笑开了。

“啊,找到了,就是这。”女子从书架里抽出一张纸来,回到矮桌边。那好像是一份租赁契约,我看了看纸上写的,点点头。

“这个地址,离这儿不远,我这就去一次。谢谢了。”

我装着很仔细地确认了纸上的地址,站起身来。不能再久留了。再久留于此,我将走不出那眩晕的漩涡。更要紧的是,眼前的这个世界,它令我感到那样地愉悦。

“喝完咖啡再走也不迟嘛。”女子挽留说。“没有关系的,他嘴上那么说,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会嫉妒的人。”

“不,我想去一趟房东那儿。谢谢您的咖啡。”

我一站起身,还是觉得双腿有些晃悠,我尽量掩饰着,小心地走向房门,不让她看出来。女子把我送到门口。我穿上运动鞋,打开房门,女子在我身后说道:

“那,请您一定再来啊。初次见面,这么说也许有些冒昧,我觉得我们一定能和您成为好朋友的。他和我其实都是挺怕生的人,可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就谈得这么轻松愉快,真的是很少有的事儿。”

“我会再来的。”会再来的,我有预感。我还能预感,当我再次打开这扇房门的时候,她还会在这里的。

“一定会来的。”

“一定噢。”女子微笑着说。

我走出房间,反手关上了门。我紧紧地闭着双眼,脑海中眩晕的漩涡开始反向旋转。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那么沉重的睡意已经消失得荡然无存了。我张开眼睛。在黄昏的暮色中,我站在破旧得快要倒塌的公寓前。我抬手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我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我又巡视了一番周围的情景。

“眼前的世界也没什么不对劲。”

乌鸦在上空啼叫着,仿佛在反驳我的自言自语。我抬头望了望天空,离开了那公寓。

我在车站前的中华料理店吃了点东西,草草地把晚饭解决了。当我回到公寓,大哥慎一站在我的门口。整整一年没有见面的家人,今天一天之内居然见到了三个。我有些惊奇地赶到慎一的面前。

“是爸爸出什么事了?”许久不见,但我连招呼都没打,便急切地问。慎一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

“是我有事来找你的。”慎一看着我闷闷地回答。

“不是爸爸已经没了?”慎一皱了皱他那圆鼻子;

“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没事就好。”我放下了心,吁了口气。“我刚才好像有个不祥的预感。”

“不祥的预感?”

“嗯。那个,不是常有那样的事吗?做梦做到刚死去的人忽然出现在自己的梦里。”

“嗯。”

“我的预感比这还可怕。”

说什么呀,慎一笑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脚边有三个烟蒂。

“啊,对不起,让你等久了吧?”

“没事。是我自己不请自来的。”

我拿出钥匙打开了房门,招呼慎一进屋。

我和大哥慎一正好相差10岁,他今年应该是三十。不认识他的人一定会把他看成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五六岁。以前他就显得老相,自从进父亲的公司当了干部之后,那情形就越发严重了。你真应该留在大学继续从事你的天文学的研究啊,每次看着慎一大哥的脸,我都忍不住想这么说。性格超脱的大哥,虽然并没有让人觉得他是在勉为其难地做着他的工作,但我总觉得,慎一大哥并不适合那些生意上的事儿。说起来,慎一大哥开始抽烟,那也是进父亲公司以后的事。

“你还真能找到这儿。”

“是和也从父亲那儿知道的。”

“是吗。”

我拿了个座垫递给慎一,然后打开冰箱,这才想起昨晚因为久久无法入睡,所以把啤酒都给喝光了。想着要去见父亲,到底还是让我有些紧张吧。

“只有乌龙茶了。”

“行啊。”

我拿出一只玻璃杯和一只茶杯,倒人乌龙茶,走到慎一旁边。慎一有些拘束地打量着我的房间,说:

“要是说客套话,说你住的这房子真不错啊什么的,你一定会觉得我是在挖苦你。”

“也许吧。”

我苦笑着,把玻璃杯递给慎一,然后我自己也重新环视了一下自己的这间破旧屋子。建筑年龄15年,朝向不好,距离车站很远,房租便宜是唯一的优点。

“听说要你找人?”慎一接过我递过去的玻璃杯,开门见山地问道。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抬头看着慎一的脸。

“和也今天去医院的时候,碰巧听到了父亲和你的谈话。”

我想起和也走进病房时的那张笑脸,确实有些不太自然。

“原来是碰巧啊。”

“啊。”

我察看了一下慎一的脸色,想从他的表情上判断他对那事儿的想法。但是我看不出慎一脸上有任何表情。

“你觉得不应该去找?”

结果,我也直截了当地问道,

“没那回事。”

慎一把玻璃杯倾向一侧,默默擦着什么也没沾着的杯口,摇摇头说。

“我和和也也谈过了,如果那人真是父亲的孩子,他当然也有继承父亲财产的权利。父亲也确实有寻找这人的义务,如果父亲自己找不了,那就应该由我们来完成这个义务。”

看来慎一和和也所关心的,不是真山本人,而是她的那个孩子。

“只是,”慎一好像很为难地说道,“老妈她……”

“老妈?”

“会受到伤害的。”

“啊。”

我点点头。结婚三十多年的丈夫,临终前说要找以前的恋人,母亲再怎么也会沉不住气的吧。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这是既成事实,再说又是和老妈结婚以前的事。”

“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

“你是问我该怎么办?”

“也不是说该怎么办。”慎一说。他抬手理了理头发,然后又用同一只手吱吱地挠着头皮。“我觉得是不是应该把话说得婉转些?突然冒出一个孩子来,老妈肯定会受不了的。”

“婉转些?”

“对,婉转些。”

“我?”

“处理这类事情,你最拿手了。”

“是吗。”

“自你离开家以后,妈老是提起你。”

我觉得慎一并不适合现在的工作,但他到底是个管人的干部,一下子便卡住了我的要害。

“知道了。”我回答。

“明天就来吧。”

“嗯。”

慎一好像是专为这事而来的,他如释重负地微笑了。慎一大概想找一个新话题,他又重新打量起屋里的情形。慎一的那张圆脸和鼻子都接受了母亲的遗传。三个兄弟中,只有我长得最像父亲。我想起了下午在那所公寓里遇到的男子,我和他长得也很像吗?

“大哥。”

“嗯?”

“父亲以前,曾经画过画,你知道吗?”

“啊。”慎一还在看着屋内的情形,点点头说。

“年轻的时候,他想成为一个画家,这事我以前也听说过一些。据说学生时代还在什么展览会上得过奖呢。”

“那,以后为什么放弃了呢?”

“得了一次两次奖,就能在那个世界里混,没那么容易吧?再说那时祖父死了,不由他不继承家业。”

“理想屈服于现实。”

慎一环顾屋内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他淡淡一笑。

“那有各种各样的看法。我想,当时父亲放弃了靠不住的画家梦,到底还是选择了经商。话虽这么说,可经商也不是一条轻松的路,父亲年轻时创业多么的辛苦,你也听说过吧?”

“是啊,我知道。”

“至少,父亲让事业走上了正轨,把我们养大成人。别人怎样暂且不管,我想,对于父亲的人生,我们并没有资格横加指责。”

慎一像是表示要说的话说完了,拍了拍膝盖,然后站起身来。

“那么,明天见。八点以后我和和也都会回家的,你那个时候来吧。”

“好吧。”

慎一脸上露出了笑容,转身离开了。你后悔吗?只有过那么一次,我直截了当地问慎一。习惯啦,慎一回答,当时他脸上也是挂着这样的笑容。是习惯了成为生意人的自己,还是习惯了后悔?我没有往下问。大概,今后也不会再问的。

第二天,上课、打工都结束后,我来到父母的家。时隔一年,从车站到家里的那条道上,又冒出了两幢新建的公寓和一家便利店。半道上我琢磨着是不是该买点什么带去,是不是再返回车站去买,但这么边走边想,我已经到了家门口,于是我按响了门铃。

“怎么像外人一样。说一声我回来啦,直接进来不就行了。”

大哥慎一打开房门,无可奈何地笑着说。

“你就这脾气。”

母亲和和也已经等在客厅里了。和也好像在为自己偷听了我和父亲的谈话而感到尴尬,看到我只是“哦”地打了声招呼,眼睛便转到了一旁。

“好像,变结实了。”

老妈坐在沙发上,用靠在沙发扶手上的右手支着脸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离家出走的儿子却长得这么健壮,作为做父母的,自信心全没啦,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母亲说起话来还是这个语调,我苦笑着回答说:

“老妈看上去也挺精神啊。”

他们三人的面前都放着茶杯。周末晚上吃完饭,大家聚在一起喝杯茶,这是我们家的习惯。自我上初中起,大家一起喝茶,三次中至少有一次因为我和父亲吵架而搞得不欢而散。每当这种时候,大哥慎一总是费尽周折劝着父亲和我,和也只是无动于衷地在一旁冷眼相看,而母亲则唉声叹气不断摇头。

“那你的行李呢,什么时候到?”

母亲拿起茶壶,给我倒了一杯红茶,问道。

“行李?”

“不是搬回来住吗,行李不运回来怎么行?”

“不,我没打算搬回来……”

“怎么?不搬回来?”

“今天来,是有些别的事儿要说。”

“别的事儿?”

母亲是个感觉敏感的人,她已经察觉到了三个儿子都显得有些神情紧张。母亲靠在沙发上,双臂环抱在胸前——审视着三个儿子。

“好像只有做母亲的还不知道。说吧,怎么回事?”

老妈又依次看了看三兄弟,当她发现上面两个都瞅着小儿子,便紧紧地盯着我。

“是父亲嘱托的,他让我去找一个人。”我开口说。“找人?谁?”

“一个叫真山的,是父亲过去的恋人。”我一口气说了出来,又慌忙补充说:“当然,那是和母亲结婚以前的事。”

“真山?”

老妈自言自语地喃喃说着,眯缝起眼睛,仿佛正在记忆中搜索。

“为什么现在提起这事?”老妈用手指按着眉间,又巡视了一遍三个儿子。

“还有什么要说吧?”

他们两个避开母亲严厉的视线,一起看着我。事到如今,什么婉转,什么若无其事,得了吧。

“那个人怀着父亲的孩子,但父亲和她分手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事儿。所以父亲想让我去找那个孩子。”

“是这样。”

母亲好一会儿看着我,什么也没说,而我也只能默默地注视着她的目光。半晌,母亲依然看着我,说道:

“慎一,和也,你们先离开一会儿。”

慎一还想说什么。

“慎一!”

母亲瞥了慎一一眼,提高了声音。然后她又很疲倦似地叹了口气说道:

“去吧。”

慎一盯着母亲看了一会儿,回过身来朝我点了点头,好像是说“都交给你啦”。我也向慎一点点头,于是慎一叫上和也,一起走出了客厅。

“那么,找到了吗?”等慎一关上了客厅的门,母亲便开口问道。

“还没有。”我说。

“是吗。”

“但我能找到。”

“是啊。”母亲点着头。“你从小就那样。”

不知道是像谁。

母亲嘟囔了一句,嘴角露出了笑意。

“脾气犟得出奇。”

“这有什么奇怪。”我笑了,“父亲,母亲,不都是那么固执嘛。”

老妈的笑意从嘴角洋溢到整张脸上,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红茶。当她把杯子放回桌上的时候,刚才的笑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个钢琴家,对吧。”

母亲叹了口气。

“你知道啊?”

“早忘啦。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不说,还真想不起来了。”

“能不能告诉我,三十多年前的那些事儿?”

“很久很久以前。你和父亲相识时的事儿。”

母亲仿佛怀着怜惜之情,追忆着流逝的时光,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和你父亲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是他介绍我们认识的。那时,你爷爷已经去世了,你父亲刚继承了饭店的事业。那个生意人的世界,对一个刚跨出大学校门的年轻人来说,可不是那么容易混的。那时,你父亲曾经开玩笑说,我的那家饭店,不知道究竟是做饭做菜的饭店,还是专门制造债务的饭店。”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父亲母亲刚相识那会儿,他们有些羞涩地坐在一起谈笑的情景。

“你爸刚接下饭店生意的时候,饭店已经欠下了很多债务,让你父亲一筹莫展。但是,没办法啊,还雇用了那么多的职员呢。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呢。但你父亲就是急着要把债务还清。为了尽快还债,就要扩大饭店的规模,要扩大饭店的规模,就又背上了新的债务。而为了归还新欠的债务又不得不另开新的饭店,为了新的饭店又需要新的资金。”

真是的,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呢。

母亲嘟囔了一句。

“后来,生意也渐渐扩大了,赚的钱多了,借的钱也多了。已经没有退路了,你父亲只能拼着性命让饭店的生意走上轨道。就我知道,你父亲颇做过些不地道的事儿。那也是没办法啊,他面前只有两条路:一辈子背着债务,要不就是……”

母亲摇了摇头。她不说我也明白。那就是我所看到的父亲的人生,从一个梦想成为画家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生意人。

“现在再怎么忏悔也没用了。不管怎么说,你父亲拼死拼活才让饭店的生意走上了正轨。他向我求婚,就是那之后的事。”

“那么真山呢?”

“他提过那个人的事,说是和我认识以前的女朋友。她是我的女神,他满脸认真地这么形容过。这可不像你父亲能说出口的话。当时我还真有些妒忌呢。”

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啊。

母亲轻声说道,笑出了声。

“那么,父亲他……”

我有些犹豫,还是开口问到。

“你是说他为什么向妈妈求婚,”

母亲收起笑容,看着我。

“而不是真山?”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母亲微笑了。

“是啊,到底是为什么呢?”

就因为她是女神吧。母亲喃喃自语地说。

“嗯?”我问。

“我想,让你父亲来到我身边的,不是那种爱呀、恋呀之类的美丽感情。和虚假,欺骗也毫无关系。你父亲在我这里寻求的,是一种拯救。”

母亲看着我,似乎在担心我是否能理解她的话。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使用同一个厕所,最后进同一个坟墓。你父亲需要的,打个比方说吧,是一个能一起生活在油盐酱醋之类琐细家务中的人,所以你父亲选择了我。”

好一阵子,我琢磨着母亲的话。我并非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感情,但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在这样的感情中,也许我做不到。

“即使这样,你还是接受了父亲的求婚?”我问道。

“也许你是不会理解的,”母亲淡淡地一笑,“其实,那也是一种爱情啊。”

“是吗。”我点了点头。

母亲自己认为是这样,那就是这样,我只有表示理解的份。

“你父亲想要寻找真山的念头,慎一是不会明白的,和也也一样。但是,你也许能够明白。”

“是吗?”

“傻瓜,我可不是在夸你。只不过是因为一起生活过来的时期不同,你还是个孩子。”

母亲用宽容的眼神看着我。

“直到你父亲去世,你都还是个孩子,所以只有你才能完整地看待你父亲的一生。这一点,慎一、和也做不到,你母亲也做不到,因为我们总会把你父亲的一生分成一段一段。”

“母亲也是这样?”

“这就是女人的弱点啊。”母亲开玩笑似地说着,笑了。

“我做不到啊。”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母亲那轻轻的话语。

我伸手握住门把,有些犹豫。我在期待着另一个不同的世界的同时,又心存畏惧。我闭着眼睛,打开了房门,然后又反手把门带上,慢慢睁开眼睛。她在那儿,独自坐在矮桌前,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注视着开启的房门。当她看清走进屋里的是我,笑容消失了。

“好久不见啦。”

但她的脸上很快重新露出笑意,虽然那笑脸有些不自然。她站起身,把我让进屋里。

“我上次还和他说起你,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真是好久不见啦。”

上次见面时,她的头发只披到肩头,但现在她的长发已经垂到了胸前。对我来说这短短的两天,在眼前的这个世界,到底已经流逝了多少时光?我不知道。一样的眩晕,又开始慢慢在我头脑里卷起了漩涡。

“他呢?”

“今天还没有来呢。”女子回答。“不过我想马上就要到了,他几乎每天都来的。只是出了各种各样的事儿,好像挺忙的。”

女子开朗地说着,但脸上却若隐若现地现出苦涩的表情。从她那说得有些快的语调里,能感到她在掩盖着什么。上次我来这里的那天,应该是他父亲过世的日子。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他一定已经继承了那家债务累累的饭店,换句话说,现在正是他们开始产生距离的时期。

女子把我让进房里,和上次一样,我在那张矮桌前坐下,她站起身去厨房,把水壶放在煤气炉上。过了不久,女子回到桌前,递给我一个白色的茶杯。

“你好像不怎么爱喝咖啡。”

“谢谢。”

我接过杯子。杯子里好像是红茶,但和上次一样,杯里的液体就像空气一般,了无痕迹地穿过我的喉咙。眩晕的漩涡渐渐加速,但却我没有丝毫不适的感受。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思绪就在这眩晕中翻滚着。现在,他大概正在为资金而四处奔波吧。饭店该怎么办?债务,员工,该怎么办?与绘画世界迥然不同的现实正向他压来,他会被残酷的现实压垮了吗?或许他终究能把握现实的命运,遇到适合自己的女性,和她结婚,养育三个儿子,最后在60岁前跨进黄泉。而受他嘱托的小儿子,开始寻找父亲旧日的恋人,辗转来到破旧的公寓,在那儿遇到了一对非常般配的年轻人……

不知道我的思绪在眩晕的漩涡里漂浮了多久,我的耳边传来美妙的音乐,我抬起头,女子双手裹着放在桌子上的茶杯,正轻轻地哼着我不熟悉的曲子。窗外,暮色已经渐渐地浓重起来。

“什么曲子?”

歌声停止了,女子看着我,说道:

“幻想波罗奈兹。”

“肖邦的?”

女子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然后微笑了:

“是的,肖邦。”

她挪开了裹在茶杯上的双手,用手指沿杯口画着圈儿。我不由地想象她用那纤细的手指弹奏着琴键的情景,想象着随之而起的旋律在那指间流动。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幻觉里,音乐的旋律和那条樱花树下的长凳重合在了一起。也许,在那里,他们共同拥有那样一个世界。那个一定存在于我们所未知的某个地方,而绝不是存在于现实之中的世界。没有人从那个世界中离开,也没有人进入那个世界,所以那个世界永不消逝、从不动摇。

女子的手指沿着杯口画了两圈,最后在杯口弹了一下,

“叮”,茶杯发出一种硬质的响声。

“我说,他真的会来吗?”

“会的。”女子毫不犹豫地回答。她的语气坚决得有些生硬,似乎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她垂下眼睛,又轻声地重复了一句:

“一定会来的。”

女子所憧憬的未来,和我所生活的现在,这是两个决不相容的世界。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微微涌起了一阵罪恶感。我想开口道歉,但这究竟从何说起?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正在这时,门被打开了,我和女子不约而同地朝门口望去。

“嗨。”男子走进屋的,脸上挂着笑容。

唉,真叫人头疼,银行的那些家伙,头脑可真顽固。他笑着对女子说道。“累得够呛吧。”女子一边说着,一面朝我看过来,仿佛在说:你看,他不是来了吗。男子随着女子的视线,也转过脸来看着我:

“山崎,好久不见啦。你真不够意思,我们可一直盼着你来呢。”

“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回答道,“最近一直很忙。”

“我也忙啊,要处理各种事。”

男子在桌旁坐下,说道。两天前才见过面,他的脸应该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我却觉得他的脸和另一张脸在一起晃动着,渐渐地这张我还有些陌生的脸上重叠在一张我所熟悉的脸上。他的脸开始变化。那张变化后的脸,我实在太熟悉了。

女子大概是在为他沏咖啡吧,我看到她又站在了煤气炉前。

“我父亲去世了。对了,就是见到你的那天,我去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去了。”男子说着。

“是吗?太不幸了。”我回答。

男子取出烟,烟屁股朝下“咚、咚”地在桌上敲了几下,接着说道:

“父亲是厨师,开了家饭店。店里雇了不少人,还要处理父亲留下的各种事儿,真累啊。看来饭店也只能由我来继承了。对了,下回,来饭店吃饭吧。我把饭店地址告诉你。”

笔放在哪儿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四下张望着。

“还是别干这个吧。你是画画的。”我看着他说道。

男子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笑开了:

“当然,我可不会做菜,店里有专业的厨师啊。我只是经营、管理饭店而已。我们店的料理,味道相当不错哦。”

“你是画画的。你不是厨师,同样也不是经营饭店的老板。”

我的眼前晃动着两张脸,我对那张不那么熟悉的脸说道。我的口气很坚决,男子一时沉默不语,然后用辩解似的语调说道:

“本来是想关门大吉算了,可饭店刚重新装修过,还背了不少债务,没那么简单啊。”

“那绘画呢?放弃吗?”

“等把饭店的债务还清,就洗手不干了。那以后再重新画画。”

“事情有你想的那么容易吗?”我越说越激动,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难看了。

“你为什么就能那么肯定呢?”男子反问道。

我紧盯着他的眼神,反驳道:

“做生意这玩意儿,一旦开始,就不会有结束,只能不断地把生意扩展下去。那不是贪婪不贪婪的问题,因为你无法只求保持现状而又要把生意维持下去。那就像自行车,只要坐上去了,就只有往前骑。即使现实中有那种维持着现状的例子,但那只是就结果而言,想把生意扩大,但却没有做到,因此维持着现状,如此而已。如果你有那么几招经营手段,那么你的生意就将发展壮大到让你忙得喘不过气来的地步。巨额的资金开始运转,很多人参与到你的事业之中,这样,你就将永远难以抽身。巨额的钱和众多的人,很轻易地就能一日吞没你的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这是一个悖论。因为现在我坐在这里,这本身就意味着他最终将会离开,我是不可能劝阻他的。尽管知道这一点,可我还是无法止住我想说的话。女子端着他的黑色咖啡杯,在他身边坐下。

“简直。”他没有看身旁的女子,点上烟,说道:“简直就像做过生意一样啊。”说着,他吐出一口烟。

“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例子,”我回答,“我父亲就是经商的。”

“是啊,也许就是那么回事吧。”

男子的视线追逐着自己吐出的烟轮的去向。

“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办法。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还来得及啊,”我说,“只要全部放弃就行了。你父亲的饭店,那是你父亲的,并不是你的。饭店,债务,职员,统统扔在一边,逃得远远的吧。”

说着我看了那女子一眼。

“和她一起。”男子也转眼朝女子看去,他们俩相望良久。

“我。”女子注视着他,说道,“我会在他身边的,不管他做什么。”

男子高兴地笑了,女子也冲着他嫣然一笑。

不行啊!我真想拍着桌子,这么说道。

你们不明白,你们什么都不明白啊。现在,只要走错了道,就永远也无法返回了,你们现在所处的就是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刻,这一点,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但我当然没法说出口。我紧握着的双手放在膝头,一动也动不了。

“我得走了。”他说着,站起身。

“我只是路过这儿进来看一下而已。我得去见一个人。”

“谁?”女子问到。

“我打算聘用的厨师。谈聘用条件简直就像是拔河比赛一样。手艺不错,可就是太贪了。”男子叹息道。

“是吗。真够呛啊。”

“简直烦透了,得想出一个办法来,就算没有好的厨师也能把饭店开下去。”男子笑着说。

“怎么会有那样的好事。”女子也笑道。男子回头看着我。

“不好意思,不能奉陪了。今天没时间了,改天一起喝一杯吧。”

“嗯,好啊。”

“那么告辞了。”男子也没顾忌我在场,低头轻轻吻了吻女子的嘴唇,走出了屋子。

男子离开后我犹豫着自己是不是也马上离开,可是我没有那么做。女子重新坐回到了桌前,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但那笑容显得那么不自然。那只一口也没喝的黑色的咖啡杯,依然冒着热气。女子用手指轻轻按在自己的嘴唇上,像是在回味男子留下的余韵,然后她开口说:

“我想不会那么顺利的。”

“什么?”我问道。

“我也觉得不会那么顺利的。”女子看着我,慢慢地重复道。

“他不适合经营饭店。嗯。当然,如果能够成功那最好,但我还是认为他不适合。”

“那你为什么不劝阻他呢?你劝的话,他也许会接受的。”

“因为我爱他。”

女子脱口说道,说完之后她又有些羞怯地笑了。

“我所喜欢的他,不是那种不顾父亲遗留下的、未做完的事,而轻易逃跑的人。所以,我不会去劝阻他。”

“无论结局多么残酷?”

“嗯。”女子淡淡地笑了笑。

“无论是什么结局。”当然,她是不可能完全明白我的话里的意思的。但我能理解她的笑容。也许,男子就是因为不想让那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才决定离开这儿的吧。为了还清债务他得豁出命去干,豁出命让饭店生存发展。当有一天,他注视着自己那双污迹斑斑的手的时候,再也没有勇气用它们去拥抱女子了。

我的,是的,我的女神。

我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对他来说这个选择也许是对的,但对那女子来说,却太残酷了。

如果和他分别的话……

看着注视着冉冉升起的热气发呆的女子,我真想这么问她。

如果和他分开了,你会去哪儿?我去哪儿才能再见到你?

当然,我没有问。那个原来是他们俩共同拥有的梦幻世界,现在只留下她孤独一人,她该怎么办?谁还会出现在她身边,在她的梦幻世界里守候着走投无路的她?

女子呆呆地望着他留下的咖啡杯。她美得简直令人感伤。无处倾诉的感情,郁积在我的胸中,让我感到那么沉重。

现在,如果我在这里,毅然地做些什么,那会怎么样?将要崩溃的是眼前的这个世界,还是另外那个世界?

在这个没有其他人的狭窄的房间里,突然涌上心头的感情令我有些不知所措。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的坐姿显得有些僵直。我想伸手挽住她的肩头,但横亘在我和她之间的小圆桌阻止了我的冲动。

“我该走了。”

我直起身子,心里似乎在盼望着她能够挽留我。如果她挽留我的话,那么,为了她,世界即使分崩离析我也在所不惜。但是,当然,她没有挽留我。

“嗯。”

女子还是坐在那里,抬起头来。

“我可以再来吗?”

“我一直都在这儿的。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是的。她的确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所以她才在这儿。如果是在别处,我不可能遇到她。

我转过身朝房门走去,穿上运动鞋,然后回过头来,她就像是被安放在那里的一件雕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那单调的线条所勾画出的轮廓,使她看上去显得那么孤独。至少应该在那周围装饰一些鲜花,我这样想。下次来的时候,一定不要忘了带花。我心里暗下决心。

我好像做了个梦,梦里见到了谁。我记得那不是一个噩梦。我在一阵刺耳的铃声中醒来,睡意蒙咙地抱怨着,将手伸向电话铃声的方向。我听到对方在话筒的那端确认我的名字,便含糊不清地“啊”地回答了一声。

“是九时。”

对方说。我看了看放在枕边的闹钟,还不到七点,我刚想提出异议,但我的大脑旋即将九时换成了久慈。

“对不起,打扰你睡觉了。”

“不,那里。您是久慈女士,久慈蕾女士吧?”

我的声音总算恢复了常态。

“对。听我女儿说,您在找真山吗?”

还没等我的大脑恢复正常运转,久慈就接着说道。

“是的。”我坐起了身子。

“那是,受你父亲的嘱托?”

“对。他本人患了癌症,已经卧床不起。”

“癌症?”

“是的。”

“很严重吗?”

“最多,还能拖三个月吧。”

“怎么会那样……”

久慈好长时间没说话。她是真心感到难过,还是仅仅出于礼貌,在电话里我无法判断。

“那么,找到真山,想怎么样呢?”

“没有什么,只是,我父亲说,如果她有什么困难,只要力所能及,一定尽力帮助。”

“是指经济上的吧?”

听得出她的语气有些轻蔑,带着一丝反感。

“其他有什么需要做的吗?”

“是啊……”

对方又沉默了。我隐约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外国人的说话声,但不像是英语。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国际电话,可我心里却没有一丝感动。

“真山她很好,经济上也没有困难。”

“您们一直来往吗?”

“以前,你父亲曾经向我打听真山搬到哪儿去了,那时我确实不知道她的下落。大约是在十年前,有一次她突然前来听我的音乐会。从那以后,我们又恢复了来往。但彼此都很忙,一年最多见一、两次面。”

“她的孩子呢?”

“你是说她女儿吧?三年前已经出嫁了,这以前真山还一直怕她把婚事耽搁了呢。”

“我想见见真山女士。”

“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不,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不知道怎样才能用简单的话语把问题说清楚,我握着话筒苦苦思索。不料我的沉默似乎让对方下了决心,我听到话筒里传来了轻轻的叹息。

“你能保证绝对不扰乱她现在的生活吗?”

“这,当然。”

“请你不要去见她的女儿,她从不知道自己父亲的事。还有,遗产的事儿。”

久慈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如果你的父亲过世了,自然会提到遗产的事儿。但是,遗产之类请绝对不要提,她不会接受的。”

“我明白了。”

“现在,你那儿是早晨吧?”

“是的。”

“那么,就今天中午吧。”

久慈指定了一家位于银座的咖啡馆,我记下了店名,点点头:

“我知道了。”

“她那里我会联系的。如果,她今天去不了的话,我再打电话给你。”

“如果能知道她的住所,我去她那儿可以吗。”

“你已经保证过了,不会扰乱她现在的生活,对吗?”

“是的。”

“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没有可以相信的根据。”

听她这样直截了当地一说,我只能苦笑而已:

“是啊,是这样。”

“我无法告诉你。可以的话,请你直接问她本人吧。”

“我明白了。”

“那就这样吧。”

久慈轻轻地挂断了电话。我也把话筒放回原处,重新钻进了被窝。可刚才的睡意已经和梦境一起全消失了。没办法,我只好起床,拉开了窗帘。今天好像将是晴朗的一天。

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一小时到了那里,原来我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才提早到的,没想到却来对了。眼下正是午饭时间,很多公司职员都纷纷前来享用那850日元一份的套餐,店里开始拥挤起来。

我只要了一杯咖啡,看着门口那么多人进进出出,觉得有些窘迫。我想招呼服务生,再要一杯咖啡,但服务生们一直在别处忙着。这时,我看到一位身着整洁和服的妇人,正站在店门口处向内张望,当我们视线相接,她便毫不犹豫地朝着我径直走来。

“您是,真山女士吧?”

她脸上挂着非常自然的笑容,身上的和服穿得无可挑剔。她笑着向我点点头。应该年过五十的她,无论怎么看,都像只有四十岁左右。

服务生走到桌边,真山要了一份冰咖啡。她仔细地观察着我,但并没有让我感到任何不快,她嘴角浮起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下子就认出了你,长得和你父亲真像。”

“像吗?”

“是的。”

她点点头,我望着她的脸庞,却找不到我熟悉的那位女子的面影。

服务生把冰咖啡送来了,他把糖和炼乳放在桌上,瞟了一眼眼前这年龄不相称的一对,见怪不怪地转身离去了。

“你父亲好吗?”

久慈似乎没告诉她。她的话里听不出有丝毫幸灾乐祸。

“他得了癌症,只有三个月的余命了。眼下,还算好。”

“癌症?”

“是的。”

“是么?真可怜。”

她重重地摇着头。那是想摇去头脑中的记忆,还是仅仅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条件反射的动作?

我取出放在旁边椅子上的那本写生集。

“令人怀念啊。”

真山轻抚着写生集的封面喃喃地说。

“这里面有真山女士的……”

我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她明白我的意思,点了点头:

“我没改姓,还叫真山。”

“这里面有真山女士的画。”

“是的。”

她依然没有打开写生集,手还是放在写生集的封面,点着头。

“我父亲让我寻找真山女士和孩子。”

“哦。”

“久慈女士也叮嘱过我,我绝不会妨碍您现在的生活。只是……”

“什么?”“我怎么对父亲说才好呢?”

“母子俩生活得都很好,请你就这么转告。”

说着她把写生集推还给我,到底还是没有打开。

“是吗?”我接过写生集。“我能不能问一下……”

“嗯?”

“您和父亲分手以后的事。”

她伸出手,手指在杯口滑动。看着她那沿杯口画着圆圈的纤细手指,我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女子的影子。

“已经是三十五年以前的事了。”

她依然抚摸着杯口,眼睛望着窗外。窗外,银座的大街上满是行色匆匆的往来行人。

“说实话,最初的确不知所措。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梦想着要成为钢琴家的女孩。和那些想当歌手、想当空姐、想当护士的小学生也没什么两样,完全不顾实际,只知道憧憬未来。那样的人生不能说有什么不好,但在现实面前实在是太脆弱了。”

她淡淡地述说着那个时候的自己。

“肚子里怀着孩子,不得不面对现实。真够呛啊。我甚至连自杀都考虑过。”

她一直看着窗外,继续说着;

“不,我想,那个时候,我心里的一部分确实已经死了。”

她转过脸看着我,和蔼的目光里,我没有看到我所熟悉的那份光亮。我迎着她的视线,但并没有听到自己心头发出震颤。

“为了和过去诀别,我换了住所。不管是什么工作,只要我做得了什么都做。孩子出生以后,我就更拼命地工作,心里只想着决不能让孩子受委屈。”

可以想象那是如何坎坷的岁月。但是这三十五年的岁月,还是给了她面带微笑述说往事的那份从容。

“并不觉得自己特别幸福,也没感到有多大的不幸。这样想的话,这三十五年应该说还是幸福的吧。”

她注视着我,眼光里没有怨恨,也没有鄙视。但我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耷拉下脑袋。她用手指抚摸着的玻璃杯上,水珠一滴滴滑落。

“大致就是这样吧,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事儿。”

抚摸着杯口的指尖,最后在杯口轻轻弹了一下。看到这个似曾相识的动作,我不禁笑了起来。

“怎么了?”

“这是个习惯动作吧?”

“嗯?”

我拿过放在自己面前的杯子,手指在杯口画了一圈,然后又在杯子上弹了一下。

“呵,我女儿老提醒我,说这个动作会让别人不愉快的。我已经做了很多次了吗?”

“不。没有。”

浮现在她脸上的酒窝是那样的眼熟,它们看上去就像是一件久已遗失的珍宝的仿制品。我的胸中不由得翻起一阵痛楚。

“您还弹奏钢琴吗?”我问。

“不,现在已经不弹了。”

“那您也不再听了吗?”

“几乎不听了。”

“幻想波罗奈兹呢?”

她的脸上笑意更深了。

“你喜欢肖邦?”

“不,谈不上喜欢。”

“是吗。”

一时我们都沉默下来,她抬手看了一眼手表。

“对不起,我要回去工作了。开了一家小店。该回去了。”

那是什么店?在哪儿?我没问。我想她也不会愿意告诉我的。

“谢谢你特意约我见面。”

“哪里,很高兴能见到您。”

她站起身来。看着她那样毫不踌躇的果断劲儿,我心里有些落寞。

“那个……”我提高声音说道。

“什么?”她从身旁的椅子上拿过手提包,回头看着我。

“您不想知道吗?三十五年前,我父亲他为什么……”

但她摇了摇头。

“已经是以前的事了。”

“是啊。”我弯腰站起来的身子,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她正准备离开,稍微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

“我们,曾经在哪儿见过面吗?”

我毫不迟疑地摇头否定:

“不,我想我们今天是初次见面。”

“是啊。”

一时间,她像在记忆里搜寻着什么,轻轻咬着下唇,但很快便像失去了兴趣似的,摇了一下头,向我露出笑容:

“请向你父亲问好。”

我坐在那里,向她低头致意。她走出了咖啡店,在玻璃门的另一侧,消失在那些陌生人的人群之中。

她一个人,抱着腿坐在屋子中央,身前放着一个小旅行包。屋里的矮桌、衣柜、梳妆台、书架都已经不见了。看到进屋的是我,她微笑起来。

“正等着你呢,”她说,“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你会来的。”

“是吗。”

我点点头。我想找个地方能插上我带来的满天星,可是没有找到,我只得把花束放在了窗边。

“谢谢。”

她轻声回答道。我站在屋子里,望着她,无言以对。不仔细看是不会发觉的,可我明白,她那样的坐姿,是为了保护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但我什么也没问她,她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喃喃地开口说道:

“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能为他做。”

她眯起眼睛,望着阳光下,满天星那美丽的白色小花。

“你要离开吗?”我问。

“嗯。”

“什么都不对他说?”

她垂下眼帘。

“最后见面的那天,”她说,“我让他画了幅画,画的是我。”

她抬起低垂着的眼睛,脸上露出了笑容,仿佛在说:这已经足够了吧?

是的,已经足够了。在今后的岁月,她将一直追随着那个离开自己的男子,哪怕永远没有相逢的那一天,她也能追随在他的身边。多么地伤感。我知道那所有的一切。

“一起走吧。”我说。

她拿起旅行包站起来,环顾着空荡荡的屋子。最后,她回过头静静地看着我,问道:

“可以握住你的手吗?”

我点点头,握住她伸出的手,慢慢朝门口走去。我套上运动鞋,用另一只手伸向门把,她突然用力挣脱了我的手。我转过身,她的脸上挂着似哭又似笑的表情。

“对不起,请再等一下。”

她闭上眼睛,好像在竭力抑制着涌上心头的一切情感,深深地吸了口气。一次又一次,她的肩膀在上下起伏着。

听我说,我……

我紧紧握着她那纤细的手,看着慢慢做着深呼吸的她,在内心深处对她说:

我非常喜欢现在的你。即使他不再需要现在的你。即使他将会选择其他什么样的人。我非常喜欢现在的你。即使有一天,你自己也不再需要现在的你,忘记了现在的一切。我还是非常喜欢现在的你。

她的肩膀停止了颤动。

“谢谢。”

她看着我,好像已经把一切都藏到了心里。至今为止的所有痛苦、感伤、爱恋,以及对于将来的所有不安、胆怯、困惑。所有的一切都藏到了她的心里。而这一切,终有一天也会从她的心里消失的吧。

“行了,没事了,走吧。”

我点点头,推开了房门,和她一起走出了屋子。

“想不到,比预想的要容易。”

她看着自己那跨出房门的脚,笑了。她那扬头看着我的脸上浮现着的笑意,渐渐变得淡薄了,我握着她的手也慢慢失去了质感。我忽然听到哪儿传来鸟叫声,她也向着叫声的方向望去,然后缓缓说道:

“我说,如果,如果有一天遇到了他,你能代我转告他吗……”

“嗯。”

最后,她那蠕动的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从我的世界消失了。我一个人站立在濒临倒塌的破公寓前,心里挂念着独自一人站立在那座半新公寓里的她。那个就那么一眨眼的时间,突然从她眼前消失了的男子,她都记住些什么呢?至少,三十五年后的一天残存在她脑海里的那点印象,会让她轻咬着嘴唇追忆片刻。而三十五年后的我,大脑中又会留下怎么样的记忆呢?我不得而知。我握紧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至少现在不要让它消失,那依旧留在我手心深处的质感。我紧紧地攥着双手。

恍然间,我觉得屋子里好像还有人。我返身走进屋子,但是,当然,屋子里谁也没有,只有放在破朽的窗台边的那束鲜艳的满天星。

“是吗。”

父亲只说了这么一句,点了点头。我低头看看楼下的庭院,看不到护士,也看不到那只猫的影子。我又抬起头,只见天空被厚厚的乌云遮盖着。天气预报说今天半夜将要下雨,我想,漫长的梅雨季节就要来了吧。我抽身离开趴在那儿张望的窗台。

“我没问她住在哪儿。反正也没必要问吧?”

“是啊。”

父亲点着头。我想告诉父亲,我在寻找真山的时候认识了一对年轻恋人的事,但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我问道:

“那个时候,如果没和真山女士分手的话,你认为那会怎样?”

“是啊。”父亲说,“如果那样的话,就不会与你母亲相识,也就没有你了,就这点不同吧。”

“就这点吗?”

“是的,就这点。”父亲说。“这也就是我一生的所有。”

“听上去好像太平凡了。”

“不是这样。对我来说,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人生啦。”

父亲说着笑了。他的脸看上去有些古怪,我也不由得笑了。和真山女士一样,父亲只有在笑容里,还留有当年的面影。这样,大概也不错吧。

“我要走了,得去打工了。”

“噢,麻烦你啦。”

“没什么。”

走出病房前,我又看了一眼父亲,他已闭起眼睛,准备入睡。我再次考虑是否把认识了那对恋人的事告诉父亲。那时,最后她芳唇微启,到底想诉说什么?我想父亲也许能告诉我。我想开口询问,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无论如何,那是一句应该由我自己去思索的话。我想,总有一天,在这个世上,我会悟出这句话的。

“您休息吧。”

我这么说了一声,便轻轻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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