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可以入眠的温暖场所

人死了以后,就升到天上变成了星星。

忘了这是奶奶还是姑母告诉我的。

对一个失去了妹妹的年幼姐姐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安慰了。但是,这份安慰却让我那么地恐惧。妹妹变成了星星往下看着地上的我们。也许,她现在正注视着我。一想到这儿,我浑身冰凉,整个脊背不停地颤抖得发麻。

我抬头仰望天空,想要寻找妹妹的那颗星座,但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妹妹在我不知道的某个方向,带着冷冷的、近乎透明的纯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我想喊出声来,我想放声大哭,我要跪在地上请求妹妹原谅。但是,妹妹不原谅,她决不会原谅我。

宇宙正在膨胀。

上初中的时候,老师这么教我们。那时我想,这是因为每天都要收容那么多死去的人,所以宇宙才会不断地膨胀。

我直到今天还是害怕黑夜。夜晚的天空闪烁着冷冷的光,我知道其中有一束正照射着我,只照射着我一个人。

当我在眺望美景的时候,当我为美妙的音乐忘乎所以的时候,当我和某个充满魅力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当我感到高兴的时候,愉快的时候,我就会听到妹妹轻轻问我的声音。

姐姐,你快乐吗?是啊,你当然快乐。要不你怎么会宁可杀了我都想活下来呢?说不快乐,那才是骗人呢。

我抱紧自己的肩膀,但无论抱得多紧,我的身体都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妹妹是在9岁时死的,是被我杀死的。

“这儿可一点儿都没变啊。”

他四下张望,看着周围的学生,说道。但他自己变了,踏上社会才一年多一点,他已经把那身西服穿得很像样了。要不是我们约好了在这个小小的学校食堂见面,如果是在大街上,即使我们擦肩而过,恐怕我也会认不出他来的。

“你怎么样?”

他看着我,平静地问道。失望感在隐隐作痛,让我觉得胸口很不好受。我仔细地注视着眼前的这张脸,再也找不到以前曾让我怦然心动的某种感觉。

“老样子。”

我回答着,然后拿出烟点上火,以便让自己的眼睛能从他身上移开。

“什么都没变。缺乏变化的要素。”

“好像确实如此。”

他慢慢喝着纸杯里的咖啡,我漫无目的地看着那些像出了毛病的报时挂钟似的、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学生们。那些空洞无聊的语言不停钻人我的耳朵,让我昏昏欲睡,而吸进嘴里的过滤薄荷烟也是令人无精打采。

“教授也还是老样子吗?”

我在困意中听到他这么说。我拿过放在一旁的铝合金烟灰缸,把烟灰弹落到里面。

“黑头发和寿命确实是在减少,我这个旁人能看到的只有这些。”

我打了一个哈欠。看到我张着大嘴的样子,他笑了:“真是一点儿没变。”

我抹去打哈欠渗出的眼泪,问道:“什么没变?”

“就是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两个人正面对面说着话,也没想到要忍住哈欠,掩饰一下自己的厌倦。”

“你是说我脑袋迟钝吧?”

“我是说你大大咧咧。原来不这么觉得,现在我觉得你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以前我认为那是迟钝,是因为我太幼稚了吧。”

“是吗。”我点点头,想让自己回忆起和他分手的原因。

我是大学三年级的夏天开始和他交往的,四年级的夏天便分手了。但是交往也好分手也好,我似乎想不出究竟出于什么原因。我想那大概都是些非常琐细的事儿吧,比如打喷嚏时的模样颇有魅力,我很中意;但吃面条的样子实在不雅观,我不喜欢,等等。不过也许并非如此吧,我不知道,因为我记不清了。

“研究生院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回答。

烟灰已积得很长快掉下来了,我伸手把烟在烟灰缸里掐了。

“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他的眼睛盯着我掐烟的手,说。“为什么你要上研究生院?我听说的时候吃了一惊,心想你怎么还会留在学校。”

“问问去情人旅馆的情侣们就行了,为什么你们要来这儿。”

“他们怎么回答?”

“因为没什么别的事儿可干。”

“哪有这回事儿。如果踏上社会,我想你肯定会有创造性的工作可干。”

“创造性的工作。”我笑了起来,“这年头,最好别一本正经地这么说话,别人会真把你当成大傻瓜的。”

他稍稍琢磨了一下我的话,像是无何奈何似地,也笑了起来,斜努着的口角露出同情的神色。他渡过了大桥,但我还在河的这边原地踏步,是这么回事儿吧?

“还想问什么?”我问。

再这么聊下去就没劲了。

“没什么其他事儿吗?两年没联系了,打来电话说要见面,不会只是想重温旧情吧。”

“啊。”他啊了一声,有些踌躇。“要去美国了。”

“美国?”

“嗯。也许快去了。”

“工作?”

“工作。”

“要出息了?”

“这还不知道。”他笑了,“因为我希望去海外工作,现在希望实现了,如此而已。”

“是吗,恭喜了。”

“谢谢。”

我们都垂下脑袋,双方都期待对方先开口,气氛变得有些不自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告诉我这事儿,而他好像也在重新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告诉我这事儿。我又重新点上一支烟。食堂里的学生们都开始站起来了,动身去上第四节课。最后还是我先开口:

“真的恭喜你了。”

我边吐出一口烟边说。

“在外多保重。”

他好像松了口气似地抬起头来:“谢谢,我会的。”

香烟的烟雾在我们两人之间飘荡着,这飘荡的烟雾最能象征现在我们两人的关系。他想着要去美国去非洲,我想着去研究生院去养老院,我们抱着各不相同的问题,难以苦乐与共。

“不好意思,下面还有教授的一堂讨论课。”我叼着香烟站起身。

“我得去帮忙,要让那些糊里糊涂的二年级学生和傻模傻样的三年级学生分组讨论。那位教授,实在是懒得什么都不想干,这些事儿全成了他的研究生的工作了。”

“啊,是吗。”

他得救了似地站了起来。我和他出了食堂,便一左一右分手作别。我朝教授的研究室走去,这才想起道别时竟然连手都没和他握一下。这以后我们恐怕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吧,然而我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感慨。我为自己而感到有些情绪低落。

我快步穿过校园中心,在那幢八层楼的白色建筑的门前,我掐掉了叼在嘴里的烟,刚才和他在一起时那么沉重的睡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研究楼,大家都这样称呼这座白色建筑。在这幢楼里,教授和副教授们都有一问自己的单独研究室。哪间屋子分配给哪位教授,这是校长的权利。据说,每当学校换了新校长的时候,教授们便要跟着换研究室,所以谁和现任校长是一派的,谁曾经支持败下阵去的校长候选人,只要看研究楼的配置就能一目了然。如果这个说法属实的话,那我的指导教授可算是相当有一手的,因为尽管校长都换了两届了,但他却始终坚守在研究楼最高层、景色最佳的那个房间。也许是因为他了解大学根干部分的弱点吧。

我走进大楼最上层的这间研究室,教授腆着肚子伸着腿,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的嘴巴张得像个大洞似的,喉咙口好像塞了口痰,呼噜呼噜地打着呼。尽管如此,这可是一位在刑法领域相当著名的人物。我心里暗想,日本的司法界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毫不客气地伸手拍了拍那颗头发花白的脑袋,呼噜声停止了,教授抹了一下从嘴里流出来的口水,抗议似地抬头看着我:“咿呀,真疼。”

“抱歉。你睡得神情那么安稳,我担心你是不是死了。”

“你总是那么刻薄。”

教授咕哝着,缓慢地转动着脑袋,像是在做什么准备活动。

“这样你可嫁不出去哦。”

今后还想在司法界混下去的话,那最好记住性骚扰这个词。我想这么反击,但还是懒得说出口。我从铁皮书桌上找出今天要用的讲课摘要,匆匆浏览了一遍。

正当防卫和过剩防卫,这是连学者们都争执不休的问题。让我们班的学生讨论这个课题,那就简直和让小学生们发表对尼采的看法一样愚蠢。我想象着课堂上学生们互相攻击对方的语病,重复着幼稚的争论,实在是打心眼里感到厌烦。

“那以后,那个,今天讨论课上完以后,带班里的学生去喝一杯。”

我回过头去,教授已经站了起来,两手撑在腰间,转动着上半身。

“是吗?”我说,“那又怎么样?”

“你也去,你。”

“去喝酒?”

“对。”

“和班里的学生?”

“对。”

“请您饶了我吧。”

“不行。说了去就得去。”教授像小孩撒娇似地提高嗓门叫起来。

“我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吗?”

“这不是理,而是情的问题。指导教授都已经低下头求你了。我可是很少向人低头的,连校长我都没向他低过头。”

“究竟是哪阵风把你吹的,要带学生去喝酒?”

“二年级学生里,有个叫结城君的吧?”

“结城?”我歪着头想了想。班里学生的脸我有一半都没见过,名字和脸对得上号的更是一个也没有。

“结城勉。那个瘦长个,挺有礼貌、脸长得像大田鼠似的男孩。”

“没印象。”

“就是那个,上讨论课的时候,总像得了便秘似的,绷着一张法利塞教徒的脸,坐在教室角落的那人。”

因便秘而烦恼,严格的犹太教徒的脸,很有礼貌,大田鼠。这实在超越了我的想象能力。

“好像是有这人吧。”我怕麻烦,便妥协了。

“那个结城,他怎么了?”

“他在班里好像没有朋友。”

“他的兴趣爱好一定很高尚。”

“不管怎么样没有朋友可不好受啊。所以我想,到时候,让班里的人和他加深来往。”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教授边开始做伸展运动,边咕咕咕地笑了起来。我很不喜欢这种笑声。

“不记得了吗,你三年级的时候?”

“啊?”

“是夏天刚开始的时候,大家一起去喝酒。”

“是去过。”

“在班里没一个朋友的女孩,就因为那次机会,和同班的一个男孩好上了。”

看着脸上浮起暗笑的教授,我真恨不得杀了他。但我点点头:

“是有这么回事吧。”

“今天去吧?”

我咚咚咚地把那叠课堂摘要收拾整齐,沉默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做出让步:“可就这一次哦。”

“行。”教授忍住笑声,又开始伸展脚脖子。

“所谓大学这玩意儿啊,”

“啊?”

“所谓大学,那可不是教授学生知识,而是培养研究者的地方。这一点人们很容易误解啊。”

“啊。”我点点头。

“为了让人数极少的那一拨研究者能够充分地从事研究,所以才有了大学,它可以从国家那儿领取补助金,从学生那儿征收学费。”

“对。”

“不过世上的一切都是平等交换。为此,学校为国家和学生能做些什么呢?”

“能做些什么?”

“为国家提供便于使用的人才,为学生提供容易适应社会的能力。”

“我想这是一种高见。”

“必须磨掉学生的棱角,最大限度地。”教授笑了,换了只脚继续做伸展活动。

“要是在这一点上失败了,就不能把学生送到社会上,而必须留在学校,让他们去研究生院磨炼。”

“要是还不行呢?”

“那就请他们继续攻读博士学位。”

“即使是我,也不想这么惹麻烦。”

教授哈哈大笑起来。“没什么,十年一次的失败之作也是被容许的。因为十年只有一次,送到社会上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良影响。”

教授像把自己的手腕向上拉似地做着背部扩展运动。

“这么一说,”我说,“刚才我和青木见了面,他说在考虑是否去美国或是非洲工作。”

“青木?”教授问我,他还在做着扩背运动,声音听起来像是很痛苦。

“你说的青木,是谁?”

“你还问是谁,”我刚这么说,但马上摇摇头,“算了,是谁都行。”

教授做完了背部体操,像是激励自己似地,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颊。

“好,去教猴子们学《论语》吧。”

“教授,你的话太过分了。”我责备着教授,拿起课堂摘要打开研究室的门。“猴子可有了不起的学习能力。”

“得得,是我失言了。”教授点点自己的脑袋,我们一起走出了研究室。

多数人进行的迫害,使少数人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虽然这么说有些形容不当,但讨论课结束后大家去小酒馆,在班里没有朋友的结城,和遭到班里学生露骨的疏远的我,很自然地比邻坐在了一起。

我们在两个挨着的坐垫上坐下,互相为对方斟满了第一杯酒,接下来便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默默地喝酒。坐在结城另一边的教授有些急了,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腰。

“结城君,”我用手推开教授的胳膊肘,无可奈何地尝试如何接近这个沉默的二年级生。“你参加了什么兴趣小组了吗?”

“没有。”

结城看了我一眼,摇摇头。他像是属于那种喝多少酒脸上也没反应的体质,一瓶啤酒喝干了,依然面不改色。

“那么,在干着什么勤工俭学的工作吗?”

“没有。”

这次他连看都没看我。

“那么在空余时间都做些什么事儿?”

“各种各样的事儿。”

他似乎不想再多作说明。

这和傲慢、和冷淡不同。自动贩卖机不会说“欢迎光临”、“谢谢”,但你不能说自动贩卖机很傲慢很冷淡,它们做不到这种程度,如此而已。所以,结城这个男孩的不幸,在于不幸生而为人,而不是一台自动贩卖机。

“那你,有什么兴趣爱好?”

也许是觉得我这个拼命想套近乎的前辈有些太过分了,结城想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给了我答案:

“大扫除,洗衣服,做饭。”

“这些爱好很好。”我说。

“是吗?”

“绝对很好。实用,不花钱,能打发时间。”

“啊。”

接着我们又沉默着喝啤酒,教授又捅捅我的腰。

“讨论课怎么样?”

“啊?”

“有意思吗?”

“是的。”

“是吗?”

“是的。”

急不可耐的教授干咳了一声,插了进来:“你是在东北出身的吧?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父母都不在了。”结城不动感情地说。“死了。很久以前。”

“啊呀,是吗?”我用只有教授听得见的声音,令人不快地啧了啧嘴,接着问结城:“那你是一个人生活吗?所以你的兴趣才是打扫洗衣做饭吧?”

“是的,啊,不是。”

“是的,啊,不是?”我问。

“不是一个人,我和姐姐住在一起。”

“啊,和姐姐一起呀。”我说,“你和姐姐长得像吗?”

“啊?”

结城微微斜过脸来。我很想为这张脸配上假发、抹上口红,看看会有什么效果。我们正说着,在结城和我之间挤进一条细腿。那是一条没穿长筒丝袜的纤细的腿,涂着粉红色的脚趾甲油,戴着银色的脚镯。我自下往上看去,看到这条腿的主人的那张柴郡猫似的脸,正微微地笑着。

“这儿,可以吗?”

“啊,请,当然可以。”我说。

她似乎看着我,在揣摩着。

“我叫立川,立川明美,二年级的。”她报上姓名。

“啊,是立川同学呀,二年级的。”我说,脸上露出搞不懂为什么她要来这儿自报姓名的神情。

我虽然叫不出她的名字,但她的脸我还是有印象的。飘逸的波浪式长发,两只大眼睛在笑脸的衬托下像是星光在闪烁。如果给她的笑脸配上落英缤纷的背景,完全可以装饰在任何少女漫画的封面上。

“你们在聊什么?”立川明美把脸凑了过来,问道。

我强忍着想要捏住鼻子的冲动。夏奈儿的伊戈斯特香水,如果用量适当的话,应该是很棒的香味。

“不,谈不上来聊什么。”

我装作把脸转向教授,用自由泳的技术要领进行呼吸,“对吧,教授?”

教授忍着没笑。

“是吗?”立川明美转过脸问结城。

“啊,是啊。”结城说。

“那好,那好,那好。”立川明美说,“那让我们谈些什么吧。我还从没和前辈一起好好说过话儿呢。”

立川明美说着,未经许可便拉过我的手,贴近她的胸部。她的胸部令人意外地丰满。

“还有,结城君。”

我并不想和立川明美交谈什么,如果她是想和结城聊天,我不准备打扰他们。其实结诚长着一张很讨女人喜欢的脸,但生性迟钝的我刚才没有注意到一点,他和立川明美站在一起,精彩得足以用来装饰少女漫画的封面。最重要的是,如果立川明美和结城就此接近,那教授一定很满意,而我也不必再受和班里学生一起去喝酒的惩罚了。我想,不管怎么样,先为他们找一个共同的话题再说。

“立川同学,你平时自己做饭吗?”

我刚说完这句话,立川明美那长长的指甲就映入了我的眼帘。实在难以想象,这只涂着粉红色指甲油的手握着一把菜刀,会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是的,”但立川明美笑嘻嘻地点点头,“其实,明美是个非常家庭型的人,炖煮一类的料理也许是我最拿手的。”

谁?明美?可能直到地球上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我们也成不了朋友。

“家庭型的女孩,最棒了。对吧?”我对结城说。

我竭力露出笑容,脸部像得了痉挛似的。

“啊,是啊。”

眼睛几乎一直看着另一个方向的结城,以及快靠在结城身上的立川明美,引得班里好几个男学生偷偷往这边张望。

“哎,哎,结城君你喜欢吃什么?意大利菜?啊,可能不对。那是西班牙菜?嗯,一定是。你好像喜欢西班牙风格的。”

“我对吃的东西不太关心。”结城就是对同年级学生说话,也用很有礼貌的语调。

“有什么就做什么,有什么就吃什么。”

“是啊,就该这样。在吃的方面挑三拣四的,那好像缺乏男人味,明美好像也不喜欢那样的男人。”

“这是什么?”教授用筷子挟起炸鸡肉块,歪着脑袋,用只有我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问。“是鸭肉吗?”

“绝对是鸡肉。”我轻声地回答,接着对他们两人说:

“那么,你常去结城君那儿帮帮他吧,他要自己做饭肯定很够呛。”

立川明美的脸上顿时放出光芒,几乎与此同时,结城用严厉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这可不行。”结城一下子提高了嗓门,我不禁愕然,立川明美也愣住了,连结城自己都有些惊慌失措。

“可不是吗。”立川明美第一个站出来扭转局面。“突然提起这话,那怎么行,对吧?讨厌,前辈,你说什么呀。”立川明美装出破涕为笑的表情,在我手腕处狠狠拍了一巴掌。

“对不起。”我说,我确实是发自内心地向立川明美道歉。

结城脸色窘迫地端起了酒杯,而那位无情无义的教授早转到另一边,向三年级学生高谈阔论地讨论课上的议题。立川明美开始吃起放在她面前的油豆腐和炸鸡肉什么的,边吃边对我发表对各个菜的评价;我迎合着她的话,模棱两可地点着头。十分钟后,一直故作镇静的立川明美坚持不下去了。

“啊,我得回去了。”她脸上的笑容没能完全掩藏住沮丧的神情。

立川明美抬起手腕看看表,站起身来。

“明天一早,还要去打工。”

咦,明美,你要回去了吗?二年级的女生们招呼说,立川明美朝她们点点头,又向教授轻轻行了个礼,转身出了店门。在她身后,不少男生都用依依不舍的眼神目送她离去。

“你,”我挪了挪屁股,填补了立川明美腾出的空间,“太那个了。太过分了。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但你太过分了。”

“对不起。”结城小声地赔着不是。他的态度显得那么诚恳,反而让我欲罢不能。

“人家有什么不好?长得漂亮吧?胸部丰满,两腿纤细,作为一个健康的大学二年级男生,对异性究竟还有什么更高的要求?”

“不是这个问题。”结城耷拉着脑袋回答。

“啊,你已经有其他女孩了?”

“啊?”

“女朋友,恋人,来帮忙做饭的女孩,已经有了?”

“也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我姐姐不喜欢。”

“你姐姐?”

“她讨厌别人闯到我家来。”

“你是说讨厌……”

“讨厌,病态性的。”结城抬起低垂着的视线,几乎是怒目而视地看着我。

“哦,病态性的。”我被他的气势震住了,点了点头,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思考着,该用怎样一个词来表达这种感觉。和姐姐一起生活。姐姐讨厌别人来自己家。而且是病态性的。对结城来说,立川明美来自己家那是不能接受的。

道理上讲得通。但是……但是什么呢?但是我总觉得有些异样。这人为什么如此……

我思忖着,用哪个词可以表达出我心中异样的感受。

对了,这人为什么如此胆怯?

我认为,法律纯粹就是文字游戏。但这没什么不好。反正人类不可能制定出十全十美的制度,因此在运用某种制度的时候,如果出现了破绽,只要事后能一个个地加以修缮恢复就行了。事件一开始,在刚被认识到的那一刻,结论就已经产生,制度不过是寻找理由而已。既然是寻找理由,那文字游戏足够了。

话虽如此,但就不能将文字游戏搞得更像样些吗?我忿忿地扔下圆珠笔。

我明白无论干什么一味抱怨是无济于事的,但眼前堆积着的学生们的那些令人费解的论文,实在让我满肚子牢骚。不是在半道上随意替换主语,就是论点不断飞跃式地超越时空,结果,总是叫人搞不明白作者究竟要将结论导向何处。这样的论文,乔伊斯也好,康德也好,爱因斯坦也好,恐怕都看不懂。把河里漂来的桃子一剖为二,于是浦岛太郎变成了一个老伯伯;化妆成老婆婆的大灰狼,在和三头小猪一起变成了黄油之前,在椰子树下到处乱窜。就是这样的感觉。肯定是从参考书或者其他论文里抄了些内容,也不加理解,凑合在一起了事。教授自己从这样的论文堆里溜之大吉,实在也是情有可原。

我看了看表,快九点了。

“接下来这些就交给你了。”

教授将那堆文稿纸推到我面前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就是说,我已经在虚无的语言的海洋里挣扎了三个小时了。不管怎样,我已经是够意思的了。

我在那些勉强改好的文稿纸上留下一张便条,上面写:“我外出旅行,请不要找我。”然后走出研究室。

学校每天九点半关门,现在都已经过了九点了,校园里稀稀拉拉地还有不少学生的身影,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学校有什么事。我顺着通向学校正门的那条漫长的坡道往下走。人在坡道上能看到左侧的那个围着四百米跑道的运动场。我发现在漆黑一片的运动场中央,像是有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呢?我边走边盯着那团黑暗的影子。突然那影子动了起来,我吓了一大跳,不禁停下了脚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明白,那是一个人,刚才躺着,现在正站起身来。那个站了起来的人看到了我,微微低下头向我致意。那人在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在大学里我并没什么大不了的熟人,不打招呼就此离开也没关系,但那个已经这么晚了还躺在运动场正中央的人,让我产生了兴趣,于是我朝那儿走了过去。那人也朝我这儿走来,到了路灯能照到的地方,我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你啊。”我说。

“晚上好。”结城很有礼貌地低头致意。

挂在他脖子上的那台硕大的望远镜,不能不叫我觉得可疑。“

你在干吗?”结城紧随着我的视线,“啊那个”,他咕哝着,双手捧起望远镜,抬头望着天空。

“我在看星星。”

“星星?”我追问道,跟着也抬起头来仰望天空。顿时我那仰视的目光,毫无防备地与无数个冷冷地俯视着地面的视线相撞,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两手抱起胳膊。结城看着我,觉得有些奇怪。

“你冷吗?”

在我开口回答之前,结城已经脱下了他穿着的那件薄薄的夹克,披到我的肩上。结城的体温顿时将我裹了起来,寒意一下子消失了。

“到了东京,最让我惊讶的,”结城看着天空说道,“就是看不到阿尔考了。我还以为它消失了呢。”

“阿尔考?”

我攥着夹克的领子,盯着结城的突起的喉结。他那几乎完全中性化的身体,唯有这一部分表明他是个男人。“

北斗七星从头数起第二颗是米扎儿,在它边上的就是阿尔考星,在我出生的地方,用肉眼就能看到。到了这儿,怎么找都找不到。我想这怎么会呢,结果终于看到了,就在那儿。北斗七星,你知道吧?”

结城说着,把望远镜递了过来。我想象着一颗颗放大了的星星映入自己的视野,摇了摇头。

“不用了。”

“嗯?”

“不想看。”

“怎么了?”

“我不想看。”我提高声调说道。

结城被我的语气给吓着了,收起了他的望远镜,然后像在揣摩我似的,注视着我。

也许他和某些时候的我是一样的吧,我这样想。在结城的头脑里,也许也有某些时候的我所感受到的同样疑问吧。

这个人,究竟为何如此胆怯?

“对不起,”结城说,“我并不是强迫你看。”

“没什么,”我忙说,“这不怪你,不用道歉。只是……”

“只是?”

“我害怕。”

结城好一会儿琢磨着我话的意思,然后点点头:

“是吗。”

他回答得那么淡漠,我不由看了看他的表情。我原以为结城的头脑里或许会有某些和我一样的想法,然而他不可能有。但他能认清他和我之间的界线,我对这样的人感到无比的放心。我突然想起了我和青木分手的原因。升到了四年级,获得了公司的聘用决定后,他试图积极地影响我,显得和以往大不相同。他讲述自己的人生设计,询问我对将来的希望等等,但我对这一切不胜厌烦。

“我到东京后最吃惊的,”我和结城毫无目标地朝前走去,然后在离我们最近的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

“就是鱼都没有脑袋。”

“鱼没脑袋?”结城问。

“对,鱼没脑袋。我是在靠海边的镇上长大的,在我们那儿,鱼都是整条整条地卖的,那是当然的事。但到了东京,看到没有脑袋的鱼也在出售,而且大家也都毫不在意地买回家,简直让我目瞪口呆。这样怎么才能把握鱼的新鲜程度,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我一直在研究这问题。”

“那不是写着嘛,销售日期、保质期之类。”

“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如果是撒谎呢?”

“这样疑神疑鬼,”结城笑了起来,“那还怎么活得下去?”

“是啊。”我也笑了。

结城的笑声和我的笑声缠绕在一起,然后消失在黑暗里。结城抬头望着天空,我低头看着脚下,

“研究生毕业后,”结城垂下眼睛,问道。

“你打算干什么?”

我窥视着他的眼睛,但在那儿看不出他有什么真正的兴趣,那只不过是闲聊而已。

“不知道,”我很坦率地回答,“还没想好。”

“你为什么上研究生院?”

“因为把握不好距离感。”

“距离感?”

“自己和社会之间的距离感。我不想在还没有调节好距离感的时候就踏上社会。有哪个拳手是闭着一只眼睛上拳击台的?”

结城闭起一只眼睛,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是这么想的。”

“怎么想?”

“社会和个人之间,是绝对不会一致的。即使再平凡的人,也绝对不可能和平均值重合在一起。反过来说,正是因为不一致,才产生了人的个性。一个人和社会保持着多大程度的距离、用怎样的形式保持距离,这就是这个人的个性,我觉得这算不上是什么坏事儿。”

“你想说的我完全能够理解。”我说,“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结城说,“对不起。”

“这可不需要道歉。”

短暂的沉默并没有令人不愉快的感觉。我比平时要坦率得多,而结城也比在小酒馆那天显得要健谈些,我想这是因为我们身在夜色之中。

“流星,你知道吧?”结城突然开口说。

“流星之类我还是知道的。”我说。

“所谓流星,其实就是尘粒。小小的尘粒因为受到地球重力的吸引,飞向了地球,在它们的下降过程中,和大气层发生摩擦产生了高温而发光,这就成了我们看到的流星。”

“你在开杂学讲座吗?我可长学问啦。”我挖苦道。

可结城没当回事,继续平静地说。

“在广阔无比的宇宙中,那些微不足道的比我们更渺小的尘粒,就那么一次,为了向我们表示它们的存在,燃尽了自己的身体。”

无限广阔的时空。只能占据其中小小一点的芸芸众生。如果为了让那一点放射出光芒,必须献出生命,那我该怎么做呢?

“真感伤啊。”我说。

“嗯。而且很美丽。”结城说。

“所以我们都会祈祷,当我们看到那瞬间的光芒,那付出了一切而得到的只有那么一瞬间的光芒。”

“真是虚幻无常啊。”

“是吗?”结城说着,又点点头。

“是啊,也许是这样的。但是,恐怕,闪闪发光的尘粒们不这么认为吧。”

结城像是很羡慕似地再次抬头望着天空。我们被包围在夜晚的黑暗之中,久久沉默着。在我们之间产生的,并不是亲近感,而是一种连带感。打个比方,这就像是两个被关在同一个牢房里的囚犯所怀有的连带感。究竟为什么结城会让我产生这种感觉,这我并不想搞清楚。在连带感尚未强烈到令我局促之前,我从长椅上站起来。

“thank you”

我脱下夹克,还给结城。

“再见。小心点,别让人以为你是在搞偷窥。”

我的期望没有落空,结城并没有站起来,说我们一起走到车站吧之类。

“前辈你也要多小心。”结城接过夹克,说,“一个人走夜路。”

“啊。”我转过身去,独自一人走上了夜路。我的脚步稍稍有些轻快。但我马上就听到从空中传来的声音,让我浑身冰凉。

姐姐,你快乐吗?

我摇摇头,然后用和平时一样的脚步,朝着正门走去。

有时我和结城在校园里相遇,会点头打个招呼,在讨论课上也多少会交谈一下,但也不过如此而已。也许这已经让教授感到满意了吧,他没有再次让我和大家一起去喝酒。大概是进入梅雨季节的第三天,那天早上,立川明美到教授研究室来找我。

听到犹犹豫豫的敲门声,我应了一声,研究室的门打开了,是立川明美。不知为什么,她大刀阔斧地剪了个短发,衣服也换成了紧身牛仔裤配黑色的衬衣,脚上是运动鞋。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立川明美最中规中矩的打扮。

“教授不巧出去了。”我从桌上抬起头,说道。

“请进吧,他去小卖店买咖啡了,你等一下,马上会回来的。”

“不。”立川明美抬起低垂着的头,直愣愣地盯着我。“我不找教授,我是来见前辈你的。”

“那你可救了我了。”我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傻学生写的傻论文,实在让我烦死了。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你先进来吧。”

“不,我马上就走。”立川明美还是表情僵硬地说,只往里跨进了一步。“我是来下达宣战布告的。”

“宣战布告?”我想了一下,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理由,要让立川明美和我吵架。

“能问一下开战原因吗?”

“当然,原因就是结城君。”

“这样的话,你的宣战对象应该是结城君,而不是我。”

“你是真心这么说的?”

“什么意思?”

立川明美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我的表情,好像从心底里感到惊讶,她说:“结城君喜欢的是前辈,所以我的开战对象就是前辈。”

“这也许,”我说,立川明美那充满敌意的眼神让我难以对付,“是你的误解。”

“产生误解的是前辈。”立川明美轻声地说。

“那,你要这样想就随意吧。”

几乎在立川明美开口的同时,整个校园里响起了休息的铃声。“不管怎么说,”立川明美没等到铃声结束,就提高声音说道,“不管怎么样,我先下达宣战布告。这以后不管我使出什么手段,请你不要抱怨。这不是体育比赛,是战争,东西方的历史已经告诉我们,所谓公平的战争是不存在的,只有胜负。目的将使一切手段正当化。我说的意思,你明白吧?”

“就是说,你的意思是,”我搔了搔头,说,“也许从明天开始,有关我的可怕的传闻将在大学里广为流传,是这么回事吧?”

“正是如此。”

“噢。”

“当然,来自对方的攻击我也将甘之如饴。如果听到有关我的可怕新闻传开了,我也决无怨言。”

“我们相互传布对方的负面新闻,结果,两人都被结城所讨厌,那怎么办?”

“要是那样也没办法,战争就是这么回事。”

“国破山河在。”我引用古诗。

“正是如此。”

“真遗憾啊。”

“啊?”

“没想到你是这么有意思的女孩,为什么要故意去干那些傻事?要是我早知道的话,我们一定会相处得比现在好一些。即使成不了朋友,也许我们可以成为关系良好的熟人。”

立川明美看了看我,我发现她的视线在一瞬间露出部分赞同的意思。但是这种神情很快便从她的眼里消失了。

“不管怎么样,我已经下达了宣战布告。再见。”

立川明美说着,转身离去,正好和返回教室的教授擦肩而过,她向教授行了一个礼,走出了研究室。

“刚才那人,是上我们讨论课的二年级生吧。”

教授说着,扔给我一罐罐装咖啡,然后打开自己的那罐。

“谢谢。”我接过向我飞来的咖啡,也拉开盖子。

“立川明美。自己班里学生的名字,应该记住吧。”

“乍一看,我还以为那是你呢。”

“啊?”

“那身衣服,是学你样的吧?”

“啊,”我重新看看自己的打扮,点点头,“要这么说,还真是。”

“发型也是。”教授说,他不怀好意似地,偷偷观察着我。

“发生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儿。”

“没事就好。但还是小心些为好啊。”教授脸上的表情还是那么不怀好意。

“鼻梁高挺,嘴唇厚厚的,长得这样的女孩,多半感情丰富,感情丰富则忌妒心强。而恰好,有时你对人情世故的微妙之处不甚了了。”

“我会多加小心。”我说。

“那就好。”教授点点头,像只心术不正的乌鸦似地咯咯笑起来。

立川明美究竟是下了多大决心前来下战书的,这我不清楚,但至少有关我的谣传并没有在学校里流传。因为立川明美在下战书的那天晚上,遇到了不幸的交通事故。第二天,当我从班里的学生那儿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她新做的发型,还能不能让结城看到。

病房是单间的。在那儿我看到有一个穿着西服的男人,他正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注视着昏睡中的立川明美那张令人心酸的脸。我从年龄上随意判断,心想大概是立川明美的哥哥吧。

“这次,”我递上带来的花束,“可真是太不幸了。”那男子看了一眼我递过去的花,但并没有伸手接的意思,而且连站都没站起来。我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处置递上的花束和伸出的两手。

男人问道;“您是这人的朋友吗?”

他似乎不是立川明美的亲戚,我收回了花束。

“对,我们在大学一起上讨论课。”我说,“您呢?”

“啊。”

男子站了起来,行了一个礼,然后低头俯视着我。他的个子相当高。

“我叫吉本,当时我正好在事故现场,救护车也是我叫的。昨天我坐救护车一起来医院,但昨天她一直没有恢复知觉,所以我很担心。”

这个名叫吉本的男人说着,好像是在陈述他为什么会在这儿似的。

“那太感谢您了。”我说,“据说是被闯红灯的小车给撞的?”

“对。开车的人强调当时是绿灯,但我肯定当时确实是红灯,她没有过错。”

我随着吉本的视线,低头看着昏睡中的立川明美。有几处骨折了,头部像是被撞得不轻,自从事故发生以来,她的意识一直没有恢复,不过从今天起她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她不会死的。但有时候,即使一个人没犯任何过失也会死的。妹妹就没有任何过错,但妹妹却死了。

不对。

妹妹是我杀死的。

“你怎么了?”

我听到头顶上响起吉本的声音。我抬起头,吉本好像很担心,但更多好像怀疑似地俯视着我。

“您还是坐一会儿吧,您的脸色很不好。”

吉本拉过刚才自己坐的椅子,让我坐了下来。

“叫医生来看看吧。”

“不要紧,”我用手贴着额头,慢慢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说。“不过是轻度的贫血,经常会这样,马上就会好的。”

“是吗?”吉本两手撑着膝盖,观察着我的脸色,我不由笑了起来。

吉本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把视线转到立川明美的脸上。我觉得不管是看着我还是看着立川明美的时候,他都像在思考其他的事儿。不过我不想听他说什么,只想一个人呆着,希望他能早些离开病房。但吉本毫无动静。那我走吧,我刚想站起身,吉本开了口,他依然保持着两手撑着膝盖的姿势:“结城勉,您认识吗?”

他的视线还停留在立川明美的脸上。

“结城?”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儿听到结城的名字。

“对,结城勉。”吉本重复了一遍。

也许是心里作用吧,在他说出结城勉的名字时,我能感受到他带有一丝恶意,这使我略有些反感。

“结城怎么了?”

“您认识他对吧?”

“他是和我们一起上讨论课的学生,和她一样。”

“啊。”吉本表示理解了似地点点头。

“是吗,一起上讨论课啊。”

“结城究竟怎么了?”他朝我转过眼来,刚张了张嘴,但马上闭上了,然后他避开我的视线,又转过眼睛看着立川明美。

“结城勉,”他看着立川明美的睡脸,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他是不是总能猜中什么?”

“啊?”

一瞬间,吉本用非常锐利的眼神察看着我的表情,然后他摇摇头。

“算了,没什么。我得回去工作了,再见。希望您的朋友能尽快恢复健康。”

吉本轻轻行了个礼,走出了病房。

在这以后的两天里,我在学校里非常留意地观察,但始终没能发现结城的身影。在第三天的讨论课上,我也没看到他。讨论课结束后,我找出学生名册,然后来到他住的那条街的附近。我用公共电话给他拨了个电话,他在家。

“现在,我在车站前便利店门口的公用电话亭,旁边是邮局,另一边是便当店,你知道吧?”

“啊,对,知道。”

“我现在就去你家,从这儿怎么走?”

“现在就来?”结城有些口吃,“你这么突然……”

他的语气足以令我明白,我的造访会让他感到为难,但我不理会这个。

“蛋糕也好饼干也好都不必准备,如果你家里咖啡正好没了,我买了带来。从这儿应该怎么走?”

“那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有话和你说。从这里怎么走?”我加强语气不容分辩地说道。

略过一会儿,我听到电话里传来轻轻的叹息声。

“请你呆在那儿,我这就来。大概十分钟左右就到。”

“我在便利店内等着。”我在便利店内翻着妇女杂志,结城来了,他那端正的脸上渗出疲惫的神态。我刚想抬腿走上前去,但马上忍住了,等着结城朝我走近。

“八分四十五秒,”我看了看表,努力用冷淡的口气说道。

“不让女士久等,这是良好的品德。”

结城什么也没回答。我把妇女杂志放回架上。

“你好像还没去看过立川明美吧。虽然她还没有恢复意识,但你作为和她一起上讨论课的同学,就是出于礼节也应该去看望她一下,不是吗?连教授都去了一次。”

结城低着脑袋,还是什么也没回答。便利店的店员走过来,将我胡乱放回架上的妇女杂志整理好。

我说着先走出了便利店,穿过马路,朝对面的一家咖啡店走去。就在跨入店内的当口,我随意朝旁边看了一眼,发现在稍远处自动贩卖机的后面有个人影,就在将和我眼神相交之前,那人背过身去。我想回头去看结城,但我没这么做,而是默默地走进了咖啡店。

店内很安静,放着古典音乐,没有其他客人,那音乐声小到如果不仔细简直听不清旋律的程度。我们在拉着花边窗帘的桌子旁面对面坐下,一个中年妇女从柜台边走过来,问我们要什么。那妇女不像是咖啡店的,倒更像是菜铺的大婶。在我的柠檬茶和结城的冰咖啡被送来之前,我们两人都一言未发;我一直注视着结城,而结城一直耷拉着脑袋。

“怎么了?”我边把杯子里的柠檬打捞出来,边问。“为什么不去探望?”

“我很忙,各种事儿。”结城低着脑袋说。

“很忙?”我问。

我的声音在店内发出奇妙的回声,我稍稍降低了嗓音。

“从这儿去医院要花多少时间?去一趟,见了面,然后回来,最多,也就一个半小时吧?就这点时间都不能抽出来给立川明美?”

“就这两天我会去的。”

“撒谎。”

“不是撒谎,一定去。”

我还是觉得他在撒谎。但是,我已经指责他在撒谎,这并没有任何意义。我很想索性现在就从这儿把他拖到医院去,但那也不行。我端起杯子,柠檬的清爽香味,还有温暖可口的红茶,让我怒气冲冲的心情略微安稳了一些。

店里的那位大婶,像是客人似地坐在别的客席上边看体育报边喝可乐。我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背景音乐放的好像是拉赫玛尼诺夫的钢琴曲。

“为什么?”结城小声咕哝了一句。

“什么?”

我的视线又回到结城身上,问道。

“前辈和立川同学,关系这么好吗?”结城低着头眼珠子朝上看着我。

“不怎么好啊。这以前,直到我们一起去喝酒那天,我连她的名字都没记清楚。”

“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要……”结城的话里有些责备我的意思。

换了别人是怎样我不清楚,但根据我和结城的关系,他不应该这样。结城在责备我,而我也知道他在责备我什么。

“是啊。可真是的。”

我点点头,又拿起了杯子,在把杯子送到嘴边之前,我忍不住先叹了口气。我想放松一下情绪,便仔细地倾听钢琴曲的旋律,但拉赫玛尼诺夫的旋律却让我的心情更加郁闷。

“发型改啦。”

结果我一日没喝,便放下了杯子,说道。

“发型?”结城反问。

“立川明美。服装也改变了,化妆也改变了。这么做,可太没自信了。要我可绝对不会这么做。但她那么做是她觉得那非常重要。”

结城把麦管插到玻璃杯里,搅动着咖啡,杯里的冰块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我觉得这声音非常好听。

“对不起。”结城说。

“干吗向我道歉?”

在我的视线角落好像有个人影在晃动。我透过花边窗帘朝窗外看去,发现那人正准备穿过马路。外面亮而店里暗,所以从外面看店里肯定看不清楚,但从店里朝外看,外面的人的模样一览无余。那人刚才像是在观察店里的动静。

我看看坐在对面的结城,想把那人的事告诉他,但我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在我和结城都不了解的某个事实背后,有什么正在暗中涌动,我的心里一下子冒起了好奇心。

“算了,你走吧。”

“啊?”

“看着你的脸,尽让我觉得心里烦躁,所以,你还是走吧。”

结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从皮包里抽出一张一千日元的票子,放在桌上,然后走出了店门。我把剩下的红茶喝干了,慢慢地从一数到十,然后结了账,也出了店门。我看到结城的背影正在十字路口,准备拐弯。于是我小跑着赶到那个路口,拐了弯,那是一条商店街,最前面是一家扒金宫店。结城以一定的速度在这条带着拱形顶的商店街上走着,低着头像在思考着什么。他一直没有回头,所以既没有发现我,也没有发现走在我前面、紧跟在自己背后的那个人。

我一口气赶了上去,拍了拍那人的背。

他看看我,又看看结城的背影,露出为难的神色,然后他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还是被你发现了。”

“你是,吉本先生吧?”我尽量不动声色地说。

“我记得你去看望过立川明美,但现在你又来跟踪结城,你到底在干什么?”

“她好点儿了吗?醒过来了吗?”

吉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我觉得吉本不像是出于礼节随口问的,好像确实很关心。

“还昏睡着。”我说,“虽然昏睡的时间长了些,但医生说了,不要紧。”

“是吗。”

吉本还是张望着走远了的结城,不久结城的背影从商店街消失了。

“你和结城勉,”结城的背影消失了,他似乎感到很可惜,回过头来说道,“都谈了些什么?”

“随便谈谈。”

“随便谈谈,那到底谈了些什么?”

吉本似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礼貌,这令我很是生气。

“你对人情世故的微妙之处完全就……”我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生硬。

“人情世故?”吉本歪着脖子问。

“你呢?”

“啊?”

“我是说,你,究竟在干什么?”

一时间吉本的眼神有些犹豫,他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上去既像在寻找适当的理由,又像是拒绝回答我的话。在吉本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究竟是属于哪一种之前,我先开口道;

“有个形迹可疑的人经常跟踪在你身后,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好。我是不是应该给结城这样一个忠告?”

吉本俯视着我,像是下了决心似地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用下巴点了点走来的那个方向。

“回那儿去吧。”

吉本回到刚才我们来过的那家咖啡店,店里的大婶看我带着不同的男人坐在同样的座位上,脸上露出有些厌恶的神色。我想如果再点和刚才一样的东西,那也太没意思了,于是便要了奶咖。而吉本点了混合咖啡。店里的背景音乐已经变成了勃拉姆斯的曲子。

“想说什么?”等大婶拿着单子离开之后,我问道。

吉本脸色阴郁地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然后像在征得同意似地看着我。

“请吧。我也是抽烟的。”

我说着,从手提包里拿出烟来,点上火。

吉本也点燃香烟,他抽的法国烟那浓重的味道,马上朝我这儿飘了过来。在吐出一口烟的同时,吉本说了一个什么词,我没听清,因为带着一个“街”字,我想他说的应该是一个地名吧,但我从没听说过。

“你知道吧?”

“不知道,第一次听说。”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称它是街,其实是个村子。只有中心地区有一家很老的超市,没有便利店,去最近的麦当劳要坐一个小时的电车。那儿产的地方酒还有些名气,但也算不上闻名全国。没有可观光的地方,没有温泉,位于东北的一个村落而已。我自幼就是在那儿长大的,结城勉也出生在那儿。”

“啊。”我点点头。“你和结城是同乡?”

“我们是童年时的伙伴。和我家隔开三户人家,就是结城的家。”

他和结城的关系清楚了,但他进行跟踪的理由还不清楚,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结城有一个姐姐,名叫阳子,太阳的阳,阳子小姐。阳子比勉大2岁,比我小4岁,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所以那时我和阳子、勉,真的是像亲兄妹那样经常在一起玩耍。”

吉本让身体靠在椅背上,架起他的一条长腿,然后微微偏过脸,吐出一口烟,以免把烟喷在我的脸上。吉本保持着这个姿势,眼光停留在一无所有的空间。

“是个很文静的人。”

“啊?”

“阳子小姐。”

“啊。”

“你只要走近她的身边,就像是沉浸到了寂静之中,那和沉重是不一样的。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微笑,朋友也不怎么多,经常独自一人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不,像是眺望着别人都看不见的、属于她一个人的景色。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要把话题引向何处,我捉摸不透,但我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类似幸福的表情,于是我笑了。

“你喜欢她吧?”我说,吉本的眼光从空间转移到我身上,他也笑了笑。

“要说是爱慕,那年龄差得太多,我进高中那会儿,她还是个小学生呢。不过,是啊,也许和那种感觉很相似吧。”

大婶把奶咖和咖啡端来了。吉本往咖啡里加了一块糖,搅动着,但并没有喝,他放下匙子,接着往下说。

“我考上大学便来到了东京,以后只有在放假回去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们俩。她在初中快毕业时搬了家,那时她的父母都去世了,坐飞机时遇难的。听说他家的亲戚收养了她和勉,这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再往后我就在这儿工作了。”

“哦。”

“那是上星期的事。我偶然在路上看到了勉,这才知道他和他姐姐都到了东京。我想这么多年了,这下可以见面了,于是我就去了他们俩的家。就在这附近的住宅区,单幢型的房子。我去的时候两人都不在。第二天我又去了,是勉出来开的门,他说姐姐没在家。第三天我再次上门,还是勉一个人出来的,他说姐姐说了不想见你,希望你别再来了。他就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她一直讨厌你吧。”

“但是,不可能是这样的。”

吉本有些不高兴地说,我避开他的话:“是啊,大多数偏执型求爱狂都这么说。”

“我是偏执型求爱狂?”吉本苦笑着说。

“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出我为什么被讨厌的理由。我考虑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他们父母去世的时候,我什么忙也没帮上,所以他们记恨我。但那时我只不过是个大学生,根本没能力为他们做什么。要说别的,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其他原因。”

“他们只不过是想忘掉过去吧?有些人就是这样的。”

“嗯,也许是这样。但我还是难以理解。特别是勉的态度,也让我觉得可疑,所以我就向他们家附近的人打听了。这一问事情就更奇怪了,住在他们家附近的人,谁都不敢肯定有阳子这个人存在。搬来的时候到各家打招呼的是勉,来送居民通知书回执的是勉,外出倒垃圾的也是勉。几乎所有的人都一直认为那家住的只有勉一个人。也有人说见过阳子,但再进一步询问,不过是在远处看到有个女子在家里,并不能确定那一定是阳子。”

吉本合起手掌擦了擦,接着说。

“所以,我就想,阳子真的住在那座房子里吗,也许那儿根本没有阳子这个人吧,会不会是勉故意装出家里另有一个人的假象?有人从远处看到阳子在家,也许那是勉乔装打扮的吧。”

我只听得目瞪口呆。

“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起结城家,在我们那儿可是数得着的名门世家,他们家有大片的土地和山林,所以当他们父母去世的时候,他们俩就继承了巨大的遗产。而如果阳子死了,那份财产就归勉一个人所有。”

我颇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了吉本的话。

“这就是说,”我在烟灰缸上把烟头灭了,说,“结城勉,杀了他姐姐?”

“嗯。”吉本点点头。

“啊,不,请你等一下。”想不到他说的是这么回事,我有些慌乱,说道:“他们俩家里有很大一笔财产,为了独占这份财产,结城把他姐姐杀了,是这样吧?听起来好像荒诞不经,不过还算是符合逻辑的。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结城要装出他那已经死去的姐姐还活着的样子?”

“关于这一点,我也想到了,所以我去拜访了收养他们俩的那个亲戚。经过调查我知道,收养他俩的是他们的舅舅,当时在大阪经营着一家很小的房地产。那是个本质还算不错的人,他把自己曾经打过两人遗产的主意这件事儿,满不在乎地原原本本告诉了我。”

吉本心情有些烦躁似地看着手上的烟蒂,一边仔仔细细地将它灭了,一边说着。

“噢?”

“父母去世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尚未成年。根据民法,未成年者没有自行处理遗产的权利,所以他们的舅舅在收养他们的同时,就成了他们俩的监护人,管理着他们的财产。那时,因为生意上的原因,急需要一笔钱。他舅舅是个大大咧咧的人,眼前正好需要钱用,而手头又有这么一笔可以支配的财产,短时间内借用一下没关系吧,他说当时想的就是这么简单,确实是做了对不起他们俩的事。他说为了这事儿,让两人在那里住不下去了。”

吉本拿起咖啡,喝了第一口,“嗬”地叹了口气。

“那以后不久,两人就来到了东京,也就在这个时候,阳子到了法定成人的年龄。这样,勉的监护人应该也就成阳子了吧?”

“这就是说,如果这时姐姐已经死了的事儿公之于众,尚未成年的自己还得找一个监护人,这点勉可受不了,所以他才在别人面前装出姐姐还活着的样子。是这样吧?”

“对。而再过两个月,勉就到成人年龄了。我把休假都集中在一起,做了这些调查。这以后,我又用休息日和下班后的时间,还有像今天这样,偷偷地用跑外勤的时间,像侦探似地跟踪着勉。但是我什么线索都没发现。我又去过他们家好几次,想见阳子,都被勉赶了出来。而我在勉外出的间隙上门,又总是没人应。怎么想都让人觉得不自然吧?”

“嗯,是有些奇怪。”

“我基本上已经确信,阳子没在那座房子里,她已经被勉杀了。而再过两个月,勉一定会用某种形式,让阳子的死公之于众。”

相当偏执的妄想。如果是心理学家,也许能通过吉本的妄想,分析出他是否患有自卑心理、精神性疾患或者幼年时是否受过心灵上的伤害等等。但我分析不了,我只能洗耳恭听。

“如果是这样,结城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两个月呢?等自己到了成人年龄再动手,不是就不必再玩这些小花招了吗?”

“这,一定是,对,一定是发生了某种偶然的情况,才让他提前动手杀人的。”吉本说。

他的话听起来有些口齿不清。但我也没兴趣再多问,反正,这不过是一个头脑有些问题的男人的妄想而已。

“那天,下班后我去他家门口察看,正好看到有个女孩从他家里出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进出他的家。那人我没见过,但能肯定她刚才在他家里呆过,所以,她应该知道阳子在不在,不,即使没看到阳子本人,也应该能判断有没有勉以外的人住在家里的迹象。我跟在她的身后,她是谁,她和勉是什么关系,我一直考虑着如何开口问她这些问题。要是我随随便便就和她接触,而她把我的事告诉勉,使勉对我产生警戒,那就不好办了。她径自朝车站方向走去,然后坐上电车,又在某个车站下了车。我想她就住在这儿,现在正准备回家吧,就一直跟在她后面。她在红灯前停了下来,那时我就站在她的身后,当绿灯亮起来,她刚跨出脚步,就遇到了车祸。”吉本不堪回忆似地摇摇头。

“你并不是偶然在现场,而是一路跟踪到那儿的。”我说。

当妄想只存在于头脑中的时候,不过是妄想而已,但如果让妄想付诸行动,就成了所谓的变态。

“有件事我想拜托你。你可以把我的事告诉勉,但在此之前,想请你确认一下,阳子是不是住在那个家里,或者是不是有住在那里的迹象。你能帮助我吗?”

他的眼神是很认真的。

“我很抱歉。”我也装出认真的样子,回答说,“杀了自己姐姐的凶恶罪犯,我可没有勇气接近。”

吉本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笑了。我开了一下玩笑,他还信以为真了。

“你还是不相信我的话啊。”

“难道你还真的想让我相信不成?”

“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吉本说完,点点头,从钱包里拿出名片,名片反面有两个电话号码。

“家里的电话和手机的号码。至少,等你朋友苏醒过来以后,请你和我联系一下行吗?”

看我接过名片,吉本笑了。

“是我叫的救护车,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所以我想接受一下谢意也不为过吧。”我无可奈何地接过名片。

名片上印着的,是连我都知道的一家著名化学公司的名字。

那再见了。

吉本站起来,走出了咖啡店。看到两个男人都先站起来离我而去,店里的大婶脸上露出很愉快的表情。

我去附近买了些晚上吃的,回到家刚进门,电话就响了起来。我赶忙脱了鞋,走进房里,电话已经自动转到了留言档。

“啊,你不在家?”

是父亲的声音。我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挂历,不用考虑我就知道父亲有什么事。一个星期前我就想,父亲快来电话了,所以这一个星期来我对电话铃声特别敏感。

“那我回头再打吧。”

就在父亲挂上电话前的一刻,我抓过了话筒。

“喂喂,是我。我刚回到家。”

“啊。”

父亲回答了一声。他问了一下我的身体状况、银行现金卡里的余额以及东京的天气。父亲问的这些话没什么意义,也听不出他有多大兴趣,但我还是一一回答了。当所有惯例的问话结束之后,父亲便沉默了。我心想该轮到我说了,但我刚一开口,父亲就接过去问道:

“今年你还是不能回来吗?”

父亲的话里并没有强求我的意思,只是听起来有那么一丝寂寞,我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历。

妹妹的忌日快到了。

“不好意思,”我说,“看样子回不来,教授有许多工作都要我帮着做。”

父亲好像想说什么,但还是把话咽回去了,依然沉默着。在沉默中,我仿佛听到了波涛起伏的声音。我真想回去,心里隐隐作痛。

“是我们不好。”父亲终于开口说道。“和美死了以后,爸妈的脑子里只想着和美的事儿。”

“这不怪你们,”我说,“她死的时候还只有9岁。”

“和美就像是被我们,不,就像是被我害死的一样。不是爸妈不疼爱你,当然不是,可是,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所以……”

我不愿再听他说下去。

“别说了。你们都对我很关心,以前学校举办的体育节、文化节什么的,你们不是都作为家长出席了吗,我一点也不觉得你们哪儿做得不好。”

父亲想说的并不是这些,这我心里明白。在家里,母亲看着我的时候,她的眼光总在我身上寻找着妹妹的影子,父亲看着我的时候,经常会露出呆呆的神色,为此他们一直感到对不住我。但正是他们俩的这种心情,让我在家里待不下去了。

我有时候想,索性把一些话都说出来,那会有多痛快?是我杀了妹妹,是我为了自己能活下来,把妹妹给杀了。但我知道我不能说。当时我选择到东京来上大学,也许就是为了远远地离开父母。离开他们,就会降低在某一天突然陷入冲动,把真相说出口的危险。只要不说出口,我就不会失去他们,他们就会永远把我当成一个可怜的小姐姐来爱我。我知道决不能说。所以我也永远摆脱不了那沉重的负荷。

“我说,”父亲的语气突然变得轻松起来,“你有男朋友了吧?”

“有啊,当然了。”我笑着说,“你当我是谁啊。”

“可真想和他见一面啊。”

“你是在开玩笑吧?”

“对着女儿带回家的男朋友,板起面孔不停地教训,对一个做父亲的来说,那可真是个叫人憧憬的时刻啊。”

“我决不把他带回家。”我笑了,父亲也笑了。

“就这样吧。有空的话就回来,什么时候都行。钱够用吗?”

“足够了。”

“是吗。小心别感冒了,饭多吃点儿。”

“知道了。”

“好吧,晚安。”

“您晚安。”

父亲挂了电话。话筒里不停地传出那已经听惯了的信号音,像是在责备我,又像是在嘲笑我。

“对不起。”

我对话筒里的信号音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跪坐在地上,用话筒支着额头。他们的不幸,都是我造成的。

我简单地吃了点晚饭,看了一会儿书,然后洗澡,在12点前钻进了被窝。我合上眼睛,但睡意怎么也不来造访。和往常一样,我闭着眼,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等待着在黎明将至的时候渐渐进入浅睡状态。每晚都是这样。我的手脚冰凉,并且从手脚开始蔓延,直到我的全身都浸透在冰冷的感觉之中,我才能短短地沉睡一会儿。而只有在这冰冷的睡眠中,我才终于享受到了那份深深的宁静。

“我记不起来了,完全记不起来。”

立川明美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边吃着布丁边说。腿上的绷带虽然触目惊心,但如果只看她坐起在床上的上半身,她好像比出事之前还精神了一些。

“我是在什么地方被撞的?”

“在你住的地方的附近。”我说。

“给我吃一口行吗。”

“啊,请。”

立川明美挖了一匙布丁,伸到我的嘴边。布丁的甜度适当,这点让人觉得还不错,但据称这是每天限量生产的超级美味食品,那我可不敢苟同。我想我是决不会再到那家店里去买第二次的。当我的脸凑近匙子的时候,立川明美在我耳边轻声说到:

“是男朋友?”

我回头看看身后的吉本:“是你遇到事故时的现场目击者,是他为你叫的救护车。”

“啊,原来是这样。”

立川明美把布丁放在床边的矮柜上,郑重其事地朝吉本低下头。

“太谢谢了,给您添麻烦了。”

“不,这不用客气。遇到事故前后的事,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吉本问道。

“完完全全。”立川明美摇摇头,又拿起剩下的布丁,若无其事般地问:“大家,都还好吧?”

她说的大家是指谁,连我这个对人情世故的微妙之处不甚了了的人都明白。

“你只不过是在这里躺了五天,股票市场、世界形势以及结城勉,都没有什么大变化,很好哦。”

“是吗?”立川明美点点头,“也是啊。”

“不久就会来看你的吧。”

会来吗?立川明美嘀咕了一句,张开大口一下把匙子塞进嘴里。

这我回答不了。

“那,我们回去了。你早点出院吧,你不在的时候,班里的男生们会觉得无聊的。”

我招呼了吉本一声,站起身来。就在我们快走出病房的时候,立川明美叫到;

“前辈。”我回过头去,立川明美向我招了招手。

“我在外面等着。”吉本说着,出了病房。我又回到了床边。

“别担心,我和你不一样,我最讲公平。这段时间里,我不会去缠着结城的。所以,你就静下心来,好好疗养吧。”

“不是这事儿。”立川明美伸出两手,摁住我的脸颊,我本能地想要挣脱,没想到她的劲儿还挺大,我怎么也挣脱不了。

“你,说谎了吧?”立川明美紧紧盯着我,说道。

“说什么谎?”

“结城,他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儿啊,我笑了笑,想搪塞过去,但立川明美的眼神认真得可怕。

“你还是不愿告诉我?”

“告诉你,可我也不怎么了解情况呀。”我说。

“结城,他不要紧吧?”

“不知道。”我只得老老实实地交代。

“自你遇到车祸以来,他一直没去过学校,关于这,情况像是挺复杂的,我也说不清楚,改天我让结城本人来,让他自己说明。不要紧的,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儿吧。”

立川明美松开了手,哈地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我。

“我明白。不管怎么做,我也胜不了前辈的。”

“你说什么呀。”

“我明白。所以,这是一场已经知道输赢的战争。就是把发型搞成这样,”立川明美用手指理了理头发,笑了,“我也成不了前辈那样的人。”

“不必要成为那样的人。”我说。“完全没有必要。”

我的语气很重,立川明美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很开朗地笑了。

“生气,”她说。

“我真的太生气了,搞成现在这样。自己非常非常喜欢一个人,但他却喜欢别人,而那个别人又说什么完全不必成为自己那样的人。”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立川明美又轻轻摸了摸我的脸。

“我不知道前辈你究竟有什么烦恼。大概你也不会告诉我的,所以我也不问。我想,结城他就是喜欢前辈的这般坚强劲儿吧。也许你受过的伤痛是我所难以想象的,但你不需要任何人来安慰,总是坚强地承受,我想他一定是喜欢这样的前辈。”

不是这样,我想说。

我想对她说,根本不像你说的那么酷,完全不是这样。正相反,你不知道我多么希望能变得像你那样,我的这种愿望有多么地强烈。

“很像,你们俩。结城好像也有什么心思,但他绝对不会对我说的,但是,如果是前辈你……”

我不愿再听她说下去。我不想听。我抚摸了一下立川明美的头发,转身走出了病房。

“结城那儿,”

在我反手关上门的那一刻,立川明美在我身后小声说,

“交给我吧,好吗?”

“你早点康复吧。”

我好歹应付了一声,关上了门。我走出病房,吉本靠着墙站在那儿。

“想不起来了,那是好事吧。”

吉本自言自语地说。

“她肯定知道了什么。但要是被勉知道了,那也许她今后就危险了。”

我真恨不得揍他一拳。眼前的这个男人,以及这个男人说的话,都让我感到心烦。不是说结城杀了他姐姐吗,杀了就杀了吧。结城也好眼前的这个男人也好,都尽快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吧。

“真想抽支烟啊。”吉本说。

只有这句话让我产生同感,于是我们快步走出了医院。

“退学申请书?”

我从论文堆里抬起头,回头看着教授。刚才我一跨进研究室,教授便将我摁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往沙发上一坐,一个人摆起了将棋棋谱。

“嗯。今天早上,邮寄送来的。学生科的人来问我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真叫我为难啊。你知道什么吗?”教授说,脸上并没有丝毫为难的神情。他的兴趣全在眼前的棋谱上。

“不知道。”我摇摇头。

“那就算了。”教授的步兵往前挺进变成了金将,将了对方一军。

“你是说那份退学申请,已经被批准了吗?”

“对方提出退学,总不能硬要他留下吧。就像有人想进学校,你不能故意让他落榜一样。”

“是吗,会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吧。”

教授又出动桂马,对付对方沉底的王将。

“应该先下龙王吧。”我说。

“嗯?”

“先用龙王将对方一军,再飞起银将,然后才是桂马。一旦对方沉底,就可用头金把他将死。”

“啊,对啊!”对啊,对啊。

教授打开那本扣放着的棋谱,频频点头。

“我说,”教授翻了一页,又开始在棋盘上研究新的问题。“你为什么来我这儿?”

“什么?”我反问道。教授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像你这样优秀的学生,进哪个研究科都没问题。研究科多的是,比如国际关系法等等热门研究科。为什么来我这儿?”

“因为您的人品高尚,我这样回答您满意了吧?”

“不,不,我是在认真问你呢。”

“要让我认真回答,那是因为当时不知道本研究室这么善于差使人。”

我笑着说,但教授没笑。

“那样的话,考上研究生后,换一个研究科不就行了?”

“您怎么没完没了了。”

“有人提出退学,所以我才这么想。最初他为什么要来上我们的研讨课?他连大学都不上了,一定有与其相当的原因吧。”

教授排好了棋子,然后将角行飞到王将的斜侧。

“所以,我又偶然想到,你是为什么要报考我的研究生的?你既然并不很希望成为一个学者,长时期呆在刑法研究室对于今后的就职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我认真回答,”我站起身,在教授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想知道自己所犯的罪行有多严重,因为还没有搞明白,所以至今还留在这儿。也许给您添麻烦了,请您再多包涵一段时间。”

我用底线上的银将吃了他的角行。

“嗯?用那个吃?”教授嘀咕道,随手又跳出了桂马。

“你说的罪行,到底是干了什么?莫不是杀了人吧?”

“是的,”我说着,让王将躲到了银将底下。

“我杀了人。”

“是吗?”教授点点头,拉出了他的金将。

“原来杀了人。”

我把王将往旁边挪了一步,躲开了。教授又出动了飞车,被我用银将吃了,他已经没棋子可走了。

“将不死啊。”教授说。

“将不死吧。”我说。

教授的哪步棋像是走错了,我也搞不清楚。

“将棋可真有意思啊。”教授拿起棋谱看了正确解答,说道。

“开始时大家都是一样的阵行,但结果都不相同。”

“别再往下说什么简直和人生一样之类的话。”

“啊,不能说吗?”

“比喻不适当。”

“但是,难道不是那样吗?”

“不是那样。”

教授看着棋谱上的解答,又开始摆动棋子,这回把对方将死了。刚才他哪一步走错了呢,我心里想。我又是哪儿出错了?是十二年前,是从那时起开始出错的吧?十二年前我就应该死了。但如果是这样,那现在的我到底算是什么呢?这幸存的十二年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我去买咖啡。”

“我去吧?”

“不用了,您挺忙的。咖啡行吗?”

“嗯,长罐的、甜的那种。”

教授在棋盘上摆上了新的阵势,我走出了研究室。我反手关上房门,马上把身子靠在关着的门上,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原谅你了,我真盼望有人这么对我说,即使是说谎也行。至少告诉我,应该受到怎样的惩罚才能赎回我的罪。惩罚就是为了宽恕而设置的。哪怕是处以死的惩罚。

我笑了。为了自己活命而犯下的罪行,结果却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去求得宽恕。

我是个卑怯的人。

我和吉本约好在他下班后,在附近的家庭式餐厅见面。也许是所处地段的原因吧,晚上7点多了,家庭式餐厅里却看不到一起来吃饭的家庭。我和吉本坐在吸烟区,周围全是些刚下班的公司职员模样的单个顾客。

“他退学了?”

点完了吃的,吉本拿起湿手巾擦着两手,轻声地问。

“他一定认为还是不要再和社会接触为好,只要再忍上两个月就行了,所以打算把自己关在家里。”

无论怎么考虑只能把他的话当成妄想。在吉本的心里,他已经把自己所想象的当作事实处理了。

“其实。”我强忍住叹气,说道,“其实只要结城退了学,我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而和你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关系。所以结城想要杀谁,你的妄想会发展到什么程度,这些我根本不想管。只是,现在我却不能不管。”

吉本询问似地看着我。

“我和人约定的,和立川明美。和女人约好的事我一定会去做的,虽然我也觉得自己的性格总是会吃亏的。”

“那么和男人约定的事呢?”吉本嘲弄地问。

“我根本不会和男人约定什么。”

“聪明。”

同时,吉本拿过他的牛肉咖喱饭,我拿过我的冰奶茶。

“不管怎样,”我把麦管插到杯子里,“我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清楚。所以,请你把一切完完全全地告诉我。”

“一切?”

“你所隐瞒的、没有说出来的一切。”

吉本笑了,想要蒙混过关。

“你上次说,”我看都没看他的笑脸,“你在东京偶然遇到了结城,去看他姐姐,但是没见着,这些,我就姑妄信之。但是,对方说了不想见你,一般来说,遇到这种情况谁都会就此作罢的,对吧?谁都不会为此把邻居都问个遍吧?更不用说特意请了假,跑去拜访结城的亲戚了。你这样做可是不一般。但你确实做了这些不一般的事。为什么呢?因为你从以前起,就一直怀疑结城,而不是眼前发生的情况让你产生了怀疑,现在的情况只不过加深了你的怀疑。我说的对吗?”

一瞬间,吉本像是遭到了意外攻击似地盯着我,然后又好像痛下了决心地笑开了。

“你动起真格来真可怕。”

“我还没开始动真格呢。”

“边吃边说吧。”

“请。”吉本拿起调羹。

“我并没有隐瞒,只是有些事情可能让人难以相信,我想说了也许会让你产生混乱。”

“为了独占遗产,杀了自己的姐姐,然后为了掩盖罪行男扮女妆,还有比这更让人难以相信的事儿吗?”我说。

“那我倒是越来越有兴趣听一下了。”

吉本只吃了一口咖喱饭,便像失去了食欲,放下了调羹。

“我曾经和你说起过以前我住的那个村子。”

“地处东北,很小的无名村落。”

“在那个村落里,勉可是个名人。”

“名人?”

“对。”对面的这个男人点点头,内心非常郁闷似地轻声说道。

“他是一个有预知能力的人。”

“预知能力?”

这可不是一个平时常能听到的词语,我不禁笑了起来,反问了一句。

“怎么回事?”

吉本没理我,他根本没把我的反应当回事,继续按自己的节奏往下说。

“那是我刚升高中,勉还是小学生时的事,他突然成了一个能够预知来来的人。而且,他预知的还不是今年的夏天会很凉快,明年春天起经济状况将要恶化之类,模棱两可的笼统事儿。明天,亲戚家的大伯会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骨头;下星期,隔壁的大婶因为食物中毒而住院;附近有条狗在外面闲逛时被车给撞死了,全是这些非常具体的事情,勉都能一一言中。最初,大家都觉得这孩子太不可思议了,可真有意思。可是,渐渐地村里的人就笑不出来了。认为那全属偶然、一笑了之不当回事的人,看来是错了。因为勉预测得实在太准了。我们那儿是乡下的小地方,勉的事儿一下子就传开了。勉在路上走着,大家便聚在远处指指点点,你看你看那就是结城,那个有特异功能的人。据说东京的电视台还来采访过,因为结城的父母拼命阻拦,所以结果没成。他父母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而从某一天起,勉就不再发表预言,就像开始的时候一样突然。那个。”

吉本像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往下说。

“我告诉过你,他的父母是因为飞机失事而死的吧?”

“是的。”

“勉不再发表预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家也就把他给忘了。但我没忘。因为我觉得奇怪。能够那么准确地预知未来的勉,为什么就没能预知那次飞行事故?你说是吧?如果勉有预知能力,他肯定能预先知道飞机会出事,肯定应该劝说他的父母别坐那架飞机。那个时候,勉的预测一直都很准确,但他为什么就没能让自己的父母免遭事故?站得住脚的理由只有三个。”

吉本内心沉重地说着,竖起了一个手指。

“第一,勉并没有什么预知能力。勉之所以能将人们亲眼目睹的那些事预测得如此准确,那不过是出于几亿分之一的偶然性而已;第二,勉虽然有预知能力,但他的这种能力是受到限制的,勉自己并不能选择预知对象,所以,他未能预测到飞机将会遇难,也就没有劝阻他的父母;第三……”

竖起了第三根手指的吉本,似乎出于不祥之感很不愿意将下面的话说出口,他轻轻叹了口气掩饰了一下,继续说道:

“勉有预知能力,而且,他也预测到了那场空难,但是,他却没有劝阻他的双亲。”

我想放声大笑。吉本滔滔不绝地述说着有关能够预知的未来,以及能够预知未来的一个男孩的事。真是荒诞无稽。但是,我笑不出来。在我的体内,有另一个相信他的话的我。

命中注定?

妹妹笑了。

也许是这样吧。但是……

是的,假如即使是这样,我也不会承认的。

“你没事吧?”

我回过神来,吉本正默默注视者着我的脸色。

“没事。”我说。“只不过听了些荒唐无稽的话,脑子有些疼而已。”

吉本幽幽地笑了笑:“我可以把这些荒唐无稽的话继续说下去吗?”

“请。”我说,“反正我也闲着没事。”

“你说得不错,我从最初就开始怀疑上了勉。我偶然遇到了勉,那是真的,但我并没有和他打招呼。当时我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一直到了他的家门口。然后我挨家挨户地打听,这才得出了结论。一个具有与众不同的能力的孩子,他究竟有怎样的感受?他是怎样长大成人的?我实在想象不出。但是,我们很难指望这个看着父母走向死亡的勉,有一颗和别人相同的良心。他一定预知到有什么事情将会把阳子小姐逼上绝路。这样的机会可是时不再来。我想这就是他没有坐等到法定年龄便迫不及待下手的原因。他一定很着急,因为阳子小姐已经是成人了,她可以随意处理包括自己那份在内的遗产。”

吉本像是记起了以前的那些事。他开始吃他的咖喱饭,我则默不作声地看着盘里的咖喱饭渐渐地消失。

吉本在这里吃着咖喱饭,我在这里喝着冰奶茶,这些都是冥冥之中已经决定了的事吧?我嘴里叼着麦管,心里暗自琢磨。所谓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未来,看起来也不过如此而已。“现在”只能有唯一的形式。偶然也好必然也好,那都是因为有了某种意志,这种形式才得以在“现在”体现。越这么琢磨,我越发觉得我的意志,比自己想象的更为暧昧而软弱。

“你去哪儿?”吉本用诧异的目光盯着突然站起身的我。

“我想回去,所以我就回去。大概这也是已经决定了的事吧。”

我没看吉本的脸,转身出了店门。

反反复复想了三次,才终于拨通了电话。第一次我刚拿起话筒就马上放下了,第二次、第三次是在拨了前两位的市内局号后,又挂断的。第四次我不再作任何思考,就像开密码锁那样,看着名册上的那串数字,一一按下电话机上的按键。咔嚓一声,锁打开了。

“不好意思突然打扰你。我想和你见一面。我不会要求去你家,在外面的什么地方见面可以吧?”

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报,便一口气把话说完了。但话筒里没有回答声。

“拜托了。”我说,“拜托。”

结城还是没有回答。我准备一直等下去,直到听到他说“好的”。我听到电话那端传来的很小的声音,那是闹钟走动时发出的声音。咔嚓、咔嚓、咔嚓,听起来又像是不断行进在一条命中注定了的道路上的脚步声。

“明天,大学见。”

结城终于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反正我得去学校一趟。学生科来了通知,说如果真要退学,需要当面向本人确认一下。”

“在运动场见?”

“好的。”

挂了电话,我洗了个温水澡。我把整个身子浸泡在浴槽里,然后紧紧闭上眼睛,重重地揉洗自己的脸。一次、二次、三次,我不停地重复。

救救孩子啊!

那时,将我朦胧的意识拉回到现实中的,是母亲的呼救声。我被包围在一片漆黑之中,身体刚受到过巨大的撞击。我急于向母亲求救,朝呼叫声的方向转过脑袋。我在那个方向看到了一束亮光。靠着这束光线,我看到一只横在我眼前的脚。那只脚上穿着鞋,我知道那是妹妹的脚。但妹妹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我只能看到她的脚。我终于开始明白眼前事态的危险性。我们一家四口乘坐的车子遇到了车祸,车子被撞得翻倒在地,我们被紧紧压在颠倒的车身内。那束光线照在妹妹的脚上,我想朝光线的方向移动,但我根本动弹不了。我想呼叫,我想大声叫“妈妈”,但我发不出声音。

快救救孩子!车里的孩子,求求大家!我又听到母亲的尖叫声。在光线的那端,我看到一张男人的脸,我不认识那张脸。那男人好像整个身子都趴在地上,他朝黑暗的车里张望了一番,回过头叫起来。

“真的,车里还有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我的脑子在转动。

男人看到的,一定是离他比较近的妹妹。那么,我呢?

男人伸出手来,眼看快触摸到妹妹的脚了,但还差那么一点点距离,男人把脸转向另一侧,连肩膀都伸到了车内。这只在黑暗中摸索的手,看上去像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物体。我想如果错过这只手,我就会死的。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没有考虑妹妹。我竭尽全力伸出手,在男人的手将要摸到妹妹的脚的那一刻,我的手插在了两者之间。男人抓住了我的手腕,大声叫道:

“我抓到啦。”

我听到了男人的喊叫声,随即被一股强有力的劲儿拽出了车外。

把我拉到车外的男人,抱着我,把我带到离车有些距离、被人搀扶着坐在一旁的母亲身边。母亲似乎已经迈不开腿,她费劲地坐着,尽量不让身体的重量压在右腿上。父亲横躺在母亲身边,两眼紧闭,浑身上下一动不动。马路中央是那辆翻倒在地的车子,来往车辆都停下了,人们纷纷从车上跳下来,来到父亲、母亲和我面前给我们帮助。救护车还没到,四周一片焦急的责备声。那辆车子开始冒烟。“危险!危险!”有谁这样叫道,我紧紧抱住母亲。就在这当口,在我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我回过头来,刚才我还在的那个地方,已经熊熊燃烧起来。是被爆炸的巨大冲击力给炸飞的吧,一双红色的鞋子——那是妹妹的鞋子,滚到了燃烧着的车旁。我更紧地抱住母亲。母亲“啊”地吸了口气,发出无语的惨叫,她那很长很长的凄惨的尖叫声,强烈地震撼着我的耳膜。

我吹干头发,爬上了床。虽然刚洗完热水澡,但身体却寒冷异常。这让我感到很满足,看来今晚能比平时睡得稍长一些。

结城孤零零地坐在可以俯视运动场、水泥铺成的阶梯式座席上。才一个星期没见,不知为什么,他那近似中性的背影,让我觉得很亲切。运动场上,橄榄球队的队员们正在练习,他们浑身沾满汗水和泥土,看上去是那么兴致勃勃。那些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们离我如此遥远,令我感受不到丝毫的现实感。我试图说服自己,我一直和他们属于同一个世界。但是,那到底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没有生活在那个世界的资格。我像看电视节目那样,远远地望着他们,然后,在和我一样远远望着他们的结城身旁坐了下来。

“嗨。”

我招呼道,结城轻轻点点头。

“最近有个脑子有些古怪的男人老是缠着我,真烦。”我说。

“听他说你能够预知未来。”结城淡淡地笑了笑。

“是吗?”

“那人还说了其他各种各样的事儿,但那些我都没兴趣。不过,如果你能预知未来,有件事我想求你指点。”

结城远远望着运动场,我盯着他的侧脸。

“我什么时候才会死?”

结城好像感觉到了疼痛一般,面颊轻轻抽搐了一下。

“你想死吗?”

“我可不想死啊。只是想问一下,自己什么时候死。”

“假如知道了,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向人汇报,我还能活几年。”

“向谁?”

“妹妹。”

“为什么?”

“怎么说呢,因为希望她能宽恕我吧。”

结城沉默不语,仍然遥望着运动场。我也和他一样。过了很长的时间,我们就这样低头看着下面的场地。太阳开始西斜。几个、几十个上完课的学生,从我们身后的道上通过。运动场上,队员们最后跑了几圈,橄榄球训练便结束了。

一年级学生模样的棒球队员开始整理器具。在所有人离开运动场之前,结城一直没有开口。

“其实。”直到最后一个人从运动场上消失,结城终于开口说道,“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预知能力。”

在我张嘴提问之前,结城继续说道:

“小时候,大家确实都说我有预知能力。但我其实并没有。那时没有,现在也没有。”

“但是,你不是都说中了吗?谁会受伤,谁将食物中毒,谁家的狗快死了,等等。”

“是的。但那并不是因为我有预知能力。”

“那……”

“是我姐姐。”

“你姐姐?”

结城双肘撑在膝盖上,身体的重量往前移。他似乎不愿让我盯着他的侧脸。这样我只能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后背。透过结城肩头,夕阳斜挂在远远的一端。不经意间,学生们的嘈杂声早已曲终人散。眼前的一切都让我产生一种时间停滞的错觉。

“从很小的时候起,姐姐就是一个非常非常文静的人。姐姐在想些什么,别说是我,恐怕就是我父母都搞不明白。她既不会任性撒娇,也从不随便发脾气,平时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微笑着呆在一边。她的脸蛋小巧玲珑,显得特别端正,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姐姐的。不管做什么、说什么,她总是文静地微笑着,就是在我这个弟弟眼里,那也确实是一张纯真、可爱的笑脸。”

“这样的孩子大家都喜欢的。”

我回想起自己的幼年时代,说道。我小时候和他姐姐正相反,当时连我自己都明白,我是个脾气犟、一点儿不可爱的孩子。

“嗯。”结城依然背对着我,说。

“但是,那太不自然了。任性,爱发脾气,没礼貌,这样才更像是个孩子吧?”

“我总算得到了安慰。”我说。

结城回过头瞥了我一眼。

“我小时候和你姐姐正好相反。”我笑着说。

“这可以想象。”结城也微微笑了笑。

“所以,对我来说,姐姐是个不好理解的人。倒不是说我讨厌她,只是我没有那种把她当作姐姐来亲近、追随的感情。我想我父母大概也一样。周围的人都夸自己的女儿,这感觉也许不坏。有时把女儿叫到身边,让她在自己膝头坐着两个小时,逗弄怜爱,那样的时候,姐姐是个可爱得没法说的孩子。但是,作为父母,究竟应该如何和女儿相处?那时我还是个孩子,还不那么明白事理,但我看得出,似乎我父母也不很清楚。有好多次,为了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父母朝微笑着、神情丝毫不变的姐姐大发雷霆。即使这样,姐姐也总是顺从地笑着。而到最后,道歉的一方总是我的父母。”

如果对方对自己态度不善,那谁都会用相同的态度以牙还牙。对方发火我也会发火,对方心怀恶意我也恶意相向。如果不是这样,那将会如何?如果是大人那还好,他懂得理性地调节自己的感情,而不懂得理性调节的孩子呢?那些不良情感将不断积压在孩子的心里吧?就像承接着从屋顶渗漏下来的雨水的木桶那样。

“这可有些不正常。”我说。

“只听我这么说说就觉得不正常了吧?”结城说。

“如果你看到当时的场面,那可太不正常了。做父母的对着没几岁的孩子,垂头丧气地道歉赔不是,而那孩子只是微微一笑表示宽容。”

风有些潮湿,吹动着结城柔软的头发。我忍不住想伸手触摸一下他的头发。

“姐姐喜欢画画,但是姐姐的画谁都不理解。即使是再小的孩子,他画的东西一般总能让人猜想到是什么。虽然不知道孩子画的是狗还是猫,但我们明白他画的是一只四条腿的动物;不知道孩子画的是樱花还是柳条,但我们明白他画的是一棵树。但姐姐的画,根本不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她的画没有形状,而只有色彩。纸的中央涂着大块的鲜艳的红色,在红色的上方涂上黑色,而在黑色中又掺杂着黄色,往往就是这样的画。周围的人都笑着说,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画家。但我笑不出来。这些谁都看不明白的画,姐姐一画就是几个小时、几天,看着姐姐那专心致志的样子,我甚至有一种恐惧的感觉。”

风更大了,天上吹来了云彩。结城丝毫未理会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将手撑在身后,继续往下说。

“但是,有一天,也不知什么原因,我突然读懂了姐姐的画。那是姐姐上小学六年级,我上四年级时的事。我看着姐姐画的画,一下子明白了画里的意思。我指着那条犬牙状、向两旁延伸的黑线说:‘学校。’姐姐点点头。我又指着黑线上方的红色说:‘火。’姐姐还是点点头。‘学校起火了。’我说,这下姐姐露出嫣然一笑。那个星期的周末,我和姐姐上的那个学校果然发生了火灾。”

“能够预知未来的,原来是你姐姐。”我说。

结城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嘀咕声,接着说道:

“自那以后可就有意思啦。姐姐画的是未来,而能够理解她的画的,只有我一个人,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特殊的人物。我洋洋得意地将姐姐在画上预测的那些事儿四处张扬,将姐姐的成绩占为己有,但姐姐却没有露出任何不满的样子。就这样,姐姐不断画着她的未来,而我无论在画上看到什么便到处吹嘘,经我说出来的那些预言百发百中丝毫不差。村里人开始传说我能预知未来的事,于是父母严禁我再发表什么预言。事情确实有些闹大了,所以我不敢再到处卖弄了。但姐姐还是依然画她的画,我也继续看她画画。”

也许是撑在身后的双手有了寒意,结城将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放在嘴边哈着气。

“那是姐姐上初中后不久的事。那天父母外出了,姐姐得了感冒没去学校。我从学校回到家,听到姐姐的房里传来抽抽搭搭的哭泣声,我想看个究竟,便走进姐姐的房间。姐姐俯卧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正在不停地抽泣。我还从没看到姐姐哭泣时的模样,所以有些吃惊。我忙问姐姐怎么了,姐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始脱身上的衣服。那时我虽然只是个小学生,但也到了早就能够领悟性的禁忌的年龄,我有些惊慌失措,但我的身子僵硬得动弹不了。姐姐脱完了衣服,一把攥过我的脑袋,让我看她的腹侧和大腿根部一带。那儿有许多牙印。‘这是大夫干的。’姐姐说。那声音根本不像是一个刚才还在哭泣的人所发出的。我不禁抬起头来,发现姐姐在笑,那种笑容,不是姐姐平时常有的那种笑容。”

结城说着,摇了摇头。

“那笑容,即使是童心未泯的我也能领会其中的深意。我在心里‘哦’地叫了一声。姐姐平时总是向人展示她那美丽的笑容,而沉积在她心头的污秽部分,她就是用现在的这张笑容,将它们彻彻底底宣泄出来。我逃也似地离开了姐姐的房间。我没将那天的事告诉父母。那一天,姐姐又开始画一张新的画。”

结城又将双肘支在膝头,两手交叉着抱在脑后。他脸朝着地面,自言自语似地继续说道。

“三天后,画完成了。我放学刚回到家,就被姐姐叫到她的房间,让我看她的那张新画。画纸正中涂着大片黑色,在黑色旁边又有一个中等大小的黑点和一个小黑点,两个黑点之间用红色连接着。我马上明白了画里表达的意思。当中那大片的黑块是一辆卡车,那个中等大小的黑点是人的身体,剩下的那个小黑点和那些连在一起的红色。”

结城淡淡地往下说着。

“是人的脑袋和血。”

大概是广播兴趣小组在搞活动吧,从学校那儿传来了高声朗读打乱了顺序的日语假名的声音:a、e、i、u、e、o、a、e……几十个人的朗读声几乎快将我四周的全部都吞没了,让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幻。

“第二天,村里唯一的大夫出了交通事故,死了。大夫是被卡车给压死的。据说他的身体被卷到了车轮底下,脑袋和身体都被压得分了家。”

结城抬起头,并没有看我,而是看着比运动场更远的地方。

“那时我才终于明白了。学校起火那天,学校不是正准备开姐姐最讨厌的运动会吗?隔壁那个食物中毒的阿婆,来我家时不是曾经不小心将开水洒在了姐姐的腿上吗?那个老伯受了伤,就是因为他有些不怀好意地抚摸了姐姐的身体吧?而那条狗,一定是因为在姐姐路过它家门口时大吼大叫,让姐姐受惊摔了一跤。姐姐画的画,并不是预测未来,而是在表现姐姐希望发生的事,也就是姐姐的愿望。”

“创造自己所希望的未来的力量?”我说,“真是荒唐。”

“是啊,荒唐。但我完全相信。也可以说那是我的直觉所领悟的。我很害怕,于是把那些事都告诉了父母:我以前预测的那些事都是从姐姐的画上看来的;姐姐画的那些东西,其实就是用色彩精心涂抹出自己阴暗的愿望。当然,父母不会相信我的话。但父母肯定也觉得,姐姐的那些画总有些令人感到可怕的地方,所以他们不让姐姐继续画画。姐姐拼命反抗。姐姐反抗父母,这还是第一次。也许正因为第一次受到姐姐的反抗,父母显得特别坚决,他们把姐姐的画纸、蜡笔等绘画用品都给收起来了。从那以后,姐姐就不再画画了。”

结城重重地抿了抿嘴唇,将视线停留在比运动场更远的地方,接着往下说。

“姐姐上中学三年级、我上中学一年级的时候,父母死了。他们死于飞机失事。当时我接到电话,两腿颤抖着跑到姐姐的房间,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思考、该怎么做。姐姐坐在写字桌前,我对着姐姐的后背,告诉她电话里飞机失事的通知。是吗?姐姐只这么回答了一句。他们两人都死啦,我叫了起来,朝姐姐身边走去。透过姐姐的肩膀,我看到桌上放着一本打开着的学校的笔记本,上面用铅笔画着画,是黑色的ヘ形模样、像折断了的什么东西。我一看就知道了画的意思。”

结城轻声说道:“那是一架机身折断了的飞机。”

我不由屏住呼吸,只觉得憋得难受。

“姐姐回头看着我,微微笑了。那是和平时一样,完美无瑕的笑脸。姐姐微笑着对我说:‘可不许再背叛我。’”

结城低沉的声音,令我毛骨悚然。

“我向姐姐屈服了。打那以后,为了不让姐姐生气,为了不让姐姐对别人心生歹意,我一直生活在战战兢兢之中。姐姐就像是个婴儿,她对谁心怀恶意?她的怨恨到底有多强烈?这些都难以预料。幸好,收养我们的舅舅,他们夫妻俩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所以我多少安下心来了,我想,至少姐姐不会对他们起歹意的吧。但是。”

“但是他们打起了遗产的主意。”我说。

结城露出稍稍有些惊讶的神色,回过头看着我。

“听人说的,那个吉本。”

“是吗?”结城点点头,没有多问。

“我很紧张,这事要让姐姐知道了,她马上就会对叔叔产生恶意,所以在这之前我极力劝说她和我一起去了东京。以后,在平时的生活中,我注意尽量不让姐姐和外面的人有来往,打扫、洗衣服、做饭、买东西,生活中必须做的事情,都由我一个人来做。那可真是奴隶般的生活啊。只有在大学里的那段短短的时间,我才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正常的人。但是,我还是盘算得太好了。不仅是姐姐,就是我也不应该和外界有任何联系。正是因为那样,才发生了那事儿。”

“那事儿?”

“那天我回到家,姐姐笑着对我说:‘我已经很久没画画啦。’我一下子觉得全身僵直,并且不停地颤抖,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姐姐非常愉快地观察着我的表情,拿出一张画来。我马上明白,那上面画的是一个女子被车撞倒的模样。是谁,我问。她是勉外出的时候来家里的,现在的女孩可真大胆啊,你看,情书,她让我交给你的。姐姐唱歌似地说着,把信交给我。信是立川写的。过了没多久我就听说立川遇到了车祸。”

“是因为嫉妒吗?”我说。

“就因为别人给弟弟写了一封情书?”

“要说嫉妒那就是嫉妒吧,不过嫉妒的理由有些不一样。立川和姐姐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立川单纯、天真,怎么说呢?她是个个性非常强烈的人。姐姐一定是像北风嫉妒太阳那样,嫉妒着立川。”

“嗯。”

我点点头。我理解这种嫉妒,我完全能够理解。我对能够理解这种嫉妒的自己,感到难以忍受的厌恶。

“我想姐姐一眼看到立川,马上就产生了这种情绪。平时家里来了客人姐姐是不出来招待的。我能够很容易地想象当时姐姐的神情:门铃响了,她从自己房间的门帘里钻出身来,走到门口,看着站在那儿的立川。我想她大概又露出了那种笑容,就是那样,将心里萌生的恶意一下子宣泄出来的笑容。我力所能及的,只有让姐姐不再对立川心怀恶意。如果我去医院看望她,被姐姐知道了,那这次立川恐怕性命难保。”

结城的两手分别用力抓着另一只手的手臂。我很想紧紧抱住他的肩膀。这并非出于感情,而是出于冲动。我的手已经快伸了出去,但我还是有些犹豫,而就在我犹豫的这个当口,教学楼那儿传来响亮的铃声,仿佛是宣告时机已过。结城像在捕捉那铃声的去向一般,抬头望着虚无的空间。

“是啊,我想得太天真了。所以我只能退学。”结城轻声地说。

“退了学,你打算怎么样?”

“一样啊。以前怎么做,今后还是怎么做。平时只要凡事不让姐姐生气就行了。”

“你自己呢,没事吧?难道你姐姐就不会对你起歹意?”

“姐姐和小孩子没有两样,靠她自己,她什么也做不了。没有我这个链环让她和社会连在一起,她一天都活不下去。即使她多少对我有些不满,还不敢把我怎么样。这一点姐姐自己也应该很清楚。”

结城的话都说完了。天已经全黑了。接下来就等着谁先站起身,谁先离去了。我还想再留住片刻,随口说道:

“晚上睡不着啊。”

结城看着我。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很久以前吧,晚上一直睡不着。但这和失眠症不一样。如果在一旁看着,好像睡得很好。只是在很短时间里哦,好像睡得很好。看上去睡得很好。但是,这并不是睡眠。”

“开始时,身体的边缘部分感到寒冷,渐渐地寒冷渗透到身体的中心,让全身都感到寒冷彻骨。那份寒冷使身体所有部分的活动都停止了。但这不是睡眠,只是停止了身体活动而已。可以证明这一点的,就是我从来不做梦,连噩梦也没有。”

“是的,”我说。“完全像你说的一样。”

“我知道的。”结城微笑着说。“因为我也是这样。”

结果,我们能分享的,只是我们彼此都拥有的寒冷。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结城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

风停了。这时,结城站起身来,抬起脚来往阶梯上走去。我抓住结城的手腕,结城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我。但是,我什么也为他做不了。我抓着他的手软弱无力,我没有那个把我从黑暗中拽出车外的男人那样的力量。

“谢谢。”

结城说着,轻轻挣脱了我的手。

“谢什么?”我问。

“在学校里,我很快乐。因为有前辈你在。”

“别这么说。”

“真的很快乐。”结城微笑着,“请忘了我吧。”

说完这句话,结城转身走了。我独自留在那里,像个孩子似地弯曲着身子紧抱住双膝。我心想,把我拉到光明中来的,也许是结城的手臂。离开了他的手臂的现在,我在黑暗中感到如此孤独无望。

我过了没有色彩没有声响的一个星期。早上,电话铃无休止地响了起来,我终于忍耐不住了,从被窝里伸出手,抓过话筒。

“烦死了。”我劈头盖脸地叫道。

“啊,抱歉。”是吉本的声音。

“你还在睡?”

虽然被莫名其妙地怒斥了一声,但吉本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愉快明朗。今天的天气一定好得出奇吧?我用另一只手拉开窗帘,窗外却是梅雨季节的模样,阴沉沉的乌云覆盖着天空。

“现在几点?”我问。

“八点。对不起,这么早就打扰你。”

“八点?”我说,“几号八点?”

“嗯?”

“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三,怎么了?”

和结城见面,是星期四的事,正好过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自己是怎么过的,我几乎没有任何记忆。只要身体不感到有什么异常,到了时间便吃,便睡,情急之下便去厕所。人的身体可真是无情啊,我心不在焉地想。

“我看了早上的报纸啦,简直让我有些坐立不安,所以给你打电话。你看了吗?今天早上的报纸,地方版。”

“没看。”我说。

“老天终于给了他惩罚。”

“惩罚?”

“勉,结城勉。”我从床上坐起身来。

“结城?他怎么了?”

“报上说是遇到事故了,就在他家附近被车撞了。报上没写具体情况,现在好像昏迷不醒。”

又是事故?我心想。结城的父母也遇到事故,立川明美也遇到事故,我妹妹也遇到事故。但是结城的父母和立川明美的事故,是由结城姐姐的意志造成的;我妹妹的事故,是由我的意志造成的。那结城的事故呢?那一定是因为他自己的意志而造成的。

“吉本先生,”我叹了口气说道,“这不是事故,是自杀。”

“自杀?”

“没有我这个链环让她和社会连在一起,姐姐一天也活不下去。”

我回忆起结城的话。

“我告诉你吧,那还是强迫性共同自杀啊。”

“共同自杀?可是,只有勉一个人……”

我放下话筒。那天我到底还是不应该松开他的手腕,我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心想。

“结城,你这家伙,可真狡猾。”

我忍不住轻声咕哝道。我的视线停留在挂历上,到明天,就是整整十二年了。妹妹死去,已经十二年了。

我想,假如能够回到十二年前那会怎样?如果回到十二年前,我将怎么做?伸进车里的手臂,只能挽救一个人的生命,我将把谁的生命托付给这条手臂?妹妹的?要不还是我自己的?

我不知道。我唯一能够清楚知道的,就是我绝不可能再回到十二年以前了。

我起身下床。我在心里下了决心,坐今晚的夜行巴士回一趟老家。我整理好行李,塞进小旅行箱里,然后去门口拿今天早上的报纸。

我在报纸的报道中查到了出事地点,然后给管理段辖那个地点的警察署打了询问电话,对方倒是记得很清楚,马上告诉我受伤的人被送到了哪家医院。我出车站,沿着国道,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来到那家医院。那是一家很新、很大的医院。我在医院人口察看了指示图,跑到了外科住院病房所在的五楼。我走在被荧光灯照得亮晃晃的宽敞的走廊上,不断确认挂在各个病房门口的患者名卡。规模这么大的医院,医务人员和患者应该很多,但奇怪的是走廊里却悄无声息。我在最靠里边的一间病房门口看到了结城的名字,我敲了敲门,没有回答,便随手打开房门,走进病房。

病房里没开灯,显得很暗。天气好的日子,也许会有令人炫目的阳光照进那扇大窗户,但现在,透过窗子,只能看到天空中覆盖着的厚厚的云层。室内好像开着空调,凉飕飕的,空气有些干燥。这是一间三人病房,靠门的两张病床都空着,也许是一直空着的,也许是病人病愈出院留下了空床。当然这两种可能性都有。但两张病床上铺得整整齐齐的床单,却让人产生联想,那似乎象征着某种最坏的结果。

我走到最靠里面的那张病床前,轻轻拉开帘子。结城躺在床上,鼻子和手腕上插着好几根管子。我把随身拿着的旅行包放在地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也许是听到了动静,结城睁开了眼睛。当他认出是我,一时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随后又很伤感似地眯缝起眼睛。

“为什么?”

几乎听不见他说话的声音,只见他干燥的嘴唇挪动了几下,像是这么说。

“听说你出了事故快断气了,我来给你送终。”

结城相当勉强地笑了笑,但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也让他疼痛不堪。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水杯,给他润了润嘴。

“你怎么会去撞汽车,这么做岂不是太不彻底?要是去撞新干线,或者从市政府大楼跳下去多干脆,方法多的是。”

“是啊,不过,那些方法好像很都痛苦。”

结城说。我笑了,好像我的笑声让他清醒过来,他拼命把那难以动弹的脖子转向我,挤出声音说:

“姐姐要来了,她马上就会返回这儿的。请你快回去吧。”

“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让我快回去呢?我再待一会儿。”

结城又说了些什么,但当他明白说了也徒劳时,便不再说了。也许是话说得太多累了,他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我伸手摸了摸结城的手腕,那儿冰凉得让人吃惊,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来,将自己的脸颊贴在结城的脸颊上。结城睁了一下眼睛,什么也没说,又垂下了眼帘。

时间在静静地流逝。

我用肌肤就能够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时间只是为了累积起一个个事实而流失的。累积在一起的事实一一融化到时间的洪流之中,彼此纠缠在一起。我们可以把它们叫作因果,也不妨称其为命运。我生而为人,幸存至今,现在,我就在这里。即使在今后的日子里,会充满靠我自己的力量难以抗拒的事情,我依然将昂然挺胸,勇敢面对每一个时刻。

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的病房,走廊里传来越走越近的硬质的脚步声。结城用尽全身的气力,想把我推开。

“求求你了。”

脚步声在病房门口停了下来。

“我不想让你也卷进来。”

结城的眼光越过我的肩膀朝门口望去。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有谁进来了。我没有回头,只注视着结城的脸。

“爬虫类动物为什么不会孵卵,你知道吗?”结城的眼光又回到了我的脸上。

“因为缺乏自信。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让自己去温暖过别人,所以,当最重要的东西出现在眼前,需要自己去温暖的时候,却胆怯了。”

“啊呀,”背后传来娇柔的声音,“是朋友吧?”

“但是,值得尝试一次。你不这么觉得吗?”

我再次把自己的脸颊贴在结城的脸颊上,结城的脸颊让我的脸颊感到一片冰凉。这样的话,应该是我的脸颊正在温暖着结城的脸颊。如果我能让结城在我带给他的温暖中睡去,我觉得,我就算为自己苟延残喘至今找到了理由。在这份温暖之中,我想,我自己也能沉睡。

“勉,你快介绍一下吧。”

背后的声音说道。那声音跳动着欢乐的音符,就像是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我把嘴凑到结城的耳边轻轻地说:

“今晚,我回父母的老家。因为有一个想被宽恕的人。”

“你妹妹?”

“是我呀。”我笑了。“我下星期回来。回来后,我再来看你,立刻就来,等着我。”

我抬起脸来,和结城两眼相视。结城的脸上慢慢浮起了微笑,朝我点了点头。

背后硬质的脚步在朝我走近。那是挂钟刻时般单调的脚步声,咯吱、咯吱、咯吱,脚步声在我旁边停住了。

“长得真漂亮,是女朋友吗?”

那娇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道,说话时的气息吹在我的脖子上,冰冷的感觉,使我脊梁直打颤。

“是的。”我极力控制住颤抖,回答那声音。

“是女朋友。”我定下神睁着眼睛,将自己的嘴唇合在结城的嘴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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