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良,该起床了,不然你会迟到喔。」
我感到有人温柔地大幅摇晃我的身体,意识逐渐从睡眠的深渊中浮上来。
早晨刺眼的阳光微微穿透眼皮,射进眼睛深处。窗外的蝉从一大早就精神百倍,唧唧唧地叫个不停。
「唔嗯……」
「起床啦~你今天不是第一节就有课吗?还说心理学教授很重视出席率,绝对不能翘课对吧?」
那声音彷佛在耳边轻声低语,十分悦耳。
拖长母音的说话方式相当独特,让我想要就这样一直听著这个声音。话虽如此,我的脑袋却很清楚,要是诚实地顺从心里的欲望,就会像耳边那道声音说的一样,真的要迟到了。
我接受现实,睁开眼睛后,眼前出现的那张漂亮脸蛋,一口气赶跑了所有睡意。
「啊,你总算肯醒来了。明良,早安。」
她脸上泛开一抹温煦的笑意。
那张充满疗愈能量的笑脸,让我几乎要不自觉地报以微笑。我赶紧摇摇头甩开这个冲动,提醒自己万万不可。我还没有接受「她是我女朋友」这件事呢。
「嗯?怎么了?你的表情好凝重喔。」
「……没什么。我要换衣服了,你可以先出去一下吗?」
「啊,抱歉。」
「女朋友」说完后就离开房间。
顺带一提,她出去前我有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她回:「咦?今天早上也是你妈妈让我进来的呀?她还端了茶和早餐给我。」啊啊,原来如此……
昨天和今天「女朋友」都有来叫我起床。
老实说我早上总是爬不起来,睡过头迟到这种事根本就是家常便饭。更何况有个女生在早晨温柔地唤醒自己,应该是这世上所有男人内心深处的渴望吧。所以这件事本身对我而言可说是帮了大忙,不过……
「你包包收好了吗?那我们一起走吧。」
「女朋友」对我甜甜一笑。
我心情复杂地和她一起走出家门。
我的「女朋友」──一夏,以「恋人」的身分出现在我眼前,已经过了两天。
自从我出院那天起,一夏就斩钉截铁地宣称自己是我的女朋友。
我一开始当然是极力否认。
无论怎么绞尽脑汁回想,我都根本没有女朋友。更何况她长得那么漂亮,只要看过一次就绝对不可能忘记,我却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个……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该说是误会呢,还是根本就搞错了呢。
不管怎样,我想应该都跟我无关。
但是此刻爸妈所说的话却让我愣在当场。
「咦?你说什么蠢话呀?她是一夏呀,你女朋友。」
「同样身为男人,我无法认同你那种不负责任的发言。」
「……哥,你这渣男。」
「……咦?」
爸妈和妹妹都异口同声地这样说。
最让我惊讶的是,我们家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认为她,一夏,是我的「女朋友」。
他们讲得如此肯定,都让我开始怀疑搞错的人该不会其实是我自己了,但我仍对眼前的「女朋友」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明白了。」
「咦?」
我的「女朋友」开口说道。
「明良,你现在只是因为车祸的冲击,所以头脑有点混乱吧?不过没关系,接下来我会尽我身为女朋友的责任,全心全意地陪在你身旁,让你的身体牢牢记住,我是你的『女朋友』!」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身体朝我靠近。她的手柔若无骨,还带著几分冰凉。
就这样,我开始渐渐接受她是我的「女朋友」这件事。
「──所以咧,那个男人的宝宝就开始哇哇大哭。」
「喔,嗯。」
「宝宝哭得有够惨,旁边的人都开始用手遮住自己的脸又打开,想逗他笑,拚命地想要让他不要哭。」
并肩走往大学的路上,我们聊著这样的话题。
她──一夏,是个像艳夏的向日葵一般的女孩子。
首先,她很爱讲话。话题一个接著一个,生动愉快地说个不停。简直让我怀疑起她根本不晓得「沉默」这两个字怎么写。而我真的这样吐嘈她后,「什么呀,才没有这种事呢!我从小就常被说是个文静乖巧的小孩喔,而且──」她立刻像湍急的河流一般,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我决定就随她去吧。
外表几乎是无可挑剔。飘逸的秀发彷佛散发著特殊的光辉,在肩膀上柔美地缓缓摆荡。纤长的睫毛和大而有神、眼角微微下垂的双眼,嘴唇是粉嫩的樱花色,每个部位都令人印象深刻。走在路上,每个男人都会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吧。耳垂上闪闪发光的星形耳环也相当适合她。就算说她是模特儿或艺人,我想也不会有人怀疑。
而且,通常美女都令人难以亲近,她却不同。
爽朗又富有亲和力,让人觉得相处起来轻松自在。
要是这么完美的女生真的是我的女朋友……
我虽然这样想──不,实际上是这样没错,可是──现在的情况实在让人没什么真实感。一方面是因为我对她完全不了解,但更重要的是,她总给我一种虚幻感,彷佛下一秒就会消失,看起来就像是仲夏的幽灵。
「你怎么了?」
「啊,没事。」
我好像是看著她出神了,她直直地回望我的眼睛发问。我慌忙别开脸。她那双真挚而直接的双眼,散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彩。
我低声清了清喉咙。
「那个,一夏小姐──」
「啊,关于这一点。」
我话说到一半,她就插话进来。
「可以不要叫我小姐吗?叫我一夏就好了。」
「咦?」
「叫我一夏就好,因为你一直都是这样叫我的。」
「咦?可是……」
要对一位才刚认识的女生(虽然只是我单方面这样认为)直呼其名,多少还是让我有点不自在。
我坦白说出自己的想法后,她双手扠腰,面露不满地说:
「你可以这样叫没关系。因为……」
她稍作停顿──
「我可是明良的『女朋友』呀。」
她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
七月的耀眼阳光似乎照得我双颊发烫。
2
我就读的大学位在神奈川县的藤泽附近。
从最近的车站要到学校,得先坐十五分钟的公车,再走十分钟的路。校内附设国高中部,当初校方在招生时,拿位处湘南这点大肆宣传,但其实这一带只有山丘和养猪场,更令人惊讶的是,半径五公里以内居然完全没有海洋的踪迹。当初刚进附设高中部时,大家都纷纷抱怨这根本就是诈欺,但过了这么多年,那种感受早就淡得差不多了。隐约飘荡在空气中的猪群野性气味,现在甚至成了上下学时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
第一堂课在大教室。
由于学校位在穷乡僻壤,校园大到不像话,走到大教室的路程相当远,不过身体已经自然记得该怎么走了。我稍微加快脚步,一夏也理所当然似地跟在我旁边。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个,一夏小姐。」
「一夏。」
她立刻出声纠正。
「咦?啊,嗯……喔,那个,一夏。」
「嗯,什么事?」
听到我乖乖改口,她露出赞许的微笑,侧头看过来。我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一夏……和我念同一间大学吗?」
「不是呀。」
她爽快地回答。
「咦,那,这样不是不太好吗……?」
「嗯?没事没事。我听说大学的课堂都没在管的,就算没修这门课的人混进去也不会怎么样。」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
虽然心理学教授很重视出席率,但除此之外的事他都不太在意,而且几乎可以容纳一百人的大教室里,就算多了一、两个人,他也不可能注意到。是说也很少有人会跑去别人的课堂上旁听啦。
话说回来,她有必要特地跑来跟我一起上课吗?如果是希望我带她在学校里面逛逛,她也可以在附近的咖啡厅或学校餐厅等我下课就好……
我这样提议后,她摇了摇头。
「不,我想跟你一起上课,毕竟以前都没有这种机会。」
「这样啊。」
既然她都这样讲了,我也不好再拒绝。
但如果和她黏在一起行动,还会发生别的问题……
「哟,这不是明良吗?」
此时,身后有人向我搭话。
唔,才这么想,其中一个问题就来了……
我回过头,看见佑辅正朝著这边挥手。
杉本佑辅。我们从高中起就是同学,也是同一个社团的好伙伴。我住院时他也有来医院探病。
「哦?这边这位是……」
佑辅的视线移到一夏身上。糟了,该怎么说明她是谁呢?三天前突然交到的女朋友,而且我还根本不晓得她是谁……不行,他肯定会觉得我是因为夏天太热头脑烧坏了。如果说一夏是我的亲戚……但老爱强调自己是我「女朋友」的一夏肯定不会乖乖接受吧。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说法了。正兀自烦恼时,佑辅语气爽朗地说:
「哦,是一夏呀,好久不见!」
「嗯,佑辅早安。」
「咦……?」
他们居然自然地互打招呼……
两人脸上都露出笑容,和善地相视而笑。难道一夏原本就认识佑辅吗?
我这么询问。
「啊?因为一夏是你的女朋友呀。」
「……咦?」
「你之前不是有跟我介绍过吗?好像是哪一年在准备『七夕祭』的时候吧?」
「……」
佑辅也认为她是我的「女朋友」啊。
我是不是真的因为天气太热而烧坏脑袋了?
总觉得已经搞不清楚什么才是真的了。
课堂上,即使一夏坐在旁边一起听讲,也没发生什么问题。
正如我所料,教授丝毫不介意有其他人来旁听。反而是我那些修同一门课的同学们很介意,三番两次来找一夏搭话……不,这一点可能只有我觉得是问题。
九十分钟的课程结束后,我走出大教室。
太阳已经高挂天空,阳光将附近的景色照得一片白。校园内树木林立,树影的轮廓清晰地落在地面上,蒸腾的热气裹著全身肌肤。今天好像也会很热。
我伸手抹去额头渗出的汗珠时,佑辅问我:
「你待会要干嘛?」
「嗯,我想想……」
接下来的第二和第三节我都没课,有一段空档。因为没吃早餐,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我这样回答后,佑辅点头说道:
「是喔,我下一堂是英文,那我先走喽,社团见。一夏也是,再见喽。」
「嗯,再见。」
佑辅说完便离开了。
那么接下来该去哪好呢?
眼前有好几个选项。要去福利社买东西,还是到学校餐厅吃呢?又或者是到附近随便找一家餐馆呢?
正在犹豫时,有人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
「?」
怎么了?我疑惑地回头一看,听到一个轻柔的声音。
「那个,我有准备……便当哟?」
「……咦?」
我一瞬间听不懂她在讲什么。
便……当?
一夏接著说:
「我是说,我做了便当来,也有准备你的份,我们一起吃吧。」
她边讲边拿出可爱的便当盒。
这真的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想当然耳,我这辈子第一次碰上这种事。居然有女生亲手替我做便当,而且还是一个这么漂亮的女生,对我来说根本是踏入完全未知的人生领域。虽然我仍旧怀疑她到底是谁,但要是错过这个机会,我觉得自己肯定会懊悔一辈子。
我不禁有些紧张地朝她点头。
「那我们去找个可以吃东西的地方吧。」
「嗯。」
我们并肩而行。
学校里面有好几处地点能在室外用餐,在气候宜人的季节也可以选择去人工湖畔吃,但现在去应该会热到中暑吧。我决定去学校餐厅……然而,我立刻就发觉,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决定。
「啊──」
在人满为患的餐厅中,响起了这种声音。
「…………那个,这是,什么?」
「什么?小热狗呀?」
一夏一脸认真地回答。
「不,这我知道……」
我不是在问那个。我的意思是,她为什么要用筷尖夹著那条小热狗,并打算送进我的嘴巴呢?
「咦?不对吗?」
「不、不对?什么东西不对?」
「我听说男女朋友在吃饭时,都一定会这样做呀……」
你这到底是哪个年代的想法呀?
我之前就隐约觉得,她的某些地方有点奇特。虽然外观和打扮与现今的大学女生无异,但偶尔会出现一些格格不入的举止。就好像她的内在追不上外表似的……
「算了,没差。总之先吃吧?这个章鱼热狗可是我的得意之作喔。啊──」
「咦?可、可是……」
「好啦,听话,啊──」
「啊、啊──」
我没想到都这个年纪了,还会在公共场合做这种事情。
她放入我口中的热狗煎的恰到好处,切开的章鱼脚又增进了口感。
「怎么样……?」
一夏有点担心地询问。
「嗯,好吃。」
「真的?」
「嗯,是我喜欢的口味。」
「这样啊,太好了……」
听到我的回答,她似乎是真的放下心来,脱口说出这句话。那个表情天真烂漫,还是该说毫无防备呢?让我的内心不禁轻轻为之一震。
「还有很多,你尽量吃喔。」
这次她夹起了包著紫苏的煎蛋送入我嘴里。
煎蛋也是无可挑剔地美味。
「那两个人大白天的在干什么呀……」「居然在那边卿卿我我……」「太令人嫉妒了……」
四周传来的净是这种反应。
那些锐利的视线,令我坐立难安。
上完第四、第五堂课后,我今天就没课了。
今天也不用打工,我决定要去社团露个脸。
「社团……我记得明良你加入的是『天文同好会』,对吧?」
「嗯。」
「印象中你和社长是朋友,从高中时就开始参加了吧?」
确实是这样没错,但她为什么会晓得呢?我正想开口问时,又突然打住。反正她大概也只会说「因为我是明良的『女朋友』呀」这种答案吧。
社团大楼位于校园深处。
而天文同好会,就在那栋大楼的三楼。
我们走到时,社团办公室里加上佑辅已经有六个人在了。
现在念大四的有社长真琴、诚二、浩一,还有跟我同样是大三的片山和喜多嶋。同年级的两人在我住院时也都有来探病,而且喜多嶋跟佑辅一样,都是我从高中就认识的朋友。
「桐原你来啦,还有一夏也在。」
一进房间,真琴便出声向我们打招呼。
「真琴午安。」
「哟,是一夏耶。」
「今天也很可爱喔。」
「你跟桐原感情还是一样好呢。」
「大家午安。」
其他社团成员也都一派自然地向一夏打招呼。看来连在这里,大家都认为一夏是我的「女朋友」。我已经不会对这种情况感到丝毫讶异了。
放下包包,我找了张椅子坐下。一夏在旁边跟社团的人讲话。
「那个,看起来大家都到齐了,应该可以来开会了吧?」
真琴环顾众人说道。
「今天要讨论的主题是,即将到临的『七夕祭』我们要摆的摊位。我们社团已经决定要做小型星象仪了,可是关于该怎么分配准备工作以及当天的值班表,还需要再做详细讨论。」
「七夕祭」是五天后就要举办的学园祭。一般学园祭通常都是在秋天举行,不过我们学校除了秋天的文化祭,还会在每年七月七日举办「七夕祭」。
「啊,抱歉,关于这件事呢,我那几天突然要打工,可能不能来。」
诚二双手合十高举到脸前,开口道歉。
「什么?」
「真的很对不起。」
「这下可头痛了。」
真琴脸色一暗。
天文同好会的总人数还不到十个人,只要少一名战力,就会造成莫大的影响。
大家开始讨论该如何是好时,突然有一道声音响起。
「那个……我来怎么样?」
「咦?」
说话的人是一夏。
她微微举起手,抬头望著众人的脸。
「嗯……我是说,我来当社团的临时小帮手。」
「这个……」
她主动说要帮忙,对我们来说当然是非常感谢。
但一夏不仅不是天文同好会的社员,甚至不是这间学校的学生……
「好呀,有什么关系,就让一夏来帮忙吧。」
「咦?」
佑辅说道。
「让其他学校的人来帮忙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而且我们社团原本就算是联合社团呀。」
联合社团指的是由各所大学的学生联合组成的社团。尽管现在社团内没有其他学校的人,但在规范上是没有问题的。
真琴也笃定地点点头。
「一夏……那可以麻烦你吗?」
听到真琴的话,一夏绽放出宛如向日葵般的满面笑容,回道:
「当然,乐意之至!」
3
天文同好会分到的空间,是位在研究大楼里的一间小教室。
教室不大,只能容纳约不到二十人,不过我们决定在里面设置小型星象仪,并展示社团过往的活动纪录。
在决定让一夏来帮忙的隔天,我和她两个人一起来到这间教室。
「那么,接下来就要开始进行准备……」
我向一夏大略说明待会的工作流程。
「嗯。」
「我们要在房间的正中央用纸做出一个半圆形天顶,在里面设置小型星象仪。」
制作小型星象仪的工作,就落在我和一夏两个人身上。
「星象仪是这么简单就能用手工做出来的东西吗?」
「嗯,听说每年都有做。因为评价很好,所以才决定今年也要做。」
制作星象仪听起来好像很困难,但做起来其实也没有那么麻烦。当然光靠手工是不可能做出像博物馆或科学馆那种复杂的大型设备,不过只是小型星象仪的话,单凭我们两人就足够了。
「哦──原来如此。那星象仪该怎么做呢?」
「这个嘛,首先要先裁纸做模板……」
我说明从网路上查到的制作方式时,两人手上也没闲著,开始忙著制作小型星象仪的投影机。
自制星象仪的第一步,就是从制作投影机开始。
从网路上下载模板的图样并且裁好之后,照星座的位置挖洞,最后再组合起来。光听描述好像有点困难,不过该折或该打洞的地方一开始就都印在上头了,所以并不棘手。熟练之后,针孔投影机本身只需要一个小时就能做好。
反而是之后为了投影出美丽的星空,需要花更多时间去调整半圆型天顶的位置和照明设备。
我们两人并排做著裁切模板时,一夏开口问道:
「明良,你为什么会加入天文同好会呀?」
「咦?嗯……为什么喔,应该是因为对小学时看见的那片星空无法忘怀吧。」
「小学?」
「嗯,那时候我每年暑假都会去爸爸的乡下老家。那里虽然只是在濑户内海旁的小镇,但是星空非常漂亮。该怎么说呢,那带给我幼小的心灵极大的震撼。让我发现,原来星星是这么地耀眼,是伸手几乎就能触及的闪亮存在。」
「这样呀……」
有极短暂的瞬间,一夏的眼神看似望向很远的地方。
彷佛在怀念著什么般的神情。
怎么了?我还在犹豫该不该问时,她的表情就已经恢复正常。
「欸,明良,你最喜欢哪个夏季星座?」
「我吗?嗯,我想想──」
「啊,你等一下。」
我正要回答时,她突然又制止我。
「我也来说,待会我们一起说喔?好不好?」
「喔,好。」
我点点头,两人同时开口:
「「天琴座!」」
两人的声音完美地重合了。
陷入一阵沉默。我们望著对方不断眨眼。过了几秒,也不晓得是谁先笑了出来。
「啊哈哈哈。」
「噗呵呵呵。」
两人间弥漫著一股难以形容的奇妙气氛。
那感觉与其说是因为默契太好而感到兴奋,更像是分享同一个秘密的共犯那般,心底痒痒的感觉。
「好惊人,没想到居然一样耶。」
「嗯,我也吓一跳。」
「一夏你为什么喜欢天琴座?」
我好奇地询问。一夏微微侧著头,回答说:
「这个嘛,我的理由可能有点奇怪。我是因为听了希腊神话中奥菲斯和欧利蒂丝的故事。那故事既恐怖又哀伤,但也极为美丽。」
听到她的理由,我又吓了一跳。因为这跟我喜欢天琴座的理由一模一样。
奥菲斯和欧利蒂丝的神话,是描述知名竖琴演奏者奥菲斯为了意外死去的爱人欧利蒂丝,追随她去到冥府的故事。因为奥菲斯强烈的盼望,冥王哈帝斯答应让欧利蒂丝复活,只是他附带了一个条件,要求奥菲斯在回到地上之前,绝对不能回头。可是就在快到地面上时,奥菲斯却忍不住回头。「你为什么回头了呢……?」欧利蒂丝只留下这句悲伤的话语,就再次坠入冥界深渊,从奥菲斯的眼前消失。
「我能理解奥菲斯的心情。要是失去了重要的人,即使要赌上性命,我也会想把他带回来。我想如果是我,也会采取同样的行动……」
「一夏……」
「我也能懂欧利蒂丝的想法。她一定是希望最重要的人不要为了自己回头,而是能一直望向前方。那个故事的重点并不在于凄美的结局,而是互相为对方著想的心意。嗯,绝对是这样。」
「是呀,我也是这样想的。」
奥菲斯不顾自身性命,追随爱人欧利蒂丝闯进冥府。欧利蒂丝则为了奥菲斯的未来著想。我想这一定是关于过去和未来的故事。而其中的核心,必然是彼此对对方的强烈心意。
「还有,这个理由可能比较老套,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我喜欢天琴座α星。」
「织女星吗?」
「嗯,织女星。女生都喜欢织女呀,毕竟她可是公主呢。」
她说著,同时用双手轻轻拎起裙襬两端。
那模样有些滑稽,我们两个又笑了起来。
我觉得,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能喜爱同一件事物,是非常美好的事情。
「呼,终于完成了。」
「嗯,很棒很棒!」
一夏看著房间正中央刚完成的小型星象仪说道。
约一公尺高的吊钟型半圆天顶,以及里头的针孔式投影机。
不是我要自夸,但我真的觉得做得很不错。
「欸,我们来看一下嘛,就当第一组客人。」
「啊,这点子好耶。」
我们两人一起钻进半圆天顶里。
里面的高度不足以让人站直,所以我们并排横躺著。虽然内部空间不算大,但对我们两个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好了吗?我要关灯喽。」
「嗯。」
我感到身旁的一夏点了点头,就将灯光熄灭。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不过立刻有淡淡的光线从投影机中射出来。
「啊──」
我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上方是一整面的星海。
星星多得不计其数,简直快布满整个半圆天顶。
那些当然不是真正的星星。
但是对我们来说,那些透著暖意的光芒,彷佛光之雨般缓缓地洒在我们身上。
「好温柔的光芒……」
一夏脱口而出。
温柔……吗?
我觉得再也找不到比这更精确的词汇来表达现在的感受了,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将视线转回眼前开展的小小宇宙,夏季星座在半圆形屋顶上华美地闪耀著。顺著看过去,在无数繁星中,有一个三角形的光亮显得特别鲜明。
「你看,那是天琴座喔。」
「哇,真的耶!」
「是由天琴座α星(织女星)、天鹅座α星(天津四)、天鹰座α(牛郎星)所组成的夏季大三角。」
这三颗星星完美地组成一个三角形。嗯,我们果然做得很好。
「好漂亮,这样彷佛伸手就能碰到。」
「真的。」
「可是……那只是看起来如此罢了。真正的星星位在天空中极其遥远的另一端,实际上根本不可能触摸到的。只是看起来好像可以碰到而已。」
一夏有感而发地说。
她的语气中似乎透著某种自虐的想法。
「我不这么想,没有星星是你无法触及的。不管是哪颗星星,只要坚持不放弃地持续伸长手,总有一天能让它安稳地待在你的手心里吧。」
我没有多加思索,自然而然地打从心底说出这句话。或许有点像在说教,但是,嗯,我想我应该没有说错。
在心中再度确认过自己的想法后,我继续凝望著布满上方的小小星座们。
这时,身旁突然有些动静。
像是啜泣般的声音。
一夏好像在哭。
「一夏?」
「我……不会忘记的……」
「咦?」
「我……绝对不会忘记喔。和你一起看的……这个天琴座,还有小小的夏季大三角……」
她哽咽地断断续续说著。
「抱歉……我其实是个爱哭鬼……」
我不懂她为什么流泪。
但是我们……等我注意到时,我们已经轻轻握著对方的手。
她的手,果然有些冰凉。
「天色都暗了。」
我们从展示用的小教室走出来时,太阳已经下山,夜晚悄然降临。
东方的天空上,月色朦胧地高挂著。空气中透著少许夜晚的凉意,附近传来唧唧的虫鸣声。
我不自觉地害羞起来。
刚刚握著彼此的手,那份触感好像还残留在手心上。
我向旁边瞄了一眼。
一夏也是从刚才起就少见地沉默著。
不对,我以为一夏也是因为在意刚刚的事情才这样,但结果我发现她的模样真的有点不对劲。
「……一夏?」
「……」
她的呼吸紊乱,单手按在胸口上,表情痛苦地蹲下。
「一夏!」
「没……事,我没事……」
虽然她这么说,但一夏的脸色苍白到我在昏暗的天色下都看得出来。
怎么办?我该找人来帮忙吗?还是叫救护车……!
我掏出手机正要采取行动时,一夏却制止我。她朝我摇摇头。「我真的……没事……待会就好了……」
「可、可是……」
不过,正如同她所说,没过多久她的脸色就恢复正常。
她慢慢地站起来,身形还有些虚弱不稳,开口说道:
「我有点贫血,得多补充一些铁质才行呢。」
「是这样呀……」
「嗯。」
一夏微笑著回应。
她的笑容与平常不同,略显无力,同时也像在拒绝任何进一步的追问……我什么都问不出口。
接下来几天,一夏也都陪在我身边。
我们分享相同的时光,一起开怀大笑,一起做各种事情。
一夏总是露出如同向日葵绽放般的灿烂笑脸,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待在我身边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她成了一个无人能够取代的存在。
「这样就好吗?」
「嗯,真琴拜托我们买的应该就只有这些了。啊,不过……」
「?」
「也买一下那个好了。」
「嗯?……啊,好喔。」
「我要芒果口味,明良你呢?」
「嗯……我要薄荷巧克力。」
「啊,感觉很好吃,等下分我一口。」
「喂。」
「呵呵呵。」
两个人一起帮社团跑腿采买,瞒著大家偷偷买冰淇淋吃。
「好有趣喔!」
「嗯,真的蛮有趣的,这部电影很棒。」
「明良,你对哪个片段印象最深?」
「嗯,这个嘛……应该还是马铃薯吧。科幻的部分虽然也不错,但是马铃薯那里带给我很大的冲击。」
「我也是!……啊,突然好想吃马铃薯喔。」
「我懂。要不要现在就去吃?」
「好!就算翘掉定期考试我也要去!」
假日一起去看电影,接著还一起去吃饭。
「一夏,这里是?」
「嘿嘿,这里是我喜欢的地方。」
「你喜欢的地方?」
「嗯,觉得沮丧或是难过的时候,我都会来这里。这里的向日葵像是在对著自己微笑一样,总是能让我获得一些力量。」
「这样呀。有种充满能量的感觉呢。」
「……其实呀,这个地方我只有告诉你喔。是你和我两个人的秘密基地。你要好好记牢喔。」
「嗯,我知道了。」
两个人一起去了一夏的秘密基地,还打勾勾定下了约定。
身旁总有一夏灿烂笑容的日子。
不过,越是和她变得要好,和她共度的时光越是成了无可替代的宝物,我内心的某处就越是感到不安。
我想我大概是……喜欢上她了。
我认为她对我十分重要。
可是我却连她住在哪里都不晓得。
她平常都在干嘛?出现在我身边之前,她都做了些什么呢?我对她一无所知。
这让我相当沮丧。
4
七月七日。
很快就到了「七夕祭」当天。
我们前一天晚上就住在学校,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
「那里再向右边一点,让星星的照片更显眼。」
「这样吗?」
「好,这样就可以了。啊,那边那个土星模型再往前一点点──」
在真琴的指示下,教室里摆上一个又一个的装饰。
原本呆板无趣的教室,逐渐蜕变成布满星星、充满活力的空间。看到眼前的变化,我的心情也不禁跟著雀跃起来。
「总觉得……这样子很不错耶。」
「咦?」
一夏有感而发。
「就是呀,在文化祭前一天住在学校里,有种青春洋溢的感觉。」
「啊,的确。」
我想人不管到了几岁,在活动的前一晚都会觉得莫名兴奋。
而大概也只剩下这一、两年还有这种机会了吧。
学生时代才有的,宛如青春尾声的残火余晖般的存在。不久以后,等我们大学毕业﹑开始工作,成为社会人士,终于能够喘一口气时,恐怕也无法再体会到此时此刻的飞扬心境了。
「嗯嗯,我活到第二十个夏天,总算体验到青春洋溢的极致感受了。」
一夏开心说道。
原来她比我小一岁。我现在才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
过了一会儿,所有准备工作顺利结束。
接著……「七夕祭」开始了。
校园内挤满了来参加活动的群众。
四处都是成排的摊贩和学生的活动摊位,现场十分热闹。
只是和一般文化祭不同,身穿浴衣的人数很多。一方面是因为时期刚好,再加上这又是以「七夕」为主题的活动,所以「七夕祭」非常适合穿浴衣。
「谢谢!」
我和佑辅一起站在接待处,送走不晓得是今天第几位穿著浴衣的客人。
「浴衣果然超赞的~从领口露出的那片颈部肌肤,实在叫人受不了。明良你不觉得吗?」
「唔,这个嘛……」
我确实也觉得身穿浴衣的女生特别有魅力,但并不会像佑辅那样,著迷到连眼神都变了。
每次有女生穿著浴衣过来,佑辅就会发出「哇喔喔喔喔」或「来了!」这类诡异的声音。我则是边侧眼旁观他奇异的反应,边淡然地接待客人。
没过多久,就到了换班的时间。
喜多嶋前来接手接待工作。
「明良,辛苦了。」
「嗯,谢谢。」
「等一下等一下,你就不用跟我说一声辛苦了吗?」
「你就免了。反正你肯定只是一直盯著穿浴衣的女生,兴奋得要命吧。」
「唔……」
喜多嶋一针见血的发言,让佑辅无从反驳。
我见状不禁苦笑,喜多嶋对佑辅讲话还是那么毒。
这时,我注意到她身后好像还有别人。
「好啦,你快点出来给他看看呀。」
「可、可是……」
「很好看啦,快点。」
「唔,好、好吧。」
「?」
喜多嶋脸上浮现意味深长的笑容,从她身后走出来的,则是穿著浴衣的一夏。
她穿著一件零星点缀著缤纷牵牛花的浴衣,此刻正害羞地双手紧紧捏著浴衣下襬,抬眼望著我。
「啊……」
看见她这副打扮,我不禁愣住。
真的就是整个人在当场石化。
她穿浴衣的样子实在是……太漂亮了。
「怎、怎么样?会不会很奇怪?」
「咦?啊,喔……嗯。」
怎么办?我觉得有点难以直视一夏的脸。
室内明明开著冷气,我却觉得双颊火热,心脏像是要爆裂一般,噗通噗通地猛烈鼓动著。
一夏也低垂著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扭捏模样。
看我们两人这副德性,喜多嶋不禁面露微笑,脸上露出「真是拿你们没办法」的表情。
「好啦,你们两个接下来都不用值班吧?去其他摊位看看,四处逛逛嘛?」
「咦?可、可是……」
「剩下的工作就包在我身上,这可是难得的『七夕祭』,好好享受吧。」
我犹豫了两秒钟,望向一夏的脸,接著点了点头。
「……好。谢啦,喜多嶋。」
「谢、谢谢。」
「不会,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温和地笑著摇头。「……我也只能做这点事情来赎罪了。」
「?」
喜多嶋的最后那句话,被教室外头传进来的喧杂人声掩盖住,我没听清楚她到底讲了什么。
我转头向一夏说道:
「走吧?」
「嗯、嗯。」
我们牵起手,走出展示教室。
一踏出研究大楼,令人眼花撩乱的各个摊位立刻映入眼帘。
到处都加上了雪屋或灯笼等五花八门的装饰,空地上也架设了巨大的高台,正在举行盆舞。平常景色可说是乏善可陈的校园,现在简直像是夏日祭典的会场,充满了缤纷的色彩。
「哇,太惊人了,原来大学的学园祭是这种感觉。」
「啊,我们学校可能不太一样。秋天举办的文化祭,气氛会再更沉稳一些。」
「这样呀。不过这样感觉也很开心呀,我觉得很棒。」
我们两人随性地逛著摊贩。
捞金鱼、钓水球、炒面、章鱼烧。无论哪个摊位都挤满了人,让人涌起一股怀念之情,目光不断被吸引过去。
「摊贩就是有种特别的气氛呢,光看就让人觉得兴奋。」
「我能了解你的心情。」
「是吧?我小时候还因为捞不到金鱼而大哭,顾摊的伯伯只好一脸无奈又好笑地送我一只特大号金鱼。」
一夏开心地笑著说。
我小时候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捞金鱼的摊贩,通常不管你有没有捞到,他都会送一只给你。对当时我们稚嫩的幼小心灵来说,在小小塑胶袋里来回游动的金鱼,就像一个小小的宝物。这么说来,当时带回家的金鱼后来怎么样了呢?虽然大多过了一个礼拜左右就死掉了,不过好像也有几只活了好几年,还长到超过二十公分以上。
「我也很喜欢水球,很多水球的颜色都很漂亮,我会把它挂在窗边,然后一直盯著看。」
「不过隔天看到它消气,就会很失望对吧?」
「没错。我还曾因为这样大哭呢。」
我们一边聊著儿时回忆,一边在校园中闲逛。
这时,一夏的眼神突然停在某个摊贩上。
是卖章鱼烧的摊位。
「欸,我们去买那家好不好?」
「啊、嗯,好呀。」
「太棒了。我从穿上浴衣后就一直饿到现在。」
一夏淘气地吐舌头笑著说。这种自然不做作的表情,实在很像她会有的反应。
更何况我刚好也饿了,根本连一丁点反对的理由都没有。
「不好意思,请给我一份章鱼烧。」
「好的~欢迎光临。一份一百二十圆……哎呀,这不是桐原吗?」
「咦?」
我正打算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时,摊位上的小贩朝我搭话。
「呃……」
「你是桐原吧?是我呀,高柳,一年级的时候我们修同一堂英文课。」
章鱼烧摊位的小贩──高柳亲切地冲著我笑,又看看站在我身旁的一夏,露出揶揄的笑容。
「不会吧?真令人羡慕耶,这是你女朋友?」
「啊,这个嘛──」
我犹豫片刻后,还是接著回答。
「嗯,没错。她是我女朋友,一夏。」
「啊……」
我听到身旁的一夏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哦──我还以为你对恋爱没兴趣,没想到还蛮有两下子的嘛。桐原的女朋友,你好,我是高柳。」
「啊,我是一夏。请多多指教。」
高柳特别多送了几颗章鱼烧给我们。
我们并肩走著,一起吃著热呼呼的现做章鱼烧。
「……欸,明良,刚刚……」
「嗯?」
「……没事,没什么。」
一夏好像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吞了回去,不过她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我们又逛了好几个摊位,接著往跳蚤市场走去。
这里也同样热闹,摆满了各式商品。有卡通人物的玩偶、二手服饰,甚至连充满历史感的陶壶这种东西都有。一夏看得兴高采烈,眼睛闪著光芒。
「啊,这个好可爱。」
在众多商品之中,一夏伸手指著一条项炼。
星星和月亮配在一起的设计,的确相当别致。
「这是一组对炼,很适合情侣两人一起戴喔,要不要考虑看看?」
顾摊的人开口劝说。嗯,价格也不贵。
「好,我买了。」
「明良?」
「好的,谢谢,收您一千五百圆。」
从顾摊的人手上接过项炼后,我将其中一条递给一夏。
「一夏,这给你。」
「咦?」
一夏回应的声音中透露著诧异。
「该说是给你的礼物,还是想表达谢意呢?毕竟很谢谢你这次愿意来帮社团的忙,也包含了这份心意。而且你看,这跟你那副星星耳环也很搭。」
一夏总是戴著一副星星形状的耳环,上面有著淡淡银白色的小星星,想必是她很中意的饰品吧。我觉得这条项炼和那副耳环配在一起很搭。
「明良……」
一夏伸手摀住嘴巴,露出快哭出来似的复杂神情。
月亮和星星依偎在一块儿的这条项炼,真的非常适合一夏。
『接下来大会将施放烟火,庆祝活动圆满结束,请各位来宾移动到中庭观赏。』
从设置在校园内的喇叭中传来活动公告。
「我们走吧,一夏。」
「好。」
两人牵起手,踏出步伐。
我们刚走到空地,头上就炸开了声响。
「啊……」
色彩缤纷的光雨占满了所有视野。
红、蓝、绿、黄、橙……颜色鲜艳地简直像是超脱于现实的异世界一般,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出硕大的花朵。
「好漂亮……」
一夏像是在作梦般地喃喃呓语著。
五颜六色的光芒映照在一夏身上,将她染成彩色。那副身影显得有些神秘,但是非常美丽……
为什么呢?
总觉得我以前也看过这幅画面。
伫立在从天而降的万丈光芒中,沉醉地凝望著天空的「她」的身影……
就在这时,一发特别壮观的大型烟火在夜空中炸裂。
四周纷纷响起欢呼声,那片光芒将这一带照得亮如白昼。
眼前的景色彷佛是电影中的一个场景。
身旁一夏牵住我的那只手……似乎用力握得更紧了些。
「明良……」
她那双水晶般清澈透亮的双眼,转而望向我。一夏缓缓拉起我的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胸前。
「啊……」
「你有感觉到我的心跳吗?噗通噗通地,跳得好剧烈。」
「啊、嗯,有……」
「一定是因为今年也能见到你,所以觉得很高兴吧……」
听说心跳声是人类在妈妈的子宫里所听见的第一道声音。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只要一感觉到那规律的鼓动,就让人觉得十分安心。
5
「七夕祭」顺利落幕,后夜祭接著就要开始了。
校外的客人都回去了,校园显得有些空旷,忙了整天的学生们则趁机随性地享受最后这段时光。附近喇叭飘来柔和的音乐声,所有人都沉浸在活动结束之后,慵懒又放松的气氛里。
再过没多久,七夕就要结束了。
今天是礼拜天,我与一夏相遇,到今天刚好过了一个礼拜。
「结束了呢。」
走到人工湖畔时,一夏突然冒出这句话。
「感觉过得好快喔。我真的玩得很开心……」
「嗯。」
真的非常开心。
和一夏一起度过的这七天。
早上她叫我起床,在学校一起吃便当,两个人一起去看电影或散步,还有像今天这样一起逛「七夕祭」。
似长又短,不可思议的一个礼拜。
但我认为这是一段非常凝炼而深刻的时光。
「星象仪也大受好评耶,来了好多客人。」
「嗯,果然还是天琴座最受欢迎,毕竟是夏季大三角,在这个季节还是最引人注目的吧。」
「才不是咧~是因为有织女星这个公主在啦!」
她笑著争辩,接著静静地将视线投向夜空。
「牛郎和织女,不知道有没有顺利见到彼此?今晚结束后,到明年的今天为止,他们都必须分隔两地呢……」
仰望天空,轻轻吐出这段话的一夏,侧脸看起来有些落寞。
那神情看起来不仅是因为七夕的结束而感到惋惜,还像是要放弃什么似的。
一夏现在在想什么呢?
过去这七天,她都在想些什么?都在看些什么呢?
我想要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事。
「那个,一夏……」
「……?」
「那个,呃,一夏你……」
就在这个时候。
「──咦?日……日向?」
「!」
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循著声音看过去,是个在黑暗中也能看出她的表情极为震惊的女人。
「咦?是……日、日向、吗……?这、这是?为什么……?不可能……」
她紧紧盯著一夏,声音剧烈颤抖著,简直就像撞见幽灵似的。
「啊,我、我是……」
一夏正打算回答时。
那女人的同伴惊讶地望著那个她,关切地问:「吉野,你怎么了?是你朋友吗?」那女人立刻冷静下来,朝同伴摇了摇头。
「啊,不,不是。应、应该是我认错人了吧。因为日向她……」
「……」
一夏像是要逃离她的最后半句话般,拉著我的手跑了起来。
她在昏暗的校园中奋力奔跑,即使撞到人也不管。
我光是要跟上她的脚步,就有点勉强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跑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一夏才停下脚步。
「一夏……」
「……」
一夏没有回应。
她只是紧紧抿著嘴,像在忍耐著什么痛苦似地,将我的手握得紧紧的,兀自低垂著头。
对著眼前不寻常的一夏……我轻声开口询问。
「一夏。」
「……」
「你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之前我一直问不出口。
总觉得要是我问了,好像就有什么会结束一样。彷佛一夏就会离我而去。
但是刚刚那个女人叫她「日向」时,她的反应很大。
她很明显的动摇了。
「我……就是我呀。」
听到我的问题,一夏紧紧地咬著唇,吐出这几个字。
「日向一夏,二十岁,喜欢吃的食物是冰淇淋和腌渍鲑鱼,兴趣是散步、拋接球,还有和猫玩耍。然后……从四年前开始,我是明良的『女朋友』。」
「四年前……」
从那么久以前吗……?
我想不起来。
脑中像是有一层厚厚的雾霭覆盖著,想不起和她有关的记忆。
但只要望著一夏的眼睛……就能明白她不是在说谎。
「这是我第几次自我介绍呢……果然还是很难受呀。」
一夏喃喃地说完,就抬头望向天空。
我回过神,才发现早已飘起雨来。
安静、惆怅而冰冷的细雨。
听说七夕当天下的雨称为「洒泪雨」,其中蕴含著两种意义,分别是见不到彼此而落下的悲伤眼泪,以及相会后又不得不分别的惜别泪水。告诉我这件事的人,究竟是谁呢……?
「……回去吧。」
一夏说了这句话,她没有看著我。
「啊……」
我觉得不能就这样让她离开。
我突然有种预感,要是在这里放开一夏的手,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拚命伸长了手,想要拉住越走越远的一夏。
就在这时,头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疼痛。
「……唔……」
我全身虚脱,乏力地双膝跪地。
眼睛深处,头部的最里面,不断传来阵阵刺痛,那疼痛像是有重物沉沉地压在大脑上。眼前净是白晃晃的一片,意识越来越模糊。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呢……?我刚刚在做些什么……?
……啊,对了,我和一夏一起来「七夕祭」,逛了好多摊位,还看了烟火……
一夏……?一夏,是谁……?
一夏就是一夏……是我的「女朋友」,是无法取代的珍贵存在……
「女朋友」……?「女朋友」是怎么回事……?
我不明白。
脑中一片混乱,完全无法思考。
我不稳的身子眼看就要倒在地上,是一夏温柔地接住我。她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既像悲伤,又似绝望。
「没关系的。你不用再想了。」
「一、夏……」
「果然……我还是没办法做到吗?」
一夏仰望著夜空轻轻吐出的这句话,听起来十分遥远。
「我真的不知道了……我该怎么做才好?如果到头来结局总是如此,我要重覆这种事几次呢……?」
我完全不能理解一夏在说什么。
我听不清楚她的声音,头部的阵阵疼痛让我无法多作思考。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从我的心底涌起一股非常悲痛的情感。
「我……就像是……幽灵一样……」
从头部后方,传来一夏的触感。
像是包覆著我一般,那温柔的触感,伴随著一股甜美、柔软的香气。
「所以,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夏天的这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结束后,你就会把我忘记。简直就像从一开始我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我模模糊糊地听著一夏的低语,在那股隐约的香气之中,我的意识渐渐如雾一般散去。
「明良,再见。快乐的一个礼拜该结束了。等你醒来时,就不会记得我了。下次见面,就是明年了……」
一夏脸上挂著寂寞的微笑,轻轻地这么说:
「……下次碰面,也请多多指教喽。」
那就是,一夏的最后一句话。
几乎是在听到那句话的同时,我的意识急速消失,昏了过去。
我的一个礼拜──画上句点。
◇
接著,又到了新的一个礼拜一。
我大大地伸了懒腰,清醒过来。
在床头旁,代替闹钟的手机吵闹地响个不停,我伸手按掉,揉揉惺忪的睡眼。这么说来,之前早上好像都会有谁来叫我起床的样子……我迷迷糊糊地想著。
换好衣服到一楼时,全家人都已经到齐了。
「明良,早。」
「今天有点晚耶。」
「哥,你头发乱翘。」
眼前的光景是每天都会出现的家人团聚画面。
但心底总觉得好像还少了什么。
「喂,是不是还少了一个──」
我话说到一半便决定作罢。因为要是说出这句话,似乎会让自己感到极为空虚。爸妈和妹妹好像想说些什么,露出复杂的表情。
我在餐桌旁坐下,开始吃早餐。
今天的菜色是炒蛋和小热狗。
究竟是为什么呢?
章鱼形状的那些小热狗,猛烈地冲击我的内心。我是不是忘记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了?有股空虚寒冷的气息吹拂过心底。
──夏天的幽灵。
这几个字突然跃入我的脑海。
夏天虽然是万物生灵活跃蓬勃的季节,同时也是死亡的季节。怪谈、试胆活动、还有盂兰盆节。夏天和死亡有著密不可分的关系,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无法切割。这样说来,就算有幽灵在附近闲晃,或许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叮咚。
玄关的门铃突然响了。
这么早,究竟是谁呢?
放下手中的筷子,我朝著玄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