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another
制作:江火如画
校对:江火如画
1
我从没喜欢过任何人。但这样的我也娶老婆了。
那天是个下雪天。
我正准备从宇都宫的老家回埼玉的公寓去。穿过车站收票闸门,走下楼梯来到七号月台。可能是列车恰好抵达吧,我和上楼梯的人潮擦身而过。白色冰晶一个接着一个穿越两个月台之间的空隙,无声无息地掉落在轨道上。
或许因为是上班日的夜晚,只有三三两两的乘客等着上行列车,空无一人的长椅在日光灯苍白光线的照射下,更显寂寥。确认好下一班电车的发车时间之后,我便在长椅上落座。虽然冰冻的长椅不断夺走身体的温度,我却丝毫不想起身。这几天几乎没能好好睡上一觉,无法抗拒的重力以及强烈的睡意不断袭击,我眨着双眼,努力想要打起精神,意识却越来越涣散。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当我惊醒时,已经错过两、三班电车了。转动因为长时间穿着西装而僵硬的脖子与肩膀,揉了揉眼睛,脑袋依旧昏沉。不知道有没有口香糖之类,能让我在下一班电车来之前清醒一下的东西。
伸手在黑色手提包中翻找时,指尖碰触到薄薄方形纸张的一角。我以为找到我要的东西,便把纸张抽出来,但在看到抽出来的东西之后,不禁皱起眉头。因为那不是口香糖,而是张折迭得相当整齐的黄色信件。信件上写着「启太收」的字体非常扭曲难懂,像是出自一个才刚学写字的孩子之手。
『拿去吧,我在打扫你以前的房间时找到的。』
一个小时前,当我要离开老家时,母亲在玄关把这封信拿给我。
『我不要,丢了吧。』
我边说边把脚套进皮鞋中,母亲拼命地,像是哀求般地对我说:
『但是,这封信上写着启太收啊。』
我拒绝了很多次,但母亲非常缠人。母亲在这几年迅速变老,为了要说服我把信收下,她皱着眉头、扭曲干裂的双唇,吐出一句又一句劝说。看着母亲这模样,让我渐渐产生一种欺负弱者的感觉,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信塞进手提包后,离开老家。
受到滑进隔壁月台的电车扰动,被灯光染成金黄色的大片雪花随风疯狂飞舞,接着在下一个瞬间,又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静静地被地面吸收。我缓缓地捏扁手中的信纸。
父母真的是很狡猾的生物……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会和母亲吵架、争执的呢?我提出的所有反驳,全都被她当成不懂事的小鬼头胡闹,根本不当一回事。而当我终于成为大人之后,我的不耐烦情绪,在变老、变小、伛偻的母亲面前,却无从发泄。
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了。我觉得,我应该再也不会和母亲见面了吧。
有成千上万个理由让我们疏远对方,但是,不管是母亲或是我自己,都已经找不到让我再次回老家的理由。隔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没回家,这次回到那个让我几乎窒息的老家之后,我再次体会到一个事实——那个地方已经完完全全不是我的栖身之处了。
我用另一手摸着黑色西装的胸前口袋,里头有用面纸包起来的一小撮淡褐色狗毛。想去见见那只陪我度过幼年时光的宠物狗,是我唯一渴望回家的理由。但是,睽违六年再次回家,见到的却不是聪明老狗汤姆,只是汤姆一撮被剪得参差不齐的柔软狗毛。至少在最后,还想再摸摸它一次的啊,但这个愿望终究没有实现。
我将手中捏烂的黄色纸张,朝着并排在自动贩卖机旁三个垃圾桶中最边边的那个丢过去,但黄色纸张击中垃圾桶边缘,反弹滚回我脚边。当我想要弯身捡起时,发现身体使不出力来。对现在无比想睡的我来说,连这小小的动作都快要了我的命。好想睡觉,好累喔。
铁轨旁,铺着碎石的地面上积着一层尚可看见地面的透明薄雪,雪花宛如白色马赛克,委婉地阻止我思考。我似看非看地恍惚眺望着,渐渐地,连自己也搞不清楚这雪到底是在我的心里,还是在外面的世界下着。
眼皮沉重,好想睡,想睡到无法控制。我整个人瘫在长椅上,再次放手让意识逐渐涣散。
不知道又过了多长的时间,突然,有人轻柔地在我手上「咚、咚」敲了两下。
「……嗯?」
张开眼睛,两位看上去二十四、五岁,风格迥异的女性站在我面前。其中一位女性身材高瘦,双手紧紧环胸,用颇有微词的眼神瞄着另一位女性,明显非常不悦。另外一位女性个子较为娇小,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盯着我。看来,把我叫醒的似乎是这位娇小的女性。当我们对上眼时,她脸上的笑容又更深了。
「先生,请问你是当地人吗?」
「算是吧。」
「不好意思,在你睡觉时吵醒你。千草,你干嘛啦。」
高瘦女性拉拉朋友衣角,低声责备她。但名唤千草的女性不理会她,继续对我说:
「我们到宇都宫来是——」
但我没有仔细听她说什么,我被她们身后的光景夺去所有注意力。
不知是什么时候抵达的,乘客纷纷从刚在月台旁停下的电车中走出来。穿着大衣、围着围巾的上班族及学生,在手扶梯前排成人龙。我看了电子看板,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看来我又错过一班电车,下一班车还要十多分钟后才会发车。
「先生?」
「啊,什么?」
「请问你有推荐哪家煎饺店吗?」
我的脑袋运作迟缓,完全想不出任何资讯。当我试着把视线四处游移想要想出些什么时,看到高瘦女性似乎很生气,看着千草的眼神充满怒气。不过和我对上眼时,高瘦女性不经意地别过头去。我好不容易想起一家店的名字,把店名告诉千草。
「我们会去那家店吃吃看的,谢谢你。」
千草露出洁白的牙齿对我笑着,她朋友向我稍微鞠躬之后对千草说:
「我们走吧。」
说完,她匆忙离开,千草急忙追上去,就这样走出我的视线之外。独留原地的我,把屁股拔离长椅站起身,准备走进那辆在月台边等待发车的电车。就在我起身的同时,听到在人潮中响起一道叫声:
「千草!」
听到叫声的我跟着转头,只见刚才那个娇小的女性逆着要离开月台的人潮,往回朝我的方向走来。
「千草,你忘了东西吗?」
千草无视朋友的叫唤,在我面前站定。
「还有什么事吗?」
千草快速说:
「我有三个问题要问你。」
「喔。」
「请问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请问你抽烟吗?」
「不抽。」
我也不去思考问题的意义,反射性回答她的提问。我对千草的兴趣,大概就和对路边的灰尘、石头没太大差别。我偷偷看了一眼手表,其实距离上次确认时间也才过了不到一分钟。对现在的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赶快搭上电车,尽快回到家好好休息。
面对如此态度的我,千草说出「那么……」之后又有一段留白,接着才开口说出她的第三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请问你——」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不禁抬起头,这才第一次好好正视千草的脸。
眼角温柔下垂的弯月眼、嘴角自然上扬的双唇、淡淡微红的双颊、有点剪太短的刘海,虽然算不上是大美人,却是清新可爱的脸庞。
嘟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隔壁月台的发车警示声,像是要撕裂空气般大声响起,我这才发现自己毫不客气地直盯着千草瞧。
我虽然犹豫,但还是点头回应:
「是这样没错。」
人潮避开站在原地不动的我们往前不断流动,在人潮之中,她露出了「果然没错」的笑容。
「你为什么知道?」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的疑问:
「就是一种直觉,因为我也是那样。」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千草又紧接着向我发动另一波攻势:
「所以先生,和我结婚吧。」
我瞬间哑口无言,大脑完全停止思考。从她又圆又黑的瞳孔深处,我完全读不出她在想什么、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只有一点再确定不过,那就是——她看我的眼神,不是一个女人看男人的眼神。
「喂!你突然说那是什么话啊?先生,真的很对不起喔?」
千草的朋友钻过人群的隙缝折返回来,大吃一惊地拉住她的手。千草扭动肩膀抽出自己的手,用责备的口气对她说:
「小唯,我现在正在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叫作小唯的女性,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千草:
「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
「……你对他一见钟情?」
小唯有点难以启齿地问千草,但千草非常明确地摇头说:
「才没这回事。」
小唯听到之后不禁仰头叹息:
「啊,是怎么回事?总觉得这个回答对人家很没礼貌耶。」
虽然感觉到小唯的视线往我看过来,我却无法将视线从千草身上移开。此时千草再次开口:
「先生,和我结婚吧,我们肯定可以处得很好。」
她的口气既没有引诱也没有请求的意思,好像在说巧克力该配咖啡、日式馒头要搭微涩的绿茶、起司配红酒、德国香肠搭啤酒一样,我们两人也只是恰巧绝配的组合而已。
「好啊。」
小唯原本像是要对千草说些什么,才开口就听到我的回答,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回答吓到,千草却只是嘴角上扬,骄傲地对小唯说:
「你看吧。」
小唯露出完全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状况的表情。
接着,千草端正姿势对我说:
「我的名字是大野千草,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小唯。」
看见她对我深深一鞠躬,我也跟着向她鞠躬:
「我是挂桥启太。」
「今后就要麻烦你多多照顾了。」
「我也要请你多指教。」
我产生一种走在漫长道路上,突然掉进一个预料之外、却恰到好处的洞中,所有东西都收进各自该在的地方的感觉。
我很平静,千草也很平静。
我们两人互相鞠躬,站在一旁的小唯像是单独一人背负起三人份感情般惊惶失措:
「等一下,所以说,你们从刚才开始到底是在讲什么啊?」
「小唯,我要和这个人,启太?我要和他结婚。」
千草喊出我的名字时,为了确认有没有错而看向我。我点头表示没错。
「这个玩笑不好笑。」
「是认真的啊。」
「如果这位先生是坏人要怎么办啊?」
「不能怎么办,但我觉得我们肯定能处得很好。」
千草一副无所谓的回答,让小唯一个头两个大。
我事不关己地心想,也是啦,一同出游的友人突然说要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结婚,任谁都会阻止吧。
接下来几分钟,我放空听着两人之间的对答。突然,小唯将矛头指向我:
「先生你也真是的!」
「什么?」
抬起头来,只见小唯双手紧紧环胸瞪我。
「什么『什么?』啊。你有听过结婚诈欺吗?她说不定是打着欺骗你,把你的财产洗劫一空的主意耶!」
虽然她咄咄逼人的态度让我招架不住,但我同时也心想,她真是个好女孩啊。她非常担心自己的朋友。
「我也没多少财产啦。」
小唯听见我没出息的回答后,更加烦躁:
「就算现在没有!她的目标说不定是你今后做牛做马工作赚来的生涯收入啊!」
「是这样吗?」
我转头询问,千草摇摇头。
小唯放弃说服我,回过头去试图说服千草。
「那退一步,不要马上结婚,从交往开始如何呢?」
这个现实的提议让我绷紧身体,站在我身边的千草坚定摇头:
「不要。」
「为什么不要?」
「因为交往这行为既麻烦又让人痛苦啊,压力很大耶。」
「……这句话也太奇怪了吧,连交往都嫌麻烦,那结婚生活无法成立吧。」
「没问题,交往和结婚是两回事。」
「问题才大吧。喂,你是认真的吗?」
千草用力点头,小唯看起来像是真的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千草,你好好想一想,这么重要的事情应该要花更多时间思考才决定啊。对了,如果你真这么想结婚,我介绍我朋友给你,有个人很适合你……」
在千草注视下,小唯的声音越来越小。
「小唯,谢谢你担心我,但是没问题,我大概可以感觉出来。」
「不好意思,我也大概可以感觉出来。」
「大概是从哪来的啦……啊,随便你们啦。」
我和千草交换彼此的联络方法,决定等她们旅行结束后登记结婚。这段时间内,小唯双手抱胸,一句话也不肯对我和千草说。过一段时间后电车进站,我走进车厢,站在车门边让她们目送我,等待电车发动。
「嘟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月台上响起宣告电车即将发车的机械声。
千草对我说:
「回去之后再联络你喔。」
「嗯,我等你。」
「——先生。」
小唯吞吞吐吐开口:
「……一直插嘴你们两人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但如果你真的要和千草结婚,无论如何请让我确认一件事。请问你有工作吗?有在赚钱吗?」
小唯的表情无比认真。母亲嫁女儿应该就是这种表情吧,我也想要让小唯多少安心,于是从名片盒中抽出两张名片,递给千草和小唯同时说:
「请你放心,我有正当职业。」
车门关上,电车缓缓开动。小唯低头看名片,站在她身边的千草则是朝我用力挥手,我也小小地挥手回应她。
就这般,我们两人暂时分别了。
好几天过后,千草还是没联络我。
等待她联络我的同时,我多次反刍与她之间的约定。
千草说出「我们结婚吧」时的表情,及我回答「好啊」之后的满脸笑容。
她在车站里分别时对我说:
『回去之后再联络你喔。』
之所以还没联络我,是因为旅行还没结束。我不断说服自己,然后为了让她随时都能到我房间来而整理房间。两个人一起住这个只有房间和小厨房的套房太过拥挤,或许再去找间大一点的房子会比较好。浮现这个念头后,我开始在网路上搜寻公司附近的公寓。
但是,在宇都宫车站相逢后至今已过一周,她还是没联络我,此时我终于冷静下来,自问到底在干嘛。
那或许只是捉弄我而已,这可能性极高。就算当下不是捉弄我而是认真的,之后也很有可能改变主意。但就算我想确认千草现在真实的想法,她也没手机。她给我的联络方法只有公寓里的家用电话。
傍晚,等到失去耐心的我,终于下定决心打电话到千草的公寓。
按下号码,等待回应的这段时间里,明明一点也不热,掌心却冒出湿粘难受的汗液。第六次嘟声响起时,传来拿起话筒的声音,让我的心脏漏跳一拍。
「啊,喂——」
『您好,我现在不在家。请在嘟声之后留言……』
是答录机。
没等答录机说完便挂掉电话,我开始讨厌起懦弱的自己。听到千草房间里的电话是答录机后,让我放下心中大石。我非常害怕认真看待那个约定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到底是怎么了啊?到底有多期待那样一时兴起的约定能有多大效力啊?我比我自己想象得还想和她结婚。干涩的笑声脱口而出,我把手机丢到摊开没收的被褥上。
脑袋真的有问题。
说真的,我对她的感情既非情也非爱,最根本的不是这么单纯的感情,即使如此,我还是开始执着于她了。因为对我来说,她是个很方便的人。
『最后一个问题,请问你——』
束缚住我的,大概是她在车站里问我的那个问题。
我打电话到千草家数小时后,她回电了。我刚洗完澡,边清耳朵边看着文库书本时,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嘟~嘟~」震动起来。
大野千草。
看到手机萤幕上出现的名字时,心脏狠狠地敲上肋骨一记。我丢开双手的东西握住手机,小心翼翼按下通话键。
那一刹那,我和千草所在的空间连结上了,话筒那端传来她的气息。
千草停了一拍之后,非常有气势地说:
『我回来了喔。』
「欢迎回来。」
我努力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后,她突然喷笑出声。
「你干嘛笑啊?」
她的笑法很不寻常,让我不安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被捉弄了。
『因为电话声音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啦。』
但可能与电话无关,我的声音因为紧张,稍微有点颤抖。
「话说回来,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吗?」
『当然记得啊,是我老公的声音耶。』
在那之后,我和千草的行动像是被什么追赶般异常迅速。
隔天周五,我向上司报告自己要结婚的事情;周六,我和千草约在离家最近的车站见面。睽违十天再见,这也是我和千草第二次见面。我们两人有礼地互打招呼后,直接到房仲去寻找在这个城市里的新住处,接着签下了一间可以马上入住、离我公司很近、外表不起眼的两房附餐厅、厨房的公寓。因为我们两人都是独居,彼此现在住的公寓都刚好还有一个月才到期,也就是说,我们得要多付一个月的房租才行,但我们不在意。
总之,我就是希望所有事情快点办完,千草也给我相同感觉。虽然都没说出口,但我俩非常焦急。要在口头约定的效力消失之前、在对方改变主意之前、在发现对方致命性的缺点之前,仿佛像是被什么附身般地做好结婚的准备。
周日过完后的周一。
我下午请了特休,两人一起前往市公所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我们俩站在没人的书写桌前,我从手提包中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结婚申请书,千草在妻子的栏位中写下自己的资料。那时我才知道千草大我一岁,已经二十五岁了,与此同时,我再次体认到自己几乎完全不了解她。千草写完资料之后,单手阻止一旁拿出印章的我。
我顿时全身僵硬。
心想,该不会都到这一刻了才反悔吧。但并非如此,千草放下手,仰望着我,提出唯一一个条件:
「这是『我们会珍惜彼此一辈子』的合约。」
看着她脸上淡淡的微笑,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又接着说:
「我会珍惜你的,所以你也要珍惜我喔。」
我愣了一下后,深深点头。
『因为我知道啊,先生和我肯定很合得来。』
我真实感受到她在车站所说的话的意义,以及自己与其同步的直觉有多正确。印章盖上申请文件的瞬间,我产生一种所有事物都回到各自该在位置的奇妙完结感。
她边喊着「嘿咻」边在我递给她的文件上盖章,那和在快递发货单上盖章没两样。
接着,市公所受理我们的结婚申请书,我们正式成为夫妻。
从市公所回家的路上,千草握住我的手。
那太唐突却也太自然,我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回握住她的手。第一次碰触的千草肌肤光滑、带着暖意,让我有点难以忍受。
「这样做感觉好像夫妻喔。」
她脸上的细小汗毛在夕阳照射下闪耀着光芒。听见她天真的话,我回了一句:「是啊。」将千草照成蜂蜜金黄色的光线,肯定也照射在一旁的我身上,不管是车道、人行道还是规规矩矩、四四方方的市公所大楼,也全都笼罩在光线照射下,这光线明明刺眼,却一点温暖也没有。
突然,我的胸口像是被抽光空气一样塌平。所以我尽可能轻柔地重新握好千草的手,她紧紧回握我的手,同时露出恶作剧的微笑。那和新郎握起新娘的手时会露出的笑容相差甚远,单纯只是个爱恶作剧的小孩找到共犯时的笑容。
我想着得要说些什么才行。
「今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我说出这句话后,千草一瞬间愣住,接着笑着鞠躬:
「我也要请你多多关照。」
我也微笑着把千草的手放进上衣口袋中,我和她的体温在上衣口袋狭小的空间中合为一体。
夕阳西下。橙色、金色、紫色、深蓝色、红色,各种色谱混合而成的光线,为街道、人群、车辆与树木染上色彩。我和千草的影子带着相同的颜色互相依偎。
我偷瞄千草一眼。她眯眼看夕阳,心情很好地小小声哼着歌。听见她唱的歌后,我被一股慵懒的义务感驱使,靠近她想亲吻她时,千草突然转过头来。
眼神交错。
千草的表情有点僵硬,她抢在我别开眼前,像是要纾解尴尬气氛般呆笑一下,接着唱出奇怪歌词:
「违欸反安合哦约。」
我在脑袋中翻译千草唱出的歌词。
违欸反安合哦约……违反合约。
「你要好好珍惜我。」
千草这样说着,快速地在我的脸颊上做了个亲吻举动。与其说是亲吻,倒不如说是她把嘴唇往我脸颊撞上来,冲劲大到连牙齿都撞到我,痛楚在脸颊上蔓延。她似乎也撞疼了,用空着的手抚摸自己的嘴唇。
她像总算结束一个大工程般吐了一大口气,继续哼起孩子气又毫无逻辑的歌。
这女人的脑袋肯定有问题。
没错,会这样和才认识不久的男人结婚的女人肯定不是正常人,而我也不遑多让。所以我们肯定能处得很好,我们非常适合彼此。
「我会珍惜你。」
当我说出这句话后,千草点点头。
我们前面有一对弯着腰的老夫妻彼此扶持,像是在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巨大洪流中摆荡般走着。我和妻子的步调较快,超越老夫妻影子的瞬间,我有种我们绝对无法成为这种夫妻的预感。
但是,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
如果真正的恋爱会自然而然陷进去,那我从未体验过。
所以,到目前为止,我都是主动用自己的脚一步步走进恋爱的巢穴中找到交往对象,累积起与周遭相比,符合年纪该有的性经验,借此维持我的面子。超过一定年龄后,如果没经历该有的经验,总是会出现麻烦的状况。
西边的天空,橙色留下的淡淡余韵渐渐融入蓝色中。
「对了,我们去买蛋糕纪念一下吧。」
听到千草这么说,我往前一看,隐约看见前面不远处的蛋糕店透出明亮光线。
「不错耶,去买吧。」
走进店里,甜腻冰冷的气息扑鼻而来。有多少年没走进蛋糕店里了啊。千草在冰柜前犹豫着该选哪款蛋糕,我虽然觉得有没有蛋糕都无所谓,还是站在她身边装出一起烦恼的样子。
「启太,要买单片还是整个蛋糕啊?」
「嗯——挑个小一点的整个蛋糕吧。」
只要满足彼此的基本条件,不管是谁都能成为一起选蛋糕的人和结婚的对象。我其实并没特别喜欢千草,千草也没特别喜欢我。这样就好了。只要能彼此互相珍惜,就算没有特别的感情也无所谓。
「啊,这款刚刚好呢。」
买下最小的三吋草莓蛋糕,走出蛋糕店后,星星已经开始在一月的冷冽天空中闪烁。
两人一同在夜晚的道路上迈出脚步。
我无法忍受单独度过一生,但也不相信有「命定之人」。如此一来,为了要和某个人在一起,大多数的情况就得要在一定的时间内做出「我爱着你」的实际作为或是演技。我们运气很好,这些全都得以省略。
「我拿吧。」
边走边把皮夹收进手提包后,我接过千草手上的蛋糕换到右手拿着,左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千草也软软回握。
我想,我一直在寻找的肯定就是这种关系。寻找一个能珍惜我、且我也能理所当然珍惜、彼此相伴的人。说不定,千草就是我寻觅的那个人。
「也绕去超市一趟吧。」
「好。」
我们俩是最强组合,因为找到能订下珍惜彼此一辈子契约的人。至少,想要特别和哪个人彼此互相珍视的心情是真的,而我们就是彼此的「那个人」。
这件事,实际上是件寂寞的事情吗?
不管怎么说,我和妻子从这天起展开两人生活。
2
我脑海中最古老的记忆。
一张从蓝色抱枕的阴影旁探头出来的男孩脸庞,他一声又一声对我说话:
「——!——!」
物品与物品的轮廓模糊得互相交融,除了偶然发生什么事情会对上焦距之外,我眼中的世界模糊到无法辨识。
在这之中,男孩的脸蛋维持着清楚的轮廓向我靠近。
我伸长手,随心所欲拍打、抚摸他的脸。光滑冰冷的鼻尖、柔软的脸颊、丰润的红唇、坚硬的下颚、看起来强壮的额头。当我想用指尖触摸他盯着我看的闪亮双眼时,男孩闭上眼睛,眼睑皮薄却很有延展性。
「——」
温暖的东西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我的手顺从跟着摆到膝盖的位置旁。比我还大的手掌抓住我的手腕,当我确认这件事后再度抬头,发现刚刚还很清晰的男孩脸庞突然变得模糊。男孩开口发出声音:
「——」
我定睛细看,男孩的轮廓又渐渐清晰。他再次睁大黑亮亮的双眼盯着我,白晰肌肤中闪耀着特别魅力的红唇缓慢地动了:
「启、太。」
过一段时间后,我突然惊觉,男孩口中发出的声音,是属于我的代名词。
在那一个瞬间,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映入眼帘的一切如同加上背景般清晰可见。焦点十分明确,抱枕是抱枕、男孩是男孩、自己是自己。原本觉得界线模糊不清、互相交融的物品,宣告着他们是独立个体向我逼近。我睁大双眼几乎如窟窿般大看着男孩,接着,眼前的男孩脸庞突然闪亮了起来。
「——?」
不对,不是这个。我盼望他再多叫几声,多叫几声我的名字。
如同我一一碰触他的五官确认触感一样,我想要多听几声代表我的发音。我想要一一用耳朵确认每个发音,然后,我如愿以偿了。
「启太!」
男孩,我的哥哥,带着满脸笑容叫出我的名字。那温柔的声音徐徐满足我。
因为哥哥的呼唤,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就是我第一个记忆。
3
哔哔哔、哔哔哔。
不熟悉的声音让我在昏暗中醒来。
声音来自我没看过的小闹钟,我想起这是昨天开始同居的妻子的物品。与此同时,妻子像小猫般迅速离开被窝按掉闹钟。
时钟上的指针指着五点半的方向。
比我平常起床的时间还要早一小时。妻子一脸呆滞地游移视线,把有点睡塌的长发勾到耳后,发现我也醒来后笑了一下:
「对不起,吵醒你了吗?」
「没有,早安。」
「你还可以再睡一下,我去做早餐喔。」
我点点头,呆呆看着自己的深褐色被褥和身边象牙白被褥之间的狭小缝隙。
房间角落散乱着几个我们周日从各自的公寓搬来,还没有拆开整理的纸箱。因为彼此之前都是独居,所以完全没买新家具。理所当然,我们各自原本使用的被褥就很够用了。
妻子俐落折好被褥,收进壁柜里。我翻个身继续睡,妻子走出卧房。我把双手交迭摆在脑后,闭上眼睛。过不久,听到清水冲洗着什么的声音,接着,在砧板上切东西的「咚、咚、咚」规律声穿过门板,低沉地传进躺在被窝中的我耳中。
她在煮什么呢?
昨晚,我和妻子为了要填满空荡的冰箱而到附近的超市采买。我推着购物推车,妻子跟在一旁边走边爽快地说:
「在我找到工作之前,家事就由我负责吧。」
并非带有「在我找到工作之后家事就彼此分担,我一手扛下只限现在喔」的牵制意味,她的口气单纯如字面所示。「你有讨厌的食物吗?」「没有喔。」我们边这样对话,妻子边仔细打量每样食材,挑选后放入篮中。她看起来并非寻找特定食谱的材料,而是把当季较为便宜,也就是超值的商品放进篮子里,所以我想,她应该很习惯做菜吧。也可能是根本不知道该买什么,所以总之先选择便宜的东西。老实说,我根本不期待妻子多会做菜。虽然会做菜是最好,但就算不会做也无所谓,我的态度就是如此轻率。
哇,她的动作真的很俐落耶。
我听着妻子发出让人有点愉悦的声音,如是想着。
她可能也度过一段漫长的独居生活了吧。
原本想睡回笼觉,但听着听着也清醒了。一月的早晨还很寒冷,需要很大的气魄才能在没必要早起时提早离开温暖的被窝。但是我起床了,学妻子折好被褥,收进壁柜里,然后经过厨房到浴室冲澡。
打开房门,飘散空气中的味噌汤温暖气味扑鼻而来。
「你起床了?我还没煮好耶。」
妻子看着左边炉口上的锅子,边检查着食物的煎烤状态边对我说。右边炉口上的锅子中冒出白色轻柔、难以捉摸的蒸气。
「你很擅长吗?」
我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妻子眼睛离开手边的锅子,歪头问我:「什么?」
「做菜。」
「也不能说擅长,但至少不会饿死。」
「你很会做耶。」
「还没吃就知道了?」
「因为味道很香啊。」
妻子好笑地说:
「你是贪吃鬼吗?」
我冲个澡、刮胡子、上发蜡,在我换上衬衫时,早餐已经摆上桌了。有腌白萝卜、豆腐和白萝卜叶的味噌汤、盐烤鲑鱼和生蛋。我这几年为了减少待洗碗盘,所以都吃白吐司或香蕉等简单的东西当早餐,这桌从画中走出来的幸福餐桌让我目瞪口呆。
「喝麦茶就可以了,对吧。」
妻子边说边把茶色的液体倒进玻璃杯中。
我们在餐桌两旁坐下后,让我想起幼稚园时,班上女生强迫我一起玩扮家家酒的事情。那已记不得姓名的女孩,细心地把幼稚园沙地上的沙子装进塑胶容器,在杯子里装好自来水,然后递到我面前,歪着头说:「请用?」
妻子露出一个好不容易与深爱之人缔结连理的羞涩新娘会有的腼腆笑容,在餐桌那头有教养地双手合十。我无法得知自己的表情,模仿妻子双手合十,脑海中浮现那个女孩的脸。她也在准备好用沙子伪装的假饭之后,双手合十说出这句话了吗?
「我要开动了。」
说着,我拿起脏兮兮的塑胶碗,用树枝当筷子,假装大口吃饭。我拿起冒着温暖白烟的汤碗,喝了一口热腾腾的味噌汤。
「好喝。」
好好喝。明明这么好喝,味噌汤却没办法好好进到胃袋中。从刚刚开始,我有种仿佛在玩非常真实的扮家家酒的错觉。
「太好了。我煮很多,要喝再说喔。」
妻子露出微笑,她很常笑。与其说是常笑,倒不如说基本上都带着微笑。
4
「老公,好吃吗?」
绑着麻花辫的洋子如此问着。
夕阳照射在幼稚园的庭院中,同班的女生强迫我和儿时玩伴佑介在沙地旁铺设的磁砖上正坐。
「嗯,很好吃。」
扮演丈夫的佑介边规规矩矩地假装吃下沙子做成的饭,边一脸无趣地说着。洋子转向扮演儿子的我,微微歪头问:
「启太,你要再来一碗吗?」
我回答之前,听见老师的声音从教室那边传过来:
「启太小朋友,妈妈来接你了喔。」
我向两人说再见,急忙冲过去。
等待母亲和老师闲聊完,我和母亲手牵手步上回家的道路。比起待在幼稚园里,还是回家和哥哥一起玩比较有趣。
大我五岁的哥哥知道很多游戏,像是把报纸卷成剑打仗、用折纸做成手里剑射飞镖、用纸箱做成秘密基地,还有用毛毯包得紧紧的待在阳台上看流星雨、在全黑的房间里看周五电影院。
今天会玩些什么游戏呢?走在从幼稚园回家的路上,我的脚步也自然轻快了起来。
母亲大概是因为工作太累的关系,走出幼稚园大门后瞬间关闭活力开关。母亲的手毫无自我意志,只是随着我的动作前后摆荡。我想吸引母亲注意,但她不论对我的怪表情还是笑话都毫无反应,只有在我突然停下脚步时例外。比如说,当我碰到邻居叔叔出门遛狗,一脸羡慕地看着狗狗时,母亲就会用我无法抗衡的大人力气,把我拖离那个地方带回家。
抵达家门时,母亲又会把开关打开。
哥哥在门口迎接母亲和我,从母亲的手上接过超市或超商的袋子。母亲会满脸笑容摸摸哥哥的头,顺便也会摸我的头。一家三口在桌边坐下,在哥哥用微波炉加热便当及菜肴时,母亲常会皱着眉头,说些我无法理解的困难话题。回应母亲话题基本上是哥哥的任务,完全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做出什么反应的我,有时也会模仿哥哥附和母亲。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偷偷怀疑母亲该不会是用夕阳充电的机器人吧。但是,我的疑问在某天突然得到解答。
「我最喜欢吃泡面了。」
那天,因为在幼稚园跑来跑去的关系,我肚子非常饿。我稍微掀开加热水还不到三分钟的泡面盖子,吸进一大口从隙缝中倾泻而出的汤汁香气后如是说道。那时哥哥刚好去洗手间,只剩我和母亲独处。
「启太?」
我转头看,母亲微笑问我:
「你喜欢妈妈吗?」
听到这个问题时,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喜欢,但也不讨厌。我不是很确定地点头后,「啪」的一声,一巴掌落在我的脸颊上。
一切太过突然,比起痛楚,从脸颊上传来的冲击让我脑袋一片空白。
那是母亲第一次动手打我。但在下一个瞬间,母亲紧紧抱住呆滞的我说:
「对不起。」
我虽然有点混乱,但母亲的温度与柔软的身体让我理解她是人,不是机器人。接着,厕所里传来冲水的声音,母亲慢慢放开我。哥哥上完厕所回来之后,母亲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又继续说着那个困难的话题。
被母亲掴打的脸颊,痛上好长一段时间。
基本上每个周末,住附近的佑介都会到我家玩,这天也是如此。
暖阳高挂的平静周六早晨,母亲外出工作后,在哥哥把被褥拖到可以晒到日光的窗边时,门铃大声响起。
我们三人马上用报纸卷成剑,玩打仗游戏。我和佑介一组攻击哥哥,但终究赢不过大五岁的哥哥。过一会儿,我们玩累了,就往晒好的棉被上奋力一跳。尘埃与「噗」的声音同时向上飞舞,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我们在有太阳味道的松软被褥上又笑又闹,停止笑闹之后,佑介有点羡慕地对我说:
「启太真好,有阿弘陪你。」
他的口气可以听出来,这是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话。
佑介是独生子,所以才会羡慕有兄弟的人吧。我从仰躺的姿势转过半圈直盯着佑介看,佑介别开眼,不自在地玩起自己的手指。佑介的双亲都在工作,所以白天几乎都不在家。他之前有说过,就算父母在家里也还是在工作,完全没有时间陪他。
我偷看哥哥一眼,恰巧和双肘撑着地、双手撑着下颚、趴在地上的哥哥对上眼。哥哥轻柔地对佑介笑。
哥哥小小声地对我们招手:
「启太、佑介,过来这边。」
「什么什么?」
我和佑介被他装神秘的举动吸引,把头贴近哥哥,三个人形成一个三角形。
「把手放到这边来。」
哥哥把手放在中央的空间上,接着佑介和我也分别把自己的手放上去,最后,哥哥把另一只手迭上去后紧紧握住我们的手:
「我们现在在一起对吧?」
我和佑介点头,哥哥又继续说:
「我们的手彼此交迭,我们三个人现在就在一起。」
穿过窗帘缝隙倾泻而入的光线照亮我们交迭的手,在佑介的眼睛和头发上照出明亮褐色,也把哥哥的脸斜分为二。顿时让我感受到庄严的气氛。
哥哥支支吾吾地说:
「但是啊,再也不可能出现和现在完全相同的时光。被褥会变旧,我们也会长大。如果我们把手放开再重新迭起来,也绝对不可能和现在一模一样。不管再怎么努力,绝对都会有几乎看不见的偏移,只要时间过去,就再也不可能出现一模一样的时光。」
哥哥所说的,是我一直隐约感觉到的事情。
每天早上都在这个家中醒来,但是,每天都不一样。不管是棉被上的皱褶还是晨光都有些微不同。就算每天都走着相同道路去上学,也不可能毫无差池地踩在前一天留下的、看不见的足迹上。草会长、花会开、云会动、雨会下,每天都看似相同,却些微不同。我从很早以前就隐约感觉到,我不可能每天都一样。然后,知道哥哥也有相同感受,让我十分开心。
哥哥看着佑介坚定地说:
「但是,我一直都会是佑介的哥哥。今后,我也一直都会是佑介的哥哥。这样一来,佑介就不会寂寞了对吧。」
佑介害羞地用力点头。
5
上大学之后,我开始过起望眼欲穿的独居生活。
独居的时间或许有点太长了。
过着起床时间、吃的东西、洗澡、上厕所乃至于就寝时间,都不需要顾虑他人,只需顾虑自己步调的生活。而这个代价,就是和妻子一起生活不久之后,我开始感受到很大的压力。不是因为讨厌妻子,而是每天早上起床身边有人、到公司去会见到同事、回家之后有人等门,这种二十四小时中没有任何独处时间的生活让我感到痛苦。虽然我早有觉悟,但特别是最初的一周,我如鱼求水般渴望着独处空间。我或许比一般人需要更多的独处时间吧。
但是,习惯是个伟大之物,在同居生活迈入第三周时,我已经开始适应有妻子的生活了。
「启太、启太。」
我听见远处传来哀求着我起床的声音。
「启太,起床啦。」
「?」
躺在柔软的被窝中,我稍稍睁开眼睛,隐约在昏暗的空间中看见颜色略深的人影晃动。努力让自己在梦境与现实间游移的意识回到现实,对准焦距,那是我妻子的影子。昏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呼喊我的声音确实传进耳朵里。
结婚至今已过三周,今天是二月第一个周日。妻子还是第一次用这种方法叫醒我,我的睡意烟消云散。
「怎么了?」
确认我已起床后,妻子像小孩子一样跑向窗边:
「你看你看!」
她「喀啷喀啷」打开窗户,我还搞不清状况。迟了一会儿,冰冷清新的空气涌进室内,刺痛我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原本在房间里的温暖空气争相从窗户逃出户外。
「好冷……」
我边把棉被拉到脖子将自己缠成蓑衣虫,边移动到靠在窗台上的妻子身边。映入眼帘的,是一整片染上黎明淡淡青白的完美雪景。
「积雪了。」
妻子说出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实。因为她的肤色白晰,让人觉得她和眼前的雪景一样灰白。是为什么把我叫醒啊,就为了要看雪吗?
「你喜欢雪吗?」
我随口一问,妻子开心点头:「嗯。」妻子似乎喜欢雪,像是生平第一次看见雪景的幼犬般直盯着窗外瞧。方才感受到的是错觉吗?她的表情中没有丝毫殷切,我稍微犹豫之后说:
「你这样会感冒,过来吧。」
我伸手抓住妻子的手臂,打算把盯着雪景看的她纳进被窝当中——好冰。出乎意料之外的冰冷让我吓一跳,她的身体从里到外连同睡衣皆无比冰冷。或许早在叫我起床很久之前,她就待在窗边看雪了吧。
在我把她包进被窝中温暖她还不到一分钟,她突然说:
「那,我稍微出去外面一下喔。」
她倒映着景色的黑瞳闪闪发光。
我忍不住回问:「什么?现在吗?」
现在时间还不到六点。
「就是现在才要出去啊,现在还没有留下任何人的足迹耶。就是这样才舒服啊!」
小时候,确实在积雪的早晨有这般兴奋的感觉,但现在早已没感觉了。我的心随着时间逐渐改变,对事物的看法也出现很大不同。但是,偶尔回归童心似乎也不错,埼玉少有降雪,也不常有这种机会。
「我和你一起去。」
听到我这么说,妻子兴奋到比小朋友还夸张。
我和妻子穿好大衣、围上围巾、戴好手套之后出门,一脚踏进新雪当中。除了雪地随着我们的脚步,传来一声又一声含糊不清、像哽住一般的「啾啾」声外,四周一片寂静,空气好像还在沉睡。当我们抵达空无一人的公园时,妻子对我说:
「启太,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妻子突然「啪」地一声往新雪中扑身倒下。
「还好——?」
「埋起来。」
「啥?」
「埋起来啦,把我埋起来。」
见我没有回答,妻子俯卧在雪地上转过头问我:
「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啦,为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喜欢被埋在雪中。」
真的是一款米养百样人啊。
「你的大衣会湿掉喔。」
「没关系。」
妻子依旧保持趴卧姿势,只是把双手交迭,然后把脸埋进双手制造出来的空间里,似乎是在确保呼吸的空间。没办法,我只好在妻子脚边蹲下,双手掬起白雪,往她右脚上放。照着妻子的指示,我在她全身放上约莫十公分厚度的白雪。早晨空无一人的银白世界中,我用白雪覆盖横卧在地上的妻子,这肯定——
「旁人来看,多半觉得我在弃尸吧。」
我说完后,妻子大笑,但她的声音马上消失在白雪中。我在她肩膀以下皆覆盖上白雪后停手,没想到她要求连头也要盖上白雪。连头部也完全盖上白雪后,妻子真的处于活埋的状态,这让我有点不安:
「会不会不舒服?」
「不会。」
她在雪中用闷闷的声音回应我。
我在妻子身边仰躺,深吸一口气让胸口胀满冰冷空气,接着慢慢吐息让胸膛塌陷。妻子明明就在身边,仅仅因为看不到身影,就让我感到无比孤独。
仰望天空,云层相当厚重。
左脸突然感到新鲜的冰冷,用手背一抹,发现脸颊湿润,天空又开始降雪了。不对,这场雪应该从未停过,只是在这数十分钟内中断而已。我不禁浮现孩子气的想法,如果就这样躺着不动,可能连我也会被白雪掩埋,变成地面的一部分吧。妻子想要体会的,说不定就是和地面合为一体的感觉。
风向似乎在各个高度各有不同。从天而降的灰色雪花,在高空处如同遭强风攻击的一大群飞虫往西边而去,途中又缓缓往东北移动。理所当然,没有一片雪花垂直落到我身边。我动也不动地沐浴在雪中约一分钟,当我抹去落在眼睑上的雪花时,身边的地面突然非常有气势地「啵叩、啵叩」裂开。
「噗哈!」
妻子学小狗左右甩头,冰冷飞沫喷到我的脸颊上。我维持仰躺姿势,只是举起右手阻挡,她发现之后,马上停止甩头动作。
我做出要妻子拉我起来的举动,接着握住她伸出的手,往我身边用力一拉,两人互拥之后,双双沾满雪花跌落地面——脑海中突然出现这个画面。但我认为我们两人并不需要这种情趣,接着又想,妻子可能会喜欢这种戏剧性场面。
可没想到,妻子竟然拿起雪球往我如等待祭拜者的墓碑般举高的双手上丢,雪球砸在手腕边弹开,细小碎片洒在我身上。正当我要把雪花碎片挥开时,妻子迅速在我身边蹲下:
「我也要把你埋起来。」
说着便粗暴地捧起积雪往我身上盖。
「别闹了啦。」
妻子丝毫不在意。跨坐在我的脚边,把左右两旁的积雪往我身上盖。不管衣服脏了很难清洗,更不管我可能会着凉的粗暴举止让我一把火上来:
「住手啦。」
口气出乎自己预料外的愤怒,妻子缩了缩身体停下手,看到她的反应,我更加不知所措了。
啊,搞砸了。
不过就只是玩闹而已啊,为什么我要这么生气呢。在我这样想着时,妻子拍掉我肩膀上的雪花,接着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如同随风不停旋转飞舞的尘埃一般,我心中那不知名的阴暗物也随之飞扬起舞。毫不客气盯着我看的眼神让我感到烦躁,但故作镇静没有移开眼神。开心享受着非日常生活的氛围完全消失,是我一手破坏掉的。
正当我想着「要是她现在说对不起,我肯定无法忍受」之时,妻子站起身后,温柔地拉起我的手:
「回家吧,要不然会感冒喔。」
妻子开朗的声音仿佛诉说着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佯装迟钝的演技让我心怀感激:
「嗯,回家吧。」
回家。没错,我们有家可回。现在空无一人的,我们两人的家。我们现在立刻就要回去那个地方。
沿着来时的足迹往回走。单调无味的是我的足迹,又蹦又跳的是妻子小小的足迹。我们并排在雪地上留下的淡蓝色凹痕,现在又已覆上一层薄薄新雪。妻子边吐着白色气息边说:
「这边的雪又湿又粘的耶。」
看着她双颊透出的自然红润,我想起妻子平常几乎不化妆,她的双颊现在正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寒气中,染上淡淡桃红,即使不上妆也十分美丽。
「这边的雪?什么意思啊?」
我边回问,边把冷透的双手贴着脖子取暖。
细小雪花落在妻子的睫毛上,雪花碰触睫毛的瞬间融化成水,她迅速抹去。
「青森那边的雪啊,很干燥又纤细呢。而且寒冷的感觉也不一样,这边的空气冷得刺人,就像针刺在皮肤上那种冷。但是在青森,空气却更加轻暖,温度虽然比这边更低、更冷,却感觉冷得很温暖。」
「是喔,原来你曾经去过青森啊。」
「嗯,之前住在那边。」
「所以你是之后才搬到这里的。」
「对。」
「什么时候搬来的?」
「不知道。」
不知道?
有可能不知道吗,难道是在还记不得的孩提时搬来的吗?话说起来,婚前提议要去问候她的双亲时,她拒绝了,但我没问原因。妻子也反过来提出相同提议,我也拒绝了,妻子同样没有问我理由。
妻子似乎不想提到更多她的过往。
我们静静走着,贴在颈部的双手依旧冰冷,但已逐渐回温,我把手稍微移动位置以吸取更多温暖。
妻子抬头看我:
「启太,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愿意这么早起床,你应该还想再多睡一点吧?」
我摇头:
「再来玩吧。我不用去上班的时候都可以叫我起床。」
雪花静静飘落在除了我和妻子以外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照这种降雪速度来看,在我们回到家后不用一小时,我们留下的痕迹都会消失无踪吧。
为了不让妻子感到更冷,我把暖好的双手贴上她的脸颊。她的脸好冷。那透着淡淡红润的雪白细致肌肤,说起来的确像是雪国女孩的肌肤,且重新仔细一看,妻子和雪花十分相称。
「好温暖喔。」
妻子一瞬间「嘿嘿」一笑,露出在爱中成长的无忧无虑孩童笑容。我很意外她竟然知道这种笑法。
「怎么了吗?」
妻子迅速换上严肃表情,反倒是我笑出来:
「没什么。」
她住在青森时是个怎样的小女孩呢?突然出现在脑海的疑问,和吐出的白色气息一起消失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