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秋夜,我成为幼稚园里等待家长的最后一个小孩。
母亲连连向老师鞠躬道歉,走出幼稚园大门后,母亲握住我的手比平常还要热烫。
满月将光晕抛挂在墨色夜空,在半空中飘浮。
我和母亲静静走着,在人烟稀少的路面留下淡淡倒影。青草随秋风吹拂摆动,铃虫也「铃、铃」叫着。
我不经意抬头看母亲。
冷风吹动母亲的长发,从隙缝间看见母亲一如往常面无表情。从放松的嘴唇间隐约可看见牙齿,黑瞳无意识地看着斜下方的空间。母亲的身影让我联想到空无一物的蝉壳。只要稍稍收回视线,母亲肯定会注意到我正抬头看着她,她却不愿意看我。
我在那个瞬间突然惊觉。
母亲只有在接我下课,从幼稚园走回家这段与我独处的路上会露出这个表情。同时间,我想起数分钟前母亲拼命向老师道歉的身影。
「没有我是不是会比较好?」
还来不及思考,话已经冲出口。母亲的手似乎动了一下,但她没有回答,我连她有没有听到都不确定。
回想起来,母亲总是在工作。母亲的口头禅就是:「我会为了弘树和启太加油喔。」为了赚钱、为了我们,她可能非常勉强自己吧。而且,在辛勤工作疲累不堪之余,还得来接我下课。所以,母亲逼不得已才会露出这种表情,让母亲露出这种表情的人是我。
「我很喜欢妈妈喔。」
母亲突然放开一直牵着我的手,接着转头环视四周。
我也随着母亲的视线看向四周。
微暗的街道空无一人,西侧围墙那端的房子里倾泻出橙色光芒,还隐约可以听见那户人家传来欢笑声。下一刻,我的肩头被什么东西用力一压,就这样跌坐在硬冷粗糙的路面上。
过一会儿,掌心和膝盖传来阵阵刺痛,我才理解自己被母亲推倒了。当我重新站起来时,母亲已经远在数公尺外了。
我茫然呆站原地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
被强风吹拂,远在天边的星星激烈眨着眼睛。我的脑袋一瞬间浮现出「好漂亮喔」这不合时宜的感想,当我发现我在暗夜中被独自抛下时,寒冷刺骨的恐惧贯穿全身。
别丢下我。
明明想这样喊,声音却梗在喉咙。只见母亲越走越远。
母亲转过头,发现我呆站原地动也不动,唾弃似地说:
「还不快跟上来。」
在不明就里中被母亲拒绝,又在还来不及理解的时候被原谅的我,怯生生地跑到未曾停下脚步的母亲身旁。差几步就要追上母亲时,她再度回头,气魄十足地瞪我,全身迸发着肉眼看不见的冰冷抗拒,让我马上理解不能靠她太近。母亲只要走几步就会用眼角余光监视我是否靠太近,我不知如何是好,满心冀望着快点回家见到哥哥。
到家后,一打开玄关大门,淡淡微甜香气和温暖从门内倾泻而出。
「欢迎回家。」
看见哥哥到玄关来迎接我们,涌上的安心感几乎要将我撕裂。我连鞋子都不想脱,急忙用力抱住哥哥。头上立刻传来暖和又温柔的触感,哥哥身上如春阳般的气息,让我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抬起头,只见哥哥盯着我看,但听到母亲叫唤之后,就把目光拉离我的身上。
母亲半信半疑地问他:
「我闻到米饭的香气耶,是弘树煮的吗?」
「嗯,平常看妈妈煮我就学起来了。」
「好厉害!好厉害喔。谢谢你。」
「嘿嘿。」哥哥有点不好意思地擦擦鼻子。
「它刚刚已经叫了喔。」
「那已经煮好了吧,我们趁热吃饭吧。」
「启太,把鞋子脱掉。」
哥哥双手穿过我的腋下将我抱起转半圈,拍着我的背,完全放下心来的我照哥哥吩咐把鞋子脱掉。
那天是周日,母亲一如往常外出工作,儿时玩伴佑介来我们家玩。
「等、等一下!暂停!」
在阳光照射的缘廊上,我们玩着我和佑介拿广告纸做成的手里剑射向哥哥,而哥哥拿报纸卷成的剑打落手里剑的游戏,结果一次丢出手的手里剑数量越来越多,最后哥哥责备般地看着双手握满手里剑的我们大叫:
「暂停!」
哥哥看见我们停止攻击后露出意义深远的笑容,接着一把抄起透明胶带和报纸冲进厕所里。他肯定是要去做新的武器。我和佑介为了要迎击哥哥,急忙努力量产手里剑。
佑介折着广告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问我:
「我问你喔,为什么阿弘总是待在家里啊?」
我答不出来,因为我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意思。
只要回到家就会看到哥哥,这对我来说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哥哥总是在家,光是这样就能让我安心。佑介再次问歪头不解的我:
「是拒绝上学吗?」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即使如此,这个词让我有不好的感觉,我摆出防备姿态:
「什么是拒绝上学?」
佑介露出思考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妈妈问爸爸『阿弘为什么总是在家』时,我爸爸对妈妈说:『应该是拒绝上学吧。』」
佑介的话如同小碎石般在我脑袋中散开,我没办法好好理解话中之意。和哥哥同年的人都会去上学,这种知识我还有,但我从来没对哥哥不去上学一事抱持疑问。
「嗯……」
感觉似乎得说些什么才行,在我发出毫无意义的声音时,哥哥意气昂扬地跑回来,身上穿着用报纸做成的盔甲,手上拿着巨大的菱形盾。
「哈哈哈,我的装备升级了。如此一来你们就没有胜算了。」
佑介不客气地直接问弘树:
「阿弘我问你,你拒绝上学吗?」
那一瞬间,哥哥露出被狠狠刺一刀的表情。
不管是玩打仗游戏、扑克牌游戏还是扳手腕游戏都战无不胜的哥哥,明显露出畏怯的表情。虽然哥哥马上佯装无事,但生平第一次看到哥哥那副表情,深深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在快要和哥哥对上眼时,我慌张转过头,本能觉得不可以和哥哥对上眼。
佑介却反而燃起好奇心:
「为什么你总是待在家里啊?」
「那是因为——」
哥哥抬起头,却无法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啦!」
佑介更进一步逼问。我鼓起勇气转向哥哥,哥哥的笑容僵硬,额头冒汗。焦躁的心情让我绷到极限。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只要像平常一样,用无可捉摸、万事通的表情说理由就好了啊。只要这样,我也能像平常一样对哥哥投以尊敬的眼光啊。
佑介又重复问:
「阿弘是拒绝上学吗?」
我恼火起来。不只对哥哥的态度,也对拿无所谓的问题困扰哥哥的佑介生气。就算哥哥拒绝上学又怎样,不管是待在家里还是会出门,哥哥就是哥哥。温柔、强大又值得信赖,我最喜欢、最自豪的哥哥。
「笨蛋!」
我大叫,接着用尽全力打佑介。因为我不想看见哥哥手足无措的身影,心里想着得要保护哥哥才行,得从肉眼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手上保护哥哥才行。
生平第一次出现这种心情。
「你干嘛啦!」
佑介生气地推开我。佑介是幼稚园大班里身体最壮硕、最有力气的人。我跌坐在地后马上爬起来,朝着佑介冲过去。佑介的眼睛也燃烧着怒火对我挥拳。
「你们两个都住手。」
哥哥用压倒性的力气拉开纠缠在一起的我们,仲裁的同时,也露出放心的表情。我对此感到非常不甘心。
哥哥努力想要让我们两人和好,但我和佑介都对彼此愤怒到极点,在尴尬气氛中,佑介仓皇回家后,哥哥看着我:
「为什么要突然打佑介呢?」
听到这句话,我的胸口像受到猛烈撞击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很想回答「因为哥哥被欺负了,我要保护哥哥」,也感觉只要说出这句话,等于攻击哥哥,所以我说不出口。而我觉得,哥哥似乎知道我的心思。
见我不回话,哥哥趁机教训我:
「怎么可以突然打人呢,这样佑介不是很可怜吗?」
我重新看向哥哥。用顽固责备的眼神看着我的苍白少年,在我看起来就像是个陌生人。然后我发现家里异常昏暗,转头看向窗外,只见天际披挂着快要下起雪来的厚重灰云。
「明白了吗?」
哥哥拿出长辈的态度再三强调,我也只能点头:
「……嗯。」
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答案,我希望哥哥一直都能是强大的哥哥。
「很好,好孩子。别再这样做了喔。」
哥哥用巨大的掌心摸乱我的头,那种摸法仿佛要强调我们的力量差异多大,非常粗暴。在等待母亲回家时,我不像平常一样粘在哥哥背后团团转,单独待在客厅,打开喜爱的绘本,只是一径粗暴地翻阅页面。与此同时,厨房中传来哥哥在做什么的声音。
母亲回家后,一进到厨房马上扬起惊讶的声音:
「弘树你好厉害喔!你还会做沙拉了啊!」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哥哥做菜的手艺变得越来越好。
7
进入三月之后,为了年度总决算,工作越来越忙碌。
每天过着从早晨一路忙乱到深夜的日子。时针如飞奔般地转过一圈又一圈,新工作堆积的速度比处理旧工作的速度还要快。我被埋没在待处理工作的文件海中,应付一通通未曾间断的电话,在空档时操作计算机和Excel的算式,拟定新年度要用的合约,准备好决算要用的文件。
连吃晚饭的空档也没有,一路加班到深夜,下班之后回到公寓、洗澡、钻进被窝、早上起床、喝妻子煮的味噌汤、步出家门、继续努力工作。连吃晚饭的空档也没有,一路加班到深夜——为了能够一直继续工作,工作以外的时间只好全拿来休息。仿佛不是为了生活而工作,而是为了工作而生活。
去年的同一个时期,独居的我因为忙碌没空整理,所以房间非常凌乱。但现在,我的住处托妻子的福得以保持舒适。
「被褥就是要随时保持松松软软的才行啊!」
妻子好几次边吃早餐边强调这件事。实际上,只要太阳露脸,她都会把棉被拿去晒太阳。和妻子同居之后,我在家中感受到一种和独居时不同的宁静。与其说是在家里放松身心的感觉,倒不如说是连续住在小旅馆好几个晚上的感觉。我赚钱,妻子为我准备好衣食住宿,互利交换。我们在这种模式中保持着愉快的共生关系。
工作一天比一天忙碌,深夜加班、周末加班也变成常态。
我感觉到已经把体内构成自我的成分剔除,将自己精炼成完美的上班族了。我喜欢忙碌,因为可以不必思考多余的事情。埋首工作中,便仿佛得到一个得以放弃对其他事物努力的免死金牌。
忙碌的工作应该让我累到极限才对,但不知为何,半夜里在松松软软的被褥中醒来的次数却增加了。而且,就算我想躺回去睡也睡不着。寂静的夜里,我听着在睡觉时习惯用棉被把自己从头盖到脚的妻子发出的微微鼾声,想起几周前,我躺在埋在雪地中的妻子身边时,看到的从天而降的片片雪花,与此同时,麻木的焦躁感缠上我。
这种时候,我就会「一个、两个」地边数着自己现在拥有的幸福,边等待睡意带着我的意识沉入深渊中……我有松软的被褥、我有能遮风避雨的房子、我有钱、我有工作、我吃得饱、我穿得暖、我很健康……我有着数也数不完的幸福。在我数着这些幸福时,虽然担心会不会一直睡不着,但肯定会在天亮前再度入眠。
我从不曾在不成眠的夜晚唤醒妻子要她陪我。
刚开始同居后不久,我就发现妻子没有办法熬夜,因为就明明白白地写在她脸上啊。当我晚归时,前来门口迎接我的妻子脸颊及额头上,总是留着趴睡在书本或是桌子上压出的红痕,更别说她勉强睁开的双眼一点活力也没有。她是非常典型的早睡早起,一大早起床根本难不倒她,晚上却无法晚睡。晚上八点开始打哈欠,到了九点开始频频点头,勉强能维持清醒到晚上十点,要是更晚,就会看到她不断揉眼睛,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十分危险。我认为,妻子没有必要勉强自己撑着不睡等我。
我曾对她提议过她可以在我晚归的时候先睡,她努力睁大浮肿的眼睑、挑高眉毛对我摇头:
「我是你的妻子,所以我希望每天在你回家的时候都能对你说声『欢迎回来』。」
我心想「随你高兴啦」,隔天之后,不管我多晚回家,妻子都不曾先行钻进被窝,总是在客厅打瞌睡等我回家。我对这种状况感到些许不知所措,因为至今为止的人生当中,从来没有人像这样等我回家,所以我不知道该怎样与这个人相处。
三月近中旬的某个夜晚,我一如往常睡到半夜清醒。
一看时钟,才刚过三点而已,隔天也得早起,我得让身体好好休息以应付工作才行。但是,越急着得赶快睡着,脑袋总会越清醒。我闭上眼睛,尽量保持轻松的姿势翻来覆去,但可比晨露般微小的睡意已蒸发无踪,只留下无法入睡的不悦。我放弃挣扎,决定起床去喝杯水转变一下心情,便睁开眼。
在昏暗当中,我突然看见妻子棉被旁有个白色物体浮在空中,那是妻子跑到棉被外的手。
我没多想,单纯想着「她这样不会冷吗?」伸手碰触她的肌肤。
啪!
妻子仿佛被烙铁烫到般飞跳起身,用力地把我的手挥开。
她反应的速度之快非比寻常,让我吓呆了,但在我身边把棉被拉到自己鼻子下的妻子看起来比我更为混乱、不知所措。
我们反射性寻找彼此的视线,接着马上别开眼。妻子完全无法隐藏她表现出来的恐惧,且她似乎注意到我已经看穿她的恐惧了。她坐起身子,表情十分僵硬。
『最后一个问题,请问你——』
我想起妻子在宇都宫车站问我的第三个问题,背过身躺下。我根本没有想要和妻子更亲密的意思,根本没打算做出让她讨厌的举动,只是单纯想着她这样可能会冷。
「启太,不是啦,对不——」
「你不用担心,对不起喔,不小心吵醒你了。」
妻子还没说完,我连忙开口,才说完我就感觉妻子在我背后站起身。
妻子安静地钻进我的被窝里,她的手臂钻过侧躺的我腋下,就像是抱着重要物品般用力抱着我。我感受到妻子温暖的额头靠在我的后颈上,调整自己的姿势避免压伤她的手,接着轻轻抚摸环抱在我胸前的细弱手臂。尽我所能温柔抚摸,希望能够缓解她的紧张。过一段时间,她的手大概是麻掉了,小心翼翼地收回自己的手,转过身去,我们两人背靠背躺着。
然后就这样,我完全睡不着。
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会因为担心打扰对方睡眠而让自己神经疲惫。如果妻子是为了补偿她那抗拒的动作,才如此做出表现亲密的举动,那她用错方法了。
妻子似乎也无法入睡,可以感觉到她很不好意思地小小换了好几次姿势。
沉静的夜晚,只有时间恶作剧似地不断流逝。
最后,我想到我可以装睡,闭上眼睛,保持姿势不动,让自己的呼吸维持一定深浅,妻子在此时停止自己的动作,屏息不动,像是在观察我是不是睡熟了。
大概过了十分钟吧,妻子小心翼翼地离开我的棉被,钻回自己的被窝中。
隔天早上,只见妻子一如往常早起,准备好一桌有白饭、金针菇味噌汤、培根蛋与烫菠菜的早餐。
吃早餐时,她和平常一样爽朗又热情地说着「虽然白天天气晴朗,但听说傍晚会下雨喔」、「我今天打算要去买新的衣物柔软剂」等等话题。我也爽朗应和她,这般互动中,昨晚的事情仿佛像是一场遥远梦境。
妻子一如往常到门口目送我,在门关上、妻子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的瞬间,我感觉松了一口气。然后,在早晨尚未明亮的天空下走向公司,经过河边樱花步道时,在通学、通勤的学生、上班族人群中,有对老夫妇靠在栏杆边抬头看着枝头。
「花苞……再过不久……」
经过他们身边时,隐约听见妻子向丈夫说话的片段,受到影响我也抬头往上看,只见花苞吊挂在树枝前端。树根旁的草丛中,有只黑猫带着两只小猫,正往别的草丛移动。
这天,因为下午即将发表公司内部的人事异动公告,所以从一大早开始,办公室内人心浮动。下午两点左右,布告栏终于张贴出异动表,一听见公布的消息,同事们急忙前往确认,走廊一时之间变得十分热闹。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我边负责接电话边继续手边工作。过不久,兴奋尚未平息的同事们纷纷回到办公室里来。
大我十岁的前辈在我斜前方的座位上坐下,嘴里骂着:「可恶!」边抱怨边把视线转向我:
「挂桥呢?你已经去看了吗?」
「还没看。」
「去看啦,电话我们帮你接啦。」
「谢谢,但我等人少一点之后再去看。我们部门有谁异动吗?」
「森下和山路调离部门。」
「好可惜喔。」
听到我这么说,前辈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怎样了吗?」
「喂,你从四月起可无法再这样事不关己了喔。」
「什么意思啊?」
「这世界上有种人,光只是待着就会带来负面影响,就像癌细胞一样把身边所有人吞噬殆尽。我们部门算很幸运,这几年都没有太奇怪的家伙过来。」
不知该怎么反应的我,连忙把视线转向月历,三月就快要结束了。
就像癌细胞一样把身边所有人吞噬殆尽。
从我出生之后,这种人就一直待在我身边。但说起来,我升小学之后才发现这件事情。
8
是什么原因让我开始想养狗的呢?
可能是上小学之后,有同学家里养着大只的圣伯纳犬吧,也可能是常见到邻居带着肥嘟嘟的柴犬或是毛皮蓬松的博美犬散步的关系吧。直挺挺的耳朵、乌溜溜的圆眼、扁薄的舌头、毛皮蓬松看起来很柔软的身体、湿润的鼻尖,每项特征都让我渴望。
但是,我从未央求母亲让我养狗。虽然我想养狗,但我更清楚家里经济并不允许。我很害怕我的任性会造成母亲的负担,养狗很花钱,这些事情写在我从学校借来,请哥哥念给我听的养狗书籍上。
所以,才会如此震惊。
那是发生在我完全习惯小学生活后,初夏某日傍晚的事情。
「我回来了。」
我一如往常回到家时,哥哥眼中闪耀着光芒,边喊着:「欢迎回家!」边跑到玄关来,然后用力拉我的手:
「启太!快点!快点过来!」
我还搞不清楚东西南北时就已经被哥哥拉进客厅里,一头雾水的状况中,我看见母亲满脸笑容蹲在桌子和沙发间的纸箱旁。
「启太,你回来了啊。」
很少看见母亲心情如此之好,让我感到些许困惑,突然,有颗小麦色的头从纸箱里探出来。看见我张大嘴说不出话来,母亲边笑边说:
「它从今天开始就是我们的家人。」
是一只幼犬。小狗把前脚搭在纸箱上,不安地发出低鸣盯着我看,我半信半疑问母亲:
「我们家的狗吗?」
「是啊,它叫汤姆喔。」
这个讯息迟缓地从我耳朵进入,朝一团糨糊般的脑浆前进,当它抵达大脑的那一瞬间,全身上下感到一股雷击似的冲击。
「太……太棒了!」
连书包都没放下,我迫不及待穿着袜子边滑边跑到小狗旁边,小狗用后脚站立,不断嗅闻我鼻尖的味道,然后伸出舌头舔一下。
看见我「哇!」的一声跌坐在地板上,母亲和哥哥「呵呵」相视而笑,我也跟着笑出声来。好开心、好开心,开心到止不住笑。
我战战兢兢把手穿过小狗前脚下方,把它抱起来。它好软,身上还有太阳和草地混合起来的味道。
我盯着它圆圆的黑眼睛看,那副可爱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欢呼好几次。
升上小学后,我马上发现一件事情。
「妈妈,我今天成功翻上单杠了喔。」
「这样啊,你们今天体育课玩单杠啊。」
「我今天国语的小考考一百分喔!」
「是唷。糟糕,都这个时间了。我要去买东西,你要把门锁上喔。」
母亲从不曾夸奖我。
希望得到母亲夸奖的我,故意在母亲面前写作业、努力练习吹口风琴、记起困难的汉字,尽我所能在母亲面前表现。母亲不为所动,我的努力全部白费了。但是母亲会夸奖哥哥把衣服折得很整齐、夸奖哥哥不会乱花零用钱。
我觉得非常不公平。
那时,我已经发现了,更该说不得不察觉,十一岁的哥哥拒绝上学这件事,而且也已经理解这是不为社会容许的事情。学籍和哥哥同班的人,有人听到不来学校那家伙的弟弟上小学后,抱着好奇心来班上看我。
「你是挂桥弘树的弟弟吗?你哥为什么不来学校?」
对哥哥不来上学的理由感到好奇的人不只这些。
「你哥为什么不来上学啊?」
朋友、同班同学、学长姐、路队长等等,有好多人问我相同问题。我总是回答:
「我也不知道。」
没错,我真的不知道。
我对哥哥说了好几次「一起去学校吧」,也问他好几次:「为什么你不去上学?」哥哥每次听到我这么说总会沉默不语,然后母亲就会责备我:
「哥哥有他自己的步调!」
那时,母亲本就繁忙的打工变得更加忙碌,哥哥也正式开始负责煮我们家的晚餐。
「小弘煮的咖喱饭好好吃喔。」
吃晚餐时,母亲总会不断夸奖哥哥煮的晚餐。每天晚上,我都边吃着哥哥煮的晚餐,边听母亲夸奖哥哥。
正值生长期的我,身体渴求着大量食物,不管怎么吃还是饿。吃进越多哥哥煮的饭,越觉得有不知名的东西沉淀在我的肚子底部。我心里非常明白,吃饭是很重要的事情,也要感恩哥哥做饭给我吃。
但是,就算不煮饭给我吃也没关系,不煮也没关系,吃便利商店或超市里的便当也没关系,我好希望哥哥可以去上学。
我为了让哥哥想一起去上学,回到家后都会尽力向哥哥说午休时和同学打躲避球、大家一起吃营养午餐、和朋友间的寻常对话等等,在学校发生的愉快事情。相反的,我绝口不提和朋友吵架、被同学排挤、难过的事情等会让哥哥讨厌学校的事情。
就在不知不觉中,家里最能让我放松的人,不再是哥哥,而变成汤姆了。或许狗狗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我在心中对它说无人能讲的悲伤事情时,它都会用温柔的黑眼珠静静看着我,让我感觉它很努力听我说话。我只要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情绪时,都会紧紧抱住汤姆,汤姆总会乖乖让我抱。
哥哥到底多久没去上学了呢?
从我有记忆以来,哥哥就待在家里了。我无比担心哥哥的未来,因为不想在将来看到哥哥困扰的样子。但我觉得,现在肯定还来得及。虽然不知道到底来得及什么,虽然一开始可能会跟不上大家而觉得很丢脸,但只要努力肯定可以撑过去。我也明白,就算哥哥在我眼里已经是大人了,但在社会上还只是个小孩。
某天晚上,母亲过晚上十点也还没回家。
那晚下着雨,我和哥哥吃完晚餐、洗完澡、喂汤姆吃牛肉条,把被褥从壁橱拉出来并排铺好,偷偷躺在被子上分零食吃,然后再拿报纸做成的剑和盔甲玩打仗游戏。
「我~输~了。」
哥哥「啪」地捂着被我的报纸剑砍到的胸口倒在棉被上,汤姆兴奋地在旁边跑来跑去,我高举纸剑得意大笑。
「哇哈哈哈!」
但我的得意没维持太久,哥哥突然抓住我的脚踝:
「我变成僵尸了。」
接着迅速爬起来,把我撂倒在棉被上搔我痒,飞扬空中的细小棉尘在日光灯照射下闪闪发亮。我们玩疯了,玩累后在被我们搞得一团乱的棉被上躺下。
关掉电灯后,沉默和黑暗一起悄然到访。我们静静听着雨声。
夜晚的雨会夺走所有声音吗?
家里比起没下雨时还要安静,这世界简直只剩下我、哥哥还有汤姆三人而已。眼睛习惯黑暗后,天花板的木纹看起来好像扭曲的人脸,就像是个在天花板上监视我们的亡魂一样恐怖,但哥哥就在我身边,而且汤姆也在,哥哥和汤姆在我两侧保护我。
把视线从天花板移开,我盯着哥哥看。年纪比我大、力气大又温柔,只是待在身边就让我感到安心。此刻,我觉得哥哥的存在比平时还要强烈。偷偷瞄一眼,哥哥表情和刚刚完全不同,严肃盯着天花板看。哥哥还醒着这件事让我更有勇气。大人不在家的夜晚,让人很是兴奋。但这肯定是因为有哥哥和汤姆陪着我,如果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会有多害怕。
母亲还没有回来。
「哥哥,你为什么不去上学啊?」
平常不敢问出口的事情,感觉在今晚可以问出口来。大概全是因为这场雨和这样的夜晚吧。这个家和世界分离,我们现在肯定待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有谁问你我为什么不去学校吗?」
我吓了一跳,有不知名的东西从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的哥哥身上迸发出来,那东西无处可去,在黑暗中不停打转,滞留在此。
「没有啊。」谎言从我口中脱口而出。
「你有没有因为我遇到讨厌的事情?」
我立刻回答:「没有喔。」
一阵沉默,但淅沥沥的雨水声温柔填满这个沉默。哥哥还是盯着天花板看,或许,哥哥透过天花板看着其他东西吧。在我这样想着时,哥哥对着空中说:
「启太,对不起。」
那一瞬间,一股热气涌上来,我慌慌张张翻身过去背对哥哥,不自在地摸了摸睡在一旁的汤姆鼻尖。汤姆微微睁眼盯着我看,它的眼神好温柔,我侧躺着紧抱住汤姆。
「哥哥。」
「怎么了?」
我希望你可以去上学。
好想对哥哥这样说,但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哥哥会因此困扰,但哥哥肯定知道我的心情,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我没办法说出口。
我希望哥哥,可以去上学。
9
早晨。桌上摆着白饭、半熟太阳蛋、烫油菜、海带芽味噌汤和妻子自制的腌渍白萝卜。白色蕾丝窗帘随风飞扬,光影把地板当舞台翩翩起舞,麻雀们互相唱和。
「已经春天了呢。」
妻子微眯着眼轻轻说着,我也在旁点头:
「是啊,春天了呢。」
我不太喜欢春天。
但是看着坐在对面,在淡淡光彩中像小鸟啄食米粒般发出「啵啵」声响,啃咬腌渍白萝卜的妻子,我才发现,原来春天也可以让人如此放松。
妻子看见我在发呆,便开口问我:
「怎么了吗?」
「没事。」
我拿起筷子急切划破太阳蛋,深黄色蛋黄顺势流出。妻子咽下白萝卜又啜了一口味噌汤后,缓缓开口:
「真想和启太一起去赏樱。」
我突然想起上班途中那条樱花道路:
「樱花啊,这附近的樱花也已经开始雕谢了啊……」
「你这周末要加班吗?」
「嗯,对不起。」
妻子摇摇头:
「努力工作的人不可以道歉,谢谢你喔。」
「……嗯。如果附近河岸旁的樱花也没关系,上班时一起去看吧。」
妻子露出如盛开花朵一般的笑容。
吃完早餐,在我系领带时,妻子急忙套上一件象牙白春装外套。我发现她肩头粘着小线头,伸手打算拿掉时,妻子吓得全身紧绷,接着马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边注意不让我的西装起皱纹边紧紧抱住我。
准备好之后,我们一同步出家门。
家家户户的屋顶在阳光照耀下显得十分热闹,我们离开住宅区,走在河岸边。我深深吸一口气,把河水蒸发的气味、春天的气味全吸进胸腔。樱花树淡淡的身影倒映在柏油路上,低矮的路边杂草绿意盎然。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全新的制服和全新的西装特别显眼。
每天都在相同地点,却随时间缓缓变化的道路。在这变化之中,今天有妻子陪在我身边。妻子专注看着随风吹落的樱花雨。
「你会撞到人。」
对向走来一对高中情侣,妻子摇摇晃晃向两人走去,让人看得胆战心惊,我连忙把妻子往路边拉。靠在栏杆向下看着河川,一直沉默不语的妻子慢慢抬头,满脸笑容对我说:
「好漂亮喔。」
一片樱花花瓣擦过妻子因暖阳照射发光的秀发。
「嗯,真漂亮呢。」
无数白色花瓣随风飘扬,无声落在闪闪发亮的混浊河面上。花瓣短暂飞行之后,身子被水面困住,只能随着水流缓慢往下游前进。我心里突然觉得樱花和雪花有点相似。
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我们两人相邻站着,边沐浴在花瓣雨中,边眺望着这幅光景。等到非走不可时,我留下还想多待一会儿的妻子在原处,跨出脚步。一步一步踩在常会随风飞扬的白色地毯上,急忙往公司走去。
栉次鳞比的建筑物中,有栋不旧也不新的三楼建筑物竖立一角。当我走进位于一楼的办公室后,小我两岁的新进员工白井停下擦桌子的手,甩着黑色马尾,转过头来看我:
「早安!」
「早。」
我把肩上的包包放到桌上,她继续俐落打扫环境,我在她旁边按下电脑电源。打开工作进度表,确认前一天晚上安排好的工作顺序。新的会计年度刚开始,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
上班时间一开始,询问电话和工作文件如暴风雨般袭击我们,早晨时间就在手忙脚乱中消失无踪,一转眼已经过中午十二点,同事们纷纷外出用餐,只有中午留守的我独自待在位置上继续撰写合约。不一会,电话声在静悄悄的办公室响起,我在第二声响起时接起电话:
「您好,我是大贯电设的挂桥。」
电话那头立刻响起放下心头大石的吐气声。
『啊,太好了,是挂桥接的电话。我是财务部的大川。』
大川女士是我刚进公司时,非常照顾我,和母亲年纪差不多的女性员工。她平常讲话都非常稳重,今天似乎有点不一样。
『挂桥啊,突然问你一个问题,坂卷是个怎样的人啊?』
「这个嘛——」
『哈哈,挂桥很温柔嘛。』
大川女士无力笑着,坂卷是四月新调到我们部门的人,在公司里非常有名,不好的那种有名。
大川女士接着说:
『其实啊,我已经催促坂卷很多次了,但是他负责的各种委托业务请款单都还没处理。对不起,可以请你在一点半之前帮我处理完吗?我们这边已经没办法再等下去了,再下去就来不及了。』
「我明白了,一定会处理。」
『对不起喔。新年度开始,负责人已经从挂桥换成坂卷,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工作了。』
「不会啦,我们这边才是,造成你们困扰真的很不好意思。我也会要他好好注意。」
『谢谢你帮忙,万事拜托啰。』
坂卷刚好午休外出不在,我挂掉电话后马上站起来,现在是十二点半,等到坂卷回来再处理可能会来不及,我自己处理比较快,我急忙开始敲键盘。
处理完请款单时,同事们也陆续回到办公室。下午一点过五分左右,坂卷才慢吞吞回到办公室来。我向坂卷说明事情原委时,他边打哈欠边说:
「咦?那是什么啊?」
「……我几天前才向你说明处理方法而已吧。」
「有吗?我根本不记得耶……嗯……算了,知道了啦。」
坂卷边这样说,边搔搔他发线严重后退的头,午休时间明明才刚结束,他却又往外走去。大我一岁的前辈边看着我和坂卷的对话,边瞪着坂卷远去的方向碎念:
「他也太夸张了吧。」
老鸟同事也挑起单眉说:
「唉,对那个人来说,这种程度还只是小儿科而已。」
「别把金钱相关的工作交给那个人才好,要不然大家会很麻烦。」
「那要让他做什么?那个人会做什么啊?连要他贴信封上的名条都很危险耶。我之前看到他在贴,一直撕起来重贴,名条都变皱了。」
结束午休留守任务的我,把他们的对话当耳边风,一个人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
这天也加班到很晚,回到家时已经过晚上十一点了。妻子一如往常睡眼惺忪地迎接我回家,却笑得比往常还灿烂。我在浴室里拆下领带,边解开衬衫钮扣边回想到底发生什么事情,这才想到早上一起去散步的事情。
她也太容易满足了吧。
妻子为了不让我太疲惫,从不说任性要求。既不曾强迫我做什么,也不曾毫不讲理地不开心,所以我也没有讨她欢心的必要,她总是很开朗。坦白说,就是个让人轻松的女人。
洗完澡后,只见妻子和在课堂上打瞌睡的学生一样拿手当枕头趴在桌上睡觉。突然,摆在另一侧,妻子带过来的书柜映入眼帘,书柜中段有个书角露在外头。
我绕过桌子来到书柜前,看着那本书的书背,那是一本青森旅游导览书。我没多想,伸出食指想把凸出来的一角推回书柜中,但出乎意料,书本动也不动。虽然这层书柜里摆着大本书籍,也没挤成那样。我把导览书抽出来,往隙缝里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卡住,发现一本尺寸小很多的笔记本藏在书与书的缝隙中。我用手指把笔记本挖出来,那是一本绿色的大学笔记本。
无意识地翻开第一页,我皱起眉头。
『我一点也不想出生。好想消失。』
这个笔迹很像是出自国中女生之手,我「啪啦啪啦」地快速翻动页面,觉得奇怪,不知道这是什么,当我阖上笔记本后,才发现封面上用马克笔清楚写着:
『机密 启太,如果你发现这本笔记本也别翻开。 千草』
「启太?」
我差点吓到跳起来。
反射动作把笔记藏到导览书之后,一转头,只见妻子一脸想睡地看着我。「被看到了吗?不,她还在揉眼睛。」我轻轻扬起手上的导览书,愧疚的心情让我不禁脱口而出:
「我们一起去青森玩吧。反正机会难得,也在那住一晚吧。青森的樱花下周末应该也还没雕谢吧。」
「青森的樱花?」
妻子呆呆开口复诵。我内心非常慌张,担心着该不会太突然反而让她觉得奇怪了吧,又继续补充:
「不看樱花也没关系,不想去青森也没关系。去其他地方比较好吗?」
妻子摇头:
「我想去青森。」
她说完后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那个表情看起来,似乎没有掺杂担心着丈夫发现自己笔记本的感觉。如果这全是她的演技,那个笑容爽朗到会让人不寒而栗。
妻子总是非常开朗,但她似乎不如表面看到的天真烂漫,我先前早就微微察觉此事。即使如此,花上一段时间在我心中建立起的妻子人物形象,早已自然融入空气中了。
我假装要去洗手间,确定妻子完全把卧室房门关上后,偷偷把笔记本摆回原位。做出让妻子讨厌的事情非我本意,无论如何,妻子声明着不可以看的东西,对我来说就如字面所示一般,是不可以看的东西。
上完厕所后,我钻进被窝中。
这天,我在凌晨四点多时清醒,看向身旁,妻子全身紧紧包在棉被中,只有手露在外面,大概是她的睡癖吧。我原本想帮她盖好棉被,又想起前几天碰到她肌肤那一瞬间的畏怯反应,我就放弃了。然后模仿她的睡癖,用棉被把自己从头盖住,但立刻因为无法呼吸而掀开棉被。我轻轻钻出被窝,观察妻子左手周遭是怎样的状况,这才发现棉被侧面有几个小缝隙,似乎就是从这里透气。
夜色渐渐透出淡亮时,我才终于入睡。
早上起床时,妻子已经站在厨房里了。
大概是听见开门的声音,妻子转身看我:
「早安。」
道早安之后又转回去准备早餐,我边回应边看着她纤细的身影。
『我一点也不想出生。好想消失。』
还以为睡一晚后就能忘记昨天的笔记本内容、点缀其上如洪水般的文字。妻子不曾多说,但她小小的身体里似乎藏着非常多话,看着她的背影,我产生了几个疑问。
如果真的不想让人看到的话,应该有其他更适合的藏匿场所吧。如果是秘密,又为什么要藏在书柜这种地方,如果希望别人看见,摆在更显眼的地方就好了。
两人生活就快要满三个月了,但我到现在还是完全不了解她。
「我要抱你喔。」
为了不让妻子害怕,我先说了之后才慢慢靠近她,接着轻柔地从她背后抱住她。有种身为丈夫,我应该先做到这件事才行的感觉。
暖暖的体温穿过布料传递而来,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妻子和让饲主抚摸的猫咪一样静静不动。我把头靠在她纤细的肩头,她的手离开正把豆腐和什么东西搅拌的大碗,洗干净后用毛巾擦干,接着在我的怀抱中转过身子,双手伸到我背后,环抱住我。我稍微移动手臂位置,把妻子完全纳入怀抱中。
我们维持这个姿势一段时间,从妻子的表现看不出她有丝毫不安。果然是这样,只要不突然碰她就没事。妻子应该并不讨厌与人肌肤相触。
「你总是在想什么啊?」
突然听到我这么问,她微微抬头看我:
「你指什么?」
我差点答不出来:
「……像是做早餐时之类的啊。」
妻子回答:
「该怎样煮才能让这些材料变得最好吃。」
「没有觉得不想要早起、好麻烦喔之类的吗?」
「我喜欢早起,也喜欢做早餐喔。」
「这样啊。」
妻子又在我怀抱里扭来扭去换姿势,她把右颊贴在我胸口:
「那你又总是在想什么呢?」
「你指什么?」
「……像是晚上睡觉的时候。」
我忍不住笑出来:
「我哪会知道那种事啊。」
「真的吗?」
妻子的表情出乎意料地认真,就像是想听清楚我身体深处的声音般用力贴紧我的胸口。我感到有些困惑,先是用力一抱,向她表现我的亲爱之情后才放开她。没想到,她滑稽地给了我一个吻。她对拒绝非常敏感,一旦发现被拒绝,还会习惯掩饰。她应该是属于和谁对峙时,比起打量对方,更在意自己被打量的那类人吧。
「我去洗脸。」
我们放开彼此,妻子转回去继续做菜,而我则是去洗脸做好上班准备。
今天的早餐是凉拌芝麻小黄瓜、高丽菜味噌汤、十谷米、盐烤鲑鱼,还有和昨天一样的腌渍白萝卜。
「我开动了。」
两人一起在爽朗的朝阳中双手合十说着,最近的早餐时光,让我感觉两人仿佛一起进入画中世界、一起走进幸福的景色当中。
做好出门准备后,步出家门。
最近通勤路上,多了不少拿着手套或是网球拍、身穿运动服的学生,大概是国中生要去社团晨练吧。学生们骑着脚踏车,快速经过我身边。
四月也进入第二周,差不多是新生开始参加社团活动的时期了吧。
10
升上国中的同时,我和佑介一起加入篮球社。
「启太,一起去社团吧。」
导师时间结束后,和同班的佑介一起去体育馆是我每天必做的事情。我和平常一样边和佑介闲话家常,边走过穿廊,在体育馆里的社办里换好衣服,绑紧篮球鞋的鞋带。
我很喜欢社团活动开始前的这段时间。
从社办角落的集球篮里挑出一颗软硬适中的篮球后,和佑介争先恐后地跑到球场。跨出脚步时,篮球鞋在地板上摩擦出的「叽叽」声响、篮球砸在地板上的「咚咚」声、弹力、手感。虽然加入社团才不过几个月,但我的身体已经对这些无比熟悉。
摆出姿势后,和球框一对一对峙,接着,投出手中篮球。
咻啪。
篮球漂亮穿过篮框中心,篮网随之起舞,球在地板上弹跳两、三次之后回到我身边。我拿起球再度摆出姿势,把脑袋完全放空。下半身的力道、上半身的平衡、手腕转动的时机等,全身上下细微的动作调整,都会确实反映在球上。眼前唯一的篮框,不会像人类一样因为当下的心情而动摇,我非常喜欢投篮时无比干脆的一次性关系。
第二球打中篮板反弹回来,好不容易进球。
「你状况不错耶!」
佑介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如此喊着,接着轻盈抄走在地面反弹一次的球,边运球边往另一边跑过去,我反射性追上去,挡在球框面前一对一防守佑介。佑介停下脚步,球鞋和地板摩擦发出声音,接着在我伸手阻挡时投篮。
「进吧!」
「锵」一声,球打在篮框上反弹,我们互相争夺篮板球,虽然两人的手几乎同时抓住球,但在下一个瞬间,球被佑介抢走了。为了盖掉佑介勉强投出的球,我往上跳起——
就在我们玩着时,高年级学生纷纷到球场集合,也到社团活动时间了。从跑步开始的暖身活动结束之后,因为县赛的分区预赛将近,所以社团练习以二、三年级分队比赛的形式为主,我们一年级则是轮流负责帮忙计分,在一旁看着学长们练习。但当有人缺席或受伤人数不足时,老师总会第一个找佑介:
「杉田,你也加进来。」
「是!」
佑介回应之后迅速跑进球场的身影非常耀眼,他的动作在同年级中也是鹤立鸡群。看见在场上面对高年级生也拼死不退让的儿时玩伴身影,我的心情十分复杂。
「我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认出我的脚步声,结束社团回到家时,汤姆总会叼着遛狗绳待在玄关等我。它兴奋摇晃的尾巴都能把玄关的尘埃扫干净了。我摸摸它的头,把遛狗绳扣上它的项圈。但心情因为汤姆变得温和也只有一小段时间。
「欢迎回来。」
哥哥的声音从家里传出来,我用僵硬的声音回应他:
「我带汤姆去散步。」
把书包放在玄关角落,我就着一身运动服带汤姆到家里附近稍微跑一下。再次回到家时母亲也已经回家了,三人一起吃晚餐时,哥哥叹着气说:
「你完全变成运动少年了耶。」
「这很普通吧。」
「普通……啊。」
哥哥的笑法感觉有点瞧不起人,让我有点发怒。
母亲完全不在意我和哥哥的互动,径自说着:
「弘树啊,这个日式炸鸡很好吃呢。」
「真的吗?太好了。」
我看看哥哥又看看母亲,炸鸡好不好吃根本不重要吧。
我无法理解。既不去上学、也不去找工作,都已经十八岁还整天闷在家里玩电脑。一个朋友也没有。丝毫不愿努力改变现状的哥哥,以及默许他如此的母亲。现在不是哥哥在这边惬意做晚餐的时候吧,继续蹉跎下去,他和身边人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哥哥将来到底会变成怎样啊。
我语带讽刺地问:
「弘树有玩过什么运动吗?」
但哥哥一脸没兴趣地回答:
「没啊,怎样。」
「啊,果然没错。你看起来就是那种感觉。」
「你被选为比赛成员了吗?」
「还没。但一年级不能比赛很理所当然。」
在我为自己辩解时,母亲突然从旁插话:
「对了,启太你这周六有练习比赛对吧。唉,值周家长的工作真的很烦耶。不是只有你得对学长们鞠躬哈腰的啊。」
「鞠躬哈腰」这种说法让我一把火都上来了,谁鞠躬哈腰了啊。我一语不发地扒饭,草草吃完回去自己房间。过一会儿,隔壁的房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哥哥也回到自己房间了。大概是在上网还是玩线上游戏吧,敲打键盘的声音扰乱我的思绪。
我回到厨房,母亲站在流理台边洗碗。
「我要跟你讲弘树的事。」
我看着母亲背后说,母亲还是看着她的手边没有回头,我不在意继续说:
「你要不要让弘树去打工看看啊?然后啊,也让他去上夜校吧。再这样下去,他只会在毫无社会常识的情况中不断变老,根本没有未来不是吗?」
母亲关上水龙头转身过来,表情明显不耐:
「你很烦耶,就说别再讲这件事了,谁比较没社会常识啊?你根本不帮家里做家事,稍微学习一下你哥吧!」
这让我火山爆发:
「怎样!家里蹲就那么伟大喔?每天不是就只会玩电脑而已吗?」
汤姆不安地低鸣着,绕在我的脚边。
「你哥有他自己的步调,你要我说几次才明白啊!就算不用你说弘树也不会有事,别再说那些多余的事情了!」
母亲歇斯底里地对我怒吼,我尽可能保持冷静地说:
「好,我不管了。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别想我会照顾他。」
不可理喻。抱着快要撕裂自己的怒气回到房间,那个声音不断传进我耳里。
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喀答——
啊啊,好吵,吵死人了啦。
我抓起棉被盖住头。在难以呼吸的一片黑暗中,诅咒着隔着一道墙的哥哥。
哪天得到报应就好了,长年怠惰的报应。如果没报应就太不公平了,每天咬紧牙根努力活着的人,和每天游手好闲只做喜欢事情的人,绝不能有相同未来。哥哥就该变得不幸才是。
在对哥哥的憎恨不断增幅的同时,我也对因为哥哥心烦的自己愤怒。
为什么我非得被那家伙耍得团团转不可啊。
然后,我终于想到,我可以把哥哥当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