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
体育馆里,哨声大大响起的同时,我用尽全力把手中篮球往篮框丢。这不是能投进的距离,篮球空虚擦过篮网前端,撞上墙壁之后大力反弹。球在地板反弹的声音被对方的巨大欢呼声盖过去。
在欢声沸腾的对手旁边,我拉起球衣下摆,擦拭比完后才像蠢蛋一样冒个不停的汗珠。
「喂,走啰。」
队长裕介粗暴地抱着我的头,把我往球场中央拽,和对手面对面列队。
「非常感谢你们!」
国中最后一场比赛结束了。
把板凳清空让给接下来要比赛的队伍,我们移动到休息室里。大家以指导老师为中心围圈坐下,开始检讨会议。有一个人忍不住哭出来之后,连锁效应发挥之下,大家的眼泪也跟着冒出来。大家心里都想着这三年来的事情吧,我用力绷紧身体,尽量不回想任何事情忍住不哭,但到最后还是无法承受。
「启太今天输了比赛之后哭出来了耶,妈妈吓了一大跳。」
晚餐席间,母亲感触良多说着。社团成员的家长们要轮流陪我们一起去比赛或是帮忙准备饮料,今天恰巧轮到母亲负责,所以她全看在眼里。
而她讲出来的这件事,是我绝对不希望她提到的事情,特别是在哥哥面前。不出所料,哥哥一脸开心地说:
「欸——什么?启太哭了喔?」
我忍住怒火中烧的屈辱感,努力视而不见。
和这种家伙生气一点价值都没有,不管这家伙怎么想我,我都无所谓。
「对啊,哭到停不下来呢。」
母亲又补了一枪,我忍不住,以尽量冷静的声音冷淡说:
「你是不是把我和裕介搞错了啊?」
「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会看错,裕介不是还来安慰你吗,你哭到最后还在哭,结果大家都跑过去安慰你了。」
她都没为别人着想吗?没想过自己哭泣的事情从他人口中说出来让当事人多尴尬吗?还是说她根本就是故意的?
哥哥「哈哈」的笑声中带着嘲弄意味。我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否认的话语吞进肚子里。
否认只是提供哥哥讥笑我的题材而已,我草草把饭塞进嘴巴后离开饭厅。我为了尽可能避免在家里时和家人接触,除了吃饭和上厕所以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间变多了。
我翻看桌历,国中生活也只剩下半年多。离开社团之后,感觉高中入学考试一瞬间逼近眼前。我没有「将来想做什么」这类明确的梦想和目标,但是,有件事我十分确定。
不想变成哥哥那种人。
不想待在这个家里。
想要快点长大,快点长大、快点离开这个家。
所以念书吧,为了将来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咚咚——!
门口响起节奏带着嘲弄意味的敲门声,哥哥嘻皮笑脸地从门后探出头来:
「听说你哭了啊?」
念书吧,对了,来决定要以哪间高中为目标吧。
「在社团努力三年的事情让你陶醉吗?」
我从书桌抽屉拿出前几天学校发的考试排名表,上面记载着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段考分数和学年排名。我现在的成绩可以上哪所学校呢?
「输掉的还只是分区比赛而已啊?也太烂了吧。」
我国文考试状况不稳,成绩很难保持稳定。考得好和考得差的分数相差甚远,这是因为我白话文阅读有时看得懂、有时看不懂。
「你明明就拼死拼活每天早上都去练球,结果才这样就输了,也太好笑了吧。」
如果看到他人失败会高兴成这样,那人生就完蛋了。白话文啊……咦?刚刚是说白话文怎样啊?
哥哥每讲完一句话就会停下来看我的反应,我很明白他在挑衅我,所以我只要做出反应就是输给他。我完全视而不见,但哥哥的声音一点一滴侵入我塞住的耳朵,阻碍我思考。
「你都练习到满脸痘花了还这样!」
对了,为了让国文的成绩维持稳定,我得要先搞定现代文阅读才行,为此我要……?
「努力三年的结果,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就结束了啊。」
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忽视,哥哥还是很烦人。他纠缠着思考要报考哪间学校的我,为了要惹我生气用各种话题来挑衅我。
「我好想看看启太沉浸在三年的回忆中哭泣的样子啊。你应该是哇哇大哭——怎样啦?」
就在他执拗持续骚扰我五分钟左右过后,我抓住哥哥胸口衣服。
哥哥大概以为会被我揍吧,明显露出胆怯表情,我原本打算要揍他,但在我看见他的眼睛之后,这个目的就消失了。虽然他大我五岁,但每天闷在家里只会玩电脑、满身肥油的男人,和每天都练篮球锻炼的我,身体相差甚大。五岁的差距根本连让步都称不上,如果真打起来,绝对是我比较强。打败一个明显比自己软弱的家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放开手,汤姆不知何时跑进来,缠在我脚边。
「别吵我,碍事,闪边去。」
「咦,什么?你生气了啊?」
他一看见我不打算动手,马上露出从容的表情挑衅我:
「不打我吗?难不成你怕了?」
他在确认自己安全之后,开始虚张声势,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你够了吧,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可以吗。
「你才是怕了吧……你真的很丢脸耶,反正肯定是在学校里被欺负才开始不想去上学的吧。谁叫你个性这么差,难怪会被欺负啊。」
哥哥嗤之以鼻:
「我才没被欺负咧。搞清楚,我是故意的好不好。我当然是打算将来从你身上搜刮你做牛做马工作赚来的钱,轻松过活啊。」
「你这样活着真的开心吗?」
「拜托,开心透了好不好。可以不工作过喜欢的生活,超棒的啊。」
「但我看来,你只是为了让自己在事事不顺遂的生活中还能维持正常才这么想耶。在旁人眼里,只觉得你是个紧紧抓住虚张声势当救生圈的可怜虫,你都一把年纪了,也该出去工作了吧。」
「哈哈,为什么我非得出去工作才行?我才觉得你可怜咧,像个笨蛋一样因为社团或是考试成绩又开心又难过,反正你们不过只是一群傀儡,被社会调教成方便好用的人而已。你们为什么看不清楚啊?你将来只会成为哪家公司的狗,然后被利用完之后就会被丢掉。」
「社会是指谁?你当你自己是谁啊?难不成你是那种在网路世界中自诩为神的人?像你这种家伙最无聊,明明什么都做不到,只会在安全的地方批评他人所做的事情,制造自己比较高尚的错觉。反正你们也只有这种方法可以来主张自己啊,你根本连你自己口中的社会的狗都比不上。」
「呜哇,你超可悲耶,这边有个被社会完美洗脑的可悲家伙啊。启太小弟弟的人生,被其他人利用完之后就结束了吧。」
「你觉得只有自己和社会脱节很伟大吗?你当你是袖手旁观的第三者吗?你都已经几岁了,难不成还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人、只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吗?明明只是因为没能力适应社会而已!明明就只是个没有妈妈会活不下去、派不上任何用场的家里蹲!只是个被社会淘汰的人还在说什么大话啊?」
「你真的很可怜耶,只是随波逐流,连自己思考的大脑都没有。
你自己所思考的存在价值是什么?考进好大学、有份好工作、拿高薪过好生活就是存在价值高吗?受到部分真正天才的资本主义者煽动,搞错方向的人多到数不清。你没发现就是因为全都是这种笨蛋,所以这个社会才会跟粪没两样吗?启太,我说的就是你这种人啊。依循时代权力者的想法活着哪里伟大?常识这种东西明明随着时代变化而改变啊,要是有人把平安时代的常识拿来套用在平成时代上的话,那个人会被当成怪咖吧。你只是跟着不安定的常识走而已啊。」
「所以你的结论是没受到影响的自己很厉害吗?你根本就是没任何经验,只是用自己随随便便的感觉来讲话而已吧?真不愧是在家蹲十五年的人,你是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在网路中找到对自己最合适的论调吗?」
「只想着自己的笨蛋就像这样,根本不愿意倾听不利于自己的论调。就是这种家伙才会变成资本主义的齿轮,疯狂破坏环境啦。赋予没用的东西附加价值,煽动消费者的购买欲,浪费资源做一大堆东西增加垃圾。这种家伙才是对地球造成负面影响的元凶。如果说这才是伟大,那我什么都不做反而比较好。」
「话说回来,我觉得你根本就偏离原本的争论点了吧。地球……?什么时候讲到这么大规模的话题了啊?似乎是你那小小的脑袋把理想过度膨胀到太不相衬了吧。如果你觉得这个社会像坨粪,那你就去改变它啊。话说回来,受到这种社会恩惠眷顾的人到底是谁啊?你担心的真的是地球的未来?别把你的无能说得全是社会的错一样。如果你真心为地球着想,那你现在马上去死。这才是最环保、对地球最好的选择。你只是借着认为自己无法适应的社会毫无价值来让自己保持正常而已。话说回来,你真的快点去死一死。别说存在价值为零了,根本就是负值好不好。你活着也只是碍事而已,拜托你快一点去死,尽快!」
哥哥很故意「唉」地大叹一口气。
「唉呀唉呀,就算会读书也只是笨蛋呢,完全无法沟通。」
「那至少从这个房间里消失。」
「好、好。」
哥哥慢吞吞离开我的房间,他走路的方法、缺乏线条的背、油腻的头发,都让我厌烦。哥哥的一切都让我感到不爽。
将来我不要照顾哥哥,绝不。躲在家里,只会往轻松的方向逃,只会带给他人困扰,哥哥是个最低级的人渣。和侵蚀家里的害虫一样。
我希望他将来尽可能痛苦惨死,想象哥哥为他无限放纵、无限随自己开心活着的事情付出代价的那一个瞬间,我感觉脑海中涌上一股黑暗喜悦。我离家后、母亲过世后,哥哥没家人、没恋人也没朋友,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孤独变老,在母亲留给他的钱也全部花光后,他会连求助的对象也没有,生命线就此断绝,饥饿、口渴,一个人畏惧着孤独,将来连一毫米的希望也没有,在朝向死亡前进的人生谷底中、活地狱中,尽情后悔吧。后悔自己的怠惰……拜托他一辈子都别鼓起勇气踏出家门。
尽情后悔吧,我真挚期待。
如果不这样,那拼命活着的人不就像群傻蛋吗?
17
今天的早餐是珍珠菇味噌汤、竹笋饭饭团和腌渍白萝卜。我独自一人品尝妻子出门前为我张罗的早餐,吃、喝、咬碎、咽下。
风从开着的窗户吹进来,蕾丝窗帘滑顺地随风起舞。
麻雀啁啾、车子往来的声音和晚春的香气混杂在一起随风吹进房里。
好安静。
我看着对面,妻子的位置空无一人。太阳照射下,妻子的微笑闪闪发亮,她的气息如同味噌汤喝完之后留下的香气一样,淡淡飘散在空气中。我现在原本预定是和妻子在电车里才对啊。
爽约的我昨晚晚归时,妻子一如往常撑着为我等门。
然后,今天当我和平常相同时间起床时,妻子再过不久就要出门了。妻子为了我热味噌汤、把中午的便当交给我。然后把盖在竹篮上的手帕掀起来给我看,说里面的东西准备要和小唯一起吃。我因为太疲倦,所以没什么留意,但说起来,昨天回家的时候,家里好像有烤面包的香气。妻子为我盛一碗味噌汤,看到时钟后小小发出惨叫声,慌慌张张地把行李搬出大门,如暴风雨般消失在门的另一边。我叹了一口气。如果会这么慌乱,那就别帮我做早饭和便当了啊。下一刻,原本已经关上的门又被用力打开,让我吓到跳起来。
「冰箱里面有咖喱,晚上要热来吃喔!」
妻子说完之后,这次真的往青森去了。
我独自吃完早餐,在寂静厨房里的流理台洗碗,在洗脸台刷牙、漱口、扣上衬衫的钮扣、系好领带、用发蜡稍微整理头发、披上外套,在玄关发现我的鞋子自然被整齐摆在正中央。应该是妻子帮我摆的吧。
『这是我们会珍惜彼此一辈子的合约。』
在结婚申请书上盖章时,妻子笑着说:
『我会珍惜你的,所以你也要珍惜我喔。』
几秒后,我发现自己盯着鞋子呆站原地,我蹲下穿鞋,步出空无一人的家。
天空透着淡蓝,从远山吹拂而来的风带来嫩叶及水的气味。因为是周六,所以来往的人不多。或许是我多想,但偶尔擦身而过的人脸上,似乎带着淡淡微笑。
抵达公司时,已经有不少人在办公室里了。百叶窗遮蔽从外而来的自然光,感觉办公室的空气因此停滞不动。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默默动手做原本应该在昨天就能完成的工作。随着时间过去,同事们陆陆续续穿着比平常休闲的装扮进到公司里来。
十二点过几分之后,我离开座位,在空荡荡的茶水间,从餐具柜里把自己的马克杯拿出来,丢了即溶咖啡粉进去。当我倒热水进杯子里时,胸前口袋发出小动物般的震动。收到一封新简讯,是妻子传来的。
【给启太 我到弘前公园了喔。 千草留】
我打开照片附件,在霭霭淡蓝色的天空下,妻子和小唯以樱花垂枝的护城河为背景,一起往上跳跃,满脸笑容。我反射性写起回信用的文章:
【给千草 顺利抵达真的太好了,要玩得开心喔。 启太留】
原本要直接按下送信键,但我的手指停下动作。
『为什么选弘前公园啊?』
应该是一星期前吧,我问妻子为什么要指定去那个地方赏花。
『因为听说那边是日本第一的赏樱名胜啊。』
妻子如此骄傲说着,当时,我没更深入追究。
弘前公园,青森县的观光名胜。既然妻子会说「听说」,表示她也没有去过。不过,二月积雪的那天,我记得妻子似乎说她曾经在青森住过。从妻子的语气中,我丝毫听不出来是对故乡名胜骄傲的语气。我一直以为青森是她的故乡,似乎也非如此。那么,她真正的故乡是哪里呢?
妻子不太说自己的事情,虽然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我一点也不想出生。好想消失。』
妻子笔记本的内容闪过脑海,这是我第几次想起这件事了?话说回来,她今天不在家,只要我想、只要她没换地方放,我就可以翻笔记本来看。
我把刚打好内容的手机收进口袋。
回到座位,从便当袋里拿出妻子自制的核桃面包。我用手撕开微硬的面包丢进口里,花时间一次、两次咀嚼。愈咀嚼愈有温顺甜味,有健康的味道。
把手伸向三明治的同时,我想起她早上慌乱的样子。
就算是旅行当天早上,就算只是顺便,为我准备早、午餐的人就近在身边。对独居好几年的我来说,非常明白这件事有多让人感谢。但是偶尔会让我受不了。妻子微笑、珍惜我、平凡又幸福的日常生活让我受不了。有时候我会觉得只是在玩大规模的扮家家酒,有无法捉摸的感觉。我们在今后,会一直这样活下去吧。只要没遇到大规模事故或重病,到彼此身体机能渐渐衰退,哪个人先走为止。
我们应该不是一般夫妻吧。
我不喜欢千草,也没必要勉强自己喜欢她。
『最后一个问题,请问你——』
把我们俩绑在一起的,果然就是她在车站里问我的问题。我们之间没有特别感情,对彼此来说,我们只是任谁都可以的重要之人。
我珍惜的不是千草,而是身为我妻子的千草。而她容许我这么想,因为她肯定也是如此。因为这就是合约内容。
我独自默默进食,用苦涩咖啡把最后一片核桃面包冲进胃里,再次拿出手机,删掉一句之后才按送出。
【给千草 要玩得开心喔。 启太留】
工作结束后,回到空无一人的黑暗家中,打开电灯。
当我从冰箱中段拿出塞满咖喱的保鲜盒后,下面出现一张对折的淡绿色便条纸。打开一看,上面大大写着【启太,欢迎回来。今天工作辛苦了!】我一瞬间停止思考。
妻子写字条时是什么心情啊?她是用怎样的心情晒棉被、煮饭、撑着不睡等我呢?
把咖喱放进微波炉中,按下加热键。
等待时,我来到书柜前,抽出青森的导览书。和之前一样,绿色笔记本就藏在后面。确认这件事后,我把导览书放回原位。
「叮!」厨房里的微波炉响了。
把咖喱移到桌上,打开冰箱,把麦茶倒进玻璃杯中。呆呆看着空气一点一点进入满是液体的水瓶中,心里想着。
说起来我总是被送出门的那个人,在家里目送谁出门,除了一次例外之外,今早或许是第一次。像这样在家里等谁回家也是第一次。不过只是启程去两天一夜的旅行而已,或许有点太大题小作了吧。
从餐具柜拿出一根汤匙时,和旁边的汤匙擦撞发出小小的金属铿锵声。听到这个声音时,我想着,明天就让我晒棉被、准备热饭等她回家吧。
我不可能喜欢上千草,但至少在她回家时,能让她好好放松。希望对她来说,这个家可以是让她放松的地方。
自己的归处。我想这大概是很重要的事情。
18
如果上私立大学,我就得从家里通车上学;如果上国立大学就可以自己住。我顺利考上邻县的国立大学,实现和母亲之间约定的日子终于来了。
「启太,准备好了吗?」
「嗯。」
我正好做完最后检查,拉上旅行袋的拉链,总之把必需用品塞进包包里了。学校到家里单程两小时,也没有太远,要是缺什么再回来拿就好了。
我背起包包,又看了一次自己整理干净的房间。
我已经等这天很久了,一直都想离开这个家,远离母亲和哥哥,我还以为我应该会感到很痛快。但是,已经在这里生活十八年了,真要离开时不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把行李拿到玄关,汤姆摇着尾巴跟在我后面。先在玄关穿鞋子的母亲朝哥哥房间喊:
「小弘、小弘,启太要出门了喔!一起去送他吧!」
「不用啦。」
我阻止母亲。
或许是年龄的关系,哥哥对我的骚扰行为在高中三年中变少了,但这几天又变本加厉。无论什么事,他都会一再重复「你滚出去后我可爽快了」。他大概是安着要在最后尽情骚扰我的心,肯定很开心我离家吧。
「这样吗……?那我在车上等你喔。」
母亲先行一步走出大门,她要开车送我到车站。
大概是明白要道别了,汤姆发出可怜低鸣粘在我身边,我伸手摸它的头。
在这个家里时,汤姆一直都是我唯一的心灵支柱,它用温柔的眼神抬头看我。因为原本就是土黄色所以难以察觉,但他的眼头和额头确实增添不少白毛。我和汤姆变老的速度不同,汤姆还可以活几年呢?用手指梳着它柔软的毛皮,我在心里对汤姆说:
『一直以来谢谢你,最喜欢你了。请你一定、一定要健健康康。下次再一起去散步吧。』
「哇,你该不会正在和爱犬感动告别中吧?」
我抬起头。
哥哥不知何时出现,全身穿着永远不变的运动服,脸上露出一如往常的卑劣笑容靠在墙边。我茫然盯着他的身影看。
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如此讨人厌的家伙啊?
真不想把汤姆留在这里。我最后还想用力抱抱汤姆,但如果现在做出这个举动,只会变成哥哥嘲弄我的绝佳题材。
我安静穿上鞋子,伸伸懒腰后,最后拍拍汤姆的头背起包包。在我手碰上大门门把时,哥哥突然在背后叫住我:「启太。」
好烦,他应该打算最后再抱怨两句吧。我当没听见打开大门,就在此时——
「加油。」
……我听错了吗?
一脸讶异转过头去,哥哥直直盯着我:
「启太,加油。」
认真的表情和出乎意料的话语让我感到困惑,我随口回了:「我会。」
哥哥只在门口送我,但是,当我关上门时,我觉得他还在原地看着。
顿时想起小时候和哥哥玩的回忆,同时也想起他无数的骚扰行为和对骂场面。
——事到如今,我也没打算和他回到过去要好的关系。因为我们之间对彼此的厌恶感已经太深太深了。
我甩开和哥哥之间的回忆,把行李塞进母亲的车子里。
在往车站的路上,我和母亲几乎沉默不语。
我边看着窗外景色,想着哥哥今后会怎样。他现在二十三岁,今年要满二十四岁了。几乎所有同学都成为社会人士的年纪。现在本来就是就业困难的时代了,错过这个时机,他将来走进社会时肯定会遭受更严苛的责难吧。谁愿意聘用一个不年轻,且能力与年纪不符的人呢?
我好想要对母亲说,要她狠下心来让哥哥出门;好几次都想对她说,这才是为哥哥好。但可以预料,她只会火冒三丈,不愿多谈地说:「他还没准备好。」相同的场面已经在我们之间上演无数次了。应该暂时不会和母亲见面了吧,我不想要临别之前还吵架。
长时间沉默后,抵达车站了。我还以为母亲会在站前广场放我下车,没想到她竟然把车停到车站大楼的停车场,心情很好地说:
「都来了,当然要顺便买个面包啊。」
我说了「那再见」后,背起包包准备离去,母亲抱怨:
「等一下啦,难得一起来就一起去买面包啊。」
我看着母亲,她那带着身为母亲使命感的表情让我厌烦。最重要的是,在老家车站和母亲一起去买东西超丢脸。
「电车就快来了。」
「还有时间啦。」
试着抗拒好几次,但我最后还是输了,只好尽量和母亲保持距离,心不甘情不愿跟着走进大楼内的面包店。母亲心情极好地单手拿着夹子,夹起一个又一个面包往托盘上放。
「你哥最喜欢这家店的牛角面包了,你也拿自己喜欢的东西啊。」
我拿起自己的托盘,放上一个三明治后迅速走过母亲身边到柜台结账。
「启太,等一下啦,我一起付啦。」
我当没听见拿出自己的钱包,结完帐后到店外等待母亲。过了一会儿之后她也出来了。
「真是的,你干嘛自己走掉啦。这些给你,你只有买一点而已啊。」
母亲把应该有三人份面包的大袋子塞到我手上,我原本打算抱怨,但又把话吞回肚子里,默默收下面包。取而代之,用旁边听不见的耳语声说:
「你送我到这边就好了啦。」
我先一步阻止母亲买月台票进到月台送我。
「你为什么这样说,我陪你到车子来啊。」
她果然打算要一起跟到月台上。
「拜托,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你饶了我吧。」
这个人把自己的存在意义寄托在保护孩子,特别是保护哥哥上。今天非常难得把心用在我身上,但在我看来,她只是饰演一个母亲的角色而已。我只觉得,她只是陶醉于目送儿子离家这个人生大活动之中,拥有母亲身份的自己而已。她确实有这种想法。
「饶了你,这说法也太过火了吧……」
她突然变得很不悦,但在看到我的表情后不甘愿地同意。在我要离去时,她假惺惺地说:
「要变冷清了。」
想着到目前为止的一切,我根本不觉得母亲是真的这样想。我客气地向她点个头后迈出脚步。
「随时都可以回来喔。」
她从背后对我说,但我没回头。没想到我竟然再也见不到汤姆,这天,我离开老家,开始独居生活。
19
「弘前公园里的樱花果然很壮观,非常多品种喔……」
周日晚上,赏完花回来的妻子兴奋的样子,和从远足回来的孩子没两样。
简直可说过度夸张开心地吃完我准备的炙烧鱼板、馄饨汤还有炒饭,然后把她买回来的伴手礼,用整个苹果制作的派当饭后甜点。不管是两人一起洗餐具时,还是饭后休息时,她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毫无脉络、非常开心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好久没和小唯见面也好高兴,玩得很开心喔。然后啊,虽然人很多,但我们还是去附近的店家喝抹茶、吃甜馒头……」
她平常只要钻进被窝后就会马上睡着,但今天关灯之后,罕见地还是撑着继续说。
在寂静的房间中,和盯着天花板说话的妻子并排躺着,感觉夜晚这世界只剩我们两人。妻子多话到几乎让人担心。
我看着天花板的木纹,时不时应和她。
「我们住的那家民宿超棒,民宿老板晚上带我们去不为人知的好地点赏夜樱。黑暗中,花瓣的淡粉红色像棉花糖一样松松软软、闪闪发亮,好梦幻喔。真想和启太一起看,然后啊……」
已经过午夜十二点了,如果是平常,这时妻子早已沉睡。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妻子。她大概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口中不停地如泉涌般说出感情丰富的语句。我这才发现,她其实不是真的想要说这些话。
可能在青森累积了什么,在溃堤之前,要快把其他东西丢出去避免溃堤吧。是我想太多吗?但我看起来就是这样。或许,妻子不断开口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对我的义务感。或许是因为顾虑我,想要让我知道,她真的在旅行中玩得很开心。
「我们还和民宿其他旅客变成好朋友……」
妻子还在说,让我都想把她嘴巴塞起来了。我把手伸出棉被,但想起妻子那天露出的表情,又停手了。所以取而代之的,在妻子停下来时,我尽可能温柔附和她。边附和她,边想起到公所缴交结婚申请书那天的事情。
彼此互相珍惜的合约,订下合约后回家路上看到的景色,瞬息万变的夕阳色彩染上街道、人、车、树木,我和妻子的影子颜色相同、相互依偎,在口袋中相牵的手的温暖。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妻子说出口的话像水龙头关掉一样变得断断续续,然后,外头开始响起雨滴声。
滴、滴。
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
「晚上也是……灯笼啊……很漂亮……」
滴、滴。
妻子断断续续的声音、我的附和以及水滴声轮流填补沉默。我看着终于开始打瞌睡的妻子,从刚刚开始,不对,应该是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很在意一件事。妻子过去肯定在那里生活过,但我从不曾听她提起过往的事情。不只今天,她总是如此,只讲今天或明天的事情。目前为止的对话中,妻子只有在下雪那天提到自己的往事。
我还以为今天至少会提到吧,但她讲了这么长的话,还是一次也没提。
滴、滴。
「对不起……」
对不起?
我试着喊妻子的名:
「千草?」
妻子缄默一段时间,接着传来轻轻鼾声,然后马上转为闷闷的声音。我立刻察觉妻子睡着了,大概是下意识的动作吧,妻子睡着没多久后,又把棉被往头上盖。
被独自留在黑夜中的我闭上眼睛,一滴、两滴,数羊似地数着雨滴声。
滴、滴、滴。
雨滴的间隔愈变愈短,节奏也改变。终于,雨水在窗前形成天然窗帘,这附近全被「唰」的声音覆盖。
隔天清早。
「吃饭比较好吗?」
吃早餐时妻子突然盯着我看,我这才发现自己单手拿着吐司发呆。
今天早餐是吐司、炒蛋、番茄莴苣沙拉。我这才想到,这还是第一次妻子在早餐时准备面包。除此之外,妻子还是一如往常的她。
突然,有个冰冷的东西贴上我的额头,吓我一跳。原来是妻子站起身往我这边探,然后用手摸我的额头,我们对上眼,妻子说:「没发烧啊。」后放开手,像是看病人一样看着我:
「你脸色好像不太好耶,昨天没睡好吗?」
「没有啊。」我吐出谎言后咬下一口吐司,酥脆口感之后,奶油香气在我口中散开。
「很好吃。」
我边说边咬下一大口吐司,接着拿起沙拉,新鲜莴苣和熟透的番茄上淋着生姜味明显的甜辣洋葱酱,炒蛋无比松软。妻子做的菜都很好吃,味道温润,她很擅长把食物弄得很好吃。
「不用勉强喔,剩下来也没关系。」
我不理会她的担心,把盘内食物全部扫空。
和平常一样步出家门后没多久,我就察觉身体有异,是吃太多吗?我的胃正尝试把食物往外推。单手遮住嘴,心想不可以在这边吐,接着忍着呕吐感四处张望,发现路边有自动贩卖机。我握着柳橙汁的宝特瓶,在附近的公共厕所中把胃清空,漱漱口后前往公司。
周一,公司里和平常一样有很多慌乱的工作在等着我。
下午三点左右,有份合约要拿到徒步即可抵达的老客户那里去,我顺便带白井过去打招呼。事情办完回公司途中,我的视线突然出现紫色光芒。
停下脚步后,走在我身边的白井也停下脚步:
「挂桥前辈?」
每眨一次眼,紫光的范围就随之扩大,我开始冒冷汗,全身像是从外往内用力压缩一样无法呼吸,连自己的体重都无法支撑,我忍不住靠在一旁的行道树,接着缓缓蹲到地上。
「挂桥前辈,你还好吗?」
我挤出力气轻轻点头。
「要喝水还是什么吗?」
「没关系,我只是头晕而已。」
冷汗流不停,静静不动一段时间后,压迫感开始消失,视线也回复正常。好不容易站起身,却感觉脚下虚浮,仿佛站在棉花地面上。白井指着道路对面说:
「那边有家咖啡厅,我们稍微去那边休息一下吧。」
「不用,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你的脸很苍白耶。」
白井半强迫拉着我走进咖啡厅。
「欢迎光临,请问有几位?」
里面走出一位优雅,留着整齐白短发的女性。白井俐落地回答:「两位。」
「两位吗,请往里面走。」
隐约可见柜台旁狭小通道内侧摆放着桌椅,白井先跨出脚步,但是她还没踏出一步就突然往下看,似乎有些犹豫地「啊」了一声,停了下来。
「怎么了吗?」
我从白井背后往前窥视,只见一只如同刚洗完的被单般全白的猫咪,正伸出红色小舌整理自己的毛皮。白井带着悔恨的表情转头对我说悄悄话:
「对不起,挂桥前辈你讨厌猫对吧?」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想。
「没有啊。」
「别勉强了啦,我们换家店吧。」
「白井怕猫吗?」
「不怕。」
「那这家店就好了啦。」
除了两位聊得正开心的初老女性之外,没其他客人。古典音乐的声量也调到最小,店内很安静,是个正好可以让身心好好休息的空间。我越过白井在小窗边的位置坐下后,她有点畏怯地在我对面坐下。脱掉外套后,觉得肩膀周遭有被解放的感觉。在我把上半身靠在椅背上时,白猫跳上我的膝头。正好来为我们点餐的女性,边微笑边放下水杯: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不会,它很漂亮呢。」
猫咪微微的重量和体温让我感到很舒服。我想起还是小狗时的汤姆。我用指尖搔搔它的眉间,它的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舒服地眯上眼。我边摸猫边看菜单,想起我自从把早餐吐出来之后就什么都没吃,这可能是头晕的原因吧,我点了看似好消化的香蕉果汁。白井则是从好几款咖啡中选择曼特宁。
在女性离开后,白井对不停摸猫的我说:
「你之前不是把猫赶走了吗?」
她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我呆愣一下,我刚刚有漏掉什么话吗?
「对不起,你在提哪桩?」
「就是之前我喂小猫的时候啦。」
白井的声音中透着不满,在我回忆之后终于想起来了。说起来,几周前,我确实把她在公司前喂食的猫赶走了。
「啊,因为那是野猫。」
「为什么野猫就不行?」
「因为它们要是没有学会自己觅食就会活不下去。」
「但是其中一只,黑色那只已经很虚弱了啊。要是放任不管可能就会死掉耶。」
「那就让它死吧。」
我边搔着猫咪下巴边说,猫咪像是要我多搔几下把脸贴近,真是可爱啊。
白井非常震惊:
「明明都是猫咪啊,那也太可怜了吧。」
「同样都是猫又如何?让原本会死的虚弱生命继续活下去才是问题吧。不仅限于猫,生物这种东西,都只有能适应当下生活环境的那方能继续活下去,这种淘汰机制累积数代之后,就会形成进化。」
「但是——」
「我认为猫咪可爱之处是它们身为动物的一项武器,但如果因为这样而短时间内有人喂食,导致它们学不会狩猎方式,那不是太不幸了吗?要是没人依靠就活不下去,野猫数量太多,也会被卫生局抓去杀掉。这样思考之后,就会觉得让本来没有生存能力的猫咪留下后代是件糟糕的事情。比起赶走它们,我觉得因为可爱而一时心血来潮喂食它们的人更加恶劣。但如果可以照顾到它们老死,要喂我也没意见。」
白井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
「挂桥前辈,你今天好奇怪喔。」
我似乎让她不高兴了,但她不出我所料的反应让我差点笑出来。
温柔或是体贴这种情绪,不见得和世界的准则成正比。原本该是如此,但这些东西却毫无抵触地在她心中共处,这非常好笑。
——不行了。今天我好想要久违地变回没骨气的自己,这是不好的现象。
放空大脑,不停抚摸脚上的猫,在摸它的时候想到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毫无防备的生物,这让我感到有点不可置信。
突然,我好想念汤姆。
20
大学开学之后第一个连假,黄金周假期到了。
我和其他多数独居学生相同,连假前半去参加社团的活动,后半则是要回到暌违一个半月的家乡,和朋友们约好要见面。
「我大概在三号中午左右抵达。」
当我打电话告诉母亲时,她过了一会儿才对我说要到车站接我。
转乘几班平快列车两小时,愈来愈接近不久前生活的家乡时,我涌起一股奇妙的心情。到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淡淡的乡愁。
总之我好想念汤姆的触感,还有它温柔的眼睛。
走过宇都宫车站收票闸门,我在车站广场发现眼熟的黑色小轿车。发现我后,母亲朝着我挥手,我急忙坐上副驾驶座。
「大学怎样?」
「很有趣啊,有各种不同的人。」
母亲边开车边心神不安地上下打量我。
「有好好吃饭吗?」「进什么社团啊?」「你没跑去喝酒吧?」
远离大楼与餐饮店林立的车站周边混杂区域后,母亲一个人说个没完,我随意应和几句,看着窗外让我感到安心的熟悉风景。
突然,母亲往预料外的方向转。
以为是要往老家前进的我,第一次自己主动开口:
「要去哪?」
「难得启太回来啊,我想说我们在外面吃好了。」
「不用啦,回家吃就好了。」
还留有青春期别扭个性的我,不想让这边的朋友目击我和母亲两人一起用餐的身影。
「难得嘛,你想吃什么?」
「那弘树要怎么办啊?」
「……我有买面包放在厨房,他会自己去吃啦。」
「他最近在干嘛?开始去打工了吗?」
当我发出尖锐疑问之后,母亲有点不安地偷瞄我的脸:
「你哥最近状况不太好。」
「啥?」我傻眼笑了出来:
「他有好过吗?蹲在家里十年以上,每天都只会玩电脑状况当然不好啊。所以我说过几次,在他变成这样之前要让他走出家门。」
「啊,就是那家店。」
母亲手指路旁一家装潢成怀旧风的时髦店家。看见英文店名以及红白绿的国旗,应该是间意式料理店吧。
「吃那里可以吗?最近新开的店,我一直想去吃一次看看。」
「为什么?回家吃就好了啊。绕去那边的便利商店随便买些东西就回家啦。」
母亲吞吞吐吐地,然后把车子停在我手指的便利商店的停车场中,当我想下车时——
「启太,我要跟你说。」
母亲有点迟疑地开口,我收回放在门把上的手,转过头去看她。然后,总觉得母亲似乎变得比之前还要憔悴。
「你哥他最近状况不太好。」
「你刚说过了,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你别这样责备哥哥啦。」
她的口气像是在责备我。
「我没有啊。」
我在心中咋舌。从以前就是这样,她总是对我严格、对哥哥放纵,而且非常放纵。就算不去学校、不念书、不工作,她都不会责备哥哥。
「你不是常对你哥说,要他去上学、去找工作之类的。」
「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什么事情都要讲求时机啊。」
「所以,你到底要等那个时机等到什么时候啊?年纪愈大就愈难走出家门耶,最好死拖活拖都要把他拖出家门,这也是为他好。」
母亲叹一口气:
「说实话,你对哥哥说的话造成他很大的压力,似乎全积在心里。」
「然后呢?」
「然后就是,你不是在四月搬出家里了吗?这似乎让他放下一块大石之类的?从压抑中解放出来,原本累积的压力一口气全部倾泻而出。嗯,该怎么说呢?就是精神的平衡崩溃了。」
我沉默不语,接着母亲先用「所以啊」开头之后才慎重说:
「我觉得暂时别让你和哥哥见面会比较好。」
拉着母亲的手走出便利商店的小女孩的「哈哈」笑声,还有外面马路来回奔驰的车子引擎声听起来非常大声。
也就是说,要我别回家就是了。我终于理解母亲坚持要在外面吃饭,希望我远离家里的理由了。但母亲似乎搞错我沉默的原因:
「对现在的哥哥来说,外部的刺激似乎对他不太好。所以要是你回家的话,就会……嗯,你可以理解吧?」
「啊,我很明白。」
我一把抓起脚边行李起身,粗暴关上车门,朝刚来的方向往回走。背后传来「啪当」的声音,母亲慌张追上来:
「你要去哪里?」
「去哪都没差吧。」
黄金周耶,站前的饭店应该全都客满了吧。那去找麦当劳或是家庭餐厅这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撑过一晚,或是去朋友家住吧。
「总之我们先去吃饭吧。」
「我不饿。」
对了,我想说家里有,所以根本没带换洗衣物。得要去买才行,可恶,又多一笔额外支出。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
母亲的口气明显松了一口气。
「你觉得我有地方去吗?要是不想要我回家就早点说,我也要预先做准备吧。」
我丢下这几句话后,母亲露出「我是个被儿子冷淡对待的可怜母亲」的表情,看见这个表情后,我那与家里断绝联络的这一个半月来沉淀在心里深处十几年份的郁闷一口气全部沸腾。
每次都是这样。
母亲有逃避问题的坏习惯,既不想说东说西来伤害哥哥,现在也不想明白把我赶回去,但那最根本的情绪并非温柔,母亲只是单纯最爱自己而已,只是不想被对方讨厌、不想伤害自己而已。她要是早点跟我说没打算让我进家门的话,那我就可以提早准备了啊,我都回到这了才跟我讲,我也很困扰耶。
那天晚上,照原本规划和国中篮球队伙伴们一起在车站附近的居酒屋里相聚。
有人上大学、有人去工作、也有人在打工,大家都各有自己的状况。在所有人报告完近况之后,生活环境的差异反而让大家有点难交谈了。和每天都在学校里见面,一同度过漫长时光的那时相比,共同的话题变得非常少。结果自然而然开始讲起下流的情色话题。就算环境不同,下流话题都是以人类本能为基础的共同话题。而且到最后,那反而是最能炒热气氛的话题,也是个表现出男人骄傲的地方。
在朋友说起自己第一次性经验等等的话题时,我和大家一起跟着喝倒采,但其实脑袋里被完全不同的事情占据。中午露出一副被害者表情的母亲,和前一阵子说着「加油」目送我出门的哥哥。不管我再怎样想赶出脑袋都赶不走,脑海中景象和眼前的胡闹全混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个话题告一个段落后,有个人开口:
「我今天回家之后啊,中午被我妈塞了一堆食物。我明明就说晚上有聚会啊。」
出外独居的人纷纷附和。「我懂——真的很烦耶。」「嗯,但也知道那是爸妈的心意啊。」
我看时钟,差不多是时候了,背着包包起身,裕介马上发现了:
「启太,干嘛,你要回去了喔?」
「对啊,我明天学校有事,下次见啦!」
我反射性吐出谎言。
最后一班电车上只有三三两两的乘客。
在缓缓开动的电车中,宇都宫的明亮街道渐渐离我远去。我闭上眼睛装睡,然后轻轻靠在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