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晚上下雨了吧。
樱花树上被扫空的樱花花瓣,湿淋淋地粘在柏油路上。接下来只会在时间中逐渐风化的花瓣上,散落着无数脚印。
我边在还能感受些许夜雨痕迹的樱花地毯上留下新足迹,边向前走。
当到昨天为止都还被当成珍宝的樱花树,隐藏在梦幻花瓣后的乌黑粗强树干和树枝变成主角后,也变为人类日常生活的背景之一。阳光从带叶樱花的隙缝间照射下来,露在花瓣地毯外的柏油路上的积水因而闪闪发光。光线上下夹击中,让我不禁眯起眼睛。我走过眺望河川的老人身边,小学生们从我身边跑过去,和骑脚踏车的学生以及穿着西装的上班族擦身而过。在我看来,他们每个人的轮廓都比前一天更加鲜明。
我去年应该也看过相似的光景。眼前这一片风景,与去年看似相同却也不同,而我的社会人生活,也在这个城市里顺利迈入第二年,时间不断往前走,不可能再回到过去。我却有一种只要稍微发呆,我的双脚就在无法捉摸的时间上空转一般,在记忆的幻影中徘徊的感觉。
走过樱花步道,走进略有寒意的大楼阴影中后,这份感伤也自然淡去。比起眼前的风景,我调整自己的心情去面对今天非做不可的工作,走近公司大楼时,才发现有人影一直蹲在公司前面。
有个身穿淡褐色大衣的年轻女性蹲在那边。
又过一会儿,我才发现那是新进员工白井。是身体不舒服吗?但这个假设马上被推翻,我看见一个细小的黑色尾巴在她对面摇晃。
是猫咪,而且还有两只。
可能才出生没几个月而已,小猫身材非常细小纤弱。一只全黑、一只全白,是兄弟吗?两只小猫专心把脸埋在白井温柔伸出的手中,看来白井是在喂它们吃东西。
我故意加重脚步声走近两只小猫,白猫最先做出反应,咻地一下跑走,迟了一会儿,黑猫才追着白猫身后离去。
白井转过头来,露出吓一跳的表情。
眼睛显现露出「是谁做出把猫赶走的举动啊」的单纯疑问,在看见我后,又露出做坏事被抓到的不安表情。她呆呆微张的口中吐出招呼声:
「……早安。」
「早啊。」
我没有停下脚步,把想要说些什么的她留在原地,直接走进办公室中。
隔天周六,到了公司后发现,尽管是周末,几乎所有同事都来上班了。
因为洽询电话不多,工作速度比平常还要快,但离开公司时夕阳早已西下,虽然这已经比平常还早下班了。
不经意抬头看着深蓝天空,隐约可以看见星光闪耀。我眨眨眼,出社会后的这两年,我的视力变得很差。为了让自己的眼睛休息,我刻意让自己边看着远方边走路。平常走在回家路上总会不自觉加紧脚步,今天难得可以用自己的步调走。和妻子邂逅以来,新生活的各种手续以及工作上的事情,让我有种一路奔跑的感觉;但是,似乎已在不知不觉中越过一个难关,今天没有急忙的必要。发现这件事之后,我放慢自己的脚步。
突然,我的脑袋变得空空一片。
然后,路边不知何处传来「喵」的猫叫声。
定眼一看,两只小猫躲在烟店旁的电线杆后面偷瞄我,我马上发现是昨天的猫咪。和它们对上眼后,白猫像是在讨食物一样大声地「喵」了一下。我当作没看见,边走边掏出口袋中的手机。
突然好想要自己一个人独处。
「事出突然真的很对不起,我要和同事一起去吃饭,就不回家吃晚饭啰。」
电话那头的妻子,毫不怀疑地相信我说出的谎言。
『好,偶尔也去好好放松一下喔。』
挂断电话又走一会儿,一间旧旧的小咖啡厅出现在眼前。
我打开那扇不怎么好开的门,和钝钝的「框啷」铃声一起,空气中飘散着咖啡和咖喱混合的怀念气味。
站在柜台后的老板往门口看过来,向我轻轻点头;我回礼后,在离门口最近的双人座位上坐下。四处留下碰撞痕迹的木制桌子。我没看菜单就点了咖喱饭,听到我的点单后,老板随口回我一句「好」后,打开电锅的盖子。
从去年三月搬到这个城市来后,到和妻子结婚前,我每周会有三个晚上来这里吃饭。睽违约三个月再度来访,但从老板举止中完全看不出来他还记得我,话说起来,说不定他根本从没记起我过。这家店没很好吃也不难吃、不便宜也不贵、上餐速度不快也不慢。但是,店员不会刻意做出热情的举动。我不喜欢过度热情的待客方法,所以特别喜欢这家店的这一点。
等待上餐的时间里,我环视店内一周。菜单上的油渍、并排在墙边的木制小动物园,和我上次来时相比完全没有改变。
几分后,咖喱饭和附餐沙拉「咚」的一声摆到我面前,沙拉里面的小黄瓜依旧还是切片星形小黄瓜。
我舀起一匙咖喱饭送进嘴里。
啊,就是这个味道,这个没很好吃也不难吃的味道。
每件事都没变。别说是与三个月前相较了,和我第一次来这家店时相比也完全没变。无论是味道、装潢还是老板的服装。这家店的时间仿佛停留在很久以前,可能连滞留在空气中的一粒尘埃,都是从几十年前就在那里飘荡着。与其说是久违到访这家店,还不如说会让人陷入回到一年前第一次来这家店时的错觉。
我当时是社会新鲜人,也还没有遇见妻子,其实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一场梦——我明白,这才是空想。
总觉得相当忙乱,所以我才会想远离家里、公司,另外找个能休息的地方吧。
一口一口慢慢吃咖喱饭,脑海中浮现妻子的身影。
她现在,应该独自吃着为两人准备的餐点吧。
我慢慢用叉子戳上粘在沙拉碗底的小黄瓜。
长时间泡在沙拉酱里的星形小黄瓜,颜色也变深了。
我想,这条小黄瓜应该在成长期里,无从选择被放进坚硬模型中吧。无处可逃的它,只能随着模型的外型长成星星形状,在成长期结束后,才得以脱离模型的束缚。虽然不再被模型束缚,却也无法马上回复原本圆滚滚的形状。
不知道维持这个动作多久了,我感受到一股视线,往柜台方向看,和老板对上眼。都已经是个大人了还像个笨蛋一样盯着星形小黄瓜看,这幅景象在他人眼中很是怪异吧。我把叉子上的食物塞进嘴巴里,又偷偷瞄了老板一眼。
他看起来很闲地翻阅报纸。
话说回来,星形小黄瓜到底是从哪里买来的啊?这附近的超市和蔬果店肯定没在卖。而且,谁看到这个会开心啊?这家店的顾客感觉都是还是单身的男人和老人。
小黄瓜让我无比在意。
思考其中因素,我想,应该是因为它和我很像吧。
我也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脱离名为家人的歪斜模型了吧。
也或许,我根本还在模型之中。我也不清楚。不管怎么说,我多多少少都有些扭曲。感觉不管我在多自由的环境中生活,我的细胞都沾染上损人的扭曲,或许我自己早已扭曲了。会把自己的人生当成别人的事情,大概就是源自于这种扭曲吧。我已经无法打从心里欢笑、哭泣、爱别人了。
我默默吃完咖喱和沙拉,最后把布满水珠的玻璃杯中的冰水一口饮尽,放下汤匙。
「麻烦帮我结账。」
「总共五百三十圆。」
框啷。
为了让被咖喱温暖的身体熟悉冰冷的夜晚空气,我慢慢走回家。路途中——
『我一点也不想出生。好想消失。』
妻子的笔迹浮现在我脑中,马上就消失了。
边看着桥下的河川边过桥,穿过在黑夜中也散发着乌黑活力的樱花步道,朝家前进。
我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差,有妻子也不坏。现在的我没有什么大问题。身为一个丈夫、身为一个妻子,我和千草真的是对处得很好的夫妻。
抵达公寓,一打开玄关门,屋内温和明亮的橙色光线倾泻而出。然后,妻子一如往常满脸笑容来迎接我:
「欢迎回家。」
我也一如往常回应她:
「我回来了。」
12
夜晚的河川很黑。
让人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黑水深处蠢蠢欲动。飘散在空气中的温热精气,让我打从心里感到不安。在白天看,这是一条随处可见的河川。光线照射下,河面会闪闪发亮,微风吹拂时,草木也会随之摆动,小鸟和蝴蝶悠闲地飞来飞去。
明明不管白昼还是黑夜都是同样一条河川,因为欣赏的时段不同,也会让看法如此不同。
汤姆静静观察着在散步途中突然在河边停下脚步的我。
升上国二之后,我依然维持着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带汤姆去散步的习惯。与其说是带汤姆去散步,倒不如是为自己找个外出的好理由。如果毫无理由外出,母亲和哥哥都不会有好脸色,但只要说要带汤姆散步,就算是晚上出门也能轻易得到应许。我真的尽量不想待在家里,所以散步的时间自然而然也变长了。
我走到水边,汤姆也跟着我后面走。
汤姆在身边让我感到安心,我盯着奔流不息的黑色液体,想看清楚底下的东西。我很明白只是被水湿透的泥土,也知道白天时的水有多浅。尽管如此,我还是对夜晚的河川抱有恐惧,而我想消除、想破坏这种恐惧。我冲动地把脚边的石头往黑色河川里丢。
石头轻轻发出「啵」的一声就被吸进河川里了。
好生气。像是在暗示不管我做出什么,在河水还是不断向前流去的河川面前,我有多无能为力一样,这让我好生气。
不知不觉想起哥哥和母亲,然后又想起我是为了远离他们两人才出来散步,愤怒和焦躁像两只大蛇在我胸口深处互相缠绕,让我剧烈疼痛。我随手拿起石头,接连往河川丢。石头溅出水花后,不断往河底沉下。单手砸不够,我用双手抓满石头,使出全力往水面丢。最后我蹲下身体,用两手抱起岩石往水面丢。
水面「哗啦!」裂开,岩石和河底的岩石互相碰撞发出低沉声音,又冷又臭的液体泼洒在我的右脚上。
我边喘气边站起身,水从湿淋淋的球鞋前端一点一滴渗入,在我感到不舒服的同时,也感到怪异的满足感。仿佛将他们两人平时加诸在我身上的透明伤害转变成清晰可见的形态。我好想将湿透的球鞋摆到他们面前,逼迫他们了解,我会遇到这种事情全是他们两人的错。
汤姆甩甩身体把身上的水甩干,当它甩开的水喷到脸上时,我才惊觉:
「对不起喔。」
我没这个意思,溅起的大片水花却泼洒到汤姆身上。汤姆眨着眼睛抬头看我,我摸着它的头温柔地说:
「我们回家吧。」
它大概不清楚我在说什么,但或许是察觉到我的心情而站起身,慢吞吞地一起走在回家路上。汤姆若无其事地配合我的速度,它的温柔不知道到底给了我多大的救赎。
家里只有汤姆站在我这边。
和母亲、哥哥之间,其实没有发生什么决定性的事情。只不过,看到哥哥不管过多久都没改善他的生活,让我无比不耐烦。
回到家后,在玄关脱掉湿淋淋的鞋子和袜子,我很故意摆在母亲鞋子旁边。帮汤姆擦干身体后,汤姆的身体散发光泽。我走到厨房洗手,哥哥和母亲正在吃晚餐。哥哥注意到我之后说:
「欢迎回来。」
「……」
「你是不会说一声『我回来了』吗?」
妈妈念我,我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发出「我回来了」的声音。「我回来了」是回到归处或是人身边时说出口的话,这里不是我的归处,所以我认为不适合说这句话。
他们大概才聊到一半吧,母亲又转头过去看哥哥:
「弘树的肌肤真的好好,好羡慕啊。」
我洗完手后迅速走过两人旁边,母亲开口:
「启太,你不吃晚餐吗?」
「我等一下再自己吃。」
我没错过母亲用着责难的眼神看我。但是,我对他们两人有更多微词。
为何?为什么有办法忍受现状呢?
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考虑将来的事吗?他们是怎样想五年后、十年后的事情啊?哥哥已经十九岁了耶。他到底打算啃老啃到什么时候啊?母亲难不成误以为自己可以照顾哥哥一辈子吗?哥哥总有一天得独立自主,但他甚至连准备都不想做。我从来没有看过母亲责备哥哥。
不去上学很轻松吧、不去工作很轻松吧、不努力很轻松吧。到目前为止,我只看得出来哥哥逃避所有该做的事情。母亲也一样,竟然说哥哥那连一个雀斑也没有,证明他有多怠惰的嫩白肌肤漂亮,只要哥哥帮忙做家事就不断夸奖他,只会讨哥哥欢心,一点也不催促他自立。
我在自己的房间中,心浮气躁开始准备下周期末考。
打开英文课本时,脑袋的某个角落思考自己的未来。愈想愈觉得,哥哥就是抢先走到我全新的未来前,拖着黑色尾巴走的不祥之物。
没有人注意到湿淋淋的鞋子,它到最后都还是湿淋淋的。
13
今天早餐是水煮油菜花、勾芡豆腐、蚬味噌汤,还有腌渍白萝卜。
「我泡好咖啡了喔。」
当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早上的新闻节目时,妻子两手拿着马克杯雀跃地走过来,我还想她在厨房发出那么大的声音是在干嘛,原来是在磨咖啡豆啊。
「谢谢你,难得看你泡咖啡耶。」
我接过温暖的马克杯。妻子露齿一笑,接着用两手握住自己的杯子,在我身边坐下来。我把杯子靠近嘴唇时停下动作,因为妻子用着期待的眼神盯着我看。
「——干嘛?」
「没有啊。」
妻子的脸上明显摆出写着对我做了恶作剧的表情。
我很慎重观察杯子里的东西。
「……这是咖啡吗?颜色会不会太淡啊?好像麦茶,而且还有一股烤面包的味道。」
「咦,有吗?」
「这是哪的咖啡啊?」
「哎呀,超市附近不是有个公园吗?」
「那附近有卖咖啡豆的地方吗?」
「嗯~那是叫什么名字来着啊?」
不寻常,但不管怎样都不会在丈夫的饮料里下毒吧。我很害怕地啜了一口,接着表情扭曲。难喝到说不出来。整体味道很淡,就像把咖啡稀释了一样,但没有酸味也没有苦味,还有一种独特的甜味。
妻子忍不住开口问我:
「怎样?」
「这个吗……很不可思议的味道耶,这什么啊?」
「蒲公英咖啡。」
「蒲公英?」
「不是西洋蒲公英喔,是日本蒲公英。」
妻子不知为何十分骄傲地说着。
我又努力喝了几口,但最后还是没喝完就出门了。
樱花树枝头萌发的新绿随风飘扬,路旁有黄色蒲公英,昨天以前都没有注意过,今天却觉得它们特别显眼。妻子或许是外出时发现蒲公英的吧。
工作时间开始半小时后,坂卷跑进办公室里,边喘气边对旁边的白井说:
「哎呀,真是太糟糕了,麻美妹妹我跟你说!闹钟竟然没响耶!明明才刚买而已耶,打客服电话去抱怨好了!」
他大概是想向办公室里的人宣告他迟到的正当理由,所以音量非常大,但没人理他。直接被点名的白井也继续看着手上的文件,只冷冷回一句:「这样喔。」坂卷没规矩地坐在椅子上,口中还不停碎念,过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粗暴地对待滑鼠:
「挂桥,我的电脑怪怪的耶,你来看一下啦。」
「请等我五分钟。」
我正好在计算文件上的数字,边敲计算机边回应他。我想快点确认好数字之后拿去请上司裁决以解决这份工作。坂卷没回到自己位置上,顺手拉过旁边的椅子,在我身边坐下来。
有五分钟的话应该能做些其他事情吧。
我心里这样想着,瞥了坂卷一眼,只见他微张着嘴,呆呆盯着天花板看。坂卷待在那边等我的时候很是无聊,又是抓脸又是伸懒腰。
工作到一个小段落后,我面向坂卷:
「电脑怎么了?」
坂卷边搔头边说:
「那个是叫下单系统吗?就是选单莫名其妙多的那个。我打进去的数字和它显示的数字不一样啦。我明明有好好打的啊,是坏掉了吗?」
开头就是借口。感觉会搞很久,我静静盯着时钟看,现在是早上十点零五分,还有一个工作预定要在上午处理完。虽然我其实已经预计可以完成,但时间不是很宽裕,倒不如说直到最后一刻才能完成。
「挂桥,你有在听吗?数字很奇怪啦,该怎么说呢——」
「是你输入错误,请你马上修正吧。」
我有点焦急。
「也不是错误,是它的数字很奇怪啦。」
那就是错误。我在这几个星期里已经完全了解,坂卷是个不肯承认自己错误的人。他只重视自己能不能轻松以及正当性,非常轻忽他人付出的劳力、时间,以及最重要的解决问题。那么,胜负关键就在于该怎样不浪费时间处理完坂卷的事情。
「这需要做修正,修正的方法我前几天才刚跟你说而已——」
「我就是忘了才问你啊。」
「你有看操作手册吗?上面有写步骤。」
「我看了啊,可是还是看不懂才会来问你啊~」
再这样说下去会没完没了。
我沉默敲打键盘,打开订单系统,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他坐。三天前我向他说明同一件事情时他也是这样,圆肥的肩膀,肩膀下无力悬吊着的双手上什么东西都没准备。我把笔记本和原子笔放在桌子旁:
「请你写笔记,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对你说一样的内容。」
「好啦好啦——」
坂卷懒懒抓住我准备的笔记用具。
这个下单系统是公司内部独自开发的系统,是要委托管理木材等库存的部门,准备及配送等工作时用的系统。和网路购物的系统很像,只要选择想要下单的物品,输入下单数量即可,而他似乎是打错数字了。
「为了要修正订单,首先需要订单上的订单编号——」
在我说明时,他就只是「嗯、嗯、喔,这样喔。」很随便回应,而且笔记本上还是一片空白。只有在我说出「请点下这个按键」等具体指示时,他的手才会动一下。他可能还会再问我相同的事情吧。但是我当作没看到,我讨厌对和自己父母年纪相当的人颐指气使,更讨厌提醒他们。
把资料输入电脑的工作,是我们部门给调过来的坂卷的工作。就只需要把数字和文字完全复制打进电脑而已,他却连这种工作都做得七零八落。但他也做不了其他工作,高层也不知道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啊——原来如此,是这样操作啊。OKOK。」
全部操作完一次后,坂卷拍拍我的肩膀回到自己座位上。
坂卷某些地方和哥哥很像。非常自私且没责任感,只想靠他人。然后,他们的存在只会对周围的人造成负担。
我为了让自己回到刚才做到一半的工作上,看向工作资料。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没把内容读进去。
此时,某个人的白色袖子突然伸过来,在我桌上摆了个纸杯。杯中传来的香气立刻飘进我的鼻子里。
「辛苦你了。」
抬头一看,是白井。
「谢谢你。」
坐在斜对面的同事边伸懒腰边说:
「唉——没那种家伙我们的工作速度会更快呢。今天是闹钟没响啊?昨天是把失物拿到派出所去,前天是电车误点吗?明天差不多就会杀了自己的亲戚还是谁了吧。」
这应该是在讲坂卷吧。坂卷本人可能是像平常一样去抽烟,现在不在位置上。
喝下一口纸杯里的咖啡,苦味在我舌头上蔓延开来。是真正的咖啡。
我想起今天早上的蒲公英咖啡,那果然完全称不上是咖啡。真是的,真亏妻子做得出那种东西啊。接着想象起妻子在公园里认真找蒲公英的样子。
「挂桥,你是在笑什么啦。」
一个同事嘟嘴不满。
「什么?」
「什么『什么』啦,看你一脸爽样。可恶,挂桥好好喔,有麻美帮你泡咖啡。」
白井在一旁哈哈大笑:
「那我也去帮本田泡一杯好吗?」
「什么,真的吗?谢谢你啦。」
他很故意这样说,白井则转身消失在茶水间里。
14
篮球的夏季大赛结束,三年级退出社团后,就是我们二年级的天下了。
暑假时几乎每天都有社团练习,夏天的体育馆跟蒸气烤箱没两样,所以只要剧烈练习之后,汗水也和瀑布一样流不停。自然而然,回家后先冲澡就成了我每天的固定行程。
但是这三天以来,每当我回到家,哥哥都正好拿着换洗衣物往浴室的方向走,而且起码要花上一小时才愿意离开浴室。
这天也是相同情况。在我打开大门时,哥哥拿着换洗衣物慢吞吞地出现在走廊上。最近这一阵子,我和哥哥彼此都不说话了。开始先避开哥哥的人是我,但T恤因为汗水湿粘地贴在背上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所以我开口:
「……我想先洗澡。」
接着,哥哥像是「我等你这句话很久了」地露出笑容说:
「你还需要做准备啊,可是我已经准备好了,所以我先洗。」
「可是我因为社团练习全身是汗耶。」
「我也有流汗啊。」
哥哥这样回答,心情非常愉悦。我则是怒火中烧:
「啥?你不过就只是在房间里玩电脑而已吧?」
「不管怎样流汗就是流汗啊。」
「运动完后流的汗和在凉爽房间里静静不动流的汗,光量就差很多了吧。你明明一直待在家里,为什么要故意挑这个时间洗啊?」
「哎呀,那只是你那样觉得而已,汗量什么的根本没关系吧。就算你问我为什么我也答不出来,因为我就是现在想洗澡啊。这不需要理由吧。」
哥哥看来根本不想妥协,没人能来当正确的裁判,再争论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我只好要哥哥快一点洗完,结果哥哥整整洗了两个小时才出来。在这段时间里,我只能忍着身上的粘腻不适等待着。
从洗澡问题开始,哥哥在这段时间内对我做出的小动作可说是不胜枚举。像是早上长时间占据厕所、在我考试前念书的时候故意大声听音乐、把洗发精藏起来等等。哥哥似乎很用心拿这些很无聊却非常有效果的方法来骚扰我。母亲大概也有发现这件事,但她什么也没说。
这种情况中,某个周六,在我为了社团活动早起洗脸时,我发现脸上长满我从来没长过的青春痘。看见这个,我终于忍无可忍,认为这是因为练习完后没办法马上冲澡造成的。
我粗暴打开哥哥房门,哥哥背对房门面对电脑。这一阵子哥哥的作息完全日夜颠倒,似乎是在我去学校的时候睡觉,这天他似乎也打了整晚的线上游戏。
「喂,我一直在想,骚扰别人有这么有趣吗?」
哥哥转过头,嘴角带着暗笑:
「你指什么啊?」
「别装傻了,你这个家里蹲的混蛋。我在问你做那些幼稚的骚扰行为就这么有趣吗?」
「所以我问你指什么啊。别说那个了,启太,你的脸也太糟糕了吧,有好好洗脸吗?」
哥哥仿佛非常享受他说的话对我造成打击而带来的乐趣,他眯起自己的眼睛。
「我在问你,你是打算利用打扰别人,多少为自己没用的人生制造一点乐趣吗?如果你这么闲,就去上学还是去工作啊。」
「你听不懂人话耶~我不是说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吗。」
哥哥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冷冷看着哥哥:
「算了,你给我站起来,我要扁你一顿。」
哥哥一瞬间愣了一下,但马上又摆出无所谓的态度:
「……麻烦死了,我才不要咧。那是低能儿才想得出来的方法吧,有被害妄想症的启太小弟弟。然后咧?骚扰别人是什么事,你举个例子啊?」
「想法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喂,你们在干嘛啊?」
母亲发现骚动之后急忙跑来,我继续瞪着哥哥,哥哥还是那副瞧不起人的笑容。
「你们是在吵架吗?」
母亲语带责备说着。
「没有啊。」
哥哥说完后背对我和母亲,回去玩他的线上游戏。母亲狠狠转过来看我,然后捉住我的手:
「启太!你给我过来这边!」
一瞬间,我涌上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厌恶感,喊着「别碰我!」甩掉母亲的手。
「你那是什么态度!」
母亲因为愤怒而扭曲脸孔,哥哥从她背后往这边偷看,笑得很讨人厌。
母亲把我拉到客厅。
「坐下。」
我瞪着母亲,故意慢吞吞坐下。
「我之前说过了,你对哥哥的态度太差劲了吧。」
我以为我听错,很早就知道母亲溺爱哥哥到无法无天的程度,没想到竟然如此夸张。不只不责备哥哥一而再、再而三对我的骚扰行为,在母亲心中有错的人永远是我。明明就是个不会养小孩、跟废物一样的女人,到底有什么资格对我说教啊。
「那你让那家伙走出家里做些什么啊,那我就会改善。」
「我说几次了,现在还不是可以出去的状态啊!而且,你怎么可以叫他『那家伙』!要好好叫哥哥!」
「现在、现在……你以为保护小孩是家长的工作吗?那家伙明年就要满二十了耶。谁都知道年纪愈大就愈难踏出家门,你得要给他非出门不可的理由啊。你这是害他不是爱他耶。你要让他出去而不是只会保护他。就是你这女人剥夺那家伙的成长机会,该清醒清醒了吧。」
母亲气红脸重重拍桌子: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对母亲喊你这女人是怎样……等一下!等等!喂!」
我不顾母亲阻止,直接冲出家门。
不管是哥哥还是母亲,这个家里的人真的都是混蛋。还是只有我太奇怪了呢。
「进入青春期后,随着身体急速成长,心灵也容易变成极为不安稳的状态。女孩子的胸部开始发育,男生则是——」
暑假过后,这节课是健康教育课。
大家不是在笔记本上涂鸦,就是偷偷说话;坐在我斜前方的佑介,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观察坐在最前面的女生。那个女生前几天突然向佑介告白,然后一下就被甩了。就算是说场面话也无法说她可爱,有点阴沉,很爱用男性偶像团体的垫板。佑介这几天都在社办里取笑那个女孩,说她「很恶心」。据说那个女生被他拒绝之后嚎啕大哭,还很戏剧性地宣示:「总有一天要让你喜欢上我。」佑介残酷地模仿着女孩当时的模样,让社办的人哄堂大笑。他现在大概也是在那女孩身上寻找取笑题材吧。
我们似乎确实正值青春期。
四周隐约传来恋爱及不和的八卦,老师不时会提到高中入学考试的事情,我们也到了在社团中成为主角的年龄了,身边的环境确实在改变。恋爱、友情、课业、社团、毕业后要干嘛。拥有这些名字的狂风、向我们逼近的选项浪潮,以及和同学们之间的冲突,但这些反而让我的心情平静。
篮球社的练习从在体育馆中的跑步开始。两人一排,队长和副队长领头,接下来分别是三年级、二年级、一年级。
跑到第七圈的时候,
「咦?那个不是贞子吗?」
队上的一人,注意到那个女孩在体育馆窗边慢慢走着,一直盯着这边,更应该说是盯着佑介看。贞子是她的绰号,源自于她的阴沉可比恐怖电影里的登场人物。佑介往那个方向看后,她非常热情地挥手。
「哇,好热情。不觉得这边超级热吗?」
「队长,你也挥挥手啊。」
听见队友们胡闹、嘲弄的声音,佑介大声抗议:
「我想要交个可爱的人类女朋友,不想要交怨灵啦。」
接着大家哈哈大笑。
中间隔着玻璃的关系,她似乎听不见。她停下脚步,红着脸靠上窗框往体育馆里看。此时,有个橘色的东西朝她闪过去,在她脸颊边响起一个巨大的声音。是跑在我旁边的队友,把抱在怀中的篮球往窗户用力丢过去。不只这一个球,过一会儿,队友们开始不断丢球过去,砸在防止玻璃破碎的铁窗上,发出「铿锵」声,想借此赶走女孩。女孩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非常戏剧化地跑走。体育馆内响起巨大的骂声与笑声。
我的篮球还在怀中,心情无比平静。队友们把伤害她的行为当成娱乐,他们这种借着把他人当成弱者加以戏弄,让自己产生相对强者错觉的兴奋却一目了然,我对这件事感到有点恶心,所以不想要攻击她。但问我是否觉得她可怜,又非如此。
倒不如说,我看到她时感到非常不悦。
她一点也不冷静看待自己,从她和蜈蚣没两样的眉毛、乱糟糟的长发、肥胖的身体可以感受到她深受家人放纵溺爱。和她对比,佑介有着一张帅气的脸孔又会念书;说到运动,他可是跃动着柔韧精瘦身体的篮球队队长,很受欢迎。从她陶醉看着佑介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希望佑介发现这点,然后特别对待她。让我不悦的,不只是她看不清自己立场、明显高攀的状态。更让我不悦的,是她那从旁也能清楚感受到的陶醉感。
她正陷入热恋。
但是热恋的对象不是佑介,而是透过佑介,迷恋所有状况中的自己。在我看来,她是投身在两情相悦的幸福、拒绝与被拒绝的悲剧这种自以为是爱情剧女主角的大海中,然后一个人独自沉溺其中兴奋着。
我不自觉想,就是因为心里还有余裕才有空做这种无聊的事情。不是落入热恋,而是自发性地去谈恋爱需要耗费大量精力。而且谈恋爱后,心情随着某个人的一举一动起伏也是件危险的事。光只是这样,心理状态就会变得很不稳定。
我觉得人在被压力逼迫到极限之时,根本无法谈恋爱吧。
我边拿着球边继续跑步,边想着这种事情。
15
「启太,你看你看……蓝色帆布地垫耶~!」
「好啦。好期待喔,好啦、好了啦,准备工作就交给你了喔。」
妻子在玄关,学着某猫型机器人,唰地从裙子的口袋中拿出折迭好的蓝色帆布地垫,摊开来给我看,我敷衍地摸摸妻子的头后走出家门。
前几天起,妻子明显兴奋过头。
今天是周五,明天就是和妻子约好要到青森看樱花的日子,四月的第三个星期,我这个月的第一次休假。
一大早起电话响个不停,人员进进出出,每个人都被时间、工作追着跑,办公室里飘散着绷紧神经的气氛。工作一个一个增加,每当有新工作进来时,就得先分类是急件还是普通件,边重新调整顺序边处理。但工作的量比高峰期来得少,为了明天能顺利休假,今天得完成的工作有两件,但我预计可以在下班前完成。
正好在我打算要去一趟洗手间时,办公室里传来怒吼声:
「这什么啊!为什么在这么忙碌的时候!」
「非常对不起!」
「真是的,走吧。」
似乎出了什么差错,门关上之后还传来怒骂声。
我边走在走廊上边想:「人手不足啊。」
相较于工作量,处理工作的人数明显不足。每个人手上都抱着极限,不,是超越极限的工作。想解决山高没极限的工作山一角要花上不少体力,每个工作的精准度会随之下降,错误跟着增加,为了弥补错误又会增加工作量,结果让效率愈来愈差。但是这种状况恐怕不只出现在我们公司里吧,我心里想着,要是再增加几个人,工作效率就可以更好了。这世上没工作的人何其多,如果有能让他们工作的环境就好了。我也知道这只是理想,没工作的人里,又有多少人是想就业的呢?而其中又有多少人能够忍受这样的工作环境呢?至少,像我哥那种人肯定忍受不了。话说回来,公司根本也没有多聘用人的余力。
从洗手间回来之后,我发现自己桌上多了被揉烂的A4纸,上面手写着应该是建筑材料的种类和个数之类的东西。我拎起A4纸的一角,问隔壁认真看着什么资料的白井: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刚刚坂卷好像在你桌上放了什么东西,应该是那个吧。」
我发现坂卷正好拿着包包准备打开办公室的门。
「坂卷!」
不知是不是没听到我喊他,他头也不回走出办公室。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追上去,在大门前追上他。
「你等一下。」
坂卷露出打从心里觉得很麻烦的表情。
「怎样啦,我今天已经休假了耶。」
「这是什么?」
「我想说交给你处理,那我走了。」
「交给我……我什么都没有听说,这是建材的下订清单吧?很急吗?」
「嗯,明天为止吧?」
「明天?」
那不是赶不及了吗?一般来说,考虑到库存,通常要提早两周下单。我反射性确认时间。
「明天什么时间之前要用到?」
「早上吧?大概那时候。」
「不是大概,请给我正确时间。」
「那,就八点半前。」
我脑海中浮现这周预订的工程,有点害怕地开口:
「这该不会是平濑家要用的资材吧?」
明天确实有个大规模的改装工程要动工。理所当然,没材料就没办法动工。
「对。喂,我可以走了吗?」
「不,你就这样回去不好吧。」
「所以我交给你了啊,我不回家不行了耶。」
不管我说什么,坂卷都只会讲他要回家、他要回家。就算我想拉他回办公室他也不愿意。不得已,我只好要他留在原地,急忙跑回办公室向上司报告这件事情。但上司恰好在前一刻出门了,同部门只剩下白井一个人。
当我再度回到大门时,坂卷已经不在了。
我回到办公室,连忙联络平濑家的现场负责人。原本以为可以延期资材的交货时间,但对方考虑到时程问题就拒绝我了。接下来我打电话到资材管理部门,确认清单上材料的库存状况,有库存的材料马上可以准备,但有几种资材现在没有库存。
「白井。」
「在!」
「我有件事情现在马上要麻烦你。」
我把附近贩售资材的业者名单从抽屉里拿出来,接着和坂卷留下的资料影本一起交给她:
「这些资材需要在今天之内全部准备好,但是资材管理部门那边没有库存,所以我想请你帮我打电话向附近的业者确认一下有没有库存。你从名单上方的业者开始联络起,如果有库存,就和他们说好今天傍晚过去拿。我从名单下方开始联络起。」
「我、我知道了。」
总算买齐所有资材时,正好进入下班尖峰时间。路上很塞,我开着载满资材的公司小货卡,在车阵中只能慢吞吞前进。
「那个,坂卷啊。」
白井坐在副驾驶座,边闪避耀眼夕阳微眯着眼边开口:
「坂卷真的是个很随便的人耶。」
白井的语气很明显是希望我跟着批评坂卷,我看着前方耸耸肩,她似乎将我的动作解释为同意,盯着坂卷留下的下订清单说:
「这绝对是更早以前就交给他的工作吧。大概是忘了还怎样,想说赶不及了才全部丢给你然后自己逃走了。话说回来,这原本是坂卷的工作吧,为什么我们得要——」
「白井,谢谢你帮我,多亏你帮忙才赶得上。」
我知道这不是她想听的话,我从以前就非常痛恨没责任感的人、怠惰的人、造成他人困扰的人。我也很想一起说坂卷的坏话,但不知为何没办法好好说出口。
「你不生气吗?因为这个工作拖延到的时间,我们回去之后得要加班补回来耶。」
「嗯,但是就算了。只要叮咛那个人下次多加注意就好了。」
「不可能啦。那个人根本没有任何学习能力,明明就快退休了却什么工作都不会做。反倒是你看起来还比较像前辈。」
「嗯——」
红灯,我尽可能慢慢踩刹车了,但我有种像是重心偏移、后方摆着的资材散掉的不好预感。
「以前的年代连那么无能的人都能找到工作耶。坂卷要是在这个时代找工作,肯定没有公司要录用他。这样一想不觉得我们这个世代很吃亏吗?」
「你想要成为那种人吗?」
「才不要,绝对不要。」
「那不就好了吗。」
「……你真的好成熟喔。」
白井的口气有点讽刺。
身边要是有像坂卷这样的人,不说些什么坏话便难以保持正常。不这样做,毒素就会在体内累积。这是相当自然的行为,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帮她排毒,和她一起贬低坂卷,拿坂卷当笑柄。我自认非常了解她的心情,但不知为何,我既不想听坂卷的坏话,也不想说。
白井大概是察觉我不喜欢这个话题,接着开始讲起毫不相关的事情。
把资材移放到保管仓库再回到办公室时,虽然已大幅超过下班时间,但几乎所有同事都还在办公室里,前辈对我招招手:
「挂桥啊,这个,我已经在有错的地方上贴标签了。」
「啊,不好意思。」
那是我急着出门时处理的文件。
一位同事疲倦地捏捏眼头,边伸懒腰边说:
「嗯——坂卷真的太夸张了吧。听说他把紧急工作丢给你们,然后就自己跑回家啦?唉,没那种人在才是帮我们大忙啊。但真的太过分了。」
白井把包包放在桌上,一副「我等这句话很久了」的样子往同事那靠过去。
「就是说啊!」
接下来白井泄愤似地开始激动说话。他们两人就在我旁边讲坂卷坏话讲得十分热烈,我静静起身离开办公室。
站在寂静微热的走廊上,我打电话给妻子。
『喂,我是千草……启太吗?咦?喂、喂……有人在吗?』
妻子这几天兴奋的模样浮现在我脑海中,害我说不出口了。
「……对不起。我明天也得要上班才行,没办法去旅行了。」
虽然撑到最后一刻有机会处理完工作,但是做不完的机率压倒性高,既然这样,还不如早点告诉她比较好。
听到我的道歉,妻子在电话那头爽朗地笑着:
『完全没关系喔!辛苦你了,别太勉强自己喔。』
「对不起,谢谢你。虽然很突然,但你问问看有没有朋友可以跟你一起去,饭店的取消费也还满可惜的。」
『那我找小唯一起去好了。』
小唯应该就是我和妻子邂逅那天在旁边的女孩。
「嗯,如果小唯可以去,就邀她一起去吧。」
结束通话,我回到座位数十分钟后,妻子传来一封简讯告诉我小唯可以和她一起去。
看过之后,我把手机收进胸前口袋,继续敲打键盘。
是为什么呢?
我的确对坂卷有怒气,却非常淡薄。我和妻子的第一次旅行明明就因为他的关系泡汤了啊。
如果是最凶暴时期的我、如果是那时的我,可能会对坂卷感到更剧烈的愤怒吧,我心中如此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