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 无主地

若是要将这个国家约略分成两块的话,那就是「帝都」和「其他地方」了。

自工业革命以来,帝都就有了惊人的发展,加速了都市化的步调,但综观整个国家来说,有朝著现代化发展的区域可说是寥寥无几。

只要离开帝都,搭著马车跑上几个小时,映入眼帘的就变成和其他国家没什么两样的田园风光了。虽说近年来泰晤士河沿岸也著手进行开发,让能被称为都市的领域逐渐扩张,但整体来说,这方面的步调仍是相当缓慢。

对于帝都近郊来说,所谓的工业革命就是频繁搭建的砖造小屋,以及为了采集烧制砖块所需的燃料而遭到砍伐的荒废森林。林立在街道两旁、宛如蓬顶般伸向天空的山毛榉,每一株都像是营养不良似的,散发著病恹恹的气息。

离开帝都后,他们一路朝著西方前进。有经过铺设的道路,在出发没多久后就蓦然中断,换成了只受过频繁来往的马车踏实的地面。

大地早早就沾染上冬季的寒冷气息,照不到阳光的阴凉地带都已结冻,而为了赋予车轮不至于打滑的摩擦力,路上都被洒满了枯草和垃圾等杂物。

每当车轮驶过分布不均的地面凹凸,或是无人清理的石块时,悬吊装置就会发出让人联想到临死惨叫的声响,而马车弹跳时的冲击也几乎直接传到了屁股底下,才没坐上多久的时间,腰部就开始隐隐作痛。

坐在这辆极不舒适的车站马车上头的拉撒禄,在这时被眼前的男子搭了话:

「你心情挺不错的嘛,手牌就真的那么好吗?」

拉撒禄似乎是在不自觉间笑了出来,他对著那名乘客摇了摇头。

「嗯?哦,不是啦。我只是看到平时老神在在的家伙卖力干活的样子,所以心情才会这么好啦。」

「啥?」

同一辆车的乘客虽然不解地皱起眉头,但拉撒禄没有多做说明,而是以粗率的动作扔掉三张手牌。

三名男子──包含黑衣男子在内的奴隶贩子们气喘吁吁地为拉撒禄搬运行李的模样实在相当逗趣,一直让他回味至今,但就算再说明下去,对方也只会听得一头雾水吧。

包含拉撒禄与莉拉在内,马车的车厢里一共坐了八名乘客。这辆马车的车厢应该是设计成四人乘坐,如今却塞了多上一倍的数量,所以他的肩膀一直和隔壁的乘客相碰。

而马车的乘客还不只他们而已。打从驶离帝都开始,车顶上头就延绵不绝地传来五音不全的歌声。

那是所谓的车顶座位。

虽然马车的车顶并不是设计给人乘坐之用,但只要有人兜售,就一定会有人买帐。由于车顶的价码比一般座位来得便宜许多,因此对于出门旅行的市井小民来说,那里才是最常选择的乘车位。说起来,这辆马车的车顶也载了六名之多的乘客。

「…………」

对于坐在拉撒禄右侧──夹在车厢边和拉撒禄之间的莉拉来说,这幅光景似乎相当罕见。她愣愣地望向窗外,看著某人挂在车顶边轻晃的靴子。

(不过,旅行啊……)

回想起来,这也是拉撒禄首次离开帝都前往远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呼出气息。

窗外的山毛榉呈现生锈般的褐色,为了御寒而铺在车厢地板上的茅草堆散发著臭味,而叼在车夫嘴里甩动的缰绳每划出破空声,就一定会带著马匹不悦的嘶鸣声一同传来。

这一切都是相当新奇的体验,拉撒禄觉得肚子里似乎少了一半的内脏,有股飘飘然的奇妙感觉。拉撒禄没让这样的情绪显露出来,努力让脸上维持著平时的表情。

与此同时,他觉得这样的体验也满有趣的。

(就算换了个地方,我做的事情还是没变啊。)

既然有好几个闲闲没事的旅客聚集在一起,那会做的事情自然可想而知。有人取出了扑克牌,有人在茅草堆上放了片木板充当桌面,接著众人便纷纷掏出了下注金。

这群人都挑在如此诡异的时间点前往巴斯,因此众人都心照不宣,知道彼此有著难言之隐。而有难言之隐的人们,基本上都对赌博知之甚详。众人熟门熟路地玩起了吹牛,而车厢里的气氛与其说是在玩牌,更像是在堆砌著算命用的塔罗牌。

车厢里流泻著慵懒的氛围,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了起来。

「说起来,你们听说了吗?据说纳许对威布斯塔出手咧。」

这么开口的,是看起来就不是从事正经行业的魁梧男子。

「威布斯塔……是那个巴斯的仪典长对吧?」

拉撒禄默默听著另一名乘客的回应,回想起拉斯这片土地的资讯。

一直到一个世纪前,巴斯只是个徒有温泉的穷乡僻壤。之所以会变得人尽皆知,主要还是因为设置了仪典长这个官职的关系。

随著上个世纪的愁苦氛围散去,政府也随之决定让赌博成为巴斯发展的重点。于是官方设置了名为仪典长的官职,并招揽专业赌博师,让整个城镇开始推动赌博事业。如今,巴斯已成了以赌博和温泉闻名的土地,就连贵族们也会年年前来游历,称这样的旅行为「巴斯巡礼」。

而现任的仪典长,应该是名为威布斯塔的老人才对。

「纳许是谁啊?」

「目前在当副仪典长的小伙子,大家都叫他『帅哥』纳许。虽然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不过他赌博的技术还不错。那小子似乎为了当上仪典长而开始布局了喔。」

「然后他布局的动作也在威布斯塔的掌握之中?」

「就是这么一回事。听说这场骚动已经把巴斯闹得要搞分裂了喔。」

「虽说最近到处都不平静,但这听起来不怎么可信啊。」

谈起「帅哥」纳许这个话题的男子,看起来没有在说谎的样子。

「要是能安安稳稳地泡个温泉就好了……」

某人如此接口的话语,让拉撒禄深深地点头同意。

说起来,虽然众人已经聊过了无数话题,也握了好几个小时的纸牌,但吹牛桌上的赌金却一直没什么变动。

(哎,虽说为了维持这样的局面,我也有在暗中推个几把……)

养父传授给他的赌博师守则──「不求败」和「不求胜」已经深植在拉撒禄的心底了。

巴斯本身并不是一座多大的城镇,既然是前往同一个目的地的乘客,那在抵达后再次相见的机率也不低,因此实在是没必要在车厢里刻意和他们结下梁子。不管是谁在这时大赢或是大输,都会打乱他们在巴斯的生活计画吧。

拉撒禄不动声色地观察著众人的状况,并尽量不让任何一人赢得太多。他会挫挫企图趁胜追击者的气势,也会暗中协助败象浓厚的玩家获胜。只要视自身的胜败为度外的话,要做到这一点并非难事。

(不过我输掉的次数有点多啊。就把这点小钱当成必要的经费吧。)

拉撒禄看著自己明显减少的赌资,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这时,马车似乎辗过了一颗较大的石头,一股强烈的冲击力将拉撒禄等人震得弹坐起来,上方也传来了几道摔下车顶的惨叫声。

放在车厢地板上的扑克牌自然也无法幸免。只见牌堆散成了一团,就这么朝著马车右侧滑去。为了加强通风,车厢的门原本就微微敞开,如今在马车的震荡下,车门的缝隙也变得更大了。

「…………!」

莉拉勉强反应过来,她慌慌张张地探出身子,打算按住眼看就要滑出车外的扑克牌──

「喂!别碰!」

结果她的动作被一声怒吼打断了。莉拉像是被烧烫的石头烙住似的抽搐著身子,也停下伸出手的动作。

破口大骂的是扑克牌的提供者,他是一名消瘦的中年男子,男子额冒青筋,以粗鲁的动作起身,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扑克牌。他以像是看到流浪狗的眼神睨了莉拉一眼后,随即对拉撒禄气呼呼地说道:

「喂,你要带上车我是管不著,但既然是你的东西,就该管好一点啊!」

他的下一句话让莉拉的肩膀重重地颤了一下。

「要是被这种东西摸到,我的牌不就要脏掉了吗!」

老实说,中年男子的话语并不让拉撒禄感到意外。从莉拉的肤色和看似佣人的举止来看,要联想到她有奴隶身分并非难事。

莉拉是一名奴隶,换句话说,她不仅人权不受认可,还处于会被当作商品贩卖的立场。

说起来,这个国家的人民有著严重的排外性,像是不久前才交火过的法国人光是在帝都的街上走动,就有可能受人殴打,或是毫无来由地遭骂「滚回法国」。

而奴隶的立场更是难堪。对于这些既非隶属于欧洲圈,也并非白人的人种,有不少人都将他们看作是略懂人话的猴子。

(真要说起来,反而是莉拉迄今遇过的人们比较不正常啊。琼恩只会用肌肉的多寡去评判他人,奇斯则是对每个女人都很温柔。)

由于莉拉上车后就表现得极为乖巧,拉撒禄原本并不觉得有加以叮咛的必要,但还是漏算了这样的状况。

「…………」

莉拉以战战兢兢的目光看向了拉撒禄。

「莉拉,坐回位子上。」

「这才对嘛。都怪你没好好教,这东西才会做出这种恬不知耻的行为!」

每当中年男子吼出一句,莉拉就像是挨了揍般僵住身子。在乘客们带著敌意──不对,就没把对方当人看这一点来说,这甚至说不上是敌意,而是单纯的恶意──的目光下,莉拉整个人害怕得缩了起来。

莉拉有些犹豫地抬起右手,原本看似要伸向拉撒禄,但最后还是直接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头。拉撒禄虽然想开口说些话,但终究还是默默地闭口不语。

不过,在牌局重新开始后,他立刻以一派轻松的态度将手牌摊到了地板上。

「是『希望』(注:三张手牌为相同数字的牌型)呢。」

看到拉撒禄凑出的牌型,车厢里的所有乘客都瞪大了眼睛。「希望」是吹牛这种游戏中最强的牌型,而理所当然地,其他人都没凑到同等强度的牌型。

(居然在赌局之中把注意力放到了其他地方,真是一群大白痴。)

在乘客们将视线投向莉拉的瞬间,拉撒禄将手伸向了弃牌堆。对他来说,要抽换手牌和弃牌堆里的牌,就像拿走一张放在店门口的交易卡一样容易。

在出完牌后,一股悔意随之油然而生。

(我在搞什么啊?不是要一路保持低调吗?想在抵达巴斯之前抹去这回带来的负面印象,可得花上不少功夫啊。)

拉撒禄放松了在不知不觉间皱起的眉头,叹了一口气。他在内心咕哝了一句:「只是因为他们太松懈了,所以我才会忍不住出手。」

首先得把这局赢来的钱还回去,并得大输特输一番,好让其他玩家忘掉他耍的老千,还得在协助他人获胜的同时别开目光。一想到这段过程所需付出的劳力,拉撒禄就不禁觉得早早撤掉牌局还比较容易。

「…………嗯?」

但就结果来说,拉撒禄的的种种盘算很快就落了空。

这是因为马车的四面八方在这时传来了奇特声响的缘故。四五道让人联想起热带猿猴的尖锐嘶吼声形成了合唱,环绕在马车的周遭,而紧接著传来的,则是沉重的马蹄声和火药炸开的爆裂声。

随著身子重重一晃,他感受到马车的速度加快了。原本速度与人类徒步无异的马车,突然就转为快跑的速度。

对拉撒禄来说,会发生这样的状况并不算什么意外,但他也确实不希望遇上这种事──这令他疲惫地垂下了肩头。

「…………!」

「莉拉,冷静点,别动。」

他制止了慌慌张张起身,打算往外头张望的莉拉。拉撒禄将眼睛凑到车厢的门缝处,确认起周遭的状况。

「唉,果然啊。」

只见出现在马车周遭的,是一批骑著马的抢匪。他们以一副喜孜孜的神情喊出了制式台词:

「抢──劫啦!」

拦路贼在这个时代里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存在。

基于他们的目的地──巴斯一直到不久前都还是一处穷乡僻壤,通往巴斯的街道上充斥著为数众多的抢匪。

就连过去的首相沃波尔也在前往偏远地区时遇上了抢匪,被洗劫了钱包和怀表。而在这个世纪之初,凡是帝都有钱人的家门,都会被抢匪团贴上「无论身分地位为何,只要不携带十畿尼和一只表离开伦敦即视为违法,违反者将处以死刑」的告示。

就算有足以维护城镇治安的力量,一旦离开城镇就显得鞭长莫及,而不受庇护的街道则纷纷化为了不法之徒的巢穴。

「…………呃。」

「别这么害怕啦。为防万一,你把头低下来。」

拉撒禄按住莉拉的头,让她弯下上半身。虽然目前的射击主要是以恫吓为目的,但拉撒禄也无法预料子弹何时会打穿车厢飞进车内。

车夫也在这时持枪反击。他手中的喇叭枪发出了尖锐的枪响。车厢里有带枪的乘客也纷纷掏出了枪枝,朝著马车外头投去目光。至于没带枪枝的拉撒禄则是一味靠在椅背上。

「……………………?」

原本浑身发颤的莉拉,在过了一会儿后,双眼浮现出困惑的神色。她的视线先是在车厢内游移了几下,最后则是落到了拉撒禄的身上。

拉撒禄原本就是赌博师,而赌场总是与风波相伴。他从小就很清楚,暴力是难缠却又不得不与之相处的邻居。

不过,拉撒禄如今显得老神在在,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要准备硬碰硬的样子。

抢匪已经来到了马车附近,而且还发射了好几发子弹。马车虽然匆忙提高速度,但和载著大量人类和货物的马车相比,只需承载一名抢匪的马匹自然是快上许多。眼前的状况正可以说是命悬一线。

明明应是如此,但拉撒禄──不对,车厢里的所有乘客的态度,看起来都像是很清楚自己并非置身在危险的状况之中似的,显得游刃有余。

「…………?」

「嗯,没错。现在的状况并没有危险到那种地步。」

被莉拉投以视线询问后,拉撒禄耸了耸肩这么说道。他一边为随著车速提升而加剧的震动皱起眉头,一边开口:

「说起来,真正的职业抢匪并不多,在街道上尤其少见。毕竟有钱人的马车总是会雇用保镖,而洗劫平民的马车也赚不到多少钱啊。况且,虽说街道上头无法可管,但若是做得太过火的话,还是会惹来仇家的。」

会来做抢匪的通常是有职业的庶民,这通常是穷困到走投无路的农民们的副业选项之一。

「所以说,对抢匪来说,他们也希望能在没把事情搞大之前收手。就算杀了乘客,也没办法拿尸体换钱,只会在一无所获的状态下落得加重罪嫌的下场。他们的目的虽然是袭击马车抢钱,但要是洗劫得太彻底,反而导致乘客拚命反抗,害得自身有生命危险的话,他们也是敬谢不敏啊。」

像是在证实他说的话似的,抢匪们虽然频频叫嚣,但并不积极对著车厢扣动扳机。

马车这一方虽然想逃,但又不希望逃得太过拚命以致遭到杀害,抢匪方虽然想停下马车洗劫财物,但也不希望在抵抗中被杀,或是杀死乘客加重罪嫌。

就双方都不打算全力以赴这一点来说,这样的你追我跑甚至弥漫著一股游戏般的氛围。

拉撒禄吊起嘴角笑了出来。

「我们不会被杀的,毕竟这对双方都没好处。只要不是太过倒楣────」

下一瞬间,马车重重地弹了起来。

「────喔?」

弹跳的幅度比刚才辗过石头时还要来得剧烈,拉撒禄同时听到了马匹的嘶鸣声和车夫的闷哼声。马车倾斜的幅度之大,甚至让人怀疑这是辆呈直角行进的马车,在度过几秒感觉格外漫长的宁静时刻后,他们便像是被猛力砸落似的掉至地面。虽然车顶上的乘客们被全数拋摔出去时,理当发出了惨叫声,但由于车底传来的破裂声过于尖锐,因此没听进他的耳里。

也许是车辕断裂了吧,透过地面的震动,可以察觉到马儿脱离了车辆的束缚,正逐渐跑向远处,而充斥在车厢里的则是散乱的茅草,以及腰部或背部受到重击的乘客们的呻吟。

「怎么…………回事?」

拉撒禄也是其中的一员。为了不让体重轻盈的莉拉飞出车外,他勉强抓住了莉拉的衣服,但也因此没办法好好护住自己。莉拉似乎是呈现眼冒金星的状态,只见她垂著头,看似瘫软无力的模样。拉撒禄在迅速打量了一番后,确认她的身上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外伤。

接著,他强忍窜过全身上下的麻痹感,踹开了车门来到外头。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逐渐远去的抢匪们的背影──他们展露出来的模样之狼狈,就是称之为落荒而逃也不为过。

「…………这可真糟。」

他随即看见了倒在地面的一匹马。马儿前脚的关节被子弹打中,开出了一道仿若红花般的鲜艳伤口。

「抢匪的子弹偶然地打中了马腿,吃痛的马儿失控大闹,才会害得车厢翻覆。」

车夫倒在离马车稍有一段距离的位置。拉撒禄一瞬间还以为他死了,但随即听见了车夫的呻吟声。原本叼在嘴上的缰绳不晓得被拋飞到哪儿去了,而门牙断裂的嘴巴正泊泊地流下鲜血。

「抢匪们以为这下害死了车夫,索性落荒而逃──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真是群没骨气的抢匪啊。喂,车夫啊,你没事吧?」

「我看起来像是没事的样子吗,臭小子…………」

拉撒禄凑近一问后,缺了门牙的车夫随即以漏风的语气回应。他抓住拉撒禄伸来的手站了起来,但马上又闷哼著颓倒在地。

仔细一看,他从裤管下方露出的脚掌整个肿了起来。虽说不具医师身分的拉撒禄没办法准确地做出判断,但至少还看得出这是会让人无法立刻动弹的伤势。

其他乘客这时也打开了车门走了出来。而被拋出车外的车顶席乘客似乎也没人丧命的样子。

拉撒禄承受著众人投来的目光,耸了耸肩。

「看这状况……好像不能用无所谓来带过啊。」

对拉撒禄等人来说堪称走运的,分别是在车辕断裂后跑走的马很快就被找回,以及乘客之中有人具备著能简略修复马车的技术。马车受损的状况还不算太过严重,只要稍作修复,就能恢复到可以上路的状态。

但说起来,光是遇上抢匪这档事就算得上是他们不走运了。

「所以说,状况到底怎么样?」

拉撒禄向坐在路旁、按著嘴角的车夫问道。这时距离抢匪的袭击已经过了超过一小时,太阳正逐渐西斜。

车夫的语气之中带著不太明显的地方腔。

「不好意思,但我短时间内是没办法驾驶马车了。不管是牙齿还是脚都变得这副德性,要驶到巴斯实在太难了。」

「也是啊。我也不打算要求得那么过分啦。」

「虽然我也很无奈,但你们还是有以下几种选择。」

车夫竖起了三根手指。

「其一,是待在这里等待其他马车通过。毕竟我们没有偏离街道,只要愿意等的话,也不至于连一辆马车都等不到吧。其二,则是从这里徒步折回帝都。只要走上一整天,应该就能抵达近郊一带吧。」

对于乘客们来说,这两者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毕竟如今已接近日暮时分,早一步捎来的寒风已经掠过了脚底。不管是要枯等不晓得会不会行经此道、也不晓得能否上车的马车,还是要拖著疲惫的步伐走回帝都,听起来都让人提不起劲。

也许是预料到众人的反应吧,车夫随即道出了最后一个选项。

「至于最后一项──就是去村子落脚。」

「村子?」

「是啊,这附近有一座村子。若只是要驾车前往那边的话,我的伤势大概还撑得住吧。我会在那边停留一阵子,直到伤势痊愈为止,大概要一个星期左右吧。虽然得花上不少时间,但这么做既安全又确实可行。」

「…………你会帮我们出滞留在村子的费用吗?」

「不管对谁来说,遇上抢匪都是不幸的意外啊。我可是有伤在身,真的想弃你们于不顾的话,也是可以就这么回帝都去的喔。」

「哎,你说得对。」

拉撒禄挥了挥手说道。由于他并非乘客的代表,要表达自己的意见也是自己的自由──加上他并不是以巴斯为目的地,而是单纯为了远离帝都而踏上旅途。

拉撒禄对著站在离乘客们略远处发呆的莉拉招了招手,一同进了马车里头。他重重地坐下,并将身子靠上椅背。他一边因马车弹跳时造就的腰痛歪起脸庞,一边看向了身旁的莉拉。

大概是因为马车先前震荡时让茅草飞扬的关系吧,莉拉的头发上头沾到了茅草,而她看起来似乎浑然不觉。

(早上打扫的时候也是一样,她对这种事情还真没什么自觉。)

这番美丽的容貌似乎是在被训练为奴隶的过程中打磨而成,但她的心智并没有跟著一同成长。在和她相处过一段时光后,拉撒禄才发现她对于自己长得漂亮和在他人眼里是个美人这点毫无自觉。

拉撒禄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梳理起她的头发。看她歪头不解的模样,拉撒禄索性将拿掉的茅草给她看。

在连连眨了几下眼睛后,莉拉终于动起了手指。她对著拉撒禄抬起了手臂,接著很快放下来。

像是在弥补没做完的动作似的,她在木板上喀喀地振笔疾书。

『黏在、头、上。』

她似乎还没学到茅草这个单字,因此仅是语意不清地画了条线。拉撒禄用右手撢了撢自己的头顶。

莉拉随即摇了摇头。

「真麻烦啊,帮我拿掉吧。」

对于他的这番话语,莉拉依然是摇头以对。她先是看似犹豫地抬起了手,随即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以纤细的手指揪住了裙子的布料。

莉拉像是为了掩饰自己半途而废的动作,企图用书写的方式描述茅草的详细位置,但她的词库和书写功力似乎还不到家。看著她比手画脚地试图说明的模样,拉撒禄叹了口气。

他随意地搔了搔头后,在座位上深坐下来,并立刻闭上眼睛。

过没多久,马车的乘客们似乎也下了决心走回车上。有些人搬下行囊留于原处,有些人改以帝都为目的地,剩余的人们则是坐进了马车。

「无所谓啦。」

拉撒禄坐在乘客略微减少的车厢内,以自言自语般的口吻低声呢喃。

一直到太阳完全西沉后,他们才终于抵达预计前往的村落。

腿部受到枪击的马儿已经难以挽救,索性就地宰杀。只剩下一匹的马儿则是勉强拖行著抢救后仍显著歪斜的马车,车夫则是以看似生疏的手法拿著缰绳挥舞。

街道和森林的界线逐渐变得难以辨视,村落本身也和自然景观融为一体。

街道在不知不觉间转成了森林,才觉得刚驶入林中,这回又来到了一处平原,在察觉四处散布著看似田地般的区块后,回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早已置身村落之中。一直到马车停驶、车夫起身张开双臂为止,拉撒禄都没察觉这里已经是村庄的腹地之中。

「欢迎来到无主地!」

缺了牙的车夫露出了和善的笑容这么说道。由于他的笑容实在是太过爽朗,拉撒禄不禁怀疑这人和抢匪根本是一伙的,还刻意演了一场戏好把他们拐到此地。

和整个晚上都还是人来人往的帝都不同,这个似乎名为「无主地」的村庄看起来实在是没多少灯火可言。周遭显得相当昏暗,就算凝神注视,也只能勉强看出看似是住宅的建筑物轮廓。村庄里总是会饲养的牲畜们也静静地入睡,只有夜风拂过林木的嘈杂声微微传到了耳边。

而想当然耳地,举目所见看不到半个人影。拉撒禄等人都跟著车夫下了车,从车厢后方的货台取下各自的行李。

莉拉似乎正承受著睡意的侵袭。她虽然打直背脊,勉强摆出女仆该有的架子,但时不时就会摇头晃脑起来。

在拉撒禄想开口探问之前,就有另一名乘客先把他的问题问出口了:

「所以说,我们要睡哪里?这里有旅馆吗?」

「别这么急,就稍微等一下吧。」

车夫走向离马车不远的一座建筑物,用力敲打起该处的大门。虽然有好一阵子没有回应,但没过多久,就有一名看起来戒心重重的男子从中现身。

看似村庄居民的男子虽然对这批深夜时分的访客冷漠以对,但在车夫做完说明后,他的态度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对于几乎不会有观光客造访的这座农村来说,能获得外地货币的机会可说是少之又少。

几分钟后,旅馆老板露出了几乎要搓起双手的谄媚神色招呼起众人。

「来、来,各位里面请!」

就连似乎在旅馆里兀自好眠的学徒也被粗暴地叫醒,打著呵欠搬起木箱。

在长时间的舟车劳顿和受到抢匪袭击下,就算是惯于旅行的乘客,此时也藏不住疲惫的神色,全都拖著脚步走向旅馆。

拉撒禄原本也打算跟进,但就在他准备穿过旅馆大门的时候,老板却堵在他的面前。

「…………怎样?」

「啊──这个……」

由于疲惫的关系,拉撒禄的脸色比平时难看几分,被他这么一看的老板随即颊上生汗。

老板的视线先是有些暧昧地游移,最后落在了莉拉的身上。就算是在夜色的笼罩下,也难以藏住她深色的肌肤。老板讲话的口吻像是个触怒双亲的孩子般显得不知所措,但还是道出了拒绝的意图:

「非常抱歉……我们没办法让这一位入住……」

「要钱的话我有。」

拉撒禄虽然立刻这么回应,但也很清楚店家拒绝的理由不在这一点上。

「要是让这一位入住的消息传开的话,会有损敝店的风评……」

他听见莉拉像是抽筋发作似的重重地抽了口气。

实际上来说,对莉拉怀有敌意的乘客们也决定投宿在这座旅馆之中。老板恐怕是预见了争执发生的可能性,想及早免去这层风险,而他的考量显然是对的。

拉撒禄皱著眉头,开口问道:

「这村里还有其他地方能借宿吗?」

「打著旅馆招牌营业的就只有敝店而已。呃──不过……若是去敲敲其他人家的门,或许也是可以借住……」

「…………这样啊。」

这间旅馆的老板想必不是什么坏人吧。一般来说,他经营的既然是旅馆,应该也不会想让其他地方拦截这份生意。老板的这句话,也暗中透露了愿意让他们在其他人家投宿的好心肠。

然而,就算心肠再好,他还是得顾及自己的生意,也得守住旅馆的风评。因此,他不能让莉拉睡在这里。

「若只有客人您一人的话,敝店倒也愿意让您投宿……」

「不,算了。妨碍你做生意了啊,帮我把行李搬回马车上吧。莉拉,我们走。」

拉撒禄虽然行走的步伐一如往常,但跟在他身后的莉拉却慢得像是被铐上了脚镣似的。

在旅馆的学徒们离去后,拉撒禄眺望著留置在马车上的行李,环抱双臂思考了起来。

(状况比我预期得还要棘手啊……)

他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事前太过小看农村的封闭风气的缘故。说起来,这可以说是拉撒禄首次离开帝都,他迄今也没这么斩钉截铁地遭人拒绝投宿过。

「…………」

这时,一张木板从旁朝他递了过来。

『请、只有、主人、住宿。』

他瞥了上头的文字一眼。

「在这种天气露宿野外,可是会在明天早晨死掉的啊。」

况且,若是认为这里是乡下所以治安良好,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就算扣掉身为外国人的身分不论,她的容貌也是会惹人注目的水准。

『我、不要紧。』

拉撒禄没把这句话当真。

「你在这里等著。」

在看到莉拉钻入车厢后,拉撒禄便不著边际地迈出了步伐。虽说月亮的明亮程度还不至于看不清脚边,但一想像起接下来的日子,就让拉撒禄的脚步沉重了起来。

他挑了几间看起来生活还过得去的房子,依序敲起了房门。

绝大多数的住宅都已是呈现静默的状态,而被敲门声吵醒的人们都挂著一张臭脸。在听完拉撒禄的说明后,每个人的回应都十分相似。

「我们家不能给你们借宿。」

「要是让你们住进来,咱们家会被人说闲话的。」

「我不想让那种东西住进我们家。」

一语不发地关上家门的反应也不算罕见。

在遭受拒绝的次数多到两手数不完的时候,拉撒禄得出了继续在村里徘徊也无济于事的结论。

在旅馆对答时,他就隐约察觉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他只是怀抱著「说不定还有机会」的微薄期盼,以冷漠的心情做过确认罢了。拉撒禄就这么继续迈步,并思考起其他的方案。

(看来只能在外露营……或是拿出大笔金钱,逼经济贫困的人家让我们入住吧。)

只要拿出够多的钱,那些生活过得相当困苦的人家应该也会勉为其难地让他们住下吧。然而,他不认为这样的地方住起来会有多舒适,而一想到抵达巴斯后要展开的生活,他就不想浪费太多金钱。

一想到眼下的日子还得持续一周,他就无法轻率地做出决定。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来这座村子,而是该等下一班马车才对吧……」

他像是叹息似的呢喃一句后,这才察觉自己已经走了相当长的一段路──因为理应悬挂在头顶的月光,这时忽然遭到遮蔽。

看来他是在不知不觉间走出村外,踏入了邻近的森林之中。头上的枝叶将月光切得细碎,洒落在地上的形状宛如蛋壳碎片。

明明才离开村子没多远,但这里已经不是人类居住的领域了。黑暗像是被熬煮过似的显得浓稠,还深沉得宛如大海。矗立的树木让人联想起迷宫的墙壁,要是在里面走上十步,恐怕就认不出村子该往哪里走了。

「…………总之还是回去吧。」

这么说著的拉撒禄准备掉头──却停下了脚步。

他隐约听见了森林深处传来了人声。当然,他很清楚现在已经不是正经人士会在外游荡的时间,就算森林里真的有人,以这样的时间和地点来看,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光是贸然靠近,就有可能被卷入事端之中。

即使如此,他仍决定迈步前行──这是因为「还不想走回马车」的消极念头在背后推了一把。

他目前还没找到今晚的住处。而即使他主张「无所谓」,得知这件事的奴隶少女肯定也会变得相当沮丧吧──若是听到有人在近处发出呜噎,心情也会随之消沉下来,这是人之常情。

拉撒禄走向森林的深处。

他掌握了微弱声响传来的方向,压低了脚步声前进。走在不熟悉的崎岖地上,让他的呼吸变得混乱,与此同时,先前的人声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女人的声音……大概不到二十岁吧。虽然在哭,但应该没受伤吧。感觉像是……抱著一种剧烈的心理压力?)

他靠著啜泣声做出推理,继续向前行进。很快地,发出声音的人物便映入了他的眼里。

一名少女正坐在树根上头。

光是看上一眼,就能看出她属于上流阶级──或是富裕的中层阶级。和三餐不继的庶民相比,较为富裕的阶层的营养状况可说是有著天壤之别,而这样的差异会反映在身材大小、长肉的部位和头发肌肤的光泽有无等表徵上头。少女年约十五六岁,看起来肯定没有体验过为了赚取一餐的餐费而在地上爬行的生活。

她身穿蓬松得没办法做任何家事的长裙礼服,而腰部看起来之所以过于纤细,是因为被充斥著鲸骨装饰的束腰缚住身子的缘故。长长的红发被细心地盘了起来,还像是在证明不假他人之手就无法盘好似的,别上了好几个做工精美的花朵发饰。

总而言之,比起待在深夜的林子里,少女更适合出现在舞会一类的华丽场合。然而,拉撒禄很快就明白少女之所以会待在森林里的理由。

因为那名少女正拿著手枪抵著自己的太阳穴。

「…………呜呜,呼呜呜呜呜!」

从少女眼角流下的泪水,可以看出她并非打从心底想采取这样的行动。少女的喉咙挤出了像是坏掉风箱般的呜咽声,这似乎就是拉撒禄听到的声音。也不知她在森林里待了多久,只见她的嘴唇已经被冻成了蓝紫色。

她的牙关不断打颤,手臂也抖个不停,但依然没将手枪拿开。拉撒禄靠在树旁观察了一会儿后,开口说道:

「喂。」

「咿!呀啊!」

少女之所以没有反射性地扣下扳机,应该只能归咎她运气好吧。她整个人向上弹起,下意识地朝向搭话的方向──亦即拉撒禄的所在方向举起手枪。

湿润的蜂蜜色眸子紧盯著拉撒禄。

「────你是谁!」

少女的喊声虽与惨叫无异,但即使声音尚显稚幼,其中仍是蕴含了习于对人发号施令的社会阶级特有的压迫感。

即使被枪口指著,拉撒禄也没显露出动摇的反应,只是耸了耸肩。

「我只是个旅客。所以说,你是个自杀预备军喽?」

少女先是以气势汹汹的目光瞪了拉撒禄一会儿,但过没多久就将手枪垂下。虽然讲话口气显得高傲,但她的个性似乎并不那么尖锐。

「…………那又怎样,你有意见吗?」

「这倒是没有,毕竟我不是什么虔诚信徒。况且这个村子实在是太过乡下,看起来连十字路口都没有,就算你在这边自杀了,也不用担心被埋到奇怪的地方吧。」

「你也太瞧不起我们村子了吧!十字路口还是有啦!连十字路口都没有的村子还像话吗!」

拉撒禄的随口胡诌让少女气呼呼地反驳。接著,也许是骤然大声说话的关系,她整个呛到了。

少女缓缓地呼吸,看起来不只是在调匀气息,也像是在试图将更多的思绪吞进肚里的表现。

「我是基于对我很重要的理由,才会采取这样的手段。所以别阻止我。」

「我才不会阻止你咧,要自杀就自杀吧。」

拉撒禄像是在证明自己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似的,向后退了一步。

他想像得出少女为什么脸上会露出些许胆怯的神色──执行自杀需要相当强烈的决心,一旦气势受挫过一次,就很难再次做好觉悟。

少女先是瞥了手上的枪一眼,接著又将视线挪回拉撒禄身上。

「…………我不是叫你别阻止我吗?」

「我就说不会阻止你啦。」

「…………阻止我也没关系喔?」

拉撒禄不禁露出苦笑。

「你那个『很重要的理由』上哪儿去啦?啊,不过──」

听到拉撒禄有话要说,少女的脸上登时绽放出光彩──但在听了下半句话后,她的脸庞随即抽搐起来。

「如果要自杀的话,我不建议对太阳穴开枪啊。这是一种只会徒增痛苦的死法呢。」

「是、是这样吗…………?」

「因为手枪的后座力比想像得还要强上很多,要是这样开枪的话,枪口就会向上仰起──对于手臂纤细的女性来说尤是如此。」

拉撒禄伸出食指抵著自己的太阳穴,用手势表示出手枪受到后座力仰起的状况。

「如此一来,子弹就可能会只削过头骨,落得没办法好好死掉的状况。我以前就看过一边喷出脑浆一边痛苦挣扎的家伙,那看起来真的很惨啊。」

「…………」

少女之所以脸色发青,大概是因为想像起那样的光景吧。写实的光景如今追上了她自杀的意愿,似乎让她感到反胃,因而按住了嘴角。

「要是不想死得那么不痛快,那还是含住枪口比较好。」

拉撒禄将手指伸入了自己的口中。

「如此一来,上颚就会抵住枪口,就算没好好瞄准,也一定会轰掉后脑杓。不管是脑浆喷光光还是在脖子后方开个大洞,肯定都能在一分钟内死个彻底。」

「脖、脖子后方开洞……应该很痛吧……?」

「谁知道,我又没试过。倒是你要是试完还有意识,希望能告诉我感想啊。」

拉撒禄将身子从倚靠的树木上挪开。少女似乎是以为自己要遭受袭击而重重抽了一下身子,但拉撒禄反而与她拉开了距离。

「哎,反正你怎么做我都无所谓。再见啦。」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啊?」

「找个地方去喽。就算留在这里,也只会增加我的嫌疑,你要是想死的话,就等我离开之后再死吧。」

要是少女自杀时有赌博师这种不正经人士在场,他可无法预料会惹来多大的怀疑。拉撒禄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打算就此离开现场。

少女保持著坐在地上的姿势,双眼先是看著和那双纤细手臂极不相称的手枪,接著望向拉撒禄,又看向地上的落叶──最后,她以锐利的目光抬头看向了拉撒禄。

「你、你对我想寻死的理由就一点兴趣也没有吗?」

「对我来说无所谓。」

「要是救了我的话,说不定会有好事发生喔!」

「对我来说无所谓。」

「呜、呜呜呜呜呜呜!真是的!我不管你了啦!」

「这样啊。」

拉撒禄这回真的转过了身。

他想过少女可能是不想寻死,也想过少女处于不得不死的处境,不过,这两者间并没有矛盾。

即使不想死,也不得不走上绝路──这样的状况在世间比比皆是,拉撒禄并没有多余的心力对他们说三道四。他在帝都已经见识过好几次相似的光景,而他每一次都做出了相同的判断。

他随意地挥挥手,离开了少女身边。身后要是有个被逼入绝境的走投无路之人,照理说是该防备对方在一时冲动下朝自己开枪的可能性,但神奇的是,拉撒禄不认为这名少女会采取这样的行动。

「啊……呜……」

少女的啜泣声传了过来。大概在拉撒禄离去后,她就会射穿自己的太阳穴──或是后脑杓吧。

「呜呜呜呜呜…………」

他虽然想对这起事件理出一些感想,但内心却没涌出多少思绪。

拉撒禄已经切换了思路,开始思考度过今晚的方法。在他看来,与其睡在冰冷的路上,走入森林之中说不定还来得舒适一些。

因此,拉撒禄彻底松懈了下来。即使听到了破空声,他也没能立刻产生反应。

在听到物体「咻」地划破空气的声音之后──

「还、还不来阻止我啊!你这笨蛋──!」

被扔出的手枪就这么砸中了拉撒禄的后脑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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