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四 每个人都嘶喊为了爱

「总之,这似乎是在清理门户。」

拉撒禄以心不在焉的眼神眺望著眼前男子的发旋,将头伸到了朱莉安娜的前方说道。为败北的耻辱和失去权力的恐惧颤抖不已的男子,在听到拉撒禄的话语后吓得缩起身子。

桌上摆放了无数金币、好几张权状、散放的扑克牌和变短的烛台。这间房里显然经过了长时间的赌局,而坐在拉撒禄身前的椅子上的朱莉安娜所拿著的一张纸,说明了最终是由拉撒禄拿下了胜利。

(市议会席次的权状啊……)

这一张薄薄的纸,赋予了持有者担任市议员的权利。而在这次的风波之中,这张权状同样也是用来决定镇上之王──仪典长的一张选票。

这天,拉撒禄带著朱莉安娜,造访了似乎是当地名门的宅邸,在以赌博刮走他大部分的家产后,接著以这些家产为赌金,逼出对方拿出市议员的权状跟注。证明了攀上这地位人类的努力和名誉的纸片,如今落到了朱莉安娜的手里。

「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是奉了仪典长坎卜登•威布斯塔的指示。至于仪典长为什么派我过来,你应该心知肚明吧?哦,你不用回答没关系,我没打算听你解释那些无所谓的背信行为,而且我八成也听不懂。」

在感受到自己的话语有些太过锐利后,拉撒禄做了一次呼吸。

胜利的余韵是苦涩的,若这是以有违赌博师该有的态度参与,而且还是在他人的逼迫下进行的赌局,那更是苦不堪言。

对于拉撒禄的话语,镇上的名门男子并没有做出回应。但看到他用力咬紧的嘴唇,就能明白他确实做了触犯威布斯塔底线的事吧。

巴斯目前正陷入风波之中,而会在这段过程中转换阵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无论是要攀附有利的一方,还是加入不利的一方协助胜利,好在事后获取更高的地位,都是个人的自由。

当然,要是在跳槽的过程中东窗事发,就得像这样承担背叛所带来的庞大风险。

顺带一提,朱莉安娜之所以在场,是因为拉撒禄并非巴斯居民,无法拥有市议员权状的关系。因此就名义上来说,拉撒禄是以朱莉安娜的代理人身分参与赌局。

「你这威布斯塔的走狗…………!」

听到男子望著自己忿忿地开口,拉撒禄忍不住轻笑出声。也不晓得朱莉安娜对状况理解到什么程度,只见她一副一头雾水的模样。

虽说男子的说法没什么错误,但男子迄今躲在威布斯塔的保护下分一杯羹,却又为了寻找更好的庇护者而试图跳槽到纳许的阵营,最后还以失败作收。被这样的男子称为「走狗」,著实让拉撒禄觉得既讽刺又好笑。

总之,他顺利从眼前的男子手中抢到了市议员的权状。拉撒禄随意地将这张纸片揣入怀中后,望向了桌面。

留在桌面上的,是在对手死心将权状放上赌桌之前,被拉撒禄一一搜刮出来的大量家财。若是将这些金额收入怀中,应该可以玩乐度日个好几年吧。

金钱的数量之大,让他的胃部产生了遭受重物挤压的错觉。

(把这些钱留下的话好像不太妙啊……)

他将视线投向房间的角落,只见一名女子正站在那儿待命。握在她手里的黑手杖,无言地证明了她是温斯顿的伙伴之一。

「严格履行在赌场进行赌博的结果」。

温斯顿在这镇上所担任的角色便是如此。一如预期,这严格的监督似乎也包括了「赢家不得舍弃赢来的战利品」。他以视线询问能不能将这些赢来的份留下,换得的是女子斩钉截铁的摇头动作。

真没办法──他叹了一口气。接著他摇了摇手指,让对面的男子抬起视线。拉撒禄以手指敲了敲椅背,要朱莉安娜也留心听他说话。他尽可能调整口吻,以听起来不带敌意的方式对男子说道:

「在我回去之前,我们再赌一局吧。」

在结束赌局离开宅邸后,拉撒禄和朱莉安娜便返回了旅馆。虽说恢复到能够行走的程度,但朱莉安娜依旧是个伤患。由于不忍让她在降雪的天气中陪同自己递交权状,拉撒禄先将她送回房间后,与温斯顿的部下一同外出。

乾脆让这个女部下转交权状不就好了──拉撒禄虽然萌生这个念头,但他才刚踏出旅馆,就忍不住皱起眉头。

「看来进行得挺顺利的啊。」

因为坎卜登•威布斯塔就在眼前。

他今天也是坐在轮椅上,并由不认识的女子推著轮椅。

拉撒禄看向轮椅在雪上拉出的胎痕,随即啐了一声。胎痕并没有被雪掩埋,而且威布斯塔的身体也几乎没沾到雪花。

换句话说,无论是拉撒禄今天会在何时造访宅邸,还是会花上多少时间夺得权状,全都在威布斯塔的掌握之中。不仅被人颐指气使,还被用一副洞悉一切的态度悠悠哉哉地等著上门,实在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

拉撒禄踢著脚下的积雪迈步,接近到威布斯塔的身边。

轮椅后方站著照顾威布斯塔的几名女子,看似女儿的小孩打算为拉撒禄撑伞。拉撒禄以手势制止她后,将权状递给了威布斯塔。

「还以为你不打算结束这场风波,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威布斯塔将权状递给身后的女性,露出了看似不快的笑容。

「这也没什么。无论平时多么用心经营人脉,只要和平的时间一长,上好的项圈还是会松脱,而忘了老夫平日恩情、打算反捅一刀的无情之辈当然也会随之涌现。若是要将这些忘恩负义之徒一网打尽,这次的风波倒也是个好机会。」

他刻意放任风波不去解决,藉以锁定打算跳槽到纳许阵营的人物。

在这段期间,只要找个实力不错的赌博师──以这回来说就是凑巧来访的拉撒禄──将对方逼入死胡同,并掌握足以让对方伏首称臣的弱点。

之后,他只需让拉撒禄透过赌博的手段,从背叛者手中回收市议员的权状即可。

比起亲自出马,这样的做法显得既安全又轻松。就算拉撒禄不小心输个精光,他也还留有自行回收的手段,如此一来,他就没必要和有背叛嫌疑的人们一一进行钜额的赌博对决了。只要握有身为仪典长的权力,要将对手拉上赌桌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而真正必要的花费,就只有让拉撒禄回收权状所需的赌本而已。这对威布斯塔来说,甚至算不上一点零头吧。

「愈是和平的治世,就愈该绷紧疑心,这就是掌握人心的要诀。凯因德的孩子啊,你今后应该也有站上高位的机会,要好好记住啊。」

「要是在任何状况下都得抱持著疑心过活,那就该进疯人院生活才对吧…………喔,不好意思,我不小心说出真心话了。」

虽然刻意地按住嘴角,但威布斯塔只是露出了感到有趣的笑容而已。由于说人坏话这个动作原本就像是输不起的表现,会遭到嘲笑也是理所当然。

看到交出权状后,身上似乎一无所有的拉撒禄,威布斯塔挑起了眉头。

「就只有这样吗?」

「根据约定,我要给的不是只有权状而已吗?」

「老夫好像有说过,在过程中得到的东西都可以任你处置啊……」

有那么一瞬间,威布斯塔的视线锁定了站在拉撒禄身后的温斯顿同伴。他的视线似乎是在评估这群人的中立程度。

虽然不晓得温斯顿的女同伴是做出了什么样的动作回应,但威布斯塔似乎明白了拉撒禄身上真的是别无他物。

「看来『便士』凯因德确实是名不虚传。」

对于威布斯塔喜孜孜的话语,拉撒禄只耸耸肩作为回应。

在获得权状后,拉撒禄又进行了一次赌局,他刻意在这场赌局中败北,将权状以外的成果全数还了回去。

当然,这不代表这天结下的梁子得以一笔勾销,但起码会缓和几分吧。要在赌博之中放水败北并不困难,反而是想让已经一无所有的对手在怀著警戒心的状态下坐上赌桌,才是更为困难的部分。

「总之,我的工作就这样结束了对吧?」

「今天的份是结束了没错。」

「有背叛嫌疑的不只一个人喔?你也太没人望了吧?」

「真是的,每个人都在欺负老夫这把老骨头,真伤脑筋呀。」

说著,威布斯塔以看似自然的动作将手伸向站在身旁的少女。虽然抚摸头顶的行为看起来像是常见的亲子互动,但其中蕴含的情感却与亲情大相径庭。

被乾枯手掌触碰的瞬间,少女的身子便开始颤抖起来,目睹此景的拉撒禄不禁叹了口气。既然阻止不了威布斯塔将儿女丢到下塌处的手段,现在的拉撒禄就没有忤逆他的选择。

「你明天也愿意做同样的工作吗?」

拉撒禄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是要我喊『汪汪(bow bow)』是吧?」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戏剧的目的都是作为反映自然的镜子。(注:出自《哈姆雷特》)」

站在舞台上的蹩脚演员如是说。

如果我是莎士比亚的话,现在就会把那家伙拖下舞台暴打一顿吧──拉撒禄这么想著,抱著茫然的心情咀嚼起这段呢喃。

假如演员傲然宣布的这番话语为真,那这世界肯定是一团烂到不行的垃圾吧。

因为无论何时,会在舞台上表演的,永远都是些无趣的错失情节。登场人物会为了毫无意义的自尊和坚持赌上生死,无聊的争执会难看地趋于决裂,距离和解愈来愈远。不管是喜剧还是悲剧,都只有让人想忍不住遮住双眼的惨状会被推举成脍炙人口的名作。

如果那能称作反映万物的镜子,若是从头打量这个世界,想必看到的尽会是些不堪入目的景象吧。映入眼里的每一个活人,看起来肯定都会像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然后──他叹了口气。

从他会在观剧到一半的时候开始想些极端无所谓的事情来看,巴斯戏剧的水平显然已经低劣到难以形容。

(想说很久没这么闲了,所以才打算来看个戏,看来是失策啊……)

自从当上威布斯塔的走卒之后,迄今已经过了几天的时间。拉撒禄几乎每天都得造访各处宅邸,看是要藉由赌博强抢市议员的资格,或是在不夺走资格的情境下展露出「我随时可以抢走」的下马威。

这几天到手的权状总数来到了三张之多。在温斯顿同伴的监视下,他每天都将这些权状交到威布斯塔的手上。不过,威布斯塔似乎也没有狠毒到连个休假都不给,像今天就传来了不需工作的联系。

于是,他便带了莉拉前来观剧,感受一下时尚的气息。

从选择的目的地并非赌场来看,足见他的疲惫累积之重。连著好几天不分昼夜地绷紧神经浸泡在赌局之中的生活,终究还是让他萌生了连扑克牌都不想摸的倦怠感。

(是说,就连放假的时机也是掌握人心的一部分是吧?况且虽然我没碰,但他也讲过赌到手的财产可以挪为私用啊。)

即使透过了威胁的手段逼人降伏,他也会将缰绳松绑到不至于让人心生反抗的程度。这种软硬兼施的手法,可以看出威布斯塔在支配者的人生之道上走过了漫长的路途。

拉撒禄所坐的位置,位于巴斯剧场里最接近天花板的最后一排。

随著市镇发展,巴斯也增设了好几座剧场,不过他们今天造访的是最古老的一座。这座剧场设计得相当袖珍,观众席的斜度安排也相当剧烈,加上天花板低得要命,坐在最高处座位的拉撒禄要是笔直地起身,想必会一头撞上天花板吧。

在增设了其他剧场的现在,似乎没多少人会刻意来到此处观剧,低头朝著观众席看去时,可以发现来场的人数并不多。

「我说,这剧也太无聊了,不如就回───」

去吧──把话问到一半的拉撒禄朝右看去,随即闭上了嘴巴。就算在昏暗的观众席里,也看得出莉拉正看似开心地凝视著舞台上头。

她蓝色的眸子圆睁,吸收著舞台的璀璨照明。她之所以微微前倾,应该是不想漏听任何一句台词的关系吧。毋宁说,就连拉撒禄刚才说的话语,似乎都没传进她的耳里。

拉撒禄在眺望了她的侧脸一会儿后,把原本抬到一半的屁股坐了回去。

之所以冒出了一把无名火,是因为他察觉自己的感性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彻底磨灭了。即使是如此无趣的戏码,身旁的少女还是能抱持著纯真的心态享受观剧的乐趣。不过即使如此,在拉撒禄眼里,于舞台上演出的终究还是蹩脚的三流戏码。

若是想活下去,就有必要学会对某些事情感到麻痹的能力,然而,在察觉自己对于艺术的感受性也在不知不觉中变钝的事实,还是让他有些难过。

拉撒禄忍著呵欠眺望舞台,将思绪拉回不久前。

(至少莎士比亚似乎是成功地将世界的其中一个面向──或者该说是人生的一部分放到了舞台上头。毕竟不管是戏剧还是人生,都是如此冗长而无味。)

在思考著这些话题后,过没几分钟,拉撒禄昏沉的脑袋就开始摇晃起来。

明明难得来到了温泉胜地,但自从抵达巴斯之后,风波就一直不厌其烦地对著他虎视眈眈,而这几天还得被迫进行不习惯的强势赌法。自拉撒禄以赌博师为业以来,他就一直拿应付精神方面的疲惫没辙。

身子一晃──他感觉到身体朝著左侧倒去,已经在半梦半醒之间的拉撒禄没拉起自己的身子,而是为即将迎来的疼痛做好准备。

「…………!」

身体被人用力一扯,倒向了反方向。

一股温暖的感触接住了他的头部。感觉坠入五里雾中的脑袋一直过了好几秒,才发现自己正枕在莉拉的腿上。

虽然脑袋还是一片浑浊,但他依然吃了一惊。

该如何拿捏触碰莉拉的分寸,一直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莉拉的内心依旧充斥著对男性的恐惧,而拉撒禄再怎么样也还知道躺在她腿上的姿势不太妙。

拉撒禄慌慌张张地驱赶睡意,打算坐起身子,但他的动作却被盖在头上的手掌温柔地制止了。

写了某些字句的木板递到了他躺著的头部前方。但由于最上层的位子本来就比较昏暗,加上木板挡住了光源,拉撒禄就算凝神观看,也看不到木炭勾勒出来的线条。

就状况来说,上头写的应该是「您困了吗?」一类的句子吧。这么揣测的拉撒禄,以周遭不至于听见的音量回答道:

「反正我平时就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还不到会马上就睡著的程度啦。」

「……?」

莉拉稍稍歪起了头。在她瞥向木板确认上头的文字时,拉撒禄总算看清楚上头的文字。

『您还好吗?』

上头是这么写的。由于拉撒禄的回应有些牛头不对马嘴,莉拉似乎是因此察觉到他看不见木板的文字。

她上下颠倒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思忖了好一会儿。接著莉拉用手指碰触拉撒禄的手掌。那因为做家事而略显粗糙的纤细手指来回挪动,让拉撒禄感到一阵发痒。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莉拉的意图──她以手指慢慢地写下了英文字母。

『睡觉、可以、的。』

手指比划了长长的时间,表示出这样的意思。感到有些痒的拉撒禄动著靴子里的脚趾,他原本打算摇头,但随即想起自己躺在莉拉的腿上,于是停下了动作。

「是说,你可别逞强啊。」

他隔著裙子的布料感受著莉拉的大腿。虽然她还是一样瘦得教人担心,但现在的莉拉绷紧了力道。紧张感传到了大腿,形成了极为坚硬的触感。

莉拉轻轻地抚摸著拉撒禄的发线一带。她像是不知该如何传递想法似的游移著视线,接著「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嘴巴。她先是指向拉撒禄的嘴角,接著敲了敲自己的嘴巴,又再次指向拉撒禄。

他这一次不会弄错了。莉拉的动作,肯定是想把拉撒禄刚才说的话奉还回去。换句话说,她想对拉撒禄说的是「你可别逞强」。

「我哪有在逞……」

他把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因为莉拉轻轻地揉起了他的头顶。想把话说完的逞强念头,像是被疲惫感压垮似的消散无踪,让拉撒禄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莉拉刻意放慢的呼吸声,头部下方的大腿也比方才放松了不少力道。

一点一滴地,她打算改变自己。改变的速度之快有时甚至会让拉撒禄困惑,而这样的举止想必也是其中之一吧。既然如此,那自己就该配合她才是。如果还要继续坚持起身的话,那就只是在展现自己的软弱──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而已。

「………………在戏演完之前,就让我维持这样的姿势吧。」

虽然看不见她的回应,但从莉拉轻触拉撒禄额头的动作,似乎能感受到她点了点头。

在舞台上高声喊出的浑浊话声、莉拉有些僵硬的呼吸声、偶尔从观众席传出的粗鲁吆喝声,以及观众们的窃窃私语。

拉撒禄感受著莉拉大腿的体温,轻轻地吁了口气。伤脑筋的是,这样枕起来竟然挺舒服的,甚至让他愈躺愈过瘾。

(看来我就是太过逞强了,所以才会累积这么多疲劳啊…………)

话说回来──他叹了口气。自己疲惫的状态居然会被莉拉看穿,以一名赌博师来说还真是没面子。

(哎,不过,虽然跑去为威布斯塔敲边鼓,但我也不是没有「目的」啊。)

但他也没向莉拉阐明过这些内幕。

躺著的拉撒禄灵巧地打了个呵欠,稍稍睁开了眼皮。打算在睡前做个恶作剧的他,开口向莉拉问道:

「对了,现在戏演到哪里了?」

回应果然还是透过拉撒禄的手掌传了过来。

『女人、看、戏、她、慌张。』

「哦,是那边啊。那个女人最后会死喔。」

「…………!」

莉拉为这突如其来的剧透发言大感惊愕,感受到这阵反应的拉撒禄则是窃笑了几声。

「嗨,拉撒禄•凯因德,工作还顺利吗?」

「如果我说顺利到让人火大的话,你会愿意救我吗?」

「能确实拯救自己的人类唯己而已。至少对你来说是这么一回事吧?」

在拉撒禄以熟门熟路的手法抢到第六张市议员权状,走出宅邸的时候,等待著他的是温斯顿。明明积蓄了大量的脂肪,但他似乎很怕冷似的,罩上了看起来让体积整整膨胀了一倍的厚重外套。

他挪动著自外套下襬伸出的短腿来到拉撒禄的身旁,说道:

「况且比起工作不顺,当然是工作顺利比较顺利啊。」

「你把『顺利』说了两次啦。朱莉安娜,去那边待一下。」

「就算朱莉安娜•威布斯塔在场,我也不在乎啊。」

「但是我在乎。是说,我可不想在谈话的时候被小鬼捣乱啊。」

经历长时间的赌博后,朱莉安娜似乎已经无聊到了极点,她甚至从中途开始就几乎是边打盹边参与的。她浑浑噩噩地点点头后,踩著不稳的脚步离开。

「嗯…………大哥,我等你…………」

她行不行啊──就在叫她走开的拉撒禄冒出这种想法的同时,看似温斯顿部下的一名女子随即跟在朱莉安娜的身后走去。真是服务周到。

「今天那个老头子没来啊?」

「坎卜登•威布斯塔有仪典长的工作要忙,他今天抽不出身,所以要我过来代收。」

「你连这种和跑腿小弟一样的工作也做啊,真意外。」

「信用就是从这种小地方开始累积的。不管站上什么样的身分或是地位,这都是不变的道理。」

对这高高在上的建议感到不是滋味的拉撒禄,对著温斯顿扔出了权状。没折叠过的纸张随风吹拂,以不规则的轨迹飞舞著。要是就这么被吹到伸手抓不到的距离,那应该会很让人痛快吧──拉撒禄虽然这么想著,但他的期待并没有实现。

只见温斯顿提起手杖,以前端贴上了权状。也不晓得他是如何施力的,在温斯顿的手腕转了几圈后,权状就像是被黏住了似的停在手杖的前端。

温斯顿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将权状收进怀中。

「所以,拉撒禄•凯因德,你对接下来有什么想法吗?」

「…………真教我意外,你们不是秉持著中立的立场吗?」

「我们当然中立了,所以就算听了你的计画,我也不会给予任何建议,也不会泄漏给任何人。不过,若想维持中立的立场,那洞烛机先也很重要。你目前身在这场巴斯骚动的中心,若能知晓接下来的打算,我们的工作也会轻松许多。」

「这没办法当成我要据实以告的理由吧?」

「但同样也构不成你不说的理由。对你来说,我们若能配合你的预定计画,你也会轻松许多吧?」

这难以回绝的话语,让拉撒禄不小心咂了嘴。

事实上,被卷入风波之中的拉撒禄之所以能过上还算平稳的生活,都得归功于严格履行契约和禁止暴力的温斯顿等人。无论拉撒禄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只要温斯顿能待在身边的话,肯定都会顺遂许多。

「哎,遗憾的是我现在对未来没什么想法。我实在不擅长订定行程啊。」

「在这种处境下竟然还能说这种话,我是不是该把你看成有胆识的大人物呢?」

「有必要的话我还是会想啦。就现在的情境来说,就算我不去想,也会有其他人帮我动脑吧。」

拉撒禄的话语让温斯顿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意思是?」

「威布斯塔有对我下令,说是不能让我把权状让渡给别人,或是去做对他不利的事。不过,他没叫我事事都得私下进行吧?」

拉撒禄望向温斯顿的身后耸了耸肩。来的时机可真巧。

缓缓驶近的是一辆马车。马车踹飞了混了泥土的积雪,以缓慢的速度接近过来,最后在拉撒禄的不远处停下。

那并非庶民搭乘的公共马车,从设计来看,这辆马车显然是某人的私有物。罕见的是,这辆马车的车夫是一名女子。就连这方面都要贯彻花花公子的风格吗──拉撒禄不禁轻笑出声。

在马车停驶后,车夫台上的女车夫以随性的口吻唤道:

「理察大人找您。」

在听到理察•纳许的名字后,温斯顿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你怎么看?如果打算聊些话题的话,不妨让我跟在旁边吧?」

对于温斯顿的提议,拉撒禄稍稍烦恼了一下。若是有温斯顿在场,就能进行一场公正的对话,这确实是诱人的利益──特别是对于立场脆弱的拉撒禄来说更是如此。

但反过来说,这无疑也是「若是没有第三势力挂保证,我就无法相信你」的心态展示。在这个时间点去找纳许,那会谈及的内容也大概可以想像得到。在这种场子里需要的并非利益得失,而是彼此的信任。

「不,没这个必要。我只是去商量几件事情而已。就麻烦你把朱莉安娜送回旅馆了。」

「你如果觉得这么做是正确的,那就依你了。你就做好提防上路吧。」

拉撒禄凭藉女车夫伸出的手搭上了马车。

由于时间已经入夜,拉撒禄早有预期──他被载往的地方果然是集会厅。无论是从流泻到厅外的音乐还是从时间带来推断,现在应该是人们三三两两地跳舞,或是进行赌博的时间吧。

在穿过入口后,他挥手赶开了凑近的佣人们,走向大厅的深处。

对方似乎也料到拉撒禄会像这样笔直地走来。在穿过人们翩翩起舞的舞池后,「帅哥」纳许早已做好等候拉撒禄上门的准备。

也许是事前做好清场的动作了吧,纳许的周遭没有任何人,形成一片空荡荡的空间。虽说为了维持舞会的气氛,稍远处还是有一小群人沉浸在赌博的乐趣之中,但应该不用怕被偷听吧。

「嗨,拉撒禄。老实说,我很担心你不会赴约呢,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少骗人了──拉撒禄轻轻一笑。就拉撒禄的估算之中,纳许确实差不多会在这个时间点捎来讯息。只要想想这场对谈会提及的内容,纳许自然能肯定拉撒禄一定会赴约。两人目前所需要商量的事项,就只有一项而已。

也就是拉撒禄能不能离开这座城镇。

「被你这么说还真是有些受伤。别看我这个样子,我还是很从善如流的。」

说著,他来到了纳许的正前方,隔著桌子与之相望。

纳许的脸色极为难看,即使上了淡妆,也无法完全掩饰住黯淡的气色。他的嘴角之所以露出笑容,并不是在展露内心的愉悦,而是给人若不将脸颊的肌肉定型,他就会随时呕吐出来的印象。

(是说,这小子之所以会累成这样,我八成也是主要的原因之一吧……)

当初纳许之所以会将拉撒禄软禁在这座镇上,主要是为了将他拉拢到自己的阵营,好扳倒威布斯塔。然而,他的企图以失败告终,甚至以结果来说,现在的拉撒禄更是接受了被威布斯塔使唤的立场。

虽然还没有采取对纳许阵营造成实质伤害的行动,但那也是迟早的事了。况且,原本有意转投纳许麾下的市议员们,如今都被拉撒禄一一剥夺了身为市议员的权利。纳许已经被间接地逼入了死胡同。

在这个节骨眼上,纳许能采取的行动并不多,大概就只有「想办法从现在开始让拉撒禄加入己方」、「抱持著会与温斯顿杠上的觉悟以暴力收拾拉撒禄」以及「老老实实地把拉撒禄送出镇外」这三项吧。

(进一步来说,说到纳许会怎么决定我的去留,那肯定就是情感论了。想证明我不是真的与威布斯塔站在一起──或是没有伤害纳许的打算,都是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我能仰赖的就只有信用这种看不见的货币了。)

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忍不住一沉。他一向不擅长掌控信用或信任这种无形而正向的东西。

「话说回来,还真是遗憾啊,拉撒禄。我还以为你肯定会和我站在一起呢。」

「我可没打算和威布斯塔套关系,这只是不得不为罢了。」

「就结果来说,你为那个老头子带来了利益,所以这也与想不想套关系无关了。」

「按照你的论点,那我岂不也当不了你的同伴?」

在尖锐地回嘴后,拉撒禄的腹部深处随即涌上一股躁动不已的爽快感。拉撒禄的日常生活里没有「坦率」两字,无论何时,他说出口的话语都带著些许算计。能像这样义无反顾地直言不讳,让他感受到了一股毁灭性的喜悦。

「那我反过来说吧。拉撒禄,如果有充分的理由,你会愿意加入我这边吗?」

「如果有充分的理由──那我可以考虑。」

蓦地,纳许闭上了嘴巴。

拉撒禄瞄向他的鼻菸盒的去向。鼻菸盒目前正牢牢地握在纳许的右手之中。

那是刻意舒缓紧张的动作。不要紧,目前的对话依然成立,而纳许之所以会露出迷惘的态度,就代表拉撒禄能就这么离开城镇的可能性还未完全消失。

「那让我问个问题吧。」

纳许的视线扫了过来,拉撒禄则是在不至于太过夸张的范围内让脸上的肌肉稍稍使力。

老实说,纳许已经快濒临崩溃了。由于他本来就有些感情用事的倾向,以他目前的状况来说,要是拉撒禄的反应稍有不对,那甚至有可能直接让谈话破局。

「拉撒禄,你为什么要拯救那个名为莉拉的少女?」

他一时之间没抓到问题的意图。但由于答案极为单纯,他很快就脱口而出:

「因为我有办得到的手段,而且觉得自己非做不可。」

他摸了摸后脑杓,回想起流出鲜血的感觉,以及遭到殴昏、醒来时察觉莉拉不在家里的瞬间。随著情绪的自然变化,拉撒禄的内心萌生出了非做不可的使命感──也可以说他终于察觉了自己早就具备了这样的情绪。

虽然他觉得大剌剌地宣之于口有些害臊,也准备接下纳许的回击。但出乎拉撒禄意料的是,纳许只是点了点头,随即陷入了沉默之中。

「……………………也是啊。嗯,有办得到的手段。觉得自己非做不可。拉撒禄,我就知道你也是出于这样的心态。」

「『也是』是吧。」

「没错,我也是如此。拉撒禄,我有说过坎卜登•威布斯塔拥有无数小妾,透过血缘关系支配著这座城镇的事吗?」

是从你这里打听到的没错──拉撒禄没将这回答说出口,而是无言地耸耸肩。

拉撒禄的手边有著威布斯塔的女儿朱莉安娜。除此之外,威布斯塔也曾让拉撒禄看过几名不同的女子陪伴在身旁,甚至拿其他的女儿来威胁拉撒禄。

威布斯塔所采取的,正是集简单、强势、合理于一身,却又忽略了人类应有情感的手段。

纳许像是怕人听到自己的低喃似的垂下了头,但他的视线寄宿著强烈的意志,直直地投向了拉撒禄。

「你认识芳妮•马雷吗?」

对于这突然被搬出来的名字,拉撒禄略感困惑。那是一个洋溢著不幸氛围的美丽女子。

「之前和她跳过舞。」

「我想救她。」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话,但背后蕴藏的情绪却结结实实地传了过来。

他对纳许抱持的「动机为何」这个疑问,也随著这句话豁然开朗。为何要刻意和威布斯塔撕破脸?为何不惜把自己搞得身心俱疲仍要继续这场毫无胜算的对决?为何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企图将市议员的权利转让给拉撒禄?

答案非常单纯。他的目的乃是「从威布斯塔的手中救出芳妮•马雷」,「当上仪典长」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手段罢了。说得极端一点,只要能让威布斯塔失势,那下一任的仪典长让谁来当,对纳许来说都无所谓吧。

那句话所蕴含的感情之强,足以让拉撒禄在一瞬间理解这背后的隐情。

「……………………真意外啊。你不是一个横扫情场的花花公子吗?」

他这么一调侃,纳许随即开心地笑了。

「很意外吧?看不出来和猜不到的人愈多,对我就愈有利。」

他隐藏动机的原因也同样水落石出。要是让威布斯塔得知此事就不妙了。

只要明白引发镇上混乱的原因是来自对于芳妮•马雷的倾慕之情,要解决的方法就相当简单──只要杀掉芳妮就行了。威布斯塔肯定会这么做,因为光是这么一个动作,就足以搞垮纳许的根本动机。

(之所以在怀疑我打算攀附威布斯塔的阶段没有坦白这件事,想想也是理所当然。反过来说,既然连自身的动机都抖了出来,那也代表纳许不打算让我乖乖回去了。)

纳许也明白这一点。他猛地探出了身子。

「我说,拉撒禄,可以别计较那些利益得失救救我吗?」

「…………」

拉撒禄虽然没有回话,但在内心露出了苦笑。

总觉得在哪听过一模一样的事。他好像在哪里听过──某个男子因为和女人有了羁绊,因而改变了迄今的守则,甚至挺身犯险的故事。

「我觉得我们能成为同伴,而且是名符其实的那种。因为我们都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感受了同样的情绪。」

鼻菸盒已经不在纳许的右手之中,却也没有移到左手。他似乎在某个时间点收回了口袋里头。即使如此,纳许还是散发著柔和的氛围,这也代表他与拉撒禄的共鸣就是如此之深。

说不定──拉撒禄试著想像起来。

纳许之所以会对威布斯塔捅刀,说不定正是因为拉撒禄的缘故。拉撒禄前往黑巧克力坊所展开的对决始末,早已透过报章杂志流传开来。纳许有可能是看到了拉撒禄达成了前人未竟的壮举,才认为自己同样有办法做到吧。

「你是要我加入阵线,一起营救芳妮吗?」

拉撒禄虽然冷哼了一声,但对于拉撒禄来说,这样的动作并不只代表嗤之以鼻的意思。他没在这样的动作之中灌注太多拒绝的意志。

「没错。算我求你,我想救芳妮──想救那个人。我的目的就只有如此而已。」

「也太可笑了,那个女人真有值得你如此拚命的价值吗?」

「当然有了。说起来,你这句话是在调侃你自己吗?」

他忍不住露出苦笑。

(为什么这小子会对那个叫芳妮的女人如此执著啊…………)

在思考了一瞬间后,他随即以「无所谓」三个字切断了思路。

以旁人的角度来看,不管是拉撒禄还是纳许,都是为了以普世价值来说不甚重要的事物如此拚命。纳许也肯定经历了对绝大多数的世人来说极其无所谓,却重重地震撼了当事人心灵的事件。

说得极端点,在这场风波之中,拉撒禄并没有特别执著于某个选项的必要。

不管是加入纳许、加入威布斯塔、跪地讨饶或是逃出巴斯都一样。每一个选择都存在著相同的风险和回馈,他也没有特别想选择其中一项的念头。

反过来说,只要有一点小小的理由,他就能将某些选项视为无所谓。比方说,像是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某人之类的。

自然而然地,拉撒禄在脑海里拟定了相关的战术。该怎么做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让威布斯塔失势?若是利用纳许的力量,又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这肯定是一场危险的赌博,而且莉拉想必会为此感到好笑。就在他想到这里的时候───

「我们联手的话就一定办得到。而且,我们一定会赢的。毕竟我们可是要救助一名女子啊,这是一出风格有点狂野的骑士美谈呢。『既然做的是正确的事,那我们当然会获胜了』。」

喀──思考登时停了下来。

「……………………………………你是白痴吗?」

他反射性地吐出了这番话。

有些激动的脑袋立刻冷却了下来。就连呼吸都在一瞬之间停顿,随即化为极为冷淡的气息。他感觉像是将肺底的空气全数绞了出来,只留下像是被扎了根刺的痛楚。

对纳许发出敌对话语一事,很快就激起了后悔的念头。拉撒禄估量了一下还有没有补救的可能。好像不行──应该是没救了。话语的内容姑且不论,但其中蕴含的尖锐情绪却是没办法含混带过的。

打算以诚实作为补偿的拉撒禄,对著纳许的脸孔扔出了坦率的话语:

「这种想法不是很合我的胃口啊,纳许。」

「什、什么啦?」

「你是白痴吗?说什么『正确』,这种行动到底哪里可以称作正确了?」

这带刺的发言让纳许的脸颊抽搐起来。

「我很想救她啊,这难道错了吗?你的意思是,让芳妮•马雷被那个老头子杀掉才是正确的事吗?」

正确或是不正确──对于纳许的二分法感到不是滋味的拉撒禄,重重地用脚跟跺了一下地板。

浮现在脑海之中的,是卧倒在床铺上、浑身是血的一名少女。

「因为你的行动,有个小鬼差点就要死了。」

纳许也知道拉撒禄收留了名为朱莉安娜的少女。由于纳许对于威布斯塔的个性瞭若指掌,应该也猜得到少女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下塞到拉撒禄手里吧。

纳许的表情登时一僵。

「如果拯救女人是正确的事,那在拯救的过程差点害死一个小鬼的后果,你是打算怎么去补偿?」

「这、这是…………可是…………」

「我再说一次,你是白痴吗?拯救可怜的芳妮是正确的事?那其他的女人就不可怜吗?威布斯塔饲养的小妾不只有芳妮一人,你忽视其他女人的行为,又怎么称得上是正确的?你是什么时候与芳妮邂逅,是什么时候迷上她的?在那天到来之前,你可曾想过要拯救其他的女人?」

「那你是要我见死不救吗!你不是就救了吗!救了你爱上的女人!」

「错了,因为『拯救的行为是不正确的』。」

在说出口之后,他的脑袋才随之理解──理解了自己之所以会突然如此焦虑的原因。那焦虑的对象并不是纳许。

而是脑海里的莉拉。

「把其他人撵出视野,只拯救映入眼里的一个人,你还真敢说这是正确的行为啊。」

如果要论正确的话,那就该将奴隶视为奴隶,将女人视为女人──对所有人都带著一视同仁的歧视,才算得上是从一而终的标准。

若拯救的对象只是偶然邂逅的某人,或是偶然感到中意的某人,那岂不是最为严重的歧视和傲慢吗?

所以救人并不正确,就算救到了也是毫无救赎。

拉撒禄明白这一点,但纳许却一无所知。他那没神经的思考和傲慢的态度,重重地挑起了拉撒禄的神经。

(换句话说……………………换句话说,我只是在迁怒而已吧?)

在察觉到此事的瞬间,他整个人登时泄了气。

自己觉得是不正确的事,在他人口中却成了正确的事。他只是对此看不惯,像个孩子般大吼大叫罢了。

反过来说,纳许的想法就是这么与拉撒禄不合,甚至让他大动肝火。

他有意识地耸了耸肩,总算取回了冷静的态度。

「我不能赞同你这种想法啊,纳许。所以我把话说在前,我不能成为你的伙伴。如果要救女人的话,就靠自己的本事上吧。」

「……………………」

纳许并没有立刻回话。

老实说,拉撒禄认为纳许就算立即中断谈话也不奇怪。

但实际上,纳许却像是看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似的,直直地打量起拉撒禄。

「该怎么说,你的精神洁癖比我想像得更严重啊。」

「谁在乎啊,对我来说又无所谓。」

「不过,嗯,原来如此。拉撒禄,我会让你明天得以离开巴斯的。我会撤回那个将莉拉小姐认定为游民的指示。」

纳许以斩钉截铁的口吻这么说道。

难道说,刚刚对话的哪个部分让纳许下定了决心吗──拉撒禄原本试图思考,但随即打住。信用是无形的东西,若是硬要将之凝聚成实体,那肯定会出现龃龉。只要能获得离开这座城镇的事实,那其中的理由就无所谓了。

「为防万一,让我做个确认。这次该不会说要把对象换成爱蒂丝或是菲莉吧?」

「当然。是说,要是我把那两人挟为人质,会有办法绊住你吗?」

「……………………」

「别烦恼啦,你该马上回答我啊。」

拉撒禄和纳许虽然同时轻笑了几声,但那就像是轻轻地刷过举目可见的问题表面一般,是极为空虚的响声。

至于剩下的问题──

「那朱莉安娜呢?」

「……………………」

这回轮到纳许沉默了。他以缓慢的速度将双手插入口袋,触碰著口袋里的某物。也不晓得鼻菸盒目前是落在哪一边的口袋,若是考虑到纳许那收藏家的一面,或许两个口袋里都装了鼻菸盒也说不定。

纳许瞥了拉撒禄的表情一眼,开口说道:

「如果不去管正不正确的话,我就是从轻发落,至少也会把她关起来吧。」

「那如果是从重发落呢?」

纳许只耸耸肩作为回应。

「…………我虽然想相信你,但我的阵营成员不见得都愿意接受。况且,拉撒禄,你如果和朱莉安娜产生了羁绊,那你加入威布斯塔派的嫌疑就会缠在你身上挥之不去。」

所以要杀了她──之所以没把话说完,是因为纳许害怕打坏迄今的对话气氛吧。

拉撒禄也不是不能明白想杀掉朱莉安娜的想法。

从理性的角度思考,在决定「相信拉撒禄」之后,就没必要执著在朱莉安娜的身上。无论威布斯塔企图利用她安排何种计画,只要愿意相信拉撒禄不会涉入其中,并且会乖乖离开巴斯的话,这显然就会成为无所谓的小事。

然而,心情上能不能接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朱莉安娜的存在乃是拉撒禄加入威布斯塔派的铁证──这样的想法在纳许的脑中已经根深蒂固。

拉撒禄想像起杀死朱莉安娜后离开巴斯的光景。

(虽然不是不能妥协,但也不代表我想杀了她。说起来,人类的死亡乃是不可逆之事,而且无论何时都会和麻烦事牵连在一起。而且我身边还有著讨厌我杀人的人啊。)

若是表明要杀死朱莉安娜才能逃出城镇,莉拉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他回想起握在右手的短刀重量,以及抱住他右臂的莉拉的感触。

他缓缓地──慎重地张开了嘴。他尽可能不去刺激纳许。累积的疲惫想必让纳许变得相当神经质,为了不让他会错意并产生疑念,拉撒禄这么说道:

「不过,纳许。『帅哥』纳许啊,如果你无法信任我的话,就该想想别的办法,而不是用拿一个小鬼当作踏画的测试手段,对吧?」

「不过,唔,嗯……」

「如果你怎么样都无法安心的话,要我把那丫头带回帝都也没关系。你就算再多疑,也不会认为那个小不点能在帝都对巴斯动手脚吧?」

纳许浮现出苦涩的神情,不过,拉撒禄也同时察觉自己的话语奏效了。纳许若是真的非杀朱莉安娜不可,那也就不会有这样的对答了吧。从纳许还愿意延续这个话题来看,他确实也是感到迷惘。

接下来只要仔细地、不引发误解地继续说服即可。明天早上只要带上行李,并多带一个来时路上还不存在的旅伴返回帝都即可。

纳许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只见他缓慢地吐了口长气。他像是放下了肩上的一个重担似的放松气息,将右手轻轻地抽出口袋。他循著一贯的步骤,将右掌之中的鼻菸盒转了一圈──

「──────────」

在这个当下,拉撒禄没能明白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事后回想起来,一直到那一瞬间,拉撒禄才头一次看清楚纳许今日携带的鼻菸盒。在那之前,鼻菸盒不是藏在他的手里,就是收在口袋之中,因此拉撒禄一直没有好好端详的机会。

在看到盒盖雕饰的那一瞬间,由少女嗓声编织出来的话语随即掠过心头。

「柏勒洛丰」。

喀──拉撒禄的身子无意识地僵住了。

纳许也察觉了他的反应。

随著「啪」的一声,纳许将鼻菸盒收到了「左手」之中。

「不,话虽如此,但我还是不能同意。没得谈了,『便士』凯因德,我不能冒这层风险。想离开这座城镇的条件,就是你得杀死朱莉安娜,证明自身的清白。」

「……………………嗯。」

拉撒禄随口应声,同时思索起刚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现在握在纳许手里的鼻菸盒相当老旧,而且受到了用心的保养,感觉得到他强烈的执著心。他在真正需要心灵支柱的时候,恐怕就会将这款鼻菸盒带出来吧。而若是对纳许理解够深的人物,就算会知道这件事也不奇怪。

纳许的鼻菸盒上雕刻著骑著天马的英雄(柏勒洛丰)。将这个词汇告诉拉撒禄的是朱莉安娜,委托朱莉安娜传话的则是威布斯塔。

在无意识之中将这一切串连在一起的拉撒禄,让身体抢在意识之前紧张了起来。

(他早已洞悉了这一切──才怪。不过,威布斯塔已经预料到我会在这场风波之中和纳许谈论这方面的可能性,也想好了间接地加以妨碍的方法。这就像是设下了一个就算失败也不会有所损失的圈套,结果歪打正著的感觉啊。)

那么,该向他从头开始说明这一切吗──拉撒禄想了一下,随即轻轻摇了摇头。

纳许之所以会撤回提议,并不是因为拉撒禄露出紧张反应的关系。

打从一开始,纳许就对拉撒禄抱持著不信任感。由于两人相识并没有多久的时间,会有这样的疑心也是理所当然。纳许内心的天秤虽然一度倾向了「信任」,但由于拉撒禄做出了轻率的反应,因此在一瞬间便转而倒向「不信任」。就算拉撒禄费尽唇舌解释刚才那股紧张感的来历,也不代表能颠覆纳许内心的不信任。

这就是所谓的被摆了一道吧。拉撒禄在舔了一下嘴唇后开了口:

「那你是什么意思?要我杀掉朱莉安娜是吗?」

「不这么做的话,我就无法相信你没有和威布斯塔互通声息。你应该也懂吧?你要是和那个老头子站在一起,我就真的是毫无胜算了。」

论点又恢复成一开始的状态。小心翼翼的会话和在偶然的发言的推波助澜下抵达的结论,在一瞬间退到了远方。状况会演变成如此,都是肇于不在现场的老者的一句传话。

拉撒禄按著额头,像是在强忍头痛似的闭上眼睛。

「如果我要你给我一些时间想想呢?」

「要去思考是你的自由,但你觉得我会放你走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他轻轻睁开双眼,从撑开的眼皮缝隙之中,他看到了好几名与舞会明显格格不入的魁梧大汉正朝著这里走近。

在这种关键时刻,温斯顿却偏偏不在场──拉撒禄只顾自己地咂嘴。

「真可惜啊,『便士』凯因德。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纳许的话语听起来确实是肺腑之言,但这话的大半都没传进拉撒禄的耳里。

拉撒禄转而扫起视线。没错,在踏入这座大厅的时候,他就已经确认过了,而且应该还留在现场才是。那不会离这里太远──他很快就找到了。

「是啊,真的是,很遗憾啊!」

拉撒禄迅速展开了行动。

「别想跑────」

还没等纳许说完,拉撒禄的行动已经迅速地完结了。

他粗鲁地踢飞了不远处的一张桌子。

这不是为了逃跑时的扰乱动作,就是抱著自暴自弃的心态胡乱大闹──纳许肯定是这么想的。然而,拉撒禄所做的,就只有把踢飞的桌子彻底踹翻,让周遭的客人们也看得到眼前的景象而已。

只见桌底现出了奇妙的东西──那分别是弯成勾状的小钉子,以及夹在上头的扑克牌。在围绕著这张桌子的其中一名客人脸色发青的同时,其他的客人们一同发出了吶喊:

「有、有人耍老千!」

原本朝著拉撒禄走近的凶悍男子们登时停下了脚步。他们待在这里的目的,原本就是以处理这类耍老千的状况为主。逮住拉撒禄的指示和原本的工作内容重叠在一起,让他们将视线投向纳许寻求判断。

「哦,纳许,天啊,真是抱歉啊。我的同行居然做出了如此卑劣的行为,我就代他向你致歉吧。」

「咕。」

看到拉撒禄伸手指向耍老千犯人的模样,犯人和纳许同时闷哼了一声。

(哎呀,这还真是对不住同行。虽然明白在这种肥美的狩猎场里会忍不住出手,但他的手法太过粗糙,也只能请他自认倒楣了。)

至于纳许会发出闷哼声的原因也是昭然若揭。

他的支持者以上流阶级──换句话说就是在这座大厅里被赌博师视为肥羊的那群人为主。纳许想必也知道耍老千的状况层出不穷,换作平时,他或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这样曝光在众人面前的状况,就只能将之逮住了。在这种有可能会失去贵族们支持的状况下,他实在无法优先处理拉撒禄的事。

「抓住那个老千!」

拉撒禄听著从背后传来的纳许喊声,以急促的脚步离开现场。

「唉,果然变成这样了啊……」

虽然拉撒禄以一副早有预料的神情如此低喃,但事情的进展并没有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能获得「拉撒禄平安离场」的结论的可能性相当低。不过,他原本认为这样的结论会发生在自己的发言惹怒纳许,或是在条件方面无法让步的情况底下。

他说什么都没料到原本已经说定的结果,会以那种出乎意料的形式遭到推翻。即使已经预料到了结局,但其中的过程实在是充满意外。

「唉,反正结果就是一切。」

走出集会厅后,他环顾起四周。从背后传来的包括了演奏的音乐,以及像是与之重叠般的怒吼和喧嚣。拉撒禄所引发的骚动似乎一发不可收拾,照这样的状况来看,说不定就连其他赌博师耍的老千都被揪了出来。

而原本待在集会厅外围的客人们,都像是被这阵声响吸引似的折回屋内。无论在任何时候,贵族这种生物都会展露出爱看热闹的习性。

拉撒禄走入不远处的树林,沿著小径迈步前行。原本用来开放给情人们打情骂俏的这处空间,在这时变得杳无人烟。

除了一个人以外。

「哦,你到了啊。」

从小径的另一侧走来的人物是莉拉。

拉撒禄事前就交代过,要她在大约这个时间点来到此处。也许是因为在不熟悉的环境独处的关系吧,不停发颤的她在看到拉撒禄的瞬间,便小跑步地跑了过来。

「嗨,没迷路吧?」

『没事、的。』

在写下这行字后,莉拉侧起了头。她大概不明白为什么要被叫到这里吧。

(唉,毕竟不晓得计画能不能顺利进行,所以没和她详细说明啊。)

拉撒禄停下脚步的地点,位于小径的中央一带。这里的道路较宽,形成了宛如圆形广场一般的开阔空间。虽然在树木的遮蔽下看不清集会厅的模样,但就直线距离来说,这里的位置倒也没离得太远。

打算说明详细理由的拉撒禄先是微微张口,随即因为害臊而闭上嘴巴。他在抓了抓头之后,重新开口说道:

「啊──该怎么说,你喜欢音乐和跳舞一类的东西对吧?」

对于这个提问,莉拉只隔了一拍便做出回应。在花了这短短的时间去思考肯定此事会不会对拉撒禄带来负担后,莉拉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对吧。你虽然也想去集会厅玩,但最后还是没能成行。」

「…………」

「嗯,不过啊。呃──………你就吃惊一下吧,这里暂时不会有任何人接近。」

「…………?」

「别问我没人过来的理由,因为说明起来很麻烦啊。总之,由于因为一些白痴骚动的关系,那些贵族全都跑进那里去了,但音乐还是会继续演奏。在这里听得到音乐,所以说啊……」

看到莉拉的双眼逐渐睁大,拉撒禄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回想起自己的行动,就会觉得这样的做法实在是繁琐又拐弯抹角。与纳许谈判的地点,当然会选在集会厅里头,而一旦谈判破裂,拉撒禄就只有逃跑一途,而为了顺利脱身,就得引发够大的骚动。

因此,最后必然会形成这样的状况──也就是莉拉待在拉撒禄的身旁,听得见集会厅里传来的音乐,而且还四下无人的状况。

拉撒禄刻意以夸张的动作在莉拉面前单膝跪地,虽说这是为了让彼此的视线同高的动作,但他超过一半的意图是为了让黑暗藏住自己变红的脸孔。

「喂,我不太清楚邀舞的正式礼节,你可别笑我啊。」

他执起莉拉的手,露出了微笑。

「您愿意与我共舞吗(Shall we dance)?」

「……………………!」

数种情绪从莉拉的脸庞上掠过,其中包括了害臊、困惑和难以根除的恐惧心等等。

不过,拉撒禄仍是感觉到,最后在她的脸上占了最多的情绪乃是喜悦。

『我没有、跳舞过。』

对于这消极的拒绝,拉撒禄露出了严肃的神情回应道:

「放心吧。只要能乐在其中,并持续动著脚步的话,就会是一场美妙的舞蹈了。」

他以左手牵著莉拉的右手站起身子,接著稍稍伤脑筋了起来──因为莉拉的左手还握著木板。虽说平时都是挂在脖子上,但不管是挂著还是拿著都会妨碍跳舞。

拉撒禄左右张望了一下,想找个适合放置的地点。

「……………………」

结果他看到了无言地屈著身子接近的菲莉。原来她在啊。不对,她确实是会在,毕竟在这种时间带一个人外出是很危险的。

菲莉蹑手蹑脚地靠了过来,抽走了莉拉左手的木板,接著她维持著屈著身子的姿势,再次消失在林木之中。

是说,刚刚那一整段的流程该不会都被她看到了吧?

「………………好,来跳舞吧!」

拉撒禄把害羞一类的念头拋诸脑后,半抱著豁出去的心态这么说道。

巧的是,从集会厅传来的音乐在这时刚好换成了华尔兹。他配合著前奏,踏出了最初的一步。

莉拉害臊的状况似乎比拉撒禄还来得严重许多,但总算是没绊到脚步跟了上去。也许还没从惊讶之中回神过来吧,莉拉的双脚在要踏出第二步时便打起了结,差点不明就里地摔倒在地。

「冷静点啊。我又不打算让你跳难度多高的舞。」

拉撒禄握紧她的手,为莉拉重新调整姿势。他将脖子一扭,要莉拉看向身后的集会厅。

「如果只是要跳基础的舞蹈,那也没什么复杂的,只要配合著三拍子各踩出一步就行了。但若是要融入转步或是其他技法,就会变得手忙脚乱了。」

拉撒禄搭配著莉拉的步幅,以浅显易懂的方式展露舞步。

莉拉原本收紧的双腿,配合著旋律缓缓伸了出来。她本来就不是学习能力差的类型,在过了几个小节后,莉拉的脚步就变得有自信许多了。

「挺行的啊。那接下来就要转步喽。」

「…………」

「顺带一提,要是没转好的话就会撞到树上。」

「…………!」

毕竟是在小径之中跳舞,会有这种风险也是理所当然。拉撒禄一边为最糟的情况──在莉拉摔倒的时候护住她做好准备,一边带出了第一次的转步。

也许可以说是初学者的好运吧,即使双腿重重地打了个结,莉拉还是成功地在没摔倒的状态下换了个方向。他看得到莉拉安心地呼了一口气。

「喏,接下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跳了。就顺势随便跳吧。」

「…………!」

「总之,若是要跳舞的话就靠近一点吧。离太远的话会摔倒的。」

他抽回相系的双手,填满了原本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空白距离。在感受到紧贴的体温后,明明时值冬季,莉拉的脸庞却蓦地变得通红。

「下一次是反方向的转步。这回可别跌倒啊──」

「…………呃。」

「觉得腻了的话可以试著换一下脚步的顺序。喏,我要换个比较复杂的舞步喽。」

「…………呃。」

「我记得这首曲子差不多要转调了,由于节奏会有变化,要好好跟上啊。」

「…………呃!」

以一名带舞者而言显得粗暴,以一名舞伴来说显得随性──拉撒禄就以这样的调性延续著舞蹈。

最后,他终于是遭受了反击。

「那下一次的转步该怎么转才好啊──唔,喔,喔!」

在不晓得是第几次转步的瞬间,莉拉用力扯住了他。

她转换舞步的顺序,强迫拉撒禄早她一步开始旋转。被拖著跑的拉撒禄脚步一阵踉跄,连忙挥动手臂稳住姿势。

「…………」

莉拉露出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注视前方。看到她的侧脸,拉撒禄不禁苦笑。

「臭丫头,竟然敢整我。」

在旁人的眼里看来,这场舞蹈想必显得十分滑稽。

毕竟在跳舞的是对跳舞一窍不通的莉拉,以及只学过一点皮毛的拉撒禄。虽说脚下踩的是小径,但沿路都是凹凸不平的地形,而昏暗的环境也影响著视野。就算没特别想让对方出糗,拉撒禄和莉拉也摔倒了一次又一次,而每当有人摔倒,另一方就会像是紧贴著对方似的继续迈步。

舞步七零八落,节奏荒腔走板,要是有观众的话,这糟糕的表演肯定会让他们忍不住掩住眼睛。

不过,拉撒禄满脑子都在想该怎么配合莉拉的舞步,莉拉也同样是如此。双方的脑子里都只想著对方,甚至让人觉得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所以,这肯定是世界上最棒的一支舞了。

「哦,曲子差不多要结束了,是吧,啊───?」

而这支舞的收尾也唐突地降临了。

还不待曲目结束,两人就同时被树根绊到了脚。这本来就是一支相当不稳的舞蹈,若两人同时失去了平衡,那带来的结果可想而知。

就在拉撒禄勉强抱住莉拉的同时,后脑杓传来了一阵冲击。

「好痛!」

「…………!」

眼泪渗了出来。火花在封闭的视野之中迸开。待冲击缓缓消褪后,拉撒禄慢慢撑开了眼皮。

两人在极近距离对上了眼。

拉撒禄躺倒在地,莉拉则是趴在他身上。好像很久以前也曾经以这样的姿势睡觉过啊──在拉撒禄回忆此事的同时,莉拉似乎也想到了同一件事,只见她的脸庞红了起来。

接著,他忽然觉得一阵好笑。

「……………………哈哈!」

原本想问莉拉有没有受伤的那张嘴泻出了笑声。不知为何,他感觉到无比幸福、无比愉快,那不是想憋就能憋住的情绪。

「呵呵,哈哈哈哈哈!哎,真是的,真不错,这感觉真不错。啊哈哈哈哈哈!」

看到拉撒禄忽然放声大笑的反应,莉拉先是露出了困惑的模样,但她似乎最后也憋不住内心的笑意。看到她的身子微微颤抖,拉撒禄原本以为她又要像往常那般压抑感情,但她那对薄薄的嘴唇仍是张了开来。

「…………………………呜啊。」

那是短促而浑浊的声音。

莉拉像是装了弹簧似的,打算按住自己的嘴巴。但她如今正倒在拉撒禄的肚子上,而拉撒禄也早就预料到她会这么做了。在莉拉动起手臂之前,拉撒禄便将环住她的双臂用力施力。

他明白莉拉一直很讨厌自己的声音,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莉拉能在这一刻与他一同欢笑。

「呜呜,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呜!」

莉拉的笑声听起来断断续续,而且极为沙哑,然而,这确实是属于莉拉的声音,在拉撒禄听来,这是一道悦耳的笑声。

拉撒禄的笑声和莉拉的笑声,轻轻地回荡在小径之中。

在开始喘不过气的时候,笑声也随之收止,但胸口依旧残留著欣喜的情绪。拉撒禄调整著急促的呼吸,开口说道:

「哎呀,要你突然陪我胡搞,真是抱歉啊。」

在拉撒禄肚子上的莉拉鼓起脸颊。她的眼角之所以泛泪,究竟是因为笑得太过头,还是太过害羞导致的?

「…………………………呜呜──」

感觉像是在抱怨般的小小哼声传了过来。

看到她脸庞的瞬间,拉撒禄忽然明白了。不仅是察觉了心跳远超过运动本身所带来的影响,也在看到莉拉脸庞的瞬间感受到一阵幸福。

(这就是,爱──………………嗯。)

拉撒禄兴冲冲地起身,伸手协助莉拉站起身子。他将与莉拉相握的手一把抽开。

「好啦,那我还有点事得留下来处理,你先去和菲莉会合,然后就回旅馆吧。」

他没理会困惑地歪著头的莉拉,径自离开了现场。他卯足了劲快步前行,低著头走出小径。

集会厅周遭总是群聚著扛轿子的轿夫们。特别是今天的集会厅里爆发了骚动,因此即使到了平时散场的时间带,客人们还是没有从中离开。他很快就找到一个游手好闲的轿夫。

拉撒禄跨著大步走近,劈头就对男子说道:

「酒,给我最烈的。」

「啊,咦,先生?」

「别问了,快给我。」

在粗鲁地扔出几枚硬币后,轿夫连忙取出了一瓶收纳在轿子里的某种酒类。连酒标都没看的拉撒禄随即大口灌起了酒。比起液体更像是热流般的酒滑过食道,让体温骤然上升。

轿夫男子以担心的神情望了过来。

「先生,您还好吗?您的脸都红了耶?」

拉撒禄将酒瓶从嘴边抽开,瞪了他一眼。

「是酒的关系。」

「这、这样啊。」

「我说是酒的关系啦。」

「不不不,我有在听呀。」

他像是要把整瓶酒倒掉似的,再次大口灌起了酒。

不管是脸上的红晕、加速的心跳、在腹部深处蠢动的毛躁感,这一切的一切──

「如果都是酒的关系该有多好…………」

「我就说有在听嘛。」

在醒来的瞬间,他察觉到有事发生了。

因为总是先一步早起的莉拉,今天既没有叫他起床,也没有在做家事,更没有照料朱莉安娜,而是坐在椅子上凝视著自己的关系。

所以拉撒禄很快就摆脱了睡意,坐到了床沿上头。他让没穿鞋的双脚踩在地板上,随即因为寒气的关系稍稍缩了回去。

「早安,莉拉。」

『主人,早安。』

有什么事──他并没有问出口。在他开口催促前,莉拉已经以自己的步调写下:

『我有事、想对您、说。』

拉撒禄无言地点了点头。

她先是深吸了一口气,接著一鼓作气地振笔疾书。从她字迹的流利程度,足以看出她已经反覆书写多次,却一直烦恼著该不该提出来。

唰──摊在面前的木板上,写了这么一段句子。

『我的名字、并不是「莉拉」。』

拉撒禄虽然知道传达给自己的会是很重要的事,但却没办法好好理解句子的意思。他眨了一下眼睛,再次认真读起上头的句子。

『我的名字、并不是「莉拉」。』

「呃,这…………真的……假的啊。不对,我知道你是说真的,不过…………」

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拉撒禄,就这么让嘴巴张张阖阖了一阵子。明明已经驱赶掉睡意,但脑袋的核心部位却还是朦胧不清。思考不停空转,找不出该在这时说出的话语。

然而,他还是明白了自己至今已经多次伤害了莉拉,以及自己为这样的事实感到受伤。

到今天为止,他究竟以「莉拉」称呼了坐在眼前的少女多少次?他怎么会如此天真,会傻到相信以奴隶的身分遭到兜售的少女──身上的一切都被剥夺的少女,却依然能保有自己的名字?一想像自己没神经地喊出的单字让少女深深受创的模样,拉撒禄就不禁为这样的事实心痛难受。

不过,这只是拉撒禄的相关知识太少所导致的。他在事后调查过,才知道所谓的奴隶往往都不会拥有原本的名字。在被拐为奴隶的时候,人口贩子往往会为他们安上短而随便、宛如猫狗般的名字,以作为区别之用。

即使内心受到冲击,他应该还是依著赌博师的习性,没让脸色改变太多才是。然而,莉拉却慌慌张张地在木板上写下了话语。

『名字、改变、我、讨厌。原本讨厌。我讨厌、「莉拉」、原本讨厌。』

写到这里之后,她让拉撒禄看了木板上的文字,接著又把木板转了回去。

拉撒禄不禁稍稍觉得好笑──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不管是身为加害方的拉撒禄感到受伤,还是莉拉慌慌张张地安慰他的情境,都是本末倒置的展现。

过了不久,莉拉展露出来的文章如下:

『不过、现在、被主人、喊、已经、不讨厌了。』

莉拉很少像这样不惜写上两面木板的分量,努力地传达详细的讯息。在绝大部分的状况下,都是由拉撒禄从简短的文章之中推敲出她的想法。

所以,这一定是莉拉不愿让拉撒禄产生误解而写出的话语吧。

「……………………唉。」

拉撒禄叹了口气。

自己受了伤这种自我中心的情绪,现在应当先搁在一旁才是。毕竟眼前的少女实在是善良得无可救药,甚至没有要追究这一点的念头。

「抱歉,谢谢你。那么,那个…………你的名字是?」

莉拉点了一下头。这肯定才是主题。

她缓缓地一笔一画,像是在确认似的排出了文字。望著她受到朝阳照耀的身影,拉撒禄忽然冒出了「总有一天,她应该会从自己的身边离开吧」的想法。

一旦摆脱了身为奴隶的立场,她就不能再待在拉撒禄的身边了。对于这个命题,莉拉所想出的答案,肯定就是说出自己的本名。因此,她总有一天──在不那么遥远的某一天,她会成为一个独立的人类,离开拉撒禄的身边踏上旅程。

然后──莉拉露出笑容,对著拉撒禄秀出木板。

『Kalgash Siframs。』

拉撒禄用心地依著写下的文字,喊出了她的名字。

「卡尔加修•赛福尔拉姆斯。」

「……………………………………。……………………………………?」

不知为何,莉拉用力地把头歪到了一边。

莉拉慌慌张张地将木板转了回去,重新审视起上头的文字。接著她擦去文字,秀出了和刚刚有些不同的一列文字。

『Corulegas Shyfullams。』

拉撒禄再一次用心地喊出她的名字。

「蔻蕾加丝•夏伊福尔阿姆斯。」

「…………?………………?………………?」

又改了一次。

『Chalgache Psyflums。』

「恰儿嘉许•赛福拉姆斯。」

「……………………………………………………」

莉拉以只能用垂头丧气来形容的模样垮下了肩膀。

仔细想想,莉拉原本就是以不同的语言为母语的少女。虽说她似乎在被送来的过程之中学会了能听懂日常对话的听力,也在拉撒禄的教导下学会了一定程度的书写,但她绝非是以英语作为母语的人种。

虽然不晓得她原本的名字,但拉撒禄不认为那个名字存在著正式的译名。而想光凭发音拼凑出正确的名字,当然不会是一蹴可几的事。

「喏,你也别那么沮丧啦。」

拉撒禄虽然出声搭话,但很快就露出了苦笑。

「…………」

莉拉也是一样,她虽然摆了不开心的表情,似乎也认为刚才的互动有些脱线,脸上带著浅浅的笑意。

况且,拉撒禄稍稍松了口气。他还可以不用知道她真正的名字。她暂时还能当一个拉撒禄所认识的「莉拉」。

为这样的事实感到安心,让心底萌生了些许罪恶感的同时,拉撒禄对著莉拉笑著说:

「就允许我再以『莉拉』称呼你一阵子吧。」

「…………」

莉拉微笑著点了点头。

而拉撒禄也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自己想必再也做不出会让她的笑容蒙上阴影的行动了吧。

「所以说,朱莉安娜啊。」

在饭厅等待早上的红茶的同时,拉撒禄这么开启了话题。

原本在椅子上闲来无事地摇来晃去、被爱蒂丝斥责的朱莉安娜闻言望向拉撒禄,并歪起了头。

拉撒禄将视线瞥向饭厅的深处。如今莉拉和菲莉肯定正借了厨房,为了准备莉拉泡的加盐红茶而待在那儿。起码他现在的对话不会被她们听见。

「你之后有什么展望?」

「展望?」

「像是想回那个父亲大人的身边,或是想逃离目前的处境……就算想死也没关系。为了结束这狗屎般的风波,我会尽可能多关照你一些。」

对这句话率先有反应的是爱蒂丝。

「哎呀,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呀?」

「没啊。毕竟这场风波无论会演变成怎样,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既然如此,那会想关照谁也是随我的便吧?」

「以你的作风来说,应该会因为觉得无所谓而什么都不做才对吧?」

拉撒禄不禁咂嘴。爱蒂丝评价他人的目光依旧如此尖锐而正确。

爱蒂丝看向拉撒禄,接著瞥了厨房一眼,然后再次转向拉撒禄,歪了歪头。

「嗯嗯嗯嗯?」

朱莉安娜傻呼呼地笑了出来。

「人家想做的事,应该就是父亲大人想做的事吧!」

「要是不再具体一点的话,我也无从下手啊。总之,就算不是朝著让纳许获胜的方针前进,应该也没关系吧?」

「嗯。因为那个叫纳许的大哥又不爱人家。」

拉撒禄叹了口气,姑且决定拒绝纳许的提议。他虽然有话想对朱莉安娜说,但她的幸福就只能由她来定义。

等喝完红茶后就去找纳许吧──想到这里,他忽然涌上一股倦意。昨天跳舞害得他脚都僵了。这就是平时不常运动,却又傻到在野外跳舞的后果。

要是有人能传个话就方便多了。巧的是,这镇上正好有一群适合传话的人们。

拉撒禄叫来了离自己不远的旅馆服务生。他压低音量对靠过来的男子说:

「喂,这间旅馆有枪吗?没子弹的就好,拿一把用起来顺手的借我一下。」

服务生虽然疑惑地侧首不解,但还是立刻去取了过来。他大概是认为没子弹的枪应该没办法拿来做坏事吧。

拉撒禄在接过枪后──

「好。」

立刻站起身子,对著隔壁桌的客人递出枪口。

拉撒禄突如其来的行动,让客人为之一愣。对于不晓得枪里没子弹的客人来说,这无疑是如假包换的犯罪行为。

当然,对于其他人来说也是如此。

他甚至连眨眼的时间都不需要──因为在拉撒禄伸出手枪的下一瞬间,从视野之外伸来的女子手臂就握住了枪口。

「请、请问,拉撒禄先生?您、您这是?」

女子聪颖的脸庞因惊愕而扭曲。拉撒禄对她有印象,她是温斯顿的部下,同时也是多次以监视者的身分与他一同行动的对象。

温斯顿隶属的组织禁止这座城镇进行任何暴力行为。反过来说,只要拉撒禄企图施暴,那潜伏在各处的组织成员自然就会前来妨碍了。

拉撒禄没理会被捏到发出「嘎吱嘎吱」声的手枪,出声问道:

「我有点事想请你们的上司传个话啊───」

拒绝纳许的话语,应该透过温斯顿就能传达了吧。

「温斯顿还真是有够慢啊──」

拉撒禄对自己是突然把人叫出来的始作俑者一事拋诸脑后,这么碎嘴念道。

「他没事吧?那个肥猪该不会睡到一半就被自己的脂肪害得窒息而死了吧?」

在说出口的瞬间,房门像是计算好了似的敞开,温斯顿随之入内。

「嗨,拉撒禄•凯因德,如你所见,我活得很好。」

「你没窒息而死啊?───莉拉是这么说的喔。」

『我并没有说。』

「…………!」

看到莉拉秀出了写好否定话语的木板,拉撒禄这回真的是大吃了一惊。

嗯哼──莉拉得意地呼了一口气。从秀出木板的时机来看,她大概是早就预料到拉撒禄会这么说,所以先一步写下了文字准备反驳吧。

温斯顿看著这对主仆的互动窃笑了几声,在空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为了防止骚动持续延烧,拉撒禄等人先行离开了饭厅回到旅馆客房。这时,像是无论身在何处、坐到哪种座位上都会这么做似的,温斯顿将手帕和鼻菸盒叠了起来,放在身子的右侧,并将手杖竖在自己的左侧。

「拉撒禄•凯因德,别再利用我的手下向我传话了。这回我就放你一马,但光是展露出暴力的企图,就足以被视为制裁的对象了。」

「真希望你这句话能对著昨天的我说啊。」

「对于力有未逮,没能彻底防止一切暴力一事,我在此向你道歉。不过,这不代表你可以为所欲为啊。」

「是是是。好啦,我也不会再叫你传别的话了,所以就放心吧。」

「我想要你说的不是这句话啊…………算了,如果只是传个话,那我就帮这个忙吧。听说你是要传话给纳许?」

去楼下备茶的莉拉等人在这时回来了。

加了盐的红茶有股独特的风味,虽然喝惯了会上瘾,但第一次喝的时候,若是当成普通的红茶喝下去,肯定会大吃一惊。

拉撒禄虽然想当成初次会面时的报复,看看温斯顿被加盐红茶呛到的模样,但他却不当一回事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这泡茶的功夫真到味。谢谢你,小姑娘。所以说,拉撒禄,你要传什么话?」

真是个无趣的家伙──拉撒禄轻轻耸了耸肩后说道:

「『这种想法果然不是很合我的胃口啊』──只要带上这段话,应该就能将我的想法传递过去了吧。」

「为了防范没传递过去的状况,能告诉我你的意图吗?」

「…………也没什么。昨天纳许问我愿不愿意拿朱莉安娜的性命作为代价,换得离开这座城镇的条件。不过,我已经决定不打算这么做,所以要和他说声我不干了。」

拉撒禄偷偷看了莉拉一眼。她虽然为拉撒禄的态度转变感到有些疑惑,但似乎没发现原因出在自己身上。

「原来如此,我大概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即使这和拉撒禄一直到昨天为止的立场大相径庭,但温斯顿果然还是面不改色地点头回应。

「换句话说,你打算和坎卜登•威布斯塔一起了结这座城镇的风波是吧。」

「也许会走到那一步吧,但姑且当作尚未确定的事项吧。」

既然推翻了纳许的提议,那在纳许失势之前,他就离不开这座城镇。既然拉撒禄的资金早晚都会见底,那他应该也只能这么做了。

「无论如何,为了达成我的目的,我得去坎卜登•威布斯塔和理察•纳许的老窝各走一趟啊。你这样做我也方便──」

在没有任何徵兆之下,房间的门被人踹开了。

「───────啊?」

回过头去的拉撒禄,看到的是一群杀气腾腾的男子。握在他们手里的手枪已经按下了击锤。

他反射性地起身,将手伸向莉拉。在硬把她拽倒的同时,拉撒禄脑子里浮现出的是「为何」两字。到底是这镇上的哪个势力派来,又是基于何种原因要对他展开袭击?没能想到合适理由的他,打算让身子挡在莉拉前方,不让男子们的射线直接对准莉拉。

然而,踏入房内的三名男子同样感到震惊。

男子们当然不会漏看在房间里占了最多体积的温斯顿。

蕴藏在温斯顿体内的暴戾之气,想必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了吧。而男子们的表情也显示出温斯顿的在场出乎他们的意料。男子们的脸孔上窜过了惊愕、恐惧和危机感──

「妈的!为什么!」

下一瞬间,男子们将枪口对准了「朱莉安娜」。

「哎呀。」

在扣下扳机之前,男子们便飞了起来。这是因为温斯顿以比男子们弯下手指更快的速度起身,挥出了手杖的关系。飞上半空的男子身体在失去意识的同时扣下扳机,让子弹朝著不著边际的方向飞去。

拉撒禄自认看到了温斯顿握住杖底击中第一名男子下颚的瞬间,但其余两名男子却在他看到温斯顿转了个身的同时就被打倒在地。世界像是忽然少了几秒钟似的,待拉撒禄回过神来,三名男子已经倒地不起了。

就连枪声似乎都比温斯顿的速度慢上一步似的,在这时才回荡在耳朵的深处。他挪动视线望去,也许是被殴打的冲击导致枪口瞄偏了吧,只见没有任何人中弹的迹象。

爱蒂丝像是现在才有反应似的发出了短促的悲鸣。也许是枪响的关系吧,感觉得到整座旅馆都骚动了起来。

把手杖挟在腋下的温斯顿,与拉撒禄以视线相碰。

「…………」

「…………」

对瞪的视线像是在探勘对手的底细,但两人并没有持续对看太久。因为两人早已明白,就各方面来说,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只是一起不幸的事故。而正因明白了这一点,因此双方都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困惑不已。

拉撒禄站起身子,将依旧茫然的莉拉拉了起来。趴倒在地的过程弄脏了她的衣服,拉撒禄于是以淡漠的动作撢了撢她的背部。

除了流著口水呻吟的男子们之外,率先开口的是爱蒂丝。

「咦、咦?刚刚那是?咦?」

「冷静点啦。有一群拿著枪的家伙闯了进来,因为那边的温斯顿刚好待在这里,所以帮我们摆平了。就只是这样。啊,记得和人家道谢。」

「谢谢您……………………不是啦!咦?为什么?我们为什么被袭击了?───难道是理察大人派来的?」

拉撒禄眨了一下眼睛。

男子们的枪口对著朱莉安娜,而理察•纳许则是希望能杀掉朱莉安娜。所以现在倒在地上的男子们是纳许的部下──这样的思路有些太过鲁莽,而且也与事实不合。

拉撒禄按著额头说道:

「错啦。这几个家伙不是纳许的手下。对吧,温斯顿?」

「看来是这么回事。」

「你、你为什么能如此断定?」

对于拉撒禄明明没有审问脚边男子却一口咬定的说法,爱蒂丝感到有些困惑。

拉撒禄瞥了朱莉安娜一眼。她──该怎么说呢,还是表现得一如往常,就和被拉撒禄持刀相对的时候一模一样。在她的价值观里,死亡的价值就和路边的石头没两样,无论是闯进来的男子们,还是制伏了他们的温斯顿,对于朱莉安娜来说,都只是会略感讶异的存在而已。

「纳许之所以要我杀死朱莉安娜,是为了让我藉由此举证明自己的清白,好让他能无后顾之忧地拉拢我入伙。纳许要是亲手派出刺客的话,那对他一点意义也没有。」

「咦,那这样的话,这些人是…………?」

他再次仔细看了朱莉安娜一眼。从这样的反应来看,就算说出口应该也不要紧吧。

「那还用说,他们是威布斯塔的手下。」

一阵傻眼的空白沉默笼罩下来。

无论是爱蒂丝、莉拉还是现在拚了命地维持扑克脸的菲莉,基本上都是心地善良,应该要在阳光底下生活的少女们。因此,她们就算想破了头,恐怕也不明白父母会基于什么样的想法手刃自己的孩子吧。

其中最冷静的居然是险些被杀害的朱莉安娜本人,这也是教人啼笑皆非。

「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吗──」

对于她茫然的反应,莉拉踹倒椅子站起身来。她迅速写下的文字虽然简短,却带著明确的否定之意。

『不可以。』

「人家觉得没关系呀,被父亲大人当成道具杀掉也可以。」

「不对,等等,拉撒禄,为什么?为什么坎卜登•威布斯塔要这么做?」

拉撒禄和温斯顿一瞬间就理解了个中缘由,但爱蒂丝等人就算听到这群人是威布斯塔的手下,仍是无法理解。

其中的代沟,也象徵了他们迄今所走过的人生路途不同吧。

「很简单啊,因为这么做最有效率嘛。我要是杀了朱莉安娜,就能加入纳许的阵营,或是离开这座城镇。那个老头子似乎和我家老爸有些过节,而且拉我入伙的话,也能安全地了结这场风波。不过──」

「威布斯塔若是杀掉那边的朱莉安娜•威布斯塔的话,拉撒禄•凯因德就失去了逃离风波或是转投其他阵营的选择。简单来说,就是抽走用来检测他忠诚心的手段。用消去法来看,在这个时间点上杀掉朱莉安娜还能获得利益的,就只有坎卜登•威布斯塔一人而已了。」

听到这番话,拉撒禄不禁啐了一声。这是因为他察觉到温斯顿是刻意接了拉撒禄的话,避免他直接说出「父亲杀掉女儿」这种让人心生动荡的话语。

「你、你说杀掉…………就因为这种理由,要对女儿…………」

像爱蒂丝这样,对威布斯塔冷酷而重视合理性的思维感到退避三舍的反应才称得上是正常。对拉撒禄来说,要不是险些被杀的是朱莉安娜,他也不会在这里把话说得如此明白。

(就这方面来说,朱莉安娜现在算是我们这边的人啊。多亏她就算听到自己差点被杀也毫无反应,说明起来也轻松多了。)

这么想的拉撒禄望向朱莉安娜,接著稍稍眯起双眼。

「嗯──…………」

这是因为朱莉安娜皱起了眉头的关系。朱莉安娜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如果是为了被父亲杀掉而感到喜悦也就罢了,但她的这副模样著实出乎拉撒禄的意料。

拉撒禄看著温斯顿将上门袭击的三名男子一肩扛起的模样,说道:

「…………怎么著,你果然还是讨厌被杀掉吗?」

「好像不是耶。」

朱莉安娜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没有说谎。

「虽然不是这样──欸,大哥,如果人家被大哥杀掉的话,父亲大人会很困扰对吧?」

他萌生一股火花沿著脊椎一路上窜的感觉。这不像是在赌博一类的局面中即将失手时会感受到的夺命预感,而是更为诡谲的一种预感。

「嗯,是啊。」

「所以父亲大人为了杀掉人家,才会派人过来。可是,这座城镇明明──呃,被那个胖叔叔说过『不可以做坏事』了呢。」

「…………是啊。」

「哦──是这样啊。哦──」

坐在椅子上的朱莉安娜晃了晃双腿。

她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的色彩。虽说她对于险些被杀一事不抱持愤怒或恐惧等正常的反应,此时的她却也没有挂著一如往常的笑容。

在套上宛如人偶般的平滑扑克脸后,她看起来就不像是名为朱莉安娜的少女。她的视线飘向拉撒禄,移向袭击的男人们,接著投向窗外。沉默。虽然看得出她是在想事情,却完全掌握不了思考的内容。

当她再次望向拉撒禄的时候,朱莉安娜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然而,那绝对不是一名少女该有的笑容,而是更为深沉、更为浓烈、更为甜美,怎么看都像是成熟女子才会露出的笑容。

「大哥,如果我有愿望的话,你就会帮我实现对吧?」

「…………要以能解决风波为前提就是了。」

「嗯,没问题。那么,大哥,人家已经决定好要做什么事了。」

虽然不清楚她的愿望为何,但感觉到会让事情变得很棘手的拉撒禄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此这般,我专程上门来投降了。」

隔天,造访了威布斯塔住家的拉撒禄,开门见山地这么说道。

这是一处极为破旧的住宅,完全让人联想不到他城镇之王的身分。冷风从石砌墙壁的裂缝中吹入,地板则处处看得见裸露的土块。虽说只有餐桌附近铺了张地毯,但就连这张地毯也受不了岁月的摧残而褪了色,甚至看不出原本的图案。

扣掉为了让轮椅行走,家里的动线整顿得较为宽敞之外,这里和一般庶民的住宅别无二致。以视线快速扫视过四下的拉撒禄虽然没有看见奢侈品或是艺术品一类的事物,但这反而让他的心头一沉。

(只要他有心的话,想赚多少都不成问题,而这个家里肯定也放了不少钱才对。考量到朱莉安娜一类的存在,他应该还有其他的住处吧,但他就在这方面都有所控管。换句话说,这老头的欲望只集中在支配欲上头,这比起一般的庸俗之人还要棘手多了。)

拉撒禄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朱莉安娜则是站在他的身边。看著两人的模样,威布斯塔露出了苦笑。昨天派出的部下遭到偶然在场的温斯顿击退的消息,似乎已经传进他的耳里了。

「老夫没想到你会懒成那副德性啊。像是拒绝提议这种事,还是该见上一面好好传达才对吧。老夫原本想趁你不在的时候把事情解决掉的呀。」

「就结果来说,我这不是决定投靠你了吗?别对这种小事碎碎念啦。」

「说起来,感觉如何呀,朱莉安娜?初次离开家里的体验还好吗?『便士』凯因德有好好照顾你吗?」

从威布斯塔的口吻来看,他似乎大致预料到朱莉安娜会如何回答,就连拉撒禄也在将视线望向她之前,就猜得出她会露出何种表情了。

「嘻嘻,还算满开心的吧。不过人家还是喜欢和父亲大人在一起呢。」

她纯粹而疯狂的爱还是和往常一样毫无动摇。她踩著小碎步走到威布斯塔的身边,像是对待情人一般,以手臂环住了威布斯塔的脖子。

「好久没见到父亲大人了!欸,父亲大人,我爱您!我爱您哟!」

「真是的,你还真是完全没变吶。」

威布斯塔用摸狗般的手势抚摸著朱莉安娜。

「老夫把许许多多的女人当成道具过,但像你这样能满足于当个道具的道具也还是头一个。你表现得非常好,既然『便士』凯因德已经加入,那你的任务也完成了。要回家去吗?」

「哦,那我会很头痛的。」

打算杀死孩子的父亲称赞著孩子,差点被杀死的孩子向父亲高呼爱情。对于这对亲子过于扭曲的关系,拉撒禄先是咂嘴了一声,这才插嘴说道:

「我打算尽快离开这个狗屎般的城镇,所以有必要了结这个白痴骚动。如果要从纳许手中夺取权状,那我就不能成为权状的所有人了。要是这个小鬼不在场,我甚至没办法参与赌局。」

「不是这镇上的居民,就无法持有市议员的权状…………若是如此,那就算不是朱莉安娜也没关系吧?」

「我都帮你做白工了,好歹让我借个中意的道具吧?」

「哦,你想要报酬吗?」

「我死也不要。我再也不想和你有任何牵扯了。」

看到拉撒禄一副倒胃的模样,威布斯塔「喀喀」地笑了起来。朱莉安娜攀附著他的背,以随性的口吻说道:

「欸欸,父亲大人,人家可以喔。人家会帮你打败那个叫纳许的人的。」

「哦,真难得看到你这么有干劲,难道是对拉撒禄产生感情了?」

「算是有吧──况且,就父亲大人来看,大哥赢得了那个叫纳许的人吗?」

「虽说赌博这种东西是讲机率的,但若是对上那个小鬼,拉撒禄肯定是稳操胜券吧。」

「嗯。既然父亲大人都这么说了,那就没问题了。人家一点都不怕!」

威布斯塔朝著拉撒禄瞥了过来。他的视线正在衡量使用朱莉安娜这个资产的代价,以及用朱莉安娜的性命博取拉撒禄忠诚的利益。

过不久,威布斯塔这么开了口:

「立刻叫温斯顿过来,我们来签合约。条件就设成这样吧…………『自缔结合约至风波落幕为止,拉撒禄•凯因德在赌博中获得的成果都需归坎卜登•威布斯塔所有』。」

「去你的。」

「直到风波结束为止」这样的条件实在太过模糊不清,只要换个说词就能无止境地延长下去,况且「赌博中获得的成果全数上缴」的范围若不设限,那在订下合约的瞬间,拉撒禄就不再有任何收入了。

「纳许手里目前有几张权状?」

「七张啊。他的毅力真是教人意外。老夫还会羡慕年轻人的,也就只有体力这部分而已了。」

拉撒禄悄悄地为纳许默祷。

距离纳许握有六张权状的状态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但他手里的权状却多了仅仅一张。威布斯塔虽然嘴上夸赞,但纳许兵败如山倒的日子想必已不远矣。

「决定一下赌博的日期啦。『当天会将七张权状递交给威布斯塔』,这样写就够了吧?」

「这会让老夫背负太大的风险。不管是日期还是权状的张数,都还不是能够确定的呀。」

「是说,你当天也要一同参与啦,别把责任全丢到我身上。」

「老夫好不容易才把你拉入阵营,如果老夫还参与赌局,岂不是多此一举?」

「你要是不出战的话,纳许就没有奉陪的理由啦。说不定能趁这个机会干掉威布斯塔,一口气登上仪典长的位子──要是不让纳许这么想的话,他就不会来啦。」

拉撒禄和威布斯塔将百无聊赖地打著呵欠的朱莉安娜搁在一旁,大眼瞪小眼地争论起合约的实际内容。

与此同时,拉撒禄再次体认到一件事。

(虽说有不少缺点,但威布斯塔其实也不是个多糟的施政者。光是愿意成立你来我往的对话这点,就代表他不打算真的要把我逼上绝路啊。)

虽说这或许也是因为威布斯塔担心怒火中烧的拉撒禄会直接翻脸,但光是愿意和身分较低之人好好交涉的谦虚态度,就是绝大部分的掌权者不具备的美德了。

最后,在温斯顿抵达之前,与威布斯塔决议的合约内容如下:

「『三天后,会准备好拉撒禄•凯因德、坎卜登•威布斯塔和理察•纳许三人赌博的场地。从当日早晨到风波落幕为止,拉撒禄•凯因德所获得的赌博成果需全数上缴给坎卜登•威布斯塔。风波落幕与否的认定,为理察•纳许失去所有权状的瞬间。此外,从立约时至当天为止,禁止拉撒禄•凯因德与理察•纳许进行交涉』──虽说详细的内容应该会写得再精简些,但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吧。」

拉撒禄耸了耸肩表示同意。

温斯顿很快就会到了。一旦在他的主持下写下这纸合约,就代表温斯顿会用尽手段执行合约的内容。想毁约相当于不可能的事。

他再次暗自为纳许默祷。

从现在起,纳许的心愿、努力和辛劳,全都会化为泡影。

在三天后的日落时分,集会厅被异于往常的喧嚣所包覆著。

气氛之所以与开设舞会时有所不同,是因为今天举办的是赌局的关系。不仅如此,这还是决定这座城镇的王者──仪典长地位的赌博。

而这一天,聚集在集会厅的也不仅是上流阶级,这里的门扉对著这镇上各行各业的居民们敞开,形形色色的阶级和人种,交融出一股别具特色的骚动。

在这个场地的中央──也就是集会厅的大厅中央,聚集了三名男子和两名女子。

三名男子自然是拉撒禄、威布斯塔和纳许了。三人围著一张桌子,虽然表情不动声色,却酝酿出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

其中一名女子是芳妮•马雷,她是为了照顾行动不便的威布斯塔而站在他的身后。

另一人则是朱莉安娜,她待在拉撒禄的身前。

由于拉撒禄不属于镇上居民,无法成为市议员权状的持有人。就名目上来说,参与这场赌局的是朱莉安娜,而拉撒禄则是她的助手。不过,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只是在做表面功夫罢了。

为了配合威布斯塔的视线高度,今天的赌局准备了椅子。纳许和朱莉安娜都坐到了椅子上,拉撒禄和芳妮则是站在需要他们协助之人的身后。

率先开炮的是威布斯塔。他像是要让所有人都明白谁是在场中最占优势的人物似的,以悠然的口吻出言说道:

「理察,我方有两个人,所以你要再带一个人上场也无妨啊。要不要现在就去找人啊?」

「不需要啦,我一个人就够了。」

纳许虽然笑著回答,但显然事实并非「不用找人」,而是「找不到人」才对。

拉撒禄和威布斯塔都是实力超群的赌博师,虽然相较之下逊色几分,但就一般人的眼光来看,纳许肯定也是实力出众的高手。

而这个镇上不存在第四号人物。

如果要从这个镇上选一个实力次于纳许的赌博师,那肯定只能选个实力凡庸的泛泛之辈吧。与其找个扯后腿的同伴增加自己落败的可能性,还不如靠著自己力挽狂澜──纳许的这般想法其实也不能算是错的。

「话说回来,还真是可惜啊,『便士』凯因德。我和你是如此相似,还以为你一定会成为我的伙伴呢。」

由于感受到纳许的口吻是发自内心,拉撒禄也顾不得在场的气氛轻笑出声。

「就算相似,也不见得一定会站在同一阵线啊。」

能够为了某个重要的东西,而把其他的一切全数牺牲掉──如果拥有这种观念的人变成了两个,那就成了会把彼此牺牲掉的存在,纳许怎么会认为这样的两人能成为同伴呢?

「不好意思,虽然你们聊得正开心,但还是让我确认一下规则吧。」

随著这道话声缓缓走近的是温斯顿。从今天的赌局规模来看,会让他以兼任裁判的身分到场也是理所当然。

温斯顿一如往常地将手杖挟在腋下,说道:

「从最根本的地方说起吧。今天要进行的赌博为牌九,详细的规则与事前确认过的相同,也就是遵循这镇上流行的基本规则。」

与其说这是讲给拉撒禄等人确认,更不如说是对围观的群众做出的说明吧。这是足以左右他们命运的对决,不该在没有顾及他们的理解的情况下进行,这也是威布斯塔和纳许的共同见解。

「使用的筹码为这座城镇的市长、参事议员和市议员的权状,合计为二十九张。若是舍去细节不提的话,获得了过半数权状之人,就能当上下一任的仪典长。」

话是这么说没错──拉撒禄暗自叹了口气。

就算被称为赌博的世纪,想到连市长职务都能当成赌博的对象,就让他感慨这世界已经堕落如斯。他甚至想当个愤世嫉俗的家伙,为世风日下发出自以为是的叹息。

「目前理察•纳许的权状为七张,然后──朱莉安娜•威布斯塔,你手中有几张权状?」

「欸、欸,大哥,我手里有几张呀?」

对于怎么听都不像是赌博当事人该有的坦率提问,拉撒禄垮下了肩膀。

「虽说其实可以把我和威布斯塔──我指的是比较老的那位──算在一起,不过目前和他借了两张,也立了事后要归还的合约。」

「也就是说,剩余的二十张都在坎卜登•威布斯塔手中是吧?」

威布斯塔点头同意。

正确来说,他并没有真的持有所有的权状。不过,在他底下做事的人们,应该会欢天喜地地交出手里的权状吧。毕竟还留在他阵营里的就只剩这类人了。

他的面前叠了好几张白纸,充作真正权状的代用品。看来这是每一张白纸就象徵著一张权状的意思。

「此外,我允许以例外的方式追加筹码。」

温斯顿动了动肩膀,要众人看向他的身后。动作过于整齐划一、在群众之中显得突兀的部下们正伫立在该处。

「我们具备著将人类的身体或死亡转换成金钱的法门。这回,我允许让自身的身体、尊严,和施展能力的各种权利──换个说法就是生命──作为赌金,并视为一张权状的价值。此外,在赌博败北时,若有支付的赌金不足的状况,也能应用这样的方法弥补。」

就算亏欠的权状再多,只要交上自己的一副身体就能偿还,听起来还真是划算──拉撒禄先是想到这里,随即摇了摇头。这可是黑社会大人物的心腹所准备的偿还方案,就连能不能在偿还欠额的当下维持人类的外貌都很难说。

「这场对决的落幕,取决于在场全员都同意结束的瞬间──或是参与者因为用尽赌金等原因,让我裁定无法让赌局继续下去的时候。」

「是『还活著的所有人』才对啊。」

威布斯塔讪笑著补上一句。那就像是在预言某人的死期似的。

「如果说是所有人的同意,那只要得不到死人的同意,这场赌局就会变得没完没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当下还活著的所有人的同意』才对。」

「那就采用坎卜登•威布斯塔的意见吧。那么,只要在那个当下还活著的所有人同意结束,这次的对决就宣告落幕。好了,还有人有疑问吗?」

纳许轻佻地举起了手。

「耍老千呢?不禁止的话没关系吗?」

「就算我说『禁止』,你们肯定也不会收手吧。要是每看穿一次伎俩就得中断赌局,那光是发牌就得发到天亮了。不过呢,嗯,这样吧。」

在沉默了数秒之后,温斯顿这么说道:

「我不禁止耍老千,但允许揭发耍老千的行为。揭发时必须说明耍老千的时机、实行的人物和使用的手段。只要揭发的内容无误,实行伎俩的人物就视为无条件败北。反过来说,要是揭发的内容有错,那就会视为揭发者的败北。」

威布斯塔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喔。那揭发内容的真伪又是由谁来裁决?」

「由我裁决。」

直截了当的回答。温斯顿以不带丝毫迷惘的口吻,高傲地宣言道:

「没有我看不穿的伎俩,所以正确与否就由我来判断。此外,若是无人揭发的话,我就会默许耍老千的发生。」

换作是其他人的话,这番话显然是痴人说梦,但一旦出自这名男子之口,听起来就像是在陈述一件单纯的事实。

纳许和威布斯塔似乎也有同感。两人都默不作声,在没有任何异议的表态下让温斯顿继续开口。

温斯顿从口袋里抽出扑克牌,放到了桌上。

「好啦,那差不多该开始了。有人在开赌之前还有事要做的吗?」

纳许从口袋里拿出鼻菸盒,以左手用力地握住。在短短一瞬间,他以其他人几乎都不会察觉的小动作,将视线投向了芳妮。

威布斯塔卷起薄薄的嘴唇,做出了微笑的模样。他乾枯的双手像是按捺不住似的交握起来,坐在轮椅上的身子微微前倾。

至于拉撒禄只是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随意地环顾四周。由于今天的赌局很可能会闹出人命,因此他禁止莉拉、爱蒂丝和菲莉到场。也因为如此,站在周遭的全都是陌生的脸孔。这时,他发现芳妮•马雷正直直地看向自己,这种身处敌境的感觉削尖了拉撒禄的神经。

不打紧,这和平时的赌博差不了多少。虽然被逼入了有些奇怪的处境之中,但为了能以赌博师的身分继续走下去,他也只能朝著脱离窘境的出口迈进。

然后朱莉安娜笔直地举起了手──

「有!人家可以去上厕所吗?」

没当场摔倒在地的拉撒禄,实在很希望有人能夸他两句。

在骰子转了几圈后,决定让拉撒禄担任第一局的庄家。

他在内心悄悄叹了口气。

(可恶──在这个游戏之中,风险最大的就是做庄的瞬间啊。虽说威布斯塔没有把我搞垮的理由,但纳许就没有这层顾虑了。)

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拉撒禄看著纳许放上桌的两张权状。一想到支付的赏金必须与下注金同额,那他等于是一开局就面临了致命危机。威布斯塔虽然只下注了一张,但他应该不需要考虑太多才是。

由于朱莉安娜连牌都翻不好,拉撒禄自然得代替她进行洗牌,并将七张牌发到了每个人的面前。

也不晓得朱莉安娜有没有理解状况,只见她以靠不住的动作拿起了手牌。至少别失手让牌掉到地上啊──拉撒禄的这个念头已经和祈祷差不多了。

梅花Q、黑桃8、方块8、黑桃5、梅花5、方块3、红心2。

还不差,应该说是很好的手牌。如果现在当的是玩家,而且要以获胜为目的找出最佳解的话,拉撒禄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将短边做成一对5吧。

然而──他将视线投向纳许。

他无法看透挂著淡淡笑容的纳许的内心。能当上这座赌博城镇的第二把交易,足见他还是有两把刷子。

「欸,大哥,该怎么办?要怎么做才好呀?」

听到朱莉安娜的坦率提问,拉撒禄只以手指做出指示。他把梅花Q和方块3移到短边。

翻牌。拉撒禄首先确认起纳许的手牌。

长边是方块A、红心A、梅花J、梅花8、红心7。

短边是方块7和红心7组成的一对7。

两边都是一对,让拉撒禄安心地按住胸口。要是他也将对子各分到一边的话,就会很一般地败给纳许了。和平常玩的──以五张牌为主的吹牛等牌戏相比,有七张之多的手牌凑出一对的机率明显高出许多。

威布斯塔的两边都是无牌型(高分牌),因此败给了拉撒禄。纳许的下注金原封不动地回到他的手边,而威布斯塔下注的一张则是送到了拉撒禄的手边。

庄家以逆时针的顺序轮流,接下来轮到威布斯塔做庄。

拉撒禄只出了一张作为赌金。毕竟合约明定了最后仍是要缴回的规则,就算从威布斯塔手中赚得再多也毫无意义。纳许在稍稍思考后,下注了三张。从他手中的权状合计为七张来看,他或许是害怕将过半的赌本拿出来下注吧。

朱莉安娜翻开的牌可说是不好不坏,拉撒禄机械性地拆成最合适的牌型。

而在纳许开牌的瞬间,拉撒禄稍稍感到有些意外。

纳许的长边是梅花Q、方块Q、黑桃10、梅花2、红心2的两对。

短边则是黑桃A和黑桃J的高分牌。

拉撒禄之所以会对这样的拆法多加留意,是因为纳许把两个对子都留在长边,并把短边分成高分牌。

基本上来说,当拿到两对的时候,最佳解便是将两个对子拆开,但其中也还是有例外。比方说,一对2在对子里是属于最弱的等级,强度上和A的高分牌差不了多少。

(即使如此,这也不像是仰赖感性的拆法,而是基于理论的拆法。以纳许会重视好兆头的个性来说,这样的做法有些稀奇啊。)

这也代表纳许为这次的对决做足了准备吧。他理解了最佳解的理论,并敢于实行。

庄家威布斯塔开了牌。

长边是红心K、方块K、梅花6、梅花4、红心3。

短边是红心Q和黑桃7。

如果拆开两个对子的话,纳许就会以平手收场。但纳许却是将两对都留在长边,并赢下了这一局。仪典长将三张权状递给了副仪典长。

「今天的我办得到,赢得了!坎卜登,想认赔的话随时都可以开口啊。如果你打算从仪典长之位引退,我也不想让这种无人获益的争执延烧下去。」

对于纳许的这番话,威布斯塔仅仅像是在可怜他似的,冷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稳妥地以平手收场的拉撒禄,在将牌收起的同时──

(哎,会拿仅仅一局的结果论胜败,也是赌博师常有的心态。虽说这也有为自己打气的作用在,但只拿下一局的胜利就在那边大呼小叫,还真是让人不敢恭维啊。)

况且──拉撒禄稍稍皱起了眉头。

(在这种紧要关头变更战略也不是一件好事。)

纳许收回了牌,进行切牌。下一局轮到他做庄,拉撒禄和威布斯塔都必须下注。拉撒禄对眼前的少女悄声说道:

「朱莉安娜,下注三张。」

朱莉安娜几乎什么都不去思考的个性虽然诡异,但这种时候却是相当方便。她毫不犹豫地将手边的全数权状──合计三张推了出去。

「────────」

拉撒禄总觉得纳许从喉咙发出了「咻」的一声。

他会动摇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拉撒禄把手上的赌本全都压下去了。而且还是在这种一切都还不明朗的状况下。

会冒出「难道拉撒禄已经掌握了这一局对决的必胜法门」的疑念也是理所当然。

(唉,其实我没有啊。)

虽然没有,但纳许却显露出会为这种小手段动摇的态度。

威布斯塔像是在协助拉撒禄补上一枪似的,下注了多达八张的权状。纳许像是被这一局的对决震慑住似的,将手中的鼻菸盒转了一下。

(…………是说,八张?)

威布斯塔目前的赌本为十六张,那这个奇怪的数字是怎么得出来的?

(他应该不是那种随便下注的个性。威布斯塔手边的赌本为十六张,换句话说──哦,原来如此,是以过半为目标啊。)

权状总计为二十九张,为了赢得仪典长的宝座,需要的权状数量为过半的十五张。

(换句话说,只要手边还有八张权状,就能在一局赌博之中夺得过半的分量。手边的权状数量在八张以上或是未满八张,面临的状况会大有不同。所以威布斯塔才会以让手边留有八张为前提,决定这局的赌金啊。)

拉撒禄将发下来的牌拆开。他让长边做出一对6,短边则是Q的高分牌。虽然很难说是一手好牌,但因为凑到了一对,所以也不算太糟。

威布斯塔也在长边凑出了一对7,短边则是K的高分牌。

而在庄家纳许开牌后,拉撒禄险些就要不顾立场发出叹息了。这也太扯了吧──他暗自这么想著。

「………………」

纳许似乎也心知肚明,只见他沉默了下来。

纳许的长边为梅花A、方块A、红心A、方块4、黑桃3。

短边为黑桃9和方块5。

一旦凑到了三张A,那就该拆出一张放到短边才对。毕竟一对A已经是对子里最强的牌型,而当高分牌时也是如此。比起将长边凑成三条A,短边只放普通的高分牌,这样的拆法才更有胜算。

更何况,只要他这么做的话,肯定就能赢下这一局。而纳许肯定不会不知道这样的牌理。

(没有按照牌理出牌──这并不是问题所在。重点在于急就章地恶补知识,让内心的价值基准产生动摇这点。没能理解透澈的理论,不具备任何价值啊。)

如果真的有信心的话,就该去相信好兆头和自己的运气才对,如果打算贯彻合理性,就该依照牌理出牌。

就因为内心缺乏判断的基准,所以拉撒禄光是一个小小的挑衅,就足以让他舍弃牌理,并轻易地转变方针。纳许的赌博方针,就是这么容易受到他人的影响。

这可说是个难以挽回的破绽。虽说拉撒禄和威布斯塔都在这一局的对决以平手收场,但纳许却因此暴露出了极大的弱点。

第一轮的赌局就此结束。再次轮到拉撒禄做庄,这一局的拉撒禄和威布斯塔形成平手,并赢了纳许。比起战略性,这更像是纯靠手上的好牌取得的胜利,拉撒禄手边的权状变成了五张。纳许的赌本则是少了两张,变为八张。

(是说,纳许在下注时也是以八张作为底线啊。果然双方似乎都明白八张的重要性。)

纳许看著减少的赌本,做了一次呼吸。也许是为了维持精神方面的稳定,他将鼻菸盒传到了右手,但随即像是冷静不下来似的在右手弹跳著,很快又回到了左手。

轮到威布斯塔做庄。拉撒禄再次以一张下注。

恰成对比的,是露出迷惘神色的纳许。他在稍事思考后下注三张,而拉撒禄隐约能看出其中的理由。只要获胜的话,纳许的赌本就会变为十一张。由于他迄今拥有的最多张数为十张,因此纳许应该是想为自己打气,以再下一城为目标吧。

反过来说,他这么下注的意图也就是如此肤浅而已。

「是说,喂,朱莉安娜,别睡著啊。」

拉撒禄这才发现朱莉安娜的脑袋已经微微晃了起来。就算被轻敲了一下,她也一副错不在我的模样。

「因为好闲呀。人家只是照著指示放牌而已呀。乾脆让大哥来玩不就好了?」

「你要是不在场的话,我就要被扫地出门啦。」

「可是还是太久了啦。欸,大哥,还────」

没吗?──在朱莉安娜问到一半的时候,拉撒禄更加用力地敲了下去。你差点就说了不该说的话啊──他勉强以视线制止了朱莉安娜的行动。

他依照牌理拆开手牌。反正这一局是威布斯塔做庄,下注的权状也只有一张。对拉撒禄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局面。

接著众人开牌。

(…………………………嗯?)

之所以感到微微的不对劲,是因为威布斯塔挪动视线的方式有些奇妙的关系。他似乎在锁定某个东西,但那并非纳许的脸孔。他以旁人几乎看不出来的细微动作,正紧盯著某个东西。

而在看到开出来的牌之后,这股不对劲的感觉,便在一瞬间转换成可称之为绝望的心情。

威布斯塔的长边是黑桃8、红心8、红心7、红心6、红心4,牌型是一对8。

短边是梅花A和红心9,A的高分牌。

纳许的长边为黑桃K、梅花K、方块8、方块7、方块5,牌型是一对K。

短边则是黑桃A和梅花10。虽说A的高分牌和威布斯塔相同,但在比第二张高分牌后,就是纳许的牌型较大,因此以纳许的胜利作收。

纳许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十一张。也许在这场风波之中,这就是他距离仪典长宝座最为接近的瞬间。

然而,拉撒禄却反而被消沉的预感给缠住了。

这也是当然的。因为这局的威布斯塔刻意避开了最佳解──他采取了原本不会采取的行动。虽然纳许没有察觉,但他刻意地营造了能让纳许获胜的局面。

(威布斯塔若是愿意换牌的话,就能在几乎不动到短边强度的情况下让长边形成同花。如果把红心同花拆到长边的话,威布斯塔就能在这一局以平手收场。)

而威布斯塔若是刻意避开既有的法则,那就一定有他的用意在。

其中的意图之一,大概是为了调整纳许在面对下一局时的心态吧。让纳许获得了最多张数的权状,让他松懈一个瞬间。威布斯塔的目的,恐怕就是要让纳许感受到从高处坠地的感觉吧。

威布斯塔持有的权状为十三张,纳许为十一张。即使如此,威布斯塔还是保有较多的优势──在想到这一点的瞬间,拉撒禄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就在下一局的庄家纳许结束切牌的同时,拉撒禄将一张权状放入下注区。就在这一瞬间,威布斯塔动了。

「……………………」

「────────什么!」

就连拉撒禄都忍不住为之摒息,至于纳许则像是反射性地喊出了声。在周遭观众的交头接耳之中,唯一没认清状况的就只有朱莉安娜而已。

「威布斯塔赌了十二张权状」。

虽然手边还留有一张,但这已经是极为大胆的赌法了。威布斯塔像是采取了理所当然的赌法似的,就连眉毛都没抽动一下。

他甚至以手指敲了敲桌面,催促起已经僵住的纳许。

「怎么啦,还不快点发牌啊?」

纳许像条鱼一样开阖双唇的模样固然滑稽,但若是站上同样的立场,拉撒禄大概也会产生同样的冲击吧。威布斯塔肯定不是在毫无胜算的状况下面对这场赌局。他看得出纳许正被比拉撒禄出手挑衅时更为强大、几乎是要不战而败的预感纠缠著。

纳许接下来挤出来的话声无比沙哑,像是已经被抽乾了水分。

「威布斯塔,老头子,你行行好,差不多该让这场争执落幕了吧?虽然确实是引爆了风波,但我和你一直相处得很愉快,不是吗?」

「是没错。」

「就我个人来说,你只要态度能开放一点,对行政的意见再少一点就没事了。说到底,我本来就不是真的想当仪典长。这样吧,你只要愿意放弃些许财产,要我就此投降也行。只要在场全员都同意的话,这场赌博就会宣告结束对吧?」

些许财产──拉撒禄从这句话的语调之中听出了端倪。换句话说,所谓的些许财产,指的应该是威布斯塔坐拥的那些小妾吧。

只要芳妮•马雷最终能摆脱这种身不由己的处境,纳许就愿意抽手的说法,恐怕也不是在说谎。

然而──拉撒禄在内心摇了摇头。讲这些话的时机有些太迟了。不管在任何时候,被提出交涉的总是占了优势的一方。为此,纳许应该表现得再平静一些才对。

威布斯塔的回应当然是直截了当。

「老夫会讲述的就只有真实。」

这明显是在拒绝交涉。纳许一时之间显得有些喘不过气,但他随即振作了起来──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如此。

纳许的手指再次有了动作,将扑克牌发了下来。

来到手边的是红心J、红心10、黑桃9、黑桃8、黑桃7、方块7、梅花7、方块5。

(虽然可以排出7到J的顺子,但这样短边会变得太弱。依照牌理的话,应该要把J和10放到短边,让长边形成一对7吧。不对,这里该……)

拉撒禄看了看威布斯塔下注的十二张,又看了看纳许手边的十一张权状,接著仅以手指的动作让朱莉安娜拆牌。

虽然拉撒禄的动作并没有带来任何影响,但这时一股紧张感已经从桌面扩散到大厅的各处。因为任何人都很清楚,接下来翻出来的牌面强弱,就等于象徵著这座城镇的未来。

喀──一道小小的声响传了过来。原来是纳许微微发颤,让牙关发出了这样的声响。大量的冷汗滑过他的脸颊,手指也带著藏不住的颤抖。就纳许的考量,他原本打算在权状接近总数的一半时,在要求威布斯塔放弃些许资产──也就是芳妮──之后结束这场对决吧。但这天真的计画却被敲得粉碎,让纳许像个孩子般害怕不已。

布满皱纹的手指轻松地翻牌,没有皱纹的手指则是拙劣地现出手牌。

拉撒禄则是按住额头,忍不住叹了口气。

纳许的长边为梅花Q、方块Q、红心Q、梅花2、方块2,牌型为葫芦。

短边则是方块10和红心2形成的高分牌。

在开牌的瞬间之所以没有破口大骂,都要归功于拉撒禄的自制心。

(这个白痴!都到了紧要关头,为什么还要怕得逃离最佳解啊?在凑到Q和2的三条的当下,为什么不让短边形成一对,而是弄成高分牌啊?)

拉撒禄不是不明白在面对这种下了十二张重注的赌局之中,会在生理上产生恐惧,不敢让其中一边的牌型太弱的想法。然而,问题在于人类的感性究竟能不能与机率搭上线。

纳许的报应来得相当明确。

威布斯塔的长边为梅花K、方块K、红心K、梅花9、红心9,牌型是葫芦。

短边则是梅花A和梅花6,高分牌。

虽然和纳许的牌型相同,但由于构成的牌面较大,因此是以威布斯塔的胜利作收。在下了十二张的重注进行的对决之中,威布斯塔获胜了。

威布斯塔显然看穿了纳许拆牌的方式。

就牌理来说,这种状况应该要将葫芦拆成三条和一对才是,不过,威布斯塔明明没有像纳许那般受到了价值观的动摇,却还是把长边拆成了葫芦,牌型的强度也确实在纳许的手牌之上。

纳许若是遵从牌理,把三条Q的一对拆到短边的话,至少也能在这局形成平手才是。然而,这理当会实现的未来,却正是在纳许懦弱的决策下失之交臂。

十一减十二的答案相当单纯。在赌本不足以支付的时候,这场对决的裁判──温斯顿等人所会采取的行动也同样单纯。

吭啷──这是纳许踹倒椅子起身时所发出的声响。这慌张起身的动作,让他手中的七张牌一张张地散落到桌子底下。

「等、等等!别急,我有的是钱。我只要现在去找个人买下一张权状就没事了吧?对吧?反正议会的人肯定也都到场了吧?要多少我都出。要多少我都出!」

温斯顿以慢条斯理的动作走到了纳许身边。

「遗憾的是,理察•纳许,这样的动作应该在赌局开始之前完成才对。」

「混、混帐!我不要!我不该在这种地方败北!我有!我有说什么都得完成的事!求你手下留情!」

大吵大闹的纳许,换来的是周遭观众冰冷的视线。不管在什么样的社会里,都存在著赢家和输家,而现在的世道则是洋溢著对输家极为冷淡的风气。

看到惨兮兮地口吐白沫的纳许,威布斯塔满足地露出微笑。

「哎,老夫也感到很遗憾啊,理察────」

「────我也感到很遗憾呢,居然完全被你们忘掉了。」

拉撒禄轻轻拍了朱莉安娜的肩膀,在感觉到她的肩膀轻轻一颤的同时,拉撒禄将手伸过她的肩头,在桌面上用力一敲。

「谁说已经结束了?」

桌上摆放的是朱莉安娜还没翻开的手牌。

牌九是个相当罕见的游戏,也有著几许特色。其中一项便是「玩家有办法刻意地直接认输」。

「看吧。」

拉撒禄一鼓作气地掀开了七张牌。若是依照牌理,此局应当是以平手作收,但拉撒禄实际上并没有依照牌理拆牌。

长边是红心J、红心10、黑桃9、黑桃8、方块5。牌型是高分牌。

短边则是黑桃7和方块7,一对。

「一旦短边的牌型比长边还大,那该名玩家就得无条件认输」。

「好啦,如此一来,这次的对决就真的结束了吧?」

说著,拉撒禄用指尖将下注的一张权状射向纳许。

有那么一瞬间,纳许对他露出了愕然的神情。他大概没料到加入威布斯塔派的拉撒禄会采取这样的行动吧。换句话说,拉撒禄看穿了威布斯塔会在这一局的对决把纳许逼上绝路,为了送出一张权状好保全纳许的性命,他刻意将手牌拆成直接落败的牌型。

威布斯塔的视线扫了过来。对于那双宛如昆虫般看不出情绪的视线,拉撒禄耸了耸肩躲了开来。

大概是因为一直默不作声,才会把拉撒禄的存在遗忘吧。温斯顿有些尴尬地乾咳一声,从纳许的手中取走了十二张──包含拉撒禄送来的一张在内──权状,传到了威布斯塔的手边。

纳许手边的权状全数消失了。

这就是事前和威布斯塔一同商议过的风波落幕形式。威布斯塔以视线催促起温斯顿。拉撒禄将事前借来的份和在赌局中赢来的权状一同缴交给威布斯塔。原本堆在朱莉安娜面前的权状全数被收回,堆叠在威布斯塔的面前。

(如此一来,与威布斯塔缔结的合约就结束了。既然有温斯顿坐镇,那也不需要太过担心,真轻松啊。)

看著被清空的桌面,纳许颤抖著下颚说道:

「可是,这么一来…………!」

这并非对拉撒禄的谢意,也不是对威布斯塔的恨意,而像是在哀悼因为他的败北而逝去的某人的未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将视线投向了芳妮。

他像是走投无路似的用力敲了一下桌面,用力掐紧了鼻菸盒。

「那、那就用我的命来────────」

「住手吧,『帅哥』纳许,可别以为自己有办法反败为胜。」

拉撒禄用像是在开导小孩般的口吻缓缓说道。

他原本带著更多的赌本参与赌局,却还是输了个精光。就算拿性命的价值换成一张权状再比一局,结果也是可想而知。

「可是,我…………………………!」

「现在还不是你赌上性命的时候吧?」

对于拉撒禄的这番话,威布斯塔疑惑地眯细了双眼。他像是打算要尽快收场似的,对温斯顿开口道:

「那么,这么一来就结束──」

「错了,我们继续赌。」

他的话语却被拉撒禄打断了。

「…………」

威布斯塔闭上了嘴巴。在他开口之前,拉撒禄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张变得皱巴巴的纸张,将之撑开后拍到了桌上。

凡是在场的人都能一眼看出,那就是市议员的权状。而且还是不折不扣的真货。

「好啦,这是下注金,让我们继续赌吧。」

威布斯塔眨了一下眼睛的动作,等于是向拉撒禄表示这样的状况也出乎他的意料。虽然知道沉浸在这样的快感之中会有危险,但能让他碰一鼻子灰的感觉果然还是相当爽快。

「温斯顿,快点依照合约把那个取走。」

威布斯塔像是下意识地这么开了口。他似乎也知道温斯顿不会将之取走,只是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做著确认。

温斯顿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只见他同样冷淡地说出否定的话语:

「不,坎卜登•威布斯塔,那一张并非从你手中借来的权状,也不是在今天的赌博中获得的成果。由于不符合事前设下的条件,所以我们不会将之取走。」

「…………拉撒禄,那张权状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当然是从市议员的手中得来的啦。说不定他是参事议员呢?算了,反正在这种状况下也差不了多少。」

「老夫想问的不是这个,你应该也懂吧?」

我当然懂啊──拉撒禄在喉咙深处发出了笑声。稍稍垂下目光的威布斯塔,此时肯定在脑海里核对著能参加市议会的全员清单吧。

照理来说,威布斯塔应该支配了这座城市的一切才对。他应该让各式各样的人臣服在脚底下才对。想当然耳的是,会将市议员的权状交到拉撒禄手上的家伙,肯定早在威布斯塔「清理门户」的过程中被轰了出去──才对。

「老夫要你去赌来的权状,已经透过温斯顿交到了老夫手中。既然如此,那纸权状是打哪儿来的?」

「打从一开始就存在吧?虽然你不晓得,但还是有对你的治世感到百般厌倦,偷偷地把权状送给我的议员。」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就连老夫都有所不知的这座城镇的事实,身为一介旅客的你更是无从得知。有谁、又会为了什么目的做这件事?」

「打从一开始就存在吧?虽然你不晓得,但还是有对你的治世感到百般厌倦,偷偷地告诉我哪个议员会奉上权状的家伙。」

这时,拉撒禄空出了整整数秒的空白时间。他虽然看起来是在试图营造出戏剧性的效果,但实际上仅是因为拉撒禄视野中某个人物的站位不佳而已。拉撒禄以视线催促那人,要她再往后退个两步。对对对,快一点啊。

接著,他露出了一抹邪笑。

「没错,像是──站在你身后的人之类的。」

瞬间,坐在椅子上的威布斯塔猛地挥舞起手臂,试图殴打站在他正后方的芳妮。

然而,芳妮早已退到威布斯塔攻击距离的两步之外了。

明明没被打中,芳妮还是喊出了短促而抽搐的尖叫。如此一来,与威布斯塔敌对一事就成了定局。拉撒禄对芳妮招了招手,要她过来自己这里。

「你这──贱货!」

「哎,仔细想想其实意外简单喔。只要看了这张便条上的地址就懂了吧?就是住这里的家伙把权状送我的喔。」

拉撒禄从怀里取出了另一张纸片。虽然感觉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这其实是抵达镇上没多久,芳妮在给出写有能见到威布斯塔的赌场地址的纸条时一并递来的东西。

只要俯瞰整个状况,就能明白芳妮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想法作为行动的准则。

她不认为拉撒禄受到纳许拉拢是好事,但若说她是否是真心为威布斯塔效力,那答案也是否定的。正确来说,她是透过一点点的小动作,让拉撒禄得以维持不倾向任何一侧的立场。

问题来了,让拉撒禄倒向纳许阵营,或是加入威布斯塔一方时所带来的损失为何?维持中立的立场所能带来的利益又是什么?

答案是「让朱莉安娜过上正常的生活」。

他拍了一下朱莉安娜的发窝,让她坐著扬起视线。接著,拉撒禄向一直望著朱莉安娜表情的芳妮问道:

「所以说,虽然我不晓得你们多久没见面了,但对于这场感人的母女重逢还满意吗?」

朱莉安娜的嘴唇做出了「母女」两字的发音,接著将头侧了起来。

「母亲大人?」

芳妮的反应不如拉撒禄所预期的那般激烈。她既不笑也不哭,就只是轻柔地摸了一下朱莉安娜的头顶而已。

她的手臂之所以颤了一下,想必是因为碰到了残留在朱莉安娜头上的伤痕吧。芳妮垂首说道:

「从你诞生至今,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呢。对不起。」

说完这句话,她便将手从朱莉安娜的头上收了回来。

既然是第三次,那就代表从出生后就几乎没见过面了吧。既然朱莉安娜从未提及过关于母亲的只字片语,此事又与威布斯塔有关,那可信度应该相当高吧。但对拉撒禄来说,这是相当无所谓的事。

不过,明明就处在动作稍大就有可能被威布斯塔抓包的状态,芳妮却还是能透过最小限度的操作,让权状落到拉撒禄手里。这点著实让拉撒禄想夸她几句。

总之他耸了耸肩,将视线投向温斯顿。

「喏,温斯顿,快把纳许掉落的牌捡起来啊。要继续赌了。」

温斯顿蹲下身子,在僵硬了一个瞬间后拾起七张牌,在他站起身子后,拉撒禄便从他的手里接过牌堆。

「好啦,接下来轮到我做庄对吧。」

「是啊,不,在那之前──」

威布斯塔轻轻举手,打断了拉撒禄的发言。他的嘴角画出了一道平缓的笑意。

到目前为止,威布斯塔一直散发著一股游刃有余的气息。就连拉撒禄以出乎意料的赌博方式对他发难时,他也像是深信自己仍处于绝对安全的区域之中。究其原因,肯定是因为他相信自己能在一个瞬间平息这场骚动的关系吧。

威布斯塔以锐利的指尖敲了敲桌面,以不容分说的口吻这么说道:

「朱莉安娜,你身后的男子已经背叛了老夫,而身后的男子仅是你的代理人,参与这场赌局的原本就是你。换句话说,只要你停手的话,这场赌局就结束了。」

威布斯塔的口气充满自信,像是坚信朱莉安娜一定会听话似的。

「回家吧,朱莉安娜。」

「才不要呢──」

朱莉安娜以小孩子闹脾气般的口吻这么拒绝了。

「………………………………」

哦,光是能看到这张表情,我下那么多功夫就算是值得了──拉撒禄冒出了这种突兀的想法。若不是身处此时此刻,想必绝对看不到威布斯塔被反将一军时露出的愕然神色吧。

威布斯塔如鲠在喉,重新斟酌用字遣词──这既是今天的头一遭,想必也是他人生之中暌违已久的状况吧。

「朱莉安娜,老夫的女儿啊,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就这么深爱那个男子吗?无论是养育之恩,还是你至今挂在嘴边的爱,难道都只有那么一点价值而已?」

「不是的,父亲大人。人家很爱父亲大人喔!大哥的话就没那么爱了。」

朱莉安娜的心灵单纯得不似人类,而她肯定也不具备说谎的功能。不管看在谁的眼里,肯定都会明白她的话语不带一丝虚假吧。就算她对威布斯塔所说的爱为虚假,威布斯塔肯定也能看穿她的谎言。

也许是无法将发自内心的爱和窝里反的行径连结在一起吧,威布斯塔单薄的眉毛稍稍皱了起来。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对险些被杀一事怀恨在心吧?但你居然会怨恨这件事?」

那打从心底感到意外的口吻听在非当事人的耳里,大概只会觉得一头雾水吧,但在针对朱莉安娜的情况下,这就是个实事求是的疑问。朱莉安娜像是在卖关子似的,对他露出了雪白的牙齿。

「啊哈哈。完全不对。完──全错了呢。父亲大人、父亲大人,人家明明这么爱父亲大人,为什么父亲大人却这么地不了解人家呢?」

听到朱莉安娜在这样的状况下还能发出如此纯真而幼稚的笑声,拉撒禄的背脊不禁窜上一股凉意。

虽说有其父不一定必有其子,但坐在眼前的少女确实是一头怪物。怪物的孩子以怪物的身分哈哈大笑著。

「朱莉安娜,如果你打算坐在那里,就最好当作丢了这条小命。」

「啊哈。啊哈哈。父亲大人,人家之所以坐在这里,就是为了要杀死父亲大人哟。」

还好从自己的位置看不到朱莉安娜的表情──拉撒禄在她的正后方摇了摇头。不管她现在浮现出的是何种表情,想必看了都会让人吓破胆吧。

「人家爱您,父亲大人。人家要杀了您,父亲大人。好啦,让我们开始吧。」

听到朱莉安娜像是在宣布赌局继续的话语,拉撒禄从善如流地开始切牌。

威布斯塔终究还是维持著冷静。说起来,对他来说,眼前的状况还不至于太糟。虽然朱莉安娜的敌对确实出乎意料,但在赌局之中,她就只是个柔弱无力的少女而已。说到底,他的敌人就只有拉撒禄,而拉撒禄的赌本也仅有一张权状而已。

在牌发下来之前,威布斯塔将三张权状作为赌金下了注。其中一张用来取回权状,另外两张则是用来杀掉朱莉安娜和拉撒禄。

拉撒禄无言地发出两叠七张牌的牌堆,将其中一叠交给威布斯塔。

「说起来,朱莉安娜啊,老夫原本以为你是个能干的孩子,想不到竟然会变成这副德性。为了增长见识,希望你能回答一下,你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念头背叛老夫的?」

「还不是因为父亲大人想杀掉人家。」

听到朱莉安娜像是推翻先前发言的话语,威布斯塔抬起了视线。在这段期间,拉撒禄原本打算确认手牌,但忽然有了别的想法。

他让姿势微微前倾,让下颚几乎完全叠在朱莉安娜的发旋上,也将重心稍稍挪了过去。唔咕──朱莉安娜发出了像是被压扁的声音。

梅花J、方块J、方块9、梅花6、黑桃5、方块5、方块4。

(有点难办啊。根据牌理,在凑到两对的时候应该要将其中一对拆到短边,但虽然5没2那么小,却也称不上是大牌。考量到这是输不得的状况,不如就放弃掉短边,让长边凑成两对算了…………?)

他一边思考著一边盖牌,在随意搅动过后再次窥看,接著再次盖牌,又一次搅动手牌。

他知道纳许在看到这宛如占卜师一般的可疑动作后投来了视线。拉撒禄像是在装傻似的送了个秋波后,纳许随即皱起了脸。

就在他把玩手牌的这段期间,父女的对话依旧进行著。

「想杀你?你果然也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啊。是老夫看走眼了,老夫原本以为就算想杀了你,你也不会反咬老夫一口啊。」

「嗯,因为您搞错了。应该是搞错了呢。问题不在于人家差点被杀,而是父亲大人打算杀人家的这个部分呢。」

威布斯塔像是被朱莉安娜的这番话打消兴致似的,将视线挪回手牌上头。

「如果你真的爱老夫的话,就应该乖乖被杀才对。如果你是真心爱老夫,那被当成道具肯定也是你发自内心的期盼吧。不过就是险些被杀就想反杀老夫,你的爱终究是肤浅至斯──」

「不是的!不是的!」

磅──朱莉安娜拍了一下桌子。她像是想传达的话语迟迟没能传递成功似的,重重地用脚跟跺了一下地板。

接著,她这么大喊道:

「因为,父亲大人,您不是没有叫人家去死吗!」

正要将牌拆成长边和短边的威布斯塔停下了动作。他像是明确地认知到眼前的少女是个异物似的,眨了一下眼睛。

「……………………哦?」

「大哥要是杀了人家的话,就会证明他的『青白』,所以人家不能被他杀掉。既然如此,为什么父亲大人要派那些可怕的人过来呢?」

「因为那是最为确实的手段──」

「不对,所谓最为确实的手段呢,父亲大人,『是对著人家喊去死呀』。」

回过神来,才发现大厅变得一片寂静。

朱莉安娜挥洒出来的感情既纯粹、又透澈,还充满著爱情──也因此让人恐惧。明明用的是人类的话语,却讲述著非人哉的理论,牵引出一股诡异的气息。

「不可以被大哥杀死,但是镇上又不能用暴力,所以叫人家去死才是最为、最为有效的方法呀!明明是这样,父亲大人却没有要人家去死呢。为什么呢?」

「………………」

「您看,您不打算回答吧?因为人家察觉到了。人家终于察觉到了。父亲大人,您没有接纳人家的爱,也没有爱人家对吧?父亲大人,您的世界里只有敌人和道具,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对吧?」

可是呀──朱莉安娜继续开口。

她就像是舞台上的女演员,配合曲子高歌著爱。

「即使如此,人家还是爱著父亲大人!」

「…………那么,你又是基于什么理由坐在那里?」

「因为只是当个道具,是没办法被父亲大人爱的对吧?既然如此,那父亲大人的世界里就只剩下敌人了!既然如此,人家就只能爱著父亲大人,成为父亲大人的敌人,杀死父亲大人了!」

拉撒禄静静地摇了摇头。三天前,在听到她表示「决定好要做什么事了」并做出说明后,拉撒禄首先怀疑的是她的理智是否清醒。而在察觉她确实极为清醒,这样的逻辑也没有矛盾的时候,拉撒禄反而怀疑起自己的脑袋是否清醒。

当时的感受,肯定让大厅里的所有人都体验过了一遍。毕竟就连温斯顿都对周遭的群众或拉撒禄等人放下警戒,只将视线投注在朱莉安娜身上。

威布斯塔没有回应朱莉安娜的话语,将牌盖了下来。接著,双方同时开了牌。

朱莉安娜的长边为梅花J、方块J、方块9、梅花6、方块4。牌型为一对J。

短边为黑桃5和方块5。一对5。

威布斯塔的长边为红心A、红心Q、红心10、方块10、红心6。

短边为梅花4和红心4。

(我的预测中了…………!)

他在内心暗自叫好。

在这一局的对决中,威布斯塔能将长边拆成红心同花,在短边凑成10的高分牌,又或者是在长边拆成两对,短边凑出A的高分牌,是相当强势的手牌。若是依照牌理出牌,或是使出他至今连连展露过的过人预测技术,那肯定不至于落败。

然而,威布斯塔的预测却出错了。

错估拉撒禄手牌强度的他,似乎认为自己只要没把短边凑出一对就会落败,因而拆掉了同花追求胜利,但最后却是由拉撒禄胜出。

威布斯塔按住额头,将三张权状推了出来,并这么说道:

「因为爱,所以要杀啊。你爱的老夫要是死掉的话,难道你就不会悲伤吗?」

回应他的是通透而快活的嗓声。

「『不要紧!因为人家爱您呀!』」

「……………………」

「不要紧的,父亲大人。就算父亲大人死了,人家也会一直爱著父亲大人。人家每个星期一定会去扫一次墓,把墓碑擦得亮晶晶的,也会供奉很多很多的花,所以您不用担心哟!」

那像是在安慰威布斯塔的口吻,既让拉撒禄感到好笑,同时也窜过了一阵寒意。拉撒禄虽然自知自己的价值观有些偏差,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还像个正常的人类。

他忍不住将视线从眼前的朱莉安娜移开,和纳许对上了眼。

「喂,纳许,说点话啊。」

「啊──…………没说什么以泪洗面或是天天扫墓,而是讲一周扫墓一次,总觉得有些太过实际了,不太舒服啊。」

「哎呀,因为父亲大人要是死掉的话,人家的日子也会变得不好过嘛!而且也得去找地方工作!」

威布斯塔似乎决定不再理会朱莉安娜。他从拉撒禄手中接过手牌,以粗暴的手法开始洗牌。

现在还不到得采取守势的时候。拉撒禄将手中的四张权状全数下注。只要胜利的话就将变成八张,来到距离过半仅有一步的位置。

牌发了下来。

朱莉安娜原本想将牌全数摊开,却被拉撒禄以手势制止了。他把下颚顶在朱莉安娜的头顶上伸出了手,依序从右侧一张一张地开牌确认。虽然没办法一次确认完毕的动作有些费时,但要记下七张牌还难不倒他。

黑桃A、黑桃J、黑桃9、梅花7、黑桃5、红心5、黑桃4。

他在脑海中整理起手牌。

(能选的有两种拆法。一是让长边凑出同花,让短边变成梅花7和红心5。不然就是让长边凑出一对,把黑桃A和黑桃J放到短边。想顾虑短边的强弱还真是困难啊。)

拉撒禄在想了一会儿后,以盖牌的方式重新排列手牌,他让一对5分到右侧,接著将七张牌同时拿起,将下颚从朱莉安娜的头上挪开。

接著他拆出了长边和短边,拉撒禄以迅捷无伦的手法交换手牌,让长边形成了同花。

最后,威布斯塔展露出来的长边为方块A、方块9、方块7、方块5、方块3,牌型为方块同花。

短边则是梅花4和梅花3。

威布斯塔连败了两局。而且这都不是输在手牌不佳,而是只要换个拆法就能平手甚或获胜的局面。但他仍是败给了拉撒禄。从周遭人们逐渐增大的嘈杂声,可以感受得到对于君临这座城镇已久的威布斯塔来说,是何等难以置信的状况。

拉撒禄手边的权状增加了。八张。二十九张里的八张。他来到了只要再一步就能抵达过半的十六张的那个位置。

(况且照这样来看,下一局的对决就能让威布斯塔直接就范了……)

就在拉撒禄想到这里的瞬间,威布斯塔叹了口气,看向温斯顿说道:

「喂,老夫都要分心了。把那些吵死人的家伙从大厅赶出去。」

温斯顿朝著周遭瞥了一眼。

「如果参与赌局的所有人都同意,我就照办。」

在思考了一瞬间后,拉撒禄也同意了。在这场对决之中,拉撒禄的同意就等于是朱莉安娜的同意。

「啊,不过,让纳许和芳妮留下来。硬要说的话,他们也是这场赌局的当事人。对吧,威布斯塔?」

在气氛炒热到最高潮的时刻被赶出大厅的客人们虽然大声埋怨,但驱赶的动作仍是有条不紊地进行著。温斯顿的部下们协助人群的疏散,而他们也很快就随之离场。最后留下的就只有温斯顿一人。

「老头子居然也会在乎周遭的视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在空荡荡的大厅里走了几步的纳许这么开口后,拉撒禄忍不住夸张地叹了口气。

「白──痴,你说反了,他一出这一招,『我在下一局对决时揭发威布斯塔的耍老千伎俩』的这个计画就不能用啦。」

「……………………啊?耍老千?」

一如预料,纳许似乎没察觉威布斯塔所施展的耍老千伎俩。不对,拉撒禄也是赌到一半的时候,才明确地掌握到真面目。

他将视线投向威布斯塔,而威布斯塔则是无言地看了回来。虽然看不出肯定或是否定的意图,但他本来就不打算让拉撒禄等人活著回去吧。不管耍老千的伎俩有没有被揭穿,和他今后的人生都没有任何关连。

「与其说是耍老千,不如说是一门技术吧。威布斯塔判读的是视线。」

「视线?我虽然没那么高竿,但也没外行到会让视线把手牌内容给曝光啊?」

「你应该不算是外行吧,『帅哥』纳许。那站在你背后的客人们又怎么说?」

「……………………客人。」

纳许像是在反刍似的低喃一声。

今天的大厅挤满了人,把拉撒禄等人包围了起来。他们当然会从背后观看拉撒禄等人的手牌,并暗自思考著换作自己时该如何出牌吧。

在这种时候,视线一定会有所移动。视线会在较强的牌面上停留较久,会在能凑成对的两张牌间来回游走,而若是看到同花或是顺子这种难得一见的牌型,他们的视线就会滔滔不绝地将手牌的内容曝光。

虽说只靠视线不见得能把手牌的内容全数掌握,但在牌九这种游戏里,光是能知道对手会如何拆手上的牌,或是对手拆牌的心态,就能占得极大的优势。

「不对,虽然你这么说……喂,那可是客人喔!都拉开这么远的距离了,而且视线的挪动也只是一点点的小动作,哪有可能真的判读得出什么讯息啊?」

「在办得到的家伙面前谈论可不可行,只会感受到一阵空虚吧。」

拉撒禄这么一说,威布斯塔便像是感到焦躁似的咂嘴。

反过来说,只要能得知手法,要妨碍这种耍老千的伎俩就不难。拉撒禄改以一张一张地确认手牌,并靠在朱莉安娜的身上妨碍背后的视线,还在拆手牌的时候用上了假动作。而这些措施确实撼动了威布斯塔的判读能力,使拉撒禄确定他是从背后的客人视线判读出我方的手牌。

(唉,但就在我锁定他手法的同时,他就像这样把客人全都轰出去了。要是能维持原样再来一局的话,我只要揭发他的耍老千手法就能轻松获胜了。)

威布斯塔并没有天真到那种地步。就算能凭藉自己锻炼出来的技术占得优势,一旦做出了不需要的判断,就能立刻将之舍弃。这样的见识应当是值得尊敬的才对。

拉撒禄拿起扑克牌,开始洗牌。威布斯塔立刻推出八张权状作为赌金。这依然是一旦败北就会立刻让赌局结束的庞大赌金。

手牌发了下来。

威布斯塔以枯枝般的手指拾起发下的七张牌,摊开成扇型。接著,他毫不犹豫地拆成了长边和短边,盖住了牌。拉撒禄像是不落人后似的分出了两组牌,呼出了一口气。

威布斯塔先一步翻开了牌。瞬间,一道浅浅的笑意掠过了他的嘴角。

「真是的,你的运气真差啊,『便士』凯因德。」

「────────什么!」

看到牌面的瞬间,纳许拉高了音量。

长边是黑桃A、梅花A、方块A、方块9、方块7。牌型是三条A。

至于短边则是黑桃K和方块K。一对K。

背上窜起了鸡皮疙瘩。被他耍了老千。那超乎异常的手牌肯定是耍老千的产物。

明知如此,拉撒禄却完全没有察觉。

拉撒禄也算是技术高超的赌博师了,即使是在对话或是看手牌的过程中,他的意识也会维持著对桌面或是对手的警戒。要是打算用上粗率的耍老千伎俩,肯定就会被拉撒禄立刻发现吧。

然而,威布斯塔却一派轻松地穿过了拉撒禄的警戒网。无论是高达八张的强势赌法,或是强得惊人的手法,都是他耍了老千的佐证。

「他、他耍老千!」

「一般来说,我只会受理参与赌局者的揭发行为,不过这回的例外似乎有点多。那我就听你说吧,理察•纳许,所谓的耍老千是?」

「那副手牌──显然是坎卜登•威布斯塔动了手脚!」

「原来如此,那他是怎么动手脚的?」

被间不容发地这么反问,纳许登时闭上了嘴。这是事前决定好的规则──要揭发耍老千的伎俩时,必须说出实行的时机、执行的人物和使用的手法才行。

(但说起来,威布斯塔能触摸扑克牌的时机也有限,威布斯塔手中的那几张A里,黑桃A和方块A在上一局的对决中也出现过。换句话说,能使用的手段大概就只有几种,然而…………)

他想像起没能猜中那其中一种的可能。揭发耍老千的举动一旦失败,就会等于拉撒禄的败北。在拉撒禄等人失去所有权状离开大厅后,威布斯塔又会怎么对付他们──光是想像就让人涌上一阵恐惧。而由于届时风波已然落幕,他们肯定也无法受到温斯顿等人的保护。

「纳许,闭嘴吧。你要是再说下去,说不定就会当作是我输了。」

「可是,你看啊,拉撒禄。照理来说,对上这种牌不是稳输的吗?」

他明白纳许的意思。

短边最强的牌型为一对A,然而,威布斯塔的长边已经凑到了三张A,换句话说,一对A的牌型已经不存在了。

而三条A也是三条之中最强的牌型。理论上来说,拉撒禄的手牌再强,顶多也只能让这局形成平手。若是能预测自己会拿到这么强势的手牌,就能理解他会强势地下注八张的理由了。

在这样的状态下,拉撒禄让嘴巴扭出弧形,展露手牌。

「运气不好的是你啊,威布斯塔。」

长边是黑桃10、黑桃8、黑桃7、黑桃4、黑桃2的黑桃同花。

然后,「短边是黑桃A和红心A组成的一对A」。

在场的几个人──纳许和芳妮的声音重叠了起来。

「………………………………啊?」

「他耍了老千。」

瞬间,威布斯塔锐利地说道,接著他立刻闭紧嘴唇摇了摇头。只要看看局面,任谁都看得出耍了老千,因为五张A就这么陈列在桌上。

然而,威布斯塔应该不明白手法为何吧。

威布斯塔朝著拉撒禄盯了过来,浮现在他双眼中的疑念,八成是「拉撒禄耍老千的本事该不会凌驾在自己之上,甚至敢在自己面前大大方方地施展」吧。

然而,威布斯塔想必很快就会舍弃这样的疑念。拉撒禄的技术若是在威布斯塔之上,那就没必要白白放过威布斯塔耍老千的机会。毕竟揭发威布斯塔的手法,才是最轻松地赢下这场对决的手段。

(哎,但就算强如威布斯塔,也看不穿根本没耍过的老千吧。)

实际上,拉撒禄在这一局并没有耍老千,场上之所以会出现五张A,而且还让拉撒禄以胜利作收,都要归功于早已实行完毕的老千伎俩,以及些许的好运。

既然没有耍老千,自然也没有会被抓包的道理。拉撒禄轻松地伸手,取走了威布斯塔面前的八张权状,与目前手边的权状相叠。

如此一来就是十六张了。虽然拉撒禄打死也不干,但只要他有那个心,就能靠手中的权利当上这座城镇的仪典长。他像是在确认这些权利的厚度似的,「唰唰」地搧了几下。

威布斯塔没把拉撒禄的挑衅放在眼里。

「喂,温斯顿,这副牌好像有问题啊,这种时候不换副牌吗?」

他这么问道。只见温斯顿歪起了头──

「若每当牌组出现异状就得交换的话,那除了这一局之外,还得追溯到好几局之前的裁决啊。」

威布斯塔咂嘴了一声。原来如此。虽然完全搞不懂是怎么做到的,但至少能明白他耍老千的手法是从牌堆里抽出扑克牌,并与手牌做出替换。既然威布斯塔改变牌组数量的瞬间确实存在,而他也没在当下表示异议,那就没有要求温斯顿更换牌组的理由了。

拉撒禄将牌堆推向威布斯塔的同时问道:

「继续?」

「当然。」

在威布斯塔握住牌堆的瞬间,拉撒禄喊了暂停。

「温斯顿,在洗牌前和洗牌后,帮我确认总张数,看看扑克牌的张数是否正确吧。」

「这倒是没问题。」

「威布斯塔,你这样还要继续吗?」

「当然。」

「在开始之前,朱莉安娜•威布斯塔,决定你的赌金吧。」

拉撒禄沉默了一下,朱莉安娜则是抬头瞥了过来。

手边的权状数量为十六张,威布斯塔手里的数量为十三张。拉撒禄虽然稍稍领先,但仍是随时都有可能翻船的状态。

(……………………七张。)

理性这么悄悄说道。

然而拉撒禄说出口的张数却不一样。

「六张。」

他只推出了与宣言相同的张数。同时,威布斯塔结束切牌,在经过温斯顿确认张数后,发给了双方各七张的手牌。

梅花Q、黑桃J、黑桃J、红心8、黑桃5、方块3、红心3。

他忍不住苦笑。上一局对决的场上出现了两张黑桃A,这一局则是在拉撒禄的手边凑到了两张黑桃J。

总之,依照牌理,在七张手牌之中存在著两对的情况下,只要其中一边不是一对2,就该让比较弱的对子放到短边。

(然而,那已经是「不适用的牌理」了。)

拉撒禄在思考的同时,让梅花Q和红心8放到了短边。

之所以不怎么感到恐惧,是因为拉撒禄已经确定自己占了上风的关系。这并不是根据先前连战连胜的对决结果。

只要对决持续下去,拉撒禄就会一再打败威布斯塔。

这并不是凭藉感情做出的想像,而是由严谨的理论带来的宽裕心情。在威布斯塔展露手牌时,便印证了拉撒禄的想法无误。

威布斯塔的长边为梅花K、红心K、红心9、方块5、梅花3。牌型为一对K。

短边则是红心J和红心10构成的J高分牌。

若是依照牌理出牌,那拉撒禄只会以平手收场。但由于拉撒禄已经知道既有的牌理派不上用场,因此获得了胜利。

同时,看到拉撒禄开牌的威布斯塔,以极为冷静的嗓声低喃:

「朱莉安娜,原来是你啊。」

朱莉安娜嘻嘻一笑。

「父亲大人,您总算明白了。」

上一局对决时出现了两张黑桃A,这一局则是两张黑桃J,再加上拉撒禄不按照牌理出牌的事实──只要将这些线索统整在一起,就能得出有好几张卡片被抽换过的事实。原本的牌堆里少了好几张牌,其数量甚至足以动摇牌理。

在动手脚成功的瞬间,今天的对决就胜负已定。

拉撒禄耸了耸肩,与其说是讲给威布斯塔听,他更像是在为留在现场的芳妮和纳许解释:

「纳许。谢啦,老实说事情能走到这一步,都是你的功劳。」

「啊?我吗?」

「没错。要不是你把牌洒到地上,我也没办法执行得这么顺利。」

在对决的最后,纳许将手中的七张牌全数洒到地上,虽说对他而言,这单纯只是绝望与恸哭的表现,但对拉撒禄来说却宛如福音。

那一瞬间,除了拉撒禄和朱莉安娜之外,所有人都以为对决就此告一段落,因此每个人当然也跟著稍稍放松了心情。

朱莉安娜是一名软弱无力的少女──至少威布斯塔认定她是个无力的少女,而就实务层面来说,她在这场赌局里实在是帮不上任何一点忙。在将意识集中在对决上头时,自然会忽略掉她的存在。

「人家是用脚把牌给调了包,但为──什么大家都没发现呢?啊哈,和大哥说过的一样呢!好厉害!」

她洒下事前握在手里的七张牌,并用脚把纳许掉下来的牌收集起来。幸好朱莉安娜是一名女性,她今天穿的服装也是礼服。只要在裙襬内侧事先藏好七张牌,那想当场察觉掉在地上的七张牌被人调包的可能性,就趋近于零了。

若是纳许没有把牌弄掉,拉撒禄就得想办法制造出把牌洒落的状况。而进展之所以能如此顺利,说不定得归功于用情至深,甚至让手上的牌洒落在地的纳许身上。

「所谓的牌理,当然得建立在正常的状况底下──也就是牌堆里的五十二张牌必须要凑齐四种图案的各十三张牌为大前提。如今,其中的七张已经被我破坏掉了。你还记得纳许掉的牌是哪七张吗?你知道我塞的牌又是哪七张吗?」

五十二张中的七张,约占总牌数的百分之十三,牌理也因此不再可信。

这些事实对于赌局有著极大的影响。这些威布斯塔所不知道的事实,会随著赌局的持续进行,为他累积一层又一层的劣势。

况且,拉撒禄的手里已经有二十二张的权状了。

不知不觉间,周遭已经被人点上了蜡烛。燃烧烛蕊的小小声响很是刺耳。

威布斯塔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所以?」

「换句话说,我这是在劝降。再赌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而且我也不打算当上仪典长。只要能让我安全地离开城镇,然后让这些家伙──也就是朱莉安娜和芳妮过上安全的生活,那要我就此抽手也行。」

既然都这样大张旗鼓地表示对立,那不管是朱莉安娜还是芳妮,恐怕都很难在这座城镇生活下去,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就算真有什么万一,纳许肯定也会接济她们。

市议员的权状恐怕会散落各处,让威布斯塔的支配力大为减弱,但并不代表他完全失去了权力。只要能握有七人份的议会席次,他肯定就能保留一定程度的影响力。

这里是最后的谈判点。若是在这里结束对决,那便会以最理想的方式收场。

威布斯塔的回答极为单纯──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这股冲击力之强,甚至让桌上的扑克牌和权状都浮空了一个瞬间。他以缺乏起伏的声音宣告谈判的破裂:

「老夫会讲述的就只有真实。即使那是谎言也一样。」

「…………威布斯塔。」

「切牌吧,拉撒禄。下一局的赌金是剩余的七张,以及老夫的性命。」

赌上了性命,提升了赌金。如此一来,就能再次触及过半的十五张数量。

温斯顿像是早有预料似的,将一把手枪放到了桌上。这支手枪已经按下了击锤,握把则是朝向拉撒禄。

温斯顿扮演的是严格履行契约的角色。他甚至不允许赌博的赢家刻意将赢来的东西还给输家。只要赢了下一局,拉撒禄就得夺走威布斯塔的性命。

拉撒禄闭上嘴,将手伸向扑克牌。有那么一瞬间,他思考是否还有什么能圆满逃离此地的方法,但他早就知道在这种状况下不存在那种选项了。

他切了牌,将牌发下。

看著手上的七张牌,将牌拆开。

他把牌盖上。

赌局以宛如机械般正确、宛如葬礼般肃穆的节奏进行著。拉撒禄在做了一次大大的呼吸后,将牌翻了开来。

在翻牌之前,他就预料到会有这种状况了。拉撒禄虽然否定命运或是走势一类的说法,但在威布斯塔决定继续赌下去的时候,他就看到了这一幕的到来。

拉撒禄的手牌长边为梅花A、红心A、方块9、方块7、黑桃6,牌型为一对。

短边为方块10和红心10的一对。

「………………………………」

威布斯塔的长边为黑桃A、梅花8、方块6、方块4、梅花2,牌型为高分牌。

短边则是梅花K和红心9,高分牌。

为威布斯塔的命运宣告终结的,就只是纯粹的运气。在这至关重要的一局,他的手牌却连一个牌型都凑不出来。因此,就算拉撒禄的手牌算不上强,还是决定了他落败的下场。

「………………………………」

漫长的沉默降临。威布斯塔凝视著桌面,一语不发。

他的眼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却也不是空洞无物,奇妙的是,那既像是在怜爱著拉撒禄等人,也像是在为他们感到哀伤。他先是在轮椅上伸了个懒腰,接著将手撑在桌上。

威布斯塔以颤抖的双脚站了起来。他似乎早在很久以前就做好这种死法的觉悟一般,看起来就像是绞尽了最后的力气维持站姿。

「真是的,这里就是老夫的终点啊。」

他咳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是如此孱弱,甚至让人以为在拉撒禄下手之前,他就已经魂归西天了。

「竟然死在女儿的手上,这该算是什么样的因果啊。不过,以一名赌博师的下场来说,这样的死法倒也算是俯拾皆是。」

「父亲大人!人家之所以要杀父亲大人,是因为您是父亲大人喔!这和赌博师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真是的,明明是老夫的女儿,为何会如此扭曲呢?就连想对你产生恨意的念头,都让老夫觉得愚蠢可笑。」

「啊哈,父亲大人,您有在看人家吗?您讨厌人家吗?您爱人家吗?」

对于朱莉安娜快活得格格不入的问话声,威布斯塔的嘴角歪出了微笑的形状。

「可悲的女儿啊,愚蠢的孩子啊,老夫人生中的最后敌手啊,老夫当然是────────」

在听完他的回覆前,拉撒禄开枪了。

枪声。硝烟。子弹穿过了威布斯塔的胸口中央,他原本倚著桌面站立的身子,有那么一瞬间站得笔直。威布斯塔的嘴里迸出了自气管逆流的鲜血,但仍是注视著自己的女儿。

然后他倒下了。

原本还是人类的他,在这一刻变成了物体。那粗率的响声就像是在昭告这件事实一般。芳妮发出了抽搐的尖叫声,纳许则是静静地垂下头。

朱莉安娜一直在笑。

「欸,大哥,你看到了吗?父亲大人一直到最后一刻都在看人家喔。他把人家当成对手喔。他爱著人家喔。」

啊哈──她的嘴里迸出了笑声。拉撒禄将仍在冒烟的手枪放到桌上,握紧了口袋里的金币。

「啊哈哈。人家是被爱著的呢。在人家的人生之中,那就是父亲大人最爱我的时刻呢。」

滑落──朱莉安娜的眼里流出了泪水。那甚至教人讶异的大颗泪珠,滑过了她的脸颊。她边笑边哭,边哭边笑。

「啊哈哈…………啊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这阵笑声,也为围绕著爱恨情仇的巴斯骚动划下了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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