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上 21~22

假如以预言的口吻来描述,我想,这两年应该是最重要的时期吧。这段期间没有发生任何大事,不仅如此,还风平浪静到极为安稳的程度,是段无可取代的时光。但是,得等到碰上了许多事之后,才能在回首过往时察觉这个事实。

在碰上许多,需要思考的事之后。

「你结婚啦?」

正当我一如往常地打开妹妹做的便当时,一名大婶向我问道。她是和我在同一个单位做事的打工大婶,从我进公司前就已经在这里工作了。

妹妹的第二十一个冬季已然结束,树梢上开始展露春意盎然的新芽。这阵子,我的工作内容都是烘焙、油炸面包。就工作环境而言,是气味最重、温度最高的作业区块。

工作时,会觉得时间漫长到必须抵达地球的另一侧,才能结束这些作业。

现在则是从那严酷场所解放的午休时间。

「还没。」

平常见面时本来就会打招呼,但她今天似乎是因为看到我的便当,才会特地过来搭讪的。从她的问题大概可以猜到,她以为这是爱妻便当。

「也是,你身上没有已婚人士的味道呢。」

大婶笑道。我身上现在只有面包的味道而已吧?一直搬运刚出炉的面包,使我腹部发烫。午休后会继续同样的业务内容吗?还是会被派到人手不足的产线帮忙呢?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太擅长命令工读生做事。

「因为这年头会自带便当的年轻人很少见嘛。」

员工餐厅会提供便宜的定食,自带便当的人确实不多。

「说不定这便当是我自己做的啊?」

大婶扎起的头发中落下一缕发丝在左肩上,只见她笑而不语。

怎么可能?言下之意就是这样。看来我似乎给人不会做家事的印象。

「可以坐这边吗?」不等我回答,大婶已经自顾自地拉了把椅子挨到我身旁坐下。反正她就是这种人吧,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不过那次是被她拉著大吐苦水。

大婶有三个孩子,大儿子毕业后不肯找工作,变成家里蹲。尽管这年头这种情况并不稀奇,但就算再怎么常见,也无法成为安慰当事者的理由。

问题,还是确实地成为当事者的烦恼与重担。

「是你女朋友做的?」

大婶看著便当,问道。听到女朋友三个字,让我想起她。

但是脑中影像很快地转换成妹妹的脸庞,看样子,她在我心中已经淡化相当多了。

对于这样的转变,我却没有产生任何愧疚感,这让我觉得有点寂寞。

「是我妹妹做的。」

我拿起刚开始吃的便当说道。今天的主食是炒饭。

「哦!真了不起。」大婶笑道,接著点点头:

「原来如此。你和家人一起住啊?真希望我家小孩可以向你们兄妹看齐呢。」

「咦?不是哦,我的老家在其他县市,现在是租房子和妹妹一起住。」

说完,我发现大婶的表情变得有点奇妙。有什么问题吗?尽管知道对方感到混乱,但我还是继续说下去。因为妹妹要念大学,住在我这里比较方便。说到这里,大婶总算露出理解的神色。尽管如此,我心中的疙瘩却没有消失。对社会大众而言,兄妹离开父母住在一起,是会让人想皱眉的事吗?

明明是家人,却认为兄妹住在一起很不自然,这种想法不是更奇怪吗?

「是说,有人帮忙做便当真棒啊。哪像我,都只有做给别人吃的分。」

大婶秀出她的手掌,以疲惫的神情打趣道。我回以苦笑,真是辛苦啊,这类的话一句也没说。也许是因为我在她每次的呼吸中,都能感受到精神方面的疲惫之故吧。

比起工作时狂操身体,休息时更容易意识到「疲劳」这件事。

老实说,我也很想吃得饱饱的,在餐厅地板上躺成大字型休息。

从产线传来的机械声消失了,安静到诡异的休息室里,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无法以噪音蒙混过去,明显得有如飘浮在灯泡附近的尘埃,以具体的形式落下。

大婶手肘抵在桌上,拄著脸颊,表情单调地问道:

「上工时,你都在想什么?」

「咦?」

「以前我问其他人时,有人说会一直在脑子里唱歌。」

哦哦,确实有这种人呢。我笑著点头同意。由于工厂的作业内容极为单纯,不主动做点什么的话,精神很快就会乾涸的。明明累到作业时不想使用大脑,可是又不能整个人放空地做事,真的是强人所难的职场。难怪员工来来去去的速度那么快,快到会希望除了面包之外,输送带最好可以连打工人员也一起送来。

在作业间的空档,我最常想的是妹妹。假如光听这句话,应该会觉得我是变态吧?可是就兄长而言,我实在没办法不操心妹妹的事。担心妹妹的将来,担心妹妹各方面能不能顺利。虽然我总是被她那软绵绵的态度疗愈心灵,但同时也很怀疑她那个样子,出社会后能不能顺利适应职场环境,并对这件事相当不安。愈是了解自己妹妹,愈是没办法不担心她。

不过,假如我把这些心声说出来,应该只会让大婶再次露出微妙的表情吧。我决定保持沉默。

因为我知道,只要闭著嘴,她马上会转换成其他话题。

「我介绍了很多工作给我儿子,啊,不过我没有介绍过这边,我知道他绝对做不来。虽然我介绍了很多工作给他,可是他老是回我『做那种工作可以得到什么吗?』、『那种工作有将来可言吗?』之类的话……总之就是找尽理由不肯工作。唉——为什么他变得那么难搞啊——」

大婶整个人趴在桌上,抱怨不已。

可以得到什么?如果我是那儿子的家长,我应该会回:「可以赚到钱」吧。所谓的工作不就是这么回事?假如想在工作中追求金钱之外的东西,就必须有相对的才能或专业才行。

而我,既没有才能也没有专业,可是我需要钱,所以我工作。光是这个理由就够充分了。

「不要一直说想睡觉或只肯做想做的事,可以骑驴找马,边做边找啊……」

如此这般的,大婶不停抱怨著自己的儿子,直到午休结束为止。

不久之后,这名大婶也因为腰痛而辞职了。

我很感谢父母生了一副比一般人强韧的身体给我。

这个季节的气候冷暖不定,今晚的温度偏暖。

理论上,被束缚在工厂里的时间是到晚上七点为止,但这规定几乎没被确实遵守过。我与一群看似喝了酒,吵吵闹闹的大学生们擦肩而过,回到公寓。妹妹正坐在桌前,撑著下巴打盹。旁边有本像是看到一半的书,被草率地倒放成人字型。

我小心翼翼地带上大门,脱下鞋子,发觉自己正在微笑。

沾黏在僵硬肩背上的疲劳渗出一股暖意。

我蹑手蹑脚地从妹妹身旁经过,顺便把快被压出折痕的书本放正,拿出换洗衣物前往浴室。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因为我不想一直被工厂里的气味影响心情,也不希望房间里染上这股气味。

难以控制火力的热水器放出来的洗澡水忽冷忽热,偶尔还会冒出非常极端的温度,杀得人措手不及。尽管如此,工厂的气味明显变淡,还是令人感到安心。拨开头发,热水深入头皮的感觉十分舒服,使人微觉晕眩,陶醉在「一天结束了」的解放感之中。

我把额头靠在墙上,很想直接滑到地板上睡著。

关上水龙头,从头发与下巴滴落的水滴感触使我浑身颤抖。

擦乾头发与身体,穿上衣服后,我大大呼了口气。

清洗完身上污垢后的疲顿感,沉重得令人舒坦。

接著,我走到流理台,把空便当盒上的污垢也清洗乾净。准备便当的是妹妹,洗便当盒则是我的日课——假如妹妹一直住在这里的话。如果她毕业后回老家,或是迁就上班地点,搬出我房间另外租房子,我应该会改成在员工餐厅吃定食或买便利商店的便当作为午餐吧。手作便当消失可能会招来误解,被同事看成让老婆跑了的男人。是说,也不算误会啦。

洗好便当盒,我回到起居室。在离妹妹有点距离的地方坐下,面对墙壁开始发呆。

肚子有点空虚。但是比起饥饿,我现在更想躺下来呼呼大睡。

我连打了好几个呵欠,让自己漂荡在短暂的自由时间中。

有种载沉载浮的感觉。

即使在这种时候,我还是不停地思考,不停地烦恼。

眼前这种生活,能够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妹妹是为了念大学才住在这里的,所以最后期限是到毕业为止吗?如果是那样,那么今年结束时,这样的生活也就结束了。不对,妹妹已经把毕业需要的学分修完了,没必要再去学校上课,所以已经没有继续住在这里的理由了。就算四月理所当然地到来,每天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在妹妹心中,难道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吗?

至今为止,我很少使用大脑思考事物。不特别去意识什么,只是随波漂流地活到现在。啊,又是这副德性。我不禁厌烦了起来。当初就是因为对这种被动的人生态度必然漂流抵达的终点心怀恐惧,才会离开老家到其他县市念书的。一旦不小心松懈,似乎又快要变回那种生活方式了。

意识著未来而活,很难。在筋疲力竭时,更难。

正当我郁闷地想著这种事时,妹妹醒了过来。她咀嚼空气似地动了动嘴,软软地睁开眼皮。微微充血的眼睛注意到我的存在。

「咦?哥哥——……你回来啦?」

「是啊。早安。」

我无视时间地使用问候语。妹妹暂时停下动作,有如开机中的电脑,半睁著眼定格了。也许是被乾涩刺激,我的眼睛需要滋润的缘故,我在等待妹妹开机完毕的期间吞下了两个呵欠。不过这下子泪液反而分泌过头,多余的液体夺眶而出,难看地濡湿了双颊。

我的眼皮因温热的泪水而肿胀起来。

老实说,在无关感动的情况下流泪,只会让人觉得悒郁而已。

我仰著头等待泪水收乾,这时候,妹妹动了起来。

她扭了扭腰,拉了拉右臂,让手肘啪嚓作响。最后又压了压右腿,让脚跟也发出同样的声音。结束了就打盹而言很夸张的醒脑伸展操后,妹妹转头看向我。

有著柔和圆弧的眼眸,难以想像是成年人拥有的。

那双眸子总是注视著我,而我,也总是注视著那双眼眸。

「欢迎回来。」

「嗯。」

「我现在就去煮晚餐。」

由于工作时一直闻著面包的味道,因此就算现在胃咕咕作响,脑子也已经对饥饿无感了。但是自从我开始意识到像这样与妹妹相处的时间所剩无几后,就无法拒绝妹妹了。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你可以先吃啊。」

我下班时间不固定,有时甚至会很晚才回来,你大可先吃,把我的份留下来就好。但是妹妹总是笑著不把那些话当一回事。「嗳——噫。」妹妹边发出怪声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厨房走去。刚才做了那么多动作,身体仍然没有完全清醒吗?但就算如此,做菜时还是不曾切到手指,煮出带著血味的味噌汤,也算是很厉害的特技吧。虽然有过脚趾撞上流理台边角,倒在地上十分钟爬不起来的情况就是了。

妹妹突然又走了回来。眼睛依然半睁半闭,软绵绵地咧开嘴角笑道:

「刚才忘了说——」

说什么?我心里感到疑惑,但是又很快地意会过来,是指刚才我向她说早安,她没有回应我的事吧。

「哥哥——工作辛苦了。」

「…………………………………………」

是因为这个时节不像冬天那么乾燥吗?

妹妹的话没有被空气风乾,而是轻柔地抚过我的脸颊,润湿了我的肌肤。

「哥哥——好了不起——哥哥——好努力——哥哥——好棒~~」

「……总觉得变得好廉价啊。」

主要是感动的部分。眼球上的水分已经乾了,取而代之的是笑容的绽放。

妹妹也跟著笑了起来,把头发绑在头上较高的位置。又是那种马上就会散开的危险绑法,不管经过多少年依然没有进步。我笑著眯起眼睛。

洗过脸,妹妹打开冰箱。我愣怔地眺望著她的身影。

看习惯后,会觉得妹妹的个子果然还是非常娇小。

自从没必要去大学后,妹妹大部分时间都窝在这个房间里,顶多只有周一和周四会出门到超市采购必须品。也许因为时间很多吧,她平常会打扫房间,如果还有多余的时间,就会钻进被子里睡觉。除此之外就是做菜。简单来说就是负责大部分的家事。

老实说,妹妹包办这些事帮了我大忙。要是她不在了,我应该又得花不少时间才能适应新状况吧。

就在她把油豆腐切成条状时,「哦哦!」发丝纷纷落下。虽然妹妹想继续做事,但也许是因为浏海太碍事吧,她用力甩起头,想把头发甩到两旁。看不下去,我起身过去捞住她的头发。妹妹停下动作回头,两人在极近的距离凝望著彼此。

「我来帮你绑好。」

我让妹妹重新看向前方,开始帮她绑头发。发稍划过拇指指根,使我泛起一阵麻麻痒痒的感觉。微卷、柔软的发质,彷佛本人特质的具体呈现。抚摸著那发丝,我觉得心中平静安宁。

是因为那触感与小时候毫无二致的缘故吗?

绑好头发,脖子周围变清爽的妹妹轻快地回过头:

「谢谢哦。」

柔和的表情溶化在空气中,渗入我的喉咙深处。

记得以前有个同事称赞过妹妹的长相。尽管没有亮眼的艳丽,可是五官相当惹人怜爱。

虽然也有偏心自家人的成分在内,不过我家妹妹果然长得相当可爱。

所以身为哥哥的我才会这么为她操心。

接下来,就是安分地等晚餐煮好了。但其实我一点也不安分。要是什么事也不做,只是沉默地聆听烹煮料理的声音,眼皮立刻会开始变重。因此我时而起立蹲下,时而换位置坐下,为了赶走瞌睡虫而忙碌不已。

不消多久,妹妹端著晚饭走来。今晚的菜色是昨天煮的白饭(已加热)、纳豆、味噌汤,还有加了马铃薯与培根的欧式煎蛋。虽然这些料理看起来很简单,但我自己可做不来。

我的妹妹也成长了很多呢。我感慨万分地想著。

虽然这些菜色比较像早餐就是了。

我啜饮了一口味噌汤。温热的液体流入胃里,原本停工的内脏开始活动。

我一面咀嚼著汤里的油豆腐,一面问道:

「你明天有空吗?」

「我多的是时间哦。」

妹妹的说法相当正面。

就算换成这种说法,没事做的事实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既然多的是时间,那么——

「那么,要不要出门去哪里逛逛呢?」

连我都觉得自己说这些话很稀奇,但我还是问了。

妹妹的反应不大,只是定定看著我。

「和哥哥——一起吗?」

「是啊,和我一起出门逛逛。」

我想起工厂大婶那微妙的表情。

不过,随便啦。我并不想收回邀约。

「好啊,我要去。」

妹妹爽快地答应了。回答得如此乾脆,难道她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居家吗?

话说回来,她的反应算奇怪吗?一般而言,这种年纪的妹妹听到要和哥哥一起出门,是不会觉得高兴的吗?难不成我个人的「常识」上头,其实出现许多纰漏,长了许多蛀虫,只是我自己没有发现而已吗?

……就算这么说。

但是再怎么思考也没有用。因为我的妹妹只有一个。所以,这就是我的「一般」。

「啊,原来哥哥——明天休假啊?」

妹妹看向月历,发现这件事。

「是啊。」

我一面咀嚼著油豆腐,一面点头。

「可是哥哥——你不是一直都很累吗?不休息好吗?」

「这是对疲劳的反抗。」

这什么鬼话啊?就连自己说完后都有这种感想,妹妹的表情当然不遑多让。

每天从事重劳动的工作,当然很累。休假时待在家里让身体好好休息,是很一般的想法。

可是,那种「一般」会引来「理所当然」,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随波漂流。

而我,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所以想稍微试著反抗一下那波流。只是如此而已。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光,五月黄金周前夕的周四早晨。

母亲难得地打电话过来。上次听到她声音,是正月过年的时候。

连句寒暄也没有,母亲劈头就问我连假有没有休假。

「基本上,我是有拿到三天假啦。」

其他日子当然还是要上班。但就算真的多放几天假,我也无事可做。

对于没有休闲嗜好的人来说,时间是淡而无味的。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有这种感想。

那好,到时候你和妹妹一起回来。母亲命令道。

「啊?哦,可以啊。」

但其实正题才刚要开始。母亲话锋一转,谈起妹妹的事。你妹妹已经大四了,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是要找工作?还是先回家住?你去找妹妹好好谈一谈,到时候跟我报告她的想法。

母亲若无其事地把极为麻烦的差事推到我头上。

「欸?让我去谈?」

对,就是你。母亲断然说完,挂上电话。乾脆果断的个性,和儿子截然不同。

我们兄妹都没有遗传到那种个性。应该是因为心灵不够坚强,难以承受那么强烈的个性的缘故吧。

原本在厨房叫嚷著「酱汁光束!」、「海苔粉闪光!」的妹妹端了两个盘子过来。炒面上浓郁的酱汁香气令人食指大动。

可是上面没有海苔粉。喊出没使用的招式名称,这不是虚张声势吗?

「妈妈吗?」

「嗯。」

妹妹问起是谁打来的,我点头答道。从我说话的口气,应该也猜的出对方是谁才对。

「怎么了?」

「她叫我们连假时回去一趟。」

「这样啊——唔——说的也是——」

妹妹挪动了一下身子,从正座改成较为轻松的坐姿。觉得她的回答有点含糊,应该不是我的错觉。

她应该也隐约察觉到,母亲之所以找我们回去的原因了吧。

我装傻著吃起炒面,除了高丽菜之外,今天还加了花枝。

平常加的是切段的热狗。用料不一样的话,味道也会不同呢。我感叹地想著。

「好吃吗?」

「很好吃。」

那个妹妹居然会做菜了。每次吃饭时,我都会感动不已。

光是面对面一起吃饭就会觉得感动,我也真是太忙了。我心想。

与妹妹四目相对,妹妹什么都不问地朝著我微笑。

感觉得出她打从心底信任我。安宁的表情在我心中凝结成滚烫的水珠。

我不禁想像起来。假如有那么一天,妹妹结婚了,她也会像这样,看著她的丈夫微笑吗?

食道忽然收紧,食物难以下咽。消化能力好像也跟著变差了。

饭后,我面对窗户的方向坐下,稍微陷入沉思。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其实不久前妹妹已经主动对我说过了。

她想继续住在这里。虽然顺序颠倒,但总之我已经知道妹妹的打算了。可是,把这些话告诉双亲后他们能不能接受,就是另一个问题了。母亲想问的应该是更宏观一点的展望吧。重点在于毕业之后到底想干嘛。

多多少少,觉得妹妹似乎会继续赖在我房间里。

为人父母者,能接受自己小孩选择那样的未来吗?

假如这样问我,我和妹妹应该都会很困扰吧。

「哥哥——」

「嗯?」

被妹妹一叫,我抬起头。妹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著我。你才是那个最不可思议的人吧。

「你今天要上班吧?」

听她一说,我疑惑地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间过得比想像中快。

「哦哦也是,我去上班了。我出门后你要记得锁好门窗哦。」

「嗯。」

「不管是谁按门铃都不能开门哦。我有钥匙,可以自己开门。」

我叮嘱道,妹妹傻眼似地抬起眉头:

「哥哥——你每天都说一样的话哦。」

「因为我每天都去上班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妹妹以这样的表情移开视线。其实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是,我搔著头发:

「没办法啊。放你一个人在家,我会担心嘛。」

假如有什么万一却无法挺身保护妹妹,那么还同居做什么呢?

「不管过了多久,哥哥——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呢。」

好像爸爸哦。妹妹笑道。总觉得以前好像也被她这样说过。

那是一部分的事实。但不只小偷,我也很担心色狼闯进来欺负妹妹。虽然我把妹妹看成小孩,但同时也把她视为女性。

概括这一切,才是我的妹妹。

我收下便当后走向玄关。妹妹也跟到门口送行。

「工作加油,慢走哦——」

妹妹为我打气,双手在我背后轻轻一推,我向前踏出一步。

隔著衣服传来的,妹妹手掌的触感,让我的意识融化了好一阵子。

我停下脚步,闭上双眼享受著那滋味。

回过头,妹妹有点担心地蹙眉:

「怎么了?背痛吗?」

「不是。」

「呃?」

「你用力打我的背,最好打到我会觉得痛的程度。」

欸欸欸?妹妹大惊失色地看著我。确实,我在说完后也发现自己的说法会招来误解。

「我不是那个意思。」

「哥哥——你平常总是欲求不满的样子,难道说……」

「……我平常,都是那种表情吗?」

总之你快点打就是了。我催道。「既然是哥哥——要求的……」妹妹特地卷起袖子,转动臂膀。而且不知为何还高举双手。

「用拳头打吗?」

「不,用手掌就好。」

妹妹的手很小,就算用拳头打应该也不会多痛。但比起被妹妹打痛,如果妹妹的手因打我而发疼就不好了。担心妹妹是身为兄长者的义务,不过我好像有点保护过头了?我自己也不禁这么想。但真的只是「有点」而已,不算太夸张,所以应该没关系吧。大概。

可是,妹妹一直没有打过来。我才刚那么想——

「呜哇!」

上衣忽然被掀到一半高,我还来不及惊讶,啪啪!妹妹的手掌已经打了下来。

「痛痛痛,痛啊。」

冲击力之大,让我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斜。而且还一次两掌,大概是高举之后一齐打下的。我重新拉好衣服,布料与肌肤摩擦造成的刺激,让我联想到红色的什么。但我还是转过头,朝著妹妹微笑道:

「打得好。」

「是、是吗?」

妹妹有些退避三舍地道。就说不是那种意思。

「我是希望能够有一些比较具体的东西,让我实际感受到自己身上背负著什么啦。」

如此一来,这种现实感薄弱的生活,应该也能变得开朗一点吧。

简单来说就是需要工作的动机。虽然说人类是为了生活才工作的,但工作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所以会觉得这种理由还是有哪里怪怪的。赚钱很重要没错,但只为了薪水而工作,总有一种不来劲的感觉。

既然如此,想成是为了和妹妹一起生活而工作,就没问题了。

这样的我,应该算是所谓的傻哥哥吧。

「哥哥——……」

「嗯?」

「你是不是有看过《第一神拳》?」

「……这么说来,我的确有看过呢。」

经她一说我才发现这件事。虽然没有特别意识那部作品,但应该是被内容影响了吧。

装模作样耍帅的脸似乎因此有点肿肿的,不过我还是乖乖去上班了。上午时分,我一面期待著妹妹做的便当,一面努力制作各式面包。背部的疼痛意外地持久,假如坐著时不小心靠在椅背上,就会觉得刺痛不已。还挺有力气的嘛,我不禁对妹妹的成长苦笑起来。

今天的便当是炒饭、冷冻食品的烧卖、蛋丝炒豆芽。明明是中式料理,上面却谜般地洒了海苔粉。是海苔粉闪光攻击没错。但是你用错对象了吧我的妹妹啊。

尽管如此,我还是心怀感激地吃起便当。边吃边思考著妹妹的事。

我的心中一向只有妹妹。

她正在睡午觉吗?毕业后会回老家吗?

我一面感动地吃著午餐,一面操心起各种事情。

离开对方后会活不下去的,说不定是我。

五月的连续假期,我照著母亲的吩咐,和妹妹一起回老家。老爸正在外头的停车场洗车。

「我们回来了。」我和妹妹一齐寒暄道。父亲微笑似地眯细眼睛,但是又难以判断是否真是如此。他原本是更火爆一点的人,近年来随著白发的比例增加,开始变得愈来愈沉稳。是说腰围也愈来愈稳重,这部分应该留意一下比较好吧。

我和妹妹随著时间长大,双亲也随著时间苍老。「成长」总有一天会变成「老化」,不论是我,或是妹妹,全都不例外。尽管明白这点,我还是不够有自觉,是一种半瓶水的领悟状态。我觉得这其中好像潜藏著什么错误。

进入家门时,母亲已经站在玄关了。她似乎正在化妆,眉毛一边粗一边细。

今晚你睡客厅吧?打过招呼后,母亲如此说道。我正想说好,可是妹妹却插嘴道:

「为什么?哥哥——的房间在二楼啊。」

那是你的房间。母亲道。「是啊,」妹妹点头。

「是我和哥哥——的房间哦。」

对吧?妹妹朝我笑道。「也没错啦。」我一面窥视著母亲的反应,一面肯定妹妹的话。

如我预料的,母亲的表情变得相当微妙。带著困惑的复杂感情旋转搅拌不已,以细纹的方式呈现于还没化妆的眉毛周围。就成年兄妹来说,你们是不是太黏了?客观而言,确实是这样没错。

先不论妹妹的外表看起来不像成年人这点。

妹妹带头走向二楼,我正想跟上,你给我等一下,我被母亲叫住。感觉很像被不良少年揪著领子找碴。你有好好问清楚妹妹以后想干嘛吗?母亲省略所有前言,劈头如此问道。看来母亲的急性子并没有像父亲那样随著岁月变沉稳。

……因为找不到适合发问的时机,所以我就这样直接回来了。

但是,不用问也知道答案。

「她好像还想继续和我住在一起。」

我简短地替妹妹表明想法后,逃上二楼。母亲并没有追来。

踏上楼梯的最后一阶前,我回过头,与母亲对上视线。

我就知道。虽然母亲没出声,但我觉得她的嘴型彷佛在这么说。

那反应让我有点记挂,但我还是走向卧房。一踏入曾经被称为儿童房的那房间,我就吃了一惊,房间的模样与当年我和妹妹共用时毫无二致。妹妹的高中时期,这房间可说是她的个人房,但房间里几乎没有增加任何她的个人物品。

房间的景象、从窗户看出去的天空、红色的铁塔,全都与当年一模一样。

就连混著尘埃的空气,闻起来也与当年相同。

「宝宝熊,让你久等了——」

一进房,妹妹马上拿出手机和充电器。手机电池太老旧了,不一直充电的话,撑不到十分钟就会没电,变得和固定电话没什么两样。但是对妹妹而言,这似乎完全不构成问题。「因为我很少和哥哥——打电话嘛。」她如此说道。

其他会打电话找妹妹的人,就只有双亲了。没有任何非得以手机紧急联络的对象。

妹妹的社交圈始于家人,终于家人。除此之外就是宝宝熊。不过我认为,这也算不上什么社交缺陷。

既然有希望相交满天下的人,当然也有满足于只有少数朋友就好的人。

既然她本人对这样的社交圈很满意,其他人就没必要多嘴多舌。

房间里只有一床被子。我也要一起睡在这里吗?

妹妹似乎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兄妹俩原本就是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对她来说这么做是很普通的行为;但是父母怎么想,就另当别论了。年过二十还睡在一起的兄妹,没有多少家长会不担心吧。这种事我还是知道的。

就算知道,我还是放下了行李。

直到晚餐时间为止,我在房间或躺或卧,翻著怀念的漫画打发时间。品尝著与休假时无处可去,或者该说没事可做的感觉相去无几的乏味时光。

我不是热爱工作,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消耗假日。

妹妹似乎也和我差不多。她在房间里或躺或卧,偶尔想到什么似地拿出记事本写字。在写什么?我将头凑了过去,「呀啊!」可是妹妹却抱著记事本逃走了。不怎么可爱的惊吓反应。

「哥哥——不可以这样哦。」

「难道你在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唔——」

妹妹歪头思考了起来。我是以开玩笑的心情发问的,没想到居然是个难以判断善恶,无法马上回答的问题。和学校有关的事吗?但是又很难说。

「不是坏东西,的样子……嗯,应该不是坏东西。对吧?」

「就算问我,我也……」

不知道哇。

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只要拉长脖子,装出想偷看的样子,妹妹就会脱兔般地逃走,还挺有趣的。

那晚的深夜,妹妹已经睡了,可是我没有睡意,所以下了楼。尽管说不上心潮澎湃,但是在久违的故乡氛围中,躺在久违的老家床铺上,会难以入眠也是难免的事。

客厅的灯光还亮著,我自然地走了过去。父母正在喝茶看电视。

原本注视著茶杯的母亲抬头看我,问起妹妹在做什么。「她已经先睡了。」我说著,在一旁坐下。父亲正在啃饼乾充当茶点。

会胖哦。我忠告道。来不及了啦。回答的人不是父亲,而是母亲。

母亲说完喝起茶。正当我觉得沉默的时间长得有点奇妙时——

你们两个该不会到现在还一起洗澡吧?母亲忽然开口。

我不由自主地瞪大眼。正在看电视的父亲也转过头看著我们。

「我们两个,是说我和妹妹?」

还有其他人吗?你根本没女朋友吧?母亲轻笑道。是这样没错。

「哪可能啊。」

说到洗澡,你们不是一起洗到小学时吗。

当时的妹妹,全身肌肤没有一处不是光滑细致。

把当时的身体与现在该成长的部位都有所成长的身体做比较,我的心头不禁猛烈悸动了起来。

白痴吗我。

「我们很普通好吗?又不是什么奇怪的兄妹。」

我们只是理所当然地关心对方,尊重对方,和对方一起生活而已。

我啊,很担心你们走错路哦。有话直说的母亲正面发动攻击,自上而下斜斜地深砍一刀。老爸虽然没有插嘴,但是捏紧了还没拆开包装的饼乾。

「什么叫,走错路啊?我说啊——」

我一时半刻说不出话。被父母说成这样,有谁能保持平静吗?最不想被碰触的部分被母亲毫不犹豫地狠狠扼住。面对那样的母亲,我毫无招架之力。同时我察觉到,神经那么大条的母亲,怎么可能需要透过我打听妹妹将来想做什么事呢?应该是在找藉口试探我吧。

走错路是不行的哦。父亲以事不关己的口吻喃喃道。不可以哦。虽然他接著又这么说,但我觉得他好像只是说说看而已,矫揉造作的感觉很强烈,至少拿出洗车时的热情教训孩子啊。

你离家念大学后,妹妹从来没提过你的事哦。

母亲说道。

可是到了要选志愿时,她只选了你念的那间学校,完全不考虑去其他大学。

听到那些话的瞬间,我冷水浇头般地起了鸡皮疙瘩。

随便忖度妹妹的想法。这种不尊重妹妹的做法让我觉得相当不高兴。

有种喝了太多水般的感觉,累积在胃底的东西不愉快地蠢动著。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爱护妹妹的症状,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末期了。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我彷佛感染了双亲的忧虑似地回到房间。我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打开门。五月的夜晚,门窗紧闭的室内有点闷热。妹妹不会又踢被子了吧?就算年纪增长,习惯也不会说变就变。我正想确认她有没有踢被子时——

「哥哥——快点来睡觉——」

「喔哇!」

忽然听到妹妹的声音,我吓了一跳。适应了黑暗的双眼注意到妹妹眼中的晶亮。

「你还没睡?」

「刚醒。」

不过又要继续睡了。她躺了下来。嗯嗯,你快睡吧。我看著她躺好后,也钻进被子里。

也许是基于不久前才刚诞生的内疚之情吧,我有种想对妹妹道歉的念头。

可是事到如今才又重新提起这件事,也只会让气氛变得很奇怪,所以还是算了。

就算合眼也无法立刻入睡。最后,我闭眼闭得烦了,睁开眼睛。

「喂。」

「什么事?」

我出声叫道,妹妹立刻应声。

我知道妹妹也还没睡著。同住那么多年,可不是白过的。光是从她呼吸的状态,就能明白她睡了没有。

「你之后想做什么?」

深夜里,妹妹的视线朝下方移动。

「我在想,明天要不要出门采购必须品。」

「不是那个,是更之后的事。比如想做什么工作之类的。」

毕业之后想不想找工作。首先要确认这点。

「工作……毕业之后,不工作就不行呢。」

「嗯,是啊……所以说,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

我不抱期望地问起母亲吩咐的出路问题。

妹妹露出有点为难的表情。柔和的脸庞罕见地出现皱纹。看见那张带著皱纹的脸微微点头,呼,我松了口气。

「有吗?」

自主性薄弱的妹妹也有想做的事啊?我暗暗心想。

从以前到现在,我从来没有萌生过希望。梦想或目标、想从事的工作、能实现未来展望的路标……这些我全都没有。我总是随波漂流,在现状中挣扎,只求自己不被溺毙。尽管我人生经验不算太多,但我早已领悟自己没有任何特出之处。我没有那种能以梦想来圆满自己世界的长才。

「你想做哪方面的工作?」

该不会想和我一起去面包工厂上班吧……好像有可能。

被我一问,妹妹吞吞吐吐了起来。

「要是听了,你一定会笑我。」

「自家人的梦想耶。我怎么会笑呢。除非太离奇。」

说完我开始思考,什么样的梦想才会被人嘲笑。

就算是不可能实现的白日梦,人们也在其中寄托了想振翅高飞的心念。

那分尊贵与脆弱,究竟有哪里可笑呢?

就算我那么说,妹妹还是难以启齿地沉默著。我本来就没有逼问的打算,只要知道她有梦想就够了。可是躺进被窝后就很懒得订正自己的话。浸泡在被子带来的,稍嫌过剩的温热里,思考也跟著怠废了起来。

正当我动也不动地等待睡意到来——

没有任何决心可言的眸子荏弱地看著我。

「我啊,」

「嗯,」

妹妹彷佛以布块遮住嘴巴似的,以模糊不清的声音小声说道。

「我在想,如果可以当小说家,就好了。」

柔软的声音钻入我耳中,意外尖锐的感觉。

「小?」

小说家?还真的冒出了「梦想」耶。我不由自主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妹妹像是以我的反应为耻似地,拉高被子遮住脸。但就算隔著被子,我也知道她正在嘟嘴。

「你果然在笑我。」

「不对,我没有笑。你仔细看清楚。」

我惊讶到没有余力笑她。那个一向没主见的妹妹说出的愿望,大大超过我的预期。虽然我不认为自己对妹妹的事完全瞭若指掌,可是我原本以为,妹妹在想什么,自己大致上是很清楚的。

「看不到。」

「因为你用被子遮住脸啊。」

不过就算隔著被子,我也想像得出妹妹的表情。真是不可思议。

其实妹妹应该也想像得出来我的表情吧。

「这样啊……嗯。」

我含糊地点头,再次躺回被窝,一面看著天花板,一面反刍著妹妹的话。

「想当小说家啊……」

这么说来。

我想起那个有同样梦想,后来辞职的同事。

最近流行当小说家吗?因为好像很容易过日子?还是因为觉得容易当上?不像漫画还得画图,只要写字就可以了,所以有容易办到的错觉?可是反过来说,因为小说只有文字,不能借助图像的力量说故事,所以是一种孤高的创作活动。真的有办法办到吗?我的妹妹啊。

我觉得前途昏暗,侧过身子问道:

「是说,真的没问题吗?」

「什么问题?」

「因为你明明连日记都没办法自己写完啊……」

小说的篇幅可是比日记长很多的哦。

「讨厌啦——!」

妹妹跳了起来,手脚并用地朝我这边大力爬来。

「你——要——一——直——提——那——种——古——代——的——事——到——什——么——时候——啦——!」

她隔著被子不停打我。虽然不会痛,可是灰尘被拍得四处飞扬。抗议完,妹妹又用力爬回被子里。虽然她躺了下来,不过八成正气呼呼地鼓著腮帮子吧。

因为她以被子盖住整个头,所以有点难猜就是了。

「你想写什么样的故事?」

「秘密。」

听得到被子里传来的布料摩挲声。

「可以让我看看你写的小说吗?」

「咕嘎嘎。」

怎么了?刚听到那声音时我惊讶了一下,过了半晌才意会过来,那是在假装打呼。

比起打呼,更像含糊不清的笑声。

「有在投稿吗?」

「……还没。」

妹妹拉下被子,露出眼睛。以被子代替屏障,偷窥似地朝我看来。每个举动都是如此令人怀念,有种连我都缩短手脚,变回往日少年般的错觉。

「但是你有在写作吧?」

应该不会连篇故事都没写过,就作梦想成为小说家吧。应该。

只作梦不行动,就不是梦想而是妄想了。人们必须献上时间与人生,才能把脑中的梦想编织成现实。由于我本来就没有梦想,就某方面来说反而乐得轻松。

「是有写……趁著上课之类的时候。」

「喂。」

我稍做斥责,又继续说下去。

「你可以去投稿,参加比赛啊。」

我随口说道。

真的是,没多想就说了。

妹妹似乎对我的态度很傻眼,反驳道:

「要是被刷掉了怎么办——」

「被刷掉了就……再写再投稿啊?」

投稿一次就得奖,又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幸运。

「可是被刷掉的话,感觉好像被人说,我没有才能……」

「有才能又不一定能得奖。」

能不能得奖,和评审的口味,甚至和机缘都有关系。

说得更极端点,也许问题出在看文章的人那边呢。

所以不该只投一、二次稿就放弃,而且光凭有没有得奖来决定作者的优劣,也是很让人很困扰的心态。

……之前看的某本小说后记里,作者提到了这种辛酸与恨意。

写出那么露骨的抱怨,不怕会招人反感吗?或者是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作者的个性就是这样,所以他才特地写出来,好符合读者的期待呢?

我也一样,是因为身为哥哥,所以才会扮演哥哥的角色。如果我不是这妹妹的哥哥,现在的我是不会有哥哥样的。

……嗯?这样一说反而更混乱了。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转化为心声或言语之后,感觉就诡异了很多。虽然灵魂能理解那是怎么回事,但是很难用道理来解释。

「不过能得奖的人通常都有才能啊。」

「那倒是没错。」

那些人的脑中一定有著我想像不出来的思考之海吧。

我没有沉浸在那种海洋中的本事,但我想——

「你一定也是有才能的啦。不过我不是因为有什么根据才这么说的。硬要说的话,是因为你是我妹妹。」

因为是我妹妹,所以我偏心。相信我的妹妹拥有能够实现梦想的才能。

「后半段根本莫名其妙……」妹妹如此嘟哝著,但还是露出了软绵和缓的笑容。

「哥哥——」

「嗯?」

「虽然我想当小说家,不过我也很喜欢和你住在一起哦。」

「嗯……哦——……嗯。」

这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事吗?虽然有这种疑问,但是能听到这些话,还是觉得很满足,而且有点腼腆。

我也是哦。我看著相反的方向,低声说道。

「反正——总之你好好加油,我会支持你的。」

「好。」

除此之外,为了在明日继续努力——

「晚安。」

「晚安。」

我将目光从妹妹眼睛移开,再次看向天花板。

我发呆了一会儿,连呼吸都忘了似的。

接著,我感受到妹妹入睡后的稳定呼吸声。那声音神奇地让我的心境变得安宁。

我没有做大事的长才。不过,我已经接受了以这妹妹的兄长身分活下去的命运了。

那是其他任何人都做不到的事。

所以我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不满。我一边想著,一边合上眼皮。

原本焦虑地转动不已的眼球也安定了下来,这次应该真的能睡著了。

日后回想起来。

重要的话语,总是在没有多想的情况下脱口而出。

水面风平浪静,水底暗潮汹涌。就是眼前这种表面祥和的情况吧。照理来说,家族团圆的时光应该令人欢喜的,而事实上每个人也都表现得和颜悦色。我想,那神情应该不全是装出来的,可是,没错,必须接上「可是」这个转折词才行。

可是,在暗潮涌出水面之前,我和妹妹就一起回到公寓了。不难想像目送我们离去的父母,特别是母亲的心里有何感想。因此,我也尽可能地不回头看他们。走在我身旁的妹妹话虽不多,但是有一种放松下来的感觉。

彷佛一起遁逃似的。

宛如被某种令人厌恶的预感从背后推著走似的。

觉得整个社会,周遭,他人的目光都很让人悒郁。

假如把自己的世界缩小到最终极,是否连父母都会被排除在「外」呢?我觉得害怕,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这样真的好吗?心中被自问自答的狂风吹得凌乱不堪。

可是,就算思考那种事,也没有任何用处。

即使心中存在著后悔之情,我也无法回头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

人生原本就无法重来。不像电车一样可以来来去去。

不论从哪里起步,不论走向何方,每个人都只能朝著自己相信的方向前进。

我和妹妹搭著电车回到公寓。只要往前直走,就有可以回归的场所。

至少,目前那儿还是亮著灯光,欢迎著我们的。

来到玄关,我正要脱鞋,又回过头。

拿著行李的妹妹不解地看著我,我也回望著她。

纤细的双肩,柔软的发丝,以及,不曾从我身上移开的眼眸。

有种身上佩戴著宝物的感觉。

「哥哥——?」

「你就留在这里吧。」

妹妹瞪大双眼。

不管世人或双亲怎么想,只要我允许就行。可是在说完后,我又用力拉扯头发,加以订正:

「……不对,不是这样的。请你留下来陪著我。」

不只是接受对方的存在。而是主动表明,我也需要对方。

说完后,我终于发现这种说法很像是在求婚。啊啊,我的视野边缘有些泛白。

总算能理解双亲说的「走错路」是什么意思了。

可是,那想法在妹妹抱紧我的瞬间,倏地烟消雾散。

隔著她的肩膀,我听见了行李落地的声音。

我单手搂著妹妹的后头部,茫然地仰望天花板。

平时从没注意过的天花板很低,只要伸手往上跳,就能构到。

我默默承受著那低矮天花板造成的,彷佛要把人压垮似的压力。

什么叫做走错路呢?是指像这样被妹妹抱著吗?

我们正朝著不正确的方向前进吗?

那么,谁能告诉我正确的道路在哪里呢?

即使长大成人,依然会被不懂的事耍得团团转。假如这种情况会从出生持续到死亡,那么人类不就没有成为迷途羔羊之外的选择了吗?

「……不对,不是这样的。」

已经完全变成我口头禅的话语冲口而出,我眯细眼睛。

假如没人指出该走的路,我们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成为迷途羔羊。

我们不是走在铺设好的道路上,而是在拓荒。为了揭开没有人知道的,关于自己人生的一切,因而走上未知的荒野。我们不是迷途羔羊,是开拓者。

听起来真不错。开拓者。比迷途羔羊浪漫太多了,好听又顺耳。

从古至今,一定有许多人被这个辞汇欺骗吧。

我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一面自我催眠这是在拓荒,一面不负责任地闯入未知的地带。

就算新天地的尽头沉眠的是身上镶著只是幻影的宝石的怪物。

相信自己珍视妹妹的想法,不是错的。

四季更迭,妹妹多了一岁,春天再次到来。

妹妹在樱花缤纷散落的时节毕业,理所当然地继续住在我的房间里。

至少在当时,这还是理所当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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