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新宿歌舞伎町的夜晚总飘散著花瓣与血液的气息。

布满尘垢的玻璃窗外,传来汽车喇叭与人潮穿梭的脚步声,以及无数店铺音乐混在一起的声音。这些声音刺激著缩在墙边的男子敏感的神经。他徒手捏碎空酒瓶,拨掉刺进手心里沾满血黑色的玻璃碎片,再用手摸索潮湿又布满灰尘的地板,然后一把抓起遥控器。

打开吧台上的小电视,几个尖锐黑影映在昏暗店里的墙上。

播报员在电视的小画面里念著:

『……吸血种对策法修正案正式在众议院通过,本月也将呈参议院……』

男子啧了一声转台。两个评论家隔著台子面对面辩论,其中一人激动到口沫横飞说著:

『我就说了,称吸血种为水蛭本身就是歧视!他们也有人权!』

另一个人几欲起身地打断他的话:

『他们才没有人权,他们根本就不是人类啊!「吸对法」不就是认同这种观点而立的法律吗?』

不管哪一台都异口同声地讨论著「吸对法修正案」。不管怎么转,都没看到任何关于有个男子杀了三个人之后,就逃进了歌舞伎町的报导。有的只是无论学者、评论家还是主播,开口闭口都说著吸血种、吸血种、吸血种……男子突然有种他们都在指著自己辱骂的感觉,愤而起身抓起电视砸到地板上。电视碎裂四散的火花,仅仅一瞬打破黑暗,周遭很快地又被黑暗吞噬殆尽。

「妈的!」

男子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

「妈的、妈的、妈的!」

男子焦虑起来,用指甲搔起穿著牛仔裤的大腿还有敞开衣领底下的脖子。

喉咙好乾,有如用报纸铺满口腔的不快触感。真想马上洗掉这种感觉。

男子伸出手抓住倒在地上的那个东西。

那是有如萎缩般细长的──人类的手臂。

「噫!」

被拖起来的年轻女性发出微弱的尖叫。被撕破的衣服敞开垂落著,骨感泛青的脖子上黏著头发。看到自己留在女子全身的咬痕,男子颤栗兴奋起来。这个女人是谁,又是在哪里、怎么抓回来的,他都不记得了。但这一点也不重要。就跟记不得丢在冰箱里的剩菜到底是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买的一样,只要能吃就好了。

「不、不要了……快住手……」

女子挣扎叫唤的呻吟点燃了男子凶暴的吸血冲动。他使劲把女子拉过来,咬住她的喉咙。女子激烈地扭身抵抗。流进嘴里的温热血液塞满喉咙,每吞咽一口就会产生麻痹般的快感,从他的脑门一路沿著背脊窜到指尖。

男子早知道自己已不是人类,过去几天,他也诅咒过自己遭到感染的身躯无数次,但只有像这样沉溺于血味的瞬间,才是让他忘却一切的幸福时光。他心想──没错!我就是骯脏龌龊的水蛭!那又怎么样?就像人类吃鱼、鸡、猪、牛一样,我们吃人。只不过是如此。以后我也要继续抓一堆人来,吸他们的血到吃乾抹尽为止!

女子发出有如穿缝风声般的悲惨声音继续挣扎,男子下意识地加强手劲。女子骨头轧轧作响,那震动触感甚至传到了他的手心上。光是喝血对他来说已经不够了──真想把她的手脚扯断,全身沐浴在她倾盆的血柱下啊!给我更多、更多、更多血──

这时,男子像是被吓到般迅速抬头。

因为他察觉到了门外的气息。

男子把女子的身体丢了出去,而几乎是与此同时,一声枪响贯穿了黑暗。子弹打飞整个门把,寒冷夜风从门扉缝隙流进来。看到娇小的影子滑进店里,男子张牙发出威吓声,往后跳到墙边。讨厌的味道窜进鼻腔里。是火药与金属的气息。这家伙是何方神圣?

「不准动,我是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九课的人。」

影子报上来头,那是一道出乎意料地清澈的少女的声音。仔细一看,才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子。黑色短版皮革外套底下的手臂,以及短裤下包覆著裤袜的双腿,都像呼个气就能吹断似的飘渺纤细。男子心想──这种家伙是警察?而且还是一个人来?我还真是被瞧扁了呢。来得正好,就看我把你撂倒,把你撕裂,喝到一滴不剩!我还很渴,刚才那些根本就不够。让我连你的骨头都压碎,连骨髓都吸光!

但看到少女举起手上的东西后,男子倒抽一口气。

「依据吸血种对策法第四条,我要──」

她手上举著一把几乎让人的远近感失调,跟她娇小身躯不成比例的超大手枪。

枪口就像瞄准猎物的猛禽双眼一般,紧紧对准男子的额头。他的意识瞬间被鲜血染红。他混著血咆哮的同时,蹬了一下地板。那猛力惊人的一跳,让他看起来像在天花板上奔跑。下一刻,随著落地劲头挥下的双手,让水泥地爬满了裂痕。

可是──那里早已不见少女的纵影。

男子咬牙切齿地扭过头,从他身后腾空翻过的娇小身影映入眼帘。少女抱住双脚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而后在跳跃的顶点伸展身躯,弯过背脊,再次准确地把枪口对准男子的眉心。

「──『处理掉』你。」

可惜少女的话语没能传进男子耳里。

并不是因为被枪声掩盖──而是他用来聆听的耳朵,以及处理语意的脑子,都早被爆发的六十口径硝酸银弹炸得烟消云散。

住办大楼的入口拉起好几条写著「禁止进入」及「警视厅」的黄色封锁线。像是要挡住围观群众的视线一般,封锁线旁站了数名制服警察。大村带著两名部属走下警车,抬头眯眼望向歌舞伎町那充斥五颜六色装饰的狭窄夜空,然后快步越过路人,走向大楼。

「课长,这些家伙都不知道这是跟『吸人』有关的事件吗?」

其中一个部属眉头深锁地环顾人墙一圈之后,对大村悄悄耳语。

「吸人」是一种传染病,也是警界用语,指的就是吸血种。要是知道现在躲在大楼里的是凶暴化的吸血种,肯定不会有这么多人来围观吧。

「因为禁止媒体报导了啊。」大村不带感情地答道。

「封锁这一带比较好吧……」另一个下属喃喃说著。

「封锁星期五晚上的歌舞伎町吗?新宿分局那些家伙肯定会发疯吧。而且,看来也不用担心了啊。」

大村抬头望著大楼。透过二楼的窗户,可以看到一名少女快速来回移动的身影。

「已经结束了。」

制服警察们一看到大村就礼貌地向他点头。这位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课的课长,他一头倍具威严的黑白交杂的头发,在所属辖区的警察之间威名远播,让他无需报上名就可以轻松通过大楼玄关。

「人质呢?」大村这么一问,一位制服警察瞄著深处的楼梯说:

「刚才已经救出来了,正送往中野的医院。」

「『吸人』呢?」

「好像已经处理完了。现在……『那个』正在采集搜证。」

大村用力揪住这名警官的衣领往上提,周围的人也慌张起来。

「喂,注意你的用词。叫人家『那个』是什么意思?她可是本厅的警部喔。」

「非、非常抱歉。」

大村嗤之以鼻地推开这位警察,往大楼里面走去。那家伙的外表看起来确实还只像个小女孩,而且的确也不是一般人,所以他能明白那些员警不愿尊称她为警部的心理。但再怎么说,区区一个巡警叫她「那个」也太逾矩了。那家伙在现场也是很辛苦的。大村沉重地思索著,便把两名部属留在一楼,独自爬上阶梯。

案发现场小酒吧入口的对开门整个被扯下,有如刺进走廊墙壁似的掉落在一旁。大村小心避开玻璃碎片,步步为营地走进店里,只见身著黑色皮革外套的少女手拿滴管与试纸,正在一滴滴采集散落在地板上的血滴。高脚椅断了三脚,吧台一分为二,酒瓶几近全都碎落一地,酒水在地板上汇聚成一滩,彷佛流冰漂浮的海洋。直冲鼻腔的酒臭味与血腥味让大村板起脸孔。

蹲在血泊中的少女手拿携带型扫瞄器,一边在连结的平板上输入数据,一边头也不抬冷淡地说:

「辛苦了,课长。」

这个外表只能用可爱又梦幻纯洁来形容的少女,却站在染血的案发现场验尸。每当大村看到这个景象时,都会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郁闷感受。她被派到警视厅刑事部已经过了半年,但大村还是无法习惯。

樱夜伦子。

警视厅刑事部搜查「第九课」──也就是吸血种专门课,里头唯一的课员就是她。

「善后还需要一点时间吗?」

「那是当然。这些全都是要靠我一个人来做耶。」

伦子不满地说完后,瞥了一下凌乱不堪的店里。

「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你死心吧。」大村耸了耸肩。伦子轻叹了一口气,就把视线移回手上,继续作业。根据吸对法的规定,亲手处理掉吸血种的人,就连事后的搜证等作业,全部都必须负责处理。这是为了确保资讯的精确度。要是有部下可以分担繁琐的杂事,当然可以更轻松地解决,但目前第九课里就只有伦子一个人。

「不过我有个好消息。」

听到大村的话,伦子停下手边的动作,抬起头来露出狐疑的表情。

「明天就会有一个新人到九课报到。」

闻言,伦子垂下了眼。

「……又来了吗?反正一定又是马上就会辞职了。」

伦子咬著嘴唇看向墙边,目光落在埋没在玻璃窗碎片里,全身浸血的──无头尸体上。

「知道九课的工作内容之后还愿意继续做下去的……」

伦子沙哑地接下去说道:

「──只有天大的傻子而已。」

蕴含淡淡海潮气息的晨风吹动成排的悬铃木树梢,绿叶开始渐渐转黄,另一头的蓝天底下,地标塔的黑影端正地耸立著。桐崎红朗穿过剪票口走到站前广场,在十月一瞬让人感到刺眼的太阳直射下眯起眼睛,用力深呼吸后,中气十足地喊著「很好!」为自己打气。今天是他被派到新部门后第一天上班,更不用说还成了当警察以来一直憧憬的刑警,绝对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不够专业。

可是桐崎现在却不知道怎么走去上班的地方。之前听别人说,大楼就位在出车站马上就能看到的地方,但眼前却没有看起来像是警视厅的大楼。

一找到派出所,桐崎马上冲过去并探出了头。年纪似乎比他还大一倍的中老年警察,便停下书面作业抬头看他。

「辛苦你了。不好意思,请问警视厅在哪里呢?我从今天开始就要到本厅任职了!」

听完红朗的话,警察愣了一愣之后傻眼地说:

「……警视厅在东京。」

「咦?」

「这里可是横滨。你……是个天大的傻子吧。

迟到了一个小时才抵达警视厅,红朗赶紧向搜查一课课长大村鞠躬谢罪。

「对不起,我迟到了!我搞错樱田门和樱木町了!」

「是要怎样才会搞错啊……」

大村忍不住小声这么说道。

「我是今天起被派到搜查九课的桐崎红朗!」

「你不用说那么大声我也知道。」

大村再次仔细端详起这个以满面闪亮笑容打招呼的新人。以一位刑警来说,过于弱不禁风的纤瘦身材配上细软的卷发,还有那张善良无害的娃娃脸。资料上说是二十六岁,但一点也看不出来。他那副模样跟西装一点也不搭,简直就像个正在找工作的大学生。不过大村心想,或许跟樱夜满合得来的吧。

「我是大村,一课的课长,但也兼任九课的课长。」

「请多多指教!」

「有很多复杂的事情应该是要由我来说明啦,但现在没有那个闲工夫。」

大村指了一下办公室的深处。

「你的上司刚好去了警察厅,不过晚点就会回来,你就先待在房里等他吧。」

「是!」

红朗行了一礼之后,从一堆桌子的旁边走向深处。

这是他作梦也会梦到的警视厅刑警部,而且还是最耀眼的搜查一课。杂乱无章地堆满资料的办公桌、深锁眉头讲著电话的刑警们、弥漫的菸味,这些都酝酿出畅快的紧张感,让红朗也自然而然地挺直胸膛。红朗再一次对著自己说:「我是刑警。对,我是刑警!」

当他正要弯过转角时,撞到从另一头走过来的三位刑警。他们的体格看起来都很健壮,眼神也相当锐利,并正以狐疑的视线直瞪著红朗。红朗微笑著让出走道,对他们深深鞠躬。

「敝姓桐崎!从今天起……」

那三个人像是在说「原来就是这家伙」似的面面相觑后,正中央的人打断了红朗的话。

「招呼就免了。」

红朗抬起头来。

「咦……?」

「你是九课的新人吧?」右边皮肤黝黑的刑警说著。「反正一个星期就会辞职了啦。」

红朗不断眨眼,无法理解对方的意思。

「请问是什么意思……」红朗一说完,站在左边五官立体的刑警讽刺地耸了耸肩。

「完全没听说啊?你也真衰呢。哎,反正马上就会懂了啦。」

他一边苦笑一边留下这句话,三个人就向成排的桌子走去了。红朗歪头目送他们离开,一边为他们的一番话感到纳闷。反正会辞职?意思是工作量非常大吗?若是如此,那早就有心理准备了。红朗下定决心,为了要让那几个前辈刮目相看,从今天起就要让他们见识到自己的毅力!

办公室最里面有一个被薄墙隔开的角落,那里有一扇敞开的门,上头挂著一块写了「搜查第九课」的名牌。红朗偷偷瞄了里头一眼却不见人影,只有一些未开封的纸箱堆积在昏暗的房内。一悄悄走进去便飞尘呛鼻,墙边除了箱子之外,还随便摆著一些扫除用具跟塑胶水桶,连想打开置物柜似乎都得费上一番功夫才行。红朗心想,这根本就是置物间吧?我搞错地方了吗?但退一步抬头确认,不管怎么看,门牌「搜查第九课」所指的就是这个房间。

红朗重新踏进去环顾四周。

右手边有个小办公桌,配有金属抽屉收纳盒,在那旁边有个资料盒。桌上还有个插著原子笔跟剪刀的美丽陶制笔筒。

「这是……!」

红朗的目光迅速捕捉到藏在笔筒阴影下的一个圆形小巧的东西,他激动地趋前靠近,并用手指捻了起来。

那是一个刻著金色字样的红色胸章,上头写著「S9S mpd」。

红朗整个人兴奋激昂起来。他曾听说有种仅限搜查一课的人配戴的红色胸章,难不成眼前这是九课才有的特别版本吗?他涌上一股自己被分发到了一个只有被选上的人才能进入的特别部门的实感。

他赶紧把徽章别到自己的西装衣领上,全身抖擞起来,并想像眼前正有个犯人──

「我是搜查九课的人!」

他用手指对向置物柜的门,作势射击。

「嗯……好像哪里不太对。」

红朗思考一下之后,这回改成一边挥舞手臂一圈,一边大喊「我是搜查九课的人!」再比出射击的姿势。

「……不,这感觉也有点怪耶……」

经历不断的尝试与失败,最后他决定好一个全新姿势──自有如飞鹤展翅般高举双手,再挥动两手臂画出8字型,然后立起单脚脚尖高喊「我是搜查九课的人!」并以射箭一般的姿势双手手指直挺挺指向假想敌人。就在红朗完成动作的瞬间,他伸出去的指尖对上一名身著黑皮革外套,一脸傻眼的少女。而他也维持踮著单脚的姿势,僵在原地。

「……你在干嘛啊……」

少女一边叹息一边走入房里,红朗急忙摘下徽章,清清喉咙整理好衣服。被人撞见羞耻的一面了。

红朗虽然感到害臊,但又再次看了一下少女。

这个女生是谁啊?虽然她的穿著很成熟,但不管怎么看都只有十四五岁而已。是被少年课带来辅导的孩子吗?还是学校带来参观的学生呢?

「那个~~国中生不能随便进来喔。」

红朗一说完,少女立刻发火。

「谁、谁是国中生了!」

少女从皮革外套口袋里取出某样东西,用力砸到红朗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

红朗赶紧用手接住从他脸上掉下来的那个东西,定神一瞧竟然是警察手册。红朗大吃一惊,嘴巴一张一合地,就是说不出话来。那本手册上镶著金色的警徽与少女的大头照。照片底下写著──

警部

樱夜 伦子

红朗重复比对眼前少女的长相和手册上的照片,确实是同一个人。

「我可是你的上司!」

伦子气愤地说完之后坐到办公椅上,然后取下刚才红朗擅自别上的红色徽章,别到自己的外套衣领上。

「对不起!」

红朗深深低头道歉,额头都快撞到桌角了。虽然他想不透这么年轻的女生怎么会是警官,但无论如何,才第一次见面就做了这么失礼的事。

「呃……我是今天起……」

伦子挥手示意他住口,不带感情地说:

「我知道。你可以不用自我介绍。」

她接著把拿在手中的资料板夹上的文件放到桌上开始整理起来。红朗不知所措,只好东张西望。几个摆明喜欢看热闹的刑警们不断假装经过九课的门口,每走过一次就会偷偷往里头瞧,但红朗却完全没有察觉。

红朗再次比对手上的警察手册和她的侧脸,战战兢兢地问道:

「那个……警部……」

伦子抬起头狠狠瞪了红朗一眼。

「话说在前头,不要叫我警部。我可不是想当警察才干这行的,被人这样叫我就火大。还有,快点把那个还我。」

「这样啊……那我该怎么称呼你才好呢?」

红朗一问完,伦子别开脸,有些含糊地嘟哝道:

「……叫我的名字就好。」

红朗再看了一眼手册。

「林子(RINKO)小姐。」(注:日文中「伦」也有音同「林」的念法。)

伦子手中的资料滑落一地。

「那、那是在叫谁啊!」

伦子脸颊通红,嘴唇颤抖起来。红朗吓了一跳,赶紧指著手册上写的「伦子」二字。

「你的名字是念林子没错吧?」

「那个念伦子(TOMOKO)!」

伦子用力从红朗手上抢过手册。

「不对,我是要你用姓氏称呼我!」

伦子起身用手指著「樱夜」两个字,并凑到红朗的脸旁。

「那个汉字太难了我不会念!」

「上面不是也标了罗马拼音吗!」

「英文也太难了我不会念!」

伦子哑口无言。红朗指著「伦」这个字得意地说:

「这个字我知道,是精力绝伦的伦对吧!」

「不要那么大声地讲这么羞耻的词!」

大吼大叫后,伦子叹了口气放松双肩的力道,并滑坐到椅子上。

「算了,随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伦子放弃似的摇摇头,把警察手册塞进口袋里。

「那么,林子小姐……」

「……干嘛?」

果然还是无法按捺住怒气,伦子的手一边颤抖,一边尝试用冷静的语气这么回道。

「我的工作是……?」

伦子对红朗递出一个小型平板。

「去找科搜研的宫濑拿昨天被处理者的DNA鉴定资料,然后再进行比对。」

但是接下平板的红朗从四面八方端详著手上的东西,接著用拇指在边框上施力。见状,伦子皱起眉头。

「你在干嘛?快去啊。」

「请问这本书要怎么翻呀?」

伦子半张口地僵在原地。

亲切又细心教导红朗世上有平板电脑的存在以及其使用方法的,就是科学搜查研究所一名姓宫濑的研究员。那是个顶著蓬头乱发、脸型细瘦、胡须杂乱还戴著超厚镜片眼镜,披著一身白袍,让人猜不出年龄的男子。从打开电源开始,从头步步教导红朗使用方式,让他看起来就像个小学老师。

「不好意思,宫濑先生,我对这种东西一点也不了解。原来那是个人电脑的一种啊。」

「个人电脑这种讲法也太老气了。」

宫濑苦笑了一下,然后对著萤幕显示的资料库,用手指滑出取样结果给红朗看。

「你最好快点记住,特别是九课的工作,老是需要比对资料喔。」

「这样啊……」红朗疑惑地看著平板说:「我听说九课是专门猎捕吸血鬼的部门,所以充满了干劲,但看来也不完全是这样呢。」

闻言,宫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眼镜镜片里眯著的眼睛,还有重新拉回的笑容,看起来就像刻意做出来的。

「……桐崎,你今年几岁?」

「我吗?我今年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啊……也就是你懂事的时候,全世界都已经知道吸人的存在了吧?」

宫濑垂眼看向手上平板电脑的萤幕。

显示出来的资料左上方标著一个用圆圈框起来的「吸」字,这也是「吸人」这个隐语的由来。红朗搔了搔头。

「是……这样吗?」

「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喔。毕竟以前被视为超自然存在的吸血鬼,却被WHO(世界卫生组织)公认为传染病。这不在全球造成恐慌才怪呢。」

红朗也有听过这些──历史故事。

躲在黑暗里,混在人群中,吸取鲜血渐渐增加同胞的魔物──吸血鬼。出现在世界各地传说中的妖怪被证实实际存在,是红朗出生前的事。就连这个事实在当时引发了多少混乱,红朗也只能透过文献查知。各地的宗教团体热血沸腾,疑神疑鬼的情绪不断高涨,在各地引发虐杀事件,甚至导致数场大小战争。这些事件过后,国际社会到底是怎么取回和平的,对红朗来说实在太过复杂难以理解。

「当时真的很严重吧。只是我有点无法想像,因为我脑袋不太灵光。」

「但既然你被派到九课,肯定有学过吸对法吧?」

「呃……是有学一点。」

「所以你也知道那基本上是怎么样的法律吧?」

「就是把『吸人』视为非人类,所以可以连逮捕令和法院审判都没有,就直接行刑制裁他们的法律吧。」

「是啊。你这不是挺了解的嘛。」

宫濑肩膀前后晃动地笑了起来。如果是其他人这样说,顶多只会当作在揶揄或开玩笑罢了,但宫濑的第六感告诉他──红朗既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讽刺,他是认真地这么理解。而红朗的理解就本质来说,也是正确的。

「剥夺罹患疾病的人的人权,这就是吸对法的真相,所以必须非常慎重地处理,必须拚命写一堆报告才行。而小伦子所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

「喔……」红朗傻愣愣地回应。

「不久之后你也会明白啦……不过在你了解之前就会先辞职了也说不定呢。」

「我才不会辞职呢。为什么要这么说啊?」

红朗想起刚才那些搜查一课的刑警们也说了类似的话。宫濑含意深远地看向红朗。

「……搜查九课是特别为小伦子设立,至今才半年,而你已经是她的第六任搭档了。」

「喔……为什么啊?是不喜欢被年纪比自己小的人命令吗?我一点也不在意这种事喔。就算她小我很多岁,既然是上司,我就会好好听从命令。」

看著红朗一脸严肃的模样,宫濑忍著大笑的冲动说:

「小伦子跟你同年喔。」

「咦?同年?」

「完全没有人跟你事先说明过啊?反正你不久就会──」

宫濑正说到一半,他手中的平板电脑就发出尖锐的声音。

「发、发生什么事了?」红朗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比对结果出来了喔……去叫小伦子过来。」

科搜研也位于警视厅大楼,所以打完电话才不到五分钟,伦子就来了。宫濑一把平板电脑接到电脑上,萤幕就显示出详细的解析结果。伦子看了之后一脸严肃地说:

「昨天处理的那个原来是第六世代啊……」

「没错,而且没有找到相符的亲世代,也就是说他的感染源还没被处理掉呢。」

宫濑也露出凝重的表情说著。反射到他眼镜镜片上的那些指数透露著不祥的徵兆。

「血中群胞体浓度超过一六〇了喔,果然还是第五世代吧?」「这是死后两小时才检测出来的,而且小伦子不是还打爆了人家的头吗?所以才会暂时急速上升啊。」「啊,对喔。如果是第六世代,那要一网打尽得花多少时间──」

两人的对话太过专业,完全跟不上的红朗在来回看了宫濑与伦子五次之后,一点也不客气地问道:

「那个,请问世代是什么意思?」

伦子一脸不悦地中断对话,表情看起来就像在说──连这个都不知道啊?她把抱怨含在嘴里嘟哝了一阵之后,最后终于无奈地开口:

「……吸血种这个族群呀,被传染者传染之后,虽然也会具备传染力,但是对下一个人的传染力会逐渐减弱。用比喻来说,就是感染的血会越来越稀薄。对不同传染层级的被感染者,我们都用『世代』来称呼。」

「这样啊……」

也就是说,第六世代就是被第五世代传染的人,而第五世代则是被第四世代传染的人。红朗眼球快速转动并一边扳著手指思考。宫濑则把眼神挪回电脑萤幕上继续说下去:

「而且感染时间大概是四十至五十小时前,所以感染源在东京都内的可能性很大呢。」

伦子懊悔地咬了一下下唇。

「要是活捉就可以审讯了……」

「当时还有人质在,人命最为优先,你的判断并没有错。」

「那个……」红朗又毫不顾虑地出声。

「你从刚才就想干嘛啊!」伦子吊起眉毛。

「那最初的世代是怎样变成『吸人』的啊?」

伦子一脸僵硬,宫濑瞪大眼睛,红朗则是心惊了一下。这是这么让人震惊的问题吗?

伦子别开视线,含糊答道:

「天生的。」

「咦?天生就是吸血鬼吗?这也太厉害了吧。会不会变身或飞天啊?」

伦子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基本上跟一般人没两样,只是变老的速率比普通人慢了一倍。」

「哦,慢一倍也就表示……跟我同年看起来却像是国中生这样吧?我真想看看呢。林子小姐你有看过吗?」

红朗再次目睹了外貌稚幼的长官哑口无言的模样。

大村在课属办公桌上一脸不耐地盖著印章时,一道恼人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来者正是伦子。她双手用力拍了他的办公桌,一副像是要吃了大村似的大喊:

「课长!」

「干嘛?跟新人处得还好吗?」

「那、那家伙可是彻底的大白痴耶!」

「好像是呢。这样不是很棒吗?你之前不也说,如果是笨蛋或许就能继续撑下去吗?」

「不是这个问题──」

大村瞪了一下伦子并打断她的话。

「比起这个,昨天『吸人』的DNA鉴定应该出来了吧?结果呢?」

伦子尴尬地低下头,清嗓后说:

「没有相符的结果。是四十到五十小时前遭到感染的第六世代。」

「所以感染源还逍遥法外啊?」大村垂下嘴角搔了搔头。

只要有跟事件扯上关系的吸血种,DNA都会登录进警察的资料库里,如果是有直接的「亲子关系」的吸血种,就能相当准确地比对出源头。伦子昨天在歌舞伎町杀害处理掉的吸血种,就算搜遍资料库也没找到任何匹配的结果,这就表示传染给他的第五世代吸血种还没被处理掉。

「考虑到昨天的凶嫌马上就凶暴化了,感染源现在应该也处于很危险的状态才是。」

「我知道。那个『吸人』四天前躲到了风尘女子那边。我们现在正在监视那个女的,也获得了一些情报,有人证实那女的有些异常的举止,等一下我就要派人过去。」

听到大村的话,伦子瞪大眼睛。

「为什么不跟我说?居然瞒著我偷偷监视!」

「我也觉得对你过意不去,但是──」

「因为搜查是我们的工作,而不是贵课的工作呀,警部。」

伦子背后传来一道声音,转头只见三个搜查一课的刑警交叠著手臂站在她身后。他们都穿著大衣,看起来正要出门。正中央的警部补宇佐见一脸憎恶地继续讲下去:

「再说了,我们也没有义务要跟九课报告啊。」

「我也是这里的搜查官,而且关于吸血种的事,请不要轻举妄动!我不是已经讲过很多次了吗!」

伦子激动地喊完之后,上了年纪的巡察部长桦泽就用难缠的口吻说:

「听好了,我们靠人力对付『吸人』这么多年了,你不过是个保险罢了啊,警部。」

三个人里最年轻的间岛巡察也狠狠放话道:

「要是你连搜查都要插手,我们可是受不了呀。」

就在伦子愤怒地还想反驳些什么时,大村赶紧介入。

「喂!你们几个还不快去。」大村抬起下巴朝办公室出口的方向示意,宇佐见用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接著鞠个躬,就从桌子间穿出离去,而桦泽和间岛也跟在他后头扬长而去。

伦子一回到被当作九课办公室的仓库里,就看到红朗盘腿坐在地上,一脸苦闷地阅读一本薄册子。他一发现伦子,就急忙站了起来,保持立正姿势。这动作让书籍掉落到地板上,只见封面标题写著《连猴子也懂的电脑入门书,读了这本你也会自己打开电源!》。

「桐崎,我们要去新宿。找到有凶暴化危险的嫌疑者了。」

「咦?啊!是!」

红朗一脸开心地拎起大衣挂在手臂上。

「我也可以参加吗?」

伦子一脸不爽,并不情愿地说:

「废话。听好了,我外出的时候,你一定要同行。」

「这我当然知道!毕竟我们是搭档嘛!」

伦子的表情变得更难看。

「才不是。」

「咦?那是伙伴喽?」

「这两个意思有差吗?」

「不然是……伴侣?」

「你真的是明白这个词的意思才说的吗?」伦子连耳朵都红了起来,激动地说著。

出勤第一天就能参加逮捕凶暴化吸血种的行动,真是幸运!红朗喜不自胜地跑到备品保管仓库去借对付吸血种的装备,接著又跑去总务柜台提出车辆使用申请单。只是,收下申请单的年轻行政职员一看到上头写著搜查九课,马上一脸为难地把申请单推回给红朗。

「我们无法借车给搜查九课。」

「咦?为什么啊?」

行政职员别开视线,一副有苦难言似的含糊其词。

「这个嘛……有很多理由……」

「这是什么意思啊,请好好说明一下──」

正当红朗两手撑在柜台上,一副要冲进去似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少女的声音。

「桐崎!」

伦子跑过来把红朗从柜台上抓下来。

「我们部门不能用车。」

伦子说完之后就把红朗带出警视厅,接著走向地下铁车站。

搭上驶来的电车后,红朗还是一脸不满。不管怎么想都很奇怪啊,为什么警视厅的刑警要以电车代步啊?这一点都不帅气啊!红朗觉得车内零散的乘客都在看他们。这些乘客肯定也是觉得为什么警视厅的刑警要搭地下铁,而感到很疑惑吧。

「不能用车是怎么回事啊?」

红朗一问完,伦子只是紧紧盯著车窗外头规律流泄而去的隧道灯影,稍微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回道:

「……因为警视厅有很多家伙不愿意用我用过的车。」

「喔……为什么啊?」

伦子没有回答,她整张脸都对著窗外。

「是因为会对国中女生坐过的座椅感到兴奋吗?」

「你最好一辈子都给我闭嘴!」伦子双颊绯红地怒吼道。

红朗抿著双唇思考片刻,试探地问:

「难不成九课其实被大家讨厌吗?」

「看就知道了吧。」

果然是这样。毕竟之前一课那些刑警前辈都对自己很不友善。

「为什么啊?这可是日本第一个专门对付吸血种的部门,从怪物手上保护市民的专家!不是超帅气的吗?我一拿到任命书时可是超级开心的耶!」

伦子一脸无奈地转头看向红朗,瞪了他一阵子后又轻轻移开视线。

「……你也只有现在还说得出这些话了。反正到时候你肯定也会──」

就在这时,传来了微微的震动声。伦子离开背靠著的门扉,把手伸进外套内侧的口袋,并取出手机放到耳边。

「喂?……咦!」伦子蹙紧眉头,流露出烦躁的神情。「我不就说过了,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啊!我现在正在路上了!」

伦子气愤地挂掉电话。

「请问……怎么了吗?」

伦子愤恨地抛下一句话:

「他们监视的女子凶暴化了。」

笼罩著早晨的歌舞伎町,那一大片暗沉的乌云之下,警笛声大作。

与昨晚案发时截然不同,现在仅有零散路过看热闹的人。挡住马路两侧的多台厢型车都顶著红色的灯,来回走动的人影全穿著深蓝色的制服。

许多台救护车抵达后弹开后车门,把担架上染血的伤患一个接一个送进去。

伦子看见突出于成排的警车车顶上的,大村那头黑白交杂的头发,立刻就冲了过去,而已经在现场的宇佐美等人便朝她瞪来。伦子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现在状况如何?」

大村瞥了一眼伦子和她身后的红朗,然后把视线挪回马路对侧。

位于大楼一楼的连锁咖啡店,朝向马路的玻璃窗碎裂满地,店里惨不忍睹。桌子翻倒,沙发也都迸裂,露出一团团棉絮,而且不见半个人影。

「吸人躲在内场。」大村压低声音说:「她挟持了三个店员当人质。」

伦子用力咬住嘴唇,握紧双拳拍打自己穿著丝袜的大腿。

搜查一课本来在店里监视嫌犯的两位年轻刑警都受了轻伤,现在正待在警车排成的防卫线后方接受治疗。他们西装衬衫的袖子裂开,可以直接看到伤口。

「才监视没多久,没有任何前兆就突然凶暴化了。」刑警说著:「突然就朝我咬过来,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伦子突然走到那个刑警身边,抓住他的衣襟就一把拉开。

「你干什么!」

那个刑警及宇佐见等搜查一课的刑警们都吓一大跳并愤怒起来,伦子盯著挂在那个刑警腋下的枪套低声说:

「里面装著硫化银弹呢。」

「那、那是当然。毕竟对手是吸人,要以防万一。」

「女吸血种的嗅觉会变得特别敏锐,再加上昨天才刚处理掉那个男的,她的神经想必非常紧绷,肯定是闻到硫化银的味道之后发现你是警察,而被逼急了吧。」

刑警们纷纷恍然大悟地看著彼此,伦子用有如铝箔纸般平坦无机的口吻继续说:

「采取到凶嫌的了吗?」

「不……还没有确定是本人的。」另一个负责监视的刑警摇头道。

宇佐见警部补在大村耳边说:

「课长,要不要放弃把她当成吸人的对应手段,用普通的伤害罪现行逮捕就好?要是继续拖延下去,只会让人质越来越危险。」

伦子听到他的话赶紧抬起头强硬地说:

「不行。凶嫌现在已经吸了血活性化了,若是不在这里处理掉她,只会扩大受害。」

放弃认定犯人为吸血种,就表示无法当下执行杀害处分,而不拔枪就去应付活性化的吸血种,根本就是自杀行为。

「等证据备齐才会扩大受害吧!」桦泽大吼。

大村以手机联络本厅,报告现场状况并要求刑事部长尽快下判断。刑警们也神色凝重地彼此讨论是否该一起进行攻坚。在伦子身后探头探脑的红朗再也按捺不住,开口插嘴道:

「那、那个……请问是怎么回事呢?对方是吸人吧?只要冲进去用银弹射死她就行了吧?」

「天真无知的小鬼给我闭嘴!」桦泽狠狠瞪了红朗,伦子则叹口气说:

「你有好好读过吸对法吗?如果没有经过查并拿到确切的结果,是无法直接对凶嫌采行吸对法的。」

「啊……带扫瞄器就是为了这个吗?」

红朗拿出听从伦子命令而携带的小型扫瞄器,他拚命挖掘脑海里临时抱佛脚背起来的条文,同时,科搜研的宫濑讲的话也重现脑海。

──从人类身上剥夺人权,这就是吸对法的真相。

──所以必须非常慎重地处理才行。

适用吸对法的瞬间,那个人在法律上就已经不算人类了。就像人们射杀从动物园逃出的猛兽不会被判刑一样,法律允许人类杀害那个吸血种。

所以不能交由现场的搜查官自由判断,需要把鉴定结果送到法院,等待司法判决下来才能行动。

挂掉电话的大村一脸严肃地说:

「我们需要可以证明是那个女子的体液或毛发,现在的话──」

就在这时,伦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她抓住正打算帮监视刑警手臂消毒的急救队队员的手。

「等一下!不要消毒!」

「你──」

「你干什么!」

伦子的周围怒声四起,但她面不改色地询问当时监视的刑警。

「你刚才说是被凶嫌咬的吧?」

「那又怎样!」

「伤口留有凶嫌的唾液。」

周围传来无数吞咽口水的声音。

大村挣扎似的说:

「但也没有物证可以证实是那个女人咬的,以前不也有过光靠搜查员的证词仍无法适用的判例吗?」

伦子马上答道:

「应该有监视器吧?只要有凶嫌咬他的影像,就可以算物证了。」

大村睁大眼睛,立刻命令部下回收监视器的影像,并要求急救队队员自伤口采取唾液。

「只要法院的判决一下来就立刻攻坚,大家就定位。」大村中气十足地喊著。

伦子率先往店里面走去。看著她离去的宇佐见把视线移到同袍身上。眼见同袍的手臂被检查机器环绕玩弄的样子,宇佐见厌恶地嘟哝:

「对那个女的来说,我们的身体也是采集证据的道具啊……」

「宇佐见,不要再废话了!快走!」

大村斥喝的声音也接著传来。

伦子蹲在看得到咖啡厅员工出入口的地方等候。这是一个夹在大楼之间的狭窄空间,而且不只是狭窄,还放著冷气室外机与许多垃圾袋,是个一不小心就会绊倒的难走路段。红朗躲在伦子背后一边观察四周一边心想──这里不可能配置很多人吧。能被派到这种堪称要点的攻坚路径,不愧是林子小姐!而且自己也能一起潜入就表示大家也期待我能成为战力吗?红朗像是在压抑亢奋心情似的把手贴在西装上,用手确认藏在腋下的枪枝的重量。

而伦子只是戴著单边耳机,一动也不动地埋伏。看著那小小的背影,红朗出声询问:

「林子小姐,我该做些什么呢?」

又被狠狠瞪了一下。

「你什么都不用做,在这里待命。」

「什么都不用做?为什么啊?我把对付吸人的装备都带来了耶。」

红朗气势十足地打开西装外套,秀出放在胸前的枪。装在枪口上看起来很丑的装置是疫苗弹发射机。

「凶暴化后马上打入疫苗,或许就能制服吧?」

伦子不禁叹了一口气。

「……你认真学起来的只有这部分吗?」

「这是当然的啊,保护市民可是我的工作!」

「……不想死的话就不要轻举妄动。」

「这是什么意思?这样的话我是为什么过来这里的啊!」

「所以我才说……」

语气变得粗暴的伦子突然闭上嘴,接著用手摁住戴著耳机的耳朵。她皱起眉头仔细听著通讯内容后就接著起身。

「……了解,我现在就进行攻坚。」

她回答负责指挥的大村,接著转头对红朗说:

「判决结果出来了,你千万不要离开这里!」

淡淡的黑暗掩盖了咖啡厅的内场。天花板上的灯全都碎裂了,萤光灯管的碎片撒落一地,上头还到处沾著一些血迹。身穿咖啡厅制服的年轻男子仰倒在墙边,身体被阴影覆盖住,黑暗里传来阴森的恐怖啜饮声。

从影子上的服饰可以判断是个女性,但她用四肢压制猎物,并紧咬著柔软的人类颈部的模样,看起来根本就是一匹禽兽,而她在黑暗中发出红光的眼球看起来也是无比显眼。

「噫……」

「呜……不要……」

两位年轻女店员在地板上扭动身体,试图爬离吸血种。全身发软且双腿无力的两个人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在玻璃碎片中匍匐前进,被玻璃割伤的手臂也在地板上留下血痕。潮湿阴暗的声音骤然停止。

吸血种抬起头来了。牺牲者的头直接往下落,撞到地板的磁砖上。她狰狞的红眼看向企图逃命的两人。

「噫!」

恐惧扭曲了她们的喉咙,让她们连尖叫都叫不出来。正当吸血种的嘴角喷出污浊的血沫,缓缓站起的时候,从墙壁的另一侧传来高亢的喊叫声:

「──在里面的人快趴到墙边!」

下一秒,打破门眼冲进室内的某个东西激烈撞上对面的墙,随著巨响炸裂的爆炸光亮吹散血腥的黑暗,两个女店员都抱头缩在地上。

闪光弹虽然没有杀伤能力,只是用激烈光线和声响压制敌人的兵器,但对五感敏锐的吸血种来说却能造成很大的影响。吸血种一边抓脸一边打滚,尽管在光线变弱之后,依然乱踢墙壁挣扎。

门被踹倒,几个人影冲进了内场。他们都是身穿战斗背心与配戴防弹面罩的警察特殊部队队员,而且他们手持的突击步枪正不断喷出火焰。受到集中火力攻击的吸血种衣服四处飞散,血肉呈现放射状地被打到墙壁上。

停止一齐射击的队员赶紧救助倒在地上的店员。

「三名人质已救出!」

队员传来报告。

吸血种被打得全身是洞,队员将枪口对准吸血种的身体,慎重逼近。

「小心一点,她才刚吸过血。」另一个队员说:「现在活性化的程度肯定──」

话语就此被中断。跳起来的女吸血种挥舞手臂,把企图接近的队员整个人打飞到正上方的天花板去。

「混帐!」

队员大喊著并拿枪瞄准,但吸血种的身体瞬间往下沉,一双脚有如鞭子一般,从队员的正下方往队员的手臂用力一甩,只见枪炮徒然在墙壁到天花板间画出一道弹痕,而手臂被折断的队员一边呻吟一边屈膝倒地。背著人质的队员慌忙朝著走廊方向退去,吸血种却像毒蛇一般发出嘶嘶声后,踢了一下地板就往逃跑的队员身上飞去。身著重装备的精实肉体立刻被踹飞,整个背用力撞上走廊的墙壁,被甩出去的人质也跟著滚落,在地板上擦出血痕。

吸血种用脚踩住企图举枪的队员的手腕,他手上的枪被弹开后,吸血种再用另一只脚踩住他的脖子。

「──咕!」

骨头吱嘎作响。女吸血种张开獠牙企图吸那个队员的血。配有防弹罩的头盔被吸血种以超乎寻常的蛮力轻易取下,她伸长的爪牙就要陷入那名队员的耳朵与眼球。

就在此时,一道枪声掠过。

吸血种抓住队员脸颊的手消失,下一刻,被撕裂的手腕断面喷出鲜血,洒在队员脸上。

「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吸血种尖叫著转过头来。只见有个一身黑的少女,站在可通往大楼外头的门扉前。当她一理解到就是这个少女手上的枪打飞自己的手臂,吸血种发著激愤的咆哮就扑了过去。

但挥下的爪子并没有勾到少女柔软的肌肤。她以最小幅度的动作,用另一只手拿著的另一把枪轻松挡下吸血种的攻击。就连凶暴化且完全丧失理性的吸血种都吓得往后退缩。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被更加激怒的野兽一边喷著混血的口水,一边潜进少女的怀中,锐利爪子一闪,少女的几丝浏海被划落,在空中飘舞。

在墙边忍痛起身的特殊部队队员瞪大眼睛看著这副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怪物一边咆哮一边接连挥舞手臂攻击,但少女不是以毫厘之差闪过,就是用枪身拨开攻击。

虽然之前有听过她的传闻──专门对付吸血种的搜查官,樱夜伦子。但就连现在亲眼看到本人,也觉得毫无现实感。看起来柔弱纤细的少女,在只身与猛兽对峙时竟还占了上风。

「──嘎啊啊啊啊啊!」

吸血种往下挥的手划过虚空,在地上打出一个洞。

队员一时还看到伦子的身体被断成两半的幻象,但其实她早就不在那个位置,而是有如影子般贴在墙壁上。吸血种试图把手从地板抽出来,伦子则已经用枪口指著吸血种的头。血液与脑髓在沉重枪响中喷溅出来,吸血种的身体飞到空中,接著重重摔在地板上。短短一刻,让空间充满了血腥的宁静。

队员一个接著一个起身,举枪对著化作染血肉块的吸血种,举步为营地蹒跚靠近。吸血种的手臂已经与肩膀分家,流出来的红黑黏液还在冒泡。

「已经动不了了吧。」

「该死的水蛭!」

「真有这么饿,就再多吃几发子弹──」

就在他们边骂边企图把枪口对向肉块时,伦子厉声大喊:

「不要靠近!」

还以为吸血种肩膀的断裂处怎么隆起了一大块,结果那处的肉就开始膨胀,肉团爆炸性地增生成诡异畸形的手臂,朝著其中一个队员正面袭击而去。

「──唔!」

队员从喉咙发出溃不成声的喊叫。吸血种的爪子就像木桩般,往队员身著战斗背心的胸膛处刺去。这时,一道黑影从旁边跳过来把队员撞开。

那道影子──伦子用腹部挡住吸血种的利爪,身体呈现ㄑ字形弯曲的状态,被使劲打到后方的门上。门铰链顿时解体,使得伦子连人带门一起被打飞到室外。

「林子小姐!」

已经来到门边的红朗见状,赶紧抱起伦子往后退开。下一秒,吸血种那宛如铁柱的脚就踏碎了整个门扉。

红朗一边护著伦子娇小的身躯,一边从大楼间的空隙滚到更外面的地方,看到出现在员工出入口前的「那东西」的模样,红朗倒吸了一口气。那模样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曾是人类女性了,体表有如岩石般硬化龟裂隆起,躯体增长了数倍大,肌肉也爆筋似的遍布全身,浮现漆黑的粗壮血管,而她熊熊燃烧的双眼正盯著红朗看。这让他有种下半身都泡在冰块里的错觉。

这是狼人化。

红朗也知道这个知识。这就是过量摄取血液和极度情感爆发而引起的,吸血种肉体的剧烈变化。

现在一亲眼看到实际狼人化的吸血种,以前在课堂上学的那些东西都忘得一乾二净了。要被吃掉了。就要被杀死了。身为生物的恐惧感受全面袭来,差点就要吞噬红朗。

「……我不是叫你待命吗?」伦子在他怀里痛苦地喃喃著。

「现在可不是讲这种话的时候!」

红朗拔出手枪对准吸血种巨大的身体。

但巨兽只是用力吞了一吞口水,手脚难以施展似的转个身,一边擦过两侧大楼的墙壁,就一边朝著大马路的方向前进。

「课长!」红朗对著对讲机大叫:「吸血种狼人化了,正往你们那边过去!」

地鸣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吸血种穿过大楼之间狭窄的隙缝,接著就从远方传来众人的尖叫与野兽嘶吼的声音。从远处甚至可见本来整排停好当路障的警车,有几台飞到了半空中,让红朗心惊胆颤。

刚才不应该让那东西过去的,要是那种东西跑到大街上,连一般老百姓都会受害。都是因为我刚才没有射击,都是因为我太胆小没扣下扳机。振作点!我可是警视厅的刑警!拚了命也要阻止啊──就在红朗不断拍打自己的腿斥责著自己,想办法要让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冰冷的小手碰了一下红朗的锁骨附近。他吓了一跳并低头往下看向伦子。

寄宿著微弱红色火焰的瞳孔摇曳了眼波。

「……桐崎……轮到你工作了。」

「咦?」

「你真正的工作。」

红朗困惑地眨了眨眼,完全搞不懂伦子到底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的声音听起来会如此悲哀的理由。

伦子的手指轻柔地压住红朗的脖子,最后的低语穿进红朗的耳中。

「……就是我的饵食。」

伦子把手臂圈到红朗的脖子上,接著起身将嘴唇靠上红朗的喉咙。他像是被魅惑了一般,动弹不得,接著就感受到牙齿轻柔陷进自己的颈动脉附近。

伴随著传来阴湿的吸血声,红朗才意识到自己的体温,甚至是生命本身都渐渐被她吸走了。伦子的嘴唇一离开,红朗就陶然地在寒气中仰倒在地。在他渐渐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了伦子起身的背影──皮肤变成黑色且不规则隆起,并留下一道红色目光的残影远去。

未曾间断的枪声在没有人烟的住办大楼间四起,四十五口径的硝酸银弹从四面八方射向跨过警车残骸现身的巨兽,但那身厚重的体毛却弹开了所有子弹。

「根本没有效果!」

「我们根本无法处理,快叫自卫队来吧!」

「为什么第五世代会狼人化啊!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

「脚!快瞄它的脚,它要过来了!」

机动队队员纷纷悲惨地吶喊。并排躲在警车后面不断射击的他们,在看到狼人化的吸血种不管怎么集中炮火攻击,那巨大的身躯都毫无动摇地持续逼近后,所有人的表情都因恐惧而越来越僵硬。

「呜哇啊啊啊啊!」

搜查一课的间岛巡查发出丢人的大叫。

「间岛,别退缩啦!」

宇佐见警部补叱喝他的声音其实也在颤抖。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啊啊啊啊啊啊!」

甚至有人恐慌到连弹匣打光了也没发现,只是毫无意义地持续扣著扳机。大村一只脚踏进车门敞开的警车驾驶座上,一边瞪著吸血种那血红的双眼。没时间等自卫队过来了,如果这里被它闯过去,灾害就会爆炸性地扩大。一定要在这里挡下。只能用车撞它了。虽然这个怪物刚才只用一只手就把警车抛到空中,但也没有其他方法了,只好由我身先士卒──

狼人跳跃起来,它踏地造成的冲击撼动整个柏油路。下一刻,巨大的身体落在警车的引擎盖上,整个车体的前半段都被踏烂,深深陷进了马路。千钧一发之际赶紧跳开的大村一想到自己下半身差点被踩烂,全身就在想像之中变得僵硬起来。

「──呀啊啊啊!」

大村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身著灰色风衣的身影被吸血种用手揪住喉咙举到数公尺高的地方,他的脚无意义地来回踢动挣扎。被抓住的是宇佐见,而间岛只能悲痛地呼喊著他的前辈。大村也几乎是下意识拔出手枪。只是,不管往吸血种披覆刚毛的身体表面射击几发子弹,对吸血种雄厚的躯体也无法产生任何影响。野兽一加强手劲,宇佐见就痛苦地吐出混血的口水。

至于下一刻发生了什么事,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理解。

宇佐见的身体被拋到空中──不对,被抛出的不只是他的身体,而是抓住宇佐见的吸血种的手从手肘处被切断,手臂一边撒著鲜血,一边飞到半空。接著,手臂掉到已经被压扁的车顶上,机动队队员们则是想办法接住宇佐见。在大村眼前,一道娇小的影子以些微的差距,比宇佐见及手臂都更早一步落地。

眼前的身影缓缓起身。

纤细少女娇小的身躯与耸立于其后的狼人化巨大身躯当然无法比拟。不过,她身上有如柱状石龟裂粗糙的皮肤及诅咒般火红的眼睛,证实两者是同一种生物。

「……樱夜……」

大村喃喃著。

化身为异形的伦子呼出污浊血色的气息,回头看了一下大村。吸血种发出有如撕裂树木般的嘶吼,同时挥下手臂,伦子则轻轻举起一只手挡住。这时,吸血种有如野狼般的脸才第一次露出困惑的表情,而那份难解就在下一秒被痛苦给吞噬。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野獣的哀号随著血液四散。因为伦子转个身就撕裂了吸血种那巨树树干般的手臂。

吸血种双眼闪著怒火,将疼痛与恐惧烧毁,从手肘与肩膀断裂的地方重长出全新的湿濡组织,瞬间就再生了两只手。吸血种张开血盆大口,从嘴角喷出唾液,用整个身体的重量朝少女扑去。

有如开山刀的爪子划过地面,瞬间柏油块四溅。

少女身影早已消失,吸血种的肩膀血流如注。这只野兽弯下膝盖倒在地上,才刚再生的右手手臂又滚落在地。

在场的数十名警官都看得忘我,呆站在原地看著这场战斗。

但这已经不算一场战斗了,说得贴切一点──这是一场屠杀。每当娇小的野兽奔跑时,巨大野兽的四肢就会喷溅出血液。肢体不断被斩落,而且切断的速度比重生还要快。狼人化吸血种的哀嚎逐渐拔高,光听就会让人觉得痛了起来。

所有人都痛切体认到──能跟怪物匹敌的就只有更可怕的怪物。

在一旁观望的机动队员们的出勤服、硬铝防具与头盔防弹罩在乱舞四溅的血液风暴下,全都沾满血污。

失去作为支撑的手臂与腿,只剩多毛的躯体摇晃著,眼看就要倒下。而站在那东西眼前的伦子这时高举右手往上突刺。

吸血种的背喷出粗大的血柱。

伦子蹬了一下柏油瓦砾跳离现场,悲惨的肉块崩落。伤口已不再冒泡,只是不断流出散发恶臭的体液。伦子抬起右手握住一个跳动的血团。

是心脏。

捏碎心脏后,灼热的鲜血飞溅到地面与汽车残骸上。在场所有人都露出厌恶的表情,紧接而来的宁静纡缓了血腥的紧张气息,却始终无法消除那累积在深处的冰冷恐惧。那不是对狼人体的恐惧,而是对轻易屠杀狼人体的少女的恐惧。

少女挥动手臂,甩落黏在手臂上的血液。周遭的几位,警官被她的动作吓一跳,身体愣得僵硬,甚至有人下意识就举起了手枪。

「住手!白痴!不知道是自己人吗?」

大村察觉后怒骂那些举枪的人。

这时,变质的皮肤渐渐软化,变回淡粉色的人类肌肤。

伦子轻轻呼出一口气,拨开因沾到血浆而贴在额头的浏海。看到周遭那些人对自己露出恐惧害怕的视线后,她这次打从心底深深发出叹息。她想转身离开,脚却不听使唤。刚才极度消耗了体力,现在伦子的双脚颤抖著,但她还是咬紧牙关走向吸血种的尸体,从外套当中拿出针筒采集血液,放上检查器,身体不稳地在行动装置上输入数据。

大村推开瓦砾与警察走向伦子。

「喂!笨蛋,不要勉强自己,你不是才刚变回来吗?」

伦子憔悴地摇头。

「毕竟这是我的工作……比起这个,桐崎倒在后巷那里,得赶快送他……去医院──」

伦子断断续续的声音,被从大楼那边传来的女性尖叫给打断了。伦子猛然起身,大村也吓了一跳并往那个方向看去。声音是从救护车后面传来的。身穿咖啡厅制服的男性脸色发黑、眼睛充满血丝,把同样穿著制服的女性压倒在地,正准备对她的喉头亮出獠牙。

「被感染了吗!」

大村踹开毁坏的警车车门冲出去。那是被吸血种吸血的被害男子,由于狼人体大闹到刚才,因此还没有人给被害人打疫苗。不妙,他已经因为急性感染开始凶暴化,再这样下去那个女的会被咬死!从视角余光看到伦子也试图跟著往救护车的方向跑,但她的双腿却使不上力,不支跪倒在地。于是大村举起枪,但面对这样的距离──

这时,传出一道驽钝的枪响。

这不是大村的枪发出来的,而是从救护车的另一边传来的声音。

正打算攻击被害女性的感染者身体往后仰,接著翻了个白眼就倒在地上。大村瞠目结舌地盯著,因为有个人影从玻璃碎落一地的咖啡厅入口里爬出来。

「……桐崎……你……」

大村呆愣呢喃。只见红朗面色如灰,用手臂拖著无力的身体前进,而他手上的枪还残留著飘荡的烟硝。从造型丑陋的外接发射器上,掉落一颗疫苗弹的空弹夹。红朗表情扭曲地用手臂试图撑起身子,却在下一秒就失去意识倒下。

「快把被害人送到医院,现在处理还来得及!」

大村大叫起来。受感染男性的四肢被胶带固定住,人也送进救护车里。在救护车发出警笛声冲出去之后,周遭才有种渐渐回到现实的感觉。警察开始忙于维护案发现场或确认受灾情形,然后又有一台救护车前来快速接走被害女性。红朗被送到救护车里则是最后的事了。

「……这小子也太扯了……」

大村目送躺在担架上被送进纯白厢型车后方的红朗,用一种傻眼的语调自言自语道。第一次被吸血的人类,就算只有少量失血,也应该会因过度震惊而意识不清才对。但这小伙子却靠著自己的力量爬到店外,甚至一眼就判断现场的状况,并准确射出疫苗弹。

回过身一看,只见伦子还紧紧抓著毁坏的巡逻车车顶,勉强撑起自己的身体,双肩也还在上下摆动著急促地呼吸,并目送著救护车远去。

隔天早上──

在搜查一课自己的桌上,大村与堆积如山的文件缠斗著。

昨天的整个事件可以说是自己的重大失责。不只有一般民众受害,还落得请自卫队出动的下场,让警视厅的颜面扫地。当然,以前从来没有第五世代的「吸人」变成狼人的前例,因此这也是当初众人不可能预测的情况──是可以用勉强用这种藉口开脱,但媒体和监察官可没这么好打发。先前就已经被部长发了一顿脾气,但最要命的,还在整理完眼前这堆资料之后……

光是想到之后的事就有得烦了。但不知为何,大村却没有那么沉重的感觉。

是听说了那个被送到医院的被害男性总算来得及处理,成功防止了真性感染的消息,才会这么觉得吗?

不──不是这样。

都是因为不管怎么回想昨天的事,最后眼前都会浮现那个白痴的脸。

这时,有道人影压在自己的桌子上。大村从成堆的文件里抬起头来,只见伦子站在办公桌前,她的怀中抱著一份用长尾夹收整起来的一叠纸。

「早安,课长。」伦子面无表情地低头鞠躬。

「身体已经没事了吗?你昨天应该很累了吧?」

大村一问完,伦子撇开视线,有些难以启齿地说:

「没事。因为我……不是人类。」

「这样啊。」

大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为了化解尴尬的气氛,他一股劲喝光茶杯里早就凉掉的绿茶。接著,伦子递出了那叠纸张。

「这是昨天那起事件的报告,想说交给警视厅之前,先给你过目一下。」

「这样啊。嗯。」

大村接过报告,一边快速翻阅浏览,一边偷偷观察伦子的表情。

「……那家伙怎么啦?」

伦子闻言,抬起眼来。

「是指……桐崎吗?」

她回覆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生气,但大村假装没察觉到这点,只是点了点头。

「昨天你不是跟他一起去医院了吗?」

伦子撇头平铺直白地说:

「我想,他要住院一阵子吧。但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受到感染。」

之后她压低声音,有些自嘲地补了一句:

「而且我本来就是刻意这么吸他血的,理所当然。」

「那就好。」

大村一边叹气一边说著,反正他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那我先离开了。」

大村望著伦子鞠躬后准备离去的背影,用几乎是自言自语的语气说:

「不知道桐崎是不是也会离职啊……真可惜呢,那家伙虽然蠢,却很有骨气。」

伦子停下脚步,把头稍稍转往大村的方向,低声说:

「……那本来就不是正常人做的工作。」

不是正常的人该做的工作。

大村也同意这个观点。吸血后活性化的「吸人」,有时候会转变成子弹也无法射穿的怪物,唯一能与之对抗的方法,就是这边也做同样的事。这半年来已经有五个年轻刑警被当作饵食派到搜查九课,但在亲身经历事件之后──所有人都辞职了。

这不是正常人可以做的工作。

但是大村心想,刑警这个工作,本来就不是人干的,不是吗?

伦子细语说下去:

「我会跟警察厅说,请他们以后不用再补充人力进来。」

「这是该由警察厅来决定的事情。至少为了应付昨天的案件,是需要这样的人力。如果你这份报告当中没有写到这点,我要叫你重写喔。」

伦子露出无法释怀的表情,沉默地再次轻轻点头之后,离开了大村的办公座位。

当伦子穿过多张桌子,正要走向九课办公室时,她碰巧撞见了宇佐见警部补。他的脸上满是瘀青与贴布,左手臂还用绷带吊起。他一看到伦子,表情就变得扭曲。

伦子用眼神打个招呼打算就这样从旁穿过,宇佐见却像是刻意地大喊:

「警部!」

伦子停下脚步,却依然不想看宇佐见的脸,因此她背对著等他说出下一句话。宇佐见也看著无人的远方,用不加修饰的语气接著说:

「关于昨天的事……都怪我们没有分享资讯!我会好好反省!」

伦子倒抽了一口气,尽量不让宇佐见看到似的,轻点了一下头。不知为何感到安心。伦子对此也感到不可思议。不然,原本自己是以为宇佐见会说些什么呢?

伦子抬起头,背对著他说:

「我也没有先让大家知道遇到吸血种狼人化时该怎么对应。我会写进教案手册里。」

「真是拜托你了喔!」

他粗暴地留下这句,接著就传来他离去的脚步声。伦子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走进空无一人的九课办公室,她嗅了一下满是尘埃的空气,然后坐到办公座的椅子上。

伦子一点也不会感到疲惫,反而觉得很有精神。为了活性化而吸血后,隔天总是会像这样神采奕奕。伦子真是怨恨自己这副身体。

正当她想整理尚未处理好的文件时,她看到放在抽屉旁的两个红色圆形徽章,上头的「S9S mpd」金色字样寂寞地闪著光芒。

警视厅里被特别挑选出来的搜查第九课。一回想这串金色文字所代表的意义,伦子就嗤之以鼻地笑了出来。不过局里规定要别,所以她就拿起一个,别在外套衣领上。伦子用手抓起另一个徽章,放在手心里静静凝视著。

还真是个奇妙的家伙。他跟之前被派到这里的所有刑警都不一样。虽然是个无可救药的纯种白痴,但体内似乎沉睡著某种未知的力量。那是──

……不,别想这些了,反正以后肯定不会再跟那男人碰面了。到头来,他从一开始就不知道九课是个怎样的地方,不知道自己是被当作饵食,也不知道我是怪物的同伴,就这样傻呼呼地来这里报到。伦子继续思量,在他之前被派来这里的人,好歹都有先听说这里大致上的工作内容,这次之所以没有事先告知,肯定是因为关于自己的闲言闲语传遍了整个警察机关,导致没人愿意接下这个职位的任命书吧。所以对谣言不感兴趣,蠢得老实的那个家伙才会被选中,以宛如一张白纸的状态被丢进这里。刚被派到这里的第一天就遇上那种事件,还真是不幸的家伙呢。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一报到就能了解实情,可以立刻逃离这里搞不好也算运气好的了。算了,怎样都无所谓。他说不定会因此连警察这个工作本身都不愿意继续做下去,但即使如此,也与我毫无关系,反正又不是我挑中他的。

正当伦子要把徽章丢进垃圾桶里时,一道让人烦躁的脚步声逼近。

「早安!」

听到充满朝气的声音,伦子愕然地抬起头,看著眼前无法令人置信的光景。伦子眨了好几下眼。站在走廊上的正是红朗,贴在他脖子上与肿起来的眼睑上的纱布,光看就教人觉得疼,但他的表情却爽朗得让人无语。

「连续两天都迟到,真是不好意思!哎呀,我这个人就只有身体健康这个优点,以前也没去过医院,看到输血和点滴之类的,害我恶心得差点吐出来,只好说谎溜出来了……咦?林子小姐,你怎么了吗?」

走进室内的红朗直盯著伦子的脸瞧,而这让她拖著椅子往后退去,一张嘴张张合合地,最后才终于挤出话来:

「你、你……你来干嘛?」

「来干嘛?呃,这里是我上班的地方耶。」

红朗不理会愕然的伦子,径自从手里捧著的大纸袋里取出某种装置,接著放到抽屉柜上方。是一台咖啡机。

「虽然是我私人的东西,放在这里应该没关系吧?我早上没什么精神,要是不喝个五杯咖啡,根本就没办法开始工作呀。」

不知道是不是这时才终于察觉到伦子的模样并不寻常,红朗一脸疑惑,小声地说:

「那、那个……林子小姐?对不起,你该不会其实讨厌咖啡吧?」

「你、你还打算继续待在九课吗?」

伦子站起身来,逼近询问红朗。但这反而让他愣了一愣。

「当然啊。」

「我可是……昨天作乱的那种东西的同类,是吸血种喔!你还搞不清楚状况吗?」

该不会是个笨到连这都无法理解的傻子吧?伦子一瞬间真心这么怀疑,但红朗却一脸感到难以理解地歪著头说:

「你才不是同类呢。你没有作乱不是吗?你应该是那个……叫作『公认吸血种』的吧?记得没错的话,日本目前应该只有十几个人,没想到身边居然就有一个,我太感动啦!」

伦子这时已经不是感到无奈而是愤怒了,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对什么感到生气。

「你这个家伙,到底有多天真啊!我说过了吧?你可是在遇到紧急情况时,为了让我吸血活性化而送进来的饵食喔!」

「我知道啊。我气血循环非常好,请放心吧!而且我也超爱吃肝脏和波菜!」

伦子终于不知道该讲什么,无力地滑坐回椅子上。

红朗马上泡起咖啡。他冲了两杯,并把其中一杯摆到伦子面前。芳醇的香气充满了整个九课的办公室,几乎可以温暖人心。红朗轻快地往杯子里洒下砂糖,一边问道:

「你要砂糖跟牛奶吗?」

听到那乐天的口吻让伦子更加恼火。

「你真的打算继续做下去吗?你真的了解在九课要做的是怎样的工作吗?是用像我这样的怪物去对付怪──」

听到伦子这种自揭疮疤的说法,红朗丝毫不以为意地开口打断:

「是保护市民的工作喔,毕竟是警察嘛。林子小姐昨天超帅气的喔,虽然我倒下之后没怎么看到就是了。」

伦子一时语塞。

在扑面香气环绕的沉默中,红朗一口饮尽咖啡,满足似的吐了一口气。伦子也轻轻用双手捧住马克杯。好温暖。自己的脸庞映在黑色的湖面上,眼神飘忽,简直就像──

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伦子把杯子搁到桌上,并突然站起来,抓住红朗的衣襟。吓了一跳的他,差点就让杯子摔到地上。

「哇!对、对不起,我说错什么了吗?」

「闭嘴,别动。」

红朗缩起脖子,伦子则是使劲抓著他西装的衣领将他拉过来,并把刻著「S9S mpd」字样的红色徽章别在他的衣领上,再用力推开他并垂下了视线。

傻愣住的红朗过了一段时间后,开始反覆看著自己和伦子衣领上相同的徽章,接著露出满面的笑容鞠躬。

「重新自我介绍,我是被派到九课的桐崎红朗!」

有种莫名的尴尬感弥漫,所以伦子撇开头冷冷地回应道:

「我是樱夜伦子。」

「请多多指教,林子小姐。」

这让伦子咬牙切齿地瞪著红朗。

「你那个叫法太烂了,还是给我改了吧!我说过我叫伦子!」

「要叫伦子啊?直接叫名字好像情侣,不觉得害臊吗?」

「你……!」伦子的脸颊都热起来。「为什么会想到那边去啊!叫林子我才害臊呢!我是要你称呼我的姓!」

「汉字太难了我不会念。」

「你这个蠢货!」

本是要来瞧瞧九课的状况,但大村在走廊转角处就听到两人争吵的对话而停下脚步。

他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咖啡的香气飘到走廊上,而伦子好像是在为了红朗擅自帮她加了砂糖而大发雷霆。大村心想,幸好,不然差点就要多管闲事了,看来我还是担心自己要写的报告就好了。

大村转过身子,一边走回自己的座位,一边暗忖著不管怎样──

还真是来了个有趣的家伙呢。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