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山姆·布兰德在自家收到的邮件里发现一张明信片,整个人定住了。
萧瑟的海边风景素描画。
翻过来一看,上面是几行特征十足的歪七扭八文字:
哈啰,山姆,你好吗?
这边还是老样子,天气糟透了。
替我向艾莉问好。尼克叔叔。
一个人住在远离伦敦的海边小镇的尼克叔叔,偶尔会一时兴起,寄图画明信片过来。字句总是一成不变。但……
「爸爸,怎么了?」
回头一看,五岁的女儿艾莉正歪着头仰望着他。
分明的大眼、灰色的瞳眸、修长的睫毛,色泽极淡的笔直发丝垂在肩上,脸颊浮现可爱的酒窝。
布兰德在女儿脸上看见亡妻的面容,笑意不由自主爬上眼睛。
——愈来愈像她妈妈了。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
「欸,爸爸,你怎么了?你刚刚的表情好可怕。」
布兰德默默摇头,一把将女儿抱起来。艾莉被搂在父亲雄壮的臂膀中,眼尖地发现了图画明信片。
「啊,是尼克叔叔写来的信!我也要看!」
明信片立刻就被小手抢走了。艾莉用指头逐一指着最近才刚学会的单字。
「哈、啰。山、姆。你、好、吗?……替、我、向、艾、莉、问、好。」
「好厉害,艾莉,你都会念呢。」
布兰德称赞,艾莉脸上顿时浮现骄傲的神色。
「尼克叔叔、尼克叔叔、老尼克叔叔注34。向艾莉问好,尼克叔叔!」
艾莉安上古怪的曲调反复唱着,把明信片拿到正前方,歪起头说:
「咦?好奇怪,这个贴反了。」
明信片角落贴着一便士邮票,上面国王乔治六世的肖像上下颠倒了……
「欸,爸爸,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呢?」
艾莉盯着明信片问。
「见到?见到谁?」
「尼克叔叔呀。」
「……嗯,是啊,总有一天吧。」
布兰德含糊其词,把女儿放到地上。布兰德向来沉默寡言,艾莉也没有特别在意,很快就扑向父亲庞大的背,跳上去钩住他的脖子。
布兰德摇晃背部,背好女儿,转过头对她说:
「爸爸得去上班了。傍晚奶奶会过来,在那之前要乖乖的喔。」
「好~!」
布兰德背部感觉着女儿的体温,心中再次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保护好这孩子。绝对不能让艾莉遭遇任何危险。
为了这个目的,即使要把自己的灵魂卖给恶魔,他也不会有一丝后悔……
2
三年前——
当时两岁的艾莉,用餐时突然趴倒在桌上,昏了过去。
布兰德火速将她送去平时看诊的小医院,幸而意识很快就恢复了,但医师详加诊断之后,摇了摇头说:
「心脏似乎有问题。」
接着医师瞥了病历一眼,补充说:
「和太太一样的病症呢。」
布兰德闻言沉默了。
他才刚失去挚爱的妻子——莎拉。
莎拉生下艾莉后,卧床不起,药石罔效,就此成了不归人。她的心脏有问题,其实根本无法负荷生产。即使事后听到这件事,也如同字面所说的,后悔莫及了。
布兰德几乎不记得父亲的长相。听说父亲是烧砖师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被征兵,于索姆河战役中捐躯。后来母亲住在国王十字区的廉价公寓,一面工作,独力将山姆拉拔成人。但母亲也在山姆十八岁时过世了。莎拉也同样在儿时丧父。两人会如此投合,或许也是因为境遇相似。
布兰德以为和莎拉结婚以后,总算有了家人。然而莎拉意外地早逝了。布兰德在岳母的协助下,勉将把失恃的独生女养育到这个年纪。然而残酷的上帝居然要把艾莉也从自己的身边夺走吗……?
布兰德恳求医师无论如何都要设法挽救艾莉一命。
「要保住性命,只能尽快到大医院动手术,只是……」
听到手术需要的金额,布兰德与刚好赶到医院的岳母面面相觑。
布兰德才刚升上伍长。仅凭军队支给的微薄薪资,实在不可能筹措出医师所说的数字。遑论在疗养院当柜台职员、节省度日的岳母,更不可能拿得出这笔钱。
「钱我会想办法。……艾莉暂时麻烦妈照顾了。」
布兰德对只是默默地揉绞着手帕的岳母说完,一个人跑出医院。
这天晚上,暴风雨席卷全城。
布兰德淋成了落汤鸡,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彷徨。
他在学校的成绩,客套也说不上优秀。也许是因为那张总是神情朦胧的脸,身边的人认为他总是心不在焉,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睡人」。也没有值得拿来炫耀的学历。唯一的优点,就是遗传自父亲的高大、健壮的体格。他会从军,是认为自己有办法在军队里混下去。横竖战争爆发,每个人都会被征兵,与其等到那时,倒不如一开始就当个有薪水领的职业军人。他打着这样的算盘,然而——
为了支付妻子的住院及丧葬费用,仅有的积蓄全用光了,不仅如此,所有能借钱的对象也都已经借了钱。
他已经找不到人可以求助了。
他不记得自己接下来在哪些地方徘徊了多久。回过神时,他正坐在偏僻的酒吧角落,喝着廉价的烈酒。
布兰德平时难得喝酒,也从来不喜欢喝酒。他愁眉苦脸地喝着一点都不美味的酒,一心一意向上帝祈祷。
——上帝啊,请救救艾莉。只要能救艾莉一命,要我付出任何代价我都愿意。所以上帝啊,求求您……
没多久,酒精将整片视野罩上一层白雾,意识逐渐朦胧起来。
这时,一个想法忽然溜进脑中。
——就算是恶魔也好,拜托,救救艾莉吧……
布兰德的祈祷被听见了。
3
山姆·布兰德英国陆军伍长一如往常,在上班时间五分钟前,来到职场的建筑物前方。
这栋建筑物位在伦敦西部汉姆科蒙附近,阴阴森森,唯一的优点就是坚固。据说原本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专门治疗罹患战争神经症的陆军医院。
混凝土墙直接裸露。共三楼的建筑物窗户每一道都嵌着铁栏栅,土地周围被高耸的围墙所环绕,围墙上布满两层有刺铁丝网。没有后门,要进出此地,只能经过正面唯一的一道门。门旁的岗哨随时都有多名警卫,进出时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必须接受搜身,无一例外。
彻底隔绝,难以欺近,进出皆有森严的警备。
这栋作为「随时能当做监狱的疯人院」而兴建的建筑物,后来悄悄地交到英国谍报机关手中,成为「敌性分子收容所」——亦即「敌国间谍的秘密审问所」。
布兰德经过正式程序进入建筑物,注意到设施工作人员弥漫着一股比平时更剑拔弩张的紧张感。
他直接走向警护室,执行交班手续。
交班文件上所有的项目都是「无异常」。
完成形式上的手续后,交棒给布兰德下班的休斯勤务伍长把脸凑过来,压低声音简短地说:
——M来了。好像有「新人」进来了。
布兰德皱了一下眉头,收起下巴,略略点头。这下他明白为何工作人员如此紧张了。
M。
M是英国谍报机关的间谍头子之一。他的姓名与头衔,就连自己人的英国陆军也不得而知,只称其为「M」。
M拥有操控间谍的卓越手段,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他把德国暗中送进英国的秘密间谍逐一揭发,反过来将其打造为双面间谍,加以利用,他的活跃如今甚至已成为传说。
——M有「特殊的眼睛」,能一眼识破敌方间谍。
这样的传闻煞有其事地流传着。问题是人们称为「巴西利斯克注35之眼」的能力,也会对自己人发动。
约两个月前,秘密审问所的人员之一被揭发是敌方间谍。该名职员已经在此地任职多年,周围的人都认为他是个文静、认真的人。起初所有的人都震惊无比,认为他绝不可能是敌方间谍,甚至有部分人士发起连署抗议。
然而在M的审讯中,该名职员自承「我从以前就是共产主义者,长年来将情报泄漏给第三国际」。但令人惊讶的不只如此。根据传闻——完全只是传闻——此人后来在M的指挥下,成为为英国效命的双面间谍,潜入敌方组织。
一眼识破敌方间谍,加以证明,并化解对方的抵抗,问出重要情报。令对方深陷恐惧,赢取信赖,最后将对方打造成双面间谍——这就是M的魔法。
另一方面,休斯勤务伍长所说的「新人」,是指敌方间谍嫌犯的隐语。
他不知道嫌犯是怎么被揪出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个阵营的间谍。但既然M会亲自出马审讯,这次的「新人」八成也撑不了多久……
这些想法瞬间浮现脑海,但是对布兰德来说,不管是间谍、政治还是共产主义者,说穿了都是与他无关的另一个世界。
布兰德的任务,是这处有些特殊的设施内外的警卫工作。
警卫需要的特质,是对政治不感兴趣,以及绝不透露工作内容的寡言。
秘密审问所的警卫工作私下被称为「疯人院勤务」,是军队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单位。有时不分昼夜,设施里回荡着骇人的惨叫声与怒吼。有些被调来的新兵甚至因此精神失常,再次被调离。
布兰德就任这个职位,已经四年了。
在警卫人员中已经是最资深的一个。
他是在妻子过世以后,主动请调来这里的。为了照顾年幼的艾莉,他需要岳母帮忙,也不能离开伦敦。军人一般无法选择勤务地点,但「疯人院看守」是唯一能自行决定地点的任务。
艾莉检查出疾病以后,布兰德要求只上白天班。能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也是因为这里的任务没有其他人志愿,是每个人都排斥的差事。
布兰德自出生以来,从未对政治、思想,或是间谍这些事物感到任何兴趣。对敌方间谍进行什么样的审问,他也从不在乎。
任务就是任务。
仅止于此。
几天后,布兰德听说「这次的『新人』好像是日本人」,但他也无动于衷。不过设施里M抽的烟斗气味愈来愈浓,让人忍不住有些蹙眉。
日复一日,M对「新人」进行审讯。
布兰德只和「新人」在走廊上擦身而过一次。
应该是为了防止逃亡,「新人」双手被金属手铐牢牢铐住,背后跟着武装的年轻士兵,紧迫盯人。那张脸平坦、看不出表情,十足东方人气质。不过以日本人而言,应该算是轮廓深的吧。体型甚至可以说是纤细,对比监视他的感觉足足有二一○磅重的魁梧英国士兵,简直就像大人与小孩。
——那个人……就是日本军的间谍?
擦身而过之后,布兰德纳闷地想。
多不起眼的小矮子啊。而且神情憔悴不堪。那种家伙会是间谍……?
布兰德立刻摇头。
不管怎么样,都与布兰德没有瓜葛。
任务就是任务。
自己只要做好分内的事。
仅此而已。
就在M开始对「新人」进行审问一星期后,发生了一场骚动。
当时接近傍晚,布兰德差不多要准备收拾回家了。
4
「……今天怎么这么晚?」
布兰德一回到公寓,岳母便一脸疲惫地说。他平时都请岳母傍晚来照顾艾莉,但岳母一早就得上班,如果布兰德晚归,隔天早上她会很累。
「对不起,正要下班的时候,发生了一点状况……」
布兰德低着眼皮说,岳母没有再问下去。
「我先让艾莉去睡了。你的晚餐在厨房。」
「谢谢妈。」。
布兰德道谢,送岳母到门口。
他在厨房餐桌坐下,一个人用起凉掉的餐点。忽地,一个古怪的念头浮现脑际:
——我做的事又不是犯罪。
这阵子,他强烈地感觉有人在耳边呢喃细语。自从约一个星期前,收到尼克叔叔的明信片以后,就一直觉得有人在说话。
——欸,爸爸,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尼克叔叔呢?
艾莉问他的时候,他含糊带过。
因为布兰德自己也只见过尼克叔叔一次而已。他连对方是什么长相都不记得了。
那个暴风雨的夜晚。
布兰德喝着平日难得会喝的酒,向上帝祈祷,接着又向恶魔祈祷。
——请救救艾莉。只要能救艾莉,我不惜任何代价。
不知不觉间,一名男子坐到旁边来。男子予人的印象就像一条黑影。没有半点多余的赘肉,纤细的体格几乎可以说是皮包骨……偏长的掺银丝头发往后梳拢,穿着一袭不显眼的灰色西装……不知为何,连在店里也戴着皮手套……
男子对着正面,嘴唇几乎没有动,低声对布兰德说着什么。自己和男子交谈了吗?奇妙的是,事后不管再怎么回想,布兰德都毫无印象。只有男子那窸窸窣窣的低沉语调,宛如咒文般残留在耳底。
接下来回神时,布兰德身在暴风雨中,正走向医院。男子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手中有一只陌生的旧皮包。
布兰德回到医院,把装着现金的皮包递给岳母。「我的远亲——尼克叔叔——愿意资助医药费。」布兰德这么说明,但这段期间,他也觉得仿佛不是自己在说话。
起初岳母表情十分狐疑,但她在皮包里找到写着「替我向艾莉问好。尼克叔叔」的字条,似乎放心了一些。
艾莉被送去医师介绍的大医院,幸运的是,手术成功了。
艾莉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也不再突然昏倒了。
对布兰德而言,拯救了心爱的女儿的性命的,不是熟识的医师,也不是完成困难手术的执刀医师,而是那名男子。他把灵魂卖给那名男子了。如果自己不遵守与那名男子的约定,艾莉就会没命。他如此深信不疑。
然而另一方面,那天晚上,自己究竟答应了那名男子什么事?布兰德多次试着回想,脑袋却是一片空白。
但是在尼克叔叔寄来的明信片角落看见倒贴的一便士邮票——国王乔治六世上下颠倒的肖像瞬间,布兰德的耳边响起了某人的呢喃。有人让布兰德想起了他的任务——他该做的事。就仿佛上下颠倒的一张邮票,是让睡人清醒过来的信号。
布兰德听从耳边细语的指示,做好准备。
首先弄到建筑物的平面图……警卫的位置……在其中一道门用粉笔画上古怪的记号……暗中剪下围墙铁丝网的一部分,然后——
那场骚动发生了。
今天下午,日本人间谍趁着监视的武装士兵不注意的时候,竟鲁莽地试图逃亡。
骚动一发生,布兰德立刻听从耳朵深处的声音命令,第一个冲上楼梯。他目不斜视地直奔事先画上古怪记号的门。周围混乱得就像捣了蜂窝。吼声四起。他回应声音,猛地把门拉开——
「……爸爸。」
有点大舌头的声音引得布兰德回头。
艾莉揉着惺忪睡眼站在那里。
「爸爸,你回来了。今天你回来得好晚,艾莉都先吃饭了。」
布兰德离开椅子,以粗壮的臂膀抱起女儿。
艾莉紧紧地搂了父亲的脖子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看着父亲的眼睛说:
「今天尼克叔叔寄了礼物来,奶奶有跟你说吗?」
——礼物?
艾莉不等布兰德回答,赤脚跳下地板,跑进起居间,很快又折回来,将一个褐色油纸包裹递给布兰德。
眼熟的歪七扭八字迹。仿佛以惯用手以外的手故意写得拙劣。
这是尼克叔叔第一次寄东西来。
「我可以打开吗?」
艾莉眼睛闪闪发亮地问。看起来睡意已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布兰德苦笑着点点头,艾莉立刻拆开包装纸,取出内容物。
「是书!」
艾莉用她的小手抓住那本书,伸向布兰德的鼻头。
是一本包着红色书套的书。
烫金文字的封面书名是——
“The Life and Strange Surprising Adventures of……”
不知不觉间,呢喃细语声从布兰德的耳边消失了。就仿佛这本书就是让睡人再次进入沉睡的信号。
「欸,爸爸,读这本书给我听。」
「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吧。」
「读一点点就好,读到艾莉睡着就好,好嘛,拜托。」
艾莉拉扯着布兰德的手,把他带到床边。
「真的只读一点点喔。」
布兰德说,摸了艾莉的头一下,把椅子拖近女儿爬上去的床边,打开书本,开始读起这部离奇坎坷的冒险故事。
「我,鲁宾逊·克鲁索,生于一六三二年的纽约……」
注34:Old Nick,即恶魔。
注35:basilisk,一种欧洲的传说生物,也称为蛇尾鸡或翼蜥,为蛇类之王,传说能以眼神取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