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PARADISE LOST 代号刻耳柏洛斯 后篇

6

下午一点十八分。

一群穿救生衣的男人,从打横紧靠在左舷门下的英军小艇依序攀爬绳梯,出现在「朱鹭丸」的甲板上。

单就服装判断,「不速之客」包括三名士官、九名水兵,共计十二人,全都持有手枪或轻机枪。停靠在左舷下方的小艇上,还可见到相同装备的一名士官与五名水兵。

汤浅船长走下舰桥,在头等舱甲板与三名英国士官对峙。船长背后,跟着原一等船副及「朱鹭丸」的两名船员。很遗憾,他们身上都没有武器。

「为什么叫我们停船?请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

汤浅船长不显一丝畏怯,以高格调的纯正英语强硬质问。

一名灰眼高瘦的英国士官上前一步,代表开口:

「航行期间,以这种方式令贵船停驶非常抱歉。但是,我们收到的情报,指称贵船载有我们大英帝国的敌国人民。若是事实,请把那些人交给我们。」

态度客气,却带着不容分说的霸道——果然像英国人的作风。

汤浅船长毫不畏惧地应道: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敌国人民是指谁?」

「这还用说,当然是指与我们大英帝国交战中的德国国民。我再询问一次,『朱鹭丸』上有德国船客吗?」

「的确有德国籍的客人。」

「那么,请立刻交出他们。即使依国际法,我方也有权要求你们交人。」

「我没理由答应。国际法上,仅能要求引渡军人及军方文职人员。」

「我方认定这艘船上的德国人,就是军方文职人员。」

「只因是德国人,就认定他们是军方文职人员,这不成理由。而且,德国籍的船客大多是妇女与孩童,指称他们是文职人员,纵使依国际法也说不过去。」

「这样吧,让我们逐一盘查德国船客,确定是军方文职人员才带走。阁下同意吗?」

「不行,我不可能同意。」

汤浅船长断然拒绝,英国士官诧异地瞪圆双眼。

「这话挺奇怪的。基本上,贵船现在没有立场拒绝我方的临检吧?」

说着,他瞥向海上的英国军舰。

军舰配备的四座十二门大炮,露出黝黑的炮口,直接瞄准「朱鹭丸」。

「若是打算以枪炮威胁,强行登船临检,一开始就不必搬出国际法。」

汤浅船长一脸不悦,冷然望着英国士官的身后。

「基本上,我们连贵舰的舰名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同意。」

九名英国水兵紧张地拿着轻机枪。他们的帽子上,原本应该标示的所属舰名已撕除。

海上的英国军舰也重漆侧面,抹去舰名。

「我是汤浅船长,『朱鹭丸』的船长。」

汤浅船长收回视线,缓缓开口。

「轮到阁下报上姓名,贵舰叫做什么?」

「无名。」

英国士官满不在乎地回答。

「基于战略考量,不便告知舰名。我个人的姓名也一样。」

「哼。不报名字,持枪威胁,还想强行带走人——简直跟海盗没两样。」

「没办法,我国目前正在打仗。」

士官耸耸肩,转身对背后的水兵下令:

「现在开始讯问德国船客。确保乘客名册,仔细和我们的名单对照。凡是德国籍的都要调查,通通带过来,一个也不准放过!」

然后,他再次转身,从腰带抽出手枪抵着原一等船副。

「麻烦交出乘客名册。」

措词依旧十分客气,但那冰冷的话声,清楚昭示违抗命令的后果。

讯问地点选在「朱鹭丸」的头等舱谈话室。

英国水兵在船内巡逻,一发现德国人,就持枪抵着对方带至谈话室。

内海压低白色巴拿马草帽,盖住眼睛,继续坐在右舷甲板的椅子上,竖耳留意四周动静。

英国水兵不断慌慌张张地跑过眼前的步道。

其中一人停下脚步,命令内海:

「脸给我瞧瞧!」

他掀起帽檐。

「喂,你是日本人吧?叫什么名字?」

内海。内海修。

报出姓名后,内海食指抵在唇上,要对方保持安静。

听他这么一说,英国水兵才发现墙边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

那个闭眼垂头、深深陷在椅子里的男人,乍看是美国人——至少不像德国人。大概是他静悄悄的,所以没引起注意。

水兵望着沉睡的男人,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太过无声无息,简直像……不,但是……应该不会吧——

「他真的是在睡觉吗?」

水兵低声向内海确认。

「这么大的骚动,他还睡得着?该不会是哪里不舒服吧?」

内海倾身向前,同样低声回答:

「不管再怎么吵闹,他都不会受到影响。因为他已经死了。」

对方八成以为是在开玩笑。

只见水兵伸手碰触男人,发现真的断气,顿时发出足以吵醒死者的尖叫,跌跌撞撞地跑去找同伴。

凌乱的脚步声接近,一群人挡住阳光。

从帽檐下抬眼的内海,看清面前站着一名高挑的英国士官。两名水兵尾随在后。

「抱歉,请问是内海先生吗?」

见他默默点头,英国士官的视线移向空椅子。

「方便跟你一起坐吗?」

「这个嘛,我不太确定。」

内海戏谑地低喃,嘻嘻笑着。

「原本只有付船资的人才能使用这张椅子……放心,没关系。请坐吧,不过千万别告诉这艘船的船员。」

内海半开玩笑地同意。英国士官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随即开口:

「那么,内海先生,想请你说明几件事。」

「尽管问。」

「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死在那边的是什么人?」

「杰佛瑞·摩根,美国人,在旧金山经营小型贸易公司——他自己是这么说的。」

「你们认识吗?」

「要看你怎么定义『认识』。」

内海皱眉回答。

「我刚刚在这里遇见他,然后一起玩填字游戏。他嘛,对,是个相当高明的玩家。就这角度而言,我们的确算是认识;另一方面,除了自我介绍的内容,我对他一无所悉,在此一意义上不算认识。」

「意思是,由于那点程度的认识,你特地留下……该怎么说,呃……」

「看守他的尸体?」

「坦白讲,就是这样。」

「如同刚才提到的,我和摩根先生偶然相遇,一起玩填字游戏。不料,填字游戏还没完成,就受你们干扰。」

「真是抱歉。不过,我们打扰填字游戏,和摩根先生的死亡,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

内海耸耸肩。

「我们各自起身离席。回来后,我就发现摩根先生坐在椅子上,早已断气。」

内海一顿,探身凑近对方,继续道:

「因为你们的出现,船上一团混乱。虽然不清楚摩根先生的死因,但在古怪的时间点发现古怪的尸体,可能会引发更大的混乱。何况,这艘船上有许多妇女,最好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骚动。所以,我留在原地看守尸体。唔,就是这么回事。」

英国士官眯起眼,灰色瞳眸打量着内海,明显流露出怀疑的神色。他没收回视线,殷勤地开口:

「内海先生,多亏你,我们才得以避免无谓的骚动。非常感谢你的协助。就当摩根先生是急病发作,先把他送到医务室吧。」

「也好。」

内海微微耸肩。

「后续就交由你处理,我失陪了。」

语毕,内海旋即站起,英国士官慌忙挽留。

「等等,希望你跟我们一起走。我想再详细请教一下发现尸体时的状况。」

「伤脑筋,要再讲一次吗?」

内海拎起帽子,抓抓脑袋。

「真麻烦。不过,算了,没办法。我就跟你们一起走吧。」

内海尾随着士官,像遭武装的水兵包夹般迈出脚步。

——到此为止,一切都按计划进行。

内海随手戴上帽子,浮现一丝满意的笑容。

7

四周前,他被找了过去。

敲门走进房内,只见一道黑色人影背对明亮的窗子坐在办公桌前。

他眯起眼适应光线,将焦点对准人影。

那是个约莫五十岁的瘦削男子,留长的头发梳得服贴,一身低调的灰西装,实在不像军方人士——

他就是结城中校。

如假包换的高级军官,统领大日本帝国陆军内部设立的秘密谍报机关,通称「D机关」。结城中校专门选拔在一般大学受教育的人,培养成能干的间谍。在视非军方人士为「地方人」的日本军中,这是极不寻常的方针。

至今军中高层仍视D机关如蛇蝎,「起用非军方人士的谍报组织,等于是混进箱里的烂橘子。他们一定会把整个军方搞垮。」如此愤慨表示的人也不少。但是,结城中校毫不介意,凭借优异的成果逐步扩展组织的活动范围……

他临时在脑中整理情报,嘴边浮现一丝苦笑。

反射性地整理、反刍视野内所有人物的情报,是在D机关受训的副作用。不过,虽是直属长官,在D机关成员的心目中,结城中校仍是巨大的谜团。公诸于世的都是假经历,平时培训生见到的外表,想必也不是他的真面目。

魔王。

D机关的培训生,半怀着畏惧与敬意,如此称呼结城中校。

走近之后,结城中校冷然抬眼,轻努下巴示意他看桌上的报纸。

每日电讯报。

这是英国发行的日报。日期为一周前。

他拿起来迅速浏览内容。

头版头条是英国政府关于开战的决定。但是,不对。不是这一则。结城中校不可能为了征求他对一篇早就知道的报导有何意见,特地把他叫来。头条下方是英国国民在战时的注意事项……也不是。翻到下一页……对交战国德国的声明……物资配给情报……皇室八卦新闻……全都不像足以引起结城中校兴趣的情报。那么,会是什么?然后是……

翻开的版面一角吸引他的视线。

乍看之下,那是平凡无奇的填字游戏。

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英国人更热爱填字游戏的民族。不管祖国正在打仗,还是濒临亡国危机,英文报纸照样会刊出新的填字游戏。只不过,这是——

他在脑中重新确认情报。

没错。

填字游戏答案使用的英文字汇,远远超出每日电讯报一般读者的智力水准。不只是报纸内容,填字游戏通常也会配合读者的智力程度来设定难度。太难或太简单,都会失去意义。

填字游戏的下方,附带一行不显眼的小字。

「能够在十分钟内解出这个填字游戏的人,请与编辑部联络。」

这是一般填字游戏看不到的附注。如此说来——

他抬起头开口:

「出题者,八成是英国的秘密谍报机关。这应该是密码解读小组招募人员的一环吧。」

他直截了当地说完,结城中校沉默地微微颔首。

在欧洲大陆,德军持续势如破竹地进攻。

面对德国号称「闪电战」的新战略,同盟国军队几乎毫无招架之力,被迫一再撤退。

「闪电战」。

高速移动的战车部队突然出现,攻破前线。战车一齐炮击的同时,最新锐的俯冲轰炸机斯图卡(Stuka)列队飞来,不断急速下降进行轰炸。之后,乘坐快速运输车的步兵大部队一口气攻陷敌方阵地——

尤其是轰炸机急速俯冲时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响,造成极大的恫赫作用,往往令同盟国军队丧失战意。

闪电战能够执行,是德国两大近代工业技术的成果。

其一,当然就是开发出能够高速移动的战车部队及俯冲轰炸的高性能战斗机(在开发杀人兵器方面,充分发挥德国民族的勤劳与高度能力)。

另一个,则是实现迅速安全的通信系统——「谜」密码机。

闪电战的要点,是在敌人意想不到的地点迅速集结战车部队,一口气突破前线,配合急速俯冲的轰炸机展开攻击,继而借快速运输车大量投入步兵,占领阵地。

成功的关键,在于必须同时向所有部队下达攻击命令。

因此,命令的传达速度非常重要,必定会使用无线电。只是,无线电也有不分敌我都可截听的致命缺点。

倘若作战地点与时间提前外泄,闪电战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闪电战的执行命令,得确实传达指挥官的调度,又不能让敌方看透。换句话说,由于开发出无法破解的密码系统,才产生这样的战略计划。

从战车部队到战斗机,全配备有小型轻量便于携带、用蓄电池也能驱动的「谜」密码机,实现了同步作战计划。

「谜」密码号称拥有二百兆到三百兆种组合,哪怕敌方拦截作战命令,也不可能预先得知攻击地点与时间。

在德国海军的秘密武器U艇上,小型的「谜」密码机也发挥了威力。

开发出「谜」密码机前,在海面下潜行的U艇,一旦出港便只能单独行动,埋伏在敌国商船的航线上,或攻击偶遇的敌船。

多亏「谜」密码机的登场,U艇得以施展「狼群战术」。

一旦发现在海上航行的同盟国运输船队,可利用「谜」密码机联络其他U艇。集结十几二十艘U艇后,各自锁定目标,暗中展开攻击。

一如饥饿的狼群袭击猎物。

U艇的「狼群击术」,造成同盟国的运输船队莫大损害。运输船队全军覆没的情况,也不在少数。

军事大国法国猝然投降后,英国便成为同盟国军队的核心。包括粮食在内,英国的资源几乎都仰赖海外的属地及殖民地。如同「闪电战」令前线士兵丧失战意,U艇的「狼群战术」夺走大后方的英国国民斗志,厌战的氛围快速弥漫。

纳粹德国视英国投降为战争目标之一,这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发展。

在「谜」密码机的帮助下,「闪电战」乃至「狼群战术」才可能实行。

这种形似小型打字机的机器所运作的密码系统,说是左右二次世界大战走向的拱顶石注38亦不为过。

——近日之内,英国秘密谍报机关必定会成立「谜」密码破解小组。

德军在欧洲展开闪电进攻不久,结城中校如此预言。

这个想法本身并不特别。

事实上,几乎是同一时间,日本陆军参谋本部也热烈议论:

「现在德国纳粹的军事作战,大半都依赖『谜』密码。英国与德国开战,会盯上这玩意是理所当然。」

陆军参谋本部的密码班甚至全员出动,彻底检讨破解「谜」密码的可能性。

经过各种角度的研究后,他们得出结论:

——「谜」密码是不可能破解的。

大日本帝国陆军参谋本部的密码班成员,都是以顶尖成绩自陆军士官学校、陆军大学毕业的菁英。他们既然做出不可能的结论,就是绝对不可能。哪怕英国成立破解小组,结论也不会改变。

谨慎起见,报告书的结论还有这么一段:

「德军每天都会更新密码簿,加上操作员会随机设定加密金钥,充分防止敌方破解。因此,即使英国意外得到『谜』密码机本体,甚至是德军使用的密码簿,要在实际作战时破解或反向利用都绝无可能。」

陆军高层看过报告后,会感到安心不是没有理由。

因为日本陆军使用的密码系统,与德国的「谜」密码原理相同。

数年前,纳粹德国元首希特勒曾提供「谜」密码机的试验品,给同属轴心国的日本与意大利。「谜」密码最自豪铜墙铁壁般的机密性,其中关键不在密码机本体,而是系统的运作方式。希特勒聪明地看穿这一点,心知提供密码机的试验品,也不会受到威胁。相反地,日本与意大利运用类似的密码系统,敌国英国应该会更混乱。基于这样的考量,希特勒才有此举动。

事实上,日本陆军的确利用纳粹德国提供的「谜」密码机的架构,创造出名为「紫」密码的独特密码系统。

过去,不仅在军中,连外务省内部也有轻视密码的倾向。

「日语是自开天辟地的神话时代,传承下来的神圣语言。」

「不用直写却用横写的番邦蛮夷,怎么可能理解纤细奥妙的日语。」

如此大言不惭的人,至今不绝。

反过来看,这些人只不过是将自身不擅长学习外语的弱点正当化,随着「神国日本」之类的说法流传广布,尊崇日语被视为正道。

轻蔑学习外语及密码必要性的人,自国际会议的会场以(未加密的)普通文字将会议方针打电报回国,任由与会各国看穿底牌。这种匪夷所思的荒谬举动一再重演,自然令日本的国家利益受到严重损害。现今日本在国际社会遭到孤立,便是这些军人、政客、官僚轻视密码的粗糙外交政策所造成。

三年前,在中国陷入战争的泥沼以来,日本军方终于痛切体会密码的重要性,于是自行改良德国的「谜」密码,进一步创造出「紫」密码。

万一「谜」密码遭到破解,「紫」密码也难保安全。

「谜」密码绝不可能被破解。

密码班的结论,意即今后日军完全不必为密码方面担忧。

然而,参谋本部的这份报告,结城中校只看一眼就丢进垃圾桶,接着便召集培训生,冷漠地吩咐:

「德军的作战依赖『谜』密码,只要这玩意继续有效,英法在近期内必定会成立密码破解小组。他们大概要挑战把「不可能」变成「可能」。不管是哪种密码,迟早都会遭到破解。毕竟利用无线电下达的加密命令,一定会被对手截听,并进行解读。今后也要谨记这一点行动!」

培训生们理所当然地接受结城中校的话。

——在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绝对正确的解答。

D机关早就不厌其烦地提醒过这一点。

结城中校将一本档案推向桌上。

档案名称为「内海修」。

这是此次作战要用的假名。档案夹中的文件,想必详细记载著作战期间应该具备的假经历。

接下档案的瞬间,作战便已开始。

内海打开档案夹,翻阅文件,头也不抬地问:

「这次的作战目的是什么?若要监视英国的密码破解小组,应该早就派人了。」

只是辅佐任务,就敬谢不敏。

言外之意如此暗示。

结城中校的表情不变,给他另一本档案。

报告书的开头,以回纹针别着一张疑似偷拍的照片,中央一名侧着脸的男子头部被红笔圈起。

「路易斯·马克劳德。上次欧洲发生战争时,被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雇用,专门负责破解德国密码。」

结城中校不带一丝感情,低声道出重点。

此人的专长是语言学,战后没回大学任教,成为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破解密码的核心人物。代号是「教授」。

「最近他自英国消失,好像是打算变装进入日本。」

内海这才从档案上收回视线,抬起头,手指弹着照片问:

「所以,要怎么处理这家伙?」

「阻止他来日本。」

——原来如此。

内海轻轻撇唇。

简而言之,这次的任务,就是「锁定某个试图变装潜入日本的英国间谍,进行接触,让他放弃前往日本的念头」。

说起来倒是简单。

问题在于,根本不清楚他是怎么变装的——

内海拿起附在档案上的马克劳德照片。

外貌的线索,只有一张偷拍的照片。不过,反正对方肯定已易容,找出特征即可……

结城中校双肘靠在桌上,十指交握,望着内海。

办得到吗?

这样的反问是多余的。

「那么,具体上该怎么做?」

「马克劳德去了美国。考量到他的状况,要来日本只能搭乘行经太平洋的船。在船上逮住那家伙,迫使他在夏威夷下船。然后,你直接回日本,马克劳德交由当地的人接手。」

捕捉,令其失去效用。

这是对付间谍的基本战略。

交由当地人接手处理,大概是打算利用他进行反间谍工作。

内海迅速翻阅剩下的内容,大致浏览完后,直接还给结城中校。

必要的情报全部记在脑中。

足以成为证据的纸本资料一概不留。

这就是D机关的作法。

内海抵达美国后,查出马克劳德化名「杰佛瑞·摩根」,企图搭乘「朱鹭丸」。美国西岸开往日本的船只有限,船票一律采用预约制。既然已知他会搭船赴日,不管外貌再怎么改变,在受过D机关训练的内海眼中,「美国贸易商杰佛瑞·摩根」无疑就是英国人路易斯·马克劳德的伪装。

但是,从旧金山港起程后,「朱鹭丸」便遭暴风雨袭击,导致内海迟迟找不到机会与马克劳德单独交谈。

不过,与目标对象的接触,他原本就不寄望于偶然。

打一上船,他就盘算着在餐厅或吸烟室假装偶然接近,伺机单独交谈。可惜,船晃得太厉害,许多乘客都饱受晕船之苦,宁愿不去餐厅、酒吧及吸烟室。麻烦的是,马克劳德=摩根也是其中一人。

于是,内海只好偷偷借用行李员的制服,乔装成服务生试图进入马克劳德的房间。但不知为何,不论是谁,马克劳德一概拒于门外。不让服务生清扫房间,必要物品则叫人放在房门前。而且,他会先从门上猫眼确认走道无人,才迅速开门把东西拉进去,非常小心。

使出强硬手段,万一引起骚动,未免得不偿失。

好不容易等到暴风雨平息,在进入夏威夷港的前夕,头等舱船客的专用甲板上是最后、也最方便的机会。

以未完成的填字游戏为饵,内海顺利捕捉马克劳德,令他失去效用。

作战终了。

本该是这样,可是——

发生意料之外的状况。

在太平洋夏威夷海域这片远离战场的中立地带,英国军舰突然出现,命令「朱鹭丸」停船。之后,就在内海的眼前,马克劳德离奇猝死。

确认马克劳德已死,内海当下抹去他嘴边的血沫,阖上眼皮,调整成仿佛在睡觉的姿势。

然后,他仔细观察登船临检的九名英国水兵,选出最适当的对象。那个水兵会向内海搭话并非偶然,内海借着不起眼的小动作,引起他的注意。发现马克劳德尸体的胆小水兵,果然大呼小叫,把担任这次作战指挥官的英国士官找来。

面对指挥官时,内海只要直接主张:

——我在看守尸体。

这么一来,指挥官肯定会起疑,不得不主动邀内海参与,好进行详细调查。

经过计算后,内海才采取行动。

为了找出命案的真相,只能亲自走入漩涡中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对于本该是「隐形人」的间谍,这是个危险的赌注,但此外别无他法。

8

内海跟着高瘦的英国指挥官,进入头等舱谈话室一看,德国船客正在接受讯问。

聚集的德国船客约有二十人,都是成年男子。妇女与孩童似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调查对象外。

另一头的角落,坐着神情极度不悦的汤浅船长,原一等船副紧张地站在一旁,还有几名日本船员。

英国指挥官带内海到室内一隅,附耳要他稍待片刻。

「我先问完他们。」

语毕,他便离开内海身边。

「朱鹭丸」的头等舱谈话室,以装饰艺术风格的优美家具及闲适的氛围为卖点。不过,一下挤进这么多人,实在令人有点喘不过气。满屋子都是臭烘烘的男性,加上全板着脸不吭声,导致气氛更差。

英国指挥官走到成排的德国船客前方。

他带着原一等船副提供的船客名册,对照从军舰带来的名单,目光射向一名德国船客。那人年约五十,体格壮硕,一脸白色胡须。英国指挥官确认对方懂英文后,客气地要求对方拿出护照。

几名武装的英国水兵守在墙边。

拒绝是不可能的。

对方不情不愿地递上护照。

比对护照上的照片与本人的脸孔后,英国指挥官冷冷宣布:

「我们要扣留你。」

一句话都没问,也没说明扣留的理由。

几名德国船客立刻胀红脸。以德语低声打抱不平,人墙中挥起几个拳头。

守卫的英国水兵浑身一僵,从腰带抽出手枪。

室内霎时一阵紧张。

德国人赤手空拳,没有其他抗议的方法。他们放弃似地闭上嘴,耸耸肩膀。

英国指挥官若无其事,眉头连皱都没皱一下,逐一要求其他德国船客拿出护照。

比对名单后,不分船客等级,又宣布扣留数人。

依旧没进行任何询问,也没说明扣留理由。

不过,英德双方,乃至被喊来当见证人的日本船员,都能一眼看出他们为何遭到扣留。

英方宣告扣留的,都是当初上船时「朱鹭丸」船员怀疑「或许是德国货船『日尔曼尼亚号』船员」的人。

基于德国的要求,日本政府打算让「日耳曼尼亚号」的船员秘密经由日本,利用西伯利亚铁路回德国——或者,这是渴望强化日德关系的日本陆军高层自作主张。不管怎样,英国察觉日本这种和稀泥的企图,便派遣军舰至夏威夷海域,抢夺德国船员……

于是才有这场不寻常的骚动。

如此说来,首先遭到扣留的白胡壮硕男子,应该是「日耳曼尼亚号」的船长赫曼·叶格。其余大概是船副、管轮、火夫、无线电技师之类的船员。

最后,共有十二名德国船客被扣留。

他们六人分成一组,在监视下回房收拾随身物品,再到甲板集合,搭乘横靠在「朱鹭丸」旁的小艇,移送至英国军舰。

魁梧的十二名德国船客,在负责监视的英国水兵陪同下离开后,谈话室顿时变得宽敞许多。

「久等了,接下来轮到你。」

英国指挥官转过身,催促内海在中央的桌前坐下。

此时,内海已向汤浅船长等日籍船员简单解释原委。

内海与英国指挥官隔桌相对。

「这艘船上,不幸有一人身亡。」

英国指挥官直视着内海,开口道。

「据说就在我们上船造访之际,到底发生什么事?麻烦你再详细说明一次。」

「再讲几次都一样。」

内海微微耸肩。

他与在甲板结识的美国人J·摩根一起玩填字游戏时,海上出现英国军舰,突然发射空炮。两人吃惊的离座,等他回来一瞧,摩根已死在椅子上。由于船上一片混乱,还有不少妇女与孩童,为了避免引起惊慌,他便留在原地看守尸体……

英国指挥官装作若无其事,灰色眼眸一直定定观察内海。

让对方重复叙述同一件事,是侦讯的基本原则。

要是叙述者有所隐瞒,过程中必然会露出马脚。说出与之前不同的话、内容自相矛盾,或态度不正常,任何细节都行。优秀的讯问者,可从针眼般的小破绽识破对方的谎言。

不过,若对方是专业间谍,就另当别论。间谍平时顶着假身份生活,一旦外皮被揭穿,任务立即宣告失败,甚至会面临真正的死亡。

对间谍而言,编织完美的谎话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何况是在结城中校麾下,受过D机关训练的内海。想从他的叙述中找出破绽,除非是专门对付间谍的审问官,否则绝无可能。

内海闭上嘴后,英国指挥官蹙眉思索片刻,最后摇摇头,叹气道:

「这么说来,内海先生,除了姓名以外,你对死去的摩根先生一无所知吗?意思是,你和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一起玩填字游戏?」

「这只是在船上的交往,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内海再次耸肩。事实上,死去的那个男人如此自我介绍:

——杰佛瑞·摩根。在旧金山经营小型贸易公司。

那是他为了搭上这艘船,特地准备的表面身份。

真实身份是路易斯·马克劳德,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雇用的密码专家,代号为「教授」。

然而,就算告诉英国指挥官也没用,要紧的是——

「摩根先生为什么会死?」

内海摆出天使般无辜的表情问。

「实在不想说这种话,但我怀疑是你们英国军舰突然对空开炮,才害摩根先生吓得心脏麻痹……」

留在谈话室的日本船员顿时一阵骚动。果真如内海所说,「朱鹭丸」船客的死,等于是英国军舰造成的。

被冠上杀人嫌疑,英国指挥官首次浮现不安的神色。他垂眼看着刚刚一名水兵送来的文件,开口:

「这是我方军医与『朱鹭丸』上的船医,一同替摩根先生验尸后的报告。他的死因是……不,慢着,怎么可能……」

他扫过文件最后一行,抬起头。

「死因是氢化物中毒……两位医生的判断一致。」

英国指挥官语毕,谈话室陷入尴尬的沉默。

氢化物中毒身亡。

那代表的意思是——

「摩根先生是遭这艘船上的某人下毒杀害,也就是说,他是被毒死的?」

不容妥协的严厉话声响起,众人不禁回头。

出声的是汤浅船长。

「不,那个……目前还不确定是毒杀……」

英国指挥官的态度与刚才截然不同,吞吞吐吐地应道。

「比方,摩根先生或许因某种理由自行服毒,也就是自杀。」

「自杀?船就要进入夏威夷港,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杀?」

汤浅船长蹙眉,难以置信地嘀咕。

「不管怎样,事到如今,彼此都不能轻易说再见。」

英国指挥官有些困惑地表示:

「查明美国人摩根的死因前,我们会留在船上。可以吗?」

「当然。」

汤浅船长起身,以斩钉截铁的态度说。

「站在我的立场,也会要求在事态明朗前,谁都不能离开这艘船。航行期间,身为船长的我必须对船上发生的事负起全责。一名尊贵的客人丧命——而且,可能是遭到谋杀,我绝不容许有嫌疑的人物离开这艘船。」

语毕,两艘船的负责人狠狠互瞪。

9

经过讨论,日英双方决定联手调查。

先取得英方的理解,再发电报向签核摩根护照的美国领事馆确认身份。

死者是美国人,导致案情更加棘手。

现下,美国对欧洲的「世界大战」及中国的「事变」,都已表明中立立场。

对陷入苦战的英国而言,煽动美国的舆情,迫使其参与欧洲的世界大战是唯一的突破口。

另一方面,日本也一样。关于在中国犹如陷入泥沼的「事变」,若说今后发展端看美国的态度绝不为过。

就英日双方来看,和美国的外交是非常敏感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美国公民在中立海域离奇身亡,优先确认美方意向实属理所当然。

只是,此举有一个问题。

美国正逢周日,要与领事馆负责人取得联络,想必得花不少时间。

在险恶的气氛中,内海利用双方反目与欠缺沟通的状况,若无其事地混入搜查行动,不动声色地提议查看死去的摩根房间。

「包括我在内,在场众人都不晓得摩根先生究竟是怎样的人,搞不好他是个罪犯。会不会调查他的房间,死因就自然水落石出?」

日英双方都相当赞同这项提议。

自杀是最容易接受的结果。

——死去的摩根其实是穷凶恶极的罪犯,被带回母国后将受到严厉处罚。因此,当英国军舰突然临检,他吓得惊慌失措,服毒自杀。

内海借由暗示这样的可能性,掌控了搜查方针。

不是自杀。

在内海看来,这是个明显的事实。

案发前,内海刚揭穿美国贸易商摩根的真实身份是英国间谍路易斯·马克劳德,安排让他在夏威夷下船。没想到,英国军舰突然出现,立场顿时一转。摩根=马克劳德举起杯子,得意道:

「内海,莎哟那拉。干杯!」

说着,他一口喝光饮料。

杯中肯定下了毒。

依状况考量,马克劳德不可能自杀。与其那样想,不如说他企图趁乱杀害内海不幸失败——偷偷下毒后误拿内海的杯子反倒祸害自己,这个可能性还比较大。

不过,内海不可能弄错杯子。记住自己没喝完的杯子特征,对间谍来说是最基本的守则。放在桌上的杯子,哪怕位置与容量稍有变化,再沾唇就等于死亡。当然,利用简单的障眼法,可让对方拿到别的杯子,但内海并未动任何手脚。

虽然意外出现英国军舰,仍有许多控制马克劳德的方法。再翻盘的机率不是零,只要马克劳德活着——

没想到有人在摩根=马克劳德的杯中下毒。

他是遭到谋杀,而且凶手就在「朱鹭丸」的船员与船客中。

马克劳德离奇身亡,此刻,调查他的房间成为内海的首要之务。

「朱鹭丸」的客舱事务长以万能钥匙打开房门。

乍看之下,死者的房间井井有条得吓人。

衣物全折得好好地收在柜子,或用衣架吊挂在衣橱中。别说是吃剩的面包屑,地板上连一抹尘埃都没有。

毫无生活感,一点也不像自旧金山出航以来,几乎都没踏出房间的样子。虽然吃剩的食物及其他垃圾、脏衣服,只要放入专用袋挂在门外,就会有专人收走,但男性船客的房间如此整齐清洁,还是有点不对劲。

书桌上放着一本填字游戏的书,每道题几乎都已完成。床边还有几本书,两本是填字游戏用的字典,其余包括《白鲸记》、《块肉余生录》、《爱伦坡诗集》……

至于可能成为线索的日记、笔记或信件,很遗憾,翻遍房间也找不着。

「……这就怪了。」

在内海身旁检查房间的原一等船副纳闷地嘟囔。

他扫视翻出来的种种物品,皱起眉头。

「衣服与皮包、琐碎物品,全都是新的……有些甚至还没撕下牌子,简直像在搭船时将随身物品全数重买……他为何要做这么浪费的举动?」

原一等船副一脸困惑地嘀嘀咕咕,内海瞄一眼,暗啧一声。

——被外行人怀疑像什么话。

毕竟是二流间谍。

正因如此,马克劳德才会遭英国秘密谍报机关扫地出门。

10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路易斯·马克劳德受雇于英国秘密谍报机关,擅长解读密码——这是事实。

中世纪以来,在欧洲,破解密码主要是运用语言学及统计学。代号「教授」的马克劳德,专长是语言学。实际上,语言学方面的知识与经验,帮助他破解不少艰深难解的德军密码,长年在英国缔造不少战果。

但是,「谜」密码的出现令马克劳德的立场骤变。

面对德国的新密码系统,他长年研究建立的破解手法完全不管用。调查后发现,要破解「谜」密码,比起语言学,显然更需要纯数学,甚至是机械工学的专业知识与技术。

代号「教授」、备受尊敬的马克劳德,顿时丧失存在意义。

他被视为「老派的密码专家」,失去密码解读班的指导地位。

根本碰不到破解密码的工作,马克劳德焦急不已。为扳回一城,他使出强硬手段。

比方,在每日电讯报上刊登填字游戏。

结城中校一眼就看出事涉英国秘密谍报机关。

召唤内海,不是要他去监视那些在时间内解开字谜、被英国密码解读小组录用的人。

既然德国的王牌是「谜」密码,英国急于破解也是理所当然。

这么想的各国谍报头子,自然会紧盯英国的动向。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报纸上刊登填字游戏招募人手,简直是愚不可及。这等于是向全世界的谍报机关亮出己方的底牌。

谨慎至上的英国秘密谍报机关居然做出这种判断,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在监视之下,前密码班指导者路易斯·马克劳德突然从英国消失。

能够推断出的线索,就是每日电讯报上的人员招募,及最近一些不像英国秘密谍报机关作风的强硬手法,都是马克劳德的自作主张。英国秘密谍报机关视马克劳德为烫手山芋,将他扫地出门。

自英国消失的马克劳德,似乎打算潜入日本。

日本陆军内部依然有根深蒂固的日本特殊信仰。毫无根据地坚持日语必须直写,纯粹是盲目信仰。正因如此,在机密方面漏洞百出。日军使用的是改良昔日希特勒赠送的「谜」密码机,堪称日本式「谜」密码的「紫」密码。英国秘密谍报机关要把马克劳德赶出去,台面上必定给了他一个破解日本式「谜」密码的任务……

当然,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逐出的马克劳德不足为虑。

结城中校反过来利用这次机会,命内海与马克劳德接触。「横滨有宪兵队等着。」只要在马克劳德的耳边如此低语,受到组织冷冻的他,必定会对英国秘密谍报机关产生怀疑。之后,只要让他在夏威夷下船,利用他当反间谍就行。

然而,马克劳德的死亡,迫使计划不得不变更。

某人破坏结城中校的盘算。

究竟是何种不确定要因?

欺瞒「魔王」结城中校的谜团。

内海打算跳出既定任务,无论如何都要解开谜团,即使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

马克劳德的房内并未找到任何线索。

不,不止没找到线索。

内海诱导英国指挥官,让他收回马克劳德喝过的杯子以查验指纹。(「放在医务室的那种药品,我记得能用来检验指纹吧?」)

马克劳德用的是窄口高玻璃杯。

何况是身在站都站不稳的船上,耳内控制平衡的三半规管才刚因暴风雨被摇晃老半天。内海与马克劳德离座的时间短暂,若真有人急忙在杯中下毒,很可能会触碰到杯子。

但是,杯上只验出死去的马克劳德、送杯子来的事务长、调制饮料的酒保指纹。

「杯缘还有一道指痕,不过未能验出指纹。」

回到谈话室,听着调查结果报告,内海暗暗蹙眉。

没有指纹的指痕?这表示凶手戴着手套?可是——

他环视四周,眯起双眼。

窗外,是一望无垠的碧海蓝天。水平线上浮现清楚的积雨云。

再过几小时,船便会进入四季常夏的夏威夷岛。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汤浅船长能戴着手套却不被笑话吧。

内海悄悄观察严肃聆听报告的汤浅船长,随即摇摇头。

不对,不是他。

汤浅船长有不在场证明。自英国军舰在海上出现,汤浅船长一直待在舰桥,没机会到头等舱甲板往马克劳德没喝完的杯里下毒。

不在场证明吗……

想到这里,内海不禁皱起脸。

当时,「朱鹭丸」的船员及包括内海在内的头等舱五十二名船客,皆可能出入头等舱甲板,但全都没不在场证明。

「没办法。事到如今,只好检查船员与全体头等舱客人的随身物品。」

果然,英国指挥官如此提议。他转身对汤浅船长客气地说:

「汤浅船长,这艘船的负责人是你。麻烦你通知五十二名船客到头等舱甲板集合。」

头等舱甲板挤满神情不安的人们。

众人年龄与性别不一,共通点是穿着体面。其中,有带小孩的年轻母亲,也有怀里抱着狗的妇人……

聚集在甲板上的头等舱船客收到通知,必须检查衣服的口袋及手提包。

「千万小心,不要冒犯客人。」

见汤浅船长如此郑重命令船员,一名英国士官在旁边苦笑。

英方要求对全体船员与乘客搜身及搜房间,但汤浅船长顽固地不肯点头。

「客人中有妇女与幼童,绝不能强行进房检查。至于随身物品,必须在客人自发性的协助下检查。除此之外,我都不能同意。」

船长的态度坚决,压根不把对方的武力放在眼里,最后英方还是不得不让步。

于是,「朱鹭丸」的船员与英国水兵搭档,向头等舱客人「恳求」查看随身物品,结果——

别说毒药,根本没发现任何可疑物品。

内海早料到这一点。

即使持有毒药或其他证物,想必都已处理掉。趁骚动跑到甲板上,反手往海里一丢,谁都不会发觉。光是搜身和搜房间根本没用。

英方自然也明白,却仍坚持检查,然后又对汤浅船长的主张让步。

要求对船员及全体乘客搜身及搜房间,只是无法查明真相时的借口。「该做的我们都做了,错的是『朱鹭丸』那边。」虽是搪塞推托,倒也颇有军人本色。

环视聚集在甲板上的头等舱客人,内海脑中盘旋着一个疑问。

为什么?为什么非杀他不可?

对内海而言,遇害的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路易斯·马克劳德。干间谍这一行,哪天被杀都不足为奇。

但在其他人眼中,被杀的只是美国贸易商杰佛瑞·摩根。搜索房间时,原一等船副察觉摩根的随身物品都是全新的。换句话说,杰佛瑞·摩根是临时捏造出来的人物。虚拟的人格,虚构的经历,按理不可能与人结仇。

那么,他是被误认成某人吗?

这也不太可能。搭上「朱鹭丸」后,摩根=马克劳德几乎没踏出房门一步,露脸的频率不足以被误认成别人。剩下的可能性是——

除了内海,还有人识破美国贸易商杰佛瑞·摩根的真实身份,就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间谍路易斯·马克劳德?

内海摇头。

连多年老友与家人都认不出来。

如马克劳德本人所言,他的变装非常完美。

只是发色与发型、小胡子也就算了,他连眼睛、鼻子、嘴唇的形状都不一样,还戴褐色隐形眼镜改变瞳眸的颜色,甚至特地在颚骨动刀。

这种变装手法,唯有受过D机关训练的内海才能识破,别人不可能办得到——

想到这里,内海心头一惊。

应该反过来想吗?

归根究底,马克劳德为何要变装得那么彻底?

还有,他登上「朱鹭丸」后的费解行为——坚持不允许任何人进他的房间,必要物品一律让人放在门外,从猫眼确定没人才迅速将东西拉进房间。内海原以为是晕船的关系,但从异常整洁的房间看来,实在不像为晕船所苦……

内海再度忆起未完成的填字游戏,暗自纳闷。

那是为了吸引马克劳德设下的陷阱。马克劳德死前,几乎已完成填字游戏。剩下的题目。直到最后仍未填上的空格。字谜的空白处。

冥府的看门狗。八个字母,第一个字母是K……

这一题不难,交叉的字母已出现,不可能想不出答案。可是,他却刻意没在空格填写字母。

刻耳柏洛斯(KERBEROS)。

这个单字,直到最后他都没填进空格。不,看起来甚至是故意抗拒。

「你……果然……刻耳柏……」

马克劳德含糊不清的遗言是「刻耳柏洛斯」,这么想是最自然的。

「三颗头的可怕怪物。拴在冥府大门口,不准活人进入,也不准死者外出」。

马克劳德的性命,受到代号为冥府看门狗「刻耳柏洛斯」的某人威胁。正因如此,他才易容变装,上船后不肯让任何人近身。

但暴风雨平息后,再过数小时就要进入夏威夷港,马克劳德一时大意。大概是南洋的灿烂阳光松懈他的警戒,被某人识破变装,惨遭杀害——

内海将脑中的乘客名册与甲板上的船客比对,暗自咬唇。

每个人都可能是「刻耳柏洛斯」。

然而,内海却没掌握到半点足以识破对方身份的线索……

忽然,原一等船副的话声传来,接着是一名女子的回应。

内海缓缓抬头。人群中,仿佛只有那里打亮灯光,浮现一张脸孔。

以为不相干的零散碎片盘旋,最后收束为一个假设。

内海重新审视脑中的乘客名册,发现奇妙的吻合,终于确信没错。

他深吸口气,噘起嘴,吹出高亢的口哨。

「喂,你干嘛……」

站在旁边的英国士官吃惊地转身。内海没理会,径自扬声呼唤:

「过来,福拉特!来这里!」

下一瞬间,一道漆黑的影子自阴暗处出现,直直扑向内海。

11

「这是你的狗吧?」

内海在谈话室的角落坐下,抱起膝上黑黑的一团小动物问。

他询问的对象是坐在斜对面的娇小年轻女子。一头金发,肌肤白净,令人联想到北国天空的淡蓝双眸。她怀里抱着幼儿。

根据乘客名册,她的名字是辛西亚·葛伦,抱在怀中的是两岁的女儿艾玛。

内海收藏在脑中的「朱鹭丸」乘客名册上,备注栏还记着一项情报。

那黑黑的一团小动物伸长身子,把一坨温热的东西盖在内海脸上。

「福拉特,不行!停!」

内海在鼻前竖起手指下令,全身黑毛的梗犬立刻跳到地上,伏下身子,动也不动。

「福拉特」(梗犬,黑色)。

按照规定,带上船的宠物必须经过登记。这只身高约二十五公分,体重七·七公斤的小型犬,拥有在意大利文中意为「修道士」的怪名字,想必是全身的黑毛看起来像修道士的长披风。

内海从口袋掏出手帕擦脸,重新面对辛西亚。

「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

看到内海递出的东西,辛西亚双眼圆睁。如同变魔术般,手帕底下出现一张照片。内海抱起福拉特,任由它舔脸之际,从项圈抽出对折的照片。

照片上,两个男人熟络地并肩入镜。

他没见过这名很适合穿白船员制服、高瘦英俊的年轻男子。不过,在旁边露出笑脸的五十几岁男人是——

路易斯·马克劳德。

在这艘船上遭毒杀的英国秘密谍报机关间谍。

虽然是整形易容前拍摄的照片,但清楚拍出耳朵形状,要认出他并不困难。

「方便让我看看你的手吗?」

面对此一要求,辛西亚略微迟疑,最后放弃地摇摇头,像允许骑士亲吻手背的贵妇般,向内海伸出左手。

「不好意思。」

内海握着辛西亚的手,翻过掌心。

他要检查指尖。

辛西亚五根纤细的手指涂着类似指甲油的透明物体。就算碰触杯子,也只会留下碰触的痕迹,不会留下指纹。然而——

讽刺的是,这五根经过处理的手指,间接证明她是凶手。当时,在头等舱甲板上的人群中能够碰触杯子不留下指纹的,除了以指甲油涂掉指纹的她,别无他人。

——果然不出所料……

内海的推测正确,却莫名有些失落。

在甲板上听见辛西亚话声的瞬间,他便心生怀疑。

应英方的要求,头等舱的客人全来到甲板上。客人主动允许检查随身物品之际,原一等船副向人搭话的交谈声传来,接着是一名女子的回应。

内海听过那女子的声音。

德国的U艇(其实是抹香鲸)出现在海面时,包括内海在内几乎所有头等舱客人都聚在甲板上,屏息凝视黑影朝「朱鹭丸」笔直冲来。「朱鹭丸」刚从旧金山出航就遇上强风暴雨,船客大多窝在房间。此时,想必是头等舱的客人首次全员到齐。

「不行!停……别过来!」

女子的声音异常高亢,响彻甲板。

吸引内海跑去查看的那声尖叫,就是出自辛西亚·葛伦之口。

众人都以为她害怕的是海面上冲过来的U艇,其实是另一个对象……

内海瞥向趴在脚边的福拉特。

狗甩动小尾巴,漆黑的圆眼仰望他。

「不行!停……别过来!」

那是对想从阴暗处冲出来的福拉特下达的指令。

骚动过后,辛西亚面无血色,仿佛大白天撞到鬼,看起来随时会昏倒。原一等船副喊住她,抱起幼小的艾玛,护着她们回房。

经历过U艇袭击者的幻觉重现(flashback)。

当时,内海也这么以为。然而,马克劳德遭到毒杀,为此事带来另一种可能性。

辛西亚在「朱鹭丸」的甲板上,发现暗杀目标马克劳德,才会如此激动。

在乘客名册发现奇妙的吻合后,内海已十分确信。

「三颗头」与「黑毛犬」。

辛西亚就是马克劳德惧怕的杀手「刻耳柏洛斯」。她识破马克劳德完美的变装,成功杀害他,但是——

内海皱起眉头。

他无法理解。

坐在眼前的年轻女子,怎么看都不像专业间谍。她究竟为何盯上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密码专家马克劳德,非要夺走他的性命不可?

内海吹口哨叫福拉特过来时,正与原船副交谈的辛西亚忽然脸色惨白。不过,她很快就认命,拨开人群走近内海。

「是我在杯中下毒,杀死马克劳德。」

抱着幼童的年轻女子突然出面自首,英国士官及周围众人都听得目瞪口呆。先不提别的——

马克劳德?被毒杀的不是杰佛瑞·摩根吗?

内海无视周遭的困惑,若无其事地护着辛西亚,带她到头等舱谈话室。至于冲过来的福特拉,内海一直抱在怀里。

辛西亚在角落的位子坐下后,向汤浅船长及英国指挥官恳求:「我想和这位先生单独讲几句话。」见年轻女子一脸认真,两艘船的负责人面面相觑,最后耸耸肩同意。

此刻,他们守在谈话室的另一头,窥视这边的情况。

「你怎么认出他的?」

内海凑近辛西亚,压低嗓门防止旁人听见。

「马克劳德整形了,亏你还认得出他。你没想过也许会认错人吗?」

「我一眼就认出他。」

辛西亚惨白着一张脸,断然说道。

「我天天看着那张照片,几乎要瞪出洞。马克劳德整形的消息我早有耳闻,不过,即使长相改变,耳朵的形状也不会变,只要注意看就行。」

一眼看穿马克劳德变装的,果然不仅内海一人。

「为何没扔掉照片?」

内海这么问,纯粹出于好奇心。

「既然你的目的已达成,把目标对象的照片扔进海里,就不会留下证物。机会应该多得是。」

辛西亚没立刻回答,目不转睛地直视内海。

「贵姓大名?」

「敝姓内海。内海修。」

「日本人?」

「对,日本人。好歹算是。」

内海不禁苦笑。

「这张照片……我不能扔。」

辛西亚微微摇头,嘴角浮现一抹笑。

「这是雷蒙德最英俊的照片。即使是和仇人的合照,我也舍不得扔掉。」

辛西亚指着很适合船员制服的高瘦年轻人。

「他是我的丈夫,也是这孩子的父亲……和你有点像。」

「像我?」

内海颇感意外,不由得眨眨眼。辛西亚微微颔首,再次垂眼看照片。

这个男人……她以指甲戳着马克劳德的脸孔。

「这个男人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间谍。他害死我心爱的雷蒙德,夺走我的丈夫,与这孩子的父亲。杀死他,算是替丈夫报了仇,我不后悔。」

见辛西亚斩钉截铁说着狠话,内海颇为纳闷。

马克劳德玩起刀子跟外行人一样。虽然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间谍,毕竟只是密码专家,他怎会杀死辛西亚的丈夫雷蒙德·葛伦?

两件事无法拼凑在一起。

不,话说回来,辛西亚怎么晓得马克劳德是英国秘密谍报机关的间谍?

内海摇摇头,叹口气。

没办法,他决心不惜任何代价都要解开谜底。

他认命地抬头,注视着辛西亚问道:

「你丈夫发生什么事,而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能否告诉我?」

辛西亚和刚才一样直盯着内海,像是忽然有所领悟般,嫣然一笑。

12

我的丈夫雷蒙德·葛伦,是英国货船「达摩号」的一等船副。他和路易斯·马克劳德不晓得是何时认识的。马克劳德接近我丈夫,以朋友的身份赢得信赖。然后,他背叛雷蒙德的信赖,为了作战牺牲我丈夫。

半年前,我丈夫搭乘的货船「达摩号」,在太平洋上遭到德国的伪装巡洋舰击沉。

受到德国伪装巡洋舰近距离炮击,船身破了大洞,爆炸起火,船员全数死亡。我是这么听说的。

收到消息时,我哭了。祖国正在打仗,我丈夫已尽到身为英国船员的职责,只是不幸遇上敌船。我这么告诉自己,勉强撑着活下去。

在「达摩号」的联合丧礼上,我得知那是谎言。

丧礼会场一片忙乱,我稍一不注意,艾玛就不见踪影。

我找遍会场,终于在一个小房间罩着桌布的桌子下,发现与福拉特一起呼呼大睡的艾玛。

我这才安心,接着钻到桌下准备悄悄抱起艾玛。

此时,忽然有人走进房间。情急之下,我只好抱着艾玛与福拉特,大气也不敢出。

那是穿英国海军制服的年轻人,及以我丈夫友人身份出席丧礼的马克劳德。

穿海军制服的年轻人相当愤慨。

「再怎么说,我都无法容忍这种作战方式。居然拿民间百姓当诱饵……你们秘密谍报机关的人难道没有所谓的良心吗……为了破解密码竟然牺牲这么多人,究竟是何居心……」

年轻人连珠炮似地质问,马克劳德却闪烁其词,一直回避问题。虽然不懂那些太过专业或详细的内容,但从断断续续听到的对话中,我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

英国货轮「达摩号」,并非偶然遇上德国的伪装巡洋舰。「达摩号」的航线,德国事先便知情。据说是英国利用双重间谍,故意把情报泄漏给德国。

我当时听得莫名其妙。英国秘密谍报机关为何要泄漏情报给德国,非要他们攻击「达摩号」不可?

我的脑中一团混乱,几乎陷入恐慌,又传来马克劳德充满自信的话声。

「为了破解『谜』密码,这是必要的作战。」

一瞬间,我如遭当头痛击。这男人以朋友的姿态接近雷蒙德,原来是为了什么鬼作战。我心爱的丈夫……不,不只是我丈夫,与「达摩号」一同沉入海中的二十名船员,都是为了马克劳德那见鬼的作战计划才被杀死的。

我拼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尖叫。

待我回神,两个男人不知何时已离开。我抱着艾玛与福拉特,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把艾玛托付给女性友人后,我立刻上街,奔往开战前德国大使馆所在的位置。我不晓得在那栋建筑前站了多久,猛然惊觉一个陌生人正与我攀谈。我向对方吐露一切,说我无法饶恕马克劳德,只要能亲手杀他什么都肯做。对方似乎很惊讶,看着我的眼睛,发现我是认真的,就为我引见某人。

从此,我成为德国间谍。

我以德国间谍的身份观察马克劳德,伺机进行暗杀。毒药怎么用、如何消除指纹,都是他们教我的。马克劳德突然从英国消失时,我慌了手脚。不过,德国谍报机关立刻告诉我,马克劳德似乎打算易容前往日本。

不能让他逃走。不管再怎么整形,我自信一定能认出他。于是,我上了船,找到变装的马克劳德。

上天还是帮我的。马克劳德留下没喝完的饮料就离席。我照学来的方法涂指甲油消除指纹,在杯中注入毒药。

我没看到马克劳德的死状。若是可以,我希望他痛苦挣扎着死去……

——真是笨蛋……

听她的叙述,内海不禁皱起脸。

他不是在骂辛西亚,而是马克劳德。

内海这才想起,马克劳德玩填字游戏时提过:

「假设,我是说假设,现下有一篇预先知道内容的文章,如果再弄到同样内容的密码文,两者对照便能获得破解的线索。」

预先知道内容的文章。

例如,英国海军最高机密的作战指令。

长年培养出的密码解读手法,因「谜」密码的问世化为零。马克劳德发现这点,焦急之下使出种种强硬手段……

结城中校交付任务后,内海立刻清查马克劳德自作主张的举动。

在每日电讯报上刊登填字游戏,只不过是骗小孩的玩意。

马克劳德最大、最没脑子的野心,是「园艺工作」这个看似悠闲的代号所代表的作战计划。

他让民间的货轮运送包含英国海军最高机密作战指令的公文箱,同时利用反间谍将情报偷偷泄漏给德国。对于企图完全称霸海上的德国,这是他们垂涎的情报。果然,德国海军秘密派遣伪装巡洋舰,前往货轮的航线。他们攻击非武装的民间货轮,夺取装有机密文件的公文箱后,让货轮爆炸沉没,湮灭证据。一旦发现作战指令遭到抢夺,英国海军恐怕会变更作战计划。为了让英国以为作战指令不是被夺走而是遗失,德军决定将船与全体船员都沉入海中。

之后,德军将夺来的英国海军作战指令,用「谜」密码发电报给友军。英国截听后,把记录下来的作战内容与「谜」密码逐字比对,借以破解密码——

自己播种,自己收割。

马克劳德将这次作战命名为「园艺工作」。

查明作战概要后,内海错愕地摇头。

简直是尔虞我诈。

不过,为此牺牲不知情的货轮船员毕竟是事实。

一口气说完,辛西亚仿佛卸下长期扛在肩上的重担,露出和缓的表情。

成为德国间谍,一再出卖祖国,对她而言想必不容易。

纵使将在丧礼会场偷听到的情报公诸于世,肯定也会被军方压下。就算是在丧礼会场义愤填膺质问马克劳德的年轻英国海军士兵,也会害怕遭追究泄漏机密罪,绝不会公开作证吧。

正因如此,辛西亚才会狠下心与祖国为敌,进入德国秘密谍报机关接受训练。不过——

毕竟是外行人临阵磨枪,遇到突发状况,辛西亚无法随机应变,灵活调整策略。

——依循学来的方法,涂指甲油消除指纹,在杯中注入毒药。

讽刺的是,照章行事掩饰犯罪的方法,恰恰证明她就是凶手。

不仅如此。

——不行!停……别过来!

还有引起内海怀疑的指令。

德国秘密谍报机关,想必对辛西亚做出两点指示。

一是每天确认目标对象的照片(「即使长相能够改变,耳朵形状也不会变,只要注意看就行」)。

另一点,则是把照片藏在任何人都不会发现的地方,以免目标警觉。

可能会互相矛盾的两个指示,辛西亚却忠实听从,将照片藏在福拉特的项圈。

辛西亚在「朱鹭丸」的甲板上发现仇人马克劳德的身影。同时,她察觉福拉特想从阴暗处跑出来,不禁大声下令,喝阻它上前。

冷静想想,马克劳德根本不可能发现藏在福拉特项圈的照片。但在天天确认照片的辛西亚看来——唯独在她看来,照片清楚可见。辛西亚害怕目标对象察觉,才会不假思索朝福拉特大喊……

内海摇头。

换成是他或D机关成员,瞄过一眼就不需要照片。随时留意目标如何看待外界是理所当然,不过像误会对方瞧见不可能瞧见之物的情形,根本不会发生。

外行人当间谍,果然还是太勉强。

一定要向出卖丈夫、杀害他的英国秘密谍报机关复仇。

这个念头不断鞭策辛西亚。成功毒杀罪魁祸首马克劳德后,剩下来能够支持她的想必是——

「我的女儿艾玛就拜托你了。」

辛西亚的脸贴着怀中的幼儿。

——我会负责。

他没出声,只以嘴形回答。

「还有这个小家伙也是。」

辛西亚说着,瞥向脚边的福拉特。

内海微笑颔首,面向艾玛。

「过来,跟叔叔去那边玩。」

见内海伸出手,紧搂着母亲、怯怯窥探四周的艾玛,终于咧嘴一笑。

内海从辛西亚手中接过艾玛,再次默默向她点头。

他站起来,比个手势,福拉特便摇着尾巴跟上。

内海一走,英国指挥官立刻带着几名部下包围辛西亚。

他们神情严肃,想必已听到某种程度的对话。

纵然是自称绅士之国的英国,也不可能对杀害自家间谍的人维持绅士态度。

接下来,辛西亚将会受到极为严酷的侦讯。

——不,不至于。

内海抱着艾玛打开谈话室的门,走到甲板上。

他无视背后的骚动,横越甲板,面向大海。

刚刚辛西亚直视内海,嫣然一笑,恍若自低垂的厚重云层间,微微洒下久违的阳光。

那一瞬间,辛西亚有所领悟。

内海打算对解开的谜底负起全责。

在马克劳德的眼中,解谜不过是一种智力游戏。无论报纸角落刊登的填字游戏,或德军的「谜」密码,都与自己毫不相干。因此,他才会为了破解「谜」密码,拟出「园艺工作」这种没脑子的作战计划,毫不犹豫地牺牲货轮及全体船员。

但不必举出希腊神话中,伊底帕斯解开斯芬克斯之谜后的命运,解谜本来就不可能这么完结。被解开的谜底,把责任交付给解谜者。

谜题解开了。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那是对勇于解谜者的祝福,也是施加的诅咒。内海在D机关学到这一点。

那一瞬间,辛西亚领悟到眼前的日本青年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解开谜底,并负起责任。

所以她向内海坦白一切。

为了将爱女与爱犬托付给他……

德国谍报机关会交给全体人员速效性的毒药。

辛西亚已不在人世。

在南国炫目的阳光下,抱着辛西亚托付的小女孩,内海眯起眼。

——伤脑筋,今后我到底该怎么办?

在过往的人生中,他自认解开了所有挡在眼前的谜题。今后,恐怕唯有与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子仓促许下的诺言,及许下那种诺言的自己,是他必须面对不解之谜……

内海望着紧搂住他脖子的艾玛。

与母亲相似的蓝色双眸睁得很大,仿佛完全受周围跃起的成群海豚吸引。

脚下好像碰到什么东西,定睛一瞧,福拉特拼命摇尾巴,一对漆黑的眼珠仰望他。

「对了,还有你。」

内海苦笑着,把脑中浮现的结城中校脸孔赶到巨大的积雨云彼方。

「夏威夷吗……」

或许是抚养小孩的好地方。

「哎,总会有办法。」

为了不让艾玛听见背后愈来愈大的骚动,内海噘起唇,以口哨高亢地吹起「谜变奏曲」。

注38:keystone,位于拱型建筑最顶端的石块,用来承受、平衡两边的压力,乃关键之石。

执笔写〈失乐园〉时,承蒙莱佛士酒店的常驻历史顾问(Resident Historian)Leslie Danker协助,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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