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com
两名男子全速奔过夜晚的大街——
每当通过稀疏亮起的路灯底下,两人的身影便会瞬间浮现在光中,随即再度融入黑暗。唯一听得到的,只有回响在石板地上的脚步声。
两名男子同时冲进建筑物之间的窄巷,藏身暗处。
其中一个悄悄探出头,窥望马路的状况。以东方人而言,他的五官深邃,散发贵族气息,年纪超过二十五岁。一头黑发服贴地梳向后方,鼻子底下蓄着优美的小胡子。身上是人字斜纹呢的三件式西装,搭配软呢帽,服装无可挑剔。
相对地,瘫坐在东方男子旁边,肩膀起伏喘气的,是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微带波浪的刘海紧贴着额头,唇角破裂渗出血,脸颊上有遭殴打的伤痕。衬衫钮扣少了几颗,像是被硬扯掉的。
确定没看到追兵后,东方男子回头问金发年轻人:
「史蒂芬,你不要紧吧?」
「这不算什么,我们德国人是坚强的民族。」
被称为史蒂芬的年轻人勉强挤出笑容。
「倒是东乡,我一直以为你是叛徒。毕竟只要卖了我——卖了德国,至少日本人的你能保住一命。」
「日本人是重情义的民族。」
东乡眨起一眼,口吻中带着戏谑。
「你救过我一命,我可不能抛下救命恩人。」
东乡发现史蒂芬的胳臂在流血,从口袋掏出手帕为他包扎。
「亏你撑得过他们的拷问。」
包扎好后,东乡对史蒂芬说。
「因为你坚持到最后,我才能把你救出来。我对你真是刮目相看。」
「彼此彼此。」
史蒂芬回答,胳臂的伤痛得他不禁皱眉。
「东乡,你打倒监视人员的身手也令人惊叹。那就是传说中的日本武术吗?」
东乡摆摆手,仿佛在表示那不值一提。
「通过这条马路就是国境,我军的救援部队在那里待命。只差一步,走吧。」
东乡向史蒂芬伸出手。
史蒂芬抓住东乡的手,忽然发现地上有一张照片,好像是刚刚东乡掏手帕时掉出口袋。捡起一看,照片上是一名美丽的黑发日本女人。翻到背面,写着「光子」两个字。
东乡从史蒂芬手中拿回照片,害臊地微笑。
「她是我的未婚妻。等我回日本,我们就会结婚……」
东乡话还没说完,马路上忽然充满刺眼的光芒。两人反射性地抬头、眯起眼,举手掩在额前环顾四周。
「你们被包围了!」
光芒中传来声音。
「抵抗也没用,死心投降吧!」
「可恶,居然埋伏我们……」
东乡咬住嘴唇咕哝。
东乡四下张望,一家店铺的后院吸引住他的目光。
卖油的那家店后院堆积许多罐子,上面写着「危险 汽油」。
东乡的视线落在刚从史蒂芬手中拿回的照片上。他抬起头,带着下定决心的表情,重新面向史蒂芬。
「我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你趁机逃出国境,投奔我军。」
东乡从怀里取出随身酒壶型炸弹,以下巴示意汽油罐,告诉史蒂芬行动计划。
「太乱来了……要是那么做,你不可能生还。」
「这是为了日本和德国的未来。」
东乡毅然决然应道。
「如果我们在这里被捕,还有谁能够将敌人可怕的阴谋传达给两国?我们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活着把情报带回去。为了拯救日本和德国的未来,这是唯一的路。」
「既然如此,你逃出国境吧。」史蒂芬严肃地反驳。「我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你趁机……」
「不行。」东乡摇头。「你救过我一命,这次轮到我救你。」
「但是东乡,未婚妻在等你啊!」
「光子就拜托你了。」
东乡的手放在史蒂芬肩上,微笑道。
「我为了国家做出最好的选择,她会明白的。我把她交给你了!」
东乡留下这句话,随即转身奔出巷道,史蒂芬根本来不及阻拦。
投光机刺眼的光线立刻毫不留情地照出东乡的身影。
「开枪!开枪!」
敌方指挥官的命令一下,机关枪的交叉火力攻击东乡。他不断奔跑,像要突破枪林弹雨。然后,他取出怀里的小型炸弹掷向汽油罐山。
伴随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巨大的火柱冲上夜空。史蒂芬紧贴在石墙上,承受爆炸的冲击。
他探头一看,马路上一片混乱。投光机全数遭到破坏,身穿敌方军服的家伙们仓皇奔窜,试图扑灭延烧各处的火势。没找到东乡的人影。
史蒂芬咬住下唇,发现口袋里不知何时塞进一张照片。那是东乡未婚妻光子的照片,大概是刚刚东乡搭着他的肩膀时,顺手放进去。
「……东乡,我不会让你白白牺牲。」
史蒂芬低声呢喃,坚决地抬起头,冲出混乱的现场。他的身影转瞬融入黑暗,再也看不见。
1
柏林市中心,威廉大街。
在老字号饭店——凯瑟霍夫饭店的大厅举行的日德联合宴会热闹非凡。
由于兼作新电影的首映会,饭店里宾客云集,享受着丰盛的佳肴饮品。在会场一隅演奏的弦乐四重奏,及被找来担任服务生的众多电影女星,为宴会增色不少。
逸见五郎环顾会场,满足地微微眯眼。
参加宴会的妇女,大部分穿着色彩艳丽的低胸礼服。相对地,男士的服装多是朴素的褐色西装——人们在背地里称为「希特勒服」,及纳粹党的灰色制服。因此会场气氛有些拘谨,但考量到时局,这种程度的低调也是情非得已。
再怎么说,这个国家——德国正处于战争状态。
自今年九月开战以来,不仅是首都柏林,德国的主要城市都实施严格的灯火管制。太阳西下后,主要街道皆一片漆黑。建筑物的窗户会拉上双层厚重的窗帘,以免透出光线。酒精类不必说,现在连日常粮食都改成配给制,唯有饭店举办华丽宴会的这个空间,仿佛时空迥异的另一个世界。
他抬起头,斜望一旁的墙壁。
会场正面最醒目的地方,威风凛凛地高挂着巨大的日章旗,与纳粹德国国旗——卍字旗。
「希特勒万岁。」
逸见举起杯子,开玩笑般低喃。下一瞬间,背后忽然有人以日语呼唤他。
「东乡先生?您是东乡善先生吧?」
逸见吓一跳,回过头,原来是一名日本青年。身材中等,一袭朴素的灰西装。五官虽然端正,却是毫无特色、没什么印象的脸。白皙的双颊因兴奋微微泛红。
「抱歉,你认错人了。」逸见冷冷回答。
「咦?啊,抱歉,我以为……」
青年结结巴巴,手足无措到令人同情,逸见对他眨起一边眼睛。
「『东乡善』是新片里的角色。在大银幕之外,我是逸见五郎啊。」
逸见豪迈大笑。
青年愣住似地眨眨眼,随即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喃喃自语,重新递出签名板。
「方便请您签名吗?」
「当然。」
逸见随手接过签名板,从晚礼服内袋取出爱用的钢笔。
「要署名给谁?」
「可以吗?真是太开心了。那么,请写『给雪村幸一』。下雪的雪,村子的村,幸运的幸,一个的一。」
「雪村先生,你喜欢这次的新片吗?」
「当然!实在是很棒的作品!」
「你最喜欢哪一幕?」
「这个嘛……」
雪村歪着头,边想边说。
「我认为剧本的功劳不小。比方,电影开头有个场面,东乡想将酒倒进银制随身酒壶里,却忽然露出苦笑。原来他总带在身上的小酒壶,是间谍的道具之一——小型炸弹。这样的桥段竟会在最后一刻,以那种形式派上用场!看到那里,我忍不住拍膝赞叹。」
逸见递还签名板,有些意外地重新打量对方。居然会注意到那条伏线,看来他不是傻瓜。雪村大概是误会逸见眯眼的表情,慌张地匆匆接着说:
「当然,逸见先生饰演气质虚无的日本间谍东乡善,演技也精彩绝伦。还有……」
逸见轻轻挥手,打断雪村的奉承。
不知不觉间,旁边围出一道人墙。几个人递出送给与会者的电影手册样本,向逸见请求签名。
逸见大方答应,不着痕迹地竖耳聆听人们七嘴八舌陈述的电影感想,确定几乎全是好评,不禁松一口气。
日德合作的新电影《两个间谍》,德文片名是《Die Zwei Spionen》,剧情如下:
主角是日本帝国陆军的间谍东乡善,及德国陆军派遣、同样是间谍的年轻的史蒂芬·史瓦兹。潜入敌国的两人,因缘际会发现彼此是日军和德军派来的间谍。一开始,两人彼此对立。看在金发碧眼、外貌无懈可击的雅利安青年史蒂芬眼中,远渡重洋被派来的东方人东乡,像一个忘记任务、迷沉于女色的「懒鬼」。不出所料,东乡落入敌方女间谍设下的圈套,差点丢掉性命,而化解危机解救他的就是史蒂芬。在这段过程中,史蒂芬得知东乡表现得犹如花花公子,其实是为了获取情报的伪装。误会冰释后,两人联手查出敌国巨大的阴谋。紧接着,这回换史蒂芬落入敌手,遭到残酷的拷问。东乡将计就计,救出史蒂芬。两人奔驰在夜晚的大街上,差一点便能抵达国境,却受到敌军包围。这样下去两人都会被捕,于是东乡把一切托付给史蒂芬,亲赴死地……
「我一直以为两个人都会死,看得提心吊胆。」
穿深红礼服的丰腴中年德国妇人高声说。
「真教人手心捏把冷汗。」
她兴奋地挥舞双手,酒都快泼出杯中。
「我反倒认为,像东乡那种人,无论如何都会活到最后。」
发表意见后,疑似实业家的富态德国男子皱起眉,拿下嘴里的香烟问:
「是叫光子吗?之后东乡的日本未婚妻过得如何?她会和史蒂芬结婚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逸见恭敬回答。
「咦,这是什么意思?」
「电影的后续,在每一位观众心里。」
逸见举起酒杯,露出整齐的白牙,微笑应道。
「接下来会怎样?请各位随喜好自由想象。这也是电影的乐趣之一。」
「唔,是吗?」
疑似实业家的男子露出受骗般无法信服的表情,再次叼起香烟。
男子的女伴是个清瘦的妇人,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逸见问:
「你看起来比在电影里年纪大,究竟是几岁呢?」
「就当成二十八岁好了。」
「可是,那是电影主角东乡善的设定吧?我请教的是你的实际年龄。」
「伤脑筋……」
逸见苦笑着,左右扫视。
周围的人都一脸期待。
「那么,这是只向各位透露的秘密。」
逸见招手,聚拢人墙,挨近悄声低语:
「其实,我即将三十五岁。」
「真的吗?」
「原来如此。」
「电影明星果然看上去较年轻。」
「还是日本人都这样?」
听到「只告诉各位」的秘密,众人都心满意足,尽情发表感想。
逸见含一口德国特产的甜白酒,被称赞为「好像克拉克·盖博」的漂亮胡须底下,嘴角克制住苦笑。
实际上,他今年四十岁了。
但真实年龄究竟有什么意义?
电影是谎言的艺术。看到投射在大银幕上的光和影,观众怎么想、感觉到什么,就是一切。大银幕以外的「事实」毫无意义——
这是逸见的原则,也是信念。比方,饰演史蒂芬的库尔特·费雪,在大银幕上没有一个演员比他更光彩夺目,然而提到他的愚笨,实在是不敢让他出来见人。
「间谍啊,真令人向往……」
穿着纳粹亲卫队灰色制服的德国青年,情不自禁呢喃。他抬起头,发现周围的人听见他的自言自语,急忙挥手。
「开玩笑的,只是玩笑。我不可能胜任间谍工作,而且我……怎么说,不像电影里的史蒂芬那么英俊潇洒。」
约莫是刚从希特勒青年团升上来,虽然年轻,但体格魁梧结实。那张脸痘疤醒目、稚气未脱,确实难以说是能掳获女人芳心的「俊俏小生」。
「喂喂喂,你以为电影里的角色会是真的间谍吗?」
逸见以玩笑般的口气问青年。
「咦,不是吗?」
「虽然我扮演那样的角色,这么讲挺奇怪……」
逸见搔搔头继续道。
「不过,为了这次的演出,我向许多地方打听到不少事,发现真正的间谍似乎并非如此。真实的间谍根本不是史蒂芬那样的美男子——或者说,担任间谍的人,不能太有魅力。」
「间谍……」
「不能是美男子?」
周围的听众都对逸见的发言感到诧异,不禁面面相觑。
「听好了,各位。」
逸见环视众人,夸张地举手引起注意。
「间谍的工作是什么?首要之务,是在对手没察觉的情况下,暗中挖掘敌方隐藏的机密情报,悄悄带回自己的国家。所以,真正的间谍不能太醒目。到哪里都会引起注意的俊俏小生根本不适合。『深藏不露』、『不为人知地行动』、『不招来任何怀疑』,这是正牌间谍的铁则。不过……就算事实如此……」
逸见渐渐放低音量,打住话题,一脸凝重地静默不语。
周围的人不由得倾身向前,紧张地咽着口水等待下文——逸见抬起眼,确定大家的反应后,「吁」地吐出屏住的气息。
「作为电影未免太无趣。」
逸见耸耸肩。
「虽说真正的间谍毫不起眼,但把不起眼的人物,做出不起眼行动的模样拍成电影,也毫无意义。谁会特地付钱来看这样的电影?因此电影里的间谍一定要奋不顾身、本领高强,当然还得受到女性青睐。非如此不可。为什么?观众希望间谍是迷人的。没错,电影是属于各位的。谢谢大家的聆听。」
他右手戏谑地画了半圈行礼,听众中传来一阵轻笑,几个人回报掌声。
在这当中,唯有刚才表示「向往间谍」的亲卫队制服青年还是老样子,兀自歪头纳闷。
「意思是,我也能成为间谍?」
「这就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了。」
逸见眯起眼,细细打量对方继续道:
「至少穿着那套制服没办法吧。怎么说,太过招摇。虽然很适合你。」
「很适合我?真的吗?」
青年眨着眼低喃,似乎无法掌握逸见话中的真意,不晓得该开心或生气。
「我瞧瞧,真正的间谍嘛……」
逸见环顾周遭,目光停留在一名听众身上。
他居然还在,逸见十分惊讶。
「搞不好,他意外地是正牌间谍。」
逸见指向最先来要签名的日本青年——雪村幸一。
众人同时聚焦于雪村。
「我?我是间谍?」
雪村愕然瞪大眼,急得双手乱挥。
「不不不,请等一下,我只是来自日本的装潢师傅……负责改建中的日本大使馆装潢。要是认为我在撒谎,可询问日本大使馆……」
逸见噗哧一笑。
「只是开个小玩笑。雪村先生太安静,不怎么引人注意,我才忍不住调侃。如果间谍就是要不引人注目,雪村先生是最符合的人选。」
「……饶了我吧。」
雪村吃不消地板起面孔。
逸见抬头扫视周围的群众,再次开口:
「那么,请各位继续享受宴会吧!」
离开的时候,逸见轻轻搂住共演的年轻女星纤腰。
2
只是开个小玩笑——
雪村慎重剪断新发现的窃听器线路,暗自苦笑。
这里是熄灯后的无人房间,四下弥漫着未干透的油漆味。
为了「将柏林改造成新世界首都」,纳粹政权发动大规模的都市重建计划「日耳曼尼亚」。作为计划中的一环,驻柏林日本大使馆目前正在改建。
地点在柏林市中心大蒂尔加滕公园附近。这座新日本大使馆是钢筋水泥四层建筑,拥有被称为第三帝国样式的独特壮丽外墙,工程费用全由德方负担。
乍看之下是个很不错的提案。
然而,不管是设计师或施工业者,皆为德方指派,甚至没事先征求同意。这么一来,即使是日本政府,也没办法直接把这栋建筑当大使馆使用。
「整顿新大使馆的防谍体制」。
这就是被派遣到德国的日本间谍——雪村的任务之一。
护照上的姓名「雪村幸一」,当然是假名。
两个月前,总部找他过去,除了护照,还交给他一份雪村幸一的「假经历」。这份厚厚的档案里,巨细靡遗记载着雪村幸一的个人资料。不仅是出生日期、成长过程、学历等表面上的资料,包括家庭及亲友等人际关系、服装品味、口头禅、对食物的偏好、言行举止,甚至是连本人都不曾注意到的轻微癖性。
抵达当地前,所有文件都在海上销毁了。
内容彻底记在脑袋里。要在停留德国期间,假扮成来自日本的民间装潢业者雪村幸一,并非什么难事。忠厚老实,但不引人注目,这就是雪村。一个人的印象,取决于姿势、说话节奏、与人的距离感,还有表情等等,怎么控制都成。不过,没想到会因为这样,遭指称是正牌间谍——即便那只是酒后玩笑。
检测装置又出现反应,这次是灯具。
到底要装设多少窃听器才甘心?
雪村蹙眉,留意着有没有陷阱,小心旋开灯具的螺丝……
「绝不能让德方察觉我们的动向。」
离开日本时,上司严厉叮嘱。
原是不必再交代的事,却刻意强调,当然是有理由的。
这几年在情报战方面,日本完全落后德国,说是「被牵着鼻子走」也不为过。
在上一场「世界大战」中,身处不同阵营而敌对的日德两国,克服种种不和,在三年前签订《日德反共产国际协定》。
反共。
换句话说,日本与德国在「苏联为共同敌人」的认识下,决心从欧亚大陆的东西两边携手合作,团结抵御苏联的威胁——至少日本政府应该是这么想的。
然而今年八月,希特勒政权完全没向「联手抗战」的日本事先知会或说明,便毫无预警地与苏联签订《德苏互不侵犯条约》。互不侵犯条约,此举形同宣布「我们不是敌人」。
面对此一不测——纳粹德国的背叛,日本政府及政治人物表现得像无头苍蝇,毫无应变之道。最后,留下「欧洲情势复杂诡谲」的可笑发言,内阁总辞了。以其他国家签订条约为由抛下政权,真正是国际政治史上罕见的怪事。不仅如此——
「日本容易泄漏情报,令人头大。」
日本政府要求解释,纳粹德国方面竟这么回应。他们满不在乎地揭露这几年掌握日本外交机密的状况,并补上一刀:
「既然连我们都能轻易掌握,自然也可能落入敌方手中。因此,我们无法在事前提供情报给日本。」
那口气仿佛在说「错都在日本」。
听到这话,日本不少政治人物对应该是「友邦」、「发誓联手抗战」的纳粹德国作法愤愤不平,胀红脸怒骂,但是——
情报战并非只在敌国之间进行。在承平之时、友邦之间,情报战毋宁具有更重要的意义。政治人物在公开场合笑容可掬地握手,背后却是合法(外交官)与非法(间谍)手段双管齐下,上演炽烈的情报战,尽可能获取对自己国家有利的情报——至少在欧洲漫长的历史中,这才是「外交」活动的实态。
纳粹德国对「友邦」日本的外交方针及机密情报,掌握得相当精准。然而,纳粹德国对苏联、对英国战略的真实意图,日本仍犹如置身五里雾中。
在情报战上是一败涂地。
只是,怎么会陷入如此判若云泥的境地?
政府立刻召回驻德日本大使,要求解释。
现在大使应该正在祖国接受调查。
他剪断找到的窃听器线路,使其失效。
接着把窃听器放到摊开在桌面的塑胶布上,撒下银粉。拂去银粉后,窃听器表面便浮现漩涡纹路……
这次派遣雪村到柏林,目的不只是「清扫」大使馆建筑物。
任务还包括「确定、阻断泄漏情报的途径」——意即查出参与泄漏机密的人、「德方的间谍是谁」,并防止对手再度得逞。
在大使室发现窃听器后,雪村暗中取得所有进出人员的指纹。大使馆职员不必提,平日往来的业者、频繁拜访大使馆的人士都列为对象。在宴会上接近逸见五郎,请求他签名,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以喜好铺张闻名的日本大使,与「纳粹座上宾的影星」逸见五郎过从甚密,据说经常会让他出入大使室。
逸见签名的板子表面贴有特殊胶膜。
雪村比对采到的逸见指纹和窃听器表面的指纹——
不对,不同人。
迅速确认后,雪村微微撇下嘴角。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不认为逸见会是德国的间谍——至少不会是亲自安装窃听器那样积极的间谍。虽然在新片中,逸见饰演优秀的日本间谍「东乡善」。但如同本人在宴会上的发言,真正的间谍,与电影中的间谍是两个极端。灰色的小人物、无人察觉的影子般存在,才是理想的间谍。像逸见那种堂而皇之在大银幕秀出面孔的人,不可能在现实中担任间谍……
雪村不禁皱眉。
话说回来,居然让电影人员出入和母国进行密电通讯的大使室,根本就是匪夷所思的行为。
窃听器还会装在哪些地方?
雪村眯起眼,在脑中打开新大使馆的平面图。
忽然间,他感到一阵异样。
有些不对劲。虽然这么感觉,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传来细微的声响,雪村回过神。
虽然正在改建当中,但业务逐步转移过来,白天的大使馆功能,已几乎由这座新建筑物扛起。但日期刚变换不久的这个时间带,除了警卫以外,员工应该都回家了。
是定时巡逻的警卫吗?不,还不到巡逻时间。那怎么会有脚步声?
为了探查馆内的动静,作业期间,雪村开着大使室的门。
脚步声接近,黑暗的门口出现人影。
双排扣风衣,软呢帽,前襟打开的风衣底下露出人字斜纹呢的三件式西装。那身服装无懈可击,宛如电影中的登场人物——
雪村眯起眼全神戒备,发现来人是谁,肩膀顿时放松。
那是逸见五郎。
逸见满脸通红,脚步摇摇晃晃。原本的油漆味里掺杂酒精味,看来逸见喝得颇醉。警卫和逸见很熟,但就算是这样,深夜放任喝醉的平民进入处理机密的大使室,这种状况还是难以想象。
逸见在门口停下脚步,扶着墙壁探进头。他讶异地歪起脑袋,似乎立刻想到什么,喃喃自语:
「啊,大使回日本了……」
逸见用力眨眨眼,试图对焦。他打一声嗝,问道:
「你是雪村先生吧?工作到这么晚,真是辛苦。嗝。嗳,也好。你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他举起手中的褐色纸袋,努力眨起一边眼睛。
酒应该是采取配给制,但只要有门路,总有办法弄到手。又或者他来这里,目的是大使秘藏的樱桃酒?
「好啊。若不嫌弃,请让我奉陪一杯。」
雪村微笑回答。
要是「清扫中」的现场遭酒鬼捣乱就麻烦了。
雪村推着逸见的背,把他赶出大使室,一路带他到大马路上。
十二月的柏林,而且正值灯火管制。
寒冷透骨——不仅寒冷,熄了灯的黑暗道路上几乎不见人影,仿佛走在废墟中。但喝醉的逸见完全不在乎周围情况,心情始终很好。他和雪村手挽着手,东倒西歪地前进,不停反复哼唱《女武神的骑行》的开头旋律。
「哒、哒啦啦~啦,哒、哒啦啦~啦嗝,哒、哒啦啦~啦……」
可能连作曲家华格纳本人都听不出他在唱什么。
由于路面冻结,容易摔跤。逸见压着雪村的胳臂,雪村支撑着他沉重的身体,内心叫苦连天。得先送逸见到他下榻的饭店,再回头继续检查……
蓦地,雪村感觉到一股视线,不禁停步。
左右扫视——
上面!
仰望的视野一隅,面向人行道的大楼屋顶上,晃过一道黑色人影。
情急之下,雪村将逸见推进建筑物后方,直接往反方向跳开。
一个黑色物体掉落在他们前一秒驻足的地点。
那物体撞击石板人行道,摔得粉碎。
抬头一看,屋顶上的人影已消失不见。
低沉的呻吟传来,雪村猛然回头。
只见逸见仰躺在建筑物后方,他急忙跑近关切:
「逸见先生,没事吧?逸见先生……」
话声未落,雪村倒抽一口气。
逸见的风衣胸口一带,黑色污渍不断扩大。雪村抱起逸见的手,不知何时也染成鲜红。
3
「昨晚让你见笑了!」
一遇到雪村,逸见立刻双手合十,眨起一边眼睛。
「我和电影公司的大人物从白天就喝了开来,却害雪村先生受到惊吓。」
「我真的吓坏了。」
雪村耸耸肩,苦笑道。
「我抱起倒地的您,只见您胸口转眼就染得鲜红,根本没想到会是假血……」
逸见竖起手指摇了摇,眨眨眼。
昨天逸见忘记掏出拍摄用的血袋,跌倒的时候,压破口袋里的血袋,把衣服染得全是血,甚至渗出大衣表面。逸见撞到头,呻吟不止,是雪村在一旁照顾他。
「不过,你也稍稍体验到成为电影主角般的惊险刺激吧?」
逸见轻拍雪村的背。
「而这就是真正的电影拍摄现场。」
他打开门,带领雪村踏进摄影棚。
逸见招待雪村到片厂,算是为昨晚的事致歉。
「哇,好厉害!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雪村左右张望,感动得发出赞叹。
「难得来到德国,我一直想亲眼看看知名的UFA片厂……居然能承蒙逸见先生招待参观,实在荣幸。」
雪村的双眼像孩童般闪闪发亮。
「Universum Film AG」——全球电影公司。
简称「UFA」。
这里是德国最大的制片厂。广阔的土地上,搭建数座新型摄影棚,设有移动式内墙,可同时拍摄多部电影。在摄影、剪接方面,导入最先进的技术,即使论及规模、资本、技术等任一层面,说是与美国好莱坞并称世界最大规模、最高级的片厂也不为过。
「这就是催生出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主演的《蓝天使》(Der blaue Engel)、有声电影的初期名作《会议谩舞》(Der Kongreß tanzt)等作品的现场。导演是艾利克·夏雷尔(Erik Charell),记得是在一九三一年拍摄的,对吗?」
哦?
逸见再度对雪村另眼相看。他似乎是个「超乎想象的影痴」,这样正好。
逸见揽住雪村的肩膀,悄声叮咛:
「昨晚的事千万要保密,一言为定?」
「咦?啊,要是逸见先生如此希望,当然没问题。」
雪村露出明白人的表情,点点头。逸见放心地呼出一口气。
昨晚逸见喝醉,在冻结的路面失足跌倒——不过,事实有些不同。
喝醉的逸见记忆模糊,但据说有个花盆突然从人行道旁的大楼屋顶掉下来。路面散落着盆栽碎片和琉璃色的小花。
琉璃色的小花?难道……
逸见摩挲着脑袋上磕出的肿包,想起一件事。
那是勿忘草。花语为「FORGET ME NOT」,意即「别忘了我」。
他的醉意顿时全消。
正确地说,逸见并非德方直接从日本邀请过去的。
日本与德国之间,这几年开始出现合作拍片的企画。
上一场世界大战之际,日本形同趁火打劫地夺取德国在中国大陆的权利,让德国国民留下「东方野蛮奸诈民族」的印象。满洲事变(九一八事变)爆发时,甚至有许多柏林市民从围墙外朝日本大使馆扔石头。
相反地,日本国民对德国几乎毫无印象。
就在六年前,风向改变了。
日本与德国相继宣布退出国际联盟。
两国都对「由战胜国维持世界秩序」的规则提出异议,选择在国际上孤立,于是急速亲近。
在这当中,电影顿时受到瞩目。
「要让德国人了解日本、让日本人了解德国,电影是最佳手段。」
为了加深两国国民的相互理解,在纳粹德国与日本陆军主导下,旋即展开共同制作电影的计划。
首先是出自德国导演之手,介绍日本的电影《武士的女儿》,甫上映便获得德国媒体盛赞。《武士的女儿》创下空前票房,一口气驱逐横亘在德国国民之间的黄祸论。
接下来预定由日本导演拍摄介绍德国的电影,企画却半途受挫。
遭到同盟国索求巨额赔偿金,德国都市在穷困中喘息,讽刺的是,却因此盛开出前所未见的丰饶文化。尤其是电影业界的人才辈出,更令人瞠目结舌。德国电影与美国好莱坞电影,联手将电影这种新的媒体形式一口气推上娱乐艺术的巅峰。
对于看惯「世界标准」德国电影的人,日本制作的电影实在难以理解。问题不在剧情,而是他们完全无法理解「日本式的表现手法」。
日本导演的美意识太地区性了。
最后,不得不做出这样的结论,需要转换想法。比方,不拘泥于「在日本拍摄的电影」,而是提出「只要是日本人拍摄的电影都行」的妥协方案。
放眼全世界,雀屏中选的便是当时以好莱坞为中心活动的逸见五郎。
逸见原本在日本立志成为剧团演员,却没没无闻,便暂时放弃演员之路。移民到美国西岸后,他机缘巧合踏入电影界。起初是当临时演员,或许是一拍即合,工作接二连三上门。有段时期,他甚至拥有自己的制片公司「本色影视」,包办企画、监制、导演、剧本和主演。以卓别林为首,他与众多好莱坞知名影星都有交情,在好莱坞是无人不晓的名人。
之所以离开他的据点美国,来到德国,是有原因的。
天生的坏毛病——也就是「好女色」害了逸见。共演的女星,罕有不与他「亲近」的,于是,他理所当然地不断卷入各种桃色纠纷,包括求偿巨额赡养费、私生子认祖归宗骚动,及女人之间的斗争。不得不放弃「本色影视」,也是此一缘故。连逸见都觉得自己无可救药,然而,一回过神又染指女人,只能说是狗改不了吃屎。
逸见脑海浮现丰满的红发女郎那张脸蛋。
凯西·桑德斯。在好莱坞片厂附近的酒吧认识,立志成为明星的年轻小妞。两人发生争吵后,逸见提出要分手,她便拿出逸见送的勿忘草盆栽,抱在胸口,笑咪咪地说:「跟我分手,我就杀了你。」原以为是玩笑话,但连续两、三次差点遭凯西开车撞死——而且每一次她都露出欣喜的笑容,逸见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他接到德方的拍片委托:「我们在寻找能够担任主演兼制片的日本人」,真正是救命的浮木。多亏「亲近」过的某任女友是德国人,逸见的德语说得颇为流畅。他打算暂时留在此地工作,等待风头过去……
不料,凯西居然远渡大西洋杀到德国来,往后得留心自身的安全。
拜托雪村对昨晚的事保密,是因为逸见在这里已有「亲近」的年轻女星,玛尔塔·郝曼。她属于北欧系美女,拥有一头令人惊叹的金发,及湖水般澄澈的淡绿色瞳眸,魅力十足。昨晚的宴会结束,两人也一起回家。好不容易顺利发展,他可不想横生风波。
逸见无奈地叹息,望向一旁。
从刚才起,雪村就完全为这座德国规模最大的片厂着迷,脸颊兴奋泛红,双眼闪闪发亮。不出所料,他似乎热爱电影。既然如此——
为了防止雪村泄漏昨晚的事,得趁机彻底收买他的心。
逸见向工作人员打手势,要他们送饮料来。
托盘上放着两只杯子,冒着香浓的热气。
「雪村先生,休息一下吧。你喜欢咖啡吗?」
逸见出声呼唤,雪村赫然清醒般回头。他的目光落在托盘上,抽动鼻子嗅闻香味,问:
「难道是真的咖啡豆?」
现今德国国内的嗜好品,全面采取配给制。真正的咖啡难得一见,一般都饮用普及的菊苣根替代品。
逸见笑着点点头,拿起咖啡杯。
「制作电影需要充沛的精神。穷酸的拍片现场,只能制作出穷酸的作品。拍电影是很花钱的。」
逸见闭上眼,先享受香气,接着将杯子凑近嘴边。丰富的滋味在口中扩散。
微微睁眼一看,雪村似乎已完全震慑——好,只差一步。
「雪村先生,你知道我从美国来到德国,最感到惊讶的是什么吗?」
逸见把杯子放回托盘,停顿一拍,自问自答:
「就是纳粹德国的高层每一位都热爱电影。他们不仅理解电影制作过程,实际上也对电影知之甚详。他们观赏过许多电影,熟悉各类作品。比方,现在这座片厂交付给我,只要我开口,他们都会尽量满足。没错,如同在美国耳闻的消息,确实得经过一些审查,但没想象中严格。如果在日本拍电影,审查绝不会这么宽松。真要说起来,即使在美国,仍得看赞助商的脸色。相较之下,待在这里反倒更能自由施展。若能设法解决纳粹提出的古怪方针造成的问题,我真心认为UFA电影凌驾好莱坞电影,席卷全世界的日子一定会到来……」
说到一半,逸见的视线飘向雪村身后。他发现两个人走进摄影棚,惊愕地张大嘴巴。
「不得了……」
逸见低喃着,眼中已没有雪村。
那是穿纳粹制服的矮个男,与跟随在后、一身男装的高挑女子。矮个男背着手,微跛着一脚,逐步逼近。不会错,那两人——
是纳粹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及传闻是他情妇的纳粹御用电影人,莱妮·里芬斯塔尔。
可是,他们怎么会过来?莫非……
纳闷之际,两人目不斜视地走向逸见。
两人同时在逸见面前停步。矮个子戈培尔,抬起冷酷的目光,盯住逸见的表情。
逸见反射性挺直背脊,脚跟互击,右手高高举到头上。
「希特勒万岁!」
这纳粹式的敬礼,口号喊得意外嘹亮。
4
「这位是……?」
戈培尔望着雪村问道。话声沉稳,犹如细语呢喃。
待逸见紧张地介绍后,雪村主动向前一步,微微弯身,伸出双手,哑声开口:
「能见到两位,是我莫大的荣幸。」
握住面前的人大方伸出的右手,雪村很快回到原位。微微俯首,悄悄抬眼确认对方浮现轻蔑的神色,他暗暗得意一笑。
能见到两位,是我莫大的荣幸——
在另一层意义上,这是真心话。
雪村在脑中整理对方的资料。
约瑟夫·戈培尔,群聚无赖之徒的纳粹党中,他是罕见拥有博士学位的菁英分子。在纳粹夺取政权的过程中,扮演极为关键的角色。
戈培尔首先着手处理的,是大街小巷的政党宣传海报。他废除只有文字的简单海报,在黑底上以富设计感的红色大字写下激励人心的词句:「大德国主义」、「复兴德意志第三帝国」、「优秀的纯雅利安民族是世界第一」、「德意志民族不知生,但知死」、「打倒犹太资本家」。虽然是根本没有内容的空洞标语,但这些街头海报攫住德国人的心。在可怕的通货膨胀与前所未见的不景气中看不到未来,国民之间弥漫着无处发泄的不满与不安,于是,纳粹党揭示的激烈狂言成为他们的发泄管道。
戈培尔不断想出令纳粹党大出锋头的点子:运动与娱乐、穿上整齐画一的制服游行、演讲(台下一定都安插内应)、打群架,甚至是焚书秀。在引起瞩目,引发群众狂热方面,戈培尔拥有特出的才能——说是天才也不为过。
六年前,在被赞颂为「人类史上最理性」的威玛宪法体制下,纳粹党合法夺取政权。同时,成立国民教育与宣传部,提案人就是戈培尔。
戈培尔顺理成章地被任命为首任部长。国民教育与宣传部的目的,首先是控制报纸、广播,及其他新闻媒体,并进一步利用媒体动员大众。隔年,在各种媒体盛大进行的希特勒赞颂活动中,举行国民投票,希特勒取得近九成的压倒性支持,就任总统。独裁体制于焉完成。
另一方面,莱妮·里芬斯塔尔历经舞娘、女星等职业后,转行成为电影导演。拍摄纳粹党大会的《信仰的胜利》(Sieg des Glaubens)、《意志的胜利》(Triumph des Willens),奠定纪录片独特的影像技巧。如今,她已被视为象征纳粹德国的电影导演之一。
感受到一股视线,雪村抬起头。
莱妮·里芬斯塔尔眯着眼打量雪村,隐约浮现怀疑的神色。
她察觉什么了吗?怎么可能?
情急之下,雪村摆出毫不设防的天真表情回望。拥有一张细长脸庞的里芬斯塔尔蹙起眉,歪着头问: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不,这怎么可能?我是第一次有幸拜会里芬斯塔尔小姐。」
雪村佯装慌乱地摇手回答,暗暗咋舌。
确实,雪村曾在别的任务中见过里芬斯塔尔一次。当时,雪村乔装成报社记者,潜入纳粹党大会,偶然与她擦身而过。如果她真的记得那次碰面,那么她的影像记忆力着实惊人。不愧是希特勒看上的电影导演。
「你拍的电影,我全部看过。每一部都非常棒。今天能见到你,实在是三生有幸。」
雪村刻意用有些笨拙的德语说着。
「尤其是你记录柏林奥运的《奥林匹亚》(Olympia),是我最喜欢的一部。那真的是很棒的作品。」
雪村连珠炮般赞不绝口,对方脸上的狐疑之色总算消失。愈是被誉为才华出众的人,意外地对奉承愈难以招架。
里芬斯塔尔唇畔浮现挖苦的笑,「东京奥运取消,真是遗憾。」
「是的,我也感到十分遗憾。没办法,毕竟日本正处于关键时期。」
雪村配合对方的话,夸张地耸耸肩。
里芬斯塔尔的奥运纪录片《奥林匹亚》,拍摄的是上次一九三六年的柏林奥运。当时已决定下一届由东京主办,所以柏林大会的闭幕式致辞为「四年后东京再会」。按原本的计划,相当于四年后的明年,会在东京举办奥运。但日本军与中国军正在大陆交战,看不到出口的状况延续着,日本政府判断东京奥运不可能举行,在去年交出主办权。
「咦,正因是非常时期,即使有些勉强,日本也应该举办奥运。」
里芬斯塔尔依然带着那抹挖苦的笑,继续道。
「我们非常期待日本导演会怎么拍摄奥运纪录片呢。对吧?」
她转向身旁的戈培尔,投以意味深长的眼神。
「博士,能不能秀一下『那个』?」
里芬斯塔尔催促着,纳粹首屈一指的菁英分子戈培尔「博士」,拿她没辙般苦笑。
「『前畑加油!前畑加油!赢了!赢了!赢了!赢了!』注39」
戈培尔意外灵巧地模仿日本广播的声音。
「柏林奥运时,日本的主播真教人叹为观止。莱妮和我再怎么做好万全的安排,也无法像那样挑起国民的狂热。虽然不甘心,但我们甘拜下风。」
戈培尔耸耸肩,继续道。
「不过,那是巧合的产物。那种手法无法一用再用。第二次是模仿,第三次就沦为闹剧。除非是无脑的傻瓜,否则都会觉得扫兴。包括这部分在内,我们原本非常关注日本奥运会是什么情况。如同莱妮提到的,我也认为日本应该举办奥运。然而,日本却干脆地交出主办权,实在遗憾。」
戈培尔不停摇头。
柏林奥运以前,不管在哪一层意义上,奥运都只是业余体育的庆典,是上不了国际政治舞台的小活动。
可是,纳粹彻底利用奥运。
首先是策动国内外的新闻媒体,盛大报导奥运的消息。各国媒体应邀到德国,无论是交通、食宿、金钱等一切开销,皆提供种种优惠。奥运正式开幕后,以希特勒总统为首,所有纳粹干部都赶到奥运会场,替选手加油打气。经过锻炼的肉体美、胜负一瞬间的紧张感,年轻与健康是美好的。人们为选手的活跃送上声援,为他们狂热。比赛结束,发色、眼珠、肤色不同的选手,互相赞扬对方的表现。来自世界各国的新闻媒体捕捉这些画面,写下报导传送到全球每一个角落。
接着,会后公开的纪录片《奥林匹亚》再次令全世界陷入狂热。从观众平常不可能看到的角度拍摄的影像魄力十足。运用特写、慢动作、倒转等手法,没拍好的赛事就重新来过。透过影像和音乐,原本只是业余运动赛事的奥运,摇身一变,成为「轻易感动每一个人的大戏」。
《奥林匹亚》将奥运的美好传递给全世界,同时也充分达成目的,让世人对主办这场奥运,促使赛事顺利成功的纳粹德国(镜头不时带到希特勒总统的身影)萌生信赖。
就在这一刻,欧洲人对德国的印象从「野蛮纳粹」变成「和平纳粹」。纳粹德国以这样的形象作为隐身衣,悄悄扩大受到《凡尔赛条约》严格限制的军备,不知不觉间成长为凌驾英法的军事大国。
在过去漫长的历史中,各国政治人物皆对奥运不屑一顾,纳粹却在政治与军事上,将奥运利用到敲骨吸髓的地步。
卓越的着眼点。据说利用奥运的情报战略,也是戈培尔的提案。
或者就像戈培尔指出的,正因时局如此,日本更应该在东京举办奥运,向全世界宣扬「和平日本」,但是——
雪村悄悄皱起眉。
即使是这一瞬间,中国大陆上仍持续着泥沼般的战事。由于日渐庞大的军事费用,国内经济早已崩坏,乡村在穷困中喘息。卖女儿成为家常便饭,有些地方甚至出现饿殍。在看不到出口的状况下,只为宣扬国威,就投入天文数字的国家经费举办东京奥运,与其说是滑稽,简直到了惊悚的地步。
毫无前景可言,即使空洞地热闹一场,在政治上也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想拿奥运当「烟雾弹」利用在政治上,起码要等处境再像话点。比方——
掌握局势混沌不明的欧洲往后关键的发展,是纳粹德国。
这一点毋庸置疑。
必须识破纳粹的真实意图,洞悉他们的方针,精准应对。
这是现今的日本在复杂诡谲、雁过拔毛的国际情势中唯一的生路。
雪村眯起眼,试着揣摩正与逸见闲聊的戈培尔的想法。
德国国内的新闻媒体,已完全掌控在戈培尔手中。
继报纸、广播后,戈培尔下一个想支配的目标就是电影。德国最大的电影制作公司「UFA」股权,纳粹党已取得七成以上,人事方面也和政权紧密连结在一起。实质上,可说是纳粹党把持的国营企业。
电影是运用音乐与影像的复合媒体。
根据最近发表的学说,人类接收的资讯中,视觉与听觉就占八成。
电影这种复合媒体,能够以自然的形式,将「简单明了的故事」灌输到国民的潜意识里,动员他们投入国家方针。简单明了的故事与壮丽的音乐,能轻易剥夺人们的理性,令他们狂热。「当理性沉睡时,怪物就会觉醒」,这应该就是戈培尔的目的。问题在于——
纳粹要把德国国民引导到哪里?
具体而言,德国的下一个攻击目标,是苏联,还是英国?
纳粹想灌输国民的下一个简单明了的故事为「敌人是谁」。
只要能预先知悉他们的方针,日本就能先声夺人。至少能将欧洲情势转变为对祖国有利的外交筹码……
「对了,戈培尔先生,今天您怎么会特地光临?」
逸见讨好地笑着,忽然想到般问。
戈培尔没立刻回答,望向墙上的进度表,若无其事地反问:
「摄影进度似乎有些落后?」
「小问题。只是稍微变更摄影次序,一切都在掌控中。」
「而且制作费也超出预算。」
「超出预算?」逸见愣住般眨眨眼,「这就怪了,这次还没用掉多少……」
戈培尔不知为何眯起眼,像在仔细观察逸见。
「其实,我听到奇妙的传闻。」
戈培尔一字一句慢慢吐出,仿佛在确定这话带来的效果。
「最近片厂出现某个人物。」
「某个人物是指……?」
「没错,该怎么说才好……」
戈培尔背着双手,转身扫视整座片厂,继续道。
「有人目击到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既然如此,那肯定是鬼魂——你懂我的意思吧?」
戈培尔面向逸见,露齿一笑。
「我们不承认世上有鬼魂。慎重起见,将派秘密警察过来监视,你们好自为之。」
5
翌日。
柏林安哈特火车站,上午八点——
这座位于波茨坦广场东南方的德国最大转运站内,挤满裹着厚重冬衣的乘客。前往职场的上班族、通学途中的学生、外出采买食品或圣诞礼物的人,但也不全是目不斜视、快步赶往目的地的人。有些趁等待火车的空档专注看报,有些发现熟人互相道早,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天。
德国成功对波兰发动「闪电进攻」,向英法宣战后,柏林市民的生活看似毫无不同。提到变化,只有夜间开始实行灯火管制,嗜好品及部分粮食变成配给制而已。
雪村在站内商店用零钱买了份报纸。他瞥标题一眼,便折起报纸,夹在腋下左右张望。
只见模仿文艺复兴样式的柱子后方,有一名看报的男子。
男子打开的报纸边角,折成特殊的角度。
雪村踩着轻松自若的步伐走近男子,在男子身旁打开报纸,随即想到什么般折起,从口袋掏出记事本和钢笔,在记事本上写字。墨水出不来,雪村蹙起眉,甩甩钢笔再试一次,依然写不出来。
「要用我的吗?」
转头一看,男子向雪村递出一支钢笔。虽然说的是字正腔圆的流畅德语,但递出钢笔的手,肤色属于东方人。身材中等,穿着朴素的灰西装。猎帽的帽缘压得很低,瞧不清底下的脸……
「Danke schön(谢谢),真是帮了大忙。」
雪村用德语道谢,接过男子的钢笔,在记事本上写着。
把钢笔还给男子后,雪村再次打开报纸。
「迟到五秒。」
隔壁男子在报纸背后说。那是极端锁定方向的低沉嗓音。猎帽底下的嘴唇看不出在动。
是谁?
雪村盯着报纸,眯起双眼。
在日本见过的人吗?不,这声音难道是……?
他摇摇头。
不对,况且追究也没意义。
取得来自祖国的报告文件,是这次接触的目的。以约定的角度折起的报纸、「迟到五秒」的暗语、没水的钢笔,到此为止都符合程序。雪村一样锁定方向沉声问:
「那么,委托的事调查得如何?」
「《武士的女儿》大卖座,另有内情。戈培尔秘密召集媒体,下达指示:『大力报导这部作品,绝不能写负评。』」
雪村冷哼一声。不出所料,并非作品好才卖座,而是卖座的才是好作品。这就是戈培尔的手法,问题在于……
「有办法证明吗?」
「『冗长到无法忍受』,戈培尔在日记里这么写。」
男子理所当然地回话,雪村暗暗咋舌。这代表「他豢养能偷看戈培尔私人日记的内部线民」。金钱、异性、信念、甜言蜜语或恐吓,无论用的是什么手段,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达成。
是长期潜伏的特务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然而,脑中浮现的疑惑,不能直接询问对方。不,即使问出口,也不可能得到答案。潜伏的间谍,唯有交换情报时会互相接触。非必要的情报,不问亦不听。只要不知道,万一落入敌人手中,遭到拷问便无从回答,可将损害控制在最低程度。
目的达成,接触结束。
接着对方会折起报纸离开,雪村暂时停留原地,观察周围,确认是否有人尾随对方。如果需要,就「排除敌人」。这是间谍之间的礼仪。
对方翻过折角的报纸。
这是追加情报的暗号。
雪村不禁蹙眉。对间谍来说,将接触时间缩到最短,可说是第二本能。无论是何种形式,「追加」都十分罕见。
「逸见五郎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对方话中带着些许嘲笑。
「本人宣称是为躲避感情纠纷,才从好莱坞逃到德国,但理由不只如此。逸见涉嫌盗领资金。遭逐出日本,原因也是钱。在他滥用纳粹的钱,把事情搞砸前,要他收手。」
男子面无表情说完,便折起报纸,抬头仰望站内的时钟。猎帽底下露出白皙端正的侧脸,意外地年轻。
男子的目光移向手表,确定时间,看也不看打开报纸的雪村,径自步入人群,旋即消失无踪。
6
雪村回到饭店,打开房门,在门口暂时停步。
原本应该设下几个机关,确认不在期间是否遭到入侵,但符合此次任务的假身份「雪村幸一」的,是这种水准的廉价旅馆。如果拒绝清洁人员趁他外出入内打扫,反倒不自然。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只能以遭到入侵为前提行动。
话虽如此,不管任何情况,都必须进行最起码的安全确认。
借由调整过角度的镜子,确定房里死角有无可疑人物埋伏。他以指尖弹出硬币,竖耳聆听滚入房中的动静,再踏进门内。
捡起地上的硬币,打开廉价收音机电源。他脱下大衣和帽子,挂上衣帽架。
一阵杂讯后,唐突地流泻出音乐。
开始吧!春天向森林呼喊,
那声音响彻每一个角落。
像遥远的波浪消失在彼方,
尽头涌起的浪涛滚滚而至。
声响益发高涨,
温柔交融的声音扰攘森林。
《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幕第三场,骑士华尔特的〈试唱歌〉。这是纳粹最钟爱的华格纳歌剧。
雪村唇角浮现嘲讽的笑。
如此一来,即使房内遭装窃听器,对方也只有欣赏歌剧的份,无法捕捉到细微动作的声响。
他面对墙边的书桌坐下。
打开附灯罩的台灯,从外套内袋取出钢笔,拿到灯光下——乍看是一支普通的钢笔。
刚刚雪村在熙来攘往的安哈特火车站,与潜伏在德国的另一名日本间谍接触。「写不出字的钢笔」是用来确认彼此「无人跟踪」的暗号,同时兼具一种功用。雪村向接触对象借用钢笔,在记事本上写了写,很快递还。还回去的是雪村一开始拿的钢笔,掉包是在雪村掌中进行(这是练习过无数次的掉包技术,即使附近有人旁观,也绝不会察觉)。
雪村配合广播音乐哼着歌,着手作业。
拿出从日本带来的特殊形状工具,准确重叠在钢笔的商标上。如同约定,右转三次,左转一次,再右转两次,钢笔外壳便发出细微的「喀嚓」一声打开。
利用尖细的镊子,从外壳与墨水匣之间小心抽出薄纸。墨水匣里装的不是墨水,而是强酸液体。只要弄错顺序,墨水匣就会破裂,融掉薄纸。
雪村全副神经集中在指尖。桌面摊开的半透明薄纸上,写满密密麻麻的细小数字——密码。
雪村噘嘴轻吹口哨,分量比想象中多。慎重起见,他取出火柴放在手边。万一有人侵入,立刻点燃凑上去。特殊的薄纸会瞬间燃烧殆尽,连灰都不剩。
转换密码的密码表,一般使用乱数表。但对于一旦受到怀疑,便意味着任务失败的潜伏间谍,乱数表是非常危险的物品,多半会使用不易招致怀疑的字典或文学作品——利用页数和文字排列作为密码表。这次的任务,指定的密码表是华格纳歌剧的音符,雪村必须熟背根本不喜欢的华格纳歌剧全部乐谱。
依循音符的排列顺序,将不规则的琐碎数字,逐一转换成文字。
重组文字后,雪村在脑中重新浏览一遍通讯内容。
他皱起眉,咬住嘴唇。
然后,他点亮火柴拿近,薄纸瞬间燃烧殆尽。
通讯的内容,是遭到召回的驻德日本大使的侦讯笔录。不必提,这是高度机密文件,问题在于大使的发言。
在对德情报战方面,日本一败涂地。
召回驻德日本大使,便是为了追究此一过失。不料,大使竟得意洋洋,向祖国调查官大谈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及纳粹政权多么杰出。
「日本和德国都是军人国家。两国的『尚武精神』才是最重要的,语言是其次,只是旁枝末节。」
「德国人的体贴,总是让我喜出望外。拜会时,即使没提出任何要求,他们也会不断供应令人满足的事物,完全是以心传心。这是德国与日本灵犀相通的证据。」
「纳粹干部总是这么说:『我们绝不会亏待日本。在欧洲实现第三帝国的梦想后,一定会让雅利安人名誉会员——日本,成为亚洲盟主』。」云云。
看来,大使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何遭召回。
说穿了很简单,陆军武官出身的驻德日本大使受到纳粹的「盛情款待」,乐不思蜀,甚至主动泄漏日本的外交机密。而且根据本人的说法,「我由衷觉得这都是为了日本好」。
从笔录中,看不出他对受到利用一事有任何自觉。
雪村不禁哑然。
以心传心?德国与日本灵犀相通的证据?
事前彻底调查谈判对象的喜好及弱点等资讯,可说是外交的基本。为达目的,不论手段合不合法,随时都要使出浑身解数。然而,日本的驻德大使,竟是这种连谈判的基本前提都不了解的家伙吗?简直是石破天惊的怪事。
雪村还发现一件奇妙的事。
大使主动泄漏日本外交机密。
果真如此,未免太诡异。
以大使室为中心,新大使馆遭人安装许多窃听器。换个角度来看,窃听器的数量多到不自然。
可是,既然大使没有保密防谍的自觉,只要开口询问,他就会「为了日本好」,主动吐露机密事项——根本不需要窃听器。
难道装设窃听器的不是纳粹?如果不是纳粹,到底是谁?目的何在?
雪村抬起头,望向墙上的镜子。
倒映在镜中的,是穿戴着雪村幸一这个假身份的「陌生男子」脸庞。是每一个人,也非任何人的年轻男子脸庞。或许是廉价照明的缘故,看上去宛若幽灵……
幽灵?
雪村蹙起眉。
最近刚听过这个字眼。
是在昨天逸见邀他前往的UFA片厂。
在片厂里,雪村巧遇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戈培尔言谈之间,唐突提及「听说这里最近闹鬼」。不,问题不在话语本身。「有人目击到不该出现在此的人」,戈培尔这么说的瞬间,周围许多人不禁倒抽一口气。视野一隅,雪村瞥见几个人不安地交换眼神……
当时在附近的是UFA的摄影人员,其余就是电影演员。
他们互相交换的奇妙眼神,雪村一直暗记在心底。所以,他才会突然想起「幽灵」这种可笑的比喻。
雪村双肘撑在桌上,十指交握。
《纽伦堡的名歌手》的音符像生物般在脑中跳跃、缠绕,演奏出不协调音。
高亢的旋律冷不防断绝,浮现一种假设。
确认一下吧。
雪村喃喃自语,起身拿了帽子和大衣,离开饭店。
7
「卡、卡!」
逸见五郎大声怒吼。
「自然一点!懂吗?自然!听着,这是一部有声电影,不需要默片时代那种夸大的肢体动作。时代变了,得更自然一点,这才是好莱坞风格!」
他连珠炮般骂一串,站在布景暖炉前的军服德国男演员,及一身花洋装的金发碧眼女演员,不满地对看一眼。那表情仿佛在质疑:「凭什么我们要听一个日本人指挥?」
逸见板着脸,倨傲地坐在导演椅上。
日耳曼民族优不优秀他不知道,但至少在摄影现场,自己就是导演,也就是神。如果有怨言,就去向任命逸见五郎为导演的德国宣传部说吧。
不过,他终究没脱口而出,仅仅在内心嘀咕。
「好,刚刚那场戏再来一次。从头开始,我要自然的演技。——预备,开麦拉!」
看到重新开始的表演,逸见暗自咋舌。
这群花瓶,就是不思长进,才永远赢不过好莱坞。
逸见这么想着,纳闷地歪头,又板起脸。
不,不对,不是那样。德国电影赢不过好莱坞电影,根本的症结在于……
「卡!」
表演再次被打断,演员们满脸写着抗议:「这次又怎么啦?」
逸见搔着后脑勺,「休息一下,三十分钟后继续。」
任意宣布后,他心血来潮般补上一句:
「不好意思,大家可以先离开摄影棚吗?我要一个人想点事情。」
听到逸见的话,演员和工作人员不禁傻眼,面面相觑。目前进度落后,应该没空悠哉休息。可是在拍片现场,导演的指示是绝对的,即使那是个反复无常的日本人。众人顶着不满的表情,鱼贯步出摄影棚。
面对无人的布景——拼贴木地板、黑樱桃木家具、假壁炉,逸见双手撑着后颈,深深靠坐在导演椅中。
他转动眼珠,扫视周围。
从天花板垂下的厚重黑布幕,完全覆盖墙壁。地面铺满管线,甚至没有落脚的空间。部分管线沿着墙壁爬上天花板。他的身后是镜头凸出的沉重金属盒子——德国傲视全世界的最新电影摄影机。另一台摄影机与三脚架一起放在推车上,可借轨道水平移动。音响调节器配置无数拉杆和真空管,灯号闪烁,插着头戴式耳机。循背后延伸而出的管线望去,连接的是悬垂天花板的两支收音麦克风……
环顾一圈,视线回到原处。
逸见茫然望着无人的布景,眉头打成死结。
「我要一个人想点事情」。
他并未对工作人员撒谎。
一大早,逸见就忧虑到无法专心拍片。害他无暇管什么拍片的问题——
那就是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的话。
昨天,纳粹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带着传闻中的情妇里芬斯塔尔造访摄影现场。当时,他以莫名意味深长的语调,抛出一句神秘的话:
「有人目击到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接着,他又说:
「我们不承认世上有鬼魂。慎重起见,将派秘密警察过来监视,你们好自为之。」
接着,戈培尔盯着逸见,像在观察他的反应。
逸见不禁脸色大变。
「你懂我的意思吧?」
戈培尔这么问。坦白讲,逸见根本不懂他指的是什么。但不管怎样,任大人物直接离去太危险。这年头,在德国惹恼戈培尔的人,免不了要丢饭碗。别提饭碗,可能连吃饭的项上人头都不保……
情急之下,逸见顺着他的话应道:
「戈培尔先生,其实,从刚刚起我就在犹豫该不该告诉您……」
他左右张望,凑近戈培尔,压低音量。
「如您所说,由于片厂闹鬼,工作人员都吓坏了。进度落后,预算超过,也都是这个缘故。」
戈培尔讶异地皱眉问:
「那么,是真的有鬼?」
「是,当然!」
逸见坚定地点头,连珠炮般继续道:
「我想以爱好电影闻名的戈培尔先生当然晓得,从以前开始,拍片现场总与鬼魂脱不了关系,经常闹鬼。电影是处理光和影的艺术,或许和鬼魂特别投合吧。不,可能是使用电的缘故。拍片时,我亲眼目睹白色人影突然冒出,又无声无息消失在镜中。不管是在日本还是好莱坞,每个地方都不例外。」
逸见耸耸肩。
「但鬼魂不会作怪,工作人员应该会渐渐习惯。」
戈培尔不置可否。他眯起眼,狐疑地盯着逸见,不久便带着里芬斯塔尔离开……
逸见回溯昨天的对话,百思不得其解。
当时他靠着机智(真佩服自己怎么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把戈培尔糊弄过去,让他放弃追问离开了,但下次不见得会那么顺利。
戈培尔特地亲自前来拍片现场,一定有什么台面下的理由,应该这么解释才对。当然,他提到的「鬼魂」,也得拟定对策,毕竟——
「将派秘密警察过来监视,你们好自为之。」
戈培尔这么出言警告。
警告?
可是,到底是哪里出问题?戈培尔大人究竟不满意什么?
逸见皱起眉,再度歪头寻思。
戈培尔指出「拍片进度落后」,还说「制作费超出预算」。
确实,进度比当初的预定慢了一些,但谁教纳粹推动古怪的方针,搞得优秀电影人才陆续遭驱逐,导致拍摄团队素质低落。进度会落后,应该归咎于纳粹,也就是戈培尔。把烂摊子丢给逸见,他根本无可奈何。
至于制作费,逸见的确将部分预算挪为私用,不过,这又怎么了?提到电影制作,不管去到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本「糊涂帐」。回收制作费后,有多少观众进电影院,便有多少收益,也就是「一劳永逸」、全靠客人捧场的生意,难免会有误差。为了拍出好电影,预算超过一点、进度落后一些,不都是天经地义?
况且,比起德国正在操弄的战争,电影制作费根本是九牛一毛。打造一辆威风的德国战车的经费,可拿来拍不少部大片吧。要拍出好电影需要花钱,不挥霍哪拍得出什么成果?跟好女人是一样的道理!
好女人?
想到这里,逸见脑袋像挨了重重一拳。
等一下,难道不是吗?
他记起来了。
表面上,戈培尔是「顾家好男人」。他有个大家庭,包括妻子和前夫生的孩子在内,有二男五女共七个孩子,被表扬为「模范德国家庭」。然而,私底下,戈培尔的好色众所皆知。传闻「菁英小矮子」戈培尔,年轻时完全不受女人青睐。成为宣传部长,在德国电影界获得权势后,美女纷纷投怀送抱,向他抛媚眼,想爬上他的床。于是,戈培尔变了。现在的他,仗着主宰电影界的莫大权势,毫无节制地逼迫女星与他共度春宵。
司空见惯的情况。实在是陈腔滥调,教人听得打哈欠——
原来如此,我懂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逸见双手撑着后颈,吃吃笑起来。
「有人目击到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戈培尔这么形容那个鬼魂。
不应该在这里的人。
逸见的脑海浮现一名年轻女子。玛尔塔·郝曼,拥有令人惊艳的金发,及湖水般澄澈的淡绿瞳眸,是魅力十足的北欧美女。由于共演新片,逸见与她颇亲近,两人的关系是现在进行式。他不止一次私下带她到片厂——
既然戈培尔大人想要,也没办法。只得和玛尔塔道声珍重再会,另寻芳草。
话说回来——逸见苦笑着摇摇头。
「别碰玛尔塔·郝曼。」
想到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特地驾临片厂,竟是为了拐弯抹角暗示这件事,逸见不禁感到好笑。没办法明讲,是顾虑到身旁的「情妇之一」里芬斯塔尔在盯着吧。传闻戈培尔只在这个交情长久的情妇面前抬不起头,才会绕着圈子、打哑谜般说「片厂闹鬼」。
「将派秘密警察过来监视,你们好自为之。」
堂堂一国的部长,为了得到一名年轻女子,居然做到这种地步,岂止让人惊讶,根本是笑话一桩。可见他年轻时是多么不受女人欢迎,想必吃过女人不少亏。
这么看来,德国恐怕会尝到败仗的滋味。
逸见无意识地低喃,连自己都吓一跳。德国正与英法交战,坊间认为德国占有压倒性优势,而日本和意大利可能搭上势如破竹的德国顺风车,揭开新的战局……
逸见耸耸肩。想也没用,他不懂政治,遑论战争的发展。况且,不管德国是赢是输,都与他无关。
逸见愉快一笑,自昨天笼罩头顶的乌云瞬间消散。
起身准备唤回工作人员继续拍片时,他的脑袋已在盘算别的事。
对了,下次提议拍鬼片吧,一定会成为旷世杰作。问题在于,要怎么说服戈培尔……
逸见灵机一动,手指一弹。
干脆让玛尔塔·郝曼主演如何?
8
鬼魂吗?
雪村望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嘴角浮现淡淡笑意。
柏林日本大使馆,凌晨两点——
所有职员下班后,大使馆寂静无声。照明全部关闭,唯有透进窗帘缝隙的苍白月光,隐约照出物品的轮廓。
雪村面对大使室墙上的穿衣镜,对焦般眯起眼。
昨天——
造访片厂的戈培尔吐出奇怪的话。
「据说片厂最近闹鬼。」
那一瞬间,雪村周围的几个人不禁倒抽一口气。他若无其事地观察,在听得到戈培尔声音的范围内,只有UFA的摄影人员和演员。看着他们的反应,雪村感到事有蹊跷,于是留意着他们的动向。在戈培尔指出进度落后、预算超过,逸见顺着对方的话辩解「那是闹鬼的缘故」时,雪村眼角余光捕捉到一名年轻摄影助理愕然停下手,左右张望。另一名工作人员慌张地朝他微微摇头。还有一名工作人员无言动着嘴:
「不是这里。」
受过读唇训练的雪村看得清清楚楚……
逸见似乎是胡扯一通,但他可能认为是最合理的解释。实际上,从戈培尔完全被唬过去的结果,可判断逸见的推测正确。然而——
「白色人影冒出,又无声无息消失在镜中。」
逸见的胡说八道里,唯独这部分莫名逼真。
负责讯问过就会知道,人在情急之下,无法编出和眼前的事实毫无关联的谎言。即使在旁人眼中显得突兀、毫无脉络,但说话者脑海必定会浮现与眼前的事实相关的内容(能够井井有条吐出与听到的问题完全无关的事实,只有天才骗子,或受过彻底训练的优秀间谍)。逸见最近曾目睹「消失在镜中的白色人影」,于是情急之下捏造出这样的内容。不过,对逸见来说,看到什么都不奇怪。长年在电影界打滚,他认为大银幕上什么都可能发生。问题是——
「不是这里。」
对于工作人员的这句话,雪村十分纳闷。
听到戈培尔和逸见交谈,摄影人员的反应实在太不自然。不安的表情、别具深意的眼神,还有那句「不是这里」……
在饭店阅读日本大使的调查报告时,雪村忽然想起这件事,同时脑中掠过一个假设。
起初他觉得荒唐,绝不可能。但如果这个假设正确,看似支离破碎的拼图就能化成一张完整的图像,得到合理的解释。
为了验证可能性,他趁着昨天先设下简单的圈套——
雪村俯视脚边。
他在大使室地板撒一层薄薄的滑石粉。在大使室走动的脚印,其中一串消失在镜前,仿佛踏入镜中……
鬼魂吗?
雪村再次低喃,露出得意的笑,退后一步,朝镜子开口:
「出来吧。」
镜面缓缓摇晃,一名脸色苍白的陌生男子现身。
脸色苍白、戴着银色细框眼镜的矮个男,放弃般耸耸肩,摊开双手。
不是鬼魂,是活人。
「你是谁?」
雪村低声问,对方惊讶地皱起眉。
「你不是来抓我的?」
这下轮到雪村默默耸肩。
日本大使馆的大使室里,有一间密室。
发现这件事,是几个巧合重叠的结果。比方,逸见提到「白色人影冒出,又无声无息消失在镜中」,约莫是最近在醉醺醺的状态下拜访大使室,看到进入镜子后方密室的人影吧。所以,在向戈培尔的辩解中,唯独这部分莫名逼真。
当然,单凭逸见的话无法锁定地点。他可能在广阔的柏林任何一处目击到这一幕。当时雪村脑海浮现的,是大使室多到不自然的窃听器。依据调查报告,驻德日本大使是主动向德方泄漏机密,根本不需要窃听器。如此一来,在大使室各处安装窃听器的就不是纳粹,需要知道大使室动静的另有其人。有必要利用那么大量的窃听器精准掌握室内状况的,只有直接出入大使室的人。好比,住在连大使都不晓得的密室里的居民——
「朗。我是菲利浦·朗。」
出现在雪村面前的男子,唐突地自报姓名。有点驼背、骨架纤细的朗,用力挺起胸膛,双眼闪闪发亮,宣告自己的身份:
「我是电影导演。」
雪村对焦般眯起眼。
菲利浦·朗。
这个名字他确实曾经耳闻。
直到不久前,此人还被誉为「即将肩负德国电影黄金时代的天才年轻导演」。最近都没有他的消息,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形式碰面。
据传,朗突然从德国电影界消失,背后有两个理由。
一是他拥有犹太人的血统。
欧洲所谓的「犹太人问题」,对于居住在东方岛国的日本人,是个有些陌生的议题。除了基督教与犹太教的宗教对立以外,犹太人被禁止持有土地,遭公会排挤,历来多半从事小规模零售业和金融业。讽刺的是,随着近代资本主义发达,金融业逐渐成为社会中一股庞大的势力,犹太人被冠上放高利贷的形象。他们夺取汗流浃背辛勤工作的人们的金钱,是恶劣的金融业者、剥削劳工的贪婪资本家。
纳粹瞄准此一形象,扩大到极致。上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成为战败国,遭索求天文数字的赔偿金,国民在通货膨胀与失业的泥沼中痛苦喘息。纳粹巧妙汲取蔓延在国民之间的不满,把犹太人推出去当承受敌意的标靶。「(不管是失业或通货膨胀)全是犹太人害的」,如此荒唐的牵强附会,连歪理都称不上。然而,应该十分聪明的国民,却有一部分热中于信奉这样的歪理。德国战败,尊严扫地,他们内心累积种种不满,无论是谁都好,需要一个近在身边的敌人、一个发泄压力的对象。察觉这一点,纳粹提出「犹太人问题」,作为对国内的情报战。
纳粹夺取政权后,旋即以「犹太人是劣等人种」为由,剥夺国内犹太人的公民权,撤销他们的工作,没收他们的财产。此外,还设立收容所,强制将大量犹太人关进去。职场上再也看不到犹太人,有些被送入收容所,有些亡命出国。电影业界当然不例外,一旦遭认定为犹太人,便不得不选择前往收容所,或放逐异国。片厂失去许多优秀的从业人员,只因他们是犹太人。最近德国电影急速衰退的风声甚嚣尘上,不能说是毫无理由。
享誉德国电影界的天才导演菲利浦·朗,也受到「犹太人问题」波及。朗很早就公开自己具有犹太人血统,但有人强硬反对放逐他。
那就是宣传部长约瑟夫·戈培尔。身为希特勒的左右手,纳粹首屈一指的菁英,戈培尔迷恋朗在导演方面的才华,认为他是德国电影界不可或缺的人物,不愿放逐他。在戈培尔强烈的坚持下,朗获得「特别待遇」,条件是必须拍摄礼赞纳粹的电影,然而——
刚看完朗拍摄的「礼赞纳粹的电影」,戈培尔脸色骤变,一改往昔的态度,命令盖世太保逮捕朗,立即送进收容所。
这就是朗从德国电影界消失的第二个、也是决定性的理由。
盖世太保破门而入时,朗的住处早已人去楼空。接到报告的戈培尔一脸平静,严厉下达命令:「他来不及逃出柏林,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溜走。」
之后,盖世太保在柏林市内设下严格的关卡,不分昼夜,瞪大眼搜捕。朗居然潜伏在日本大使馆,连雪村也大感意外。
怎么办?
雪村皱起眉。
对方是「纳粹的通缉要犯」。抓住朗交给盖世太保,应该是德国期望盟邦的日本国民的行动。但——
蓦地,他察觉背后有人。
雪村的目光稍稍从朗身上移开。
镜中映出堵住门口的几道黑色人影。
迟了一拍,朗也注意到有动静。他的视线越过雪村的肩膀,投向门口,顿时浮现安心的笑容。看来,是他的「同伴」。
镜中映出的人影里,雪村认得一张面孔。带着喝醉的逸见走出大使馆那一晚,人行道旁的建筑物屋顶掉落一个盆栽。对方就是当时在屋顶上的人——换句话说,目标不是逸见,而是要警告清除大使室窃听器的雪村……
默默走进大使室的共有六个人。
如同预想,全是UFA片厂的工作人员。他们包围雪村,停下脚步。
发现雪村还是老样子,满不在乎,他们困惑地面面相觑。很快地,其中一人下定决心般开口:
「你打算怎么办?」
「我正在思考。」
「能不能请你保密?」
另一个人出声,雪村噗哧一笑。要求在别国大使室内装设窃听器,未免想得太美。
「你们方便先说明一下,怎么会变成这种情况吗?」雪村低声问。「听完我再决定怎么处理。」
他们互望一眼,像在寻思。不久,一名代表人物有所觉悟般开始说明。
菲利浦·朗的逮捕令发布之际,UFA的员工恰恰在场。一旦被捕,朗就完蛋了。他急忙连络朗,劝朗立刻逃走。然而,即使要逃,纳粹已撒下天罗地网,得先找地方躲藏。起初,朗轮流住在员工家中,但盖世太保很快伸出魔掌,情势岌岌可危。当时,刚好一名员工的妹妹进入改建中的日本大使馆工作。他们认为,盖世太保应该不会查到盟国的日本大使馆,便将朗藏进去。同时,他们塞钱给建商,请建商偷偷在大使室的墙上利用错觉盖一间小密室。安装大量窃听器,自然是为了正确掌握房间的主人——日本大使的动向(自从有声电影出现,在看不见之处设置麦克风成为录音技师的长才)。日本大使比德国人更崇拜纳粹,绝不能让他察觉。朗能够「如鬼魂般」进出镜子,就是依据窃听器得到的讯息行动。
如今一想,那是非常荒谬的事,但众人像赌命在走钢索。我们马上会找到解决方法,在那之前,请不要张扬……
听着来龙去脉,雪村不禁蹙起眉。为了眼前脸色苍白的小矮子——菲力浦·朗,这些人冒着极大的风险。万一查出他们隐匿盖世太保的通缉犯,绝不会有好下场。如同字面形容,他们是真的豁出性命。这表示朗是值得牺牲性命守护的人吗?可惜,他们的手法太外行。不过,或许正因是见招拆招的门外汉作法,才能反将恶名昭彰的盖世太保一军,直到现在都没曝光。
雪村思索片刻,问:
「逸见先生晓得此事吗?」
一名员工摇摇头,回答:
「他什么都不知道。在钱的方面,怎么讲……他很不计较……所以,呃……请他『协助』一下而已。」
协助?雪村冷哼一声。
戈培尔指责预算超支时,逸见打心底感到意外,歪着头嘀咕「这次还没花多少啊」。很简单,电影制作费都被挪用到这里。
不过,巨额资金竟如此轻易遭到挪用,教人不禁摇头。确实,逸见可担任企画、主演、导演、制片,拥有超乎一般日本人的才能,但也因此有点无法分辨现实与虚构。还是,长年参与电影制作,就会变成像他那样?
一回神,众人不安地盯着雪村,等待他的答复。
怎么办?
雪村摸摸下巴,灵机一动问朗:
「我可以看你拍的电影吗?」
9
「怎么了吗?」
有人突然从背后出声,逸见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转过椅子,发现雪村在饭店房内。只见雪村歪着头,总是和善的白皙脸庞浮现疑惑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不,怎么进来的?你怎会在这里?」
逸见慌乱地把摊开在桌上的信塞进其他文件。
「我怎会在这里?」雪村困惑地皱起眉。「不是逸见先生找我来的吗?您昨天说『到饭店来接我,一起去片厂』,对吧?」
啊,逸见总算想起。前几天,他邀请自称热爱电影的雪村到UFA片厂,不巧碰上戈培尔临时来访,一阵兵荒马乱,根本无暇参观,所以决定重新招待他。
「房门没关。」
雪村耸耸肩,回答逸见另一个问题。
「敲了几次门,也出声呼唤,但没任何回应。我有些担心,便进来查看……我不该进来吗?」
「不,没事。不要紧,别放在心上。」
逸见坐在椅子上,张开双手。比起向对方说,更像说给自己听。
「好豪华的客房。」
雪村环顾四周,感叹道。
「天花板挑高,空间舒适宽敞,铺上厚厚的地毯,搭配沉稳的高级家具。浴室全是大理石吗?无论规格或装潢都与我住的廉价旅馆天差地远,不愧是阿德隆饭店。」
这是柏林数一数二的顶尖饭店。
逸见接受德方邀请时,要求宣传部让他在拍摄期间住宿阿德隆饭店。
艺术需要奢侈。
这是电影人逸见的信条。
最高级的饭店、最高级的料理、最高级的美酒,及最高级的美女。他以世界为对手,凭一己之力,得到一切。一直以来,毫无问题。应该毫无问题才对……
「怎么了吗?」
听到相同的问题,逸见回过神。抬头一看,雪村担心地望着他。
「您的脸色有点糟,似乎连我敲门都没听见……遇到什么状况吗?」
遇到什么状况?
这句话简直像在淌血的伤口上抹盐。
面对雪村没神经的话语,逸见险些勃然大怒。仔细一想,雪村根本不知情,对他发飙也没用。
「咦,这是什么?」
雪村微微偏头低喃着,捡起掉在脚边的文件,直接念出声:
「『如果不希望我们向盖世太保举发,往后要乖乖听从指示……』」
糟糕!
逸见扑上去般从雪村手中抢过文件。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雪村问:
「那是什么文件?」
「没事,忘掉吧。」
「怎么可能没事!」
雪村难得疾言厉色。
「不管怎么看都是恐吓信吧?『如果不希望我们向盖世太保举发,往后要乖乖听从指示』?逸见先生,到底是什么状况?是谁在恐吓您?」
「谁在恐吓我?可恶,我哪知道!还想叫你告诉我咧!」
强自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逸见怒骂一通,仰望天花板,靠在椅背上,抓乱精心梳整的头发。
雪村提心吊胆地提议:
「报警吧。」
「报警?你是指通知盖世太保?」
逸见厌倦地摇头。
「少开玩笑。」
国家秘密警察——俗称「盖世太保」,原本是纳粹党内的调查组织,在纳粹夺权后,势力急速扩大。他们形同驱逐旧有的德国警察组织,掌握德国「维持治安」的权力。为了得到想要的供词,不择手段。如同字面,是真正的「不择手段」,没人能毫发无伤地走出侦讯室。无辜的市民惨遭拷问,丢掉半条命,甚至遭到虐杀的例子,多到不忍卒听。
「日本和德国是盟友,他们不会对日本人乱来吧。」
逸见无言地用力挥手,坚决驳回雪村的提案。
只因不中意眼神,那帮人就将无辜的市民凌虐至死。逸见绝不愿与他们有任何牵扯。
「逸见先生,您做了什么吗?对方拿什么勒索您?」
逸见思索片刻,摇头叹气:
「信上指控我私吞纳粹的钱。」
「纳粹的钱?您真的犯下如此大逆不道的罪?」
「可说『是』,也可说『不是。』」
逸见抚平小胡子。
「这就像硬币的两面,或见解上的差异。要拍出好电影,无论如何都得花钱。在这一层意义上,可说我挪用部分电影制作费,也可说不算。全是为了拍出好电影的投资,小数目罢了,只要电影卖座,转眼就能赚回来。不过,对方似乎握有证据。」
这样啊,雪村侧头低喃,忽然想到般拍一下手。
「既然如此,何不向戈培尔先生坦承一切?传闻他颇懂艺术,坦白告诉他钱的用途,他一定会明白……」
「不行,绝对不行。」
逸见慌忙打断雪村的话。
「戈培尔先生知道就糟了。嗯,你大概不晓得,但怎么说……别看他那样,他是个相当难取悦的人。」
逸见急着解释,额头浮现汗珠。
其实,对方掌握的把柄不仅仅是盗用公款。
盗用公款算是附带,夹在信里的照片才是问题。
那是逸见与戈培尔警告不准染指的女星玛尔塔·郝曼,不检点的床上偷拍照。绝不能让戈培尔知道此事。
逸见擦拭额头汗水,抬头一看,发现雪村讶异地眯起眼。
「您打算怎么办?」
逸见耸耸肩,干脆地回答:
「一走了之。」
一旦发生问题,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也是逸见的人生信条之一。不管在日本还是美国,他一直奉行不误。这次仍不例外,毕竟他有才华,演戏、导演、企画、制片,无所不能。他有自信赤手空拳闯荡全世界,但——
「您要逃去哪里?」
雪村一问,逸见顿时词穷。
仔细想想,无论是美国或日本,他都回不去了。即使逃出德国,德军势力也将席卷全欧洲。要是跑错地方,反倒会弄巧成拙。
逸见转过椅子,在桌上摊开世界地图。不必担心追兵,又能发挥长才的地方……
肩后伸来一只手,拿起放在桌面的恐吓信。
啊!逸见惊呼,想抢回来,却遭雪村制止。
「干什么,把信还来!」
逸见想站起,雪村以一指制住他,浏览恐吓信。
「纸张是德国产品,但墨水是『俄国蓝』——俄制墨水。看分离动词的用法,写信的人,母语可能是俄语……」
雪村仿佛变了个人,喃喃自语。逸见不禁愣住。
「最近有没有遭到跟踪或监视的感觉?」
雪村唐突地回头问,逸见默默摇头。
「那么,果然是间谍所为?」
雪村眯起眼,喃喃自语。
「发出恐吓信的八成是苏联间谍。但苏联间谍为何在柏林?让细胞潜入UFA,究竟有什么企图?」
「呃,雪村……?」
逸见战战兢兢出声。眼前这个人,与他认识的爱好电影的和善青年——承包大使馆装潢、从日本来到德国的羞怯年轻人雪村幸一,根本是不同人。
雪村回头,目光锐利得仿佛会穿透逸见,低声提议:
「一起解决这件事吧。逮住发恐吓的家伙,交给纳粹。如此一来,上头应该会放过您微不足道的盗用公款罪行。还有……」
雪村唇畔浮现几近凄绝的笑容,继续道:
「染指戈培尔中意的女星的事。」
呜……逸见连话都说不出来。
用力咽下口水,他拼命挤出声音,哑着嗓子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
「如同您在宴会上指出的那样。」
面具脱落,雪村毫不隐藏地流露英气,低语:
「我是日本间谍。」
10
「这是军方机密,切勿外传。」
雪村笑着叮嘱,又忽然想到般问:
「最近您预定要和希特勒总统见面吗?」
「这么一提,后天要在戈培尔先生的宅邸召集电影界人士,举办圈内人的宴会。听说总统或许会来露面……」
「就是这个!」
雪村手指一弹。
「苏联间谍的目的恐怕是刺杀总统。如果能在纳粹第二把交椅戈培尔家中举行的自己人宴会上暗杀总统,德国将一夕分崩离析。」
暗杀希特勒总统?德国分崩离析?
逸见直眨眼。
「等等,我跟不上,到底怎么会……」
听好——雪村直视逸见,迅速继续道:
「逸见先生,苏联间谍掌握您的把柄。这是没办法的事,再正直清廉的人,一定有弱点。即使本人没发现,绝对还是有不想公开,或无论如何不愿被特定的人知道的秘密。间谍的工作,就是挖掘出那样的秘密,并以秘密为把柄,操纵目标对象。目前,苏联间谍的具体想法我不清楚。他们可能打算对您洗脑,将您塑造成刺客,也可能只是要您当内应,引刺客潜入宴会。唯一确定的是,纵然只有一次,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听从他们指示的瞬间,您就落入他们掌心,而且会愈陷愈深,根本无法逃离。等在前方的只有破灭。」
「那……我该怎么办?」
逸见怀着求救的心情问雪村。
「只能靠我们自己解决。」
雪村果断地点点头。
「与发出恐吓的苏联间谍对决——就您和我。」
这可能吗?
逸见不禁愣住。
「关于接触方法,他们有任何具体的指示吗?」
逸见急忙重读恐吓信,低声呻吟:
「『十二点,一个人到乌尔邦卸货码头』……是今天晚上。」
雪村瞥一眼时钟,视线回到逸见身上,冷静地说:
「没时间了,快走吧。」
深夜的柏林——
实施灯火管制,一片黑暗的石板路上,回响着两名男子的鞋声。
恐吓信里指定的「乌尔邦卸货码头」,是设在柏林市街南方、兰德威尔运河途中的运河货船码头。
一阵寒风袭来,逸见浑身哆嗦。
这个季节,运河表面冻结成白色,横越的风仿佛要将所有生命拖进冰冻世界。逸见听从雪村的命令,匆匆换上外出服便跑出温暖舒适的阿德隆饭店。早知如此,里头就多穿一件。逸见脑海掠过一丝不满。
——没时间了。
雪村催促逸见。直接从饭店到乌尔邦码头,时间应该十分充裕。逸见指出这一点,雪村错愕地耸耸肩应道:
「他们当然早派人监视移动路线。间谍的铁则是『出其不意』,我们要迂回绕路,从背后观察。况且,对方很可能武装,我们不能手无寸铁地赴约。」
两人循着复杂的路线绕过市区(途中雪村对逸见耳语:「这是为了摆脱跟踪。」),最后来到路易斯河岸大道。
前方流经的就是兰德威尔运河。沿着运河前进,就能抵达指定地点。
「第三个入口,五和六之间……」
雪村复诵着神秘的话语,在面对运河并排的廊柱之间走来走去,忽然停下脚步。他双腿微开,警戒地左右窥看,低声开口:
「逸见先生,请过来!」
逸见吓得差点没跳起,连忙跑到雪村身旁。
「我负责监视,麻烦依照我的指示行动。」
逸见依照雪村的指示,趴在运河边缘的石板地上。尽管已冻结,运河混浊的恶臭仍扑鼻而来,他忍不住想别开脸。
「沿着边缘把手伸下去。」
雪村没理会,以冰冷的语气接着道。
「请脱掉手套……指尖的感觉很重要。」
逸见无奈地脱下手套,按雪村说的,依序摸索冻结的石头,果真构到一样东西。石头底下似乎有个人工把手。他一拉扯,石头便脱落。手伸进打开的洞穴,触到一包封得严实的物品。
「小心拿!」
头上传来雪村的提醒。
虽然差点滑落,逸见总算成功取出包裹。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回过神才发现天寒地冻中,额头却浮现豆大的汗珠。
雪村接过包裹,迅速拆封,出现两把手枪。雪村熟练地检查,满意地点点头,似乎两把都没问题。
一把枪递到逸见鼻前。
「请带着。」
逸见反射性地接过,重新望向手中的枪。瓦尔特P38。最近他才用过同款的手枪——不过是在电影中。
「走吧。」
雪村小声催促,领头走了出去。
「……这里。」
雪村藏身墙畔,回头向逸见打手势。
逸见弯着腰,小跑步到雪村身旁。
雪村侧身,指示逸见查看墙壁另一边。
逸见提心吊胆地探头,发现从建筑物缝隙恰恰看得见整座乌尔邦卸货码头。这是恐吓信里指定的接触地点。距约定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左右。
「目前没有可疑的动静。」
雪村附耳低语。
「暂时在此处观察情况,瞧瞧对方是什么人。」
逸见默默轻点几下头。
雪村选择的「埋伏地点」,是离运河有些远的工厂遗址。砖造的坚固建筑物无人使用,呈现废墟的景象。墙上满是涂鸦,玻璃破裂的窗户随便钉上几块木板补救。
逸见交给雪村监视,仰望天空。
无云的冬季夜空高挂着镰刀般细薄的月牙,向地面投射清朗的月光。亮度足够监视,但——
情况怎会演变成这样?
逸见纳闷不已。
在饭店收到来路不明的恐吓信,确实是一切的开端。不晓得是谁寄的,一回过神,发现门下塞进一封信,写着要向盖世太保举发逸见的秘密。此时,雪村忽然现身。原以为是来自日本的腼腆装潢师傅、喜爱电影的不起眼年轻人雪村,一看到恐吓信,立刻分析出墨水色泽与文章的单字排列方式,识破对方是「苏联间谍」。然后,雪村一口咬定「我们必须亲手抓到发出恐吓者,交给纳粹,除此之外,无法脱离困境」。逸见哑然失声,雪村坦承其实自己是日本间谍。在雪村的指示下,逸见糊里糊涂被拖到这里……
想到一半,逸见突然在意起大衣口袋里的手枪。
瓦尔特P38。不是电影中使用的道具枪。只要扣下扳机,就能杀人的真枪。
逸见摇摇头,感觉像电影里扮演的角色,跨国间谍。但是——
这里不是摄影棚,证据就是吐出的气息是白色的。一直待着不动,仿佛快冻僵。周围也没有喊一声就会送上温热饮料的工作人员。
「欸,雪村。」
逸见在持续监视的雪村背后小声呼唤。
「我想了一下,那封恐吓信会不会是假的?」
嘘!雪村回头,指头放在唇上要逸见别作声。他眯着眼,竖起耳朵,似乎在警戒周围。突然间,那张脸上浮现惊愕的表情。
「糟糕,是圈套!逸见先生,趴下!」
逸见的肩膀被猛然一推,跌了个狗啃地。
同时,头顶有东西破裂,砖瓦碎片哗啦啦倾泻下来。
咦……!
逸见无法理解发生什么情况,愣在原地。
「跑到那边后面!」
雪村抓住逸见的胳臂拉他起身,推进另一栋建筑物后方。
回头一看,刚才两人藏身的地点扫过强光,是探照灯。一眨眼,子弹连续射中砖墙。砖瓦碎片迸裂四散,逸见忍不住低下脸。
此时,枪声在耳畔响起,他缩起脖子。抬眼望去,雪村从墙后探出头,持枪反击。回击两、三发子弹,雪村再度藏身墙后。
「到底怎么回事?」
逸见缩着脖子,低头问身旁的雪村。
「抱歉,我想得太简单。自以为将计就计,没想到被反将一军。」
雪村语带懊悔。
「那封恐吓信,八成是引诱我们出来的圈套。我们落入对方布下的陷阱——他们完全摸透我方的行动模式。」
「圈套?开什么玩笑!你要怎么负责……」
逸见抱怨到一半,又把话吞回去。
雪村的侧腹衬衫破裂,不断渗出血。
「你中枪了?」
「不……我不要紧,只是擦伤。」
雪村打开衬衫前襟,确认伤口。逸见凑近,惊讶地倒抽一口气。伤势确实不严重,子弹仅仅是擦过,但雪村的侧腹有块弦月形的巨大伤疤。
「那伤是……?」
「以前在别的任务中受的伤。」
雪村一笑,重新穿好衬衫。此时,子弹突然飞来,击中很近的地面。
逸见抱住头,雪村开枪回击。这次迎战的方向和刚刚不同。
「不妙,被包围了……」
雪村呢喃,逸见差点没哭出来。
「怎么办?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才好?」
「这个嘛……」
雪村冷静应话,环顾四周,忽然停住,默默指向稍远一条窄巷的深处。只见一面镜子斜挂在墙上,应该弃置许久,表面糊成一团,几乎不能称为镜子。但凝目细看,月光下的镜子映出与巷弄呈直角的位置,逸见和雪村刚刚藏身的建筑物后方,高高堆着木箱,表面写着「危险 炸药」。
「他们没发现。」雪村轻声低喃。「设法让那个爆炸,然后趁乱逃走。」
「可是……」
倏地,强光照亮两人。雪村反射性地开枪,抱住眼花的逸见肩膀离开原地。背后连续传来破裂声,实在是千钧一发。逸见用力眨眼,视力恢复后,炫目的探照灯消失。约莫是雪村击中对方。
「刚才那是最后一发子弹。」
雪村咋舌,歪了歪头,像在寻思什么。他回望逸见,冷静地问:
「逸见先生,能借用您的手枪吗?」
逸见察觉雪村眼中的决心。雪村的手伸进逸见口袋,抽出枪,解除安全装置。
「等一下,雪村,难道你……」
「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雪村露出微笑,猛然冲出去。
「雪村!」
逸见呼唤,但激烈的枪声接连响起,像要掩盖他的声音。
逸见忍不住低下头。最后他目睹的情景,是雪村冲进小巷的身影。
下一瞬间,闪光照得地面一片亮白,旋即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冲击一波波撼动身体——
逸见抬头确认状况,顿时陷入迷惘。
怎么回事……?
不知不觉间,他忘记身处险境,杵在原地,茫然望着不断射上冬季夜空的烟火。
11
总觉得置身梦境,或坠入五里雾中——
逸见目瞪口呆地仰望接连射上冬季夜空的烟火,一回神,已遭盖世太保团团包围。
他不容分说地被塞进车子,带往盖世太保总部。他没抵抗、回嘴,或是发问。若是轻举妄动,只会落得当场射杀的下场。
盖世太保粗鲁地将逸见丢进冰冷单调的小房间。等候期间,他的脑袋渐渐清醒,浮现坊间关于盖世太保的种种传闻——骇人听闻的刑求手法、运出后门的血淋淋尸体总少掉好几根手指,不禁一阵哆嗦。
一会儿后,审问官现身,逸见主动全盘托出。
昨天傍晚,在饭店收到寄件人不明的恐吓信。当时,在本地结识的日本人雪村恰巧造访,一看到信,立刻指出可能与苏联间谍有关。两人决定追查恐吓者的真实身份,埋伏之际,却反遭包围,受到攻击。在穷途末路的情况下,雪村决定舍身一搏,穿越敌方的交叉火网,点燃炸药……
逸见说着,依然觉得像在做梦,而且是惊心动魄的恶梦。
审问官保持沉默,微微侧头聆听。待逸见坦承一切,他的双手再度放到桌上,开口:
「我有几个问题。」
「是……不晓得是什么问题?」
「怎么证明你的话是真的?那封恐吓信在哪里?」
逸见皱起眉,离开饭店前雪村说「这交给我保管」,将信收进口袋。没有证据。
他据实以告,审问官轻蔑地冷哼一声,接着问:
「对方拿什么恐吓你?」
这……逸见顿时语塞,但随即回答:
「信上指控我私下挪用新片制作费,当然是误会。发出恐吓信的人捏造证据……」
审问官挥手打断逸见的话,进一步问:
「那个叫雪村的是什么人?你说『他一看到信,立刻指出与苏联间谍有关』,日本人都这么神通广大吗?」
「不,雪村……怎么讲……」
逸见吞吞吐吐,垂下头。雪村不是嘱咐「这是军方机密,切勿泄漏」吗?可是——
偷偷抬起眼,撞上审问官冰冷的视线。阿弥陀佛,他在口中念诵。可恶,不管了,这关系到我的小命啊!
「雪村是日本间谍,货真价实的间谍……」
逸见还没说完,审问官嘴角便莫名扬起。
「原来如此,雪村先生是日本间谍。既然如此,那就没办法。毕竟他是为了任务丢掉性命。」
丢掉性命?雪村吗?
逸见哑然失声。这么一提,他根本没想到雪村的下场。他一直以为雪村已顺利逃走……
「现场找到一具疑似日本人的尸体。逸见先生,请协助认尸。」
在一团混乱中,逸见随对方到地下太平间。
对方要他认尸,但覆盖着白布,看不到脸。
「很遗憾,脑袋一半被轰掉了。」
宛如长住太平间的白袍老人,不带感情地说明。
「幸好左手完整保留下来。从日本大使馆采到的指纹和尸体的吻合,应该不会错,但慎重起见,还是请你来一趟。有没有什么能确认是本人的身体特征?」
他们似乎是趁逸见在侦讯室等候期间,前往日本大使馆采指纹。逸见锁起眉头,试着回想。
雪村中枪时,为了检查伤势撩起衬衫。他的侧腹有个弦月形的巨大旧疤,是以前执行任务受的伤……
逸见说出这件事,白袍老人满意地点点头,掀开白布。
「是这个疤痕吗?」
逸见咽下口水,回答:
「没错。」
「那就确定了。」
逸见茫然盯着再次盖上白布的躯体,忽然有人从左右两侧架住他,拖过长长的走廊,粗鲁地扔出建筑物后门。在冻结的地面一滑,逸见跌了个四脚朝天。
「刚才接到戈培尔大人的命令,说『留他一条小命』。啧,真是好狗运。快滚吧。」
虎背熊腰的男子一脸遗憾,狠狠甩上门。
逸见小心翼翼站起。结结实实跌坐在地的屁股很痛,但他还活着。脖子没断、手脚完好如初、十指健全,只能说是万幸。
到底是怎么回事?
逸见纳闷地歪着头。
至少似乎是不再追究他挪用电影制作经费,不然他不可能活着离开盖世太保总部。
不管怎样,都该收山了。趁着戈培尔大人尚未改变心意,速速离开才是上策……
逸见走到大马路,透过第一家碰到的店铺橱窗玻璃检查仪容。他仔细顺理乱掉的小胡子,在脑中摊开世界地图。
美国不行,日本也不行。不管去欧洲哪一国,往后情势都很危险。那么——
整理胡子的手一顿。
南半球如何?
逸见想起旅行途中停留过的某座港镇。欧洲风格,却又充满东方风情的小镇。住在那里的朋友说,出口粮食和物资给战事频仍的欧洲,赚了一笔,最近过得相当优渥。那里应该也需要电影吧?
一回神,耳畔流泻着班多钮手风琴演奏的独特哀愁曲调。仔细想想,比起雄壮悲怆的华格纳歌剧,这更适合他……
好,决定了,下一个目的地是阿根廷。虽然漫无计划,但船到桥头自然直。那里一定有许多令人惊艳的美女在等我!
逸见向橱窗玻璃中的自己比出胜利手势,挺直背脊,迈出脚步。
12
「就会给人添麻烦。」
与雪村背对背而坐的男子锁定方向低语,若无其事地打开报纸。
这里是德国西北部的乡间城镇布莱梅哈芬。
面对北海的这座城镇,每一个角落都能感受到海潮的气息。
雪村坐在可俯视大海的高台凉亭,看着穿得圆滚滚的当地孩童玩雪。
背后的男子在翻阅报纸的一连串动作之间,头也不回地递出信封。雪村顺手接过信封,迅速收进口袋。信封里应该是新护照,及护照持有者的假经历。
「这次的事,算是你欠我们的。别忘记。」
听着男子低沉的话声,雪村目光仍留在沉迷于玩雪的孩童身上,耸耸肩回应。
确实,这次受到他们大力援助。
背后的男子是潜入德国的另一名日本间谍——不是雪村那种短期任务,而是在德国建立情报网,将搜集到的情报送回日本的「长期潜伏者」。
雪村联络此人,委托他准备与自己身材相仿、身份不明的亚洲人尸体。他采集尸体的指纹,故意留在大使馆。备妥的尸体侧腹有个新月形的巨大旧疤,这是个巧合,但对间谍来说,巧合是为了利用而存在。雪村在自身侧腹伪造形状相同的伤疤,趁着骚动故意让逸见看到,并解释「是在过去的任务中受的伤」。爆炸现场找到的「无脸尸」,会因指纹与新月形伤疤被认定为雪村本人。
到此为止,情况还算是依照计划发展。这次的任务中,雪村幸一本来就必须从德国消失,对方应该也知道。男子的任务,是协助以装潢业者身份进入德国的「雪村幸一」自然销声匿迹。因而,男子说的「欠」,并非指这件事。
「间谍居然引发那么招摇的骚动,实在是前所未闻。」
身后的男子语带挖苦。
「进出UFA后,被制作电影的热情冲昏头了吗?」
嘴上苛薄,男子似乎对此一状况感到有趣。
雪村不由得苦笑。
被制作电影的热情冲昏头。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
雪村刻意引发那样夸张的骚动,是见到年轻的天才犹太裔电影导演——菲力浦·朗,并观赏他的作品的缘故。
从逸见五郎情急之际对戈培尔的辩解——片厂闹鬼,发现日本大使馆镜子后方的秘密小房间,及藏身其中的菲力浦·朗。
那天晚上,在崇拜朗的UFA工作人员包围下,雪村被迫做出决定。朗是纳粹的通缉要犯,把他交给当局,事情便能了结(对受过间谍训练的雪村而言,同时压制包围他的几名员工是易如反掌)。
雪村摸摸下巴,灵机一动,询问朗:
「我可以看你拍的电影吗?」
雪村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这么问。但听到雪村的话,朗和员工互望一眼,随即兴高采烈地准备临时放映会。
雪村看着利用大使馆白墙放映的电影,心想难怪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会火冒三丈。不仅精确捕捉纳粹反智的暴力本质,还拍摄成富娱乐性的作品,既滑稽又精彩。最重要的是,雪村想观赏更多朗的电影。
纳粹德国与日本是军事盟邦,无法在台面上反对他们的方针,但——
既然看过朗的电影,雪村无法将他交到纳粹手中。
那天,戈培尔带着里芬斯塔尔造访UFA片厂,是为了搜捕朗。UFA片厂中,不少职员赞同纳粹的反犹太主义,或迎合当权者。有人听闻工作人员藏匿朗的风声,向盖世太保告密,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才会亲自前来。「有人目击到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既然如此,那想必是鬼魂。」戈培尔故意这么说,其实是在威胁:「藏起朗也没用,他已是死人。」实际上,好几个工作人员吓坏了。
朗的作品影响力有多大,戈培尔是最明白的人,深知其中的危险性。只要把朗送进犹太人强制收容所,世人就再也看不到他的作品。
雪村决定放朗逃生。
即使遭到指责「被制作电影的热情冲昏头」也没办法。
只是,现下进出柏林的人,不分昼夜,无论是徒步、搭火车、开车,所有交通工具都受到盖世太保严格检查。尤其朗是宣传部长戈培尔亲自严令通缉的「要犯」,想悄悄带他走,不可能瞒得过盖世太保的目光。既然如此——
隐密的作法行不通,干脆大闹一场。
把逸见卷进来的那场假「间谍游戏」,是雪村和UFA工作人员的自导自演。恐吓信、藏在运河石板下的手枪、从看不见的地方袭来的子弹、巷弄深处的镜子、最后射上夜空的烟火,全是精心布置的闹剧。
在严格进行灯火管制的冬季漆黑夜空中,烟火突然连续绽放,人们一定会抬头仰望。唯有这一瞬间,会疏忽身边的动静。
比方,在烟火绽放的卸货码头附近,检查赫尔曼广场卡车队伍的盖世太保,应该也会仰头看一眼。检查中的一辆卡车,货斗上堆积着木箱。木箱里装的是苹果、马铃薯、甜菜等等。确实钉上盖子、刚盖上「已检查」印章的木箱之一巧妙地动过手脚,箱子可从侧边打开。如果预先知道烟火施放的正确时刻,而且周围路人都齐心配合,让恰巧经过卡车旁的一个人瞬间钻进木箱,并恢复原状,并非不可能的事。
朗藏在卡车货斗的木箱里,逃离柏林,此刻正穿越中立国的国境吧。接下来,美国的犹太人团体会收留他。
雪村忆起朗神经质的细长脸庞。
那个看起来不可靠的寒酸小矮子,居然是电影艺术世界的美之女神瓦尔基丽(唯有她垂青的「真正战士」能够进入乐园),由衷宠爱的对象,总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我只是遵照指示完成任务。」
雪村故意转移话题,装傻道。
「『在逸见滥用纳粹的钱,搞砸事情前,让他离开德国』,这可是你们说的。」
「听你在胡扯。」
背后的男子轻笑,旋即斩钉截铁、毫不留情地问:
「目标是新闻媒体?」
果然遭识破了吗?雪村微微耸肩。
「灰色的小人物」,原本是间谍应有的样貌。这次雪村采取招摇的手段,坦白讲,目的不全是为了救朗,更不是为了让逸见离开德国。
掌握政权后,纳粹完全控制德国上下的报导媒体。反过来说,只要分析德国国内报导的讯息,便能看出他们的方针。这次的作战中,雪村向盖世太保暗示苏联间谍在背后利用逸见的可能性。面对盖世太保的审讯,逸见想必会拼命主张「恐吓者就是苏联间谍」——毕竟雪村在他眼前遭到杀害。
在盖世太保的审问下,逸见会主动说出雪村是日本军间谍,这也在预料中。
受到灯火管制的冬季夜空,突然绽放烟火,几乎所有柏林市民都目击这一幕,不可能视而不见。接下来,观察宣传部接到盖世太保的报告后,会指示各媒体如何报导,就能研判纳粹往后对苏联的方针,及对日本的政策。
这才是大张旗鼓行动的真正目的。换个角度来看,雪村等于是剥了逸见两、三层皮。另一方面,雪村也预先做好保险,让逸见能够从盖世太保手中平安获释。具体上,他填补逸见挪用的电影制作费,并窜改帐目,抹灭私吞的痕迹,还接触新锐女星玛尔塔·郝曼,诱导她去讨戈培尔欢心。一旦盖世太保「杀害」日本人逸见,会在日德关系之间造成多余的杂音。唯有这样的事态,无论如何都得避免。
所以,那不是问题。更重要的是——
雪村蹙起眉。
比起纳粹往后的方针,问题反倒出在日本国内。
来到柏林后,厘清一项事实。纳粹根本没在日本大使馆装设窃听器。不需要窃听器,因为驻德大使是纳粹德国的信徒,甘愿沦为纳粹的人肉窃听器。
遭母国召回的日本驻德大使,是前德国大使馆的武官,也是日本帝国陆军的将校。自古流传一句俗语:「军人爱操弄政治,政治人物爱操弄战争,但两边都一定会搞砸。」即使如此,任命陆军现役军人为驻外国大使,仍是极端的特例。「德国通」似乎是他获选的理由,但依结果推断,只能说有别的力量影响人事。
日本国内,而且是拥有大使任命权的重要人物身旁,潜伏着德国间谍。纳粹不仅将间谍送入各同盟国的权力中枢,搜集机密,更运用种种手段影响大使人事,以图利母国……
日本驻德大使正在本国接受讯问。从中间报告书来看,他仿佛不是为日本,而是在为德国工作。既然泄漏外交机密给他国,势必得更换大使。可是,如果无法彻底清除潜伏在日本的德国间谍影响力,免不了会是与相同的人物担任驻德大使。一个不是为日本,而是甘愿为德国卖命的人。
「你打算坐那个回日本吗?」
听到男子的话,雪村猛然回神。他眯眼蹙眉。那个?莫非……
「那是铁棺材,真是疯狂的行为。」
听到男子的嘲笑,雪村顿时涌现杀意。「这是最高等级的机密任务,不能被任何人知悉。」长官的话犹在耳际,即使对方同样是日本间谍……
「劝你不要。」
严密提防散发杀意的雪村,背后的男子低语。
「在这里动手,彼此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两个日本人在德国的荒郊野外自相残杀也不是办法。」
雪村略一犹豫,卸下力气。
剑拔弩张的氛围和缓,雪村再次听见在前方游玩的孩童欢笑声。
以「伊号潜水舰」开拓欧洲航线。
这是派遣雪村到柏林的真正目的。
「绝不能让德方察觉我们的动向。」
离开日本之际,高层再三叮嘱。雪村刻意同时接下数个任务,其实是一种烟雾弹,也就是为了隐瞒真正的潜水舰任务。
「在你踏进铁棺材前,告诉我一件事。」
背后的男子恢复嘲笑般的口吻。
「身为日本帝国海军派遣的间谍,你对现今的柏林情势有何看法?回到日本后,你打算怎么向上头报告?」
雪村思索片刻,低声回答:
「纳粹的宣传政策迟早会崩溃。一个拥有杰出才华的电影人,只因是犹太人便遭到放逐,这种政策注定失败。逃离德国,或遭到放逐的电影人,正集结在美国好莱坞。往后他们制作的反纳粹宣传电影,将远远超越纳粹电影,巧妙风靡全世界,如同朗的作品。无论什么形式,国家干预文化绝不会有好结果。这就是我的柏林报告。」
背后的男子冷哼一声,约莫是正确解读雪村没说出口的结论:「身为海军,我反对继续与德国联手,干涉欧洲纷争,否则可能引火焚身。」
「那你呢?」雪村反问。「身为日本帝国陆军派遣的间谍,你怎么看现今的欧洲情势?」
停顿一拍,男子似乎咧嘴一笑。
「我没义务告诉你。」
听到男子的话,雪村苦笑。
确实如此。
日本的海陆军不会分享情报,甚至会互相隐瞒,一有机会就要抢先。雪村没义务说出情报,顺着男子的诱导回答,是他的失误。
不,不是这样。
雪村缓缓回头。
他是陆军的间谍……记得代号是「牧」……
雪村眯眼端详男子打开报纸的冰冷侧脸。
近年来,日本帝国陆军的谍报机关焕然一新。
日本陆军基于传统,仅重用从幼年学校一路直升上来的军人,形成一个排他的封闭集团,严重与时代脱节,作风僵化。陆军内部称为「至高无上的菁英集团」的参谋总部,那短视近利的思想,经常遭海军当成笑柄。
不料,几年前,陆军内部出现异变,某位中校建立新的谍报机关。从军队之外的社会挖掘优秀人才,对往昔蔑称为「地方人」的军外人士,施以崭新的间谍教育。他排除一切压力,凭一己之力,彻底改造因循守旧的陆军谍报系统。魔王与D机关,这些名号也传到海军。据说他们的信条是「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就一定要活着把情报带回来」。
雪村闭上双眼。
铁棺材。
陆军的间谍这么形容。
日本海军的秘密兵器「伊号潜水艇」仍在开发中,无法保证能在这次的潜水艇任务中活着回日本。但雪村是间谍,同时——不,更是海军。对军人来说,命令就是绝对。军令胜于生死,在这一点上,他们与挖角军外人士,打造间谍机关的陆军谍报系统,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这次的「伊号潜水艇」返回日本的隐密航行,是左右日本海军命运的一大计划。如果成功,就能摧毁德国海军在占有的绝对优势。搭乘开发中的潜水艇,雪村或许会命丧海底。没办法,既然身为军人,在任务中牺牲是无可回避的。他只想在死去前,将搜集分析的情报托付给某个人,并派上用场,才假装落入诱导,回答问题……
雪村睁开眼,摇摇头。
据传,D机关成员每一个都优秀到可怕。搞不好雪村分析的情报,对方早已看透,之所以刻意问他,是出于同为间谍的情谊,算是替他送终。想想他在柏林的本领,这点程度的事对他不算什么。但——
有点太迟了。
雪村再度摇头。
日本已走到无药可救的一步。
这是来到柏林后,雪村最真实的感想。
日本的大使人事,竟是依某人的意志,做出违背日本利益的决定。纵使探查到机密情报,传回正确的分析结果,应该善加运用的政治人物全愚不可及,海陆军高层也都冥顽不灵。不论D机关有多少优秀的间谍,他实在不认为能够扭转绝望的情势,找到对日本有利的出路……
男子折起报纸,从长椅站起。他左右张望,不告而别,一次也没回头看雪村。
恐怕不会再相见。
这就是间谍的宿命。
雪村的手伸向男子留在长椅上的报纸。
头版是德国各地举行的圣诞节活动。热闹的庆典中,孩子们抱着礼物,笑容满面,完全感受不到战争的阴影。至少目前还没有……
雪村把报纸折回原状,扶着长椅仰望天空。低垂的乌云之间,冬季蓝天难得露脸。坐上潜水艇后,暂时看不到这种情景吧。周围的孩童欢笑不断,毫不厌倦地继续玩雪。
「好了。」
雪村望着天空,轻声呢喃。
「要是平安回到日本,就去看场电影吧。」
他从长椅起身,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离开凉亭。
注39:游泳选手前畑秀子(一九一四~一九九五),在一九三六年的柏林奥运参加两百公尺蛙式,赢得首面日本人女性奥运金牌。当时日本在午夜以广播直播这场赛事,全国民众为之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