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和千草、永泂以及他们的朋友们一起行动,转眼间就习惯并融入班上。让我确信自己的人生已和以往完全不一样的契机,则是在暑假前的最后几天所举办的球类大赛。报名时还无法确定比赛当天是否已经出院的我,是被登记为垒球赛的候补选手。
我上场的机会在第一场比赛中突然来临。当我在第四局上半担任代打而站上打击区时,观众席突然热闹起来。我想知道发生什么事而转头一看,发现这些娇声加油的声浪似乎是针对我而来。尤其是已经输掉比赛而回来的班上女生排球选手更是活力充沛,还齐声呼喊我的名字,搞得我在打第一球时用力地挥棒落空,但加油声变得更大。
我放过第二球的坏球不打,找回了几分冷静。第三球太在乎要投进好球带,反被我挥出的球棒击中球心,白球被蓝天吸了过去。我想起国中时代假装身体不舒服而从学校早退后,常跑去镇上唯一的打击练习场,和那些坏朋友赌些小东西。我事不关己地心想,当时的经验可说是第一次发挥了作用。
我在二垒悠哉地停下脚步,回头朝观众席上一瞥。我明明不是第一个打出长打的人,观众席上却掀起了仿佛我击出胜利打点似的欢呼。连我从来不曾说过话的女生,都喊着我的名字挥手。
看来深町阳介这个人相当受到这个班级欢迎。
结果,我们的奋斗落空,一年三班在所有球类比赛都是打到第二场就退败,直到闭幕典礼都无事可做。班上有一半学生跑去看其他班级的比赛,其他人则留在教室,享受着这场庆典的气氛,聊得十分热络。
我也和永泂天南地北地闲聊时,有一群在比赛中为我加油的女生互相顶来顶去地跑来,对我问起各式各样的问题,例如我住在哪里、有没有兄弟姊妹、为什么整整住院三个月、功课要不要紧、参加哪个社团、有没有女朋友等等。每次我都不知该如何回答而向永泂求助,但他都说「被问的是你啊」,不肯帮我解围。
人潮散去后,之前待在人群外的千草来到我身旁坐下,对我问起和先前那些女同学一模一样的问题,我只得把几分钟前回覆的答案复述一次。等千草离开后,我问永泂:「我们的美渚小姐到底想做什么?」结果他给了一个我有听没有懂的回答:「谁知道呢?也许是想确定这些问题由她来问,答案是不是也一样吧。」
就这样,我一步步追回三个月份的落后。我还订了暑假计画,例如答应要陪千草练习「美渚夏祭」的朗读,也和永泂他们约好要去海边玩,简直像在订立别人的暑假计画。初鹿野仍持续缺席,我右前方的座位始终空着,但我特意将空位激起的种种联想从脑海中挥开。所幸在我开始上学的第二天后,笠井就不曾再找我去问话,我也不曾再听见公共电话的铃声。
七月十八日,结业典礼结束,暑假终于开始。我的心情万里无云,因为这个暑假是我成功做完该做的事情之后才迎来的假期。虽然不太能说我已经尽力,但相信就我而言,已算是做得很不错了。
当然,我内心深处有另一个自己,对这场太过极端的逆转大戏发出冷笑。无论是个性或能力,我应该从十四岁之后就没什么改变,但胎记一消失便被吹捧成这样,不免让人觉得到头来人还是全得靠外貌。但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当作是每天只顾着念书的住院生活,让我的个性在无自觉的情形下有所改善,或者有可能纯粹是这间高中的学生跟我很合得来。我得出的结论是,等胎记恢复之后再来悲观也不迟。
*
暑假的头两天,我尽情享受了久违的独处时间。就像对音乐家而言,听音乐的时间和不听音乐的时间有着一样重要的意义;对我而言,独处的时间也和与别人一起度过的时间有着一样重要的意义,甚至还更加重要。我决定把这两天用来培养对人群的想念。
我一大早搭上下行列车(注3:由东京开往其他县市的列车称为下行列车。),但没有决定要在哪一站下车,只是专心看着窗外流过的风景。每过一站,乘客人数就渐渐减少,年龄层渐渐上升,听得见的方言腔调越来越重。最后,车厢里只剩下我和两名讲话我完全听不懂的老人。他们下车后,我也在下一站下了车。
我看了看车站前的导览板,知道这座小镇是条温泉街。我在多处温泉中挑了规模最小、费用最便宜的一间进去,大厅里只有一台电源没打开的夹娃娃机以及一处小小的商店。小型的露天浴池中没有别人,我在里头悠哉地泡了一个小时。鸟、蝉、水声、蓝天与积雨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转眼间,两天就这么过去了。隔天我计划要和永泂他们去海水浴场,这是暑假最大的乐趣之一。虽然我从以前就几乎每天都会去看海,但从不曾和好几个朋友一起去过海水浴场。再下周我则答应要陪千草练习「美渚夏祭」的朗读。接下来的时间我尚未排定行程,但光是这两件事,就足以和我国中时代整整三年的暑假所获得的乐趣匹敌。
我想,我完全得意忘形了。
这天晚上,当家中的电话响起,我脑中浮现的是千草的脸孔。结业典礼结束的那一天,她跟我分开时,在我耳边轻声念出一串数字。那是她家的电话号码。
「因为谁也不能保证不会有急事要联络……」
她这么说,然后问了我的电话号码,所以我一直在期待她哪天会打电话来。
我完全放下戒心,所以从话筒听到那女人的声音时,仿佛遭人用钝器在后脑杓敲了一下,受到极大的冲击。换成是以前的我,根本不可能发生这样的失误。我自认随时都设下防线,让自己能够承受来自任何角度的心理层面上的打击,但这几周平静的生活,似乎让我的防线完全松懈下来。
『好久不见。』她说话的声调很响亮,如果不知情,几乎会误以为是哪家客服打来的电话。『不是班上女生打来的电话,是不是让你大失所望?』
「没有,我早就料到你差不多该打电话来了。」我嘴硬地不肯承认。
『是吗?』她嘻嘻笑了几声。『最近过得如何?和初鹿野同学处得好吗?』
「你明明掌握了我的所有现况还故意这么问吧?」
『我是想知道你自己如何看待现况。』
我握着话筒的手加重了力道。
「就跟你知道的一样,初鹿野喜欢上我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都不到。即使我脑袋迟钝,也总算明白了这一点。你从一开始找我打赌时,就已知道我没有胜算。」
『冤枉啊,我自认为已尽可能让这场赌局公平了。』
「你要怎么说都无所谓。顺便告诉你,我不打算放弃赌局。虽然我没有胜算,但我不会白白输掉这场赌局,而是要在期限内尽可能地利用这个状况。」
『是,我明白。在赌局结束前的日子你要怎么过,都是你的自由。』她并未显得不悦,淡淡地这么说。『趁现在多尝点甜头,也是一种很好的选择。』
她的说法让我觉得事有蹊跷,但我尚未把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化为明确的言语,她就转换了话题。
『对了,说来非常过意不去,但我有一件事忘记跟你说明。』
「是『第二件事』吧?」我订正。「你忘了说明的事情还真多,这是哪门子公平的赌局?」
她完全不在意,继续说道:『是有关赌局的参加费用。』
「参加费用?」
『请你想像一下扑克牌游戏。』她举例说道,『关于你赢得赌局后可以得到的东西,我已经说明过了;然而关于你输掉时要失去的东西,我还没跟你说。我去掉你的胎记不是为了做慈善。我付出这些劳力,说起来就像是为了参加赌局所付出的费用。然后说老实话,你要付出的参加费用,我也已经收下了。』
「我可不记得。」我摇摇头。「你从我身上抢走什么?」
『一点点灵魂。』
这个不常听到的字眼,让我稍稍晚了一步才听懂。
灵魂?
她一句接着一句说下去:
『再进一步补充说明,我现在还只跟你收取参加赌局的费用而已,这和我加注的赌金是两回事。说起来,加注的筹码已经押在赌桌上。但如果你输了,这些筹码就通通归我所有。』
「那会怎么样?」
『你知道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的《人鱼公主》吧?』
「《人鱼公主》……」
我并未询问这和我输了这场赌局的损失有什么关系。
也因为生在这个熟悉人鱼题材的镇上,让我得以瞬间听懂她的意思。
人鱼公主虽然得到人类的外表,却没能和王子结婚。最后她有什么下场?
她变成泡沫消失。
『祈祷你有好表现。』
然后她一如往常,唐突地挂断电话。
就这样,我总算明白自己所处的立场。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心中的优先顺序已经变了。
坦白说吧,当我不得不再度面对初鹿野的问题时,最先想到的是:「亏我正要和永泂还有千草培养感情,竟然跑来碍事。」
没错,初鹿野是我当初参加这场赌局的目的,但这时候,我已经想疏远她了。坦白说,我不想再为了初鹿野烦恼,已经受够了。
以前我是喜欢初鹿野哪一点?说不定只要是对我好的人,不管是谁我都会喜欢。现在也一样,我不就渐渐受到名为「荻上千草」的女生所吸引吗?我岂不是已经觉得,要是有空去追初鹿野,还不如把时间用来和永泂还有他那群朋友一起玩耍。
如果要为自己辩护,那是因为我这辈子第一次受到人们吹捧,脑子里一团乱,变得无法认清事物的重要性,因而犯下错误。这种念头愚蠢得就像为了解决指尖的疼痛,便把整个手腕切断。也不想想我当初之所以会想成为一个像样的人,就是想成为一个配得上初鹿野的男人。不知不觉间,手段却变成目的,我迷失了最重要的事物。
尽管处于混乱状态,我的双脚仍然走向初鹿野家。我的确想和永泂他们建立交情,但要是死掉,有再多交情也没用。我没有选择,除了得到初鹿野的爱以外,别无活命的方法。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我走过桥时,一辆两节车厢的列车从底下通过。列车开远后,有一阵短暂的寂静降临,但随着耳朵渐渐习惯寂静,又逐渐听得见虫鸣声。
我没有任何像样的策略。我觉得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打动现在的初鹿野,她已经完全封闭自我。她躲进壳里,拒绝一切沟通;对人生绝望,甚至还上吊。现在的我,又能对这样的她说出什么?
真要说起来,重要的不是说出什么话,而是话是谁说的。国小时代的我之所以会从「我觉得深町同学脸上的胎记很棒」这句话中得到慰藉,是因为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而是初鹿野。即使别人对我说出一样的话,相信听在我耳里,也只会觉得是安慰人的话语。就是因为出自没有必要讨好他人或取悦他人的初鹿野之口,那句话才有真实性。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不觉得我的胎记恶心——她让我相信了这件事。
我有办法做到同样的事情吗?即使我说「我觉得初鹿野脸上的胎记很棒」,也实在无法指望能发挥什么效果。更根本的问题是,我真心觉得她脸上的胎记很棒吗?那天晚上,我看到初鹿野被月光照亮的脸时,觉得重要的事物被玷污而颤抖是不争的事实。最重要的是,我自己不就为了脸上的胎记消失而欣喜?去掉胎记以后,首次得到充实人生的我,如何能肯定初鹿野的胎记?
这是死胡同。前往初鹿野家,就像是主动去接受死刑宣判。即使能够见上她一面,多半也只是再次确定初鹿野是多么讨厌我这个人。回忆将被涂上污泥,我将会失望,切身体认到我已经永远失去我最喜欢的女生。
脚步很沉重,每走一步,步伐都缩得更小。即使如此,只要我一直走下去,无论要花多少时间,总有一天会抵达目的地。当我站到初鹿野家的门前时,是抱持豁出去的心情按下门铃。我并未拟订任何策略,完全没想过如果是初鹿野的双亲出来应门该捏造什么借口才好,也没想过如果对方隔着门链对我说「你不要再来了」该怎么办。我只觉得,管他去。
出现在玄关的是初鹿野的姊姊,绫姊。
「哦,是你啊?」看来她记得我。「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我想跟唯同学说话,所以又来了。」
「我不是说过,你最好别再跟她扯上关系吗?」
「绫姊。」我二话不说就打出王牌。「你知道唯同学曾经试图自杀吗?」
绫姊的表情并未改变,但这反而述说出她的动摇。
过一会儿,从动摇中恢复的她,嘴硬地说道:
「我知道啊。可是,那又怎么样?」
她关上身后的门,在右边口袋里翻找一番,然后又翻了翻另一边的口袋,拿出皱巴巴的烟抽了起来。这根烟有着强烈得刺鼻的薄荷气味。
「坦白说,管她是不上学还是要自杀,我都懒得管。如果她不想上学,大可以不要去;如果想死,就尽管去死。」
「……你明明不是真心这么想吧?」
「其实我还挺认真的。你叫深町阳介是吧?你有太过优秀的兄弟姊妹吗?」
「没有。」我摇摇头。
「有那样的妹妹,坦白说啊,真的会让人想死。背地里被人说:『妹妹明明那么漂亮,姊姊却挺平凡的啊。』这种坏话,我不知道已听过几百次。被人苦笑着说:『姊妹?是喔?一点都不像呢。』这样的情形也不稀奇。亲戚全都只疼她,对我连看都不看一眼……可是,随着岁月过去,我渐渐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我了,慢慢能够厚起脸皮,觉得他们爱怎么想就随他们去想吧。」
绫姊望向远方,把蓄积在肺里的烟呼出来。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永远会拿妹妹的人生来和自己的人生做比较。我卯足全力想抓住一个男人时,已经有十个男人想追她。偶尔有长得帅的男性来找我说话,第二句却是『介绍你妹妹给我认识嘛』。我拼命念书才考上的高中,她却拿来当备胎。这种情形你怎么想?即使对方没有恶意,正常人还是会希望她从眼前消失吧?」
「……可是,就算是这样,」我努力说下去。「难道你要说,就算你的亲生妹妹自杀,你也无所谓?」
「无所谓,我一定会觉得清静多了。」她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所以呢,让你大老远跑来,这么说实在不好意思,但可以请你回去吗?」
绫姊踩熄了香烟后,背对默默瞪着她的我,手伸向门把。
「最重要的是,你能做什么?」她回头说。「之前我让你见她,你不就无能为力吗?你只是来打乱她的心情,然后就回去了。可是,你还学不乖,又找上门来,那应该表示你手上有什么王牌吧?」
绫姊看到我陷入沉默,露出了冷笑。
门在我眼前关上。
我背靠在石墙上,仰望七月的夜空。尽管路灯就在身边,却看得见几十颗星星。斜对面的住家依稀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更有炖煮咖哩的气味不知道从哪里飘来。
我转过上身,抬头看向二楼窗户。初鹿野的房间没开灯,不知道她是已经睡了,还是在一片漆黑的房里瞪着空中?多半是后者吧。虽然没有根据,但我就是这么觉得。
我感到全身虚脱,好一阵子站不起来。我闭上眼睛,听着夏天的虫鸣,全身笼罩在一股舒畅的疲劳感中。
我打着瞌睡,一周前的光景忽然从眼睑底下复苏。漆黑的房间、从开着没关的门照进的光、摸着我脸颊的初鹿野、初鹿野被窗帘缝隙间的光照亮的脸、以张腿跪坐的姿势哭泣的初鹿野、被抓伤的伤口流下的血……
我在这里把画面按停,往回倒转几秒钟。
总觉得事有蹊跷。
有个地方不太对劲,就像是整个管弦乐团里只有一件乐器没有调音好那样,那是只有极为敏锐的人才不会忽略的小小不对劲。
我仔细倾听。
真的只有脸上的胎记不一样吗?除此之外都没有什么地方奇怪吗?我在国小时代,多少次趁着她看向旁边的空档,看着她的身影看得出神,深深珞印在脑海中的模样与她现在的模样之间,是否有着无法只用「成长」来解释的改变?
当我完成找错游戏的那一瞬间,差点忍不住叫出声音来。
她的眼角有一颗泪痣。
我读过相当多与皮肤有关的书籍,所以知道后天长出痣的情形绝不算稀奇。然而她的那颗痣出现在眼角,我就不能只用「巧合」两字带过。毕竟对于某个时期的我和初鹿野来说,泪痣是有着某种特殊意义的标志。
我回想起四年前的某一天,我和她之间的一段对话。
「你的伤好严重。」
初鹿野看着我膝盖上的擦伤这么说。她说得并不夸张,实际上伤口真的很严重。这是我和一个嘲笑我胎记的国中生打架时,被人从背后推倒而跌出的伤。
「不会痛吗?」
「会啊。」
「那你就应该表现出更痛的样子。」
「如果这样能让伤早点好,我是会这么做啦。」
初鹿野蹲下来,仔细看着我的膝盖。她明明没碰,我却觉得痒痒的,于是说:「你不要一直盯着看。」
初鹿野站起来,看着我的眼睛。
「阳介同学,你不管多难受,都不会表现在脸上呢。」
「不行吗?」
「不行啦。」她踮起脚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一旦养成这种习惯,到时候就算真的遇到自己根本解决不了的困难,可能也不敢向其他人求助。」
「这样就好了。」
「不行,不可以。」初鹿野摇摇头,手放到我的双肩上。
「所以,当你真的遇到困难,可是又实在不好意思求助的时候,就给个信号吧。你觉得这样如何?」
「信号?」
初鹿野从铅笔盒拿出油性笔,对我说「不要动」,然后在我的眼角点了个黑点。
「这是?」我问。
「泪痣。」初鹿野说着收起笔。「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就在眼角下面点一颗痣。只要我看到,就算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会马上去帮你。」
「原来如此,是求救信号啊?」我搓了搓眼角,露出苦笑。
当时我只觉得这是个玩笑,后来我们之间再也未提到泪痣的话题,而且我不曾实际使用过这个信号,所以,我完全忘了有过这么一回事。
当然,初鹿野的泪痣也有可能不是用笔画的,而是后天长出来的痣。也许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误会,她早就不记得四年前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玩笑。
不过,现在即使是这样也无所谓,哪怕是误会也足够了。无论初鹿野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就是在求救,而且还用了只有我看得懂的信号,用了我们在精神连系上最为紧密的那个时候想出来的方法。现在的我有权这么认定。
先前的绝望已经烟消云散,我觉得自己还能再努力一会儿。
隔天早上,我被绫姊摇醒。
「你该不会整晚都待在这里吧?」她露出极为傻眼的表情这么说。
「似乎是。」
「你白痴啊?」
「似乎是。」
由于睡在道路上,我全身关节都发出哀号,但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情却是晴空万里。我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听见早晨的风摇响枝叶的声音与小鸟的叫声。现在大概是早上六点左右,空气中尚未蕴含沉重的热气,淡淡的温暖让皮肤觉得很舒服。
「我在等你。因为我觉得要接近唯同学,拉拢绫姊是最快的方法。」
「你还没死心吗?」绫姊皱起眉头。
「是啊,唯同学需要我。」
「哼~?那很好啊。」她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开。「再见,我赶时间。」
「慢走,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绫姊瞪着我说:「你啊……」但说到一半,看到我未撇开视线,又把后面的话吞回去。过一会儿,她死心似地叹一口气。
「我的睡眠不足,而且这情况还在持续。」绫姊指了指她没有血色的眼角。「如果要问为什么,是因为每天晚上两点左右,后门就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看样子她似乎每天晚上都会溜出家门,不知道跑去哪里。」
「两点?是深夜两点没错吧?」
「对。我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她去哪里,但对你来说,如果能知道她去哪里,也许可以当作理解她的线索。」
我对说完这句话就要离开的她深深一鞠躬。
「谢谢你,绫姊。」
「你也真傻,乖乖去找别的女人不就好了?」她的手放到我头上,把我的头发乱搔一通。「那我走啦,小阳。」
绫姊甩动一头发根已经长出黑发的咖啡色头发离开后,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终究不能在这里等到深夜两点,心想还是先回家好好睡一觉再说。
我举步走向自己家。走在早晨的空气中,自然而然会挺直腰杆。一群脖子上挂着广播体操盖印卡的小朋友从我身旁跑过,水草在渠道清澈的水中摇曳。防灾无线电播放着区内广播,但破音太严重,我一句话也听不懂。一直都是这样,相信即使世界末日来临,广播一样会用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告知世界末日的到来。
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在吃早餐,爸爸已经去上班。妈妈问我跑去哪里,我撒谎说:「去散步啊,因为我莫名其妙大清早就醒了。」她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我吃了最低限度的早餐后,冲个澡换上干的衣服,睡了五个小时左右。
我在正午醒来,打了通电话给永泂。
「虽然之前说好今天下午要去海水浴场,可是我临时有事。不好意思,你们五个人去玩吧。」
『好遗憾啊,大家都很期待你来呢。』永泂对我突然的联络并不生气,很干脆地答应了。『晚来也没关系,如果你能来的话,就打个电话给我。』
「好。不好意思都要成行了才说。」
我放下话筒,面向书桌,开始做暑假作业的课题。哪怕生命的终结已近在眼前,只要不是极为确定,我们还是不能抛下日常的义务。真是离谱的事。
太阳下山后,我下楼去客厅吃晚餐。我坐在妈妈对面,吃着因为放了太多高丽菜而几乎没有味道的炒面。电视正在转播棒球比赛,但我和妈妈都没有支持的球队,除非守备的一方表现得格外出色,否则基本上是为攻击方加油。
「不知道那些会支持特定球队的人,是为什么会喜欢那些球队?」妈妈边把烧酒往茶杯里倒,边这么说。「总不会是球队里有认识的人吧?」
「因为球队的本部很近、因为有喜欢的球员、因为是这辈子第一次到现场看比赛的球队、单纯因为很强又或者因为很弱,理由应该有很多种吧?」
「原来如此,真有意思。」妈妈似乎对我的回答感到佩服。「简直就像谈恋爱的理由一样。因为家住得近、因为有喜欢的因素、因为是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看到的女生、因为靠得住又或者是因为让人没办法丢下她不管……」
「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看到的女生,这理由有点莫名其妙啊?」
「会吗?我倒是觉得很有说服力。」妈妈得意地提出自己的主张。「也就是说,他是在认识这个女生的瞬间,才觉得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了女生。他受到一种像是被雷打到的震撼,热血流窜全身,心跳快得简直觉得心脏不是自己的一样,喉陇渴得不得了……然后,他才懂得这就是恋爱。」
我露出苦笑。「这种台词不适合边拿着茶杯喝酒边说啦。」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反而有说服力吗?至少比高中女生在时髦的咖啡馆里用满怀梦想的眼神述说,要来得有真实性许多。」
吃完饭、洗完碗筷后,仍剩下五小时以上的时间。我回到自己房间,做了几项基础的重量训练后,把闹钟设定为午夜十二点,关上灯躺进被窝里。
然后,那个时刻到来。我为了跟踪,穿上黑色上衣与颜色沉稳的牛仔裤,并把穿惯的运动鞋鞋带牢牢绑紧,更戴上黑框眼镜做为伪装。眼镜的镜片已经蒙上灰尘,非得先吹气然后擦拭很多次不可。这是我国中时代想用来遮住胎记而买的,但实际戴上去一看,才知道自己失算,蓝黑色的胎记和镜框的颜色融为一体,反而让胎记的面积看起来更大,因而我之后一直把眼镜放在书桌上。所幸,后来我的视力似乎没有显著的改变,镜片的度数仍很合适。
走到初鹿野家只花费不到二十分钟。围绕住家的石墙上,不只开了南侧的正门,在东侧也有个小门,可以想见初鹿野从住家后门出来后,就是从这里出入。我特意未选择躲在门外,而是躲在门的内侧,因为这里不但有路灯照不到的影子遮蔽,还正好有合适的灌木,很适合躲藏。
时间慢慢过去。这是个闷热的夜晚,即使只是躲起来不动,也让我全身都流出薄薄一层汗水。由于闷热的缘故,让我等初鹿野时被蚊子叮了好几次,光是双脚似乎就有十处以上被叮,再加上好几只螽斯从很近的地方发出刺耳的声音,让我浑身不舒服。但即使想换地方,当初鹿野从后门出来时,能躲在她死角的地方就只有这个位置。因为不知道她何时会出现,让我连烟也不能抽。我后悔地想着,早知道就该先喷防蚊液。
绫姊说得没错,初鹿野在深夜两点多现身。后门无声地打开,一个有点像是梦游症患者的女生走出来。她的服装和上次有点像,亚麻衬衣搭配吸汗材质的迷你裙,脚下穿着看起来很不好走的平底凉鞋。如果想在夏天的夜晚走去远处不会穿成这样,看来她的目的地就在附近。
要跟踪初鹿野很简单。除非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否则人走路时不会特意查看身后,也不会突然奔跑。我只需要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并压低脚步声就够了,甚至不用躲起来。
当我看出她要去哪里时,不由自主地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走过田边的道路、穿过几条隧道后,她开始偏离道路,往斜坡走下去。再过去只有森林。
换成是常人,也许在这里就会感到害怕,但我认得这条路。
穿过森林后,会来到一条早已没有人使用的废弃道路。沿着这条积满泥土和落叶的道路走下去,会在路旁看到一座跨越河川的红色桥梁。但那要称之为「桥」,不免让人有点抗拒,因为这座长年被弃置的桥梁不仅生满铁锈,木造的桥板还有一半以上都已经腐朽掉落,剩下的只有大约十五公分宽的铁骨与栏杆,而且都是处于随时折断也不奇怪的状态。
初鹿野轻而易举地走过这座桥。
再过去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那是我之前曾和永泂他们聊过,那个有着红色房间的废墟。
说得精确一点,那栋建筑物的名称叫做「鳟川旅馆」。鳟川旅馆尽管现在已沦为爬满藤蔓的废墟,但过去似乎是一间气氛很好的日式旅馆,生意相当不错,但由于房客睡着时未捻熄香烟而引发火灾,导致大量房客被烧死而倒闭——只要是美渚町的学生都听过这则传闻,但这当然只是太闲的学生想出来的胡言乱语,实际上是因为业绩低迷,经营者连夜逃跑而已。这里曾有一段时期遭到坏学生当成据点使用,玻璃窗全都被打破,还被乱丢垃圾、到处遭人用喷漆涂腊。但自从建筑物严重风化,四处都有地板破洞、天花板剥落之后,就连坏学生也不来了。
初鹿野只靠着手电筒的光芒,在废墟中轻而易举地前进。她肯定已经走得非常习惯。建筑物风化的情况比我以前来的时候更加严重,走廊是还不要紧,但房间满是破洞。初鹿野在废墟中笔直走向楼梯,爬上二楼、三楼。三楼往上的楼梯前拉起一条铁链,上头挂着「闲杂人等请勿入内」的牌子,她跨过铁链,继续往前进。
屋内满是家俱、剥落的天花板、棉被与榻榻米等各种东西,散乱得无法收拾,但屋顶则一改这种面貌,还留有这间日式旅馆正常营业时的模样。如果她不是要从这里跳楼自杀,那么这里肯定是她的最终目的地。
屋顶正中央摆着一张椅子,是一张眼熟、有扶手的椅子,也许是有人从「红色房间」里搬出来的。初鹿野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到扶手上,伸展双脚,换成放松的姿势。这里是她的贵宾席。
这是一幅奇妙的光景,也是一幅会让人产生乡愁的光景。毫无情调可言的屋顶正中央,孤伶伶地放着一张有扶手的椅子,一名穿睡衣的女生坐在这张椅子上看星星。一切都那么不自然,却又奇妙地搭调。这种毫无脉络可循的感觉,就像睡着时所做的梦。要是不小心闯进别人的梦里,想必就是这种感觉。
如果对路途中的各种危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里的确是最适合看星星的地方。既没有树木或电线遮住视野,也不用担心光害。我学着她仰望夜空,看到几百颗星星填满视野。从住宅区走来这里不用三十分钟,星星却变得这么清楚。也或许是因为在黑暗中走了一段时间,让眼睛能够捕捉到平常看不见的小小光芒。
我从屋顶上的建筑物阴影处窥看初鹿野,她坐在椅子上不动。抽完五根纸卷烟的时间缓缓流过。
我听见了歌声。
起初歌声很小声,有所保留且沙哑,后来渐渐变大,最后转为清楚的歌声。是一首旋律忧郁,但又带着点温暖的歌。
〈人鱼之歌〉。
美渚町里没有一个人没听过这首歌。
我仔细倾听初鹿野的歌声。清澈的歌声就和树林的沙沙声与虫鸣一样毫不造作,渗透进夏天夜晚潮湿的空气当中。
我心想,这天晚上的所见所闻就当成我一个人的秘密吧。虽然我起码有义务对绫姊报告初鹿野深夜溜出家门在做些什么,但我决定连这个义务都放弃。
这个美丽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上到屋顶正好过了一小时后,初鹿野慢慢站起身。我并未跟上她的脚步,因为我确信她不会在路上逗留,而会直接回家去。
等初鹿野离开、只剩我一个人时,我就坐到先前她坐的椅子上,依样画葫芦地看着星星。我觉得椅子上还留有些许初鹿野的温暖。
隔天,还有再隔天,初鹿野都在差不多的时间溜出家门去看星星。我心想至少不要让她受伤,所以趁白天时仔细检查过整座废墟,发现腐朽的地板就先踏穿,开出显眼的洞,并从她每次走的路径上除去玻璃碎片与木片。
屋子里散落各式各样的东西,包括还装有液体的宝特瓶、打破的碗盘、被撕开的窗帘、满是污渍的棉被、坏掉的电风扇、荧幕破了洞的电视机、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绳子、大捆成人杂志、破掉的日式雨伞。这里变成昆虫与老鼠的温床也不奇怪,但不可思议的是连一只蜘蛛都找不到。也许当一个空间完全死寂时,就连虫子都不会来。
这时候的我不会知道,但这一年——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对许多天文学家来说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夏天。一九九三年的三月二十四日,尤金·修梅克与卡罗琳·修梅克这对夫妻以及大卫·李维三人,在美国加州圣地牙哥的帕洛马山天文台,于处女星座发现了棒状的彗星。这颗彗星便以他们三个人的姓氏为名,命名为修梅克·李维九号彗星(SL9)。天文学家估算这颗彗星是在一九六〇年左右被木星的引力圈吸住,而在一九九二年左右破碎成二十个以上的碎片连成一串,并在一九九四年的七月十六日到二十二日这段期间,洒落在木星的南半球上。后来的几个月里,从地面上用小型望远镜便能观测到木星表面产生的撞击痕迹。这起天文学史上首见的事件,在电视新闻与报纸上都获得大篇幅的报导,但我和初鹿野都不关心新闻,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
就结果而言,这颗彗星的出现,夺走业余天文学家的一大乐趣。SL9撞击木星的事件,证实了先前只被视为有可能发生的天体大规模冲撞地球事件是有可能实际发生的。从此以后,学术机关便加强对地球附近天体的监视,让业余天文学家要成为彗星的第一发现者变得非常困难。
但即使初鹿野知道自己仰望的星空当中,发生了这种名留青史的事件,我想她多半仍不以为意。她对天文知识、天体观测或是天文照片都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喜欢仰望夜空,呆呆看着连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的星星。
今天她也看着夜空,在废墟的屋顶上倾听星星的声音,我则躲起来看着这样的她。我明知这样不会让状况好转,也意识到赌局的期限已经一步步逼近,但我就是不想跟她说话。我不想打扰她这个秘密的乐趣。
夏天就这么一天又一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