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5章 第九号扫把星

「她跟同班同学处不好这点是可以确定的。」

这天我见到的绫姊,和以前见到的绫姊简直判若两人。上次她才刚起床,突显出来的尽是不好看的地方,但当她好好化妆、穿上烫得笔挺的白色衬衫,就有不输给妹妹的魅力。我心想,她对于该如何将自己呈现得有魅力这点多半了如指掌。这种卓越的技术,肯定是靠着对妹妹的自卑感培养出来的。

「可是,我也只知道这些。」绫姊说着,耸了耸肩。「唯在国中三年级的夏天,突然常常请假不去上学。可是她对这件事没做任何解释或自我辩护,无论对朋友、老师还是家人都一样。就算爸妈问她在学校里出了什么事,她也只坚称『什么事都没有』。大概头脑比较好的小孩,就是会养成遇到什么问题都自己一个人解决的习惯,没办法依赖别人。」

「她的确不是会找人诉说烦恼的小孩。」

「对。所以不好意思,我大概是帮不上小阳的忙了,而且我不觉得爸妈会知道得比我清楚。」

相较上次见面的时候,绫姊的态度变得相当友善。虽然也是因为她当时睡眠不足,但说不定有一部分原因是化妆前、后的个性会改变。只要对自己有自信,也就有心思对别人好。

我之所以再来找绫姊是有理由的。我每天晚上跟踪初鹿野,从她现在种种小小的举动当中,发现了好几个和往年的初鹿野共通的部分。虽然初鹿野现在显得判若两人,但我就是觉得在最根本的地方,她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随着这种确信越来越深,我心中的某个疑惑也越来越大。

初鹿野的绝望,真的只是胎记造成的吗?

我不管怎么想,都无法相信她会是个只因为美丑这样的理由就自杀的人,要知道她可是国小时唯一接受我脸上胎记的初鹿野啊。短短一年半,会让人产生这么大的改变吗?还是说,她只是能接受别人脸上长胎记,却无法接受自己脸上长胎记?

说不定她的绝望是另有原因。我是不是太拘泥于看得见的事物,而忽略更重要的事情?从她长出胎记的时期到她经常请假不上学的时期之间,有着半年的空档。会不会是在这段空档中,她发生了另一件重大的事情?

如果这个假设——假设她的绝望是基于胎记以外的理由——正确,查明真相应该是接近初鹿野内心的第一步。我有了这样的想法,才会先来问与她最亲近的绫姊。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我看也只能直接找唯的同学问问看吧?」一直不说话的绫姊突然开口。「小阳,你就读的高中里应该至少会有一、两个参叶国中毕业的学生吧?也许这些人会知道唯变成那样的理由。」

「这我也想过,可是现在放暑假,大家都四散各处。」

「那么,一步一脚印地去这些人可能会出现的地方问看看不就好了?」

「说得也是……你说得对。我就去各个比较会有人聚集的地方看看。还有,我也会去高中看看,说不定可以跟参加社团活动的同学问到一些事情。」

「我是很想帮你啦。」绫姊双手抱胸,咬紧下唇。「可是我今天跟高中时代的朋友约好要见面……」

绫姊说到这里停下来,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看过去。我转头一看,看到一辆车顶架上放着冲浪板的蓝色汽车,亮起警示灯停在初鹿野家门前。这辆车的款式非常旧,引擎盖晒得褪色发白,引擎发出不正常的喀啦喀啦声响。

一名年纪和绫姊差不多的男性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走下车,他的身高只比我高一些,但肌肉发达,全身晒成古铜色,还穿着夸示身材的紧身上衣。他戴着廉价的项链与像是昆虫复眼的太阳眼镜,踏响凉鞋走到绫姊面前站住,对她打声招呼后才一副之前都没发现我似地看我一眼,对绫姊问:「这小子是谁?」

「我妹的朋友。」绫姊回答。「你来做什么?」

「不是你要我来接你的吗?」他摘下太阳眼镜,露出冤枉的表情。「我们明明讲好了,今天下午一点。」

「我后来没跟你说我约了别人吗?」

「没有。」

「是吗?总之,我今天约了高中时代的朋友,没办法陪你。」

男子半张着嘴,不知该如何是好。绫姊则仿佛想到好主意似地说:

「对了,他等一下得去镇上到处绕绕,找人打听消息,雅史,既然你有空就帮帮他嘛,反正你很闲不是吗?」

「我?」她称作「雅史」的男子以走音的声调回答。

「你不想帮也没关系。」

男子垂头丧气地以无力的声调说:「好啦,我帮。」

男子的名字叫做户冢雅史,是二十三岁的硕士班学生,和绫姊待在同一间研究室。他似乎对绫姊有意思,但听说绫姊对他的追求全都视若无睹。至于冲浪,他说自己才刚开始练习,还无法顺利站上浪头。

「我说啊,你觉得要怎么做才能和绫同学要好?」雅史哥根本不管我这边的情形,问起这个问题。「你跟她不是感情很好吗?」

「不,我才刚认识她。」

「可是看她明明就很中意你。」

「只是刚好看起来像是这样。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说我是死缠着她妹妹的跟踪狂。」

「实际上不也差不多吗?」

「我不否认。」

「所以我们两个人很像啊。」雅史哥说得感慨万千。「两个人都被姓初鹿野的女人牵着走。」

他将汽车广播转到民营电台的频道,电台正在播放歌谣,之后则是一小段新闻。根据新闻的说法,今年夏天将会是十年一度的酷暑,全国的梅雨季都将在七月十三日前结束。但车内的情形却与这则新闻形成鲜明的对比,车内冷气开得太强,冷得我连连摩擦手臂取暖。抵达第一个目的地所在的高中后,我才刚下车,夏日午后的热气就扑向一度忘了炎热的身体,让我短短几分钟内就冒出无数汗水。

我在校内绕行,一找到像是一年级生的学生就一一跑去问。暑假的校舍里意外地有很多学生,他们在做的事情也是五花八门,有在充满汗臭味的社办里起劲玩着桌上游戏的软式网球社社员;有正和操场上大量繁殖的昆虫搏斗的棒球队队员;有在图书馆旁若无人地互相抚摸而惹得旁人皱眉的情侣;有或许是太常在室外画素描而晒得比运动社团社员还黑的美术社成员;有在拉上窗帘的空教室里小声地热络聊天的女生;有用担架将缺氧昏倒的男生抬走的管乐社社员。我一共找了大约二十个人打听,但没有一个学生是毕业自参叶国中。

「参叶国中不就是那间贵族女校吗?」有个男生说。「基本上不会有人从那种地方毕业以后,特地来念我们高中啦。你找错地方了。」

他说得没错。我离开校舍回到车上,雅史哥放倒了椅背在看漫画杂志。我把没有成果的消息告诉他,他漠不关心地哼了一声,把杂志往后座一扔,发动了引擎。

雅史哥说他肚子饿了,在一间拉面店前停车。我不太觉得肚子饿,但也只能跟着他走进拉面店。店里有很多小苍蝇飞来飞去,端出来的拉面滋味就像只是多加了油的泡面。雅史哥点了两人份的拉面套餐,转眼间就吃光。

吃完面后,他要求我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我省略细节,说是在调查以前的好朋友初鹿野之所以不去上学的理由。

「为什么直接问她本人就好的事情,你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调查?」他觉得纳闷。「这样拐弯抹角有什么好处?」

「这是很敏感的问题。」我回答。「有些路线即使在地图上看起来是最短的路径,其实却会绕得最远,不是吗?」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换成是我会直接问她。」

「我有同感。」听着我们说话的拉面店老板从吧台后面开口。「女人这种生物不就是爱说话吗?只要我们摆出愿意倾听的态度,她们就会连我们没问的事情都说出来。」

「我看很难说。」老板的朋友反驳。「每个人应该总会有一、两件事情是绝对不想被别人知道的吧?」

「我就没有。」拉面店的老板撂话。

「哎呀,是吗?」他朋友狐疑地反问。「我还以为有很多呢。」

离开拉面店后,我们依序去冷清的商店街与海边广场等地。最后找上一群参加完社团活动,在超市的屋顶停车场吃着杯面的男生打听完后,我终于精疲力尽。我心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到头来,我未能得到任何有益的情报。虽然早有料到,但别说是参叶国中的毕业生,我就连认识这种学生的人都找不到。追根究柢来说,整个美渚町里又有多少人是毕业自那间贵族女校呢?像我自己,不就除了初鹿野以外,根本连一个参叶国中的毕业生都不认识。

「结果还是白跑一趟啊。」驾驶座上的雅史哥这么说。

「对不起,今天非常谢谢你。」

「嗯。你可要帮我在绫同学面前美言几句。」

我原以为接着要顺着原路折返,没想到车子在餐饮街放慢速度,正觉得狐疑雅史哥就以不容分说的口气说:「我们找间店坐坐吧。都走了一整天,轻松一下有什么关系?」就这么把我带进一间居酒屋。

我在边吃着多线鱼边喝日本酒的雅史哥身旁,吸着汤汁格外浓郁的乔麦面。这是我第一次踏进居酒屋,本来还担心一个高中生在这里会不会不太妥当,但店家似乎看我没有喝酒就没多说话。不过,雅史哥之后是打算怎么回去?他是要把车留在这里?还是在车上过夜?又或者打算光明正大地酒后驾车?不管是哪一种,对共乘的我来说都不是闹着玩的。

过一会儿,雅史哥丢下我,在店里走来走去,和一群状似熟客的人聊得十分开心。我心不在焉地看着放在角落的电视,现在播的似乎是灵异节目的特集,说的都是一些每到晚上旧校舍便会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之类司空见惯的故事。

我手肘撑在吧台上打瞌睡时,雅史哥带了一个人过来。这人戴着眼镜,是个感觉颇知性的男性,一手拿着装了高球酒(注4:Highball,由威士忌及通宁水或苏打水混合而成的调酒。)的玻璃杯。

「喂,你可要感谢我。」雅史哥面红耳赤,一副酒醉的模样说:「他说他妹妹就是毕业自参叶国中。」

「你好。」戴眼镜的男性对我微笑。「听说你有事情想问参叶国中的毕业生??」

「是,就是这样。」我回答。「只是严格说来,我找的是去年从参叶国中毕业的学生……」

男子的嘴角扬起。

「我妹妹就是去年毕业的。」

我就此和雅史哥道别。他把驾驶座的椅背放到底,说声「我在这里睡一会儿再走」,从车上随便挥了挥手。我跟着戴眼镜的男性——宿村先生——走了二十分钟左右来到他家,他进去叫妹妹几分钟后独自回来。

「她好像还没回家。」他显得很过意不去。「我想应该是去林子那里。」

「林子?」我反问。「是去海边的防风林吗?」

「对,我想她应该是去找幽灵。」

幽灵?

不是我听错,宿村先生的确说了「幽灵」,但他接着未针对幽灵多说什么,只是以浅显易懂的方式告诉我,他猜测妹妹在哪里。

我下定决心问:「请问『幽灵』是什么?」宿村先生露出含糊的笑容说:「如果你想知道,可以去问她本人。」

沿着田埂走一段路就来到林子的入口。夜晚的森林或林子,不管来几次都无法习惯,夏季的时候更是如此。没有人工照明自是不用说,生长茂盛的枝叶更是连微弱的月光都会遮住,四面八方不停传来不明的窸窣声,让人越听越是不安。要说有个出身自贵族女校的女生独自进到这种林子里,一时间还真令人难以置信。

顺着道路前进就来到一处做为分岔路口的广场,根据宿村先生的说法,他妹妹就在这里。我仔细往黑暗中观看,看到有个娇小的女生坐在利用树干残株加工而成的椅子上。她一动也不动,让我起初还以为她是树干的一部分。

「晚安。」我对这个连脸都看不见的人物打了声招呼。「你哥哥告诉我说你在这里。因为有事情想请教,我在找毕业自参叶国中的女生。」

过一会儿,黑暗中传来回答。「这可真辛苦你。」

「你知道一个叫做初鹿野唯的女生吗?」

「初鹿野唯……」她仿佛要弄清楚读音似地复诵一次。「是,我知道,就是那个脸上有胎记的女生吧?」

「对,是个左脸有一大片胎记的女生。」我按捺住几乎跳起来的心情回答。「我想请教有关她的事情……」

她打断我的话。「我只是知道有这个人,跟她之间并没有来往,而且不同班,所以我对初鹿野同学完全不了解。只是看了毕业纪念册和大合照,觉得她的胎记很特别,所以才看一下她叫什么名字,其实我从来不曾和她说过话。」

「……这样啊……」

我自认已尽量不在声调中显露出失望,宿村先生的妹妹却敏感地察觉到了。

「对不起。我也很希望能帮你介绍认识她的人,可是我不擅长跟人来往,所以不认识这样的人。」

「不,没关系。」我尽力说得开朗。「别说这些了,我想听你说说幽灵的事。」她隔了一次呼吸的空档,然后怨怼地说:「是我哥哥这么说?」

「是啊。你不就是在这里找幽灵吗?」

「……我也不是真心相信。」她以闹别扭的模样说道。「而且不一定要是幽灵,不管是UFO、ESP还是UMA(注5:分别是不明飞行物体、超感知能力、不明生物。)什么都好。说穿了,我是在等能够找到世界裂痕的那一刻。」

我想了想她说的话,得出一个结论:那些都是指称「超越人智的事物」。

「这位大哥。」她这么称呼我,多半是以为我的年纪比她大。「我明白人称之为『幽灵』的东西,是一种大脑让我们看见的幻觉。可是,管他是错觉还是幻觉,我都不在乎。因为我觉得,只要能够目击到一个这种超脱现实定律的现象,我的世界就会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意义。」

然后她沉默一会儿,感觉像在沉思。我的眼睛总算慢慢习惯黑暗,开始看得见她的身影。她是个头发留到及腰的长度,给人的印象有点沉重,像个洋娃娃似的女生。

「……也就是说,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只要让我看见玩具盒里的玩偶会在深夜站起来聊天,从此以后,这世上所有玩偶具备的意义不都会变得不一样吗?我就是在等这种革命发生。」

后来她谈了二十分钟左右,用各式各样的比喻来说明她寻找幽灵的理由。当她说到类似结论的部分时,忽然像切断电源似地不再说话,最后小声说了句:

「我太多话了。」

说话声小得几乎听不见。如果不是这么黑,我应该可以清楚看到她满脸通红。

「你说的话很耐人寻味。」我这么说绝不是在讽刺。

她的声音变得更小。「我平常找不到人可以聊,所以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说太多,回去以后可要好好自我反省一番才行。」

「这种心情我很能体会。」

「骗人,你不可能会懂的,因为你看起来朋友很多。」

我苦笑之余,在心中说声「我没说谎」。国小时——主要是面对初鹿野时,我就曾多次犯过这类失误。一个人度过漫长的假日去到学校后,初鹿野一来找我说话,我就连一些她根本没问的事情都说个不停,事后也一定会垂头丧气,自责地心想我怎么会这么可耻,然后每次都发誓以后要当个沉默寡言的人。

「这位大哥。」即将道别之际,她问我说:「你觉得我见得到幽灵吗?」

「没问题的。」我回头说。「我可以保证,这个世界远比你想得更加充满耐人寻味的现象。也许你在寻找幽灵的过程中,就会遇到比幽灵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

「……谢谢你。既然你这么说,我会再努力试一下。」

我想她多半是笑了。

「夜深了,回家路上小心。」我留下这句话后离开林子。

回家途中,我走在田埂上,看到被杂草掩盖的农业用水道附近有很多朦胧的绿色光点在闪动。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能像萤火虫的光闪烁得这么顺畅,无论是什么样的装饰灯,都没办法这么自然地亮起又熄灭。

我伫立在原地,看着淡绿色光点交错飞舞的梦幻光景,怎么样都看不腻。

我忘了跟宿村先生的妹妹说,其实我小时候也曾经为了找一样东西而每天跑去海边,只是我找的并非幽灵。

起因是一件发生在海中的神奇事件。

当时我七岁,季节是夏天。我和朋友两个人去到海边,一如往常地打着赤脚走在岸边。当时我很喜欢把波浪退去后变得平坦的沙滩给踩实,除非有人阻止,不然我可以一踩就是几个小时。

但我朋友对这种单调的玩法很快就腻了,开始寻求新的刺激而卷起裤管走向大海。看到他走过去,我也没想太多就跟上去。

「要不要试试看可以走到哪里?」他这么说。「不管弄得多湿,看今天这种天气,回去之前就会干了。」

「听起来挺好玩的。」我答应了。

我们把双手提着的凉鞋往沙滩一扔,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踏进海里。

这一天晴朗得几乎令人头晕目眩。沙滩干巴巴的,海面有白浪闪闪发光,地平线另一头有着形状宛如《富岳三十六景》的巨浪(注6:浮世绘画师葛饰北斋晚年的作品之一,为浮世绘中的「名所绘」,描绘由日本关东各地远眺富士山的景色。其中最有名的「神奈川冲浪襄」是以富士山为远景,描绘滔天巨浪席卷渔船的景象。)的积雨云。

当水面达到胸口的高度,脚步踏起来越来越虚浮。即使脚掌确实踩到海底,每当有波浪袭来,就会觉得脚几乎要被掀翻。如果在这时候回头就不会有事,但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大海的可怕,天真地说:「等真的危险再折回去就好。」

那一瞬间来得十分突然。海底突然变深,我脚下被一股力道一绊,当我觉得不妙时已经在劫难逃,身体立刻被拉往大海的方向。我踮着脚尖,想站稳脚步回到岸边,身体却不听使唤,不断被冲往反方向。

当我的嘴碰到水面,立刻吓得脑子一片空白。我试着游回岸边,但正要换气时却不小心喝到海水,让我陷入恐慌状态。虽然我知道在海上即将溺水时,应该以后仰姿势飘在海面上等待救援,但实际上一旦溺水,这些知识立刻被抛诸脑后。我连前后左右都分不清楚,在水中不断挣扎,让状况越来越恶化。

事情就发生在我再也憋不住气的时候,忽然间,有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以非常强劲的力道把我拉走。

这当然是恐惧产生的错觉,实际上我多半只是被海藻之类的东西缠住,但当事人不可能做出这么冷静的判断。我心想肯定是有人要把我拉到海里而全身战栗,但已经没有力气甩开这只手。

我这辈子第一次意识到死亡。不可思议的是,一旦意识到死亡,恐惧与后悔之类的情绪就渐渐淡去,只剩下深深的灰心。我觉得自己总算切身体会到「铸下大错」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是谁抓住我的手腕,于是试着回握对方的手,但什么都没握到。不知不觉间,抓住我手腕的手消失了。

紧接着,我的手指头碰到海底。

当我缓缓站起来,发现自己在一处水面连腰部高度都不到的浅滩。我听见海鸥的叫声,朋友从远方叫着我的名字。我置身于平静的夏日当中,仿佛刚才的恐惧从未存在。我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看着直到刚才都被人握住的手腕,这时恐惧才慢半拍地涌上心头。我开始心悸,全身发抖,赶紧跑上岸边,躺在干燥的沙滩上等待寒气退去。

后来,我对自己在海里遇到的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做出这样的结论——

那一天,是人鱼救了我。

后来的日子,我每天都坐在防波堤上看海。我多半是觉得只要这么做,就能遇到拯救我的人鱼。又或许是我忘不了那一天去到鬼门关前又回来时,感受到的那种强烈觉得自己活着的感觉。七岁的自己到底是在想什么,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我日复一日去到海边,但人鱼当然并未出现。结果,我渐渐忘了当初的目的、忘了人鱼,只剩下去海边的习惯。没错,虽然我全都忘了,但我一有空就去海边的契机,就是源自那段找人鱼的日子。

*

翌日,我和千草在站前广场碰面,因为我答应过要陪她练习「美渚夏祭」上的朗读。现在明明是盛夏,出现在相约地点的千草却老老实实地遵守「长期休假外出时必须穿着制服」这条校规。

美渚町里能让人坐下来休息的店与设施很有限,大部分都被放暑假的学生挤满了,我们只好据守在超级市场的休息区。一边角落有些高中男生拿饮料打赌,比腕力比得如火如荼;另一边角落则有两名高中女生吃着冰,针对男朋友太没出息发着牢骚。

我仔细倾听千草那银铃般的嗓音,同时想着下次要去哪里打听。要找个会有很多参叶国中毕业生在的地方才行,第一个列入候补的就是参叶高中。说起来参叶基本上是国、高中一贯的女校,参叶国中的毕业生当中,过半会直接升上参叶高中。只要去那里打听.肯定遇得到认识初鹿野的人。

虽说一开始便去参叶高中打听就好了,但那里实在很远。初鹿野去读参叶国中后,举家搬回外公外婆家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从美渚町搭车过去,要花一个小时以上。虽然我很希望能在这个镇上解决,但看来没这么顺利。我心想,多半明天一大早就得去参叶高中打听。

问题在于,要是我一个人闯进那间贵族女校,恐怕会遭人怀疑。由于有太多人想一睹「参叶女学生」的风采,参叶高中对待校外人士的态度比其他学校来得严苛,听说门前还有警卫常驻。其他高中的男生,肯定是他们最优先提防的对象。

「——后来女儿就和人类与人鱼都断绝所有关系,独自一人静静伫立在海底,不时想起过往就流下眼泪。」千草从剧本上抬起视线。「……剧终。深町同学,你有认真在听吗?」

「嗯,当然。」我为了掩饰自己心不在焉,对她大肆赞美。「我是听得入神了。真被你吓了一跳,我看要你现在就上台也没问题。」

「谢谢你的夸奖。」千草笑得双肩抖动。「可是,请你再多夸奖我几句。」

「这不是说客套话,我觉得你的声音比广播社所有人都好听。」

「总觉得有点飘飘然呢。」

「太好了。」我苦笑。「对了,歌曲不用练吗?」

「我有在练。虽然有在练,但还不能唱给别人听。而且,我本来就打算在正式表演之前,都不唱给任何人听。」

「为什么?」

千草低下头小声说:「……因为不好意思。」

念完三遍剧本后,我们决定休息一下。我从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回到桌前一看,有四个头发染成浅色、衣着华丽的男生,在我们隔壁桌大声谈笑。

「我们换个地方吧。」我这么一说,千草就点点头说:「好。」

我偷瞄一眼她的表情,千草看着这些人的视线冰冷得骇人。

我感到不安,心想要是她知道我以前也是那种人,不知道会怎么想?是不是会把她现在投向那些人的冰冷眼神转向我身上?

我们结束练习,在河畔的小径散步。我不经意地看向闪闪发光的河川对岸,见到走在山丘上的小朋友们被逆光的夕阳照得像是剪影,还有,铁塔间连起的电线在空中画出变形的五线谱。

这时我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

「荻上。」我停下脚步,以郑重的态度开口。

「有。」千草用力转过身来,对我露出满面笑容。「什么事?」

「我可以跟你说一件有点离题的事情吗?」

「事情?」千草生硬地从我身上移开视线,拨弄着垂到胸部上方的发尾。「嗯,当然可以。」

「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

「咦……」千草挺直腰杆,表情变得僵硬。「请求……是吗?」

「当然,等你有空再帮忙就好。」

「我有空。」她还没问日期与时间就先答应我。

「谢谢你。其实,我明天打算去参叶高中,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去。」

「参叶高中?」千草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呃,我当然愿意奉陪,可是……你去那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于是我简单说明了一下:同班的初鹿野唯是我国小时代的朋友,她在精神上似乎已濒临崩溃(自杀未遂的事我没说出口),而我不清楚原因,但初鹿野国中时代的同学也许会知道些什么。

「我明白了。」千草点点头。「所以你并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吧。」

「昨天我在美渚町里到处找,但连一个毕业自参叶国中的女生都没找到。这样一来,不就只能跑一趟参叶高中吗?」

「其实啊,那倒未必。」

千草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这话怎么说?」我问。

「就是说,深町同学不必特地跑一趟参叶高中。」她回答。「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眼前这个女生,正是参叶国中的毕业生。而且,她国三时和初鹿野同学同班。」听她这么一说,想想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反而是我一开始就应该先找她问问才对。毕竟,若要问我认识的美渚第一高中的学生里,有谁有着参叶的气质,那除了荻上千草之外别无他人。

「那么,荻上,你知道初鹿野之所以变成那样的理由……」

「是啊,我也许知道。」千草说得事不关己似的。「可是我能不能告诉你,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边用眼角余光窥看我的反应,边明白表明自己的立场。

「你想想,初鹿野同学甚至连对血亲都不说,不是吗?她这么坚持地隐瞒这个秘密,我不能随随便便就说出来。」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隔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只是,我明知如此却还是认为,搞不好对初鹿野来说,这个秘密成为她沉重的负担。独自承担这种对谁都说不出口的痛苦,会不会就是压迫她精神的最根本原因呢?如果是这样,我就非知道不可。」

「我这么问有点坏心眼。」千草放低声调说。「为什么深町同学非得为了初鹿野同学做到这种地步不可?」

「我以前也承蒙她帮助过,我想报答她的恩情。」

千草思索了一会儿。

「我明白了。」她抬起头回答。「只是,请你绝对不要告诉其他人。如果可以,即使在她本人面前也请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我知道,谢谢你。」

「还有,」千草露出放松了紧张情绪的微笑。「我要你答应我一个请求,当作是交换条件。」

「请求?」

「内容我还没决定。我会先想好。」

千草显得非常高兴。

路旁田里的向日葵长得很高,在西边阳光的照耀下,在人行道上留下浓浓的影子。向日葵全都不约而同地面向西边,发黑的头状花序看上去也像是无数的大眼球。

向日葵在生长过程中会一直追逐着太阳,等到开花时就会停止这种举动,等到结出种子则会鞠躬似地往下垂。为了寻求光而没有骨气地动来动去,最后看着自己的脚下腐朽,这种样貌实在颇有寓意——每次看到向日葵时,我都会这么想。

千草小心地选择遣词用字,开始说道:

「之前我说得很吊人胃口,但其实我知道的只有一点点。我想不管你去问当时班上的哪个同学都是一样的,她们知道的应该也都跟我差不多。」

我点点头,要她说下去。

「深町同学可能也知道,初鹿野同学的那片胎记,是在国中二年级的冬天突然冒出来的。起初是个只有豆子大的小小胎记,可是这胎记一天比一天大,不到一个月就扩大成现在的大小。初鹿野同学本人对于胎记显得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但她的改变,从很多方面都为周遭的人们带来震撼。有人同情初鹿野同学,觉得她很可怜;也有人嘲笑她,觉得她活该;还有人单纯是为了一种美丽的事物受损而叹息。只是整体而言,我觉得同情她的人占大多数。」

千草说到这里时,稍停了一下。

「我想深町同学多半是怀疑初鹿野同学因为脸上冒出胎记,而让她开始受到女校特有的那种阴险霸凌吧?」

「……不是吗?」

她缓缓摇头。「至少到隔年的七月中旬为止,初鹿野同学都和长出胎记以前几乎没什么两样。在那之前,她太过完美的容貌——虽然不是她自己的责任——散发出一股令人难以亲近的感觉,但或许是胎记缓和了这种感觉,她甚至变得比以前更受班上同学喜欢。就我所知的范围内,初鹿野同学完全没受到霸凌。」

从千草说话的口气,感受得到她是尽可能不要掺杂主观的意见,似乎想尽量从公正的立场,告诉我与初鹿野有关的客观事实。她多半是因为在背地里讲别人的事情而觉得内疚吧。

「好了。」她切入正题。

我心想,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有多么令人心痛,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不记得正确的日期,但肯定是在暑假即将开始前,应该就是在去年的七月中旬吧,初鹿野同学连续请假四天不来上学。等我看到她再度来上学时,就发现初鹿野同学已经不是以前的初鹿野同学了。」

我要说的事情就到这里结束——千草说。

「谁也不知道这四天里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在这短短的期间内,她的一切都变了。她不再和朋友说话、不再正眼看别人,过完暑假后,从新学期开始就经常请假不来上学。有好一阵子,各式各样的谣言和猜测满天飞,但结果还是没人得出像样的结论。」千草说完后小小叹了一口气,对不知所措的我投以同情的眼神。

「对不起,好像反而让你更混乱了……可是,就算你去参叶高中打听,我想多半也只能问到这点消息。」

「不,很够了,谢谢你。」

我仰天无语。别说是掌握到解决问题的头绪,我听完以后反而觉得谜团更深。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两人都默默行走。我有我的事情要想,千草也自顾自地陷入思索。当我的思路终于找到眼前还可以接受的降落地点时,千草开口说:「我家就在这附近……」

不知不觉间,四周已经飘来海潮的味道,看来我们已经走到离海相当近的地方。

「到这里就够了,今天很谢谢你。」千草对我深深一鞠躬。

「仔细想想,我们还走了真远。」我回顾来时路。「荻上,你一定走累了吧?」

「不会,我喜欢走路。」

「我也喜欢走路。今天很谢谢你,改天见。」

「嗯,这几天再见。」

千草背对我跨出脚步,但随即又停步,转过身来叫了我一声。

「深町同学,今天你对我做了非常残忍的事情呢。你可注意到了?」

「残忍的事情?」我反问。

千草破颜一笑。「我开玩笑的。再见。」

当时我并未深思她所说的「残忍的事情」,认定那只是一句没什么意思的玩笑话,很快就忘记了。

如果我处在更冷静、更客观的状态下,多半能轻易理解当中的含意,但那时我满脑子只想着初鹿野,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有人可能对我有好感。所谓「残忍的事情」,很少是人有自觉地做出的事,多半是没有自觉地做出的事。

*

我这天晚上也来到鳟川旅馆。这几天我不再从初鹿野的家门前开始跟踪她,改成直接埋伏在废墟。无论是下着小雨的夜晚,还是无风的闷热夜晚,她的脚步都不曾踏向废墟以外的地方。既然知道这点,我也没必要冒险尾随她。

原本我是想得知她每天晚上溜出家门的目的,借此加深对她的理解,而这个目的早已经达成。说穿了,她就是喜欢在废墟看星星。想从她的行动中得知更多情报也只是白费功夫,我却拖泥带水,每天晚上都忍不住继续跟踪她。

我现在最优先该做的事,是去查出千草所说的「空白的四天」里发生的事。要达到这个目的,光靠打听与跟踪这些间接的手段已经不够。毕竟连当时近距离看着初鹿野的千草,也认为这件事是一团无从捉摸的谜。

除了直接询问她本人以外,我已经想不到别的方法。我明明有这样的自觉,却始终未踏出最后一步,这多半是因为我想一直躲起来看着在废墟屋顶看星星的初鹿野。

我很想说是隔天早上,但实际上已经过了正午。由于每天跑废墟,我这阵子已经习惯中午起床、早上睡觉的夜行性生活。

我被电话铃声吵醒。在鸦雀无声的家里大声响起的电话铃声,就像假日的国小里响起的钟声一样,有种空洞的感觉。我觉得就算赶不上也不关我的事,悠哉地走下楼梯接起电话。

我听见的不是公共电话中那个女人的嗓音。

『喔,是深町吗?』

是级任导师笠井的嗓音。即使说客套话,那也不是刚睡醒时会觉得好听的嗓音。我大为后悔,心想早知道就别理会电话铃声,在被窝里继续睡觉。

『不好意思突然找你,你可以马上来学校一趟吗?』

这天笠井的态度和平常不一样,有种像是退了一步的距离感。说不定有事要找我的不是笠井,而是别人。

「我明白了。」我以刚睡醒的沙哑嗓音回答。虽然想问他找我去学校的理由,但笠井的声调里有种不接受我发问的感觉。「我准备好就马上过去。」

『嗯,那就这样。』

电话挂断后,我冲了个澡换上制服,听着广播吃着煎鲑鱼和海带芽味噌汤当早餐,只拿了非带不可的东西就走出家门。根据天气预报的说法,这一天也是盛夏的天气,刺人的阳光烧烤着皮肤。

美渚第一高中的办公室,似乎连在这种大热天都采取省电方针,没开冷气的室内和室外一样热。教师们都露出憔悴的表情面向办公桌,只有窗边的盆栽活力充沛。

笠井在办公室外等我。不出我所料,他带我去找另一名老师。叫我来学校的是训导主任远藤,他晒得黝黑的高大身躯与和尚头,这种很有特色的外表让学生们替他取了各式各样的外号,但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出来。远藤不仅是遇到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生气,而且一开口便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听说他曾让每隔几天就会迟到一次的学生跪坐在走廊正中央,还曾以裙子稍微短了点的理由把女生吼到哭。我觉得每所学校都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才,但如果可以,最好还是别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

笠井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远藤则以看着无机物似的眼神看着我。他迟迟不开口,但万万不能由我主动发言。这类老师最讨厌学生自动自发地思考并发言。

「深町阳介。」

远藤朝桌上的资料看了看,机械式地叫了我的名字。然后他转动椅子面向我,以低沉且充满威吓感的声音说:

「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做什么?」

这不是我第一次遭到态度高压的老师质问。我国中时代有过几十次被叫去教职员办公室的经验,远藤这种近乎威胁的态度,对我而言甚至有些怀念。我从气氛就看出他已经准备对我怒吼,也相信他所需的证据都准备齐全了。

我猜测远藤之所以找我来,多半是为了责怪我非法入侵废墟。多半是有人通报说,有高中生每天晚上都溜进废墟吧。

「我在外面散步。」我决定先这么回答。说谎并不明智,但话说回来,在还不清楚对方掌握多少的阶段,就一五一十地全招出来也很不明智。

「依据青少年保护条例规定,没有监护人同行的青少年,禁止在晚上十一点以后外出,这你知道吧?」

「知道。」

「那你为什么会想出去散步?」

我很想回答「除了『想散步』以外还能有什么理由」,但仍把这句话吞下去。除了低头沉默以外,我没有别的选择。

「不过,这个问题先不管。」远藤比我预料得更快打破沉默。「接下来才是正题。你知道山脚下有一处废墟吧?」

「老师是指鳟川旅馆吗?」

「没错,那里昨晚发生了火灾。」

瞬间,一股冰冷的感觉窜过背脊,但我想到从初鹿野抵达废墟到离去为止,我全都看在眼里,这才暗自松一口气。远藤所说的事,多半是在我们离开废墟后才发生。

「说是火灾,其实只是冒了点小火。」他说下去。「但只要一个弄不好,也可能发展成森林大火。」'

「也就是说。」我希望赶快把话说完而插嘴。「老师怀疑我是纵火的犯人吗?」远藤忿忿地瞪了我一眼。「今天早上有人通报,说是在废墟发生小火灾的那段时间,从住家的窗户目击到有个年轻男子在附近,巧的是这个人知道那名年轻男子是深町阳介,所以你就被找来这里……那么,我重新问你一次,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做什么?」我穷于回答。首先,我绝对要避免说出初鹿野的名字。遭人怀疑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我不能把她牵扯进来。可是,要是我说「自己一个人去废墟看星星」,远藤会相信吗?怎么想都觉得只会加深他的怀疑。

我正思索着有没有什么借口可以逃避,远藤用拳头敲着桌子催我回答。「怎么啦?你为什么没有办法解释?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吗?」

这种时候,谎言必须控制在一个。根据经验,一次说两个以上的谎很容易自掘坟墓。如果我可以说唯一一个谎,这个谎应该要用来隐瞒初鹿野人在现场的事实。

我说:「我昨晚的确……」

但我说到一半时,有人插了话。

「他是跟我去看星星。」

我和远藤同时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占据半边脸孔的蓝黑色胎记。

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的光线下清楚看到她的胎记。

「我想,纵火应该是我们离开之后发生的事。」初鹿野以一派镇定的表情说下去。「只要针对目击证词和小火灾发生时间的前后关系再详细调查,应该就能明白。」

她胁下抱着一个B4大小的咖啡色信封,解答了我搞不懂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疑问。多半是她缺席而没能拿到课题与各式各样的东西,才被笠井找来学校领取。

初鹿野穿制服的模样,笠井应该已很熟悉,看在我眼里却显得极为新鲜。明明只是一件平凡无奇、早已看惯的水手服,穿在她身上却被提升到不同的次元,就像优秀的演奏者能让乐器本来的意义跟着改变。

远藤瞪向初鹿野有胎记的那半边脸,毫不客气地上上下下打量她全身,之后又注视着她的胎记。我也用眼角余光窥看她没有胎记的那半边脸,那里依然有着泪痣。那颗痣太小,让我分辨不出是不是真的痣。

「你叫什么名字?」远藤拿起笔,翻开满是皱褶的记事本,仿佛要让人知道掌握主导权的是他。「你是一年级的吧,哪一班的学生?」

「我叫初鹿野唯,和他一样是一年三班。」

远藤握着笔思索一会儿,但似乎无论如何都想不出「初鹿野」的汉字怎么写,于是妥协地写上片假名。

「所以还有另一个违反条例的学生?」他哼了一声,阖上记事本。「那么,你说你们去那里做什么来着?」

「去看星星。」初鹿野毫不畏惧地说。「那一带光害很少,最适合看星星。」

「你喜欢星星?」

「比别的东西要喜欢。」

「昨天晚上有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远藤试探地问。

初鹿野思索了一会儿,答道:「我在深夜一点到两点左右看见流星雨,一个小时内大概有三十颗左右的流星。」

「喔?还有呢?」

「我想,流星雨大概不是只有一波,因为有两、三个辐射点(注7:辐射点是流星雨在天空中的发源处,对行星上的观测者而言,流星看起来似乎都来自该处。)。」

「不是大概,那是水瓶座的δ(Delta)、ι(Iota)流星雨,还有魔羯座的α(Alpha)流星雨。」远藤说得轻描淡写。「说得再精确一点,δ和ι分别还分成北支和南支,缩写分别是NDA、SDA、NIA、SIA,因为彼此的辐射点很接近,所以很难区别,但基本上是不同波的流星雨。不过大部分都是SDA就是了。」远藤轻而易举地说出这些知识。「既然喜欢星星,至少该记住这点知识。」

我忍不住交互看着他们两人的脸。尽管两人都面无表情,但总觉得先前两人之间充满敌意的火花已经平息。

「看样子你们说是去看星星,倒不是说谎。」

远藤说完这句话,仿佛就对我们失去兴趣似地转回去面向办公桌,并挥挥手赶我们离开,看来深夜外出的事他也不追究了。我和初鹿野一起一头雾水地走出办公室,临走时,还听到远藤从我们身后说:「英仙座流星雨就快到了,可别错过啦。」

流星雨。

原来昨晚初鹿野会从椅子下来躺好,是有这种原因。

但我连一颗流星都没注意到,因为那里有着比星空更值得看的东西。

走出办公室后,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道谢。

「你帮了我大忙。」

初鹿野对我连看也不看一眼,迳自往前走。换成是平常,我在这个时候就会退缩,但她刚刚将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事实推了我一把。

「原来你早就发现我在跟踪你啦,那你为什么都不说?」

初鹿野停下脚步,有话想说似地张开□,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又再度跨出脚步。

「跟踪你让我觉得很过意不去,也难怪你会生气。可是,因为有过公园那件事,我一直很担心你,怕你会不会又动起不好的念头。」

与其说这种像在辩解的借口,还不如老实说「我喜欢你的歌声,想再听一次,所以一直跟踪你」来得好。但我只顾着解开误会、表达诚意,反而把真正想跟她说的事情搁置在后。

如果可以,我很想把自己脸上胎记消失的理由解释给她听——我从国小四年级那时候就强烈受到你吸引,并且一直觉得只要脸上没有胎记,也许你会愿意正眼看我。结果有一天,有个神秘女子打电话来,向我提出一场类似《人鱼公主》的赌局。胎记消失固然很好,但我如果无法和你两情相悦,就会化为泡沫消失……

真是够了,哪有人会相信这种荒诞不经的事?即使真能让她相信,换个角度来看,也难保她不会解释为我是以自己的性命要胁,逼她对我有好感。从她的角度来看,我那么说就和「要是你不爱我,我就会死掉」是同等意思。我不想做出这种像是拿菜刀抵在自己脖子上求爱的事情,所以什么都不再说,只是一直走在初鹿野身边。

初鹿野转头看了我一眼,深深叹一口气,像是比耐性比输了似的,总算开口:

「……我知道阳介同学是真心为我着想。」

她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花很多时间思索接下来该怎么说。我也闭嘴不说话,耐着性子等她再度开口。

「所以我也……打算尽可能用最诚恳的方式,把我真正的心意告诉你。」

她从正面看着我说:

「不要再管我了,你这样会造成我的困扰。」

初鹿野转身背对我要跑走,我想也不想就先抓住她的手,拉住她问出保留到最后的问题。

「我跟参叶国中的毕业生问了你国中时代的事。」

看得出初鹿野的瞳孔扩大。我们的脸就是靠得这么近。

「去年夏天,在那空白的四天里,你出了什么事?」

这是个危险的赌注。本来我应该慢慢解开她的心结,先除去所有障碍才慎重地问起。在这个阶段就劈头踏入核心,不但有可能得不到回答,还有着加重她警戒心的危险。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去选择手段。不管怎么说,这个问题确实已撼动了她,那么,除了趁还能谈话的时候问个清楚以外,我别无他法。

她果然被这个问题逼得首次露出明显的情绪。

只可惜是以最糟糕的方式表现出来。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在两、三次强忍似地眨眼后,溢出的一滴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流下,紧接着眼泪宛如溃堤般接连流出。初鹿野仿佛不想让我看到她哭泣的脸,转身背对我,用手掌连连擦拭脸颊。看起来连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流泪。

看到她这模样,让我满心都是罪恶感,觉得自己沦为一个邪恶无比的人。

无论我怎么挣扎,也许到头来都只会伤害到她——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初鹿野逃避似地跑走,我并未追上。初鹿野察觉到我是由衷喜欢她。她为了防止我背黑锅而为我说谎,这让我确信我所爱的初鹿野至今仍然活在她心中。她尽力正视我,诚恳对待我,但还是拒绝我。

这么一来,我还能做什么?

如果这时候我再冷静一点,也许就不会忽略初鹿野的泪痣微微糊掉;也许就会注意到她用手掌擦拭眼泪后,用水性笔画出来的痣消失了。

但我就是没注意到。我无法直视她哭泣的脸,觉得要是正视她的脸达到五秒以上多半会发疯。我动摇得太严重,早就把泪痣的事情忘在脑后。

结果是笠井先叫了呆站在走廊上的我。他从办公室走出来,看到我之后只微微对我招手,叫了我一声「深町」又回到办公室里。

我以空洞的表情站到他的办公桌前,笠井说:

「首先,我有一件事得先跟你道歉。我查过你和初鹿野在国小时代的关系了。」

笠井对我低头。

「看样子你说得没错,你们两个以前真的是好朋友,我不该怀疑你。」

「哪里。」我不太感兴趣地摇摇头回答:「换成是我站在笠井老师的立场,应该也一样会感到怀疑吧。」

笠井从口袋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收回口袋里,然后噘起嘴长长叹一口气,双手抱胸深深靠在椅背上。

「这三周来,我一直在仔细观察你。我心想你一定会露出马脚,所以不厌其烦地等你显露出本性,但我得出的结论是,至少现在的深町不是那种会遭人深深怨恨的人……那么,问题来了,这就让我更加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初鹿野会说不想来有你在的学校上学?而且,假使她是讨厌你讨厌得不得了,为什么刚才又会特地插进你和远藤老师之间帮你说话?真要说起来,为什么参叶国中出身的初鹿野会来念这间高中?有太多地方让人想不通了。」

看来他不是要在我身上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也就只回以赞同的点头。

「话说回来,如今就算解开这些谜题也晚了。深町,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错在你身上。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已经确定的事实,我会等放完暑假再告诉大家,现在就早一步告诉你。」

「老师是指什么?」

「初鹿野说要从美渚第一高中退学。」

笠井在叹气声中说出这句话。

根据笠井的说法,今天初鹿野之所以会来教职员办公室,是为了办理退学手续。听说在我来之前不久,她的母亲都还在办公室里。最后的谘询已经谈完,正准备道别时,我就出现在办公室。笠井为了带我去见远藤而离席,初鹿野则坐在原处等笠井回来。等笠井办完事回来,她正要走出办公室,就目击到我被远藤审问的情形,犹豫了一会儿后决定来救我。

我对笠井道谢,走出办公室,漫无目的地在校内游荡良久才离开学校。太阳刚沉入地平线后的深蓝色天空下,万物都褪为蓝色。初鹿野哭泣的表情一再从我脑海中浮现又消失,每次都渐渐地却又扎实地磨耗掉我的精神。

我越想追上去,越觉得她离得更远,而且,事实上她也真的试图远走高飞。虽然不确定她要去哪里,但总之是要去一个我碰不到的地方。

我开始想像,不知道化为泡沫消失会是什么感觉。大概不会痛吧?就只是自己的存在感变得越来越稀薄、越来越不确定,渐渐融入波浪当中。我觉得就一个恋情破碎、在失意的深渊中渐渐心死的人所要走上的末路而言,这种死法实在是适切得不得了。

当然在这个时候,我并不是已能切身想像自己的死亡。等我能够切身想像时,已是在半个月后,亲眼目睹有人实际化为泡沫消失。

*

我没有心情直接回家,直接走过家门前,脚步自然而然走向有人的方向。我穿过两旁店家都拉下铁卷门的街道,在一条长而缓、有着好几间居酒屋和小酒吧比邻而立的坡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结果却和意料之外的人物重逢。

我看着以红光照亮店头的红灯笼与颜色花俏的招牌,感觉似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但周围没有人影。我往四面八方查看,但找不到出声的人。正当我心想是自己听错店里的声音时,又听到更清楚的声音叫了我的名字一声。

我抬起头,和一个从居酒屋二楼阳台低头看着我的人四目相交。桧原说「你在那边等着」然后回到室内,几秒钟后,二楼的灯光熄灭。我在人行道的路缘石上坐下,等他下楼。

桧原裕也是我国中时代的朋友。毕业典礼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分成求职组和升学组,打了一场四对三的架,他也是其中之一。他跟我一样是升学组的。

桧原就读的美渚南高中,评价比我读的美渚第一高中要差一些,而他之所以考这间学校,完全是因为他对升学去处一点都不执着。桧原有着远非我所能相比的优秀头脑,他之所以不来念美渚第一高中,是因为他只想去徒步就能通学的高中。

也许我没有立场说这种话,但桧原是个很奇妙的人。他考试的成绩基本上都在平均分数以下,但有时候会故意示威似地考出所有科目都达到总分九成左右的分数,让人吓一跳。不用说也知道他每次这样做时,就会有人怀疑他作弊,但到了二年级后半,老师们也都渐渐肯定他的潜力有多么惊人。老师们异口同声地说,桧原真是可惜了,如果他认真念书,轻轻松松就能考进校内前十名。

桧原对提升在校成绩与夸耀学力没有兴趣,我曾有一次听他本人说起他偶尔会拿出真本事的理由。

「我是想让大家尝到没天理的滋味。」他以响亮的低音这么说。「我希望他们痛切感受到他们花一个月学习的东西,有人三天就学得会。」

「你是想启蒙大家吗?」我问。

「可以这么说。也就是说……假设有个地方,有个女人觉得自己是美女,并有着中等程度的头脑。这个女人有一天遇到一位她根本没得比的完美美女,让她受到莫大的震撼,恨不得把世上所有的镜子都打破。那么,接下来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让美女吃毒苹果。」

「笨蛋。」他扑哧一笑。「想也知道是会开始培养容貌以外的东西,毕竟她已经痛切感受到,这世上有着她正面对决绝对赢不了的对手啊。也就是说,我是在用这种方式启蒙这间学校的学生。」

他就是个会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的人。

如果用消去法来说,我国中时代最亲近的朋友应该是桧原。无论是我或桧原,都无意打进那些健全的家伙组成的圈子里,但又怎么想都不觉得那些坏学生的圈子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所以不管待在哪里都觉得格格不入,这种不自在的感觉让我们两人一起行动的机会自然而然地增加。

我对你别无所求,你也不要对我有所冀求——这就是我们两人间的默契。说穿了,我们是为了度过充满无聊与不合理的国中生活而组成同盟,彼此都只把对方当成「好用的朋友」这点反而可喜。

「久等啦。」我听见桧原的声音,然后看见他沿着户外的老旧铁骨楼梯走下来。他穿着刷白的T恤、牛仔短裤与黑色沙滩鞋,打扮十分轻便。我们一靠近,他就戏谑地用拳头往我胸口轻轻一敲,「好久不见,你过得还好吗?」

「普普通通。」我抓住他的拳头推回去。

「你的脸是怎么啦?胎记跑去哪里?动了手术吗?」

「自然消失的,就像婴儿的蒙古斑会随着成长消失一样。」

他双手抱胸,扭转着脖子。「真可惜,我倒觉得你以前那样比较好。该怎么说?你的胎记有种狠劲。」

「谢谢你。可是,要过平凡的高中生活,根本不需要狠劲。」

「你?过平凡的高中生活?」桧原露出怀疑的眼神问道。

「对,平凡的高中生活。四月以后,我不曾打过人也不曾被人打过,不在体育馆的仓库喝酒也不在逃生梯抽烟。我过着没有任何过与不及、很平静的高中生活。」

当然,这种「平凡」是把有关赌局的种种都剔除在外才得以成立,但即使我跟桧原细细解释清楚也不是办法,他顶多只觉得我在开一个很费心思的玩笑。

「真没想到深町阳介竟然会平凡地歌咏高中生活。」桧原说得一副佩服的样子。「桧原你呢?还是老样子吗?」

「该怎么说呢?」他面露难色。「我有个东西要让你看,这也可以顺便让我说明清楚。既然你在这种时间来这种地方游荡,应该不会没空吧?」

桧原不等我回答就跨出脚步,我也没怎么多想就跟上去。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处被很高的围墙围住的公寓大楼的停车场。他假装成只是要抄捷径而穿过停车场,令我完全放松戒心。尽管听见停车场角落传来低声说话的声音,但学生深夜在外聚集,在这个镇上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光景,所以我并未特别放在心上。当我察觉到那些人是谁时,已经太迟了。

桧原从我背后推了一把,把我推到他们身前。

蹲着讲话的四个人一起看向我,露出怀有恶意的笑容。

「这些家伙很缠人,一直要我想办法带你来。」桧原说着,哈哈大笑。「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会自己出现在我面前,可省了我不少功夫。」

我搔了搔后颈,试图想起这几个已经很久没见的家伙叫什么。没错……从左到右依序是乾、乃木山、三岳、春江,就是在毕业典礼后和我大打一场的求职组四人。

我知道他们对那天那场架怀恨在心,春天前后还不时会打电话找我,或是在我家门前堵我,但这段时间我一直待在病房,也就没撞见他们。我原以为过了四个月的现在,他们的怒气也该消了,但看来我太小看他们的执着有多深。

如果他们跟我有仇,应该也跟同样是升学组的桧原有仇,但这次桧原似乎站在他们那一边。多半是他们跟他说,只要他出卖我就会放他一马。桧原这个人为了保护自己,出卖起自己人一点都不会犹豫。与其说他自私,不如说他纯粹就是无情。

「上次见面是毕业典礼的时候吗?」个子最高的乃木山说。「听说你直到最近都在住院?」

「毕业典礼那天晚上,我跟你们分开后出了意外,害我的春假延得很长。」

乃木山一笑,其他三人也跟着笑了。我心想,这四个人之间的权力关系多半到现在还是没变。看来他们和国中时代一样,乃木山的地位远比其他三人要高。

「你应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吧?」乃木山问。

「谁知道呢?我们六个人一起喝酒叙旧吗?」

乃木山又笑了,其他三人也陪笑。桧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大笑,似乎无意站在我这边。他就是这样的人,我看自己的问题只能自己解决。

乃木山从一名跟班手上接过金属球棒,试挥了几次以后逼近我,挺出下巴说:

「春假延长你一定很高兴吧?我听说你住院也替你感到高兴,毕竟朋友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嘛……然后,我想说不只是春假,干脆帮你把暑假也延长好了。」

乃木山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这么说,其余三人哈哈大笑。

我重新整理一遍状况:眼前是一对四,看桧原的心情也可能变成一对五,其中一个人还拿着金属球棒,无论我怎么想,自己都没有胜算。别管面子问题,拔腿就跑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但他们已经慢慢逼近,把我逼到停车场的角落。

我心想,看来只能做好心理准备。尽我所能地抵抗看看,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事情就发生在我刚想到这里的时候。

「深町同学?」

由于这群人挡在眼前,我看不见她的身影,但我不用看也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乃木山慢慢转过身去。

我背上窜过一阵寒意。

穿着制服的千草,露出不安的表情注视着我。

为什么这么晚了千草还在外头?我仔细一想,想到千草说过今天是要开「美渚夏祭」筹备会议的日子。

怎么会这么不巧?

「原来如此。」乃木山仿佛独自想通了似地这么说。他的眼睛很利,似乎瞬间就理解我和千草的关系。

乃木山转回来面向我,整张脸笑歪了,看似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非常期待。

状况改变了。我已没有时间犹豫,既然要行动,只是早一秒也好。对方尚未完全做好心理准备,在他因千草出现而分心的当下便是最好的机会,一旦错过,再也不会有这般良机。

「喂,把她也带过来。」乃木山对其他三人下令时,我在这时转守为攻。我看准乃木山再度面向我的瞬间,一拳打在他鼻子上。他仰卧着倒地后,我用力踩他的手腕,从他放松的手上抢走球棒,并反手握住,用球棒的尖端朝乃木山的心窝用力一顶。乃木山原是双手按着鼻子痛得不断挣扎,这下子应该再也无法动弹。

听到乃木山的闷哼声,正要走向千草的其余三人总算察觉到身后发生异状。他们赶紧要扑向我,但我举起球棒牵制他们,紧接着再度用力朝乃木山的小腿挥下去,乃木山发出悲痛的叫声。虽然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乃木山,但在这种以寡敌众的状况下有个定论,就是要针对集团的头头彻底打垮他,在头头与成员之间制造出状况上的落差,将其余人塑造成冷眼旁观的人,而要营造这个效果就不能手下留情。

我忽然抬起头,看到千草失去表情似地呆呆站在原地不动。我对她说:「你在干嘛?赶快离开!」她连连点头,但没有要移动的意思,说不定她是想动也动弹不得。

做为最后的表演,我朝乃木山的侧腹部踢了一脚后,把球棒扔到狼狈得无法动弹的三人面前。球棒在柏油路面上碰撞出很大的声响,我确定没有人去捡后当场蹲下,深深叹了一口气,抬起头说:「今天已经打成这样了,可不可以请你们放过我?」

我挤出看似卑躬屈膝却又令他们觉得我似乎胸有成竹的笑容。这当然只是虚张声势,如果剩下三人一起扑上来,我就无计可施。

「如果你们无论如何都看我不顺眼,就拿那根球棒打我到消气为止吧,这样我们就算扯平。」

那三人面面相觑,然后朝缩在地上呻吟的乃木山看了一眼。其中两人合力扶起他后,瞪了我一眼就默默离开。

最后只剩下桧原。

「那么,你要怎么办?」我搔了搔后颈问他。

「也没怎么办。」桧原耸了耸肩。「我只是被他们要求把你叫来。话说回来,刚刚那几下真精彩,你还是一样那么果决。」

说完,桧原朝千草瞥了一眼。千草维持刚才叫我的姿势僵在原地,桧原走向她,轻声说:「不好意思,把你扯进奇怪的事情里。」然后就往和乃木山他们不同的方向离开。我心想那三人之所以会很干脆地撤退,也许是因为无法完全忽略桧原出手帮我的可能性。

等他们的背影再也看不见,我才松一口气,当场瘫坐下来闭上眼睛。我是运气好,事态发展完全如我所想只能说是奇迹,要是还有下次,相信一定没有这么顺利。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千草低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中并未蕴含任何感情,与其说是在看我,不如说是把我当透明人,看着我背后围墙的纹路。

「刚才那几位是?」她问。

「是我国中时代的朋友。」我回答得毫无虚假。

「国中时代……是吗?说到这个,我没问过深町同学毕业自哪所国中呢。」

「就如你所想像。」

不可思议的是,我在笑,那是一种干涩的笑。

指骨上还残留着揍了乃木山一拳的感觉。我频频把手掌张开又握起,想挥开那种感觉,但源自手上麻痹感的浑浊激昂感觉迟迟不消退。

「美渚南国中就如传言所说,是一间学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学校,就像我还有刚才那些家伙一样。」

千草短暂地思索一会儿。「我听说那间国中的学生不时会聚集在镇外的废墟喧哗,深町同学也认识那些人吗?」

「岂止认识,我就是其中之一。」

「原来是这样啊?」她说这话的模样倒未显得特别惊讶。「原来深町同学曾经是个坏人。」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我扬起嘴角。「你都问完了吗?」

「是啊。」她点点头。

我心想,这下连千草也讨厌我了吧。想推托是办不到的,即使先前那些行为是为了保护她而做,到头来那终究是野蛮的暴力行为。

但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个状况也是我所期望的。我对荻上千草这个女生怀抱着一种自然的好感,而千草看起来对我也有同种类的好感。正因为这样,我才一直觉得迟早必须让她讨厌我。

八月三十一日——仔细想想,那是暑假的最后一天。如果我无法在这天之前打动初鹿野的心,就会化为泡沫消失。我这个朋友突然消失无踪,相信一定会让千草十分难过。我与她之间的关系越深,她到时面临的痛楚就会越强烈。

那么,只要在离别来临之前让她讨厌我就好。只要设法让千草在八月三十一日前受不了我,即使那一天来临、我化为泡沫消失,她也不会伤得太重。或许她会心想「早知道我就对他好一点」,但应该能避免造成致命伤。

我一直认为,迟早有一天得想个方法让她失望。所以换个角度来想,也可以说多亏乃木山他们,让我省下不少功夫。我得以用再明了不过的方式,把自己的污点表现给她看。我得以亲身证实深町阳介是个会和一群不像样的家伙来往,一出事就不惜动用暴力的人。相信千草一定对我轻蔑到了极点。这样就好。

我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先把一口烟蓄积在肺里良久,然后才慢慢呼出来。

千草连眉毛也不动一下,一直凝视我这一连串的举止。

等香烟有两公分左右化为灰烬后,她打破沉默,开口说道:

「我想起来了,我还没决定『请求』的内容。」

我眨了眨眼。「对啊,我们的确有过这样的约定。」

——我错看你了,请你再也不要跟我说话。

我一直觉得她会说出这样的请求。

「深町同学。」

千草的表情一松。

「请你带坏我。」

这是发生在七月三十一日晚上的事情。

香烟从我的嘴上掉落,在柏油路面上激出小小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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