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听见电话铃声就丢下书本跑下楼,抓起话筒抵到耳朵上。
「喂?」
没有回应,一阵很长的沉默。我猜到这一定是初鹿野打来的电话,怎么想都觉得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会做这种事。
「是初鹿野吗?」
我询问电话另一头的人,但还是没有回应。
看来并不是像上次那样,两边的电话都响起而接通本来不可能接通的线路。这次的沉默充满确信,让我觉得对方是充分认知到通话的对象就是我,却仍保持沉默。只是这不太像是有什么意图而始终不说话,比较像是犹豫着要不要说出一件事的沉默。
接着,电话唐突地挂断了。我狐疑地心想到底是怎么回事,放下话筒。
正觉得雨声听起来格外清晰,才看到玄关的窗户没关,窗边都积了水。我关上窗户,拿抹布擦干地板之后,又把整栋房子的窗户都检查过一遍。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再度针对刚才的电话思索一番,忽然想到——
当时该说话的人,也许是我。
也许她并不是故意不说话,而是一心一意在等我说话。
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我在衬衫外头披上一件防寒连帽外套,连雨伞也不拿就跑出去,跳上自行车前往初鹿野家,在短短几分钟内抵达目的地,然后催促似地连按玄关门铃,几秒钟后露脸的是绫姊。
「……怎么,原来是小阳啊?」
她说得十分沮丧。从她的反应看来,我不祥的预感似乎猜中了。
「唯同学出事了吧?」我问。
「对。」绫姊点头。「看你的样子似乎知道什么。先进来再说,我借你毛巾。」
「请你在这里就告诉我。」
绫姊正要转身进去,闻言转回来面向我,叹了一口气。
「唯失踪了。昨晚她就和平常一样出门,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当然如果只是这样我才不会担心,她离家一天以上的情形并不稀奇,而且晚回家也可能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可是,我总觉得这次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迟疑一会儿,然后说:
「我刚才接到一通无声电话。虽然没有根据,但我想,那多半是唯同学打来的。沉默持续了两分钟左右,然后电话就唐突地挂断了。」
「如果那是唯打来的,也就表示她目前还平安吧。」
绫姊松一口气似地闭上眼睛。
「你说不好的预感是指?」
「现在回想起来,唯昨晚有点怪怪的。」绫姊看着窗外的雨说。「昨晚,我碰巧在厨房撞见正要出门的唯。我肚子饿了,正在翻找冰箱,她则准备从后门溜出家门。换成是平常的唯,就算撞见我也只会把脸撇开,昨晚却不一样。她在厨房入口停下脚步,视线直直看向我,像看着什么稀奇的东西似地眨了眨眼,但我只装作不知道。过了十秒钟左右,唯才总算不再看我,走向后门。但是她从我身旁走过时,对我深深一鞠躬。小阳,你应该可以了解这情形有多么反常吧?」
「当时唯同学什么都没说吗?」
「嗯,她什么都没说。」绫姊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我跟你说,虽然可能是我想太多……但是以前,我的同班同学要自杀的时候,感觉也是那样。」
「同班同学?」我反问。
「说来我跟那个女生的交情很差,毕竟她看起来很讨厌我,我也不爽单方面被讨厌因而讨厌她。大概在国中二年级的秋天,她突然不来学校。然后大概过了一个月,她突然打电话给我,单方面讲了很多。我很想问她为什么不来学校,但她似乎不希望我问,所以我就没有问。她要挂断电话前,还一反常态地对我说:『今天很谢谢你。』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没有下文?」
「她挂断电话的几小时后就自杀了。」绫姊维持一定的声调这么说。「她被人发现在沿海的防风林里上吊,连一封遗书也没有。后来过了几天,我才发现『啊啊,那通电话就是讯号啊』。那声『谢谢』从某个角度来看,就像是垂死的哀号。」
我把她的话说得更白。「绫姊是认为,唯同学等一下就要去自杀,是吧?」
照常理推想,这说不通。初鹿野最近看起来正迅速痊愈,几天前一同观看英仙座流星雨时,她不也那么开心吗?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间点自杀?
我心想,不对,也许不是这样。初鹿野会不会正是因为决定要在这个时间点自杀,才会显现痊愈的迹象?会不会是因为再过几天就能告别这个世界,她才能那么纯真地享受当下?
「我不知道。」绫姊摇摇头。「只是,这个可能性也是有的。我有去报警请警方协寻失踪人口,但似乎没办法让他们认真当一回事看待。现在是爸妈出去找她。」
「我们也去找唯同学吧?多一个人都好。」我这么提议。「我会跟朋友们都联络看看。不好意思,可以借用一下电话吗?」
「电话你尽管用。」她转身指向走廊上的电话。「只是,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去找她。」
听绫姊这么说,我加重语气反驳:
「现在不是无谓赌气的时候吧?我敢断定,要是就这么放着唯同学不管,万一她自杀,你一定会后悔。虽然我不知道会是在几天后还是几年后,总之,你之后一定会为了今天的决定而后悔。你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恨你妹妹。」
「这种事我怎么会不知道?」绫姊也不认输地放粗嗓子。「只是,我是在等她打电话回来,所以不能离开这里。」
「你有什么根据可以确信她会打电话回家吗?」
「没有。可是,现在才去找她也没用的。如果那孩子真心想寻死,我们没有办法阻止她。毕竟那孩子的脑袋很聪明,不会出那种被人找到的纰漏,也有可能她早就已经自杀……可是,如果她还有迷惘,不就有可能会像打电话给你那样,也打电话回家里吗?这样一想,对我来说最佳的选择,就是留在家里等电话。」
我和绫姊互瞪了好一会儿。说来令人不甘心,但她说的话也有道理。除非初鹿野想让我们找到她,不然我们现在才去找,会不会只是白忙一场?我们能做的,会不会只有等她的决心松动,抓准她的意志往我们这边动摇的那一瞬间?
但我已经错过那一瞬间。要等她的心意再度摆荡过来,多半没什么希望。如此一来,我除了主动出击之外,别无他法。
我从绫姊身旁走过,站到电话前,先拨了桧原家的号码,铃响十声后,桧原的弟弟接起电话。我问桧原现在人在哪里,他回答出门去了;我问他知不知道桧原会去哪些地方,他只冷漠地回答「不知道」就挂断电话。外头下着这种大雨,相信桧原总不会是去准备观测天象,这样一来,我对他的去向完全无从猜起。
我打电话到千草家,她本人立刻接起电话。
「我没时间说明详情。」我一开口就这么对她说。「初鹿野失踪了,我希望你能帮忙找人。」
『呃……你是深町同学,对吧?』
「没错。不好意思下雨天还找你出来,麻烦你马上准备出门。」
『初鹿野同学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道。可是初鹿野的姊姊说有不好的预感,我的看法也跟她一样。老实说,短短一个月前,我就曾目睹初鹿野自杀未遂,她也许是想再度自杀。」
我本以为只要解释到这里,千草就会二话不说地答应。
但事态并未如此发展。
千草不说话,话筒另一头的时间仿佛就此静止。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我问。
『深町同学,你听我说。』千草以镇定的声音说。『我现在要说几句坏心的话,请你不要讨厌我喔。』
「没有时间了,我现在没空闲聊……」
『我们就别管初鹿野同学了吧。』
起初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不,也许应该说我的大脑拒绝理解这句话。
因为我知道的千草,不是会说这种话的女生。
「你刚刚说什么?」我明知没有意义还是回问。
千草不回答我的问题,以平板的声音回答:『深町同学,你知道女巫为王子快要被其他女生抢走的人鱼公主,准备了什么样的补救措施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就是用短刀杀了王子。只要用短刀刺在王子胸口上,让他的血溅到自己身上,人鱼公主的双脚就会变回尾巴,也就能够再度变回人鱼活下去。』千草自问自答,还不让我插话似地说下去:『深町同学参加的赌局中,如果掌握胜败关键的初鹿野同学死亡,胜败会怎么决定呢?深町同学的恋情能否开花结果,将变成永远解不开的谜,而赌局多半就无法成立。这样一来,深町同学八成能保住性命吧?』
「等一下。」我大声打断她的话。「你为什么会知道赌局的事?我应该没和任何人提过。」
我当然得不到回答。
『所幸初鹿野同学是自己期盼死亡,深町同学只要尊重她的意思就好,不必用短刀刺她。』她清了清嗓子。『深町同学,你一定以为初鹿野同学的绝望,是起因于脸上的胎记吧?』
「……难道是跟『空白的四天』发生的事情有关吗?」
『就是这样。』千草承认。『她想透过自己的死,赎清一种罪。』
「荻上,算我求你,听我说。」我恳求她。「虽然我非常想知道你说的这件事,而且包括你得知这些事的缘由在内,我有很多事情想问,可是,我现在没有时间。说不定在我们讲电话的时候,初鹿野正一步步走向死亡。我非得去找她不可。」
『是吗?』千草说得很遗憾。『那就请你这么做。我会在这里,祈祷深町同学找不到初鹿野同学。』
电话挂断了。我的疑问多得数不清,但还是先保留这些疑问,走出初鹿野家。我首先就赶往鳟川旅馆废墟,翻遍废墟的每一个角落,但仍找不到初鹿野的身影。接着,我去了神社公园、防风林、美渚一高、以前读的国小、茶川车站等等,凡是我觉得她会有感情的地方全都找过一遍。风雨随着时间经过不断变大,我全身湿得像是跌进游泳池,球鞋也沾满泥巴,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绫姊说得没错,如果初鹿野真心想要不被任何人找到而自杀,其他人根本不可能阻止她。
不对,如果我和初鹿野更加交心,也许现在会有办法找出她的去处。但实情并非如此,到头来我对初鹿野所想的事情,连一半都没能弄懂。
我最后又去鳟川旅馆找一遍,还是找不到初鹿野。深夜两点左右,我再度去到初鹿野家。我连门铃都不太敢按,轻轻敲了敲门,结果绫姊立刻跑出来。她一看到我的脸,就摇了摇头。
「她也没打电话回家吧?」
「嗯。」绫姊无力地点头。「你那边呢?」
「还没找到。我打算把觉得有可能的地方都再找过一遍。」
「够了,你也累了吧?」绫姊的口气像是在怜悯我。「你休息一下再走,淋浴间可以借你用,你先把湿衣服换下来,我爸的衣服也可以借你穿。」
「谢谢你。可是,请不要管我,反正马上又会弄湿了。」
绫姊抓住我的肩膀。「听我说,你至少休息个三十分钟再走。小阳,你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有多糟吗?简直像死人一样。」
「我生来就长这样,常有人这么说我。」
我挥开绫姊的制止,再度冲向雨中。
我一直搜索到天亮,但到头来,还是没能找到初鹿野。
我和一群正要去做广播体操的小学生擦身而过,回到家里。一到家也不先把淋湿的衣服脱掉,而且明知这个时间打电话很没常识,还是先打电话到千草家,因为我想知道她说到一半的那件事。我有一大堆问题想问,然而电话响了十声后,仍然没有人接起电话。会是全家人都还没起床吗?又或者是已经出门了?
我死心地放下话筒,脱掉淋湿的衣服冲了澡后,泡了个长时间的热水澡,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泡完澡后换上睡衣,挖出电子锅里剩下的冷饭,淋上生鸡蛋吃完,接着花很多时间仔细刷完牙后,躺进被窝里。
我本以为在这种一颗心悬在半空中的状况下,自己根本不可能睡着,没想到转眼间就失去意识,后来的五个小时左右,我都睡得像一滩烂泥。
我被窗帘缝隙间照进的锐利阳光叫醒。今天的天气和昨天大不相同,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大晴天。我感觉到一种像是还少睡三小时的头痛,但还是死了心,从被窝里爬起来。总觉得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恶梦,但同时我也理解到这些都是现实。我下楼梯站到电话前,拿起话筒打到初鹿野家,铃响第二声时,绫姊就接起电话。
『我正想打电话给你。』她吓了一跳。
「也就是说,事情有进展了?」
『嗯。』绫姊的声音疲惫到极点。『……眼前至少是避开了最坏的事态。唯活着被人找到了。』
我暗自松一口气,当场瘫坐下来。
但绫姊的说法让我觉得事有蹊跷,就好像同时有好消息跟坏消息,而她只是先把好消息跟我说。
「你的意思是,至少最坏的事态是避开了,可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这点并没有改变,是吧?」
『就是这么回事。』绫姊承认。『我们不好的预感应验了,据说今天清晨,唯跳进大风大浪的海里。』
我忍不住发出「啊」一声。大海,这完全是个盲点,我为什么没有去海边找呢?是初鹿野第一次自杀未遂留给我的印象太强烈,让我一直以为她下次也会选择上吊自杀吗?另外,海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太贴近,多半也是理由之一。
『她能得救,真的只能说是奇迹,看来是凑巧被涨潮冲回沙滩上。找到她的是一对早晨在海岸附近散步的老夫妇,听说他们立刻打了一一九,而且太太还有救生员资格,在救护车抵达前帮忙做了适切的急救措施。唯才刚恢复意识,还处在严重错乱的状态中,但似乎可以开口说话,所以大脑应该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创伤……只是,她暂时还不能会客,连家人都不能见,小阳大概更难见到她。』
我屏息听着绫姊说话,已经连该有什么样的心情都搞不清楚。我该为初鹿野平安获救而高兴?该为她自杀未遂而难过?还是该感谢不幸中的大幸?
「唯同学接下来会怎么样?」
『刚才爸妈商量过这件事,说是等唯出院,要把她寄在祖母家疗养。她多半会在那里过上一阵子和外界隔绝的生活吧。』
「原来如此……这样也许真的对她最好。」
绫姊安慰我说:
『小阳,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无论你被唯这个以前的朋友如何拒绝,你都不放弃,但又不是蛮横地硬来,而是保持适当的距离,很有耐心地说服她,甚至和她发展成每天晚上会一起出门的关系。不只是这样,你甚至成功帮唯交到新朋友。看在离她最近的我眼里,我敢断定除了你以外,没有人能完成这样的任务。换个角度来说,不管是谁、有多么努力,都不可能消除她追求毁灭的愿望。事情不就是这样吗?』
「谢谢绫姊。」我道谢,但还是补上这么一句话:「很对不起。」
『就说你不用道歉啦。』
绫姊以心力交瘁的声音笑了笑。
电话挂断后,我立刻打给千草。她对我参加的赌局知道得很清楚,对此我非得问个明白不可。
或许是睡着时脑袋经过整理,不知不觉间,我的脑子里已经针对千草熟知赌局情形的理由拟出一个假设。
那是个非常单纯的假设。
荻上千草,是这种奇妙赌局的过来人。
就假设电话中的女人找去参加赌局的对象不只有我一个吧。虽然我不知道她是找几个人还是几百人,但总之,除了我以外她还找了别人参加赌局,千草也包括在内。而且,千草漂亮地赢得赌局——又或者即使并未获胜,但仍使用某些方法熬过了赌局——成功地存活下来。因此,她才能察觉到这个叫做深町阳介的同班同学,正像过去的她一样面临赌局的挑战,并且她还知道赌局的漏洞。
我怎么想都觉得,从现阶段已经揭晓的事实所能推导出来的假设当中,再也没有比这更妥当的推论。当然也可能只是我忽略某些重要的事,但即使考虑到这个可能性,千草是赌局过来人的假设,就是有种很不一样的说服力。
『喂?』千草接起电话。『是深町同学吧?』
「没错。找到初鹿野了,听说她是在今天清晨跳海。虽然幸运地捡回一条命,但似乎暂时很难会客。」
『这样吗?』千草只说了这句话,似乎别无其他感想。她镇定得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我想问昨天没说完的事情。」我说。
『那么,请你来我家一趟。这说来话长,而且我有东西想让深町同学看看。』
「有东西想让我看?」
『如果你能尽快过来,会帮了我很大的忙。因为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说完,千草就单方面地挂断电话。
没有多少时间?
我纳闷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说,她想给我看的东西,会随着时间经过而消失或耗损吗?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照千草的话做,前往她家。
各式各样的事物正渐渐走向尾声。道路上到处都散落着蝉的尸体,还有密密麻麻的小蚂蚁聚集到干枯的尸骸上,从远方看去,就好像地面本身在蠢动。
不知不觉间,如雨的蝉鸣声已经改由寒蝉声占去大半,夏天已渐渐进入尾声。炎热的天气多半还会持续好一阵子,但气温已经不会再上升,只会不断下降。
我走进坡道错综复杂的住宅区,不一会儿便抵达千草家。晾在二楼阳台晒衣竿上的衣物,畅快地随风飘扬。
我站在玄关正要按下门铃时,听到庭院那边传来叫我的声音。
「这边。」
我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踏上整理得十分工整的草皮。
千草已经在那里等我。
我看到坐着轮椅的千草,心中怀抱的种种疑问都一起消散。
「深町同学,我想去海边。」
千草说完,头微微一歪。
她的手上有一朵小小的白花。
*
国小三年级的初夏,我这辈子第一次体验住院的生活。
当时我受伤的部位也是脚。我骑着自行车,骑下通往海岸的坡道,动念想试试看不按煞车能冲到哪里。我一路冲到坡道的最后一小段,正觉得:「漂亮,我冲完了!」前轮就遇上高低落差,我的身体被高高抛上空中。所幸我在即将碰上高低落差前转了向,这才免于一脸栽到地上,但我的左膝重重撞上柏油路面。
第一间医院诊断为跌打伤,但疼痛非常剧烈,我别说要走路,连膝盖都不能弯。我去另一家医院再度就诊,结果发现是要两个月才能痊愈的膝盖骨骨折。这是我第一次受到严重的伤,记得妈妈比我还要慌张。
虽然我现在已有心思享受住院的生活,但对当时还只是国小三年级生,又是这辈子第一次住院的我而言,成天躺在床上度过的时间,漫长得与永恒无异。起初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消磨时间,无聊得快要发疯。那是一种好像只有我的时间停住的感觉。一天三次的用餐时间是我唯一的刺激与娱乐,虽然餐点多半很清淡,基本上就是些醋酱菜、黏稠的水煮蔬菜、调味很淡的汤、没有油脂的鱼等等,但偶尔会端出加了酱汁或番茄酱等调味料的菜色,光是这样就能让我心满意足好几个小时。
爸爸希望能排遣我的无聊,买了各式各样不同领域的书给我。当时我没有阅读的习惯,是个别说印满字的书,连图鉴都不怎么看的小孩,但由于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能乖乖看这些书。我不去想这些书好不好看、有没有意义,只是追着眼前的文字走,看着照片与插图。读着读着,我渐渐从中找出不少乐趣。
有一本书我一再重看,那是揭晓魔术手法的书,里头提到很多电视上常见的魔术,像是猜中随手抽出的扑克牌花色、把杯子里的硬币变不见、让手杖飘上空中等等。书上针对这些魔术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机关做了非常完善而仔细的说明。
尽管内容复杂又难懂,但身为魔术师的作者,行文非常流畅又好读,让我怀着一种像在听人讲述世界另一头的故事的心情,把他所写的文章看下去。现在回想起来,我多半不是在欣赏各类魔术手法,而是欣赏作者在概观这一切手法时,对于人类心理死角的想法。大多数人在提及阅读的起点时,多半会提到小说或散文随笔,我却是从讲解魔术的书中学到阅读的乐趣。
如果那时候父亲买给我的是天文学的书籍,我现在会不会成了像桧原那样的天文迷呢?不,到头来我对魔术也是一、两个月就腻了,所以就算换成天文学的书,多半也是一样吧。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假设再多也没有意义。喜欢上星星的深町阳介所度过的人生,多半会和存在于此时此地的深町阳介所度过的人生完全不一样。这样一来,或许我根本不会喜欢上初鹿野。
我住的病房是男女同房,里头一共住了四个小孩,三个男生一个女生。虽然每个人受伤的部位都不一样,但全都受了很重的伤。
对面病床上的女生似乎和我一样是脚骨折,一只脚打上石膏。她没受伤的脚极端细瘦,另一只缠上好几层绷带的脚又显得那么粗,就像招潮蟹的蝥一样不平衡。虽然不知道她是因为住院生活而气闷,还是本来个性就阴沉,总之她随时都是一脸阴沉的表情。话说回来,我也不曾看过有哪个长期住院的病人会随时在病房里散播笑容。
这个女生的母亲每三、四天会来探望她一次,频率绝对不算低,但这位母亲每次来到病房,都会在十分钟内就说「妈妈很忙」而匆忙离开,没有一次例外,这似乎反而加深女孩的寂寞。每次女孩的母亲来探望她,她都努力想在十分钟内让母亲了解她住院生活的难受,单方面地诉说各种牢骚与不满。工作劳累的母亲则露出厌烦的表情,将这些话当作耳边风,随即以工作太忙为理由逃回家。相信这位母亲的忙碌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但我不由得心想,与其这样,她还不如别来探望。
等女孩的母亲离开后,她会把头埋进枕头里哭泣。每次目睹这一连串过程,我就变得很忧郁,心想她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为什么不能更坦率一点?女孩其实也不想跟妈妈吵架吧?我恨女孩的笨拙,但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我是自觉到自己也有着同样的笨拙,才会那么不耐烦。
我一直很讨厌爱哭的她,而她也讨厌我。妈妈会频繁地来探望我,而且一待就很久,这似乎让她很生气。她每次都怨怼地看着我妈来到病房,帮我换花瓶里的花或是在我的石膏上涂鸦。等探望结束,病房只剩我一个人,她就会花很长一段时间一直瞪着我,仿佛在说她绝对不会忘记这笔帐。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懂,人一旦脚骨折住院,就得尝到各式各样的不便与悲惨。说得夸张一点,是会被夺走好几种身为人的尊严,并受到完全无法抗拒的无力感侵袭。我和她也许是为了抗拒这种无力感,才会就近找个人怨恨,藉此勉强维持活力。
我和她之间缔结停战条约,是在我住院过了一个月左右的时候。这一天,我一如往常在床上看书时,听见天色已经昏暗的窗外传来庆典的音乐声。
我护着受伤的脚,花了很多时间用一只脚站起来到窗边往下一看,看到几十个人沿着昏暗的马路走向同一个方向。很多人携家带眷,也有很多穿着制服、看似放学回家的学生,年纪看来跟我差不多的小朋友亦不少。每个人都相视欢笑。
我观察着马路上流动的人潮,从中发现几个同班同学。我反射性地想喊他们,但在即将出声之际又打消这个念头。要是我现在和他们聊上几句,也许暂时可以排遣寂寞,然而,我一旦从病房窗户和前往庆典的他们打上照面,这一瞬间,他们和我之间就会划出明确的界线——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我心想,不对,也许界线已经划出来了,只是我以前对界线的存在没有自觉。我和学校的同学们之间,已经产生无法挽回的隔阂。我躺在床上数着天花板的污渍时,他们则和朋友度过无可取代的时光,制造许多宝贵的回忆。
我觉得自己孤伶伶地被整个世界抛在后头,不知不觉间眼睛渗出了泪水。我赶紧擦擦眼睛,在泪水滴落之前就先擦掉。我坐在床上,慢慢深呼吸,用力闭上眼睛,等待泪腺的活动平息。
这时,我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啜泣的声音,看来并不是我没发现自己发出了哭声。睁开眼睛一看,那个女生正从病床探出上半身,从窗户往外看。
她的脸颊被眼泪沾湿了。
我心想,相信她一定也正在咀嚼和我差不多的孤独感。
我觉得那个时候的我之所以会想安慰她,是因为我早就知道这么做便能兜个圈子抚慰自己。也就是说,虽然要抚慰自己的不幸很困难,但要抚慰和自己相似的他人不幸就没有那么难。而且,只要证明抚慰与自己的不幸很相像的他人不幸并不难,要抚慰自己的不幸也就变得轻而易举。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从床头柜拿出手帕,从桌上的花瓶抽出一枝小小的白花折成适当的长度。等做完必要的准备后,我用一只脚小心站起身,叫了她一声。
她赶紧擦掉眼泪转过头来,我将双手手掌举到她眼前,让她看清楚我手中什么东西都没有。她睁大眼睛看看我的手,又看看我的脸,以还掺杂着打嗝声的声音问:「有什么事吗?」
「你觉得是什么事?」
我反问,并且为了解除对方的警戒心而露出笑容。我的笑容想必非常僵硬。
「你马上就会知道。」
我用手帕盖住左手,并以右手灌注念力似地摸了摸,然后迅速抽走手帕,把底下露出的白花递给她。她睁大眼睛,连连眨眼,战战兢兢地双手接下花,从各种角度端详。她确定这朵花不是人造花,而是真正的花之后,爱惜地插进枕边一个小小的花瓶里。然后她再度转身面向我,哭肿的脸上笑咪咪地露出微笑。
从此以后,我开始每天练习一种魔术,在她面前表演给她看。等吃完晚餐、餐具收走之后,她会对我招手,双手很有规矩地放在膝上,等我的表演开始。我用一只脚走过去坐到椅子上,摆出一副早就纯熟无比的表情,表演当天拼了命暗中疯狂练习的魔术。无论魔术表演得好或不好,她都会用一双小手拼命鼓掌。
渐渐的,我们之间不再需要靠魔术连系,也会自然而然地交谈。我们聊的几乎都是饭菜真好吃、对护士包绷带的手法不满意之类没什么营养的话题。
只有一次,她提到我脸上的胎记。
「你脸上这片痕迹一直都不会好吗?」
「啊,这个呀?」我轻轻碰了碰脸上的胎记。「这是从出生就有的,不是受伤。」
「是喔,出生就有的啊……」她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我的胎记。「都不会痛不会痒,对吧?」
「是啊,完全不会。」
「太好了。」她松一口气似地露出微笑。
后来,她说了唯一一次丧气话。
「如果你必须一辈子坐轮椅生活,你会怎么办?」
我表演完魔术,正在收拾道具准备回自己床上时,她对我问起这个问题。
我抓住窗框站起身,针对她所说的话思量好一会儿。
「不知道,想都没想过。你怎么会问这个?」
她低头露出空洞的笑容。「因为我说不定就会变成那样。」
「是医师这么说吗?」
「是啊。从很久以前,医师就说变成那样的可能性不是零,还说至少会留下一点神经麻痹的症状。」
我思索了很久后,回答说:
「换成是我,大概会大哭一场吧。会哭很多天很多天,尽情对妈妈、护士还有你迁怒或是耍任性。因为我觉得,如果一辈子都不能走路,闹这么几下也会得到原谅。」
她说着「就是说啊」并连连点头,仿佛每点一次头就加深认同的程度。接着,她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拉着我的袖子让我坐在床上。她用双手抬起打了石膏的脚,费力地微调好姿势后,轻轻从后方抱住我,把额头埋在我背上哭泣。
连当时的我也隐隐约约懂得这就是她的「耍任性」,所以什么都不说地接受她这般行为。她哭了很久,仿佛想把全身的水分都哭出来。当时还不满十岁的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一直不说话。即使到了十六岁的现在,我还是想不到那个时候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我出院时,她说「等我脚好了就要去找你」,问了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也很想知道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但心想等她打来的时候再问就好。接着我还想到,在那之前可得先学会各式各样的魔术才行。
国小三年级时的我,乐观得远非现在的我所能相比。
我出院后过了一个月、两个月,始终未收到她的联络。半年都过去了,她还是连一通电话也没打来。
等到一年过去,我领悟到自己多半再也见不到她。她不可能违背跟我订下的约定,也就是说,她的脚没治好。
我渐渐忘记这个女生。在我心中,她的存在感一天比一天淡,我只会在经过大医院时想起「对了,记得有过这么一个女生啊」;过不了多久,这点印象也跟着消失,我连她的长相和名字都忘了。
我和她共度的这段短短的夏日回忆,就这么埋没在记忆深处。
*
那一天,我骑着自行车冲下这条通往海边的坡道,现在则是推着轮椅走下去。沿路生锈的护栏都爬满藤蔓,两旁的防风林里有几千只蝉在叫,有种仿佛置身于巨大发条式玩具当中的喧嚣。
「我出院以后,荻上你很快就出院了吗?」我问。
「并不是很快就出院。」千草回答时并未回头,视线始终固定投向远方的海。「我回到国小是在你出院大约半年后。到了那个时候,班上同学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对那种年纪的小朋友来说,要忘掉一个女生,有个半年就很够了。虽然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我的存在感本来就很稀薄。」
「但又不会像转学生那样得到大家的关注。」
「是啊,一点也不错。」千草无力地微笑。「开始过起坐轮椅的生活后,我的交友范围迅速缩小。并不是大家把我当成残障者而歧视我,幸运的是参叶国小在这方面的教育做得很好……可是,不管同学们再怎么不歧视我,到头来我不会走路的事实仍旧不会改变。和我在一起就会受到各式各样的行动限制,既不能从事比较动态的活动,只要遇到一点高低落差还得抬起我坐的轮椅。他们并不讨厌我,但对于和我一起行动时所受到的限制却由衷厌恶。大家一开始还觉得稀奇,很爱来帮我推轮椅,或是对于照顾残障者的自己感到陶醉,但经过一周左右,这些都会被觉得麻烦的心情给压过去,大家开始露骨地躲着我,人们自然而然地渐渐远离我。」
我能轻易想像这种过程。我想起自己就读的国中也有个女生坐轮椅,尽管大家并未讨厌她,但没过多久就开始躲着她。她总是在教室角落,加进学艺性社团那些文静的女生所组成的小圈子,拼命配合她们聊天。
「以前我形容国中时代的自己是『虽然谁都喜欢我,但我无法变成任何人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但那是漫天大谎。我想被当成一个正常人看待,忍不住撒了那样的谎。真正的我岂止不是人见人爱,甚至是个到哪里都受人排挤的对象。我一天会想到几百次自己是个不该待在这里的人。在这种时候我常常会想起,以前和一个脸上有一大片胎记的男生共度的日子,当成心灵的慰藉。对我来说,那段日子就是幸福的象征。是我唯一能够证明无论处在多么受限制的情形下,仍然能够得到美妙回忆的证据。然后也因为这样,我更不能和你联络。因为一旦你拒绝我,我会连这唯一的立足点都失去……可是,我进了美渚第一高中后,在班级名簿上发现那个名字。」
千草转过上半身回过头来,看着我的脸。
「上头清清楚楚写着『深町阳介』这个名字。要说我不开心那就是骗人了,能和初恋的男生在同一个班级、一起度过高中生活,简直像是美梦成真。但我心中害怕和你重逢的感情更胜过开心。现在的深町同学,未必能像当时那样接受现在的我。即使能够恢复以前那种熟稔的交情,也无望发展出更进一步的关系。毕竟对十六岁的男生而言,要交个坐轮椅的女朋友,会有很多不便。」
她再度将视线转向前方,摸了摸自己的脚。
「我心想,只要这双脚能动就好了。不用能自由地跑来跑去,至少能让我走在一个人身旁就好。我也想谈个平凡的恋爱……然后,三个月后,我在放学后的学校里听到公共电话的铃声。那正好是五十天前的事。」
走完下坡道,两旁不再有防风林,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巨大海面现身。在防波堤徘徊的海鸥一看到我们靠近,连忙拍着翅膀飞走。
「因为我突然能用自己的脚走路而吓一跳的,只有医师和家人。除此之外的人们,只有『啊啊,你的伤总算好啦?』这样的反应。即使对当事人来说是一辈子的烦恼,看在旁人眼里也只不过是这点小事呢……另外,睽违七年重逢的深町同学,似乎已经忘记我。当然,只要我说自己是『那个时候跟你同一间病房的女生』,你多半会立刻想起,但我特意不这么做。因为我觉得,不如干脆从头来过吧。我要忘记先前那个悲惨的自己,当一个平凡的女生。」
我们走到防波堤最前端,默默听着海浪声良久。海的另一头飘着高耸得几乎直冲天顶的厚实积雨云。
「深町同学。」千草开口。「如果那一天,坐在你隔壁的我是个坐轮椅的女生,你觉得我们会不会就无法像现在这么要好?」
「不会。」我摇摇头。「我们不会并肩走在路上,而是会像今天这样,由我推着你的轮椅。我想只会有这样的差别。」
千草开心地笑了。
「……搞不好,我根本不用答应什么赌局,只要老实说『我是那个时候跟你同一间病房的女生』就好了。」
「也许是啊。」我点点头。
「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没办法和你一起在街上跑来跑去,或是偷偷溜进游泳池,所以我答应赌局也许是正确的。」她说完,并拢双手伸了个懒腰。「……可是,我好想参加『美渚夏祭』喔,亏我还和深町同学一起练习过朗读。」
然后,千草像是想起什么似地翻了翻口袋,拿出一封信给我。
「你想知道的事情都写在上面,请你晚点再看。」
我向她道谢,把信收进口袋里。
后来,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这个夏天发生的种种,像是千草叫醒第一天上学就在课堂上睡着的我;她带着我认识校园;我让千草吃到她这辈子一次也没吃过的泡面;我们为了当坏人而一起做各种坏事;在游泳池里裸体游泳;深夜溜出家门,四个人一起看了多得数不清的流星。
等话题渐渐说完,千草忽然仰望天空,朝正上方一指说:「深町同学,你看。」白色的飞机云,笔直在天空延伸。
我们看着飞机云,出神良久。
当我拉回视线,千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失去主人的轮椅留在原地。
往脚下一看,海面上漂着一团由海浪打在防波堤上而产生的白色泡沫。
我在防波堤边缘坐下,静静看着泡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海中。
我心想,自己迟早多半也会走上和她一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