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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几天就下个不停的雨,到了下午总算停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到处都是积水的道路上,接二连三有骑着脚踏车的小朋友从身后超越我。有个小朋友大声喊叫着伸手一指,原来那个方向有一道大大的彩虹。我停下来看了这道彩虹几秒钟,接着准备继续往前走而放低视线时,小朋友们已经不见踪影。
我心想,也许这些小朋友是去找彩虹的脚。
有个迷信是说,彩虹的脚藏有装满黄金的瓮,但我不太喜欢这个故事。我不喜欢美丽的事物底下埋着美丽的事物这种想法,是那种认为樱花树下埋着尸体的人之一。
纯粹美丽的事物会让我担心这个世界上会不会有人为了偿还这种美而吃亏。我心想,如果彩虹底下是墓地就好了。我希望那鲜艳的七彩光芒,是几十个、几百个骨灰坛带来的。这样一来,也许我能比较天真地接受彩虹的美。
我来到镇立图书馆,在这里再次见到那个寻找幽灵的女生。当我拿起百圆硬币,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选饮料时,看到另一台贩卖机前站着一个撑阳伞的女生。她和我一样拿着百圆硬币,以仿佛面临人生重大抉择似的表情看着自动贩卖机。她注意到我的视线后,拉起阳伞朝我脸上看过来。
「啊,大哥。」她睁大眼睛,然后微微一鞠躬。「午安,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碰到你。」
「所以你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找幽灵?」
「其实呢,那倒未必。」她把抱在胁下的包包举给我看。「我今天借的两本书都是和幽灵有关。」
「了不起。」我表示赞赏。
「你一定觉得我像个傻子吧?」她噘起嘴。「没关系,因为事实上我就是个傻子,而且在校成绩也不怎么好。」
「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是真的觉得了不起,你不要这么自卑。」
她默默瞪着我好一会儿,忽然放缓表情,指了指人行道上一张面向图书馆的长椅。
「如果你不介意,要不要聊一会儿再走?」
我们从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并肩坐在长椅上慢慢喝。图书馆后面的林子里,传来几乎令人耳朵痛的蝉鸣声。
「对了,你认为幽灵是什么样的东西?」我问。「每个人对幽灵都有不同的想法吧?有人说幽灵会在人身边保佑人,也有人说幽灵会心怀怨恨咒杀人,还有人说幽灵不会干涉活人,就只是存在于世。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不是说过吗?我并非真心相信有幽灵。不管是UFO还是UMA之类的都可以,什么都行。」她一脸不在乎的表情这么说。「只是……你不觉得美渚町这个地方,和幽灵有关的故事特别丰富吗?所以我就决定寻找幽灵。」
「那么,我换个问法吧,你希望幽灵是什么样的东西?」
她喝了一口饮料,抬头看着天空。湿润的嘴唇被阳光照得发出闪闪白光。
「我想想……以我来说,我希望幽灵是种受了很多苦,怨恨活人、为自己的际遇悲叹的东西。」
「为什么?」
「如果是这样,不就会觉得活着还稍微好上那么一点吗?」她说话时仍然仰望着天空。「如果幽灵全都是露出一脸安详的表情照看着活人,我应该会很羡慕他们,而想加入他们吧。」
「原来如此,有道理。」
似乎是我的赞同让她很高兴,她晃了晃长椅下的双脚。
「虽然等我年纪大了,也许会说出完全相反的看法。」
「为了肯定迫在眉睫的死?」
「就是这么回事。」她在阳伞下露出微笑。「大哥,你真的有试着听懂我这种怪人说的话耶。」
「我觉得自己只是很自然在跟你聊天。我们会聊得来,多半是因为你不是怪人,再不然就是我也是怪人。」
「是后者,肯定是。」
她嘻嘻笑了几声。
「说到这个,」我说。「有一件事我忘了说。我的年记没有大到让你叫『大哥』,我跟你同年。」
她盯着我的脸打量。
「我还以为你比我大了两、三岁呢。」
她视线游移地小声说道。
「……可是,我可以当作你年纪比我大吗?」
「是没关系,可是为什么?」
她从我身上移开视线。「一想到我在跟同年龄的男生说话,我就会紧张得连早上吃的东西都几乎吐出来。」
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好吧,那就当作我年纪比你大。」
「好,这样会帮了我很大的忙。」她闭上眼睛叹一口气,然后重新打起精神,开朗地说:「大哥,我也想听听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只有我说自己的事情太不公平了,你也说一些吧。」
我思索一会儿。我很不擅长说自己的事情,毕竟我是以「根本没有人会关心我」的前提活着,所以我在「自己的事情」这方面的库存,比起常人极端地稀少。
到头来,我也别无什么像样的话题可说,所以决定把眼下最关心的事情摊开来说。「我最近常常深夜去看星星。」
「哎呀,好浪漫呢,真没想到大哥竟然有这种兴趣。」
「不,这不是我的兴趣,我只是陪人看星星。」
「哼?好像很开心嘛。」她以闹别扭似的表情说。「反正大哥一定是跟女生一起去看星星吧?」
「有女生,也有男生。」
「你果然有很多朋友。」她垂头丧气。「我觉得被背叛了。」
「话先说在前头,包括你在内,我的朋友一共只有五个人。」我苦笑着说。「我们这群人是乌合之众,认识所有成员的只有我一个,我每次都忙着居中协调。」
她盯着我的脸打量。
「你看起来就不适合做这种事,一定很累吧?」
「是啊,累得要命。」
她听了立刻笑逐颜开。
「谁叫你要碰这种自己不习惯做的事,活该。」
「一点也不错。」我表示同意。
我回家后把广播转到音乐节目,一直在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即使窗户全部打开,还开了电风扇,我仍然热得流汗,在上衣弄出汗渍。吃完晚餐、泡完澡后,我立刻钻进被窝。午夜一点,枕边闹钟的铃声响了,我慢慢起身,迅速做好准备,走出家门。
明明是深夜,一路上却到处有蝉在叫。也许路灯的灯光,加上不管多晚都不会彻底消退的暑气,让蝉以为现在是白天吧。又或许是一群在白天没有机会鸣叫的蝉,到了夜晚才努力想把落后的部分追回来。最近经常可以看到一种现象,就是一到酷热的颠峰时段,蝉就会一起停止鸣叫。说来也是当然,蝉多半不太能适应极端的酷热吧。
坦白说,今年夏天热得不正常,电视新闻几乎连日在播报更新最高温纪录的消息,大人们也异口同声地说这辈子第一次遇到这么热的夏天;再加上梅雨时期的降雨量只有正常的一半以下,导致全国各地都出现干旱现象,部分地区还实施了夜间停水措施。最近之所以常常听见救护车的警笛声,也许是中暑昏倒的人变多了。
我用手挥开不时会不知道从哪里沾到的蜘蛛网,一路往前走着走着就来到初鹿野唯的家。我所料不错,荻上千草已经在门旁等候,一发现我就微微对我挥手。千草外出时都会一板一眼地穿着制服,但多半是想到这么晚了还穿着制服在外面游荡,反而显得可疑,所以她今天穿的是有着细条纹的衬衫连衣裙。
「你今天穿便服啊?」
我一指出这一点,千草就拉起连衣裙的裙摆,露出为难的表情问:
「会不会很奇怪?」
「不奇怪,你穿这样很好看。」
「是吗?好看吗?」
千草左右微微摇摆着身体,笑了笑。
我和千草针对连日的酷热聊了一会儿,就看到后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初鹿野从门后现身。初鹿野看看我的脸,然后将视线移到千草脸上。千草微笑着对她说「晚安,初鹿野同学」,初鹿野就默默地微微一鞠躬。
三人到齐后,我们前往鳟川旅馆。打开通往屋顶的门,便看到已经早一步抵达的桧原裕也正在组装天文望远镜。他看到我们来了,只「喔」了一声算是打招呼,然后对初鹿野招招手说:「初鹿野,快来帮忙。」
初鹿野站到望远镜旁,桧原就开始下令。「来,观景窗的调整方法就和我上次教过你的一样,你今天应该可以一个人调整好吧?」
初鹿野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和千草隔了一小段距离,看着默默调整天文望远镜的初鹿野,以及看着她调整望远镜的桧原。千草频频从旁瞥向我的脸,露出百感交集的表情。
「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形呢。」
没错,到底是怎么会变成这种情形?
我回溯记忆,回想起成了整件事开端的那一天。
*
时间回溯到我和初鹿野通了电话的那一天,也就是初鹿野身处的无人车站的公共电话,和我家的电话同时响起铃声的那一天。
我好不容易才得到能和初鹿野好好说上几句话的机会,便将我这几年来一直藏在心中的心意告诉她。尽管在我听见她的回答前电话就挂断了,但看来存在于我们之间的误会,似乎获得一定程度的化解。毕竟我因此得知初鹿野并不是讨厌我,也让初鹿野知道我并不是可怜她,光是这样就已是前进一大步。
这天晚上,深夜两点整,我来到初鹿野的家。
初鹿野不到五分钟就从后门出来,认出我而停下脚步。
我轻轻举起右手打招呼,她露出有话想说的表情一直看着我,但她的表情当中并没有以前那种敌意或厌恶。换个角度来看,甚至像是单纯在掩饰难为情。
「好,我们今天也一起去看星星吧。」我说。「就像有流星的那一晚一样。」初鹿野以拿我没辙的表情微微耸肩,不说「好」也不说「不要」,只是默默踏出脚步。到了这时候,我才第一次不是跟在她身后,而是走在她身边一起前往废墟。
初鹿野坐在屋顶的椅子上仰望天空,我不着痕迹地对她问说:
「你这么喜欢看星星,为何不用天文望远镜?」
「我想用啊。」她回答得很坦白。「可是,那很贵。」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忽然想到一件事,说道:「说到这个,我有个朋友有一架还挺贵的天文望远镜呢。」
初鹿野果然上钩了。「……真的?」
「是啊,要不要我去借?」
她不说话。但我心想,既然初鹿野没有当场否定,多半等于是答应了。沉默只是她以她的方式所能表达的最大抗拒。
「好,包在我身上,我会在明天晚上之前准备好。」
我并未指望能得到什么像样的回应,但初鹿野目送两颗流星划过天际后,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谢谢你。」
「不客气。」我夸张地一鞠躬。「没想到你会对我道谢。等我回家,就把刚刚那句话写进日记里吧。」
「是吗?」
初鹿野看似不高兴地撇开脸。
翌日早晨,我揉着惺忪睡眼,在大热天底下走去桧原家。
店面屋檐下整排盆栽里的花都枯萎得惨不忍睹,只有爬在窗格上的牵牛花很有活力地开出蓝色与紫色的花朵。淡米褐色的砂浆墙似乎已多年未重新漆过,四处可以看到发黑的地方与龟裂。店面入口处挂着写有「居酒屋」的大灯笼,门外的白色霓虹灯招牌上则以深蓝色的字体写着店名「潮骚」。装设在二楼外凸窗下方的空调室外机,发出喀啦作响的怪声。
也因为现在还不到早上十点,蝉鸣声还不大。我打开咿呀作响的门,绕到住宅那一边的玄关,按响门铃。我数了三十秒后,又按一次门铃,但没有人回应。
住家后门的方向传来熟悉的引擎声。我过去一看,就看到桧原在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车库里维修速克达机车。他多半是在换机油吧,只见机车旁随手放着机油加油罐、套筒扳手、截短的宝特瓶等工具。
「要不要我帮忙?」我问了一声。
桧原回过头来看到我。「喔喔,是深町啊?」他瞪大眼睛。「你竟然会找上门来,还真是稀奇……啊啊,你该不会是来报三天前的仇吧?」
「这也不坏。」我捡起放在仓库角落的扳手,用扳手一端敲了敲手掌。「可是,我今天来是有别的事。桧原,记得你有天文望远镜吧?」
「是啊,我有。怎么了?」
「我想跟你借用一下。」
他用手臂擦掉额头上的汗。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也不想想你之前是怎么嘲笑我的兴趣,现在却对天文观测有兴趣啦?」
「我不记得自己嘲笑过你。还有,对天文观测有兴趣的不是我,而是我有个朋友喜欢看星星。」
桧原半张着嘴,仔细打量我一会儿。
「不好意思,我不想借。那是我的宝贝,我不想让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碰。」
桧原说完就回去忙自己的事了。他关掉加热的引擎,戴上塑胶手套,取下排油螺栓,放宝特瓶去接滴下来的机油,等旧机油滴完后,再锁紧螺栓,打开加机油的盖子,把新的机油从加油罐倒进去,然后盖上盖子,发动引擎,又放着一段时间。由于我国中时代帮忙过他很多次,已经完全记住这些作业程序。
「我无论如何都得借到。我会给你该有的谢礼,前几天那件事也一笔勾销。我会小心使用,不会弄坏。」
「你知道怎么用吗?」
「我马上去学。」
「学好了再来。」
「我急着用。拜托,我是认真在求你。」
「竟然对人这样千拜托、万拜托,真不像你会做的事。」桧原语气颇为意外。「该不会是和女人有关吧?」
「从某些观点来看是没错。」我含糊其辞地答道。
「那我更不能借你。我不希望我的宝贝望远镜被拿去吸引女人的注意。」
我微微耸肩。「有个以前很照顾我的女生现在非常沮丧。她平常会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却只为了看星星而在深夜出门。她好像只有在仰望星空的时候,心情会变得平静。我希望能助她一臂之力。」
桧原关掉机车引擎,打开机油盖,用抹布擦过,然后再度检查里头的机油量,确定已补充足够的机油后,他紧紧关上盖子,脱掉塑胶手套。
桧原把机车挪到车库后头停好,搬了一张竖在墙边的折叠式桌子过来,在我面前架好。他在这张满是刮痕的木桌前单膝跪下,然后卷起袖子,肩膀往前挺出。
「你听好,规则很简单。」桧原说。「我们现在来比腕力。你要挑战几次都行,只要你赢过我一次,我就把天文望远镜借给你。」
「比腕力?」我问。「我哪里会有胜算?」
「要出借天文望远镜的人是我,规则当然要对我有利,不然还有什么意义?」
「这样对我太不利了。我从国中毕业典礼到上个月中旬一直在住院啊,全身上下都生锈啦。」
「那你就死心吧,我不打算改变条件。」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在桌前单膝跪地,依序看了看桧原的肩膀、上臂与下臂。桧原不愧是以健身当兴趣的人,每个部位都锻炼得非常结实。他就是那种明明不是运动社团的人,却能在体能测验的好几个项目中,都拿到全学年顶尖成绩的家伙。和他比腕力,我不可能会有胜算。
但我仍然不能劈头就放弃。我手肘撑在桌上,握住桧原的手,左手抓住桌子边缘。
「准备好了吧?」桧原问,我点点头。
桧原一说「开始」,我就卯足全身力气灌注在右手,但桧原文风不动。这不是夸饰,真的是连一公厘也没动,就好像他的手被螺丝锁在桌上。桧原露出悠闲的笑容,手腕轻轻一使力,我的手腕立刻被拗得后弯,一口气被压到最底。「第一胜。」他数着。我整只右手发麻,全身喷汗。「我们开始第二场吧。」桧原说。
等比完第十场,右手已经违背我的意思发着抖,指尖更使不上力。手肘内侧痛得像是发炎,肩膀以下剧烈发热。
等手臂的酸麻微微退去,我又学不乖地把手肘放到桌上。桧原对自己的胜利已有十足把握,比到一半就一脸不在乎的表情找我说话。
「你是在哪里认识那个女生?」
「那个女生?」我抬起头问。从额头流下来的汗水,沿着脸颊流到脖子上。
「就是三天前的晚上,差点被牵扯进你和乃木山他们那场打斗的那个女生啊。」
我试图看准他说话的瞬间偷袭,但他早已看穿我会这么做,我加重手上力道的瞬间,就被更强的力道推回来。我啐了一声,回答他的问题:「你是指荻上啊?她只是我的同班同学,就坐我隔壁。」
「只是个同班同学,你却会跟她一起在深夜去看星星?」
「星星?」我歪了歪头。「啊,你该不会误以为我是和荻上去看星星吧?她和这次的事情没有关系,想看星星的是另一个女生……」
我说到这里,桧原手上的力道忽然减弱。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总之我未放过这一瞬间,把剩下的所有力气都灌注下去,扳倒他的手。
接下来好一阵子,桧原都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那比到一半忽然瘫软的手。
「……毕竟我们讲好了。」桧原搔了搔脖子后面。「没办法。虽然我很不情愿,但还是会借你望远镜。」
「谢谢。」我擦了擦脸上的汗,边用左手按摩整只右手边道谢。
「只是,我有个条件。如果你不答应,这件事就当作没提过。」
「只要不是太离谱的要求,我都打算答应。」我说。「是什么样的条件?」
「用望远镜的时候,一定要让我同行。」
「等一下,这我会很为难。」我赶紧摇头。「我会好好学习怎么使用天文望远镜,拜托你不要跟来。」
「不行,只有这件事我不能退让。」
「有你这样的家伙在,她会怕的。」
「能跟你要好的女生,跟我应该也能要好吧?」
「我跟她是老朋友了,你不一样。」
我们一直僵持到中午,但桧原无论如何对这一点都不肯退让。于是我借用桧原家的电话,打电话到初鹿野家。
接电话的是初鹿野的姊姊,绫姊。
「可以麻烦你请唯同学来听电话吗?只要说是有关望远镜的事,她应该会从房间里出来。」
『望远镜?』绫姊不明就里地反问。『算了,没关系,虽然我搞不太清楚状况,但既然小阳这么说,我就帮你说说看。你等一下。』
不到一分钟,初鹿野便接起电话。『……换我听电话了。』
「我从好消息说起。」我说。「经过一番交涉后,对方总算肯借我望远镜……然后是坏消息,望远镜的主人是个男生,他说除非有他同行,不然就不准我们用望远镜。我觉得他人不坏,但如果你不喜欢,我是打算拒绝。你想怎么做?」
『只要他肯借望远镜,要怎样都可以。』初鹿野回答得很简洁。
「真的没关系吗?」为求小心,我又问一次。「那里对你来说,不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吗?被外人知道,你不会觉得抗拒?」
『我没什么感觉,而且阳介同学就已经知道了。』
「……也是啦,这么说也没错。」
初鹿野远比我想像得更好说话,让我觉得不解,同时又问了一个临时想到的想法。
「要不要我带另一个女生去?和两个男生在一起,你一定不太自在吧?」
初鹿野用分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的沉默回答我。
「你在参叶国中,不就和一个叫荻上千草的女生同班吗?」我问。
『大概吧。』初鹿野回答。
「我想带她一起去,你介意吗?」
又是一段很长的停顿之后,初鹿野说:『随便。』
「好,我等一下就去邀荻上。今晚两点我会去接你,你等我。就这样。」
最后,初鹿野小声说一句:『……谢谢。』
「不客气。」我说完就挂上电话。
「就这么说定了。」桧原看准我讲完电话的时机,这么对我说。「要挑什么地方看星星?」
「你还记得鳟川旅馆吧?她一直在那里的屋顶看星星。」
「啊啊,就是有『红色房间』的那个废墟?我们国中时常常跑去那里玩啊。」
桧原满心怀念地点点头。
「可是,为什么要特地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初鹿野似乎很中意那里。」
「什么跟什么?这女的真奇怪。」他歪了歪头。「算了,没关系。只要在深夜两点多,待在鳟川旅馆的屋顶就行了吧?」
「对,麻烦你。」
「好,毕竟我们讲好了嘛。」他说。
我和桧原道别后,从最近的公共电话打给千草。比腕力让我的右手举不起来,只好用左手一个键一个键小心翼翼地按着。
『喂?』话筒传来千草的声音。
「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深町同学?是深町同学吧?』千草的声调突然一亮。『我当然方便讲电话,请问有什么事情?』
「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帮忙是吗……反正一定是和初鹿野同学有关的事吧?』
「没错,就是初鹿野的事。」
我心想硬要隐瞒只会适得其反,所以坦白说明状况。
「我打算今晚和初鹿野一起去看星星,但事情弄得有点复杂,有个姓桧原的男生也会跟来。可是,我觉得被两个以前是坏学生的男生包夹,初鹿野多半会觉得很不自在。如果有像荻上这样的女生在场,也许可以缓和这种感觉。所以,我想问问看你愿不愿意一起来。」
『也就是说,我是你用来接近初鹿野同学的幌子?』
「我觉得你这样解释也不能怪你,可是,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当然,如果你不喜欢,拒绝也没关系。」
千草深深叹一口气。『……也是啦,毕竟当初是我自己跟你说,如果有任何我能帮忙的事,请尽管跟我说。好吧,我会帮忙的。』
「谢谢你,我欠你一次。」
『竟然这样玩弄别人的感情,深町同学果然是天生的坏人呢。』千草用开玩笑的口气这么说。『可是啊,深町同学,有一件事要请你千万别忘记。我也和你一样,是个坏人喔。要是你太大意,小心我会把你从初鹿野同学的身边抢走。』
「我很清楚这个危险性,会小心的。」
『不行,请你大意。』千草说完,嘻嘻笑了几声。『那我们要怎么碰头?』
「深夜两点多时,麻烦你在家门前等我,我会去接你。」
『知道了,我等着。』
「你有办法溜出来,不被爸妈发现吗?」
『不用担心。因为无论是爸爸还是妈妈,应该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在深夜外出。』
我挂回话筒后,前往镇上的小型图书馆,借阅天文望远镜的入门书籍,把整本书看过一遍。起初两小时左右,我拼命跟上文字,但看着这些初次见到的诸多天文学术语与各种接目镜款式的剖面图,就受到一阵猛烈的睡意侵袭,让我在不知不觉间落入梦乡。当我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暗。我回到家和母亲吃完晚饭后,躺进被窝又看起书来,接着小睡片刻,就到了正好该出门的时间。
让初鹿野与千草见面本是最令我不安的事,实际上却比我想像得顺利许多。初鹿野试图躲到我背后,千草则以极为自然的语气对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初鹿野同学。」
初鹿野将嘴唇抿成一字形,微微点头,感觉不像是心不甘情不愿。虽然她看来颇紧张,但仍对千草的问候好好做出回应。
「我万万没想到会透过这种方式和初鹿野同学有所接触,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难以预料呢。」
仔细想想,我住院的三个月期间,千草和初鹿野就坐在前后相邻的座位上,理应多得是机会可以接触。纯就她们两人现在的互动来看,初鹿野对千草似乎并未抱持不好的观感;而千草面对初鹿野,似乎也不觉得不好相处。尽管程度上有所差别,但她们基本上都是不会和同班同学要好的人,或许彼此对不少地方很有共鸣。
桧原为了组装天文望远镜早一步前往废墟,所以距离他和初鹿野初次见面还有一点时间。根据他的说法,天文望远镜的镜头与反射镜很不容易适应夜晚冰冷的空气,必须在观测时间前一、两个小时就先拿到户外,让镜头镜片适应温度,否则视宁度(注1:Seeing,用于描述天文观测的目标受大气湍流的影响而看起来变得模糊和闪烁程度的物理量。)就容易不稳定。还有,观景窗似乎也是在天还亮的时候会比较好调整。鳟川旅馆对桧原而言也是个熟悉的地方,让他一个人先过去应该不会有问题。
最令人挂念的事,就是她们两人对桧原会不会产生排斥反应。桧原即使是对第一次见面的对象,也一样会说出失礼的话或是帮对方取绰号,在惹人生气这回事上,他的本领堪称天才。要保护初鹿野和千草免于受到桧原那种天真的恶意所伤害,我就必须想办法控制好他。我们一抵达废墟,我就绷紧神经,准备因应他们三人的会面。当然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自然是再好不过。
也因为带着对废墟还很陌生的千草,这天我边用手电筒照亮地板,边小心地在废墟中前进。我们一抵达屋顶,我就关掉手电筒,对已经将天文望远镜组装完毕、正在抽烟的桧原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
「喔,你们来啦?」桧原熄掉香烟,将烟蒂丢进空罐,然后拿起放在脚下的手提灯站起来,走过来照亮我们三个人的脸孔。他应该是为了让我们的眼睛尽量不要习惯亮光,所以提灯的亮度就像电池快要用完时那么昏暗。
桧原先是盯着千草的脸孔打量,几秒钟之后,浅笑从他的表情中消失。他双眼圆睁,仿佛千草脸上写着什么宝贵的讯息似的,把一分一厘都端详得清清楚楚。
「我是桧原裕也。」他以硬是有些正经的态度伸出右手。「是深町国中时代最好的朋友。」
「我是荻上千草。」千草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握住桧原的手。我心想,也难怪她会怕,因为在她看来,多半只觉得桧原是「那天围住深町同学,想痛殴他一顿的那些人的同伙」。
我在千草耳边轻声说:「不用那么害怕,他没那么坏。」
「没错,我没那么坏。」桧原复诵我的话。「就算坏,顶多也只和深町差不多。」
「是这样吗?那我就放心了。」
千草以紧张尚未完全消退的表情微微一笑。
接着,桧原把提灯凑近初鹿野的脸。我吞了吞口水,在一旁看着。桧原老实不客气地凝视着初鹿野脸上的胎记。
「你的胎记好糟,简直像东海道四谷怪谈。」(注2:日本歌舞伎名剧,剧中女主角阿岩被骗而服食毒药,导致面貌半毁。)
要是桧原再多说一句冒失的话,我也许已经反射性地揍他一拳,但初鹿野抢在我握紧拳头之前——又或许是为了制止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没错,这胎记很糟吧?」
「不折不扣地糟。」
桧原如此断定,接着转而凝视初鹿野没有胎记的另一边脸孔。
「才刚觉得糟,结果脸蛋本身却精致得不得了啊?真让人搞不清楚你是美女还是丑女……算了,反正在我看来不管是美女还是丑女,都没多少差别。」
桧原右手搓着下巴这么说。提灯的光照得初鹿野眯起眼睛,但至少她并未因桧原的发言感到生气或是受伤,看来反而对他这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个性产生好感。也许对于怀抱强烈自卑感的人来说,像桧原这样心直口快的人反倒比较好相处。现在回想起来,国中时代的我之所以选择桧原为搭档,理由之一也就出在这里。
千草把脸凑过来说:「桧原同学这个人似乎挺有意思的呢。」
「是啊,先不说是好是坏。」
「而且,他跟深町同学有点像。」
「我跟桧原会像?」我忍不住回问。
「是啊,身高差不多,眼神也很像。而且,总觉得你们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是吗……不怎么令人开心啊。」
千草鼓励似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不用担心,深町同学比较帅。」
「那真是谢谢你。」
总之,最令我不安的因素暂且消失了,看样子四个人相处起来不至于水火不容。初鹿野似乎对其他两人并没有不好的观感,千草似乎也一样。
我想到这里,忽然从客观的角度看待自己,得到新鲜的惊奇感——真没想到今天竟然会由我站上这种要在朋友之间居中协调的立场,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扮演这种角色。本来应该由一群人里最有人望的人扮演的角色,却偏偏由我来扮演。
最先看见的是土星。桧原调整好望远镜之后,初鹿野、千草、我依序观看。
「要是视宁度再好一点,本来是连环缝都能看见。」桧原说。
我回想起来这里之前看过的书上所写的内容,心想他说的应该是卡西尼缝。如果不把土星环当成一圈很宽的环,而是当成好几圈窄环的集合体,构成主环的三个环,分别叫做A环、B环、C环,而A环与B环之间的巨大缝隙,就叫做卡西尼缝。
为了不妨碍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的初鹿野,我们在几公尺外的地方坐下来小声谈话。
「说到这个,我从来没问过,桧原你是怎么开始天文观测这件事?」
「怎么开始?」桧原后仰上身看着星空,陷入思索似地沉吟说道。「该怎么说呢?我的情形是先喜欢望远镜,才开始看星星。」
「这话怎么说?」
「就像有人对照片本身不讲究,单纯喜欢相机的造型;或是对音质本身不讲究,单纯喜欢真空管音响的外观;或是对咖啡本身的滋味不讲究,单纯喜欢磨咖啡豆或手冲咖啡等等,说穿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从以前就很向往带着天文望远镜到处跑,或是把它组装起来这种事。」
「可是,如果只是这样,应该持续不了多久吧?毕竟这个兴趣这么费事。」
「就是费事才好啊。你等一下从望远镜看到的光景,跟我从望远镜看到的光景,虽然看见的东西一样,意义却完全不同。这就和自己钓到的鱼吃起来格外美味是一样的道理。我付出多少劳力,我的脑子就会帮我美化多少。这些行星、恒星本来就很美,再看到美化过的模样,又怎么可能不迷上?」
「认识平常的你,可真想不到你会说出这么棒的意见。」我嘴上说笑,但心中的佩服并非虚假。「对了,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初鹿野为什么会喜欢星星?」
「初鹿野?啊,那个有胎记的女生吗?」桧原坐起上半身,看向初鹿野热心看着望远镜的背影。「这个回答说起来很平凡,我想以她的情形来说,应该是先有黑暗,后来才有星星吧?」
「……原来如此。」
这说得通。有了胎记让她喜欢上黑暗,而她试图在黑暗中找出有趣的事情,最后就遇见星星。我心想,相信有相当一部分是这么回事。只是话说回来,初鹿野开始对星星产生兴趣的时期,远比她脸上长出胎记要早,所以桧原所说的这个理由,多半只是种种促成「喜欢」的原因之一。
「当然说到底,『喜欢』的理由全都是事后安上去的。」桧原补上几句话。「喜欢星星的人生下来就是会喜欢上星星,就这么简单。」
「有道理。」我表示赞同。
千草接在初鹿野后面看望远镜。「好棒。」她发出欢呼。「深町同学、深町同学,这好棒喔!」
在千草的催促下,我也站到望远镜前,凑过去看镜头。
一片漆黑之中朦眬浮现一个球体,以及围绕这个球体的巨大光环。这极具特色的形状连幼稚园的学童都知道是什么,但像这样透过望远镜的镜头看到真正的影像,就觉得是一种恶劣的玩笑。这世上可以有这种形状莫名其妙的东西存在吗?我是因为从小就接受过教育,知道土星是这样的形状,但什么都不知情而发现这玩意儿的人,真不知道会是多么惊讶?
我正为土星的模样震摄时,桧原在我身后说:
「见到你这样看着望远镜,我就想起校外教学那一天晚上的事。」
「……你还是一样个性很糟耶。」我小声回答。
「你们在说什么?」千草果然对这个话题表示出兴趣。
「没有,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桧原起劲地说了起来。「国中三年级校外教学的时候,我们过夜的日式旅馆有个露天浴场。在第三天夜晚,我们发现只要从房间探头拿望远镜看,就可以看到连接女性室内浴场和露天浴场的楼梯。我们隔天就在当地弄来了双筒望远镜,当天晚上便关掉房里的灯,大家轮流偷看。是不是啊,深町?」
「是喔……原来深町同学也会做这种事情。」
千草对我投来掺杂轻蔑与取笑的视线。
「有什么办法?在那种状况下,要是只有我一个人说不看,反而会被人怀疑有鬼吧?」我辩解之后,对桧原做出反击:「说到这个我才想到,桧原从以前就有这种毛病,一有他中意的女生在场,就会千方百计捉弄我。」
「那是你误会了。」桧原立刻回答。「我只是喜欢捉弄深町。」
「你们感情真好。」千草掩嘴微笑。
我和桧原一副「这恐怕很难说吧」的模样耸耸肩。接着,我们三人的目光望向又黏着望远镜不放,怎么看都看不腻的初鹿野。
「她那么喜欢星星吗?」桧原用压低到初鹿野听不见的音量对我问。
「是啊。毕竟她可以只为了看星星,每天晚上都跑来这里。」
「每天晚上?多半是另有目的吧?」
「不是,不会有。我敢断定。」
「是喔?真是个怪女生。」
桧原盯着初鹿野的背影打量,仿佛想鉴定些什么。
「喂,阿岩。」他叫了初鹿野一声。「你看土星也差不多看腻了吧?」
初鹿野把眼睛从镜头上移开,面向桧原摇摇头说:「不腻。」
「是吗?可是我腻了。所以接下来,我要你把望远镜对到月球表面上。你知道怎么用吗?」
「……大概。」
「好,那就交给你,等你对准月球表面再跟我说一声。」
初鹿野深深一点头,小心翼翼地开始调整天文望远镜。
「喔喔,有好好用观景窗,果然有一套。」桧原说得十分快活。
「你不是说天文望远镜是你的宝贝,不想被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碰吗?」我问。「如今竟然让第一次见面的女生碰。」
「不用担心,她不会弄坏。」桧原说得自信满满。
「我好歹有认真在学,还连星象图怎么看都学了。」
「你真用功。可是你动机不纯,我不能相信你。」
初鹿野花费很多时间,似乎让桧原看不下去。桧原拿起贴着玻璃纸的手电筒站起身,来到初鹿野身旁指挥她。「你真笨。要先用低倍率的目镜,等到对焦以后,再把倍率调高就好。」
「我又不知道目镜怎么换。」初鹿野不满地抱怨。
「问我不就好了?你白痴啊?」
「……要怎么弄?」初鹿野战战兢兢地发问。
我和千草站在后面,旁观他们两人调整望远镜。
「有个人懂自己喜欢的东西,感觉好棒。」千草喃喃说道。
「也对,我就没办法像那样彻底投入某一件事里。」我说。「我想,多半是没有办法那么相信自己的兴趣吧。」
「我懂。一想到自己一定会在某个阶段腻了或者挫败,就忍不住有所保留吧。」看着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指挥初鹿野的桧原,以及不甘心但仍乖乖听话的初鹿野,我忽然觉得胸口隐隐作痛。那是一种我以前不曾经历过的不可思议感觉,在这个时候,我还无法自觉到那是一种叫做「嫉妒」的情绪。我对自卑感体会得很深,但由于先前对自己这个人彻底死心,也就不会特意去比较别人和自己,所以一直过着和嫉妒特定的某个人这种情绪无缘的人生。因此,我才会不明白该为这种这辈子第一次产生的情绪安上什么名字。
我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也许打开一扇不可以打开的门。
而我这种预感,将在不远的未来应验。
「深町同学,你怎么了吗?」我突然不说话,让千草不安地问。
「没有,我只是觉得怪怪的。」
「就是说啊……感觉怪怪的。」
初鹿野回过头来,朝我们瞥了一眼,随即又将视线拉回望远镜上。
在天空开始染上紫色的凌晨四点左右,我们离开废墟,若无其事地跟彼此道别,回到各自的家。
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因缘——又或许应该说是星星在穿针引线——后来我和初鹿野以及千草、桧原这四个人,每天晚上都会不约而同地跑去废墟一起看星星。
最令我意外的是,明明没有人请他这么做,桧原仍然每天晚上都在同一时间来到废墟屋顶,事先把望远镜组装好。当然,我想这不是纯粹出于善意的行动,有大半是用来和千草见面的借口。虽然我不知道他有几分真心,但桧原似乎对千草颇有好感,有事没事就想从我这边问出和千草有关的消息(虽然我每次都避重就轻地带过)。
至于千草每天晚上都来到废墟,根据她本人的说法是为了避免让我和初鹿野独处。有一次,我看准初鹿野和桧原热衷于调整望远镜的空档,询问千草为什么愿意每天晚上都来,结果她一脸不服气的样子瞪了我一眼后,轻轻把额头往我肩膀上一撞。
「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阻止深町同学和初鹿野同学两个人幽会啊。」千草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你连这个都不懂?」
「……我从以前就一直想问,我到底有哪里好?」我问。「关于这点,我就是怎么想都想不通。」
「请你自己想,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千草说着,把脸撇向一旁。
至于最关键的初鹿野本人……根本不用别人拜托,她自己本来就会每天晚上来到废墟屋顶。我一直以为这样的她,会愿意默认我们这三个碍事的人存在,全是拜天文望远镜之赐。但最近,我这个想法慢慢改变了。
搞不好,说不定,一个没弄好——
初鹿野的目的也许不是望远镜,而是桧原。
让我开始有这个想法,起因于我们过起这种天文观测的日子好几天时所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我和千草一起站在后面,看着桧原与初鹿野组装天文望远镜。不知不觉间,初鹿野已经变得像是桧原的助手,会在他的指挥下更换镜头、调整观景窗或是比对星象图等等,而且她做这些事时,眉头连皱也不皱一下。初鹿野看起来对于这些工作很乐在其中,而桧原也把初鹿野当成一个喜欢天文的同好,对她寄予信任,本来说不想让别人碰的望远镜,都随她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桧原准备就绪,把站在后面等着的我们叫过去时,忽然从远方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桧原竖起食指要我们安静,闭上眼睛仔细倾听。
「在往我们这边靠近。」桧原啐了一声。「听引擎声就知道,多半是平常聚集在山路上吵闹的那些家伙。也许他们是来试胆还是干嘛。」
桧原说得没错,汽车的引擎声过一会儿在建筑物附近静止,听得见有人下车、关上车门。从说话嗓音听来,多半是三、四个二十几岁的男生,似乎正朝我们这边走来。
「我们最好躲起来。」我说。「让那种家伙撞见,事情会很麻烦。」
「毕竟我们这边有两个女的啊。」桧原朝初鹿野和千草看了一眼,搔了搔头。「没办法。深町,你去找个地方把她们两个藏好,不管是垃圾子母车还是焚化炉里面都行。我趁这个空档收拾望远镜。」
「好,知道了。」我点点头。「初鹿野、荻上,跟我来。」
千草乖乖跟在我身后,初鹿野却呆呆站在原地,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初鹿野,快点。」我说着,要去抓她的手,她却躲过我的手,跑向桧原身边,帮忙他拆解望远镜。
相信初鹿野多半是想到,不如先把望远镜收好,再四个人一起找躲藏的地方,这样效率还比较好。她是在情急之下,判断她不会妨碍桧原,反而可以帮助他快点拆解完,所以才会无视我,跑去帮忙桧原。这是非常自然的想法。
即使明知如此,当初鹿野躲过我的手跑向桧原时,我仍然感受到一种无以言喻的不安。总觉得她的行动当中,蕴含某种比表面含意更深沉的意义。
到头来,那些来试胆的家伙并未来到屋顶,只在一楼闲晃三十分钟左右,打破几扇玻璃窗就回去了。在等待他们离开时,我们都挤在一起躲在屋顶的建筑物后方,屏气凝神地一动也不动。等车声渐渐远离,我们才松一口气,站出来伸了伸懒腰。或许是因为刚摆脱紧张的情绪,让我们的心情莫名高昂,我、桧原和千草都莫名其妙地笑了,初鹿野的表情中看似也少一些平时的僵硬。
从这一天起,我开始小心留意初鹿野和桧原的互动,于是发现她在桧原面前会频繁露出各种在我面前绝对不会显露出来的表情。一旦开始在乎,就接连发现各式各样初鹿野对桧原另眼相看的证据。看样子初鹿野受到桧原吸引。她对桧原有好感的态度表现得十分明显,连我这种对旁人心意相当迟钝的人都看得出来。只要在桧原面前,初鹿野的笑容就会明显增加;一旦离开桧原,初鹿野的表情就会露骨地黯淡下来。
初鹿野的行动渐渐变得越来越明显。在屋顶观测星星时,她开始缠着桧原不放。我不知道她这种行动是出于恋爱之情,还是出于同样喜欢天文的同伴情谊,但至少初鹿野听桧原讲授天文知识时,要比和我独处时开心多了。当我注意到这个事实时,顿时感到眼前一黑。后来,每当我看到他们两人肩并着肩亲热地谈话时,心悸就停不下来,并感受到一种仿佛落入阴森海底的绝望。
我心想,这岂不是和安徒生的《人鱼公主》一样吗?我明明是想获得初鹿野的爱,才不惜赌命去除胎记,并试图把她从绝境中拉出来,却发现这项功劳被别的男生抢去。这就和想得到王子的爱,不惜赌命得到人类的模样,结果从绝境救了王子的功劳却被另一个女人抢走的人鱼公主相同。
但我不能责怪桧原。他并不是主动引诱初鹿野,只是对这个和他一样对星星有兴趣的女生产生好感,亲切地回应她的要求而已。
在这段天文观测的日子,我和桧原也渐渐找回国中时相处起来很舒服的那种关系。说来令人懊恼,但我似乎就是很中意桧原这个男生。到头来,最了解我的人就是桧原,而最了解桧原的人就是我。要我恨他实在太难了。而且,把初鹿野和桧原这两个本来不可能有交集的人串连起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这是我自己播下的种子。
虽然我满心想抢回初鹿野,但看着初鹿野热心听桧原说话的模样,就觉得自己只是个碍事的人。事到如今才硬要把他们分开,多半只会让初鹿野难过。我每天都去图书馆,想尽可能追上桧原的天文知识,但只靠这种临时抱佛脚的学习根本无济于事。我学得越多,反而越是深深体认桧原的知识量有多么惊人。
要说有什么不幸中的大幸,就是桧原并非受到初鹿野吸引,而是看上了千草,但我又觉得,认为这是一种幸运的自己实在没出息得不得了。要是千草喜欢桧原,我就好办了——当我发现内心深处有这样的愿望时,简直羞耻得想找个洞钻进去。
屋顶上的四个人当中,就属我脑子里想的东西最为阴险。我好不容易才得到平凡的外貌,心却丑陋得远非常人所能相比。当我脸上还有胎记时,从不曾有过这种情形。自从我开始认为,也许连我这样的人也能得到一些东西的那一瞬间起,心中便产生欲望。现在就是这种欲望扰乱了我的心。
我和千草并肩坐下,喝着她准备的冰红茶,看着初鹿野和桧原隔着望远镜相互依偎的模样,深深叹一口气。
「世事就是不尽人意呢。」千草推知我的心情而说出这句话。
「是啊,不尽人意。」我说梦话似地复述千草的话。
「一切都微妙地错过了,要是能来个机器神(注3:Deus ex machina,语出古希腊戏剧。意指在场面陷入僵局时,突然介入而解决一切难题的外力。)解决这一切就好了。」
「是啊,真希望祂能帮忙转一下两个箭头的方向。」
「两个?」
千草对于桧原指向她的箭头毫无自觉,不由得疑惑地歪了歪头。
「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我自顾自地发着牢骚。
「……深町同学似乎不喜欢这样,但我很喜欢这种关系。」千草回答。「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因为能和深町同学在一起。可是,不只是这样。该怎么说呢?我们这四个人在一起时,我就可以做我自己。」
我想了一会儿后,说道:「是啊,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对你的说法也有同感。」
「没错吧?」千草眯起眼睛。「虽然不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但我喜欢这样的时光。如果可以,希望这种时间能持续得越久越好……当然,如果深町同学愿意选择我,那又另当别论。」
每当千草这样对我表明好感,我的胸口就一阵隐隐作痛。我无法承受她的心意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她喜欢上的并不是本来的我。从某种角度来说,我等于是一直在欺骗她,这种罪恶感让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荻上。」
我再也忍不住,绕了个圈子开口,又或者该说是自白。
「如果你现在看到的我其实是假象,你会怎么做?例如说,如果我的脸其实丑得让人无法直视,你认为我们还能发展出像现在这样的关系吗?」
千草睁大眼睛,歪了歪头。
「啊,你该不会是指胎记吧?」她若无其事地说道。「如果那样就会讨厌你,我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喜欢上你啦。我反倒希望深町同学能变回以前有胎记的模样,这样我就不用应付那么多竞争对手。」
看到我震惊得说不出话,千草觉得好笑似地笑着说:
「你以为我连这点事情都不知道吗?话说在前头,就如同你很希望了解初鹿野同学,我希望了解你的程度应该不会输给你。」
「……我越想越受不了自己肤浅的想法。」
我双手撑在地上,仰望天空。
千草早已察觉,而我也隐约猜到。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时间不会持续太久,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维系不下去。
八月七日是新月。拿着双筒望远镜往夜空看去,可以观察到从织女星与牛郎星之间流过的银河当中,散布着许许多多星团与星云。
八月十二日晚上,我们没带天文望远镜和双筒望远镜,爬上镇上最高的山丘,躺在路上看着英仙座流星雨。就是训导主任远藤提醒我们不要错过的那场流星雨。由于从一九九一年到一九九四年,流星雨的母天体斯威夫特·塔特尔彗星回归所造成的影响,让英仙座流星雨的数量远超过往年的纪录。在迎来流星雨高潮的十二日夜晚,平均每小时更可以观测到五十颗以上的流星。我心想,有些人也许一辈子也不曾看过这么多流星吧。初鹿野露出天真的笑容看着夜空的模样,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一直以为这是她的心病逐渐痊愈的证明。
八月十三日下雨,我们各自度过睽违已久的一个人夜晚。
八月十四日下了比前一天更大的雨。
八月十五日,初鹿野暗自跳海。
我们四个人这段短暂的交友关系,就这么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