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累死人了!」
做完训练清单的社员们接二连三走进更衣室。「辛苦了。」大家互相打招呼。
「啊,那个借我。」
倏地从我手中拿走喷雾的人当然是绘理香。「流汗害我脱妆了。」她边说边对自己喷柠檬香氛。
胸部好像变大了一点。脱到只剩内衣时我心想。同时也想起最近交往的男朋友。他长得很不错,又是醒目的类型。我看看镜子:不过我也很可爱啊,我们应该很登对吧。啊啊,够了够了,这样好丢脸。
「对了,你不觉得只有我们的训练清单特别辛苦吗?怎么搞的?」
绘理香用衬衫唰地遮住有漂亮马甲线的紧实腹部,一边皱起眉头。她的手臂和双腿上都有适度的肌肉,体型真的很漂亮——并非就一位女性而言,而是以一位垒球选手来说。
「真的。」
喷雾还我。我伸出手。绘理香替那颗黑色的野狼头重新抹上发蜡。那个男性化的发型真的很适合绘理香。
「不觉得只有我们的练习次数逐渐增加吗?到底是怎么搞的,麻烦死了……我们的程度没那么差吧?」
绘理香一古脑儿地说出想说的话,快动作换好衣服。「但我可不会认输的哦。掰啦!」然后留下一如往常的招呼和健康笑容,便离开了更衣室。我想起前阵子她露出比平常更深的酒窝,说:「我最近交男朋友了。」社团活动之后,她好像会和男朋友一起去麦当劳念书。某个社员说:「绘理香真的总是很有精神呢。」
不是因为程度不好,反而是因为程度太好,所以练习内容很多。那是因为教练对你允满期待。
但我还没有成熟到能够一边接过喷雾,一边微笑说出这种话。这一点对所有社员来说也适用。但我曾经发誓绝对不告诉她。我不太会形容,总之就是自己以外的他人受到瞩目,会让我不甘心又烦躁。
最后我对着镜子确认发型,确定已经把制服穿得很可爱。「辛苦了。」我随口打了招呼,打开更衣室的门。
「啊。」
梨纱一如往常地倚着墙壁站在门外。
「慢死了!」
她一边甩动挂着两个大布偶的包包,一边嘟起嘴唇。「我常在想啊,那个最早出来的短发女孩很漂亮耶。」欵,虽然胸部平了点就是。说完,梨纱顽皮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梨纱在班上很醒目。不只是梨纱,经常和我在一起的沙奈、小霞也都拥有引人注目的外貌。对女孩子来说,高中生活最重要的就是至少要拥有外貌。在这一点上,我总觉得自己很幸运。如果我的长相是细细的单眼皮、微胖、头发油腻,不管我的内在多么有趣,也交不到朋友。
「才六点半?」
说完,我暗自叹息着,又要吃麦当劳套餐了吗?我的男朋友孝介和梨纱的男朋友桐岛同学同样隶属排球社,所以我们两人总会一起等男朋友结束社团活动。我们会在教室或麦当劳,总之就是能够大声说话的地方随意杀时间。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再去杜团休息室接男朋友。我问:「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呢?」梨纱手指玩弄着栗色的头发,一边回答:「当然是为了当个可爱的女朋友啊。她的睫毛像夏日的向日葵一样往上翘,眼线也画得很精致。被他这样楚楚可怜的眼神一望,我只能回答:「这样啊。」和梨纱这种女孩子交往,可见桐岛同学应该相当好色吧。虽然我不曾和他讲过话。
「今天也去麦当劳等吗?」
我记得出示折价券可以用一百兀买到鸡块。正要打开手机的APP时——
「不用了。」
梨纱说。哦?难道我刚刚踩到她的地雷了吗?我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梨纱的睫毛还是稳固且整齐地往上翘着,酒窝也一如往常地替她的可爱增色。
「小桐他好像不去社团活动了,以后我也不用再等到晚上了。」
真对不起喔。梨纱双手合掌。虽然我真的有点生气,但这也不是梨纱的错,向我说对不起、跟我道歉也没意义。话说回来,可爱的女生就是很会说这种话吧?说了就不会有人责怪你了吧?好像只要长得可爱,就可以耍任件吧。
这些想法我全都没说出口。
「这样啊。那么你今天是特地等我罗?只要发讯息告诉我就好了呀。」
我弯下眉毛微笑。
「那么明天见喽。对了,我们这一组的创意舞蹈情况不妙耶,得加油了!」梨纱提高语尾说完,便转身回家。发型、化妆、制服的穿法、说话方式、用词、走路方式、使用的物品,全都好可爱。梨纱知道怎么做能够让自己看起来可爱,也知道自己的方法很有效。
我望着梨纱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这么想。高中生真是不平等。以人格来说,班上或许有很多人比梨纱有魅力,却因为外表不够有吸引力,于是大家都输给了梨纱。
可是那个妆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够做得出来呢?我一面想着,决定还是等等孝介吧。虽然我并没有打算当个可爱的女生,但是我喜欢看到孝介从社团休息室里出来,傻呼呼地喊着「实果!」的样子。孝介穿立领学生服很好看。嗯,他长得不错又醒目,像单纯的高中男生一样,什么也没在想,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
而且我希望能听他多喊我一次「实果」,所以和孝介一起回家。搭电车时,孝介说「掰掰,实果,明天见」的声音,是我心中的暗号。是提醒我回家、把「实果」藏进心底深处的暗号。
只要一到这个时间,我就希望尽可能不要回家,希望孝介多喊我一次「实果」,所以我等着他。
我不想太早回家。
我家信箱里有一封信。
雪白的信封,好像一碰就会弄脏。我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漆黑,白色信封的本身好像会发出微弱亮光。没有写收件人。寄件人的地方,以流畅美丽的字迹写着「宫部沙织」。
是妈妈。真是的,又干这种怪事。我的叹息中包含着无声的言语。我压抑着焦虑握着信封,把手伸向玄关大门。没有写收件人就把信寄出去,当然会退回我们家啊。到底要我提醒几次才懂呢?虽然我这么想,其实心中早已原谅妈妈了。我每次总是这样:心里某个部分总会选择放弃。
「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
妈妈的回应方式和平常一样,总会把语尾拉长。听习惯的温润声音盖过了我尖锐的声音。
「妈,你又做奇怪的事了。」
「我问你——」
……喂。
「你今天晚餐想吃什么?」
我尖锐的声音再度被妈妈温润的声音盖过。你也稍微听人家讲话啊。我只在心里这么说。我又一次原谅了妈妈。
「……你不是已经买好材料了?」
「嗯。我在考虑要煮咖哩还是生肉烩饭……两种的材料差不多,妈妈都可以,所以想看看小薰想吃什么。小薰,你要吃哪个?」
我的内心确实有些动摇。
小薰。
小薰。
「……牛肉烩饭。」
我这么说着,从头上脱下尺寸有点大的开襟毛衣。头发因静电而啪叽啪叽地竖起。家里即使开着暖气,还是有点冷。
录放影机和电视的遥控器分别摆在电视上。我有点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不过还是选对了电视遥控器。我常常弄错。握着比想像中更冰冷的遥控器,遥控器正好握在我的掌心里,像是快被我的体温融化。冰凉的,想要融入我的体温。打开电视后,我和平常一样选了不让人烦恼的综艺节目。看了这种节目之后,我心想,梨纱等人一定能够继续活下去。因为偶像和模特儿看起来也是只要露出可爱微笑就好。艺人没有意义的对话,即使闭上眼睛用肚脐眼都能模仿一遍,这反而让人安心。
就这样,今天的我也一如往常地扮演完「我」的角色。接下来,属于「小薰」的夜晚才正要开始。
「咦?你说要吃哪个?」
「生肉烩饭。」
我转小电视音量,大声地说。妈妈似乎因为手不够长,很难绑好围裙的绳子。丑丑的蝴蝶结翘在妈妈丰满的肚子后侧。那个背影十分可爱。
「生肉烩饭?」
「对。」
她确认了好几次,让我有些烦躁。我恢复电视的音量。
「真难得啊。小薰,每次我这么问时,你一定会说咖哩。」
欺,每次都吃咖哩也会腻吧。像二月阳光般温润的声音这么补充。妈妈开始准备煮生肉烩饭。
不是小薰喜欢的咖哩,而是我喜欢的生肉烩饭。
啊啊。我心想。真糟糕。闭上眼睛。好久没和孝介吵架了。他说:「下礼拜天社团活动休息,一起去哪里玩吧!」明明我真的很开心,为什么那家伙偏偏说想去新开的咖哩专卖店看看?那家店也真是的,为什么偏要挑这个节骨眼举办开店折扣庆?
我说,比起咖哩,我比较想吃生肉烩饭。也不晓得为什么我们互不相让,于是不知不觉吵了起来,结果甚至开始抱怨起对方。电车来了,孝介不耐烦地说:「我不懂实果。」我当时心想,这应该就是分手了吧。
但是呢,我还是希望他能够和平常一样,温柔地挥手说完那天最后的「实果」。实果。因为会带着爱意呼唤这僩名字的人,现在只剩下孝介一个人。
电视上高亢的声音,仍旧让我觉得刺耳,藏在心中某处的厌恶情绪逐渐满溢涌现。为什么我不能更成熟呢?对绘理香也是,我应该把真正想说的话告诉她;孝介想吃咖哩的话,一起去吃不就好了吗;我希望自己考虑得更周全。但是每次总是只会这样想,结果我还是没有成长。「人类没那么简单就成长吧?」我再一次检视这个想法,同时让疲倦的身体重重地陷入沙发里。
随着妈妈菜刀的咚咚声,夜渐渐深了。缓慢地、缓慢地,黑暗逐渐扩大,像是要吞下整座城市。光亮逐渐减退的声音诱使城市通往黑夜。「马上就煮好罗。」妈妈的声音,是开启漫长夜晚的信号。夜晚带着满满的我无法解开的魔法,开始变黑。
胸口好乱。
今天也一样,好痛苦。
我的名字不是「小薰」。
我最爱的父亲为我取的名字是实果。实果。我记得应该是在我进幼稚园之前,也就是四岁左右,父亲告诉我,他希望我拥有浓郁又水嫩的幸福人生,就像结实累累果实一样,所以取名实果。他摸着我的头,把我像猫一样柔软的头发拨得乱乱的。爸爸充满疼爱地眯起眼睛看着我,眼神诉说着我很重要。我最喜欢倒映在爸爸眼中的自己。
但是,我的名字,却违反我的意愿,擅自变成了「小薰」。我忘也忘不了,今年的一月二十一日。在柔软白雪覆盖下的城市的正中央,我一个人开始戴上「小薰」的面具。
妈妈和爸爸,是彼此第二场婚姻的对象。说穿了,就是两个离过婚的人再次结婚。我不太喜欢离过婚这个词,但是又很难用其他语汇说明。妈妈在和爸爸结婚的五年之前,与前夫离婚。
我的亲生母亲则是在生下我的时候过世。所以我不曾见过母亲,也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抛弃的孩子,但是看到父亲的眼睛后,我便觉得无所谓了。我是父亲的孩子,和父亲一起生活,这样就够了。再者,我想我的亲生母亲,应该和我一样可爱吧。
我偶尔也会说「我想要妈妈」,让父亲很困扰。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父亲的表情。
在离家有点远的义大利餐厅第一次见到现在的妈妈时,我便确定他们会再婚。父亲凝视妈妈的眼神,像在守护真正重要的东西,充满无尽的爱意。就像他看着我的时候一样,怜爱又温柔,眼角挤出了鱼尾纹。
倒映在父亲温柔湿润的双眸泉水中的妈妈,果然很美。
我想要叫这个人妈妈。父亲爱的人,我也爱她。
我当时很喜欢这个自己第一次拥有的「母亲」。我想按照父亲的意愿,喜欢这个妈妈。
然后,理所当然地,妈妈那边也有个亲生女儿。
她就是小薰,我的继姐。
我当时九岁,小薰十一岁。我们分别是小学三年级和小学五年级。我喜欢躲避球和棒球,小薰擅长钢琴和书法。我当时就常觉得这个姐姐的头脑真好。比起念书,我这双被泥土弄脏的手更适合打球。
对于这一点,父亲丝毫不觉得丢脸。我很清楚,无论是对亲生女儿的我或是继女小薰,他都给予同样的爱。但是妈妈就不同了。不,也许认为「不同」的人只有我。但是,我隐约地、些微地,却又确实感觉到不同。她对我和小薰的爱并不对等。我心中某处莫可奈何地觉得「这也是没办法」,却又无法接受这点。
进入同一所高中后,我也加入了小薰所属的垒球社。我加入不是因为小薰。而足高一同班的绘理香主动找我一起进去。绘理香从入学典礼时就很醒目,我一直很希望能够和她成为好朋友,所以很开心绘理香找我一起。后来绘理香告诉我:「我也是因为你很醒目,才会找你。」
我勉强考上与小薰同样的一所高中,不过我在运动方面的表现,仍旧比念书出色,还和绘理香一起被称为是众所期待的一年级新生,这让我有些自恋。我当时看不起小薰,觉得她一定是个只会念书的书呆子。
小薰是第四棒。
虽然听小薰提过社团活动的事,但不曾听她说过自己很活跃,所以以为她的垒球一定打得没多好。现在想想真是愚蠢。小薰和我不同,她只是不会自吹自擂罢了。
小薰以第四棒的身分活跃的比赛,妈妈只来看过一次。我在防护网后侧声嘶力竭地加油着。
妈妈的眼里,一定没有我。
时序是秋天进入冬天。风隐约带着红叶与白雪的味道,拂去城镇的暖意。在覆盖大地的白雪之中,高三的小薰正全力准备人学入学考试。她做为目标的大学,水准果然很高。小薰似乎想选择那儿的教育学系。小薰眯起柔和的双眼皮,说希望将来能在众多学生的包围下教授英文。妈妈鼓胀着脸吃着咖哩,说好期待。小薰真的笑得很温柔。感觉是在微笑。
妈妈一边用汤匙舀起咖哩,一边开心地说:「这几次模拟考的成绩也很不错吧?」小薰优雅地用而纸擦着嘴边,「也许能够获得老师推荐。」她说话的态度始终平静稳重。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不,也许说了「加油」吧。不过我想,他多少有些在意沉默地吃着咖哩的我吧。直到现在,我才察觉当时那个视线的意思。我想其实他说的是「不要紧」吧。
小薰喜欢的咖哩,对我来说有点太辣。
一月十九日。大学入学考试的日子。
妈妈和我住玄关处目送小薰出门。那天真的很冷,刚起床的我身上只有一件肤色的棉质T恤,所以一心只想快点回到有暖气的客厅里。
妈妈简直像自己的孩子要上战场一样,用力握紧小薰的手,不断地说:「只要按照平常那样就没问题了。」小薰开朗地笑着说:「别担心。」但看得出来她其实很紧张。
父亲将我在耶诞节送他的褐色蓬松围巾,拉到嘴唇的上方保暖。他站住稍远的地方,像高中生一样招手叫我过去。
「你妈妈很喜欢你。」
父亲这么说。我发现自己很久没有好好看看倒映在父亲双眼中的自己。「妈妈有些时候比较脆弱,懂吗?就只是这样而已。」父亲呵呵笑的面影,残留在我的心中。「时间差不多了。」他催促着小薰。我呆站在原地一会儿,很快就因为寒冷而退回客厅。还因为这样的事让父亲担心,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好可悲。
我好想哭。
小薰用力握着妈妈给她的御守,坐上父亲的车出发。他们虽然赶着出发,其实距离考试开始还有充裕的时间。他们算准了路上会积雪,所以轮胎已经安上了雪链。妈妈半开玩笑地笑说:「这么一来,只要年轻人不要胡乱开车撞到你爸他们,就不会有问题了。」我也笑了。我想我应该有好好的笑吧。
没想到,妈妈的话一语成谶。
对方似乎无照驾驶。而且还喝了酒。那辆车毫不犹豫地狠狠撞上小心翼翼开在积雪路上的父亲他们。仅仅是碰的一声,便把一切都撞飞。没有半个人获救。愚蠢的年轻人们,父亲,小薰。听说小薰的手里还紧握着那个御守。御守上是母亲的字,写着:「必定上榜!」
妈妈突然就坏掉了。
她把我给忘了。她忘了「实果」,开始叫我「小薰」。
我的小薰在这里,爸爸和实果不晓得去哪里了。他们开车出去,两个人不晓得逃到哪儿去了……都不回来。为什么呢?小薰,你觉得呢?
小薰,你觉得呢?
小薰,你觉得呢?
按照医生的说法,这是精神打击过大所造成的现象。妈妈照自己的想法改变大脑里的事实,这种症状,通常发生在不擅长控制自己精神的人身上。我凝视着窗外飞舞的白雪,想起父亲最后的笑容,以及以低沉嗓音温柔说出的那句:「妈妈有些时候比较脆弱,懂吗?」「能够治得好吗?」我问。医生只说了一句:「很难。」当时我不可思议的冷静。
现在,在走廊上等待着的妈妈,究竟等待着谁呢?
小薰。
我被置换了。妈妈把我和小薰对调了。位妈妈心中,「不希望消失的人」是小薰,「代替小薰消失也无所谓的人」是我。
我是「丈夫的拖油瓶」。
虽然感到很寂寞,但是对我来说,妈妈是我仅存的家人了。即使妈妈仅存的家人是「小薰」,但对我来说,妈妈仍是我唯一的——
「你要不要紧?」
医生的话让我回过神来。「不要紧的。谢谢。」我向医生道谢后,失魂落魄地跑向待在走廊的妈妈身边。「妈。」「怎么了,小薰……妈妈哪边很奇怪吗?」「没有,没事。」我这么说完笑了笑。下次应该能够笑得更真诚吧。
妈妈露出像吸饱阳光的蓬松柔软棉被般的笑容,说:
「我们把爸爸和实果放在记忆里,两个人坚强地活下去吧。」
当时,我决定直到妈妈过世为止,都要以「小薰」的身分活下去。每次看到妈妈的脸,我总会想起父亲的脸。在父亲如泉水般温柔荡漾的眼中,倒映着他深爱的妈妈。我觉得自己一定也要珍惜她。不管是以什么形式,我都是她最后仅存的家人了。
我不晓得自己能够以「小薰」的身分在妈妈面前生活多久,不过以后再开始过着如果实般浓郁而水嫩的幸福人生,也不算迟。
「实果!我绝对做不到啦!」
咚。梨纱扑上我的背。
「吵死了,梨纱!你不记住动作,我们怎么开始?」
「我们跳不出小霞或实果的那种感觉嘛!」
「什么叫我们?你把我也算进去了吗?」沙奈也开始发牢骚。创意舞蹈这种东西,每次练习总会因为看到自己的姿势太难看而沮丧。对于青春期的女孩子来说,这是最可怕的一门课。欸,不过我和小霞跳得还像样,所以还好——我有点得意。
大约在两个礼拜前的课堂上,老师拍手说:「创意舞蹈要分组练习并演出发表,所以全班先分成三组。好,开始。」当时的气氛瞬间紧绷,我看见所有女孩子都在转头。分成三组也就是每组六个人。我们集团有四个人,所以只要再拉两个人进来就好——梨纱的想法一目了然。
一般人或许觉得很无聊,但是对女孩子来说,集团就是世界。只要能够进入醒目的集团,就能够和醒目的男孩子交流,从而也能够顺利度过各种场面。毕竟不醒目集团的创意舞蹈,就算是观看的人也会觉得惨不忍睹。属于哪一个集团,也决定了自已所处的地位。
然而有时也会产生莫名其妙的想法:随便哪个人都好,我想要一个独一无二的死党。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笑,想法不一致的时候可以不认同,能够很普通地做这些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偶尔也想要这样的好朋友。我们隐藏这种心情,染头发、做指甲、把裙子弄短,大声谈笑着一点也不好笑的事物。
「怎么分组?」
先开口的梨纱果然掌握了主导权,打造出「以我的意见为准」的气氛。「给你们五分钟时间,快点决定组员。」老师大声说。那位老师明明以前也体验过我们这种心情,却还限制五分钟,太过分了。
乖乖牌的同学们说话时还要选择词汇,太麻烦了。逊咖同学畏怯客气地说:「我们就这样组一组,别担心。」然后六个人一边互换视线一边远离圈圈。大家一定很讨厌成为剩下的、必须被迫加入我们四人集团的两个人吧。当然啊,我也讨厌这样。让人家觉得「为什么上个体育课还要别别扭扭」的就是我们吗?我并无意这么做。虽然梨纱或沙奈或许真的表现出「你们这些人的地位和我们不同喔」,这类过于女性化的气氛。
结果和我们四个人分配在一组的,是平常总是凑在一起的志乃和管乐社社长两人组。志乃以前也是醒目组,起初也和我们混在一起。有一天,梨纱突然说:「我讨厌她!」沙奈也跟着附和:「奇数很麻烦。」从此之后,在连我也不知情的时候,她就像玩弹额头游戏一样被淘汰了。气氛莫名尴尬。但如果要把四个人跳的部分和那两个人跳的部分分开,又会让人说话。
体育馆外传来「快跑快跑!」「龙汰逊毙了!」「少罗唆,宏树!」等男生特有的声音。和女孩子不同,感觉他们总是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出口,即使其中有些尖锐的交锋,也不以为意。偶尔听到哨音响起之后的哇哇大喊,一定是进球了吧。我的眼前浮现男孩子竖起一根手指大喊「太好了!」的姿态。
真羡慕啊。我心想。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真叫人羡慕。梨纱和沙奈也总是大声哇哇说话,看起来过得很单纯,但女孩子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这样。
真希望能够远离这颗凡事都必须算计的脑袋。
我发着呆望着操场,哨音突然响起,男孩子开始集合。看到这个场面,我才注意到体育课结束了。女孩了们也开始整队敬礼。「谢谢老师。」我没把头低下,一边心想:老师明明也没教我们跳舞啊。
「累死人了!」
梨纱带头走出体育馆。阳光比平常更炫目,能感觉到接下来是午休时间的雀跃气氛,充盈所有的校舍。夹在小霞腰际的时尚格子毛巾晃动着,于是我忍不住用男生的角度观察起她:这女孩真的长得很漂亮呢。
「我们去福利社买优格吧!」
「小霞还是一样芦苍口味,对吧?」沙奈笑着说。我不自觉撤了谎:
「我有点累,先回去了。」
「咦?实果,要不要紧?」即使听到卷翘睫毛的女孩这么说,我也会怀疑你真的担心吗?欵,虽然我真的是装病啦。我在心中这么想,仍把双手举到面前合掌拜托,说:「等一下拿钱给你们,麻烦请帮我买。」
「好,你要什么口味的?」
「……生肉烩饭。」
「啥?」
「骗你的。帮我买蓝莓的。」
「实果有时也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呢。」小霞笑着。她们三人快步朝福利社走去。我听见远处传来男孩了大喊「猪排三明治!」的声音。
我喜欢午休时间的教室。温暖又温馨。
现在的我是「实果」。一边拆开包着小便当盒的缤纷餐巾,我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午休时间的教室和上课时完全不同。风貌、笑声、景色的色彩都回来了。只要继续看着操场,等一下就会看到男生集团带着足球出现。体育课上足球,午休时间也流行踢足球。男孩子真单纯。这么说来,为什么男孩子们总是在第二节或第三节的休息时间就把便当全部吃掉了呢?肚子真有那么饿吗?所以多出来的午休时间就拿来踢足球,踢到筋疲力尽,下午再来睡午觉是吧。很蠢,但又有点羡慕。
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柔和、圆润、滑顺、清爽、轻盈地进入我的视线范围内。受到阳光轻抚的教室,变得比平常更加闪亮。这里塞满了三十六个人的未来。我想着不符合我身分的事。太阳的位置很低,能够直接照射到我。我一边啪叽啪叽地弹射着静电粒了,一边脱下开襟毛衣。教室比想像中更温暖。
「到了!」
喀啦!教室的门被用力打开,我看见双手各拿着一个优格的梨纱站在那里。是蓝莓的没错吧?她确认着一只手里的优格。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梨纱像在唱歌一般,边说边把优格递给我。「谢谢。」我微笑,拿起筷子说:「那么,开饭吧!」「不对不对不对不对钱钱钱钱。」含税一百二十六元。看到梨纱小家子气的要求,沙奈笑了。我、梨纱、沙奈、小霞,只要我们四个人凑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全力大笑。
「话说回来,刚刚沙奈真的很过分呢!」
梨纱打开小便当的盖子,一边忙碌地动着形状好看的嘴唇说话。她的手工便当透露着:这孩子是家人宠爱的独生女。
「选好优格在收银台前排队时,她很大声地说,刚才体育课时看到有个很逊的男生!」
「喂,我又不是故意的!」沙奈也笑了。
「然后啊,那个就是……」
梨纱环顾教室,确认当事人不在场后,继续说:
「我们班那个电影社的!」
罗密欧茱丽叶那僩!沙奈插嘴。这时两人笑得更厉害了。
「全校朝会时他们不是被请上台去吗?我们住收银机前排队时,笑说他们上台的样子好蠢,结果他们就排在前面!让人超尴尬但又超爆笑的!」
我,瞬间还愣住了!梨纱当时的表情也很难看!他们两个笑个不停,我却笑不出来。小霞也一样坐位旁边没有笑。
拍电影不是很厉害吗?甚至还得奖了,至少比你们都有出息啊。
但这话可不能说啊。我心想。如果是绘理香的话,这种时候大概会玩弄着眉毛上方的浏海,说:要说吗?应该会说吧?不小心就说了。
「想到什么说什么」和「忍耐」,哪一种做法才像大人呢?生活在狭隘的世界里,让我愈来愈弄不清楚了。「对了,创意舞蹈的曲子该怎么办?」或许像小霞这样若无其事地转变话题,才是最像大人的做法吧。
我不甘心自己无法对绘理香说出真心话,却又能说出我要吃生肉烩饭而不是咖哩,但问题是,我也说不出:「『小薰』已经不在了,我是实果喔。」我呢,该怎么说,想要成为更有内在,人人都会觉得有内涵的人。
就像小薰那样。
某一班的男孩子们抱着足球飞奔进校园里。仿佛我也从阳台勇敢地跳下去,跟着一起去了。虽说这绝对不可能发生。
一到冬天,操场的土变得比夏大更坚硬。穿着钉鞋在操场上奔跑,似乎能够从大地上获得生命力,而继续跑到天涯海角。虽然仅只是感觉上如此。
练习从暖身运动的慢跑、伸展运动开始,住投接球、打击之后,就是一连串的基础训练。慢跑、肌力训练、冲刺、肌力训练、投球、打击……每侧人的训练清单不同,每个人的辛苦程度也不一样。垒球社就是所谓的「女子棒球社」,所以很辛苦。——我的脑中浮现小薰一脸认真说这番话的脸庞。清丽整洁的眉间皱起,露出伤脑筋表情。但那张脸很快就消失了。
在截至目前为止的人生中,我不曾实际感受过挫败。外貌如此,在是否漂亮的这一点上,我鲜少有「输了」的感觉。但是我觉得自己输给绘理香。尽管我的发型弄得多可爱、做了指甲彩绘、化妆或是丰胸,仍然绝对得不到那家伙拥有的东西。
我只想要第四棒。
我对自己也不是很了解,但我只想抢下绘理香的第四棒。
所有人排成两列一边慢跑,一边喊口号。我不想输给身后汹涌而来的棒球社男生的声音,所以我也大声喊。「哦?」旁边的绘理香露出小朋友发现有趣事物的表情,也跟着我一起大喊。我不想输给校门对向专用练习场传来的棒球杜声音,也不想输给网球社的嬉闹声,更不想输给管乐社的音乐声和足球社的哨音,我甚至心想:「怎么可以输给你们!」
最后我和绘珲香变成在音量上相互较劲,四周的社员们开始窃笑。我像个笨蛋一样张大嘴巴,同时心想:「啊,电影杜的。」他们正扛着大型摄影机拍着操场。那个一定是电影社的吧,正住拍摄耶,那个场景里也会有我的声音。我心里想着,嘴巴则喊得更大声。「吵死了你!」绘理香狠狠打我的头时,慢跑正好结束。「你是怎么搞的!」短短的野狼头抖了抖。可恶,这发型今天也很适合她。
伸展完毕后,训练清单换成了投接球。我用眼神对绘理香示意。绘理香投出的球最爽快。啪地隔着手套震撼着手掌心。球直直朝着我手掌心最宽阔的地方袭来。这样真的很畅快。操场上响起无数次直爽的声响。
「实——果!」
绘理香.边投着坚硬的球,一边以略大的声音喊道。那家伙叫我的名字拉长音时,通常只表示有事拜托。接着是一来一往的对话。
「干——嘛?」
「我,今天有事,所以社团活动要提早离开!」
「所、以?」
「帮我跟指导老师说。」
「才不要!」
听到我的反应,绘理香的球漏接了。「为什么!」绘理香弓着背去追往后面滚去的球。
「干嘛这么难相处啦!」
绘理香跑回来。弄脏的红色运动外套下摆沾着泥土。我们是垒球社。
「那种事情你自己去说啊!」
「……可是!」
「自、己、去、说!」
「……但是!」
就在绘理香像小鬼一样纠缠不休时,「打击!」我听到队长的声音。这家伙搞什么?半路要落跑还要我帮她说。这种人居然还是无可取代的第四棒?
接下来的「打击」训练捡球时,绘理香悄悄来到我旁边,刻意压低身体。感觉很不舒服。
「我说的有事,其实是要和男朋友约会……我没办法面不改色地向指导老师请假嘛。」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如果指导老师问我所谓的有事到底是什么事,我应该会笑出来。」
这是我说谎时的坏习惯。绘理香嘴边露出微笑。
「而且等一下的基础训练,我的训练内容多又吃力,我超想跷掉的。」
绘理香不讨人厌。所以我忍不住想挖苦她。
因为你受到众人的期待啊,你是第四棒啊,所以训练内容当然比其他人更多。如果是我,我会为了训练内容增加而高兴,因为我想回应教练的期待,因为我想守护第四棒的这个位置。
正当我又把所有想说的话全往心里吞时,轮到我上场练习了。「麻烦您了!」我突然大声一喊,绘理香吓了一跳,稍微往后退了一些。「实果,你嗓门好大啊。」我才不管背后的人怎么想,总之我一心朝着球的方向飞奔而去。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够忘记各种事情。
蹬着坚硬的大地,我向右向左跳跃。
双脚用力一蹬,大地会把我弹射出去。一次又一次,用力地用力地,我感觉到能量,飞奔而去。球落进手套的瞬间,比什么都要愉快。我甚至觉得自己或许就是为了这个才继续打垒球的吧。或许外表看来狼狈不堪,但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一点让我觉得愉快。运动外套每天被泥土弄得脏兮兮。总觉得小薰的运动外套比我的还要干净。妈,我的外套你也有好好洗,对吧?
这项训练有些吃力。但是我仍继续飞奔着。「再一球!」远处传来指导老师的声音。好!我在心中鼓起干劲,为了接住飞球而狂奔。那颗球,我一定要接到。要接到。要接到。要接到。接到。接到。要接到接到接到接到接到。
这样一来,妈妈也会来看我比赛了。
在我歪一边的脑袋里,浮现妈妈来看小薰比赛时的场景。我当时甚至不是正式选手,而是站在防护网后侧的角落,和绘理香一起大声加油。「我们想看!想看!想看!想看第四棒打击!」喊到声音都哑了。小薰站上打击区。我们喊叫得更大声。我的视线角落,捕捉到了妈妈双颊泛红、大声喊叫的身影。
我叫得那么大声,也因为希望能够得到妈妈的注意。
「小薰,加油!」
妈妈以我不曾听过的音量大喊,小薰也敲出意外响亮的金属声。
对于小薰来说,这种飞球大概算不了什么吧。
飞球啪答一声重重落在地向上。「宫部,你在做什么!」指导老师吼叫。我没有回答。
我想夺走的,不是绘理香背负的第四棒,而是小薰背负的第四棒。
我连飞球都接不到喔,妈妈。
可是,我希望你看着我。
看到我站在操场上动也不动,指导老师也放下手中的球棒,大喊:「喂,宫部!」但是,我动不了。我突然感觉连背后的绘理香也神经紧绷了。绘理香在我的后面。我无法转身。
「怎么了?」
绘理香语带困惑地问。我无法转身。
「实果?嘿!」
……停止。
「喂!」
小薰,咖哩和生肉烩饭,你要吃哪个?
「我是实果!」
喊完我便顺势跑出去。和刚才一样,大地从脚底支撑着我产生力量。我就这样冲出操场。「实果!」绘理香对着我的背后大叫,想阻止我。
妈,回忆,是因为想起来了才叫做「回忆」喔。
我已经不在乎运动外套有没有洗了。
请你看着我。
我没换衣服,就穿着运动外套走在回家的路上。刺骨的冰冷空气穿透运动外套,刺激着我的皮肤。我什么都不管就抓着包包跑出来了,所以不清楚包包里是不是所有东西都带齐了。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很庆幸记得把包包带出来。
我收到绘理香和队长的讯息。「怎么回事?」「实果,如果有烦恼的话,请告诉我。我们明天一起去向指导老师道歉。」写着这些内容。我没有回讯。
穿着沾满泥土的运动外套在街上走,我感觉回家的路比平常更亲切。掉落在马路上的烟蒂、墙壁上充满艺术风格的涂鸦等,感觉和我莫名的搭调。我没有打算去什么地方,只是准备漫步回家。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在这种时间像这样漫步了。我为了「这个时段居然有这么多时间」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感动着。继续走路回家好了,虽然可能会很累……不对,如果连电车一站的距离都嫌累,这算什么垒球社员啊。以前小薰她……大概没说过这种话吧。
啊,明天我该怎么办?呼。我叹气。参加社团活动大概会很尴尬。真不想见指导老师。让绘理香和其他人看到这个样子的我……我原本想要一直以成熟姐姐的风格闯荡江湖的啊。欵,虽然慢跑时也突然大喊啦。但刚才的我真的超幼稚。直接跑掉,我到底在想什么?演连续剧吗?
鞋子后侧因为不断踩踏,已经完今磨平了。走在宁静的住宅区里,啪答、啪答地踏出没有干劲的未来。手表的指针跑动得比脚步声更慢。啪答、啪答。夕阳西下的速度,比我脚步声的节奏更加缓慢。
已经十二月了,夕阳还很温暖,让我无法尽情地沉浸于感伤之中。如果天气再冷一些的话,或许就更适合落下一滴眼泪了。
狭小的公园里,孩子们高声尖叫嬉戏着。啊,用那种方式荡秋千很危险,爸妈没告诉你吗?那个男生十分钟之后一定会哭。
嗡、嗡、嗡。
手机隔着运动外套单薄的口袋震动着。是谁呢?绘理香或队长打来催我回讯吗?梨纱吗?会不会是孝介?如果是群组讯息,我会想杀人。虽然觉得读什么都很麻烦,我还是从稍微进了点沙子的口袋里拿出手机,以熟练的动作掀开上盖。
「妈妈的生日」
我停下脚步。
我设定过这个吗?行事历的提醒功能,不是只用来记录还CD的日期、或换隐形眼镜的日子吗?我究竟是什么时候设定了这个?或许是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吧?
我站在原地,凝视着手机书面。妈妈的生日啊。我完全不记得了。可是妈妈也一样。妈妈也不记得我真正的生日吧。
但是,我现在是小薰,是妈妈唯一的亲生女儿小薰,是会念书也擅长运动又体贴妈妈的独生女小薰。既然这样,我至少得买个生日礼物才行。这样说服自己的同时,我也希望哪一天能够以「实果」的身分,买生日礼物送给妈妈。
阳光虽然温暖,不过气温逐渐下降了。运动外套的质地过于单薄,风一灌进来就觉得好冷。我想快点回到有暖气的家里。
可是。
我啪地合上手机收进口袋,转身朝着与家反方向的花店走去。
我知道我家附近有花店,不过之前从来不曾进去过。日野花店。好小的花店……日野这个名字曾经多次听孝介提起,不晓得和那位日野有没有关系?别再想孝介了,这样好没用啊。
难以言喻的浓郁气味毫不客气地冲人鼻腔。我不喜欢这个味道。大量的花朵淹没了小小的店。照理说,店里全是美丽的东西,但为什么会有这个味道?和我一进店里就皱眉头一样,年轻的男性店员也皱着眉头。这家伙究竟怎么回事?他的表情像在责怪我一身脏兮兮地走进花店来。
是是、真是抱歉啊,我买完马上离开。我一边想着,一边在店里逛着。第一个吸引我目光的是华丽的黄玫瑰,但是还是别买吧,我记得黄玫瑰的花语是「逝去的爱」。
苦恼到最后,我叫住年轻男店员。他转过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背影。看,又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了。
「不好意思,我想买花送给母亲当生日礼物。」
「是。」
「可以请你帮我挑一束花吗?」
「好的。」
我猜这位店员一定会想:「居然要我帮你挑?你不爱你妈吧!」——先别说花了,他名牌上的照片,和现在的脸完全不一样呢。
我在脑中狠狠地毒舌着,一边等待花束完成。全靠店员的品味决定,总觉得有些不安,但这也没办法。我的身体已经一点一点开始接受,刚刚还觉得那么令人不快的花香味了。
「请问——」
店员,你已经是个大人了,别发出那种没自信的声音可以吗?
「是您母亲生日要用的,对吧?」
——更要命的是,你是不是一拍摄完名牌用的照片后,就把头发整个剪掉了啊?我觉得现在的发型比较适合你喔。
「您需要加上卡片吗?」
「啊……好。」
这家伙也会出点好主意嘛。
我从店员的手中接下卡片,开始觉得亲切。那是一张有着可爱粉红色玫瑰花边的普通卡片。只要在To____和From____画了底线的地方填入名字,并且在__years!!的地方填上年龄,就完成了。
我努力想要写出和小薰一样漂亮的字。To SAORI、From KAORI……我突然觉得原本在手中循环的血液,瞬间凝结。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
我,不晓得妈妈的年龄。
「卡片,这样就可以了吗?」
不行。完全不行。
我也和妈妈一样。
我也没有好好看着妈妈。
或许在妈吗眼里,我是「丈夫的拖油瓶」,但是在我眼里,妈妈也只是「父亲的新欢」而已。
「让您久等了,您的花。」
原本已经不觉得不舒服的味道,一下子又涌入脑中。
如果我穿着肮脏的运动外套抱花回家,可能会不经意地弄脏花瓣。我把空了一格没填的卡片折得小小的,扔进花店的垃圾桶里。对不起喔,店员先生。我不会再上门光顾了,所以请你别露出那么惊讶的表情。
从花店到家里的距离应该非常近,但不晓得为什么我觉得好远。啪答、啪答。我的脚步声节奏更慢。夕阳已经完全西沉了,我感觉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全世界抛下。照理说司空见惯的景色,唯独我的身影形单影只。只有我被时间的洪流丢下。
早知道不要走一站的距离回家。
直到刚刚还吸收大量水分维持生命的花瓣凝视着我。让我想起父亲的双眸。
我莫名地想哭,仍咬着下唇忍耐。在这种地方、以这副模样哭泣的话,如果遇到邻居该怎么办?再怎么不计形象也要有个限度。再说我根本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哭。我仰望天空,避免让眼泪落下。天空仿佛将全世界的颜色都吞了进去而摇动着。看起来就像在忍住眼泪。
到家了,我却不晓得为什么觉得那儿不是自己的家。我呆立在玄关前三分钟左右。突然看向信箱,又看到一封雪白信封。拿出来一看,上面没有收件人名字。又退回来了。是妈妈寄的吧。想到这里,我突然深刻地觉得非得快点进门不可。虽然有些不耐妈妈又做出这种事,不过,必须待在妈妈身边的责任感,终究还是战胜了一切。
我终于把手伸向玄关大门。一打开门,就会看到好几双鞋子摆在那里一如往常,听见客厅传来重播连续剧的声音。妈,你的围裙又没绑好了。我看着松垮垮的蝴蝶结,说:「我回来了。」
「回来啦,今天还真早呢。」
妈妈背对着我站在厨房里。我知道自己心中某处松了一口气。「嗯,今天不用参加社团活动。」我撒谎。妈妈今天的声音也一如往常的圆润。今天晚餐吃什么呢?
我把原本抱着的花束随手摆在餐桌上,先去换衣服。我知道花朵的香气已隐约蔓延到了客厅里。总之,先换上干净的衣服再说吧。觉得以脏兮兮的模样出现在妈妈面前,对「小薰」很不好意思。
「妈。」
刚换上的衣服,由于一直晾在户外,所以有些冰冷。
「信又退回来了喔。」
「哎呀,这样啊。」
妈妈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回答。虽然只是背影,但我知道她脸上的表情并不住意。
我用手指摸摸信封,里头不是空的,似乎装了两张左右的信纸。拿起信封对着光看,隐约可以看见和妈妈声音一样温柔漂亮的字迹,浮现在信纸上。
我感觉到手掌心渗出的汗水。心想,问问看吧。
「……妈,这封信到底怎么问事?常常退回来……是你寄的吧?」
「是啊。」
对于妈妈不以为意的同答,我只感到一丝丝的气愤。不是「是啊」吧,你不写上收件人名字的话,信无法寄出去喔。
「这封信写了什么?」
这次我以要求他好好回答的语气问道。咚咚咚。不规律的菜刀声音停止。
「小薰,你还记得实果吗?」
咕。我感觉全身的血管在鼓动。
「很久以前呢,她和爸爸去了哪里就没有回来……两个人都是。」
「我还记得。」我小声回答,还加上一句「怎么可能忘记?」血液咕噜咕噜地在体内奔腾。我无法继续站着,在沙发上坐下。
「妈妈,一直很担心……小薰很温柔,所以你过去一直没有提这件事,但是……我还是会觉得寂寞。」
太不像话了。
「于是我写了信。写给爸爸和实果。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所以没办法写上收件人……总之丢进邮筒试试看吧。妈妈果然很笨吧。」
原来是这样啊。我回答。声音变得好细好细好细……就像拉长的蜂蜜一样。不要紧吧?我的声音没有颤抖吧?
我凝视着妈妈仍然背对着我的背影。人不像话了。我想要紧紧抱住妈妈浑圆的背部,想要直接感受那个像生命之丘一样的背部体温,想看清楚她的脸。然后我想告诉她。
我在这里。
实果,在这里。
「……明明不可能寄到,妈好笨啊。」
说完,妈妈转过身来,以不自然的开朗表情想说些什么,却在开口之前注意到摆在餐桌上的花束。
「哎呀,是花!小薰,这……」
「妈,今天是你生日啊。」
我微微一笑。感觉嘴唇不自然地抽动,牙齿喀喀打颤。我的脸颊有没有颤抖呢?小薰是不是也是这样温柔微笑呢?我的视线微微地摇晃,逐渐扭曲。
「你还记得啊,小薰?」
「当然。」
再撑一下,再撑一下。
「哎呀,你这孩子真是……谢谢。我会努力让它不要枯萎的。」
「嗯。」我说完,就往厕所去。冲进厕所去。
眼泪马上就流了出来。
「小薰。」
隔着门,我听见妈妈的声音。
「今天的晚餐——」
「吃咖哩。」
我颤抖到无法好好说话。
小薰喜欢的咖哩对我来说有点太辣,但是我已经不在意了。
明天也一样,把头发剪到比绘理香更短好了。从小薰和绘理香手上抢走第四棒,让教练给我比绘理香更严苛吃重的训练内容,每天认真练习,绘理香会说:「怎么搞的这么认真!我也要!」练到肚子饿到极点再同家吃妈妈做的咖哩。即使有点辣,只要肚子够饿,我就能够大口大口地吃下去吧,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