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我不经大脑愚蠢地反问。「真的假的?」旁边的武文说完张大了嘴巴。可是我不敢笑他,我猜想自己一定也和他一样表情。我知道自己羞怯到脸颊泛红了。
指导老师突然把我们叫到教职员室来,还以为发生什么事(话虽如此,因为自己没有做出任何违反校规的行为,所以也觉得应该不是被叫来训话),没想到居然是这么光彩的捷报,未免太出乎意料了。
「你们两个,明天朝会时要上台领奖表扬。电影社接受表扬还是第一次,连校长也很惊讶呢。」
平常对于活动总不闻不问、也不热心帮忙的指导老师,只有这种时候特别意气风发。可能是希望附近老师也能听见吧,他话说得比平常更大声。搞什么嘛,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来沾光,实在有点卑鄙。不过这些想法很快就因开心而变得无所谓了。
高中生电影大赛,又被称作「电影甲子园」。
我们的参赛作品通过最后审查得到特别奖。就算只通过第一关审查,也足以让我和武文手拉手开心不已了,没想到居然能够得奖。在美术科或大型私立大学附设高中(也就是我们念不到的那些学校)等参赛者之中,得奖的居然是我们这个乡下高中的电影社。上网查看最后审查作品的一览表时,我们在那个页面上停留超过十分钟。太幸运了,总觉得按下F5键重新整理后,我们的校名可能会从名单上消失,所以我们继续抱腿坐着紧盯那个画面。
「我们应该特别感谢广播社吧?」
武文眯起眼镜后头的眼睛微笑。我们不但向广播社借来所有器材,甚至硬把剧本塞给他们,请他们帮忙演戏。如果单靠贫瘠的电影社,什么资源也没有。
总之,那一天,在狭窄的社团休息宰里,我和包括武文在内的六名社员共同分享喜悦。我们骑着脚踏车跑去今家便利商店,买了平常因为太贵而买不下手的哈根达斯脆皮三明治冰淇淋。担心冰淇淋可能太甜,还买了炸鸡。犹豫了半天最后连《JUMP》漫画杂志也买了,以对我们而言最奢侈的方式庆祝。虽然得奖并不表示有奖金,但这种时候不晓得为什么,就会觉得花钱也无所谓。
我站在体育馆的舞台上,回想昨日种种。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站上这里,也是第一次像这样站在这里看着全校学生。或许是不习惯的关系,我觉得全身发痒,又好像是有人搔我痒,总之很不自在。
「本校文武双全,学业与社团活动均创佳绩。」
我讨厌校长不停摆架子的说话方式。虽然换僩角度看的话,他很像不倒翁,相当可爱。
「你们还年轻,还有活力,今后不管做什么都能够办到。也就是说,你们现在是一张洁白的画布。」
校长每次都这么说。你们还是高中生,拥有无限宽广的未来,就像一张洁白的画布,或空白的记事本,或踏上通往梦想的旅程,每次都是相同的譬喻,一点新意也没有。我甚至觉得他是不是羡慕学生的年轻呢?
我开始紧张了。好多双眼睛迸出的好奇心投射到舞台上。
即将在朝会中接受表扬的人依序走上舞台,面对全校的学生列队站好,然后必须听完校长在表扬仪式之前的致词。我讨厌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开始讨厌这样的情境。因为我知道自己不适合站在这种场合,这一点与其说是我自己发现,不如说是周遭的人们提醒了我,让我对此产生真实感。
「接着是今天要接受表扬的学生们。从面对我的左手边开始,依序是——」
校长转向我们,短小的手臂指着我们依序介绍。男子排球社、女子排球社、垒球社、管乐社、桌球社、电影社。一说到电影社,气氛就变了。即使是细微的窃窃私语,在我听来也十分清晰。
这种感觉很讨厌。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压碎的熟透番茄一样,被从上方捣烂。
「电影社是怎么叫事?」「我们学校有这个社团?」我听见了,我全都听见了。即使你们没说出口,我也听得见。从空气中就可以感觉到。我听到有人说:「你们不可以这么出锋头啊。」
腋下渗出讨厌的汗水。
为什么明明大家穿着一样的学生制服,我们穿起来就这么蹩脚呢?现在上前领取奖状的两个人,是男子排球社的……好像是副社长?以及自由球员(身高不高,所以应该是)。我不晓得他们是怎么穿制服的,总之看起来就是很帅。不晓得去哪里才能买到那种有点宽的裤子,也不知道没有腰身的立领学生服要怎么穿,才能穿得那么有型。我身上穿的制服没有违反任何一条校规,没有用白衬衫搭上黄色手环、蓝色幸运绳、红色腰带。全黑的制服上没有其他色彩。
我有好多事情不知道。
在高中里,学生们会被区分阶层。而且最怪的是所有的人居然都同意这种分法。即使是住英文或网文课上奇怪答案连发的学生,也不会弄错阶层。人致上就是分成醒目的和不醒目的人。体育性社圃和文化性社团。
上层或下层。
醒目的人和醒目的人往来,不醒目的人和不醒目的人往来。醒目的人即使穿同样的制服,也会穿得帅气,就连头发也很有造型,也可以染,可以大声说话,可以笑,在学校的活动上可以吵闹。但不醒目的人全都不行。
只有这个的分类没有人会搞错。就算是考试频频写错的蠢蛋,也不会弄错。
我一边问:「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一边靠自己判断、分辨立场。
我就是这种人。我变成了这种人。
从舞台上看着自己班级的队伍,似乎没有人对我们有兴趣。我呢,转动视线,试冈寻找那身材修长、漂亮的褐色马尾。找着那个始终不变的人影。虽然有几分期待,但她正热心地和前后的女生聊天,看都不看向舞台一眼。
小霞。我试着在心中呼唤。对着那再没有机会触摸的清爽头发,喊出再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名字。
「最后是,电影社。」
心不在焉的我突然被叫到,应答时仿佛受到惊吓。我隐约听见干笑,我的掌心渗出汗水。我明明已经决定绝对不要人出锋头引人注目。
我想尽量自然地踏出脚步。只要走到校长面前就好,距离很短。自然一点、自然一点、自然一点。愈是这样想,愈觉得不安,担心在旁人眼里看来是不是很滑稽。
自己比谁「上层」、比谁「下层」,这一点在进入班级的瞬间,不晓得为什么自然就会知道。我加入电影社时,觉得自己和武文「一样」。然后,即使没人告诉我们,我们也知道自己属于「下层」。
我们必须察觉这一点。
「有个叫做『电影甲子园』的全国高中电影比赛,电影社住这场比赛中获得评审特别奖。接着,我把奖状内容念出来。」
啊。
瞬间我有不好的预感。背后像是被人悄悄插入一条细长的冰柱。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接过奖状赶紧下台。
「……殊堪嘉许,特颁此状。作品名称:《阳炎~永远等着你》。恭喜!」
我宁可全校一起爆出笑声。几个人的噗哧讪笑和含糊的私语如波涛般涌了过来。「片名好烂!」我听见男生的声音这么说。唯独这一句听得一清一一楚。武文一定也听见了。我看到身旁的武文用力握住尺寸过人的制服下摆,此刻我才注意到,自己的指甲也插进了掌心。
我们擅于佯装若无其事。
我们都不去谈表扬仪式的话题,就这么各自度过数学B、古典文学和现代社会之间的十分钟休息时间。每到打钟下课,武文就会到我的座位来聊上几句,然后去上厕所或去喝水,在那些地方待着,直到十分钟过去。
我们不去面对自己受伤的事实,以免再度确认自己的确属于「下层」。
若不营造一个能多人共处空间并予以保护,教室这地方会让人窒息。十七岁的我们还没坚强到足以帅气面对,即使真有这种人,也不会是我们。
就连那边的两个女孩子,即使并不太常聊天,也总是共听一台MP3播放器。(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那二个醒目男生,也总是和其他有活力的男生混在一起,尽量成群行动。
她也同样边笑边左右晃动着马尾,睁大眼睛或眯眯地笑,待在最时尚耀眼的女生集团之中。女孩了比较早熟,大概是真的。
「对了,你看。」
武文突然兴奋起来,啪地把杂志摆在我桌上。
「我买了!新一期的《电影旬报》。」(译注:一九一九年由电影句报社创刊的日本电影杂志)
「喔!真的吗?」我也跟着雀跃起来。「你不是说缺钱买不下手吗?」「哎呀,看到封面就忍不住买了。」我们说话的声音比平常更大声。果然有个气味相投的伙伴,是一种幸福。
「欸,我昨天又看了一次Jose与虎鱼们》。」
武文自顾自地啪啦啪啦翻着杂志页面,我只好将杂志转个方向,让自己也能看见。
「你也看太多遍了吧。」
「哪有!凉也,你看过那则解说吗?看了解说再看电影,你一定会觉得这部电影真的拍得超赞!」
只要提起犬童一心导演的《Jose与虎鱼们》,武文的嗓门就会比平常大声,而且会兴奋过头,莫名就把眼镜拿下来。我当然也喜欢那部作品,但不像武文那样把DVD反复看了十次以上。
「不会吧,连随片解说都看了……」
我因为在彩页发现苍井优,回答变得很随便。《百万圆女孩的眼泪日记》、《TOKYO!》这两部片不会在这个乡下地方上映吧……我决定等DVD上市再去借。苍井优轻盈蓬松的黑发充满了温柔,看起来好柔好软。
他有点像苍井优。
「欸,凉也,那个解说也是必读的啊!读了解说之后,会有不少新发现喔!」
「人家叫你滚回去就真的滚回去的家伙快点回去」的那一段超棒!
武文目光炯炯地说着,我打从心里觉得,这家伙真的打从心底喜欢电影呢。我们常常看完专业的商业电影后,自以为是地讨论起「这里的分镜如何如何」、「那个场景不需要吧」云云。即使这不是一介乡下高中生应该说的话,但只要和武文、社员们在一起,就能够讨论得很热烈。我偶尔也会得意洋洋地说出「电影超越言语」这类仿佛电影界巨匠才会说的话,但这种时候,我完全不觉得需要换气,只想继续聊到声音沙哑。
「《彩虹下的幸福》也很不错,犬童一心最棒了!」
还是日本电影好。武文一边说着,一边快速掠过西洋片的页面。为什么喜欢电影的人(应该说喜欢聊电影的人)多半喜欢日本电影呢?「我好喜欢日本电影那种淡——淡的表现手法!」岩井俊二超棒!——过去我曾被武文说服,一起看了《火线交错》。最后一幕,兄弟俩迎着风,在无声画面中呐喊的场面差点让我哭出来,但是武文看完后,只是擦了擦眼镜,说:「……还不错。」后来,我想要看武文精选的《眼镜》,但是看到章节名称也分不清楚场景,两个人一起笑出来。
「危险!」
听到武文以外的男孩子声音从背后冒出,我愣了一下。
教室的拉门被用力打开,发出巨大的啪答声。几个男生从门口跑了进来,大笑着说:「他们很认真在丢拖鞋耶!」「龙汰还被打到头!笨死了!好丢脸!」「吵死了!」他们大概在走廊上与其他班级的人大声喧闹吧,所有人的衬衫都拉出裤头、气喘吁吁的。
武文听到声音,望向拉门一眼,不一会儿就失去兴趣,回来继续聊着电影的话题。我看见在光线照射下摇曳的褐色头发、爆炸头和腰带上的链子、修剪得很漂亮的眉毛、满是涂鸦的拖鞋,这也就是我所不能拥有的、「上层世界」的一切。
我们最擅长佯装若无其事。
因为一旦察觉了这些,就像确认了我们自己的「下层」地位。
「你们在搞什么啊,真是的!」属于「上层世界」的女生四人组一个接着一个与那群男生擦身而过离开教室。她也在四人组之中。右肩上背着莱姆绿的帆布袋,笑着说:「衣服都弄得皱巴巴的。」短裙底下伸出的长腿充满透明感,果然有点像苍井优。
「下一堂是体育课,你们不用换衣服吗?」
「男生课的老师对迟到很严厉,女生课的老师却很温柔,所以没关系。」四人组中领头的女生嘿嘿笑着说。她也接着说:「不急哦」,挥着手走出教室。裙子轻飘飘地摇曳箐,闪耀着枫糖浆光泽的马尾也轻轻晃动着。
「原来下一堂是体育课啊。」
武文啪地合上《电影旬报》,走向自己的置物柜拿体育服。「原来下一堂是体育课啊」他说这句话的语气仿佛刚刚才想到似的,不过我猜武文应该一大早就满脑子都是体育课的事。因为我也是如此。男生的体育课上足球。足球也是「上层」和「下层」阶级壁垒分明的运动。
干涩沙子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我们走到外面时,大部分学生已经在操场上集合,一边说:「今天真暖和啊」,一边嬉闹。体育课是二个班的男生合在一起上课。女生好像在体育馆上创意舞蹈。操场上有学生双手插口袋慢吞吞到处走,摆明想要跷掉上课前的慢跑。
「现在已经不是穿这玩意儿的季节了吧!热死了!哇!」
宏树,你这家伙居然底下还穿长裤,白痴啊!同班的褐色爆炸头咯咯笑着。他上半身虽然穿着长袖运动外套,不过里头好像没穿,拉到脖子最底下的拉链可以窥儿浅黑色的肌肤。「不,我只是想要很酷的出锋头,不想和你一样浪费体力。」名叫宏树的黑发男生傲慢地回答。他是班上「最上层」的男生,不过我们到目前为止不曾说过话,就连在脑子里,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称呼他。
太阳平均照着我们。日光就像人类的掌心一样温暖。
武文站在我旁边,手插口袋,右脚挖着沙子。从国中穿到现在的运动鞋上满是泥泞,就连原本是什么颜色也分辨不出来了。
我们连时髦的运动鞋都没有,也不会想到只要更换鞋带即可搭配色彩装饰。我们也不晓得怎么把体育服穿得好看。我们不晓得怎么穿短裤像穿便服一样,将短裤穿出休闲感。
「我们今天绝对不会输给你们那一队的,风助!」
别仗恃着你个子娇小就一直动个不停!褐色爆炸头勒著名叫风助的小个子男生的脑袋。即使不同班,同属「上层」的人仍然有凝聚力,而同属「下层」的人即使跨越班级也不会聚在一起。其他班级当然也有和我们处于同样地位的男生,穿着同样的运动鞋,双手同样插着口袋低着头,不自觉地与醒目集团保持距离,但是又要装作不在乎,只和自己的朋友说话。
足球滚动着的操场,宽广得叫人不安,让人忍不住怀疑:我是不是没有朋友呢?
体育馆断续传出女孩子吵闹的声音。创意舞蹈一定几乎是自由活动吧。
体育课中我最讨厌创意舞蹈。拿不到球等等的失误固然很丢脸,但是创意舞蹈反而是跳得太好,会觉得丢脸。
她十四岁时的声音与现在几乎一模一样。如果真要说什么改变了,大概只有马尾的长度吧。我仍然喜欢电影,现在的她一定也仍然喜欢麦当劳的香草奶昔,只不过更喜欢限期贩售的优格奶昔吧。她或许仍然相信《龙猫》中的小梅和皋月是亡魂之类的都市传说。
我相信没有什么东西产生了绝对性的改变。
一如往常地,慢跑和伸展运动结束后,便依照座号顺序分组。我和武文被分配到不同的组别。虽然已经和这组人一起参赛多次,不过我们从不讨论彼此的比赛状况。我们明白,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察觉到比较好。
我所在的队伍,有几个醒目的男生,以宏树为首。球几乎都在那几个人之间来来去去。我只要跟着球跑动就好。今天老师要求我们这一组派人当裁判。「选三个人出来当裁判,其他就由各组自南练习。」老师也是随便指示,所以我自愿站出来当裁判。
比赛的话还可以掩饰自己的存在,可是各组自由练习的话,我该做什么好呢?
说到宏树同学……我记得应该是棒球社的,但不晓得为什么也会踢足球,篮球也打得不错。和他在一起的男孩子也都一个样,不知不觉间他们就成了体育课上的中心,能够对不同班的另一组说:「我们可不会输喔!」也能够穿着蓝色或绿色的帅气运动鞋。
我把运动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高,两只手掌藏在袖子里,感觉湿淋淋的汗水包裹着掌心,想着也许今天可以不用动了。秋天的天空蓝到近乎透明,感觉闭上眼睛,便能隐约听见云朵摩擦的声音。
「真的喔,是朋友告诉我的。听说小梅和皋月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比现在的她年轻三岁的稚嫩声音,在我脑中微微荡漾。每次看到美丽的天空,总会想起这样的声音。我忘了那天是否也是美丽的蓝天,不过一定是因为她就像这片天空一样透明清澈,我才会想起。仿佛只要大声喊出过去发生过的开心和欢乐,这片天空就会把一切都吸纳进去。
因为有这片天空,才有大地。世界如此宽广,我们究竟住这么狭窄的地方害怕些什么呢?
「守住风助!」
大喊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和天空一样宽广的操场上,几个十七岁的男生追着一颗球四处奔跑。
担任裁判其实什么也不用做。我连犯规都不是很懂,总之只要挡住球,别让球飞远就好。
名叫风助的男生以娇小身躯运球前进,褐色爆炸头豪迈地追着他;我听见他喊着:「你这家伙!混蛋!矮冬瓜!」这才想起武文也在比赛。
我开始看起比赛。就像眺望某处的风景一样看着。
她现在一定也正害羞地摆动着马尾吧。创意舞蹈或许真让人很难为情。
「太好了!快跑快跑!」
球好像抢回来了,褐色爆炸头大声喊叫。「把球传过来!别自己一个人干啊,龙汰!」队友笑着指挥。武文也只能往回场的方向,拖着沉重的脚步奔跑。
他明明可以跑得更大方。操场这么大,他明明可以凸显自己的存在,等着球上门。
但如果可以,他早就干了吧。我的视线越过操场,凝视远方,
事实上,即便世界如此宽广,我们仍然把这所高中当作整个世界。
太慢傅球了吗?球那儿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多到分不清有几条腿全都挤在一起。有人说:「谁来接!」有人说:「龙汰这笨蛋,用用脑袋啊!」有人说:「抢球抢球!」也有人说:「龙汰,这边这边!」
乓!球突然飞出人群。
啊。我感觉到气氛变了。「啊——」我也张开嘴。有人胡乱把球踢出人群,球顺势飞出去。
飞到勉强跟着动的武文脚边。
「啊、啊……」武文整个人陷入一团慌乱,动起沉重的步伐。
他明明只要把球送到球门附近就好。
武文踢空了。
住他面前的敌队男生迅速掌握住导权,用力把球踢得大老远。有人说:「快跑快跑!」所有人又朝着与刚才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武文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再度抬起沉重的双腿拼命移动,朝球的方向跑去。
身体内侧流出讨厌的汗水。
我不知不觉地僵硬握拳。比刚才更黏腻的汗水,覆盖着我的掌和我的心。
感觉在那一瞬间,整个操场的叹息全都降临到武文身上。似乎也降临到我身上。
上体育课给队友添麻烦时,我觉得自己做了全世界最糟糕的事。上体育课让队友担心时,我便觉得自己不应该存在在这世界上。
我看着武文的背影一边心想:不要紧的,如果想拍足球电影的话,我们可以一起从背规则开始做起。所以,即使一点点也好,抬头挺胸奔跑吧。
因为世界是如此广大。
「钱包带了吗?」
武文说着,拿出自己的钱包。最后的结果,自己的队伍虽然还在比赛,武文却悄悄地在场上隐形。此刻钟声响起。而我们都没有提起体育课的事。
「差不多该拍新电影了!」
「哦,好主意。」我回应武文的话。无论何时只要提起电影的话题,我们就会热血沸腾。仿佛只有沸腾了,我们才能够得救。
「肚子好饿!流了满身大汗啊!菊池,我们去买喝的吧?」「你请客就去。」「别闹了!」属于「上层」的男孩子们扇动宽松的运动外套散热,鱼贯走过。与我们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直接错身而过。
我看见女孩子们走出体育馆。她果然也把体育服穿得很可爱啊,不晓得怎么做到的。挟在腰际的格子花色毛巾,会随着她每次的迈步而微微摆动。
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主动找她攀谈,和她说话一定也不会被理睬。午休前的太阳在天空最高的地方大放光明,照亮整个地球。那股几乎可以直接看到宇宙的透明感,总让我想起她。
「味道像橡皮擦?哪会?奶昔一定要喝香草口味的!」
「你有在听吗?」
听到武文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我真的没在听,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对不起,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真木阳子好棒!」
能够以他为对象拍摄的话,无论什么故事都会充满吸引力呢。武文自顾自地开始构思。「悬疑的也好,暗恋的故事也好……」他就像望着夕阳天边的探险家似的,以兴奋的语气认真说着。
「《真木阳子周刊》开始播放时,我常在想,为什么不等到我变成大人、成为导演后,再让我做这个企画案呢?」
「喂,等你长大当导演时,真木阳子恐怕已经没有现在的美貌了吧。」
「你不懂啦!」武文说完眯起眼睛仿佛还想说什么,我们正好抵达福利社。若第四堂是体育课,带着钱包上课是常识。白得发亮的墙壁上整齐摆着各式各样的商品,我总觉得只有这里仿佛不是学校。我们明明从操场上直接过来,收银台前却已经大排长龙。
我选了平常总会买的芦荟优格和两个面包。今天要上到第七堂课,而且即使吃了妈妈做的便当,放学时还是会肚子饿。
武文也选了类似的东西。我们排在收银台前,看到一张写着「五十元的猪排三明治售完」的公告。我常看到许多男生为了这个猪排三明治,从教室冲过来。
「话说回来,我们下一部电影要拍什么呢?」
这是我们的暗号。唔哇。我感觉到自己的体内塞满啪啪弹跳的雀跃粒子。要拍什么作品呢,这句话成了用来打开比世界更大的门的咒语。
「我还是想拍恋爱故事。」
武文边转动着掌心里的面包一边说。
「淡淡~的感觉,有很多光线的镜头。」
「你真的很爱岩井俊二耶。」
我有些错愕地回应。
「因为在我心中,他真的是个天才嘛。《烟花》和《花与爱丽丝》也不错,但是我最爱的还是《青春电幻物语》。看完后的两个礼拜,都没有办法摆脱那部片呢。」
「太可怕了,所以我还没看。」「凉也,你真的蠢爆了。」武文生气了。「没看过那部片,哪有资格谈电影!」他以莫名低沉的声音对我说话,也不晓得他在模仿谁。但那个样子实在太好笑了,我忍不住噗哧笑出。
「对了,《真木阳子周刊》里,在暴风雪中,少年和——」
「刚才因为有空,我看见男生他们在踢足球。」
醒目组女孩子的声音,像一把利剑「咻——」地穿过我的耳膜。声音来自排住收银台前的队伍后方,压过武丈的声音,先一步传进我的耳朵。
「那个好像是电影社的家伙?名字我不知道,真是笨得要命!」
龙汰都特地把球傅给他了,那个,对对,就是那个戴眼镜的家伙!笨死了!我们笑到不行!
哈哈哈哈哈。我听见尖锐的笑声。排在收银台前的人明明很多,每僩人都发出各种声响,但唯独后面传来的那个声音超越一切,传进我耳里。
「是谁拍的呢?那部作品的导演……故事也很不错——」
武文还在说话,拼命地想掩饰受影响的情绪,继续说着。他一定听见了。但是我们假装没有察觉。
「今天早上朝会时也是,一提到电影社,现场气氛明显部很讶异。」
「我和沙奈真的拼命忍住笑呢!梨纱一笑,我也跟着笑了!不觉得那个作品的名称很糟吗?超烂的超烂的!我虽然不太记得了,好像是什么罗密欧与茱丽叶那一类的,对吧?那是什么鬼?梨纱的脑袋真的很差耶!」
队伍往前移动。
武文还继续在谈真木阳子,但也只是不断是重复同样的内容,很明显他的注意力摆在耳朵上。但我知道,他的表情只比刚才悲伤的样子扭曲了一公厘。排队的人龙持续前进,总算轮到我们了。我们从钱包里掏出钱,只想早一步离开现场。
接过芦荟优格。零钱不管了。好不容易打开的大门,因为咒语中断就要关上了。
「有什么关系,我喜欢电影。」
凉也同学真的在拍电影吗?我喜欢电影哦。
听见小霞的声音。
她的声音比刚刚听到的女孩子声音更小更沉着,却更清楚地传进我的耳朵。蔚蓝清澈的,十四岁的小霞的声音。
我接过零钱。
「沙奈也是吧?你不是看到某部预告片里的妻夫木时,还大喊好帅?」
「因为那是妻夫木啊!我想和你一起看《感染列岛》,想要一起被感染——」「这家伙没救了。」对方撒娇的甜美声音,盖过小霞的笑语。
小霞的声音以颜色来说是蓝色的。凛然又透明,我心想,只要听见小霞的声音就足够了。
我跑步很快。直到几年前为止,我都觉得这是好事。
打躲避球时即使投不出强劲的球,只要能够成为站在场上的最后一人,就是英雄。我每一年都被选为大队接力的选手,也喜欢出去玩。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满足于现状了呢?
我念的小学可以直升国中,所以大家的感情都很好,我也算是「上层」集团的一员。运动会时因为接力赛而活跃,班际长距离接力赛也被选为最后一棒。制服的穿法没什么讲不讲究,反正人家都一样,而且我喜欢开心的事物。
「凉也!今天播这个!」
中午放饭前,班上同学就会把CD拿给我。「Hi-STANDARD(译注:日本的庞克摇滚乐团)?不错嘛。」「拜托你啦。」我国中时参加广播社,担任午间节目的DJ,能够播放自己喜欢的歌曲,因此能够在歌曲放完后听到听众说喜欢今天播的曲子,问我歌名是什么,还能够擅自介绍推荐的电影等等。我还借用广播社的机器拍影片,其他班级的人也会对我说:「好厉害啊,下次找我当主角!」
很开心。我喜欢开心的事物。
国中二年级时,班上男生女生的气氛壁垒分明,所以我不太和女孩子说话。
「喂。」
我背起学校的制式书包准备前往社团休息室时,银铃般的声音喊住我。
「前田同学,听说你在拍电影,是真的吗?」
一回头,我看见同班的女生站在那儿。她睁着大眼睛,在她眼中倒映着我直立的身影。
教室里半个人也没有,射进来的阳光将她的半边脸照成了桥色。
看看她的名牌,写着东原霞,上面还有一枚水蓝色的小花图案徽章。
「我喜欢电影。」
小霞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也不自觉地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奶油色的窗帘随风摇曳,稍微遮住了小霞的身影。我觉得她好可爱。我想透过镜头看看她俐落的双眼皮,和自然的睫毛。
「我最喜欢前天广播上介绍的《Jose与虎鱼们》。」
小霞说完,就摇动着裙子转身,大步走出教室。马尾跟着她的转身晃动着。我看着斜背在她背上的羽球拍袋子逐渐变小,心想:「原来是羽球社啊。」她的个子的确很高。
我的心怦然跳着。但比起片假名写的「怦怦」(ドキドキ),我觉得平假名的「怦怦」(どきどき)比较有心脏柔软、又温暖律动的感觉。我喜欢电影。干净清澄的声音一直留在我的心中。回家吃饭时,那声音也一直在我心上荡漾。
我觉得很可爱。小花图案徽章很可爱,小霞也是。
后来在班上我们多了很多说话的机会,成为了朋友。同班同学与朋友的差距很大。就连不敢与女孩子说话的我,只要是跟小霞,即使在众人面前也能够很平常地说话。因为对我来说,小霞虽然是女孩子,但也是喜欢电影的人。虽然刚开始,我只是心不停怦怦地跳而已。
不管是「我觉得池脇千鹤是天才」或是「还喜欢什么其他的电影吗?」,或「你知道《日出前向青春告别》这部电影吗?」还是「那也是妻夫木和池脇千鹤演的,对吧?」,或者是「关西腔好可爱」等等,尽管写成文字之后仅只是这些内容,然而她的声音住我心中扩散,充满我这个小小的容器,向全世界满溢而去。
起初朋友们因为我们急速拉近的距离而感到讶异,甚至说三道四、冷嘲热讽。知道我们经常聊着听不懂的话题之后,终于就不再表示什么。我很高兴我们的交情得到公认。
「我非常喜欢《七夕之夏》。」
「咦?真的吗?我第一次遇到与我年纪相同却看过那部电影的人。」
「我也是。」
「我喜欢这位演员」、「上野树里和苍井优果然是天才」、「我喜欢那位导演的拍摄手法」、「但是这部作品不太像那位导演的风格」,诸如此类的话,我说了好多好多,小霞也听我说了好多好多。「可是我——」后来,她也会开始对我的发言表示意见,于是我们逐渐能以对等的立场谈论电影。
「我们去看这部片吧。」
我们会一起去看电影。搭电车去有点远的城镇,买了焦糖口味的爆米花,从这个时候起我开始叫她「小霞」,而不是「东原」。
当我下定了决心,第一次叫她「小霞」时,原本走在前面的小霞突然转过身:
「电影里也有这种场景吧,第一次叫名字的画面。」
她笑了,像绽放的花朵一样。
我既害羞又开心,觉得小霞好可爱,却只说得出「嗯」。
羽毛球拍的袋子横过小霞的背后,她的背纤细白皙,却很精瘦。
我们两人一起去看《天国的来信》,回程去了麦当劳。我们习惯在看完电影后去麦当劳,买超值餐和饮料等最便宜的餐点,懒洋洋地在店里坐上很长一段时间,这已经成了惯例。
小霞总是点香草奶昔。无论到哪里,一定都点香草奶昔。我不用问,也会直接替小霞点香草奶昔。
「你不觉得香草奶昔的味道很像橡皮擦吗?」
「味道像橡皮擦?哪会?奶昔一定要喝香草口味的!」
难不成你吃过橡皮擦?小霞边笑边小心翼翼吸着奶昔。「啊,还有,我也喜欢芦荟优格,每天一定要吃。但有期间限定的优格口味奶昔出现时就点优格奶昔。」她又补充了这些我没问的事情,然后读着《天国的来信》的简介。
看过的电影,小霞一定会买简介。然后她会津津有味地喝着奶昔,一边充满爱地欣赏那些简介,很珍惜地慢慢翻页。她的脸颊转为淡淡的粉红,睫毛的影子落在丰腴的脸颊上。这么美丽的女孩为什么会出现在麦当劳里呢?我心想。「借我看。」我说完,小霞便把简介转到我也能看得到的方向。「啊,我超喜欢这一幕!」然后手指指着那些被撷取下来的静止画面。
我们不太说话,经常两个人一人一边听着耳机,翻阅简介,仔细地咀嚼每一页,回想,铭记于心。温柔流入右耳的吉卜力工作室的原声带滋润心灵。在这种时候,小霞总会选播音乐盒风恪的吉卜力工作室背景音乐。她说过,这个版本就像一颗颗音符掉出来一样,没有太多碍事的声音,所以她很喜欢。
「啊,这首曲子是《龙猫》,对了对了——」
小霞说话的时候,习惯盯着对方的眼睛。
「你知道《龙猫》其实是恐怖故事吗?」
香草奶昔已经融化了 变得稠稠的。
「什么意思?怎么可能?」
「真的啦,朋友告诉我,小梅和皋月早已不在人世了。剧中的小梅和皋月其实没有影子。然后啊,故事里不是有父亲写小说的场景吗?那个据说是在写两个孩子的傅记。」
小霞一鼓作气说完后,很兴奋地把融化的香草奶昔一口气喝光。
「很惊人吧?凉也同学在下次的广播时,也可以说说这个故事。」
「那么,那个父亲是自己一个人和亡魂一起洗澡、哇哇吵闹吗?」
「……换歌啦。」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小霞这个人非常珍惜电影、音乐,以及朋友所说的话。无论谁想要说什么,她都会张开双臂温柔地接受。她对「传达」很敏感,所以会直视对方的眼睛想确实传达。
我虽然有很多话想告诉小霞,但说出口的总是不到一半。小霞明明是那么善解人意的人啊。
看见小霞在听着音乐盒风格的《乡间小路》(译注:Country Road,出自《心之谷》)时闭上眼睛,我心想,真想透过镜头凝视着小霞。
当「前田同学」的称呼变成「凉也同学」时,我们升上一个年级,也不再同班,交谈的机会愈来愈少,也很少见到彼此(即使试着在午间广播上播放吉卜力工作室的主题曲精选,也没帮助)。考上同一所高中的这件事,我也是从其他人那里听来的。我们读的学校是不错的升学高中,所以来自同一所国中的人不多。我很希望她能够亲口告诉我。但我想到自己也没有主动告诉小霞。
于是就这样到了高二,我们再度同班。
经过两年的时间,小霞变漂亮了。她拥有十七岁所该有的一切美貌。形状漂亮的耳垂上打了我不知道怎么打上去的耳洞,原本的黑色短马尾,也变成富含光泽的褐色,不停地摆动。
我已经再也无法告诉小霞任何事情了。
「拍新电影!」
开门开门!武文一边喊叫,一边咚咚敲着社团休息室的门,我只好放下读到一半的《JUMP》帮他开门。
「拍新电影!」
武文又说了一次。鼻孔撑大。看样子他已经向广播社借来器材,短胖的双手上全是那些东西。那.场表扬仪式才经过没几天,武文的脑子已经完成他想要描绘的世界。
「新电影?我们的确说好今天要拍,但是剧本呢?」
我惊讶地反问,把想继续读《JUMP》的念头从脑海中抛开。我们的暗号果然力量强大。我用力打开脑子里的门,感觉有风扶摇而起。正在看《灌篮高手》的其他社员也走近说:「步调真快啊!」
「我们可是拿到电影甲子园特别奖的人喔,怎么能休息呢!」
有人在期待着我们的新电影呢!不知道为什么,武文用敬体低沉地说。又在说人话了,这家伙马上就得意忘形。尽管我心里这么想,却并不讨厌武文这一点。
「其实我早就把剧本和分镜弄好了!你们看!」
武文慢慢放下各个器材,骄傲地说罢,便开始位自己的包包里面翻找。这么说来,我想起他每堂课都没打瞌睡,很认真地低头猛写。这家伙真是决定了就立刻行动的人呢。武文的这个部分,我当然也不讨厌。
「下一部要拍什么?」
「青春电影!」
我话还没说完,武文已经回答了。他递给我从包包里拿出的皱巴巴剧本和分镜。「这个!」
哎呀,最近我终于看了《夏日时光机》!对对,就是那个真木阳子饰演的非常普通的女大学生那一部。吓了我一跳,那样的美貌居然演一个平凡的女大学生,真浪费。欵,不过真的超有趣的。话说回来,上野树里果然很棒,那种青春大爆炸的感觉我爱死了,有点像《青柠檬的时节》那样,既烦恼又酸酸甜甜又揪心~这种东西我爱死了,所以当然要拍青春电影!
武文的话「哗——」地从我的头顶上浇灌下来。我仔细读着剧本。我喜欢武文所写的剧本。这个我不讨厌,嗯,不讨厌,我喜欢。分镜也是,虽然起初乱到完全看不懂,不过现在已经可以读懂了。这一切都透露着,武文喜欢电影。
我们都有打从心底喜欢的事物。聊起这些东西时,制服帅气的穿法、体育课的足球、女孩子的嘲笑声,全都消失不见。世界会变成彩色的。
把自己的想法给别人看,比第一次剃眉毛还要丢脸一百倍,总会不自觉多说不必要的事。明明没有人在问,武文仍雀跃地说:「青春电影的这部分很棒!」我看着他:心里想着:现在他还是觉得让别人看自己写的剧本很丢脸吧。
我拿着皱巴巴的剧本,让社员也能够从旁边凑近看。武文于是不再喋喋不休,站在稍远的地方。
阅读武文以难看的字迹写出的剧本时,我的感知全都集中在视觉上。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只有排列在眼前的故事逐渐渗入脑中。不知不觉中,脑子里画开一块四方形的空间,故事在里头变成了电影流泄出来。
血液、汗水,一切在体内流动的液体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让我变得兴奋。我甚至以为自己的身体就要喷出蒸气了。
我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故事大门缓缓打开的声音。
「……我觉得还可以。」
我以一如往常的情绪这么说完。
「你可以大方一点称赞我没关系。」
武文坏心眼地盯着我的眼睛。我们能在彼此的眼中看见同样颜色的闪电。摄影机在脑子里转动,累积各式各样的画面。这种时候,我总是在想,啊啊,喜欢电影就是这么回事吗?
「今天开始拍吧。」
「正这么打算。」
武文恶作剧地笑了笑,指着刚刚抱进来的器材。
「总之先拍些画面吧?」我说。
「也好。演员还没决定,分镜上也还需要和大家一起讨论,总之先拍些画面,再从那儿开始延伸想像吧!」武文说。听到我们两人的对话,其他社员也开始扛起器材。「要拿下甲子园冠军了吗?」就连这种胡乱说的垃圾话,对于此刻的我们而言,也成了很大的助力。
「去拍空无一人的黄昏教室!」、「一边闲聊一边走上楼梯的女孩子画面也不错!」我们说着各自的意见,一边拿着摄影机飞奔出去。感觉摄影机变轻了。搭乘上我们的故事,这种东西一点也不重。
飞奔出去!这句话正好能用来形容我们。正好足十七岁的这个瞬间。
我最喜欢这个瞬间。
我们要将全世界最棒的瞬间撷取成影像。
感觉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用影像传达。透过镜头看到的世界,充满平常看不见的情感,十分美丽。
「现在天空的颜色美毙了!」
武文抱着摄影机朝上,我也跟着抬头望向天空。整个由光线编织而成的天空是橙色的,云由白色、浅橘色和鲜红色构成,不同位置的颜色不同。天空吸收了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所有人们一整天所发生的开心、痛苦、幸福、悲伤等等情绪之后,一定会变成这种颜色吧,我想。
「是电影社的。」此时,就连旁人的指指点点,也能够不在意了。看着镜头的武文,眼中满是天空,长着雀斑的脸颊微微染上橘色,相当好看。
「我们去拍社团活动的画面吧!说到青春当然少不了社团活动!」
武文也脚步轻快地往操场前进,仿佛感觉不到摄影机的重量。棒球社和足球社正发出喊声来回奔跑,扬起沙尘。垒球社的呼喊声大到像吼叫声了。他们似乎正在比赛。就住那一瞬间,我想拍羽球社。但是——
「我记得羽球社和桌球杜住市民体育馆练习?学校体育馆是给篮球社和排球社使用吧?」
要去市民体育馆好麻烦呐。武文一边拍摄操场一边这么说,我也只好放弃。我们背着音乐教室所在的大楼拍摄操场。背后传来管乐社演奏的声音。大概是「裂开起司」的广告歌吧。虽然不晓得曲名,但我很喜欢这一刻。此刻我的所见、所闻,全都朝着各自的目标生生不息。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
「高中果然很棒。」
双眼专注拍着操场的武文说。他拍下与校门反方向的棒球吐练习场,接着缓缓拍摄校舍,一边往体育馆前进。我突然想起小霞纤瘦的背影。那个羽球拍袋子横过的纤细背影。
「我们先取得指导老师同意吧。」
武文急急忙忙盖上摄影机镜头盖,进入体育馆。我也跟着他进去。然而两人很快就发出「咦?」的声音。我们听到的不是排球反弹地面的声音,而是桌球俐落的弹跳声,以及羽球画破窄气的锐利声响。
没料到是这样光景。我的心脏明显地剧烈鼓动起来。
最先映入我的眼帘的,是随着步伐左右摇摆的褐色骂尾。
「怎么不是排球社?」
欸,其他社团也可以啦。武文说。我们穿着不适合放学后体育馆气氛的学生服愣愣站住当场,可以感觉到视线逐渐聚集到我们身上。「摄影机?啊,该不会是电影社?」羽球拍羊肠线的缝隙间传来有些瞧小起人的声音。要笑就笑吧,从不晓得电影社的人口中听到这些话,还是有点开心。
马尾突然晃动了一下,转向我。
那对有着美丽双眼皮的眼睛找到了我。
「你们是电影社吗?正在拍电影?」
羽球社指导老师主动找我们说话。「辛苦您了。」武文低下头,礼貌地说:「我们希望拍一些画面,不晓得可不可以?」我暗暗地想:武文真成熟。
我喜欢电影。
那对有着双眼皮的美眸与当时完全一样。即使画上了眼线,依旧明朗清澈,很美。
「请问,这座体育馆,不是排球社在使用吗?」
我对着爽快同意拍摄的指导老师问道。「啊啊。」指导老师停顿了一下,接着悠哉回答:
「过去一直是排球社的队长桐岛来拜托我……因为市民体育馆的排球球网坏了,所以希望让排球社使用这里。其实要去市民体育馆真的很麻烦,我们希望两个社团能够轮流使用这个场地,但对方都那样拜托了,我们也只好答应让出来。不过最近没有人再来拜托了,所以又恢复两社轮流使用。我稍微打听过,听说桐岛好像退社了?」
「咦?欵,这个我不是很清楚。」指导老师的反问让我答不上来。不过,如果因此能够拍到现在这画面,或许也算是好事一桩。
「那么请让我们稍微拍摄一下。」武文说完,拿起摄影机。「喂,电影社的好像在录影喔?」羽球社的社员们边说边窃笑着。
但我们完全不在乎那些声音。接着我也拿起备用摄影机拍摄。视觉、听觉,全都集中在观景窗中的世界。
我第一次透过镜头看着小霞。
过去曾多次想拍摄的,小霞的身影。
「好丢脸啊」、「好像在拍什么耶」、「真恶心」等等隐约传来的刺耳声音全都像被撕裂了一般,小霞抬头挺胸,继续打着羽毛球。
小霞没有取笑我们,也没有指着摄影机,只是静静待在那儿。
我希望这颗镜头能够成为我的双眼。
单薄的水蓝色T恤吸着汁水,网住脖子上的毛巾是雪白色的,清澄的眼睛捕捉着羽毛球,褐色的马尾摇曳,系着黄色幸运绳的纤细手腕挥动着。
拍击出去。
在画出正四边形的体育馆内,只有小霞闪闪发光。
「同学——」
有人咚咚拍打我的右肩。某个东丙断裂的声音让我的脑袋同归现实。我转过头。
『这个大概是你掉的。」
那儿站着一位男孩,大而柔软的手掌心上摆着一个摄影机镜头盖。是同班的宏树同学。我们上足球课时也是同一队,不过他与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啊,谢谢。」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法好好说出一句话。很紧张,要跟这类「上层」的、醒目的人说话让我紧张。「失陪了。」他说完,重新把沉甸甸的棒球社限定包包背上肩膀,往脚踏车停车场的方向走去。我心想,一定是武文刚刚急着把盖子盖上,才会没盖好掉落了。同时也因我们第一次的说话而有些感动。我一直以为没有机会、也不可以和那个集团的人接触。
我旁边的武文正以认真的视线盯着镜头。这家伙一定也找到目标了吧。我认为小霞也许还超越了真木阳子喔。不过我并不想告诉他。能够把小霞拍得最耀眼的人是我,有话最渴望能告诉小霞的人,也是我。
啊。
我好像隔着镜头和小霞四目交会了。但我想一定没有。没有比较好。我没有偷偷和小霞四目交会。因为有事情要说时,我们一定会好好地,凝视对方的双眼。
我喜欢电影。
「感谢协助!」离开体育馆后,我和武文一边走向通往社团休息室的路,一边想着哪些背景音乐适合这部电影。音乐盒的声音粒子,粒粒都有温度,或许能够从底部替电影加温。如果今天拍到的东西能够变成不错的画面,我准备告诉小霞,好好地凝视她的双眼,让小霞的双眼倒映在我眼中,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