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兵器开发局最深处,重要性最高——虽然没有公开宣布过,但其实比王的性命更重要——的某栋建筑物中,稍微偏向外侧的某个房间,是戴安·福蒂纳的办公室。
「你还是老样子尽做些无聊研究呢。」
「哎呀呀,哈努森小姐也是老样子说话十分狠毒呢~~……不过我本来就没打算让别人理解我的想法啦。」
对于访客的苛刻评语,戴安不痛不痒地回道。
他是兵器开发局的局长,人称「魔导师」的稀世天才科学家。
基本上,军方技术人员的地位,最高相当于少校。
而且能升到少校地位,其实也已经是非常破格的待遇了,可是戴安在军中的地位却又比那更高了两阶级,相当于上校。
也就是说,他做的「小」研究,对军方而言具有战术层级价值。
「第一阶段……不,是第二阶段了吧。自我的展现以及情感的呈现,还有恋爱感情的萌芽……她渐渐成长为淑女了呢,我可是感动到浑身发抖哦~~」
要问为什么的话,因为他是改写全世界的战史——促使威尔提亚赢得欧罗佩亚大战胜利的,猎兵机的创造者。能有如此破格的待遇也是当然的。
「无聊。」
看着那样的戴安,来访的女客人——哈努森呼了口气说道。
她是黑发黑眼、有着妖艳容貌的女性。但那美丽中带有一种人工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危险又可怕。
「原以为你做的东西能多少补强我这边的研究……不过我可没有玩娃娃的兴趣。」
「唉呀呀……正如您所说的呢。」
戴安以别脚小丑般的态度,回敬哈努森的毒辣发言。
对他而言,其他人怎么看自己、怎么评断自己,根本不重要。
他只是一味地追求着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已。
他是为此而活的。旁人对他的看法,没有一丝一毫的参考价值。
「再待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我要回去了。」
也许知道戴安在想什么吧,哈努森兴味索然地摇头,起身准备离去。
「哎呀哎呀,再待一会儿如何?我这儿有从穆加拉直接输入的上好茶叶哦?」
穆加拉是位在东方的亚大陆国家。
在欧罗佩亚大战前是格列颠帝国的殖民地,主要的特产是高级茶叶与香料。但是格列颠战败后,大半的穆加拉领土被割让给威尔提亚,连航海贸易权也被夺走了。
也就是说,现在世界上的红茶世场,有七成以上被威尔提亚独占。
人称「比起三餐更爱喝茶」的格列颠国民,因此不得不屈辱地向威尔提亚进口红茶。
「还是说……您比较喜欢东洋风的绿茶呢?」
「不用了。」
哈努森不感兴趣地回道。她正想伸手握门把,却又忽地停下手说:
「啊,对了对了……虽然不能算回报你那无聊的话题,不过跟你说件事,格尼茨好像正在打什么白痴主意哦。」
格尼茨是威尔提亚军方的将领。
因为在上次大战中成功占领巴黎泽,被称为「名将」的男人。
表面上是那样——
「白痴主意……?该不会是德菲亚戴特号的事吧?」
「什么嘛,原来你知道啊。」
「因为我视力和听力都很好呀。」
戴安觉得很好笑似地喀喀笑了起来。
「准将阁下也真是不屈不挠呀。」
「他已经不是准将了,现在好像升官变中将了。」
「这部分我就不知道了。」
连自己的阶级都不感兴趣的戴安,当然没道理会主动掌握他没兴趣的人们的阶级资讯。
「然后?你打算怎么做?」
哈努森略带好奇地扬起嘴角。
「所谓怎么做是指?」
戴安装傻地回问着。
格尼茨和戴安的关系很差。
正确来说,是格尼茨单方面地厌恶戴安。
戴安凭着超群非凡的天才头脑,使得他不只在军方,连在政府与王室中都具有相当影响力。如此一来,利禄薰心的格尼茨自然会看他极度不顺眼,毕竟他出人头地的欲望可说是常人的百倍以上。
真是太无聊了。戴安心想。
对戴安而言,不管是威尔提亚公国或威尔提亚军方,全都只是提供资金与设备、人才让自己进行研究的「手段」而已。
他是为了从「手段」中抽出更多资源,才会特地提升自己地位的。
「我讨厌那个人,完全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是吗?我想中将阁下也会对此感到欣慰吧。」
哈努森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就像是个居高临下欣赏两只狸互咬的看戏人。
——这时,军靴发出的脚步声隔着门传入房里。
「唔?」
哈努森察觉门外有人的同时,门已经被猛然打开了。
「公国军少校苏菲亚·冯·伦德修塔特来了」
来者是率领这个开发局警备队的女军人——苏菲亚。
她不只是单纯的警备队长。
比王宫更重要的这个兵器开发局,也不是单纯的设施,而是一种军事要塞。
因此她可说是奉命防卫此处的,一支军队的将领。
同时也是被军方司令部派来开发局,身负监视放荡任性的戴安此一任务,可说是相当于「猫咪脖子上的铃铛」的角色。
也因此,就算对方是开发局局长,苏菲亚也完全没有想对他客气的念头。
而且只要略一退让就会被对方趁虚而入。还不如说,在面对戴安时更得提升气势才行。
「来……来……报到了……」
尽管戴安没有直接指挥苏菲亚的权力,但终究算是苏菲亚的上司。而苏菲亚在戴安说「进来」之前,就用踢破门般的气势把门打开了。
戴安不是会计较这种事的人,苏菲亚也只不过是以一如往常的态度走进戴安房间罢了,没想到迎面见到的是一名女性,让她不由得浑身发直。
「干嘛?」
感受到苏菲亚的视线,哈努森的回应只有这两个字。
不喜不怒,仿佛看着飞在自己身边的小虫,毫无感想的声音。
「不、不……下官失礼了!」
苏菲亚连忙立正敬礼。
「哼……」
但哈努森非但没有回应,甚至连看都不看苏菲亚一眼,便以厌烦的表情离开房间。
「您这样不行啊苏菲亚小姐~~我偶尔也是会有客人的唷?」
戴安以打趣的口吻说道。
「那、那位是……什么人物……?」
苏菲亚在先前的大战中,因强悍的猎兵机驾驶技术,得到了「黑色魔枪」的外号,很受人敬畏。
以女人来说——不,是超越那种性别范畴的,不折不扣的老将英杰。
这样的她,却被哈努森那光是在场就极度沉重的气势所震慑。
「哦哦,她是约翰尼斯·哈努森。你应该听过这名字吧?」
「哈努森……!?是那位宫廷贤者吗?」
苏菲亚因戴安若无其事说出的名字而惊讶地叫道。
讨厌见人,因此包含公王在内,只有少数身分高贵的人士才能与其见面的传奇人物。
由于身上有太多谜团,甚至有不少人认为这号人物根本不存在。
「那位就是……我是第一次见到她呢。原来是女性啊?」
「你看到了稀奇的东西,运气真不错呢~~」
戴安的口气就像在说对方是珍禽异兽。
「唔……等一下!我记得贤者哈努森是超过百岁的老人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向女性打探年龄是很不礼貌的事呀。」
其实在戴安眼中,哈努森的年纪应该比世人传言的多出十倍以上,不过说出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麻烦,所以就不说了。
「话说回来您找我有什么事呢?啊!难道说是特地来见我的吗!哎呀哎呀我真是太高兴了——」
「完全不是那样请你放心。」
苏菲亚冷冷地回道,态度之冷淡,甚至可以收进字典做为「热脸贴冷屁股」这句话的范例。
「从明天起我会休假一周不在机关里。我只是来跟你讲这件事而已。」
「哎呀?苏菲亚小姐居然会提出休假的申请,好稀奇呀。」
比起士官或普通士兵,身为校级军官的苏菲亚只要满足一定条件、照着手续进行申请,就能相对便捷地取得休假。
这种差别待遇与其说是阶级歧视,还不如说是让有能力的人——更进一步地说,是让「无可替代的棋子」得到适度休息、让棋子可以用得更久的系统。
军队中没有人道主义,也没有齐头式的平等主义。
是个充满现实主义与功利主义的组织。
「唔……有一半算是为了工作吧。老家那边的。」
「哦,是那种的啊——……身为名门伦德修塔特家的千金,也真是辛苦呢。」
姓氏中代表贵族之意的「冯」这个字,不是徒负虚名。
苏菲亚是高级军官,同时也是威尔提亚的知名贵族之女。
身为贵族,有贵族非做不可的工作。
「真的……实在有够烦人呐。」
平常总是以凶险表情回敬戴安玩笑话的她,这次判若两人地以深有同感的表情表示赞同。
「光是想像得和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以为跳跳舞就能让世界运作的白痴们,待在同一个空间里,我就超想吐了。」
「呜恶~~」
基于立场,戴安也曾被带到那种所谓「贵族的社交界」过。
那是个除了无聊之外还是无聊的场所。
酒与香水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在虚假的笑脸面具下互相较劲,盘算着该讨好哪些人才能得到更多利益,是个勾心斗角的擂台。
不想出席的话就别出席啊?也许有人会那么说,可是对社交世界的居民而言,光是「没在宴会上露脸」就足以让他们兴风作浪、编造各种谣言了。
假如站在会场发呆就能打发这趟宴会行程,那也就算了。但要是没搞好,很有可能被有权势的人扯后腿损及自家利益,所以也不能那么做。
「真是令人郁闷的休假方式呢。」
「真的。待在这边工作比休那种假好太多了。」
「听您这么说,我真觉得荣幸。」
自古以来,威尔提亚就是被誉为「骑士国」的军阀国家。
尽管在社交界中早已不留痕迹,但身为武家子孙,苏菲亚一直认为站在前线才是军人的职责。
对她来说,去宴会露脸陪贵族瞎耗,与当戴安的保姆同样都是「不甘不愿」的任务。
「但是,休一个星期……还是很久呢。地点不在首都?」
假如是地点在首都柏伦,那种在贵族的豪宅或王宫举行的舞会,就算需要花时间准备赴宴事宜,也不至于用到那么多天才对。
「嗯,在沛尔费。」
「哦哦~~原来如此,这样说来确实需要…………咦?」
听见苏菲亚的回答,平常总是一副洒脱样的戴安,脸部肌肉僵住了。
「那个……您刚才……说?」
「沛尔费。新领土沛尔费地区……我收到邀请,要去参加在那里举办的宴会。」
「竟然……!」
就连研究所中最重要的机密——实验体丝薇恩在一个多月前逃走时都面不改色的男人,第一次在苏菲亚面前露出讶异的神情。
「该、该不会是……德菲亚戴特号吧?」
「咦……?你也知道啊?」
苏菲亚的回答让戴安无语地抱头趴在桌上。
「为什么又是在这种时机……」
他小声地嘟哝着。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倘若在平时,不管这男人做出什么反应,苏菲亚一定都会加以无视,但如果是现在这种态度,就不得不在意了。
「无、无论如何……您都非去不可吗?」
戴安哑着嗓子问道。
「是啊,事关家族嘛。」
「呃~~呃……」
戴安额头微微出汗,他全速转动着被誉为世纪天才的大脑思考起来。
「啊!对了——!苏菲亚小姐!那个啊,下星期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哪里玩呢?」
「我不是说我下星期休假不在柏伦吗?」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苏菲亚以纳闷的表情回道。
「别这样说嘛~~!啊!我弄到了两张王立歌剧院的票哦!VIP席的哦!」
「是吗?那就一个人去看两次吧。就算是同一出戏,重看几次也是会有新发现的。」
「呃,苏菲亚小姐……?就对票套组而言,那是最悲惨的使用方法吧?」
戴安努力地想挽留苏菲亚,但反而让苏菲亚开始不耐烦了起来。她以不像面对上司时该有的口气说道:
「我对歌剧又没兴趣。」
「别那样说嘛~~您不是说宴会之类的会让您想吐吗~~」
「这和那是两回事!而且我另外还有私事,所以非去不可!」
她用力拒绝纠缠不已的戴安。
「那么我告辞了!我不在的时候有事请找副官唐可!」
我和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苏菲亚以这种气势转身。
「苏菲亚小姐……无论如何您一定要去吗!?」
「当然!」
与进入办公室时相同,苏菲亚不等戴安回应,就踏响底部装有铁片的军靴走到门口。
「苏菲亚小姐——您别走呀——!我爱你!」
「可是我不爱你所以我要走了!」
「这么干脆!?」
至少该动摇个一秒吧?如此预料的天才科学家深受打击地叫道,不过苏菲亚已经二话不说出门了。
「好过分唷~~苏菲亚小姐~~……我是认真的说……」
嘀嘀咕咕。戴安盯着重新被关上的门板嘟哝道。
「唉~~……真没办法……蕾贝卡,你在吗?」
话刚说完,一名少女便已经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
「肯定。」
红发红眼、就连领襟部位被拉高到遮住嘴角的外套也是红色的。全身上下只有绑头发用的缎带是黑色而不是红色的少女,如机械般地答道。
她的名字是蕾贝卡·夏尔菈哈特——和丝薇恩同样原本都是兵器,为栖宿着灵魂的机械人偶,人型猎兵机。
「事情变麻烦啦~~……你能帮忙想想办法吗?」
除了自己的研究外,不论任何事变成怎么样通通无所谓。对于说过如此豪语的戴安而言,苏菲亚是相当少数的「例外」。
「和苏菲亚小姐聊天是很棒的休息哦?聊过天后都让我的研究很有进展呢。」
与其他脑力劳动者热爱咖啡或香烟相同,欣赏个性火爆、容易激动的苏菲亚的反应,对戴安而言是种很愉快的「娱乐」。
「在这之前——」
蕾贝卡还没回答创造主抛出的问题,便已经开始提出建言了。
并非「以问题回答问题」。
而是因为在回答问题之前,有个非得传达给她的创造主,好让他重新设定问题的情报。
「你说什么……?」
听完蕾贝卡的「报告」后,戴安傻眼地垂下双肩。
「唉~~……在麻烦的时刻又多了麻烦的事情……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双手交叉在胸前沉思起来。
假如面临的只有其中一件麻烦事,对应起来其实不是那么困难。
可是,麻烦事却一次来了两件。
如此一来,就必须从最基本的地方重拟对应方法了。
「真没办法……蕾贝卡,要请你出个力了。」
戴安思索了一会儿后说道。
「虽然我不是很想干涉她们,不过如此一来实验的纯度会降低……要尽可能慎重地去做。可以吗?」
「收到。」
蕾贝卡以机械式的动作深深鞠躬,再次消失。
「虽然和准将阁下吵架很麻烦……」
蕾贝卡离开后,戴安在只剩他一个人的办公室里自语道。
说完后才想到「现在他已经是中将啦?」不过反正是自言自语,因此戴安也没订正刚才说的那些话。
将日期稍微回溯到几天前——
丝薇恩站在托卡面包坊的柜台前烦恼着。
「该——怎么办才好呢——」
摊在她眼前的是用来记录店里收支的帐簿。
那原本不是一介店员的她可以随意阅览的东西,但现在的她已经取代了对数字很没概念的路特,掌管这间店的一切会计业务。
托卡面包坊的业绩可说是蒸蒸日上。
客人只增不减,而且又接到了矿场餐厅与学校营养午餐的大宗订单,经营状况很稳定。
可是,也因此出现了新的困扰。
凭目前的规模,能贩卖的面包数量与营收都有极限。
「要把店面加大吗……说不定得开二号店呢。」
像今天也是,由于长相凶恶的路特不适合站柜台,所以丝薇恩把面包送到学校的这段期间,店门口就非得挂上「临时歇业」的牌子不可。
「可是那样做的话……会有两个问题。而首要之务是快点找到新店员。」
虽然现在偶尔会有雅科布和玛莲娜过来帮忙,但也只能算临时聘用。
就算不到像丝薇恩这样住在店里的程度,但还是需要能在固定时间上下班的新员工。
「还有就是,要向银行争取新的融资……」
不管是想加聘人手或投资新设备,都得先向银行增加贷款才能做到。
为此,必须提出能让贷款经手人,以及更高阶的分行经理等级的人物,愿意放款的证明之物才行。
「最快的方法就是去攀附哪边的权威吧~~」
攀附权威——也就是贴上「得到某某比赛的某某奖」或是「连某某美食家也称赞不已」之类简单易懂的闪亮金箔。
尽管丝薇恩认为特地去做那种事很无聊,但事务人员是不可能光凭「很好吃」就点头同意放款的。
新式军备的采用测试也是这种感觉。
就算详细解说武器的规格性能,上头那些大人物还是听不懂。
因此得将说明做得简单扼要。
必须为此花上许多功夫、时间、预算,做出最有效率的说明,这一点很麻烦。
结果就是,比起优秀的技术人员,有办法从上头那边挖到大笔预算的小官吏,在研发现场的权力反而比较大。
「的确……当初也是以三架猎兵机镇压了机甲师团,证明猎兵机的实力后才终于能被采用为制式兵器的呢……」
因此害得当时的机甲师师团长颜面扫地,似乎直到现在仍对猎兵机心怀怨恨。要恨的话就去恨上面的人吧。
「要是打倒哪个人物就能借到钱,事情就简单多了。」
丝薇恩沉重地叹着气。
为了心爱路特的重要面包店,就算要她摧毁整个机甲师团,丝薇恩也有信心能笑着去做。
可是现在自己身处的不是靠暴力解决一切的世界。
必要的那些小手段,对原本是军用兵器AI的思考回路来说是很不痛快的。
「打扰了~~」
这时门铃响起,邮差走进店里。
「哎呀,马克斯先生您好,工作辛苦了。」
「你好啊,丝薇恩妹妹,今天你还是一样可爱呢。」
头顶稀疏的年迈邮差笑咪咪地说道。
「哎呀,就算奉承我也没有东西送您唷……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不过还是能请您喝杯茶的。」
「哦,真是令人高兴啊。」
托卡面包坊的店面一角摆放着桌椅,布置成迷你餐饮区。
店方会提供红茶或咖啡给来买面包的客人饮用。
如果把这区稍做扩建,就能作为咖啡厅赚钱了,可是以目前状况,没办法做到。
丝薇恩以不痛快的心情泡了红茶,端给坐在桌前的马克斯。
「谢谢啦。不知不觉就变成每天都来这里报到了呢。就算没有信件要投递也会不小心走进来呢。」
「哎呀哎呀,这可不成呢,怠忽职守是会被枪决的唷?」
丝薇恩以业务用的灿烂笑容回应着马克斯的玩笑话。
人型猎兵机丝薇恩·艾维。兵器开发局对外宣称的开发目标是——谍报活动特化型兵器。以不论多么凶悍的强者都会轻忽大意的「令人怜爱的美少女」模样,潜入敌国或危险份子聚集的场所,在他们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取得更多情资。是以这样的前提制造出的兵器。
因此丝薇恩身上嵌有能对所有人展现友善态度、让所有人对她产生亲近感的程式。
「饶命啊~~不过今天我是真的有信函要投递的哦?」
「哎呀,那么这次就先缓刑吧。」
丝薇恩笑着接过马克斯拿出来的信件。
一封是银行寄的事务手续相关信件,一封是矿场的订单。而在看到下一封信的瞬间,丝薇恩的表情变了。
「竟、竟然————!?」
「噗!?」
令人怜爱的美少女发出了近乎怒吼般的叫声,害马克斯喷出了口中的红茶。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呢!」
「呃、那个……丝薇恩妹妹?你怎么了……?」
丝薇恩已经听不进马克斯的话了。
的确,丝薇恩身上嵌有能让任何人对她产生亲近感的完美程式,但只限于一般的情况下。当事情与托卡面包坊有关,更进一步地说,若是与路特有关的重要事件,就不限于此了。
「主人————!出大事啦——!」
丝薇恩呐喊着,朝路特所在的烘焙室奔去。
另一方面,人在托卡面包坊烘焙室中的路特也正在烦恼着。
不过他烦恼的事与丝薇恩不同。
(果然……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呢……)
路特一边等着炉中的面包烤好,一边在心里琢磨着。
他烦恼的事共有两件。
其中一件,是该如何让孩童们不害怕自己。
到目前为止他想了许多方案,但还是没找到好的解决方法。
另一个烦恼,则是丝薇恩。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她本人那么认真,所以更应该好好厘清关系才行吧?)
威尔提亚人的民族性是勤劳与诚实。
当然,那只是笼统的说法,并非每个威尔提亚人都是如此。但是至少,套用在路特身上时是极为正确的形容词。
(不过啊……还真的很伤脑筋呢……)
倘若是单纯的面包店老板与员工关系,就没什么好烦恼的了。
可是,情况并非如此。
虽然丝薇恩以为路特「谈恋爱的次数应该和一般人差不多」,但其实路特没有什么正式的恋爱经验。
少年时期,光是为了活下去就得用尽全力,而且军旅生活让他没多余的心力谈恋爱——然而不单纯是如此而已。
路特还是军人时,部队中有其他驾驶技术和他不分上下,甚至传言比他更厉害的超级王牌驾驶员。对方在恋爱方面的战功,彪炳到被说成「比起干掉的敌机数量,睡到的女人数量更多」。
因此不是那方面的问题。「对恋爱有厌恶感」的说法会比较贴近事实。
要问为什么的话,就是因为「像我这种人,有爱人的资格吗?有被他人所爱的价值吗?」这样的想法。
路特·兰加特是个诚实、诚恳的男人。
假如为了帮助他人,就算让自己的性命暴露在危险之下,他也在所不惜。
有如好人好事代表般的行动。但是换个观点来看,就是经常性地轻贱自己的生命。
「求求您,请您多珍惜自己的生命。」
他以前曾被丝薇恩如此请求过。
但是在那之后,他还是没听进丝薇恩的话,差点失去生命。
虽然最后幸运地捡回一条命,但是对于哭着紧抱住自己的丝薇恩,他感到无比困惑。
自己的命真的有那个价值,值得他人为自己哭或笑吗——
他对这件事产生了疑问。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而且,问题不只这样而已。
如果想维持目前单纯的面包店老板与员工关系也就罢了,想要有更深交流的话,就会出现无法忽视的问题。
必须好好面对之前一直装成没发现的那些事。
(丝薇恩的……不,那家伙的感情,我得确实地面对才行呢。)
路特烦恼不已。
就在这时,从店面的方向传来嚷嚷声。
「主人————!出大事啦——!」
丝薇恩出现了。
「丝、丝薇恩!?」
由于路特正满脑子都在想丝薇恩的事,因此不禁惊叫起来。
在不怎么大的房子里以全力冲刺的丝薇恩,看起来像是会直接扑到路特身上,不过她却在烘焙室的入口处猛然停下脚步。
「唔嘎嘎嘎!」
烘焙室里有酵母与还没进烤炉的面团。
路特一向很注意不让头发或任何一点杂质混入那些东西里,所以未经允许,是不能擅自进入烘焙室的。
只要和路特扯上关系,任何事情都可以无视的丝薇恩,唯有这件事,她会严格遵从路特的命令。
这就是丝薇恩的工作态度。
「丝、丝薇恩?怎么了……?」
路特以仍然略嫌生硬的声音问道。
「有信!刚刚来了一封信!」
「信……又是帐单吗!?」
难道还有其他忘记要还的高利贷吗?路特脸色发青。
「不是啦!有新工作!有人跟我们下订单哦!而且是超级大客户呢!」
丝薇恩把信件交给路特。
寄件人是「沛尔费总督府」。
「「「到空中宴会做面包!?」」」
时光流逝,夕阳黄昏。
当天的工作全部结束后,门口挂着「CLOSED」牌子的面包店里,雅科布与玛莲娜、米莉异口同声地叫道。
「就~~是这样!话说……为什么两位也在这里呢?」
「路特上次不是送了一些坚果葡萄干黑麦面包给孩子们吗?我是来道谢的。」
玛莲娜以完全不受影响的笑容,回敬丝薇恩的冰冷视线。
「我是……陪玛莲娜来的,不行喔……?」
米莉也不高兴地以爱理不理的态度说道。
「我没说不行啊。」
最近有两个「需警戒人物」,莫名与丝薇恩最爱的路特亲近起来,那就是玛莲娜和米莉。
玛莲娜原本是长年伪装成修女的恐怖组织成员。路特在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后仍想救她,因而让玛莲娜对他产生好感。
另一个需警戒人物——米莉,过去一~~直以非常傲慢无礼的态度对待路特,把丝薇恩气到火冒三丈。可是在经过某件事后,她的态度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开始对路特抱持着淡淡的爱意。
(虽然还是很不爽,不过本人觉得自己遮掩得很好,所以就算了。)
但是,别说丝薇恩了,连年纪比米莉小的雅科布也都察觉到米莉的感情。
不知情的只有路特而已。
他一直把米莉当成小孩子看待。原本痛恨他的孩子终于肯慢慢地和自己亲近,这让路特非常高兴。不过看在丝薇恩眼里,是非常让人无法冷静的情况。
可以的话,她很想把那两人赶出去。
但是,路特把她们视为「朋友」。
未经路特下令就把那两个女人赶出去,那种事丝薇恩做不到。
(啊啊真是让人不痛快的矛盾感呐!!)
丝薇恩压抑着想拉扯头发的冲动,挤出抽筋似的笑容。
「喂,丝薇恩……这样真的很厉害耶!」
雅科布无视她们三人之间肉眼不可见的战争,读着今天从总督府寄来的信惊呼道。
「德菲亚戴特号上的空中宴会……我也在广播里听过这件事哦。可以收到宴会的邀请函,是很光荣的事耶!」
沛尔费被并入威尔提亚,成为领土的一部分,到现在已经超过两年了。
可是威尔提亚人与前沛尔费人之间,还是存在着很深的芥蒂。
为了多少缓和双方的紧张关系,沛尔费总督府想出的活动就是:在威尔提亚的世界最大飞空船——德菲亚戴特号上举办空中宴会。
「希望贵店能提供宴会用的面包……这个,如果成功的话,搞不好可以成为威尔提亚王室御用的面包店哦?」
「我想那应该很难,不过,应该能成为沛尔费知名度最高的面包店之一吧。」
「话说回来,为什么他们会找上这间店呢?」
玛莲娜提出疑问。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因为总督府公关处的人刚好来到这座小镇,又恰巧进店里买了我们面包,就是这样。」
「真是一连串的偶然造就的结果呢。」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偶然终究只是偶然!之所以能召来这样的幸运,是主人日夜精进手艺达成的人间美味所造成的必然!」
丝薇恩歌颂着她的主人,那美妙声音恐怕连王都伯伦的国立剧场演员听到都会为之汗颜。
「重要的是契机!是机缘!见义——不对,是见机不为,无勇也!主动出击的时刻已然到来!」
丝薇恩兴奋地握紧拳头强调。
「……………………唔~~」
可是,这间店的老板路特却以沉郁的表情发出困惑的呻吟。
「怎么了路特?你好像不太高兴?」
并非凶狠的容貌造成的错觉。那表情就算看在好友雅科布眼中,也同样是不高兴的意思。
「我想……还是拒绝这邀请好了。」
路特小声地如此说道。
「欸欸欸欸欸欸~~~~!?」
「你、你在说什么啊!?」
丝薇恩和雅科布同时大叫起来。
「主——」
「我说你啊路特!你知不知道这订单有多重要啊!?」
雅科布推开丝薇恩,仿佛要咬人似地大吼道:
「给我听好了!这次德菲亚戴特号的环游之旅不只在沛尔费,就连威尔提亚本地也用了连续好几天的报纸和广播报导,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超级大新闻哦!这间店居然可以参加其中的活动,你明白这是多重要而且重大的事吗!」
「我懂……我懂,可是……」
「不——对!你完全不懂!!」
路特被他的气势逼得后退几步,雅科布也趁机向前踏上几步。
「听好了?这次的宴会里啊,肯定会聚集许多贵族、名人之类的上流人士哦!提供宴会用的面包,会对这间店的地位带来很大的影响哦!等于被权威肯定了哦!招牌会镶金镀银哦!你清楚这样一来会有什么后果吗?不只银行,连有钱的资产家也都可能愿意让你贷款哦!可以把店铺规模扩张得比现在更大哦!」
雅科布喋喋不休,其气势连壮汉路特都为之震慑。
「真、真不愧是雅科布先生……把我想说的全说出来了……」
完全不像出自十来岁少年的流利口才,就连丝薇恩也感到佩服。
「嗯……可是,啊……」
尽管如此,路特的表情依然很沉重。
「你是哪里不满意啊?路特?」
看着那样的他,雅科布难掩烦躁地问道。
「那艘船,我以前上去过。」
「咦!真的吗!什么时候搭的……票价很高吧?」
据说德菲亚戴特号的机票十分难以取得,由于想搭的人太多了,甚至连取消预约多出来的名额也得抽号码牌等待递补才行,而且连那递补用的号码牌也一牌难求。
尽管机票如此抢手,但票价其实相当昂贵。路特等人并不清楚详情,不过那金额大约是普通老百姓一、两个月的生活费吧。
虽然不到完全不可能,但也不是小镇的面包店老板可以一时兴起购买的东西。
「不,是在当兵时搭的。」
(啊——!)
直到听了路特的回答,丝薇恩才终于明白他迟疑的原因。
「主人……难道,是罗德兰特的事…………?」
「嗯。」
丝薇恩的直觉很准。
听到那个都市名,路特静静地点头。
「罗德兰特不是格列颠帝国的首都吗?那和这艘船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
雅科布问道,路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听说德菲亚戴特号在大战时是军用机……路特,你是介意这点吗?」
相对地,玛莲娜的发问相当接近答案的核心。
「只要想到那艘船做过的事,我就有点……」
路特希望能将昔日军人的过往经历,与目前身为面包师傅的自己,作出明确的区别。因为他经历过的战争是如此痛苦、如此沉重。
「那个……主人,虽然很僭越,但是可以让我说句话吗?」
路特的心绪,丝薇恩感同身受。
因为她曾以辅助驾驶员的AI「艾维」的身分,与路特共赴无数战场。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得不说。
「主人,虽然德菲亚戴特号的船籍仍然隶属军方,但现在的它已经没有武装,基本上是艘民间用船了。迟早,德菲亚戴特号将会借由空中航路,扮演着联系起威尔提亚与名下各殖民地的重要角色。」
「也许是那样吧……」
「请您听我说。」
丝薇恩认为,自己是为了帮路特完成心愿而存在的。
所以她会做让路特高兴的事,会让路特不高兴的事则绝对不做。
但现在,她仍然不屈不挠地继续说道:
「难道说,只要曾经参与过战争,在战争结束后就不能选择新的人生吗?」
「——!?」
那句话的主词,不只德菲亚戴特号而已。还有过去被称为「白银之狼」受人畏惧的路特,更包括了昔日身为猎兵机的自己。
「如果是那样……也未免太令人悲伤了……我很清楚主人的心情,但正因为如此,所以主人才更应该接受德菲亚戴特号,不是吗?」
这些话,说不定也是丝薇恩的愿望吧。
以战争工具之姿诞生,太过倾慕路特而否定了自我的存在意义,转生成为「丝薇恩」的自己——她希望路特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说得……也是呢。」
路特小声地,但是带着决心地说道:
「我现在只是个普通的面包师傅,而德菲亚戴特号也只是艘普通的飞空船……就算搭乘上去,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呢……」
「对啊!你现在只是普通的面包师傅路特·兰加特而已!而且多亏了你,我才能重新做人……」
原本是恐怖份子的玛莲娜也请求似地说道。
「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会对你——呜咕嗯嗯嗯嗯!」
她正要说下去,嘴里忽然被人塞入面包,变得十分狼狈。
「等一下!你在干嘛啦!」
做出那种事的,是以死鱼眼瞪着她的丝薇恩。
「没有呀,今天有卖剩的焦糖奶油酥面包。主人精心烘烤出来的面包没人吃就太可惜了,所以我想说要请大家一起分享呀。」
只要一不留意,玛莲娜就会趁机缩短与路特的距离,因此丝薇恩对她做出牵制行动。
「你、你这个阴险的服务生……」
「和您比阴险,我可不觉得有胜算呢!」
两人恶狠狠地互相瞪视着对方,周围霹哩啪啦地散发着肉眼不可见的火花。
「话说回来,你打算怎么做?」
雅科布无视两人,再次向路特问道。
他已经知道路特的决定了,所以这只是确认性的发问。
「嗯。我会去……不但向我们下订单,还特地邀请我们到空中参加宴会,不去的话会有损本店名声的。」
看着下定决心,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的友人,雅科布满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