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又开始追寻魔女的传闻呢?
起初,是因为类似义务感的感情。
所谓的减法魔女显然非常可疑,为了确保真边由宇的安全,于是由我来先行调查,动机仅仅如此。但是很快地,魔女打了电话给我,于是我才知道那个传闻是真实的。
我真正在意的是真边由宇寻找魔女的动机。她想要舍弃自己,是一件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更进一步说,是感情上让我难以接受。但同时我也明白,我必须接受这件事。收到她传来的邮件的八月夜里,我也想着同样的事情,因此我立刻就找出了答案。
于是接到魔女电话的我,舍弃了我的一部分。另一种说法是,我舍弃了对真边由宇的一部分感情。
之后我进行了两个月左右的调查,隐约理解到,要找出魔女是极其困难的事。以及,至少在我观察到的范围内,调查魔女并不会有危险。
所以,我已经可以中止魔女的调查了。
可以认真地投入几个更现实的问题了。
即使如此,进入十一月后,我还是在持续追寻着魔女。或许这只是逃避现实的一个方法而已。或许如此。
我想再一次和魔女谈话吗?
为什么?是为了再次捡回舍弃掉的一部分自己吗?
真是愚蠢。
*
有一本书叫蜗牛考。
不过我没有读过那本书。只要是对民俗学有兴趣的人,都听过这个书名。然而我却没碰过实际读过那本书的人,只是隐约知道它的内容。就是这样的一本书。
内容正如书名,似乎是针对蜗牛的考察。所谓的蜗牛指的是katatumuri,在不同的地域有各种不同的称呼。以京都为首的近畿地区称作dendenmushi,离那远一点的地区则叫作maimai,到关东或四国的话则是katatumuri——就像这样。换言之,所谓的蜗牛考,是关于语言传播的解说书籍。
过去语言是在京都产生的,随着时间流逝,语言以同心圆状扩展到各地区。充分展现出其特征的,是从京都看来完全相反方向的东北和九州,两边都留下了tuburi这个词汇。
告诉我蜗牛考的事的,是一个叫做小林的人。
「古老的语言,在遥远的地方留存了下来。」
他这么说道。
小林学长是就读我高中的三年级生,到这个夏天之前都在历史研究社担任社长。但是比起历史,他对民俗学更有兴趣,似乎也实际拥有过蜗牛考这本书。我为了调查减法魔女而找小林学长商量,我认为有研究都市传说这类东西的学问应该是民俗学吧。
我和小林学长在北校舍四楼的教室碰面。那间教室平常用来进行地球科学的课程,放学后则是历史研究社的社团教室。为什么历史研究社会使用地球科学的教室呢?这两者似乎没什么关联。话虽如此,如果问哪间教室才适合当作历史研究社的社团教室,也让人伤透脑筋,因此地球科学教室可能就是最适当的也说不定。
「我也简单调查了一下减法魔女的事。」
小林学长这么说道。
他找了一张窗边的折叠椅,跨过椅背,面向后方坐了下来。我则在他正前方的椅子坐下。
「结果如何?」
「很有意思。以一个都市传说来说,各处都很不自然,有种不协调感。」
「哪里有不协调感?」
「针对这点,首先必须对都市传说这个东西进行说明才行。你明白吗?如果不定义都市传说,就无法指出违反常规的部分。就像若想议论西瓜是蔬菜还是水果,首先得替蔬菜和水果赋予定义。」
「是,我非常了解。」
「那么,关于都市传说的定义,这点并不明确,说到底都市传说这个词汇是在最近才产生的,在日本是从一九九零年代开始被使用。正确来说,第一次出现是在八八年被翻译的一本书中。不管怎样,经过的时间还不足以酝酿出确切的意义。」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不如我们现在先不要考虑都市传说的历史,如何呢?只要我和小林学长之间清楚定义那个词汇有什么意义,我想话题就能进行下去。」
「一点也没错。实际上——语言的意义是配合现实来改变定义方式。即使在学问的领域上,这也是很平常的思考模式。那么现在,我就来定义都市传说吧。明确地说,所谓的都市传说,即是拥有某种倾向的传闻。你知道是什么倾向吗?」
「内容宛如现实一般的虚构故事,是吗?」
「你抓到了很好的点,给你一部分的分数吧。那个倾向,便是『贴近部分现实,以确保真实性』。比如说,你听说过迪士尼乐园的都市传说吗?」
「听过几个。」
「迪士尼乐园是每个人都知道的现实,所谓的都市传说则采用了这种现实以取得真实性,所以人们才会觉得有趣,并将其流传开来。只要是大企业,至少都会成为一个都市传说的题材。又或是实际上在世间引起骚动的事件,也很容易变成题材。反过来说,不包含现实的都市传说没有真实性,没办法口耳相传。传说无法成立,就这样消失无踪。」
「是这样吗?」
我歪着头。
「经常听到的恐怖故事中,也有很多故事从头到尾都没有现实的企业或事件登场。」
「不可以把恐怖故事和都市传说搞混喔。话虽如此,最终广为人知的恐怖故事,还是会隐含着现实。当然说法各有不同。有从社会问题衍生出来的故事,也有明言指出现实地名当作舞台的故事。又有些故事,是以每个人都会在夜路上感受到的恐惧当作题材。」
「若是出现夜路就算现实的一部分,那什么都可以算是现实了,不是吗?这样能发挥分类的功能吗?」
小林学长开心似地笑着点点头。
「当然能发挥功能,只要可以说明减法魔女的特殊性就行了。换句话说,恐怖故事很容易具有说服力,人们大致上都会对相同的东西感到恐惧,可以说恐惧本身就保证了真实性。但是,减法魔女不是恐怖故事。」
我噤声不语。
确实正如他所说,那个传闻中没有让人感到恐惧的要素。
小林学长继续说:
「那传闻当然也没有反映出现实的企业和事件。换言之,减法魔女没有半点真实性。我认为那个传言,比起都市传说,更接近咒语。就像把喜欢的人名字的缩写写在橡皮擦上,就能两情相悦的咒语那样。」
「原来如此。确实,虽然有点繁琐,但那或许就像能改变自己的咒语。」
「但是,即使是咒语也有点奇怪。你懂为什么吗?」
「不存在程序,是吗?」
「正是如此。所谓的咒语,正是会让人想实际试试看才有意义。要是没有明确的方法,就难以传授给任何人。」
「意思就是不管是作为都市传说,还是作为咒语,减法魔女的传闻都是不完整的。」
「嗯。如果要做个实验,内容是创作出一个新的都市传说,并将其散播出去。要是我的话,就会立刻重新编制那个传闻,否则根本不可能散播出去的。在这种资讯爆炸的社会中,那只会马上被埋没而消失而已。」
「但是减法魔女的传闻没有消失。虽然规模的确没有那么大,但即使是现在,只要上网搜寻,也还是找得到新的情报。」
「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
小林学长夸张地皱紧眉头。
「当然,可以想得出几个理由。也许减法魔女也包含了某种真实性,只是我没有察觉而已。就算没有真实性,或许也有某种让人想口耳相传的要素。也可能是有一大群人,刻意想让它流行起来而反覆上传情报。又或者是……虽然不可能,但也许那传闻彻头彻尾都是真实的。」
「不可能吗?」
我如此问道。
「你认为那种荒诞无稽的话会是真的吗?」
小林学长皱起了眉头,那表情就像一只讨厌香烟味的狗。
我知道减法魔女的传闻是真的。但是从魔女那里接到电话这种事,可不是能一脸正经地和人谈论的话题,这点常识我当然有。说起我自豪的地方,就只有能总是表现得像个符合常识的人而已。
所以我改变了话题。
「若是谎言就不会变成传闻,若是真实就会变成传闻。这点也让我不太能理解。对听到传闻的人来说,应该分不出区别吧?」
「是这样吗?」
小林学长将身体向后,双手抱胸。
「我不这么认为。就算是完全相同的话题,用真话来散播,和用谎言来散播,两者之间我认为还是有所不同。我不晓得个人是否拥有辨别真实的能力,但如果是规模较大的社会,我认为就有能分辨真实和谎言的能力。」
看样子,这对小林学长来说似乎是极为重要的思考模式。也因此有好一段时间,话题都大大地偏离了。小林学长向我说明了他进入大学以后,无论如何都想进行看看的研究概要,我则热情地搭腔。单纯这样听起来,真的是很有意思的内容。小林学长将自己未来的研究,称作「集团内的情报自净作用」。满足某种条件的集团能自动矫正谎言,在没有满足条件的集团中,谎言将更加深沉地沉淀下去,变成错误的常识而扎根。将此条件数值化,并借以测量各种集团的健全度。这便是小林学长所思考的研究概要。
这个话题中最让我感兴趣的,是小林学长断言能自净谎言的集团就是健全的集团这点。这肯定是很自然的思考模式,而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但另一方面我也在思考,将所有谎言拒之门外的集团,真的是健全的吗?这段期间,太阳的高度已经下降。秋季的黄昏来得很早。
「这么说来——」
在闲话告一段落的时候,小林学长叹了一口细长的气,并这么说道:
「如果魔女真的存在的话,她或许就住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也说不定。」
「为什么呢?」
「有最多和魔女传闻有关的留言的,似乎是横滨市。而且传闻的发源地,看样子也是横滨市。你看。」
小林学长弯下身子,从挂在书桌上的书包中拿出了资料夹。他似乎把留言板的页面影印下来了。
「我搜寻到的有关减法魔女的文章中,时间最早的是这篇。」
资料上附加了日期,距离现在约七年前。
文章内容是这样的——
我是魔女。
话虽如此,我无法飞上天空,也没办法和猫说话。
不,正确来说,在某个地方我能飞上天空,也能和猫说话。但平常却两者都做不到。
我能使用的魔法只有两种。但是这两种,我都还不曾使用过。并且其中一种,效果相当繁琐,于是我决定现在先不写出来。因为如果要说明一切,文章将会变得很长。而且现阶段,那个魔法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另一种。我,能够抽离人们的心情。
容易发怒的心情、容易放弃的心情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如果你心中有讨厌的心情,我能够将其抽离。应该不会感到疼痛,也不会感到恶心才对。虽然我没有试过,但肯定不会的。
如果你有想要舍弃的心情,就来见我吧。
要是有人来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每周星期六的中午,我会等着。
地点在神奈川县横滨市的——
读了后续之后,我屏住了呼吸。
自称魔女的某个人,指定作为见面地点的场所是我熟知的小学校园。七年前出现这篇文章时,我就在那所小学上学。
一切都是偶然吗?把这当成是偶然,当然是很自然的想法。然而,我却无法顺利地处理我的感情。不知道为什么,我强烈地觉得这个连结隐含着意义。
「话说回来,入社的事你决定好了吗?」
小林学长说道。
「请让我考虑到明年春天为止。」
我回答,并强笑一声。
魔女以前就在我就读的小学校园里吗?
2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六,我决定造访那所小学。
我并不认为魔女在那里,但小林学长拿给我看的、七年前在留言板上的那篇文章,还是让我很在意。
小学的正门紧闭着。我绕着校地周围走着,然后从后门进入了操场。少年棒球社正在操场上练习,软球击中金属球棒的声音反覆响起。
七年前,我还是个小学三年级生。
事实上,我几乎不记得那时候的任何事了。导师和经常玩在一起的朋友还想得起来,但像真边由宇的事我就想不起来,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和她同班。我和真边开始一起行动,是从四年级开始的。
低年级使用的校舍前设有单杠。我抓住那单杠,高度实在太低而使我笑了出来。对了,那时我很喜欢翻单杠。手掌充满铁臭味的感觉,让我很喜欢。在班上我算是很擅长吊单杠,这点让我有些自豪。
我突然想到,现在我还能翻单杠吗?
翻这么低矮的单杠,会不会撞到头?失败的话,会不会被棒球社的小孩子们笑呢?这两者,都是当时的我压根没想过的事。虽然无法确切感受到实感,但曾有一段时期,我把翻单杠当成了日常的一部分。可以说是我把那时的我给舍弃了吗?
球棒捕捉到了球,发出了高亢的声响。孩子们的脸一同朝天空抬头仰望。趁着这段空档,我轻轻吸了一口气、停住,并踢向地面。右脚自然地举高、左脚则跟随其后。身后的校舍从视线上方落下,地面咻地腾空飞去。那瞬间——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我曾教过一个女孩子翻单杠的方法。那是谁呢?并不是真边。
我的身体在单杠上面直直地静止了。右翼的选手勉强追上了被高高打飞的球,并跳跃接起了它。
双脚踏上地面后,我将手松开了单杠。接着我从口袋中拿出智慧型手机,试着打了魔女的电话号码。还是一样,虽然铃声响起了,但对方似乎不打算接。我放弃,并挂断了电话。下一瞬间,有人从身后呼唤了我的名字。
「七草同学。」
我回过头去,站在那里的人是吉野。她穿着红色格纹的长裙,披着一件有着黑猫图案的LISTEN HEARTBEAT连帽外套。搞不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便服,感觉很新鲜。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她说。
我歪着头。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看看很久没见的小学校园。」
「这样啊。」
「吉野呢?你是来找施魔法的对象吗?」
「咦?」
我忍不住发笑。
被呼唤名字的时候,我还以为魔女真的现身了。但吉野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魔女,只像个普通的高中一年级学生。
「开玩笑的。」
吉野喃喃地「嗯」了一声。
「我听不太懂呢。」
「是只有我懂的笑话啦。」
「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只要觉得不开心就行了。然后如果你能在我道歉后大方地原谅我,我会很高兴的。」
「这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不过我很擅长原谅别人喔。」
我们在单杠前并肩站着,望着少年棒球社练习打击。吉野的弟弟加入了这支队伍,她似乎是来送弟弟忘记带的东西的。
少年棒球队练习的样子,是最适合静静眺望的光景。没有任何恶意,看起来就像个和平的世界。
「要和真边同学交朋友挺困难的。」
吉野这么说道。
她似乎会在午饭时邀请真边,休息时间时也尽可能地向她搭话。当然,真边是不会没有理由就拒绝这些邀约的,她也会诚实地回应对话。但她的态度,并没有随着时间的积累产生变化。她对待一个月内每天碰面的对象,和对待今天初次见面的对象,态度完全一样。
「要成为真边的朋友非常简单。」
我这么说。
「只要照实传达给她就行了。只要说『请和我当朋友』就行了。」
「不会被拒绝吗?」
「不会被拒绝的,我有自信。赌上我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也可以,还能顺便加上口袋里的钱包和智慧型手机。你只要拿快用完的橡皮擦来赌就好了。」
「但是,真边同学点头后,会变成怎样?——」
「你们就会变成朋友。」
「其他呢?」
「不会有任何改变。」
吉野轻轻露出微笑,大概是装出来的笑容吧。
「那样算是朋友吗?」
「至少对真边来说,这样就是朋友了。」
「真边同学真是冷酷呢。」
「有时甚至是残酷。我曾经一边和她对话,一边用字典查残酷的意思呢。」
「这也是开玩笑吗?」
「谁知道呢。我真的有查过,但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心境了。」
吉野轻轻地跳起,用握住单杠的双手撑住身体。
「因为是长裙,翻一下应该没问题吧?」
「不知道。要试试看吗?」
「还是算了。」
她就这样,晃动着悬在半空中的双脚。
「但是七草同学你不一样。」
「当然,我从来没有穿过裙子。」
「我不是说这个。你没有向真边说过『请和我当朋友』吧?」
「大概吧。小学时候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吉野紧握住单杠,两脚踩上地面。站上打击区的矮小少年,仿佛仰望着太阳一般全力空挥球棒。
「我从以前就觉得真边同学的朋友只有七草同学你而已。以旁观者的角度就能清楚明白,真边同学似乎只会对七草同学你说真心话。」
「你想太多了。我从来没看过真边说假话,无论是对谁。」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又并非如此。真话也分成很多种吧?」
「算是吧。」
「真边同学虽然不会撒谎,但我认为她相当严密地区分出了该说的话,和不该说的话,她或许是很谨慎地在思考自己的任务吧。我认为,能够忘掉自己的任务互相畅谈才叫朋友。对真边同学来说,能够忘记任务来谈话的对象——肯定只有七草同学你而已。」
确实,真边由宇就像是在替自己分派任务一样。不知道她对这件事有多少自觉,但我想她应该几乎是无意识的吧。如同克己地持续演绎着某个角色一般。
「因为真边一直是个英雄。」
我这么说。
「绝对不是这样的。」
吉野如此回答。
「真边同学在打破玻璃窗后不久,我曾经这么和她说过唷。我说『你的思考方式简直就像英雄一样』。」
「然后呢?」
「真边同学摇头了,连否定的时候都是自信满满。她说『不是这样的』。」
「她对自己的事是没有自觉的。」
「不——也许正好相反。她可能总是非常认真地思考着自己应该做什么才好,冷静到无法想像她只是个小学生。」
吉野静静地凝视我的脸。
她的嘴角虽然浮着一抹微笑,我却没办法从她的眼神读出感情。
「真边同学说『我的任务,是大声呼叫英雄』。」
那算什么?
我明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一直信仰着真边由宇。一直是我的英雄的她,才是我想守护的。然而她却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成为英雄吗?若她只是没有自觉,那正如我所愿。然而她却是刻意想站在别的立场上吗?
「对真边同学来说——七草同学你肯定才是英雄,一直都是。这点我虽然没有问过本人,但我想是因为真边同学知道七草同学你会伸出援手,所以才会大声呼喊的。她总是全力以赴地向你传达『这里有问题发生』。」
吉野温柔地露出微笑。
她笑着,仿佛只要这么说,我就会感到喜悦一般。
但那是不可能的。多么任意妄为啊。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大叫出声:那不是真边由宇,那才不是我的真边由宇。
那是我本应已经舍弃的我的声音吗?
是擅自替真边由宇赋予定义、像小孩子一样的我的声音吗?
一想到心中还残存着那个我的碎片,我便露出苦笑。我忍不住对魔女喃喃说道:「拜托替我抽离得干净一点嘛。」还是说她是叫我用自己的手,来舍弃这最后的一片碎片呢?
实在太丢脸,于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将胸口中的空气一口气吐了出来。
「肯定不是这样的。就算真边心中有英雄存在,那也不会是我。」
「是吗?我认为这个猜测胜算很高唷。把我珍藏的布丁拿来赌也行,是在甜点店买的、有点贵的布丁喔。」
「我很喜欢布丁。不过我太常在赌局中赌赢了,让我有点害怕呢。因为我是个胆小鬼。」
「我觉得赢的人会是我。」
「不,赢的人是我。」
「是吗?有些事不是会因为太过亲近,反而不会察觉吗?」
「真边她对我藏有秘密。」
万一,她真的有应该大声呼叫的对象存在。
就算真的有个能漂亮解决她问题的英雄存在,那也肯定不是某个特定的人物。她所相信的,大概是类似社会善意的东西吧。至少,不可能会是我。
「她肯定抱持着某个问题。对她来说,那一定是极其重要的问题。」
我可以断言。若非如此,真边是不会抛下班上的工作,独自回家的。
「如果她信赖我的话,应该会率先把原委告诉我吧?但是,她似乎不能找我商量。」
「真的吗?难以置信。」
「是真的。我向她询问原委之后,她明确地这么和我说了。」
「然后呢?七草同学你怎么做?」
「到此为止。既然真边说那是秘密,我就不会勉强打探。」
「为什么?」
吉野皱起了眉头,看起来似乎还带着一点不悦。
「你不想了解真边同学问题的原委吗?」
「是很感兴趣,但我不想对他人的秘密插手。我很擅长保守秘密,却不擅于打探秘密。」
「非常符合七草同学你的风格,不过……」
吉野闭起了嘴。就像是要填满那段空白一般,一道清澈的金属声响起了。
被少年挥舞的球棒弹飞的白球,往正上方高高地、高高地飞舞着。捕手脱下面罩,一脸不安地抬头望去。野手、休息区的选手,就连打者都在原地不动,并凝视着空中的一点。
我身旁的吉野,短短地吐了一口气。
我虽然被特别盛大的捕手处理高飞球场面吸引了注意力,但凭气息得知她翻了一圈单杠。长裙发出了大鸟拍打翅膀一般的声响。
捕手仅仅后退了两步,就接住了掉落下来的球。
我将视线移向吉野。她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将双脚踩在地面上,并说:「我总觉得七草同学你是在逞强。重视对方的秘密这点,非常有七草同学你的风格。但唯独对真边,你不是这样。从我的角度来看,七草同学你和真边同学基本上是相同的。真边同学能说出真心话的对象只有七草同学,而七草同学你能说出真心话的对象只有真边同学。两个人都只对彼此任性,这种感觉一直让我很羡慕。」
和真边相同——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
这话还真过分。我笑了出来。我明明打算一直在真边身旁,当个有常识的人的。
「根据解读方式不同,可以说这是很过分的坏话喔。」
「但是七草同学你不会那样解读的吧?」
「谁知道呢。我倒是觉得我和真边还是完全不同。」
或许她说中了一部分也说不定。
如果是以前的话,就算真边说那是秘密,就算她说唯独不能找我商量,我可能也只会笑着当作耳边风也说不定。我可能只会认为她又在拘泥什么奇怪的事,然后私底下偷偷调查她的秘密。
我叹了一口细长的气。
「但是啊,要是偷偷调查被发现的话,她或许会生气喔?」
「那样的话,我也会一起道歉的。」
「她会原谅我们吗?」
「只要道歉,真边同学是不可能不原谅我们的。要拿布丁来赌吗?」
吉野这么说道。
我沉默地摇摇头,我不想打明知会输的赌。而且,我还是不打算偷偷打探真边的秘密。我已经将特别看待真边的我给舍弃了。
但是魔女只会替我抽出人格,并不会给予任何能取代的事物。
我肯定是正在那片空白之中伫足不前吧。因为想要能填补空白的碎片,才会像迁怒一般地追寻着魔女。
舍弃了一个我,就必须得到下一个我才行。
必须不靠魔法,而是在现实中找到那个我才行。
*
那天夜里,时间已经很晚的时候,智慧型手机响起了。
正好是我想着差不多该睡了,并钻进被窝准备关灯的时候。
静音模式下的震动敲打书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听起来就像是某种小生物的悲鸣声。
不积极与人交往的我,虽然有时会有邮件和简短的简讯传来,但根本不会有人打电话给我。我从床上站起,开启放置于书桌角落的台灯。来电人的名字显示在荧幕上,是魔女打来的。
我按了一下接通的按键。
我一边将智慧型手机抵在耳边,一边在书桌的椅子坐下。
「晚安。」
魔女说道。
「晚安。」我如此回应。「在这种时间打来,到底有什么事呢?」
「给你带来麻烦了吗?」
「不会。我只是很惊讶。因为我打给你好几次,你却都不接电话。」
「要是那么轻易就能和魔女说话,那才有问题吧。心血来潮时偶尔打通电话,你不觉得这样刚刚好吗?」
「要是留下了通讯记录,就要在当天之内联络,对我来说这样才刚刚好。无论对象是谁。」
电话那头的魔女,似乎笑了出来。
我悄悄地小声叹了口气。确实,要是太随便就能和魔女说话,也有种不协调感。我切入了正题。
「我有几件事想请你告诉我。上个月,我和一个叫秋山先生的人碰面——」
魔女打断了我的话。
「我不打算回答你的问题,今晚我没有那种兴致。所谓的魔女,是很任性无常的。」
「那么,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呢?」
「因为我有件事想问你。仅仅只有一件事。」
「不管有几件事都尽量问。只要是我能回答的,我都会回答。因为我很感谢你。」
「那真是太好了。」
魔女又笑了出来。
「是关于真边由宇的问题。」
「真边?」
「我应该打电话给真边由宇吗?」
这算什么问题?
为什么要问我这种事?这种我根本无法回答的事。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皮在颤动着,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生气。另一方面,魔女的声音听起来却很愉悦。
「问题就只有这个。来,回答吧。」
我用力地紧握住智慧型手机。
「这种问题,我无法回答。」
「为什么?」
「真边的人格是属于真边的。要将其舍弃,还是不要舍弃,并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你好像有所误解。我只问你我该打电话给她,还是不该打电话给她而已。做出最终决断的人,是她自己。」
即使如此。
为什么,要由我——
不。
「那么——请打给她吧。」
我内心的一部分,正在对魔女说「别打电话给她」。那古老的声音叫喊着:「真边由宇绝不能舍弃自己的一部分。」现在,那声音已经离得很遥远了。
「可以吗?」
魔女说道。
「是的。」
我点点头。
「你很温柔。你是个非常温柔的魔女。」
电话那头的魔女陷入了沉默。我很想看看她的表情,但却不可能看到,于是我接下去说:
「你不单只是抽出人格。在那之后,你还打算给予某些事物。」
我必须在确切的现实中,获得全新的自己才行。我必须获得拥有真实性的自己,真实到甚至能用手触碰。
她的问题,肯定会成为线索。魔女让我选择,是否让她打电话给真边,也因此我有了前进的道路。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魔女开口了。
「不。我是个任意妄为的邪恶魔女。」
接着她便唐突地挂掉了电话。我总觉得我的话似乎还能传到魔女耳里,于是对着没有通话对象的智慧型手机,说了声晚安。
3
真边由宇似乎还是老样子,被秘密的原因追赶着。
隔天——十一月十五日,星期天。我和她互传邮件,并约好晚上七点在车站前碰面。我和母亲说不用准备晚餐后,便出门了。
我和真边进入了麦当劳。之所以没有选择平时那座公园,是因为最近一到晚上就会很冷,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理由。因为我打算谈论相当复杂的话题,因此还是选一间能安静待着的店比较好。不过另一方面——既然对象是真边,也让我有种任何地点都没关系的安心感。我知道,不管是在放学后的教室、宁静的咖啡厅、还是在那座公园,或是在麦当劳吃完培根生菜汉堡以后,边单手拿着薯条边谈话,她都会同样认真地听我说话。
而实际上,我真的一边抓着炸薯条,一边说道:
「魔女打了电话给我。」
原本打算咬一口麦香鱼堡的真边停下了手,露出一张呆愣的表情,就像是用后脚站立的鼬鼠一般。
「打给七草你?」
「嗯。」
「为什么?」
「其实魔女之前也曾打过一次电话给我。我回拨了好几次当时的电话号码,然后她就主动打来了。就在昨天晚上。」
「这样啊。」
真边这次总算咬下了麦香鱼堡,并点了头。
「我总有种感觉,如果是七草你的话就能轻易地找到魔女。」
「边吃东西边说话不礼貌。」
真边点点头,并拿起柳橙汁。我对动着嘴巴嚼食物的她,继续往下说。
「并不是我找到了魔女。我开始找她之后,她很快就主动联络我了。魔女也知道你的事。」
嘴里好不容易没东西之后,真边说:
「为什么呢?只要调查魔女的事,就会传到她耳里吗?」
「虽然的确很不可思议,但这种事也只能接受而已了。不管怎么说,对方毕竟是魔女啊。」
「我明白了。魔女知道调查魔女的人的事。然后,她没有联络我,却联络了七草你。判断标准是什么呢?」
「不知道。说不定是抽签,也搞不好是按照座号。不管怎样,魔女对我提出了问题,她问我应不应该打电话给你。说实话我很烦恼,但还是回答了『请打电话给她』。」
「只增加了一堆疑问呢。」
真边皱起形状姣好的双眉,在眉间形成了皱纹。
「魔女会找人商量这种事吗?简直就像你的朋友一样。」
「实际的原因我不晓得。不过,我觉得魔女也许是在顾虑我的心情。」
「什么意思?」
因为似乎会谈很久——于是我催促真边把麦香鱼堡给吃掉。
「上个月,我和名叫秋山的人见了面。他以前曾经拜托魔女,请她抽出人格的一部分,但是秋山先生对见到魔女这件事感到后悔。这并不是魔女的错。这部分的语意解释起来非常困难。但我想不论有没有舍弃自己,那个人最后应该都会感到后悔吧。或许你不明白,但有些情况下无论做什么选择都会后悔。」
真边在准备吃下仅剩一口的麦香鱼堡时,停下了手,并将其放回托盘上,然后笔直地凝视着我的双眼。我的话告一段落后,她点了点头。
「我稍微能明白。虽然我觉得『无论做什么选择都会后悔』,有点太夸张了。但是『在看得见的选项之中,无论选择什么都会后悔』,这种问题确实存在。」
「你也有这种经验吗?」
「有。令我很困扰。」
我点点头。是吗?令她很困扰。
「秋山先生的问题,大概在于没办法顺利找到舍弃掉的自己的替代品吧。比如容易怠惰的人,舍弃了怠惰的人格,于是那个人将变得很少会做事怠惰。但是如果只有这样,可能还不够。目标、目的、义务感、正义感,无论什么都好。如果不准备好能够填补舍弃部分的新事物,就会因那块空白感到迷惘。」
「就像是把坏掉的齿轮拿掉,结果还是没办法好好运转吗?如果不装上新的齿轮,就不算修好。这是一样的道理?」
「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然后,接下来是重点。」
「嗯。」
「八月底,我也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但是,我还没有填补那块空白。」
将坏掉的齿轮取出之后就这样置之不理,而新的齿轮也尚未入手。
真边直直地凝视着我的脸好一段时间。
总觉得她的双眼和至今为止有所不同。虽然和平时一样笔直,也和平时一样无法读出任何感情,但却有着不协调感,比平常还要微弱。就像夏天的光和冬天的光是不同的东西一样。她的光芒似乎覆上了一层阴霾。
我被那变化吸引了注意力,因此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久后,她缓缓地开口了。
「意思是,你也有需要舍弃的部分吗?」
我皱起眉头。
「人总是会有想舍弃的自己吧?关于我是抱着什么想法、舍弃了什么样的自己,我可以仔细地说明给你听。虽然是很丢脸的事,但我可以说。」
「你想听吗?」我这么问她。
真边点了头。
「我想听。非常想。」
「明明你想见魔女的理由是个秘密。」
「说得也是,这样确实很狡猾。如果七草你说这是秘密的话,我就不会多问。」
她的表情实在太过认真,让我忍不住发笑。
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啊。真边由宇,一直都是很狡猾的。和字典上记载的狡猾不同;和道德课上学到的狡猾不同。我也知道本人根本没有自觉,她身上根本没有一丁点心机,正是这点狡猾。
真边只要一直这么狡猾下去就好了。
「我会说的。我有一半是为了这件事,才来见你的。」
「那么,告诉我。七草你舍弃了什么?」
「简单来说,真边,我所舍弃的是对你的执着。1
直到昨天为止,我都不打算说这件事的。在小学的单杠前和吉野谈话,之后接到了魔女的电话,然后我才开始打算向真边表明心意。我舍弃了与她之间的一部分关系性,且尚未得到替代品。整整两个半月,我都停滞在空白之中。我必须和这名少女,构筑新的关系才行。
「至今为止,我对你撒了各式各样的谎。虽然基本上都是些小谎,但其中可能也有些大谎,事到如今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我对于向你撒谎,一点抗拒都没有。只要是你所期望,或是能不伤害到你的话,又或者是能稍微让你更容易生存下去的话,我都会毫不迟疑地撒谎。」
——搞不好我是为了成为诚实的人才撒谎的也说不定。
秋山先生这么说过。
现在的我,也和他的心情完全相同。我肯定是因为从小学的时候开始就诚实地面对了我对真边的纯粹感情,才会撒下那么多谎的。
「仅仅只有两次,我无法巧妙地对你说谎。两年前,你消失的日子。然后是八月,和你重逢的日子。两次的问题都是相同的。」
真边再度重复了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笑了?」
我摇摇头。
「你不需要在意那种事,反正连我也不知道答案。是我不好。应该尽早随便撒个谎来蒙混过去的,我不应该让你在两年间一直抱着一个无聊的疑问。为什么我唯独无法对那个问题撒谎呢?思考过后,其实答案很简单。」
我还没有想起为什么会笑。
但是无法说谎的理由,我只用一个晚上就发现了。
「我无法原谅你提出那种问题这件事本身。你问了那个问题之后,我便无法原谅不经意地笑出来的自己。」
所以唯独那个时候,我想诚实地面对真边。速成的谎言太过方便,使我不由得产生依赖。但是唯独那个问题,我想坦诚面对。
真边用深邃的双眼看着我,仿佛要将我吸入一般。
「为什么无法原谅?」
「因为……」
我为了掩饰某些事而轻笑了一声。
「提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你简直就像受到了伤害一样。就像是在反省至今为止的自己,并打算做出改变一样。长久以来我一直感到害怕的,就是这件事——你受到伤害,并改变了的这件事。」
真边可能并没有那种想法吧。
在我事后回想并思考之前,就连我也不知道。
但是,真边由宇的问题直直地戳中了我的弱点。那个问题,让我受到了最大的伤害。
眼前的真边皱起了眉头。
「我不可以改变吗?」
「没什么不可以。人们将其称作成长。」
原本这应该是正确的事,是连想都不用想就能明白的事。
所以,这是忏悔。只要稍微改变一下说法,即表示我无法接受真边由宇理所当然地成长。这明显是扭曲、愚蠢而丢脸的事。所以——
「所以,我舍弃了那份感情。」
我舍弃了对她错误的信仰,但是我尚未获得替代品。
真边由宇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她正在咀嚼我所说的话。然后,她拿起了托盘上的麦香鱼堡,咬了下去。她仔细地咀嚼、吞下去,气势十足地喝下柳橙汁,最后开口说道:
「不管怎样,我很感谢你。」
「是吗?」
「我在各方面都受到了你的帮助。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件事,而这两年间离开你后又更加明白了。你对我的帮助,和太阳、地面与空气是同等程度。我好几次都想和你道谢,但即使将那份心情放大一百倍,都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感谢。」
「这件事我可不晓得呢。」
「因为我常常忘了说,这点我深深地在反省。」
不是次数的问题。也罢,对我来说,我是否被她感谢,相较起来是件无所谓的事。我还不太明白话题的方向,于是我说「所以呢?」以催促她继续。
「所以,换句话说,七草你根本没有必要特地为了我舍弃自己。虽然说到底,这只是我个人的感情。」
「以我个人的感情来说,我觉得幸好我舍弃了。」
真边点点头。
「谢谢你对我说这些。还有,也谢谢你为我的事烦恼,感觉很不可思议。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一听到七草你舍弃了自己,我就感到非常害怕。这是我完全没料想到的事。」
「实际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管我有没有见到魔女,我想最终我都会有所改变。比起魔女打电话给我的那天,在那之后的两个多月,我在各方面都有了更多转变。」
「我也会改变吗?」
「没错。我想和你谈谈这件事。」
今天晚上我见真边由宇的理由,一半是为了谈论我所舍弃的东西。而另外一半,是为了谈论她之后的事。
「我想要不了多久,魔女应该就会打电话给你。要是你有想舍弃的自己,她应该能轻易地帮你抽出。不会感到疼痛,也不会痛苦。」
「然后无论我舍弃了什么,七草你都不会感到排斥了对吗?」
「不。」
我摇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应当已经舍弃排斥你变化的我了。但是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希望你改变。」
我暂时中断了话,我必须整理思绪。
魔女没有替我抽离所有我期望舍弃的东西吗?或许是这样吧。我还没有彻底忘记那时的感情。
「我是真心想接受你的变化。另一方面,却又不希望你改变。要是你轻易地产生变化,我还是会感到寂寞。我想你可能不晓得,但我对你的很多地方都很欣赏。」
无可奈何。要是真边由宇改变,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明知如此,却没办法舍弃至今为止对她的执着。
「我很高兴。其实我有点不安——担心会不会被七草你讨厌了。」
「你也有很多让我讨厌的地方,但就连那些讨人厌的地方,我都喜欢。回想起来,认真让我感到讨厌的人,就只有你而已。若是让我认真感到烦躁的部分从你身上消失了,那实在很悲伤。」
真边由宇笑了。
那种像是在说笑一般的笑法,以她来说很少见。
「如果不是七草你的话,大概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吧。但是,如果从你以外的人口中听到这种话,那简直就像告白一样。」
我歪下了头。
「没想到你竟然会有如此春心烂漫的发想。」
「我最近正在思考很多事,不得不这么做。我有个问题,那问题就像七草你说的,不论做什么选择都会后悔。」
「那和你秘密的原委有关系吗?」
「嗯。没错。」
「秘密直到何时会不是秘密呢?」
「不知道。应该是到魔女打电话给我为止吧。也可能是在那之后。」
「你打算舍弃你自己吗?」
「这点我也不知道,我还要烦恼一段时间。我想某处一定存在正确的答案。」
「即使是目不可视的东西?」
「没错。眼睛所能见的选项,或许不管选哪个都会后悔。既然如此,正确答案也许就在看不到的地方。」
真边由宇是正确的。
至少,她面对问题的态度是很诚恳的。
但是我们并非神明,无法得知所有的选项,因此只能从眼前所见的东西之中挑一个。无论她多么诚恳地思索,后悔的时刻还是会到来。
而只要那不是今天就行了。只要不是明天就行了。
「可以的话,我不想让你感到悲伤。」
真边由宇如此说道。
从麦当劳回家的路上,我们几乎没有交谈。
真边由宇似乎正沉思着,而我只是在她的身旁默默地走着。
进入住宅区后,周遭沉静了下来,气温感觉下降了一些。从各家房屋的窗户流泄出来的光芒宛如假象一般,月光倒还多了几分现实感。
从某扇窗户中,传出了将吉卜力动画中使用的曲子——置换成电子音的音乐,可能是手机的来电铃声吧,我想不太起来那首曲子的曲名。站在一脸正经的真边身旁的我,被这件事夺去了注意力。
不管怎样,我已经将决定要告诉真边的话说过一遍了。事实上,那对我而言是相当不得了的工作,这肯定是我第一次如此努力地发自内心与她交谈。而除她之外的对象,让我尽力真心对待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剩下的工作,只有一个。
不论真边由宇有没有改变。
不论她有没有让魔女施加魔法。
我都只能接受那个结果。
4
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我又在这个月只剩下一周的时候,做了阶梯的梦。这是第三次。
在山中延伸的阶梯依旧很安静。要说和之前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就只有吸入空气时的感觉和现实相同,能嗅到冬天的气味而已。
为什么我会反覆做这个梦呢?是我自己希望来到这里的吗?这里似乎隐含着什么意义,还是其实什么意义都没有呢?还是说……
最初的梦里,我走下了阶梯,第二次则是往上。
这次,看来我似乎不需要选择任何一边。
从下方传来了脚步声。我往下看,在那里的人果然是我。表情相当不悦的我瞪视着这边,并一阶一阶地爬上阶梯。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还记得吗?」
另一个我这么说。
我歪着头。虽然对此没有疑问,但回想这件事本身就让人不快。
「大概两个月前,我似乎也做过同样的梦。」
我可不想一直记得和自己面对面的梦。可是,不知为何关于这个阶梯的梦境,无法轻易地从记忆中抹灭。我清楚记得的梦境,就只有关于这里的梦而已,其余的都只有模糊的印象。或者我只能想起,自己和某人偶然闲聊到梦的话题时所说过的话,但梦境本身却已经忘了。
眼前的我带着讽刺的神情,扭曲着嘴角。
「那就好。」
「那就好?」
「没什么。」
他轻轻地摇摇头。
「这里并不是梦境。虽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还是不一样。」
「你在说什么?」我问道。
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变得很不客气。就像眼前的我一样,我想早点结束这种对话。但是另一方面,我却又对这个地方有几分兴趣,我总觉得这里和魔女有所联系。我开始做这个梦,是接到魔女的电话之后。而且在上次的梦中见到的、那名眼神凶恶的少女,似乎也知道魔女。
另一个我不悦地瞪着这边。
「我不会向你解释,反正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总之你要去找出一个名叫相原大地的男孩。」
相原大地。我在内心反覆想着这个名字。
没有印象。我不是擅长记住别人名字的人,因此也可能只是我忘了而已。但是从另一个我的口气来看,他似乎也不期望我认识他。
他用快速的语调说道:
「我只说一次,记清楚了。大地是小学二年级的少年,是个非常普通的少年。他说他喜欢踢足球。还有,他喜欢地瓜可乐饼。但是他连扑克牌是什么都不晓得,在争夺胜负时却会刻意输掉。虽然我也不清楚原委,但他的家庭肯定有着什么问题。不论如何都要把他找出来。住址是——」
他告诉我的地名我有印象。是只要花上一点时间,就能走到的距离。坐电车的话,大概要三、四站吧。
「你一定要保护大地。」
另一个我的强烈口吻,使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我不懂你的用意。」
而且『一定』这个词汇,实在不像我会用的。
「是真边由宇这么希望的。」
简直不像我的他,用食指抵住了我的胸口。
「听好了,要由你提出来,邀她一起去见大地。」
搞什么啊,这个我。他实在太情绪化,根本无法顺利对谈。仿佛是在对什么事意气用事一般。
我努力地发出压抑的声音。
「莫名其妙,你好好说明情况啦。」
「就算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你怎么知道?」
「我自己的事,我怎么可能不清楚。」
啊,原来如此。
确实清楚明白。这个我对我感到相当火大,他正直白地对我发泄怒气,想早点结束这段对话,想得不得了。
然后,如果他是我的话,会变得如此情绪化的理由只有一个。
他大声呐喊着,用情绪化而高亢的嗓音述说着。上次听到自己的吼声是什么时候了?我很不擅长叫喊。
「你伤害了真边。」
啊,结果是这么回事啊。
要说有什么事物能让我的情感表露无遗,也就只有她了。
「你有自觉吗?」
他这么问道,我思考着。
首先浮现出来的,是我被魔女施加魔法的事。得知我舍弃了自己时,她的样子和预想中有所差别。但是,或许还有别的原因。两年前和她互道再见时,我可能深深地伤害了她。或者是在八月重逢的时候。又或是,九月时在那座公园,对她撒谎的那时。
总觉得最后一件事,感觉最有说服力。
——你为什么笑了?
我知道那对真边来说,是很重要的问题。
但是舍弃了对她的信仰的我,毫不迟疑地以谎言答覆了她,且尽可能地选择了顺耳的词汇。原以为我总算平稳、正确地跨越了那个问题,但……
这只是我的直觉。我从没有想得如此深入。
但是真边由宇,也许知道我说的话是谎言。
我以为对那个直率的真边由宇撒谎是件简单的事,但或许并非如此也说不定,我总是在最重要的时刻失败。愈是真正想实现的事,愈是无法实现。我想不起来,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声调回答她的问题。
眼前的我用力地紧握着拳头。寄宿于他双眼中的愤怒,具体到仿佛可以描出轮廓一般。他大概会揍我吧。如果他想那么做,那就揍吧,肉体一时的痛苦根本无所谓。
「我心里有数。」
我如此回答。
他伸出左手,揪住我的前襟。
他的表情是如此恳切,若不是自己的脸的话,甚至会令人感到悲伤。他说:
「不准再重蹈覆辙。」
啊,正是如此。我的意见也完全相同,就像骗人的一样。
我的嘴角不禁流泄出一抹笑意。
「不敢相信这是我会说的话。」
这个我,肯定也知道我总是失败。期望的事如我所愿地发展,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他揪住我前襟的手增加了力道。
「没错,就是说啊,不要让我说些不像我的话,这么一来,我都不明白自己是为了什么而被丢弃的了。」
这句话,让我终于理解了。
眼前的我是谁。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重复了一次相原大地这个名字,以及那名少年的住址后,总算放开了我的前襟。我抚摸颈部,开口说道:
「我隐约明白了,你是被我丢弃的我吧。」
他将别开的目光,再次移回我身上。
「你还记得?」
「我记得和魔女见面的事,那是暑假快结束的时候。」
我忽然惊觉,我造访这个地方应该是第四次了。魔女打电话给我的八月夜里,我在梦中造访了这个地方,并和魔女交谈了。
他像是觉得无趣地摇摇头。
「无所谓啊。」
「不能这么说。我已经不再像你这么自虐了,开始会为自己着想。为什么理应被丢弃的我会出现在我面前呢?」
我开始对这个我产生了兴趣。
对这个尚未舍弃对真边由宇的幼稚信仰心的我,这个可以毫不迷惘地决定与真边由宇的相处模式的、处于和平时代的我,产生了兴趣。
啊——我或许真的不像你那么自虐。但另一方面——却又远比你还要深刻地烦恼着。容我说句任性的话,你根本是在平稳封闭的世界中悠闲地生活着。
他不悦地回答:
「谁知道。魔女会使用魔法,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嗯,说得也是。那为什么你会这么生气呢?」
「你问我为什么?」
我所舍弃的我,再次以攻击性的眼神瞪视着我。
「真边由宇也跟魔女见面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话虽如此,这句话还是令我不由分说地紧张起来。
「然后呢?」
「我又受到牵连,背负了额外的麻烦,相当罕见地奔波了一番。不过,明天早上她应该就会回到原本的地方,恢复原本的样子了。」
换言之,真边由宇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吗?
——可以的话,我不想让你感到悲伤。
她这么说过。
我不认为那句话是谎言,我从来没有任何一次认为她的话是谎言。要是真边由宇说她至今为止曾撒过三次谎,我则会判断这句话本身才是她最初的谎言。或是质疑她只是对谎言的意思有所误解,而错误使用字词。
但是另一方面,真边由宇的期望也并非总是会实现。我还是受伤了。我不清楚自己受到了多大的伤害,或许只是一点小擦伤的程度——也或许是再也无法回复原状的巨大缺陷。再两、三天,我应该就能做出一定程度的推测吧。
我俯视着站在下方仅约两阶的我,并歪着头。
「会这么顺利吗?」
「什么意思?」
「不知道啦,只是我的计划从来没有顺利成功的前例。」
真正重要的时刻,我就会失败。
因为,真边由宇舍弃自己了。
我所舍弃的自己显然动摇了,就像遭到了意料之外的反驳一般。看着他那样子,我笑了出来。
「你露出了相当意外的表情呢。」
如同自己的记忆一般,我非常清楚另一个我是如何思考的。他要是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肯定也能马上找到解答吧。但是——他似乎还处于混乱当中。
「你真的不懂吗?」
我这么问道。他意外爽快地点了点头。
「嗯,不明白。」
看着他的样子,我在内心叹了一口气。
应该是上个月吧,我在这座阶梯遇见眼神凶恶的少女时,我这么说:
——说不定失去信仰的我,变得希望得到爱了。
但是,看来我似乎搞错了。早在遇见魔女之前,我就为真边的远离而感到痛苦,我只是不去正视自己的感情罢了。
「道理很简单啊。」我向还持续信仰着她的我说:
「换句话说,当一切都照你的预定进行,就意味着失败。真边从你身边消失时让你伤心得不得了吧,所以你才会轻易地就相信事情会很顺利。」
这种思考模式不是很像我吗?
「你可是个会不自觉地放弃幸福的悲观主义者啊。」
我笑了,胸口有些疼痛。喂,就算对象是自己,也不要让我说出这种悲伤的话啊。
他似乎还没取回平常心,而用胆怯的目光看着我。不,或许那双眼睛,是在看着距离我身后无数光年的遥远星空也说不定。
我向那张可悲的脸问道:
「那你自己又怎样?」
「咦?」
「被我丢弃,你怎么想?」
「没什么,很平常啊。」
「很平常?」
「我活得好好的啊,就跟以前一样。」
啊,是这样呢。你没有改变。
「那就好。」
我是真心这么想。
我有一点羡慕他,他和必须强制做出改变的我不同。
他似乎总算取回了冷静,用我所熟悉的我的脸,缓缓地露出微笑。
「啊,不过有一个地方有变化。」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挑衅。他朝这边仰望着,却像是在俯视着我一样。
要是对象不是我自己,是不会用这种带刺的口吻的。他说:
「我稍微有点喜欢自己了。」
他若无其事说出的话,是显而易见的谎言。
以我来看,这谎言和小学生起口角时撒的谎别无二致,然而却强烈地撼动了我的胸口。我从那之中确实感受到了具现实感的重量。
——搞不好我是为了成为诚实的人才撒谎的也说不定。
秋山先生这么说过。
不过我想他根本没有那种自觉吧。
然而他所说的,却是现在的我绝对说不出口的谎言。
*
我醒来的时候,时钟的指针正指着上午五点左右。
和小睡片刻类似的疲劳感还留在脑门,但是我却没心情再次钻进被窝里。
窗帘的另一边还是深夜。我打开窗户看看,和那座阶梯相同的冬天气息迎面而来,那气息并不讨人厌。它清净了我的视野,也让我稍微看透了胸口的疼痛。
——真边由宇,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
到底为什么?是为了什么?
夜空此刻还遮掩着不久后即将来访的早晨,我眺望着这片夜空一段时间。接着就这样开着窗户,躺在床上思考真边由宇的事。
不久后太阳升起,天空夹带着奶油色,朝阳从窗户的一端出现。那是一道质感水润而有光泽的赤红色。我想起了一段记忆,那段或许是我最久远以前的记忆。这个朝阳,和那段记忆中的朝阳大概是相同的吧。古老的话语,会遗留在久远之时。若是这样的话,我能够用我最久远记忆中同样的话语,说出我喜欢这片朝阳吗?
那天早上,我比平常早一个小时出门。我在制服上套上外套,在冷冽的空气中伸直背脊走着。
我走过了那座公园,在空无一物的十字路口停下脚步,静静地凝视着某个方向。我总是和真边在这个十字路口道别。视线的前方,她就在那里。
我大约等了三十分钟左右。不久,真边由宇从前方走了过来。她直挺挺地伸直背部,缩起下巴,踏出坚硬的脚步声。
她笔直地看着我,我也笔直地回看她。
遵照舍弃掉的自己所说的话行动,虽然让人有些抗拒,但那种无聊的感情,只要嗤之以鼻、并赶到九霄云外就行了。
真边由宇在我眼前停下了脚步。
我尽可能礼貌地露出笑容。
「你的秘密,和名为相原大地的少年有关吗?」
我在内心如此确信,并如此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