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名为恋情的不洁之红 第四话 思春之时,我们的所在之处

1

为什么真边由宇舍弃了自己的一部分呢?

那天夜里,她照梦里的我所说的,取回了那部分吗?还是没有取回呢?

而不管结果如何,真边由宇又舍弃了什么呢?

不用说,这三点对我而言都很重要。但是,我没有向她提出其中任何一个疑问。我不是在迷惘,我决定直到有一天能自然地提出那些问题为止,要静静地屏息以待。

原本我就是为了接受真边由宇的变化,才施加魔法的。然而我之所以对这三个问题有所抗拒,可能是因为我还没对此做好准备吧。那么,就不需要慌张。一切都并非她的问题,是我必须再有些成长。

另一方面,关于名为相原大地的少年的事,即使是现在我也能自然地提问。即使那名少年,和真边由宇所抱持的秘密有着深入的关联。

她的秘密肯定有两个,且各自有着不同的含意。

过去,我问真边她跷掉校庆准备工作的时候,她是这么说的:

——可以的话,我不想回答。但是,如果七草你无论如何都认为我说出来比较好,我就会尽量试着说出来。

在那之后不久,我问起她的烦恼时,她的回答是这样:

——我不打算和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商量。但唯独七草你,我无法找你商量。

我提出的两个问题,都是打算问同一件事。那个当下,我一心以为真边由宇跷掉校庆准备工作的理由,和她的烦恼是同一件事,然而真边的答覆却有矛盾。前者勉强还有能向我表明的余地,但后者却丝毫没有。

换言之,我的问题对她而言有着完全不同的含意。

她的理由和她的烦恼,虽然同样都对我隐匿着,但本质却是不同的事情。相原大地的事,肯定被分类在前者,是勉强还有能向我表明的余地的问题。所以我只往那方向前进。另一方面,真边让魔女施加魔法的理由,应该被分类在后者,因此我还无法介入。

当我针对相原大地的事发问时,她这么说:

「现在我不能说。因为我答应要保密。」

我知道,若是真边的话就会这么回答。

「我会试着说服对方——只将秘密和七草说。我得到许可的话会再联络你的。」

但是她就这样一直没有联络,而月份也改变了。

*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我坐上了巴士。

因为一些原因,我想和秋山先生见个面。

我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因此我联系了许久没联络的安达,请她替我和秋山先生协调。安达似乎很在意我要见他的理由,但我暂时含糊地回应了她。

秋山先生这次指定的见面地点,也是那座图书馆的自动贩卖机旁的长椅。我因为巴士时刻的关系,比约定早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图书馆,但秋山先生已经坐在长椅上了。

他身穿全黑的外套,肌肤白皙的他,与冰冷的空气很相衬,就像只出现在深冬之时的候鸟一般。他用右手指尖挂着罐装咖啡,左手手肘则撑在膝盖上,并将脸放在左手的拳头上。我走近后,他抬头说了声「嗨」。

「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会。离约好的时间还早。」

「但是很冷吧。这几天气温似乎又下降了。」

「我喜欢寒冷。但是指定这种地方当见面地点,还是不太好。因为接到电话的时候是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害我忘了现在是冬天,看来我很健忘呢。就连巴士的时间也是,今天早上才总算想起来,然后配合时刻表出门。所以我没有等太久。」

他抬头看向我,歪着头问:「要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吗?」

我答道「在这里就好」。我也不打算谈太久。

秋山先生指向长椅隔壁的位置,我则在那里坐下。

「魔女和你联络了吗?」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上个月底,魔女打了电话给我的朋友。那时,她们似乎谈了秋山先生的事。」

「哦,有点不可思议呢。你的朋友和我有什么关联?」

「我以前曾说过秋山先生的事。她好像记得,并向魔女传达了那件事。」

「我觉得我只是随处可见的高中生啊。你到底是怎么形容我的啊?」

「我们谈到不管有没有魔女,最后都会留下某种悔意的话题。我把秋山先生的事,当作了一个例子。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解读的。」

「原来如此。然后呢?」

「我的朋友好像向魔女提案,要她再联络你一次。听说魔女回答她心情好的话就会打电话给你。」

「换句话说,我得到了捡回我所舍弃的自己的权利吗?」

「又或者,你可能得到了重新舍弃的权利。不过,得看魔女的心情。」

我叹了一口气。

「今天,我是想针对这件事向你道歉的。在我看来,我朋友所做的事,直接了当地说是多管闲事。」

秋山先生小声地笑了一下。

「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倒是让人挺苦恼就是了。」

「不论如何,这并不是不需确认秋山先生的意思就能进行的事。我已经叮咛过她了,但追根究柢是我不好。说到底,我不经意说出秋山先生的事才是原因。」

「不用介意,真的。替我向你的朋友说声谢谢。毕竟她还考虑到了素未谋面的我。」

秋山先生将罐装咖啡抵住嘴边,然后稍稍将视线往上。道路对面有棵银杏树,树叶正在掉落。他似乎正看着那棵树上的一枝树枝。

「而且,要是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再和魔女交谈一次。舍弃自己、捡回自己,那种话题已经够了。我想试着和她闲聊一些小事。」

「例如?」

「例如魔女假日是怎么度过的。我连她有没有假日都不知道,所以会先问这个问题。或是也可以谈谈喜欢的小说的话题。我很喜欢小说的话题,可以多少借此理解对方。」

秋山先生歪着头,凝视着我的脸。

「顺带一提,你喜欢什么书?」

「这个嘛,要答出一本很困难呢。」

「不需要想太多。不自觉浮现在脑海中的书就行了。」

「那么,『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吧。」

「那是很棒的故事呢。你为什么喜欢『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呢?」

「那是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让我开心地流泪的书。而且,这本书让我觉得『如果虚构故事是真实的』就好了。」

「那个故事是快乐结局吗?」

「我无法判断。但是,我认为那是个幸福的故事,如果大家都像那个故事里那样,会很令人开心。」

「怎么开心呢?」

「之所以哭,是因为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活着。之所以没有第二次人生,是因为每个人都曾好好地哭过。我认为如果能像那样死去,那是非常幸福的事。」

秋山先生似乎开心地笑了。在如此寒冷的冬日空气中,他就像是因春光照耀而眯起了眼。

「你对事物的解读,还真是肯定啊。」

「是这样吗?」

我歪着头。

「我自己倒觉得,真要说起来,我的思考方式是属于悲观的。」

因为,若是真边由宇的话。

她肯定不会认为『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是幸福的故事。会认为那样是幸福,应该是因为对我而言,活着这件事相对是件悲伤的事吧。

「这样不是很好吗?」

秋山先生这么说。

「你一定是既肯定又悲观的人。真不错。至少远比与之相反的性质,更让人心情愉快。」

「或许是这样呢。」

我点点头。

或许的确是这样。不过——我在内心悄悄加上了这两个字。

对我来说,否定的理想主义者要美丽多了。乍看之下,那就像任性的象征一般。在现代故事中,大概会被安排为相当邪恶的坏人角色吧。

我认为英雄是否定的理想主义者,我认为那是为了理想而否定某样事物的存在。我无法成为那样的人,而很多人肯定会讨厌那种立场吧。但是那就能说英雄是恶吗?如果过时的故事英雄出现在眼前,而觉得他很令人困扰,那是十分现实而自然的想法。但是如果不肯倾听为理想而产生的否定,那么已经在眼前的问题,究竟又能由谁来否定呢?

就算有人对生锈的英雄丢石头,我也肯定不会和那个人起争执。

耶,和平。但是……

那时,正因为玻璃窗打破的声音听起来很美妙,我才会想在她的身边低头道歉。如果真边由宇舍弃了那个声音,我的胸口还是会感到疼痛。

「魔女真的会打电话给我吗?」

秋山先生说道。

我摇摇头。

「不知道。但是,我总觉得她应该会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魔女非常温柔。」

「温柔?」

「我有个疑问。魔女的魔法,真的从我们体内抽出了自己的一部分吗?我总觉得有点不对。」

「但是,我们的确被施了魔法,并丧失了自己的一部分。」

我摇了摇头。

「我在见到魔女之前,就打算舍弃那部分了。」

「我也是。但是在遇到魔女前——我无法舍弃。」

「若是这样,将那部分运到垃圾场的,不就是我们吗?魔女只是来将其回收而已,这个想法毫无不协调感。你想,比如说有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被丢弃了,她就像是忍不住将那娃娃带回家的温柔孩子一样。我觉得与其说她是丢弃的一方,更像是为了守护被丢弃的一方,而使用魔法的。」

秋山先生暂时陷入了沉默。

这或许是很难理解的事。而我之所以会这么觉得,原因在于我造访了那座阶梯。我在那里见到了我所舍弃的我,才总算惊觉这点。

我从来没有想像过,我所舍弃的人格正在别处生活着。我从未思考过被舍弃的人格的去处,但在模糊的印象之中,我好像觉得他只会就那样消失无踪。

不过,要是那个我在与现实隔离的地方,依然持续过着平稳的生活,那应该就是魔女在保护着他吧。

秋山先生所舍弃的他的一部分,大概也在那座阶梯上活着吧。真要说起来,我认为那是值得高兴的事。比起过去的感情就这样消失无踪,被保管在某处多少比较幸福。

但是另一方面,我不打算和秋山先生提起在阶梯发生的事。我没有自信秋山先生也会和我一样,认为那座阶梯是个温柔的场所。又或者若他得知了被舍弃的自己的存在,也许会对对方抱有罪恶感也说不定。如果因为我多余的话,而让他又多背负一个包袱,那实在太愚蠢了。

在漫长的沉默过后,秋山先生点了点头。

「嗯,或许是这样没错。我也逐渐开始觉得魔女可能很温柔了。」

「那自始至终,只是我的印象。」

「就算是你的印象,因为我有了同感,因此就等同于我的印象。不过话虽如此,我必须稍微认真来思考才行呢。」

「魔女的电话的事吗?」

「嗯,你事先告诉我真是帮了大忙。要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到电话,我可能会太慌张,而讲不出任何正经的事。」

秋山先生将罐装咖啡一饮而尽,从长椅上站起,并将其丢到自动贩卖机旁的垃圾桶里。

「七草,你还有一点时间吗?」

「有。我今天的预定计划就只有和秋山先生谈话而已。」

「那么,虽然在这么冷的天气很抱歉,但我希望你能听我说说话。觉得麻烦的话不回答也无妨,我想整理一下思绪。」

「多少话都没问题。其实我明天也没有计划。」

「两天也未免太长了。给我三十分钟就足够了,想喝些什么吗?」

「不用,谢谢你。」

秋山先生再度在我身旁坐下。

「你知道奈勒斯的毛毯吗?」

我点头。

奈勒斯是『花生』漫画的登场人物。他是查理布朗的朋友,记得是三姊弟中排行老二的孩子。在少年棒球的队伍中,应该是担任二垒手。脸的轮廓让人联想到蚕豆,印象中他总是穿着条纹上衣。个性冷静——知识量凌驾于年长的查理布朗。然后,他总是拖着一条毛毯。

奈勒斯的毛毯————又称作安心毛毯症候群。这个别名的由来,便是这个少年。奈勒斯只要放开从小使用的毛毯,就会陷入极度混乱之中。像他一样,需要凭借特定的事物使精神安定,我们便会如此称呼这种状况。

「我所舍弃的,换言之就是奈勒斯的毛毯。」

秋山先生说道。

「当然,实际上不一样。我舍弃的始终都是我的一部分,不像毛毯一样是能用手触摸的东西。但是,我依赖着那个自己。只有拥有那部分的时候——我才能安心。或许接近所谓的『人格面具』吧。你懂吗?」

「我懂。」我答道。

凭借能言善道的自己、知性丰富的自己、故意暴露缺点的自己以安定精神,并借此与人沟通的人,我也认识几个。又或者,这是每个人都拥有的一面也说不定。要是换成另一种说法,那就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扮演外部的自己,这是很平常的事。就连我也是。或许过去我是借着被称为悲观主义者的人格,来确保我的心也说不定。

秋山先生继续说:

「说真心话,直到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怀念那条毛毯。那条老旧、微脏的毛毯。除了我以外,根本没人想碰它。但是拖着毛毯前进,也令我感到嫌恶。我真的想问魔女的问题是这个——你有好好替我丢掉那条毛毯了吗?它化作灰尘与烟雾,消失殆尽了吗?只要她回答『是』,或许就能帮助我放弃那条毛毯。」

我在内心中思考着。

如果秋山先生所舍弃的人格,就在那座阶梯的话……

要是他真的对魔女提出了那个问题,她会怎么回答呢?

我觉得她既不会回答「是」,也不会回答「不是」。但与其说这是我对魔女回答的预测——不如说如果是我的话,或许会这么做吧。真相不是问题所在,我肯定会因为不知道哪种回答才是令秋山先生愉快的答案,而蒙混过去吧。

「魔女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真的会提出这个问题吗?虽然很难预料,但我肯定不会问吧。就像我刚才说的,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想和魔女谈论我舍弃的人格了。那是我个人的问题,本来就不应该把魔女卷进来的。对了……」

秋山先生露出了微笑。在我看来,他的笑容似乎带着点悲伤。大概是因为他身后的天空有着冷冽的色彩吧。

「首先应该和魔女说的话,应该是感谢吧。『谢谢你替我施了魔法』,不先说这句话不行。然后要是能像这样接下去就好了,『多亏你,我受了很大的帮助,也解决了很多问题』。」

他的话实在太过正直,让我不禁笑了出来。这个笑容在秋山先生的眼中,若是不会映照成悲伤的神情就好了。

「就算是谎言,你也会那么说吗?」

「我想尽可能地发自内心这么说。但是如果不顺利,那即使是谎言也无妨。我从前就是为了当诚实的人才撒谎的。」

「但是那样的秋山先生,已经被你舍弃了不是吗?」

「我才不管呢。不论是舍弃了,还是打算捡回来,都无所谓。就算全新的我碰巧做了同样的事,也不会有人有怨言的。」

秋山先生用自暴自弃般的口吻说出的这句话,使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一点也没错。」

不需要过度拘泥于过去曾舍弃自己的事。有必要的话,只要像以前那样行动就行了,只要改变不可以相同的地方就行了。一听到这句话,就发觉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我却没有想到。我本能地回避着舍弃掉的自己。

魔女没有替我们升级版本,只是删除而已。留下的只有空白。正因如此,放入空白之中的全新事物——没有必要拘泥于过去。

秋山先生似乎在脑中推敲着,过了一会儿后他点点头。

「感觉只能这么做了。向她表达感谢后,就问她『你能陪我稍微闲聊一下吗』。如果她拒绝,我就会再说一次谢谢然后挂掉电话。如果她允许的话,就两个人一起谈论喜欢的书。没有任何问题。」

「是的,我觉得很棒。真的。如果我也有机会再和魔女交谈,请务必让我参考。」

秋山先生露出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柔和微笑。

「当然,随你高兴就好。那么,我来教你谈论书本话题时的诀窍吧。」

「请务必让我听听。」

「首先,绝对不要谈论讨厌的书,只要将话题围绕在喜欢的书上。然后,说话时要深信对方所提出的小说自己也喜欢,就算没读过也无所谓。谈论时只要心想着只要读了,自己绝对也会喜欢就行了。」

只要这样,任何人都会变得幸福——秋山先生这么说道。

他的话听起来太过真实,我在仅仅一次呼吸的期间内,不禁感觉自己正活在一个和平的世界上。

*

在那之后,我听着秋山先生谈论喜欢的书,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

他所举出的书名,是我没听过的书,即使如此我还是听得很开心。我说「我会读读看的」,这并非谎言。

不久后,巴士的时间也近了,我们在长椅前道别。「魔女打电话来的话我会联络你的。」秋山先生说道。

我朝巴士站走去,然后我察觉有名见过的少女正从前方走来。

是安达。她露出一抹笑容,并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

「好像很久没见了呢。你过得好吗?」

没办法,我只好也停下脚步。

「还好。你呢?」

「还不坏。你见过秋山先生了吗?」

「嗯。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刚好想到,也许你差不多今天就会来探访秋山先生。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听他说了谈论书本时的诀窍。」

「魔女的事呢?」

「当然也谈了。但是内容关乎秋山先生的隐私,我不能详细说明。」

安达用手抵住下巴,看起来正沉思着什么。但是那段期间,她还是静静地凝视着我的脸。

不久后,她喃喃地说了「不晓得」。

「不晓得什么?」

「七草同学你的谎言。」

「谎言?」

「嗯。我想你对我撒了一个大谎,或有所隐瞒。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只是有这种感觉。」

我叹了一口气。

确实,我有事瞒着她,而且瞒着她的必要性也差不多消失了。我正想着应该在某处表明比较好。由她提出这件事,也可说是正好。

「其实,我见过魔女了。」

「真的吗?」

「嗯。抱歉瞒着你。」

我心想不论安达有多生气都无所谓。就算被她讨厌、就算再也不碰面,都无所谓。原本我就打算在向她表明我所知道的魔女情报后,就再也不和她见面了。

但是安达的反应,和我所预想的大相迳庭。

她开心地笑了。

「那真是恭喜了。要不要庆祝?可以请你吃块草莓蛋糕唷。」

无法读出她本意的我,皱起了眉头。

「不用了,那已经是满久以前的事了。」

「这样啊。早点告诉我就好了嘛。」

「你不生气吗?」

「生气?为什么?」

她保持着笑脸,并歪下了头。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没说吗?我喜欢骗子。」

好像曾经说过,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

——安达你见到魔女后,想舍弃什么?

以前思考过的疑问,再次涌上了胸口。

「我近期会联络你,要告诉我魔女的事喔。」

她留下了一句再见后,再次迈出了脚步。和巴士站是相反的方向。我又叹了一口气。

感觉抱着更大秘密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听到见过魔女的我的话后,安达打算做什么呢?

2

我被叫到真边由宇的房间,是在十二月七日星期一。

看来她似乎打算说出极其重要的秘密。在放学后的教室、人烟稀少的冬季公园、嘈杂的速食店,似乎都不能谈论这话题。

真边由宇带我去的是栋十二层楼的公寓,就在从我平时和她道别的十字路口走出大马路的位置。我们搭电梯上到了十一楼,进入位于通道尽头的门扉。真边虽然说了「我回来了」,但却没有回应,似乎没有任何人在。没办法,只好由我回答「欢迎回来」。

玄关之后是走廊,尽头是客厅。她的房间就在那前方。

朝向东边、三坪左右的房间里有扇窗户,还摆着床铺、书桌及铁柜。书桌和铁柜我记得在她以前的房间里也看过,但床铺则换成了新的。左手边的墙上备有大大的壁橱,放着床铺的那面墙,有两张约千片拼图尺寸的拼图,装饰在白色塑胶制的简朴画框之中。一片是彼得兔咬着红萝卜的有名插图,另一片则是诺曼·洛克威尔绘制的、名为「Traffic Conditions」的画作。后者是她国中一年级生日时我送她的礼物。真边偏好单纯的作业,因此我就送了她拼图。但要是知道她会在那之后的三年搬两次家,我就不会送她这么占空间的东西了吧。

真边在床上坐下,我则坐在书桌的椅子上。

我们近距离面对面,我尽可能仔细地观察了她的样子。要是她身上有欠缺的事物,我想察觉出来。

「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端茶出来比较好?」

真边说道。

「没关系。当然要依对象而定,对我是不需要客气的。被你客气地对待,感觉很不舒服。」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答案。依解读方式不同,这句话或许显得很粗鲁。但其中没有包含任何恶意,而真边也干脆地点头了。之后,她一如往常地以缺乏感情的表情,针对一名少年做了说明。

相原大地,小学二年级生。一个擅长数学、喜欢足球的男孩子。

身高符合年龄,相较起来算是沉默寡言。但是意志坚定。虽然他的知识并不特别丰富、词藻也没特别多样,但从谈吐之间就能知道他很聪明。他会用自己的头脑好好地思考事物,有着成熟感。

「大地和我谈过一些话,我答应他会保密。但是我得到只和七草你说出秘密的许可了,我想尽可能遵守与他之间的约定。无论对象是谁都该遵守约定,但其中我特别想遵守与他的约定。」

我点点头。

「我很擅长保守秘密喔。那名少年的事,只要本人没有允许,我就不会和任何人说。我答应你。」

「嗯。我信任七草你。」

她静静地凝视着我的双眼。

「我真的信任着你。不是相信你会遵守约定的意思,而是更加强烈的……我认为如果七草你打破了约定,就表示那么做肯定才是正确的。」

「只要是正确的,就可以打破约定吗?」

「真难说呢。」

真边歪着头。

「打破约定是错误的,所以不是满分,但有些情况下那么做比单纯保守约定要正确。」

「我以为真边你总是在追寻满分。」

「当然。但是没有任何事,事后回想起来会是绝对正确的。」

「因为你的理想很高啊。」

「有低的理想吗?」

「谁知道呢?的确,以字典上记载的意思来考虑的话,所谓理想通常是很高的。目标的话,就算低也没关系。」

「理想和目标是完全不同的词汇喔。」

「确实不同。但是,你能说明两者之间的差异吗?」

「大概可以。」

真边点点头。

「所谓目标,是思考过后订定的东西。但是理想,是在思考前就诞生的事物。有时要找到理想得花上一段时间,但那不是在脑中订定出来的东西。我说对了吗?」

真边歪着头说道。

「我不晓得有没有说对,但我的答案也很类似。」

听说所谓的理想,原本是将柏拉图所说的「idea」翻译而成的词汇。若是如此,理想便不是被订定出来的事物。虽然人的双眼几乎看不见,但它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真边肯定是靠直觉得出刚才的答案的吧。如果我没有绞尽脑汁,是无法像那样回答的。但是到目前为止,我们两人的想法没有相左。开始产生不同,是在这之后。

我补充说:

「又或者我会这样回答:若将目标设定为现实的一部分,那么理想便是现实的反义词。如果对象不是你,我就会这么回答。」

「为什么?」

「因为你是以理想为目标的吧?虽然明知这两者是不同的东西。」

「嗯,我希望如此。」

「所以我不想对你主张理想和现实是反义词。」

「我觉得那是因为七草你是完美主义者。」

「我?」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我可是认为放弃比较好喔。这到底哪里像完美主义者了?」

「因为,你想完美地达成目标对吧?所以才不想设定太高的目标。」

这话真有意思。

我一直认为考试中以一百分为目标的人,才叫完美主义者。假设将目标订在八十分,而决心要达成那目标的人,也能叫完美主义者吗?在哪天睡不着的晚上,来查查看字典吧。

「也罢,我的事怎样都好。差不多该回到正题了。」

我和真边由宇的思考模式从根本上就不同。

她是明知达成理想很困难,却还是将理想设定为目标。另一方面,我则是以现实上可能达成的事为目标。补充一句,即使如此大致上还是都失败了。

真边点了点头。

「我信任你,我不认为你的想法是错误的。但是拜托你,如果你要打破和大地之间的约定,在那之前希望你先告诉我。」

她用仿佛带着热度一般的强烈视线,直直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的双眼,点了头。

「我知道了。」

「真的吗?」

「真的。我虽然不讨厌说谎,但从来不曾想过要背叛你。」

「嗯,说得也是。」

真边轻轻地笑了一下。

之后,她终于开始述说少年的秘密了。

「八月二十五日,我见到了大地,然后得知了减法魔女的传闻。七草,就是我和你在那座公园重逢之后,马上发生的事。」

我当然记得。就算过了十年,我也有自信还能想起那个日期。

在那之后——真边似乎顺便去了我们念的小学。久违地回到了这个城市,会想看一眼念了六年的小学是很自然的想法。

然后,她在我们小学的校园里——遇到了相原大地。

操场上有少年棒球队在练习,而稍远处也有小孩子在踢足球,但大地的样子和周围的人明显不同。

「他好像在找人。」

真边说道。

以为他在寻找走散的朋友或母亲的真边,向大地搭话了。

确实,大地正在找人。而他所寻找的是魔女。

我在内心疑惑地歪着头。

那所小学确实可能和减法魔女有关,理由是小林学长告诉我的留言板那篇文章。根据那篇文章来看,魔女似乎在我们的小学等待着施魔法的对象。

但是认定相原大地知道那篇文章,是个很不自然的想法。文章出现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而且文句中没有使用减法魔女这个词汇。就算事后搜寻,应该也很难找到这篇记事。

「大地为什么会知道减法魔女的传闻呢?」

我试着如此问道。

真边歪下了头。

「好像是有人告诉他的。我没问得很详细,这重要吗?」

「不——只是有点在意。然后呢?」

「那个时候,大地好像认为我就是魔女。我们的话兜不太起来,但我那时从大地那里听说了减法魔女的事。」

「然后那天晚上,你传了邮件给我。」

七草知道减法的魔女吗?

她的信上这么写着。

真边点点头。

「七草你马上就回覆了。」

「因为是很不可思议的邮件啊,以睽违两年重逢的朋友传来的信来说。」

我没有回覆什么特别的内容。

那个时间点,我还对减法魔女的事一无所知。但搜寻看看之后,立刻就掌握了几条线索,并了解了那个传闻的概要。因此我就这样回信了。

——刚刚调查后知道了。你在寻找减法的魔女吗?

记得我应该是这样写的。

「但是,你却没有答覆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总算传来的回信——内容和她刚刚所说的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有这样。

我记得当时我也感到非常混乱。因为真边由宇和减法魔女的传闻,实在太不搭了。八月时的我,难以相信真边由宇打算舍弃自己的一部分。当时时间也已经很晚了,所以我随便写了一段讯息向她道晚安,而她也回了我晚安。

之后,我们便各自开始追寻减法魔女的传闻。

「换句话说,你是为了相原大地才在寻找魔女的吗?」

「一开始是这样。不过渐渐变得也是为了自己。」

「总觉得有点不协调感呢。小学生打算舍弃自己的一部分,你应该很讨厌这种事吧?」

「大地的话,听起来不像是错误的事。」

真边由宇一度停止说话,并吐出细长而有力的气息。虽然看起来是这样,但或许那其实是叹息也说不定。

「大地的家庭很复杂。他父亲几乎不回家。虽然那孩子一开始说是工作的缘故,但我的感觉是双亲其实是分居,而他和母亲间的关系也不好。」

「原来如此。」我点头说道。

我没有询问少年和母亲之间存在什么样的问题。因为我觉得不论怎么用言语说明,都会和事实有出入。真边由宇认为相原大地是应该守护的对象,而既然我也同意了,现阶段就没有必要更深入地理解。

「大地想舍弃什么东西?」

「非常难以说明,搞不好是我还有几分误解也说不定。说到底只不过是我个人的判断……」

「嗯。」

「我想,那孩子想和母亲和好。」

我歪下了头。

「换言之,他想舍弃讨厌母亲的自己?」

乍看之下,那是非常美好的一件事。

但是,如果不选择用词,也可以说多少让人感到有些不舒服。当然我并不晓得大地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所以对这件事插嘴也很奇怪。但如果小孩子对父母抱持讨厌的情感,这可不是轻易将那情感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就能解决的问题。

真边摇头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不会寻找魔女的。大地打算舍弃的东西,正好相反。」

我无法顺利吸收她的话语,而噤声不语。

相反。与舍弃『讨厌母亲的自己』相反。

「大地想舍弃的,是无法讨厌母亲的自己。」

真边由宇说道。

啊,的确很复杂。但以本质上来说,肯定是很自然的事。

如果真边的话全都是真实的,那么相原大地恐怕是头脑相当聪明的少年吧,他恐怕是个能客观而正确地注视自己感情的少年。就连我这个高中生,都很难做到那种事。

「大地无法讨厌母亲。」

「嗯。」

「但是,他知道如果不讨厌对方一次,就无法建立起正常的关系。」

「一定是的。依我的解读,那孩子是这么想的。」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假如有个被母亲讨厌的少年,即使如此那名少年还是无条件地爱着母亲。而到底有几个小学二年级生,能做出那无条件的爱正是问题所在的发想?他到底是过着怎么样的生活,才会产生那种思考方式的?

当然,这段话经过了真边由宇的拣选。

她口中的相原大地,实在太像真边由宇了。

不过要是真边的话是真实的,她的确会选择帮助大地。如果有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少年,在爱这件事上从不止住脚步,直到让他的爱正常化之前都克制着自己,那么稍微仰赖一下魔法也可以吧。连这种事都不允许的世界,一点也不理想。

「所以,你才会开始寻找魔女。」

「嗯。但是真正的目的是成为大地的朋友。不管怎么问那孩子,他都说不要紧。就连我也知道那是谎言,所以我想尽可能地成为他能信任的朋友。」

「我理解了。」

她大概每天都会去见那名少年吧。所以才没办法准备校庆,和我见面也是在晚上。因为她绝不能打破约定,所以没有说明任何原委,这全是为了赢得相原大地的信赖。

即使如此,应该还是有更好的处理方式吧——我这么想。同时,却又觉得她的做法是最有效率的。

「然后呢?大地被施了魔法吗?」

「嗯。和我同一天。」

「那么,他变幸福了吗?」

「我想得花一段时间。就算舍弃了自己,也不表示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今后应该还有很多要思考的事、需要勇气的事。」

「大概是吧。」

「就我看来,他的心情比见到魔女前轻松了一点。」

「能顺利的话就好了。」

「但是,另一个大地诞生了。」

真边用力地深锁眉头。

「最近,我从我舍弃的我那里听说了。我从没想过,被舍弃的人格竟会在别的地方生活。但是,因为见到魔女而诞生的另一个大地,我也无法置之不理。」

我点点头。

另一个我,大概见到那里的大地了吧。被聪明的少年当作问题的根本而舍弃的少年。那个我期望着什么,现在的我能清楚明白了。真边由宇以什么为目标,也想都不用想。

「大地必须捡回他舍弃的自己才行。」

真边如此说道。

「也只能以这为目标了吧。」

真是棘手的目标啊。

并非只要和魔女见面,拜托她「还是请把我舍弃的东西还给我吧」就行了。少年纯粹地爱着母亲,原本这份感情是不可能有错的。但必须把它导正为正确的感情才行。话虽如此,一头栽进他人的家庭问题中,不是高中生能胜任的工作。还是先学学儿童辅导中心的知识比较好吧。

首先,我希望不通过真边的双眼来得到情报。

「我也想见大地一次。给他圣诞派对邀请函的话,你觉得他会接受吗?」

「他是说过喜欢蛋糕。」

真边由宇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论多么微弱,从真边口中流泄出来的气息,怎么看都像是在叹气。

「我会告诉他七草你想见他。」

她还是和平时一样,缺乏表情变化。然而她的语气中,却好像微微带着一点不满。

就算这样,我也不知道她对什么感到不满。因我想像不到的理由,而使她抱有不满,这种事至今也有过好几次。但是,她没有直接将那份不满说出口却是很难得的事。是极为难得的事。

最后,我问了她:

「话说回来,你取回你所舍弃的自己了吗?」

她摇摇头。

「没有——没有捡回来喔。」

看吧,果然。

看样子另一个我,并没有达成目标。

*

下午五点时我走出了公寓,天已经黑了。

我拿出智慧型手机——拨了魔女的电话号码。

虽然响了好几声,但她果然没有接电话。夜间的道路上传出的铃声,让人很郁闷,感觉好像持续敲打着空屋的门扉一般。铃声断断续续地反覆着,我心想这样不行。要是铃声是像雨声一般,以不刺耳的音量持续响下去的话那倒还好。接下来,我打了电话给秋山先生。打给他的电话则很顺利地接通了。

在轻咳之后传来的秋山先生的声音,比起面对面说话时来得低沉了一些。

「七草?」

「是的。晚安。」

「没想到会是你打电话给我。」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哦。」

「魔女已经打过电话给你了吗?」

「不,还没。」

「那么,如果她打了电话,麻烦你替我传话给她。」

「可以啊。等等,我记下来。」

他的话中断了一会儿。

我用头和肩膀夹着手机,磨蹭着双手的指尖。今天早上要是戴着手套出门就好了。不知为何,我很容易忘记戴手套和围巾。然后太阳西沉后,就会为此后悔。

「久等了,请说。」

秋山先生说道。

「那么,请你这么向魔女转达……」

我将脑海中所想的话说出了口:

「七草想商量相原大地的事,请你联络他。等你的电话。」

从智慧型手机中传来了笔书写的微弱声音。

然后,秋山先生一字一句地将我说的话,分毫不差地复述一遍。就连断句的地方都相同。

「这样就可以了吗?」

「是的,谢谢你。」

「相原大地是谁?」

「很抱歉,有人叫我要保密。」

秋山先生轻轻地回答「我知道了」。他对我们的事似乎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他依然不抱太大兴趣地继续说道:

「话说回来,这个叫相原的人,好像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呢。」

「什么意思?」

「安达也拜托过我传达类似的话。」

安达?

为什么她会……

「是传达有关相原大地的话吗?」

「嗯,你不知道吗?」

「我最近没有和她联络。我可以问问内容吗?」

「这个嘛,她是没有叫我保密啦。」

「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会负责道歉的。」

「我是觉得不会有问题啦。但有点意外呢,想不到你会想知道别人传话的内容。」

「说得也是呢。这个嘛——」

我完全找不出安达和大地之间的关联,让人忍不住在意起来。

我挑选用词——并答道:

「因为对方不是我不认识的人,所以有点担心。她做事有些乱来。」

「确实,或许是这样。她传话的内容是这样——」

秋山先生说道:

「你的做法,没办法让相原大地得到幸福。你来见我的话,我就告诉你原因。」

这是怎么回事?

安达到底知道多少原委?

「其他呢?她还说了些什么吗?」

「没有,我没特别问她。」

我道了声谢谢后,便挂断了电话。

3

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写的圣诞派对邀请函,最终还是没送出去。

我准备了圣诞节专用的信纸和信封及红色和绿色的笔,重画了两次圣诞老人的图,就连文章内容都认真想过了。但写好后,我立刻把它摺成两半丢进了垃圾桶里。

一个小学二年级生被素未谋面的高中生邀请参加圣诞派对,一想到他的心情,就让人充满负面想像,进而有种现实感。话虽如此,我也不打算放弃和相原大地见面。与其让他烦恼如何答覆,不如更强硬地让事情有所进展——这还比较轻松。

期末考结束了。寒假迫在眼前的星期六,我前往了大地所住的公寓。他的住址是在那座阶梯上,从我所舍弃的我那里听说的。

上午十点多左右我抵达了他的公寓。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热奶茶,边喝边等待大地出现。

过了约三十分钟时,一名少年从公寓现身了。

那是一名五官端正,感觉很伶俐的少年。以他的年纪来说显得很沉着,这点也很好。再过个几年,他也许就会在女孩子之间造成话题吧。他将双手插进棉衫的口袋中,微微低着头、迅速地走着。我将奶茶的罐子丢进垃圾桶里,追上了少年。

「相原大地。」

我叫住他之后,少年停下了脚步。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回过头来。

「你是谁?」

「真边由宇的朋友。我叫七草,你没听说吗?」

大地皱起形状好看的眉毛。

「七草……」

「我有话想和你说,能借用一点时间吗?」

他微微歪着头。

「我有约。」

「我知道。和真边约好,十一点时在公园。我也被邀请了。我们约好一起来打场羽毛球——当然前提是你允许的话。不过毕竟今天风很强,我想先和你两个人谈谈。」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我会先和真边联络的。稍微迟到一点——她是不会介意的。」

我实际上真的写了一封邮件给她。告诉她我和大地见面了,以及他可能会晚一点赴约。

我按下送信按键时,他说:

「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很僵硬。被他警戒也是没办法的事。

要怎么做才能提起这孩子的兴趣呢?我想不出好方法,因此只能照实说出心里想的话。

「我从小时候就很别扭。总觉得不认识的大人对我微笑,令人感到很恶心。感觉像是在敷衍了事。我还只是高中生,不是大人,但和你比起来,我确实年长很多。所以说这种话,其实真的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不过可以的话,我想成为你的助力。」

我暂且中断了话。

大地的表情没有变化。

我回想起自己也曾经是警戒心强的小学生,并继续说:

「不。老实说,我也不是想对你做什么,我是很担心真边。她想成为你的助力,为此,不论多乱来的事她都会做。说实话,她还没冲到你父母面前怒吼,简直是不可思议。」

大地总算回答了。他的语调僵硬又沉重,好像有些不悦,却又隐约透露出歉疚感。

「因为她和我约好了。」

「这样啊。什么样的约定?」

「她不会对任何人说出我的事。包括妈妈、爸爸和老师。」

「原来如此,帮大忙了。」

「为什么?」

「因为真边不管什么问题都想解决,但不是所有问题都能被解决。」

与这个少年的约定,完美地发挥了制止真边由宇的功能。若非如此,她说不定已经干脆地解决问题了,又或者是将问题变得更严重了也不一定。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高。

大地露出了一抹与年龄不相衬的疲惫笑容。

「妈妈不太会听人说话。」

「好好听高中生说话的大人也没有几个。」

「是这样吗?」

「大概吧。虽然我认为,想好好和大人谈话的高中生也没有几个就是了。对话成立这件事,本来就是几乎像奇迹一般的事。」

大地沉默不语,似乎正静静地沉思着。

我继续说:

「也有些对话,可以轻易地确认正确答案。我问2加3是多少,你回答5。我就会说是正确答案。请你去买苹果回来,或是背乌克兰宪法第十一条的内容等等,这种对话并不困难。」

「乌克兰?」

「欧洲的国家。它东边是俄罗斯,西边是波兰和匈牙利。」

「好难。」

「虽然很难,但又不难。只要增加知识就能理解的事,早晚会懂的。我也几乎完全不懂乌克兰的宪法。但只要有人细心地说明,肯定就能理解。问题在于与个人价值观有关的话。」

大地圆润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我。

我知道他正努力理解我话中的意义。我所说的话对一般的小学二年级生来说当然很难理解,但是他却没有要放弃对话的意思。

「有时候,人会突然想将真正重要的东西给破坏掉。」

我这么说道。

「为什么?」

他问。

「一想到重要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毁坏,就会很害怕、很害怕。既然得一直惧怕下去,不如此时此刻就让它消失。你懂吗?」

大地沉思了一会儿之后,摇了摇头。

「不懂。」

「嗯,不懂也没关系。这种话,就算马上忘掉也无妨。但是,如果你五年后,或十年后还记得我的话,或许到时就会忽然理解也不一定。」

大地还是直直地凝视着我。

他依然试图要理解我的话。

但我摇摇头。

「不过,就算你以为你理解了,那也是错的。你一定会对我真正想说的话,做出部分错误的解读。因为这是有关个人价值观的话题,你不是我,所以这段话绝对没办法正确地传达给你。」

大地似乎终于放弃了。

他吐出一口细长的气,喃喃地说了「好难」。

我露出微笑。

「也可以这么解释——不管你说最喜欢母亲,还是最讨厌母亲,都没有人能理解其中真正的意义。我不理解,真边也无法理解。」

大地再次陷入了深思好一段时间。

然后,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嗯,应该是吧。」

我也点点头。

「所以,我不会说我懂你的事。不论听你说了多少,我一定也会有很多误解。然后,只有这件事我能和你约定,我绝对不会忘记我对你的事有所误解这件事。所以,可以告诉我你的事吗?——」

我在对大地述说的话中,留意的只有一件事。

如果眼前的人是过去的我,要怎么说他才能多少打开心房呢?——我只考虑了这件事。

我不认为大地和过去的我相似。真要说起来,不像的地方大概比较多吧。即使如此,我觉得我们所信赖的人基本上应该是一样的。

没有原因。

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这名少年是真边由宇的朋友,仅此而已。

大地说「我知道了」,并点点头。接着我们并肩迈出了脚步。

真边传来了邮件,告知我她了解了。

我告诉她,我会好好地把大地带到约好碰面的公园,以及前往那里之前我会再联络她一次。并顺便补充一句,一直待在外头搞不好会感冒,要她到暖和的地方等。

我和大地将手插进口袋里,微微低着头,以同样的步伐走着。不经意抵达的河川边,有条铺着红色胶板的步道。我们朝下游走去。

我试着用口哨吹着SPITZ的Cherry。虽然这首曲子当红的时候似乎是我出生前,但我不知不觉就记起来了。大地对此表露出兴趣,于是我念了歌词给他听。以春季为意象的这首曲子,与冬日只有薄云飘扬的闲静天空很合衬。某个诗人曾说过,在冬天时想着春天是很愚蠢的事,因为冬天也有冬天的美。但是,在冬天时所思念的春天,与春天时所想的春天,应该存在不同的价值才对。大地似乎很喜欢Cherry的歌词。

有二十分钟左右,我们一边聊着无关紧要的话一边走着。喜欢的食物、最近小学生流行什么、朋友的事等等,我选了容易回答的问题提问。如同真边说的,大地是个不太说话的孩子。但是他拥有理性,他会认真地思考我话中的意义,并做出适切的回答。

接下来,我试着针对他的父母提出了几个问题。但是大地却只是露出困扰的脸,回答我「不知道」——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你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他们两个对你温柔吗?不知道。

大地应该能用更不一样的语言来回答这些问题吧,这表示现在探究这方面恐怕还太早了。

因此我改变了问题。

「你现在能好好地讨厌你妈妈了吗?」

这次他点头了。

「嗯。我讨厌妈妈。」

「怎么样的讨厌?」

大地再次说了不知道。然后,他补充说:

「但是,只要和妈妈说话,我就会很难受。」

「怎么样难受?」

「就像感冒的时候一样。」

「喉咙会痛、头脑昏昏沉沉的?」

「喉咙是不会痛。」

我想知道低着头的大地的表情,于是弓起背并弯着脖子。但还是看不清楚他的脸。

他说:

「妈妈讨厌爸爸,大概是爸爸的错吧。但是她因为这样,常常对我生气。」

「这样啊。真让人困扰呢。」

「嗯。很困扰。」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呢?」

「这是很困难的问题呢。但是你应该有什么作战计划吧?」

大地仰头望着我的脸。他就像第一次看到魔术表演一样,露出了呆愣的表清。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大地你把很多事都当成了秘密。」

我一开始曾猜想,他那秘密主义的另一面或许是对母亲的恐惧感。为了不再被骂,为了不让母亲的心情更差,才会默默地隐忍很多事。

但是和他对谈之后,感觉并非如此。这名少年肯定更加冷酷、更有勇气。如同奉行秘密主义的英雄一般,他打算靠自己一个人解决所有事情。

「偷偷告诉我大地你的作战计划吧。」

「你会替我保密吗?」

「当然,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如果大地希望的话,我也不会对真边说。」

「嗯,别和任何人说。」

「我明白了。这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所以告诉我吧。」

大地点点头。

「我正在写一封信。」

「写给你妈妈?」

「嗯。没办法写得很好——但是我觉得比用说的还简单。写好的那天,我就会离家出走。」

「把信留下然后离家出走对吧?」

「嗯。」

「要去哪?」

「秘密。」

「但你已经决定好了吧?」

「嗯。」

「你要一直独自生活下去吗?」

「那是不可能的。」

「那你要离家多久?」

「一个礼拜左右吧。虽然还不晓得,但我觉得直到妈妈读信为止,我最好不要待在家里。」

他所说的离家出走,和小孩突发性地想独立自主的那种离家出走听起来并不相同。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曾经有过离家出走的想法吗?不晓得。或许我从来没有想过那种事,又或许偶尔有考虑过也说不定。但是,至少我肯定不曾像大地那样,把离家出走当作让母亲读信的手段——一定要正确传达那封信的含意的手段。

这名少年相对于他的年龄来说,明显非常成熟。他知道沟通的适当距离,并不总是愈近愈好。这是很棒的事,但我无法判断这是否是件幸福的事。

我勉强挤出笑容。

「独自一个人的话,一个礼拜也很辛苦喔?」

「是吗?只要做好准备,就没问题了吧?」

「你做了什么准备?」

「钱有七百五十圆。还有糖果,我一点一点地存了一些,很快就会塞满背包了。我还有水瓶,也有手电筒。」

「你要住哪?」

「秘密。但是有人告诉了我一个能睡觉的地方。」

「你不是要寄住在朋友家对吧?」

「不是。」

「谁告诉你的?」

「这也是秘密。」

「是温暖的地方吗?」

「比外面温暖。我白天时有去看过。」

「真棒呢。」

真的很棒。从大人的角度来看,肯定有很多粗糙的地方。但是以小学二年级生的知识和经验,他已经选择了最佳的计划。

「只离家出走一个礼拜,你的话或许真的能做到。能离家出走一个礼拜的小学二年级生,没有几个。」

「嗯。我会努力的。」

「但是依我的想法,离家出走的事最好再等一阵子。冬天夜晚太冷了,等春天以后比较好。」

大地深思了一会儿,接着困扰地皱起眉头。

「带着毛毯的话,应该能撑过去吧?」

「很难呢,说不定会感冒。一直打喷嚏的话,很快就会被找到的喔。」

「对耶。」

「虽说只有一个礼拜,但毕竟是要一个人生活,必须最先考虑的就是健康。不需要特地选择不利的时期。」

沿着河川的步道撞上了眼前的支流而中断了。我们找到了走下马路的阶梯,并坐在正中间左右的位置。水泥制的阶梯相当冰冷,透过牛仔裤夺去了体温。我问大地:「会不会冷?」

大地回答不要紧。

我继续谈论他完美计划的话题。

「接下来,是你的信。写好之后,也许最好先影印一份。」

「为什么?」

「如果你妈妈丢掉的话,会很困扰吧?」

「要是被丢掉了,那也没办法。」

「但是那封信派上用场的时机,或许会到来也不一定。就算你顺利离家出走了,过了一个礼拜后你还是会回家吧?到那时应该会变成一件重大的事才对。」

「是这样吗?」

「嗯。小学二年级生消失踪影一个礼拜,这可是大事件喔。学校的老师、警察都会找你,因为这是关乎你性命的问题,很多大人都会拼了命地找你。」

「会给人添麻烦吗?」

「当然。警察是公务员,是国家和县市付钱给他们的,因为那笔钱是从税金出来的——换言之所有国民的钱——会被用来找你。」

「好难,听不太懂。」

「换句话说,你离家出走会变成整个国家的问题。从在那附近走着的大人们身上,一点一点聚集起来的钱,会被用来搜索你。不只是学校的老师和派出所的警察,你不认识的很多的人,都会因为你感到困扰。」

「我会被抓吗?」

「不会被抓。但你可能会被大骂一顿。」

「只是被骂的话,没关系。」

「就算你没关系,骂你的人也会觉得很累喔。」

「真的吗?」

「嗯。你或许没有经验,但骂人是很累的,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要使用很多能量。」

我并非想阻止大地离家出走。

很多人离家出走的目的应该是放弃沟通吧,或者是因为突发性的冲动,但是大地不同。他为了和母亲正常地互相理解,而打算先暂且拉开距离。不管结果是成功还是失败,我都不想将他表达意志这点说成是错误的。

但是不仔细注意的话,大地离家出走的事,就会被当成和其他离家出走事件一样了。他们只会关注大地的问题,而没有察觉到他真正的意图,就这样随便处理。不管是谁,应该都不期望如此才对。

「这时,你的信就很重要了。只要让大家看到信,或许就没有必要责骂你了。也许就可以用更加不同的、让人心情愉快的语言,来解决很多事情。」

「我不想让妈妈以外的人读信。」

「嗯,我了解你的心情。」

我叹了一口气。

要是一切真的能照大地所想的发展就好了。

「但是你的计划,会把很多人卷进来喔。这件事将变得不只是你和你妈妈之间的问题。」

「也就是所谓的负责任吗?」

我摇头。

「不是这样。你没有义务也没有责任。就算有,也顶多是要健康、幸福地活下去。这是件关乎温柔与正义感的事。」

其实不是这样。

我不打算在这名少年身上寻求温柔与正义感。

我所说的,是关乎效率的事。但感觉这种说法才能说服他。

「既然把大家卷进来了,那么好好说明原委,才比较温柔而正确。但是你没必要总是那么温柔,稍微犯错也无妨,你只要自由地选择就行了。经过选择后,你还是比较喜欢温柔、正确的方式的话,那最后再把秘密告诉他们就行了。」

大地低着头好一阵子。

然后他用微弱的声音,答道:「我会再考虑一下。」

我们和真边由宇会合后,便到Gast。吃汉堡排。

之后我们三人移动到公园,玩了羽毛球。上午风还吹得很强,但下午开始就收敛了起来,平稳的对打持续了很久。

真边似乎贯彻了成为大地朋友的事。她不会提出介入他家庭的问题,也没有问他和我的谈话内容。

将大地送到公寓前之后,回程的路上,我问了她:

「为什么要打羽毛球?」

「因为大地玩羽球时看起来最开心。」

「原来他喜欢羽毛球啊。」

确实,待在公园的大地看来就像个纯洁无瑕的少年。明明是小学二年级却认真地思考离家出走的计划,拥有超越年龄、如大人般知性的他,躲回了他的内心深处。

但是真边却摇头了。

「我想他并不是特别喜欢羽毛球。传接球、排球托球应该都可以。只要是大家可以同心协力的游戏,似乎就能让他感到安心。」

「安心。」我重复一遍。

真边点点头。

「大地肯定是讨厌要分胜负的游戏。我试了多种游戏,他似乎很讨厌获胜。」

「真是复杂的孩子呢。」

「嗯,是这样没错。但是……」

真边困扰地歪着头。

「我觉得他其实只是很温柔而已。之所以看起来复杂,或许是因为我们想得很复杂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关于大地的事,真边肯定远比我还要清楚吧。

*

那天夜里,魔女打了电话给我。

看样子拜托秋山先生传达的话,确实传达给了魔女。她一副不耐烦地说:「让你太轻易地取得联系,会让我很困扰的。」

「抱歉。但是相原大地的事,我无论如何都想征询你的意见。」

「我没有任何意见。」

电话另一头的魔女,叹了一口气。

「舍弃他的是他自己,我不管那么多。」

「那么,如果大地说他想捡回自己,你会怎么做?」

「随他高兴。」

「但是如果你不帮忙的话,大地不就没办法取回他舍弃的自己了吗?」

「说得也是。那么,看我心情。」

「太好了。」

我笑了一声。

「因为你很温柔,所以一定会帮忙的吧。」

「不,魔女是很任性的。」

「但是今天晚上,你打电话给我了。」

「这只是我一时兴起罢了。」

一点也不像是这样。

是单纯因为魔女很温柔,还是有其他原因,这我并不晓得。但是无论是哪种情况,魔女都无法轻易地对舍弃自己一部分的我们弃之不顾。

「可以的话,为了大地想捡回自己的那时做准备,希望你能注意我打去的电话。如果你能做到,那可就帮大忙了。」

「心情好的话,我会接电话的。请不要对我有过高的期待。」

「那就这么办吧。下一次我打电话给你,只会在有关于大地的事要报告的时候。我不会再随便联络你了。」

「所以呢?你在命令我要接电话吗?」

「不是。我无法强制你做任何事,这点我很清楚。我只是想先知会你,我不会有无意义的联络。」

只要传达这件事,她应该就会诚恳地回应我,不会不留心我的联络。

魔女什么都没有回答。

她依然用不耐烦的语气地说:「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我回答「不是」,并向她问道:

「可以请你告诉我被舍弃的大地的状况吗?」

「没什么特别的,很平常。另一个你和真边由宇,似乎也好好地陪着他。其他还有几个和他亲近的人。」

「他会不会寂寞?」

「不会太过寂寞。」

「多少有些寂寞?」

「谁知道呢。我不是他,所以不清楚。」

「这样啊。那么,最后一个问题。」

我之所以想和魔女谈话,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大地。

但同时,我还有另一件在意的事。

「你和安达谈过了吗?」

她对魔女留下了口信。

——你的做法,没办法让相原大地得到幸福。你来见我的话,我就告诉你原因。

相当不可思议的口信。简直就像魔女想让大地得到幸福,而安达知道这件事一样。她对魔女的事,到底了解到什么程度?

电话另一头的魔女沉默了一阵子。

我继续问她:

「安达的目的是什么?她想舍弃的是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魔女总算开口了。

但是她说出的话,并不是我的疑问的答案。

「你真正想知道的,不是那种事吧?」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点嘲弄。但另一方面,我却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想强硬地转移话题。或许只是我自认为是这样而已。

「你想知道的,不是真边由宇舍弃的东西吗?」

我不禁露出微笑。

如果魔女认为那种话可以当作反击,那她可是彻底误解我了。

「不。那是我最不想知道的事。」

「不用逞强。」

「是真的。因为那是我想靠自己弄清楚的事。我不打算让别人告诉我答案。」

「原来如此,真是纯情呢。」

那么晚安了——魔女说道。

晚安——我这么回答。

电话挂断了。魔女就像是在避开安达的话题一样。

我叹了一口气,倒卧在床上。从窗户看得见月亮。膨胀到一半的半月,照亮着周围的薄云。我有种感觉,这天空与魔女应该很相衬。

4

我和安达联络了几次。我们总算能碰面的日子,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尽管是圣诞节当天,却不像圣诞夜那么热闹。昨晚开始飘出的云,将城市给遮蔽住了。

和暑假最后一天时相同,我坐在与安达初次见面的上岛咖啡店的吧台座位,等着她出现,但有几点与当时不同。在窗户另一头来往的行人们,将大衣包得紧紧的,而我所点的咖啡是热的。我也已经很习惯操作智慧型手机,也能顺畅地在荧幕上打字。但是安达的事,在过了将近四个月后的今天,我还是不太清楚。

安达出现的时间,仍是在稍微过了约定时间的时候。她现身时,托盘上放着熏鲑鱼三明治和热拿铁咖啡。

「圣诞快乐。」

她说。

「圣诞快乐。」

我这么回应。

安达在我的旁边坐下。然后就像那天一样,从托特包里拿出充电线插进插座,并连上智慧型手机。

「那么,七草同学。你好像很想见我的样子,怎么了吗?」

「我思考了你的事之后,有几件感到在意的事。想请你务必告诉我。」

「可以吃完三明治再说吗?我还没吃午餐。」

「当然,请慢用。」

安达双手抓住熏鲑鱼三明治,并将其送到嘴边。但是在咬下三明治前,她将视线瞥向了我。

「不要盯着我吃东西啦。」

「啊,抱歉。」

「闲着的话就说说话吧。你在意我的什么?」

「好吧。」

我将视线移向前方的玻璃窗,上面隐约映照出了咬着三明治的安达。

「我首先思考的是,你是用什么方法和魔女取得联络的?虽然还有其他在意的事,但从这里开始思考似乎比较容易理解。从结果来说,你拜托秋山先生传话给魔女,我总觉得这好像是你从一开始就预定好的事。从第一次和秋山先生见面的那天起,你就希望魔女能再联络他一次。」

安达什么也没回答。

她用平稳的速度,一口一口咬下三明治。

我留意着不要看向她,并继续说:

「我向魔女传达了秋山先生的事,接下来魔女打了电话给秋山先生。然后你的口信传达给了魔女。你是不是预测到了这个走向?但要是如此的话,有件事让人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注视着映照在玻璃窗上的安达。她将吃到一半的三明治放回盘子上,吹着拿铁咖啡,并静静地将咖啡送到嘴边。这段期间,她的表情没有变化。

「单纯地来想——你有一个行动是多余的。托付口信的对象,应该也可以是我才对。当然,魔女也有可能跳过我——直接联络秋山先生。即使如此,拜托我和秋山先生两人传话,机率会更加提高。」

为什么安达只把口信托付给秋山先生呢?

我认为口信的内容藏有线索。

「我请秋山先生告诉了我你的口信。我记了下来。」

我开启智慧型手机,朗读她的口信——你的做法,没办法让相原大地得到幸福。你来见我的话,我就告诉你原因。

「让人非常印象深刻的内容,而且还隐含着许多情报。至少,能清楚明白的有两件事,能猜想到的则有三件事。先从清楚明白的事开始吧。首先,你认识大地。第二个,你知道魔女和大地之间有关系。」

说了这些后,我叹了一口气。

我开始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相当滑稽的事。我好像明白为什么悬疑故事的侦探都不太愿意公布真相了。能够一直若无其事地做这种丢脸的事,那才比较奇怪。

「我累了,可以省略吗?」

我这么说。

安达则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行,感觉很有意思。」,

「我可不是为了取悦你才说的。」

「有什么关系嘛,都在圣诞节碰面了。我也很顾虑你了,再加油一点嘛。」

「你究竟哪里顾虑到我了?」

「比如说,我选了在吧台点餐的这种店。这样你就不用烦恼,是不是应该由你来出咖啡的钱了。」

「那还真是帮了大忙,谢谢。」

「那么继续吧。能猜想到的事,至少有三件对吧?」

被催促的我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我只好继续说:

「第一,你打算隐瞒你和相原大地有关联的事,所以才没有拜托我传达那个口信。第二,你知道魔女的目的。用目的这个词,或许并不适当。总之我认为大地的幸福,是你和魔女交涉的筹码。第三,因为某种原因,魔女不想和你联络。至少你是这么猜想的。」

「最后一个我不太明白呢。」

「只是猜想而已。」

「但总有个理由吧?」

「因为你的口信并不自然。如果没有任何原因,你没有必要用那种向魔女提案交涉的说法。只要说『我想舍弃自己的一部分,请打电话给我』就可以了才对。」

「原来如此。」

安达点点头,并将最后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接着用纸巾擦拭指尖。

「然后呢?我只要一个一个回答,你的猜想是不是正确答案就行了吗?」

「要是你愿意那么做,我会很开心的。但是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你和大地的关系。其他事你不想说的话也无妨。」

我之所以在意安达的意图,理由只是出自纯粹的好奇心。

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不管她想怎么利用魔女,都和我无关。但要是和大地扯上关系,我就不能置之不理。只要真边由宇在乎的大地问题能够完美地解决,其他事就和我无关了。

安达一脸无趣地拿起智慧型手机。

「回答你的疑问,对我有什么好处?」

「那正是问题所在。我找不出有什么好处。」

安达没有任何理由对我说出真相。我自己也是,连见过魔女的事都没说出口。我们既不是同伴,也不是朋友。

但是我不能保持缄默,因此我提出了提案。

「我知道一间很好吃的松饼店,我请你去那家店吃,怎么样?」

安达一边用指尖操控智慧型手机,一边说:

「听起来挺诱人的,但不太够呢。」

「那么,给你魔女的电话号码怎么样?应该挺珍贵的吧?」

「你知道她的号码?」

「嗯。是她实际打来的电话号码喔。」

「但是反正她也不会接吧?」

「这也不一定。打到她烦的话,说不定好歹会接一次。」

「还差一点。我不喜欢打电话。」

要是凭这些她就点头同意的话就好了,但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话虽如此,没有经过对方许可就把电话号码告诉别人,也让我有点抗拒。因此也可以说幸好不顺利。

「下一个,姑且算是我的底牌。」

「嗯,是什么?」

「能够确实见到魔女的方法,怎么样?」

安达的视线总算离开智慧型手机,并抬起头来。

「真的吗?确实可以?」

「是讲得有些夸大了。正确来说,是我想出的方法中,最有可能见到魔女的方法。」

「原来如此,有点兴趣呢。」

安达将手抵住娇小的下巴,沉思了一阵子。接着她轻轻地摸了一下眼镜,调整位置,并说:

「嗯。在这之中还是松饼最吸引人。」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松饼?」

「但是只有这样不够。如果再加上圣诞礼物的话,我就告诉你大地的事。」

「什么礼物?」

「什么礼物好呢?不用太贵的也没关系,两千圆左右就好。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

我勉强点点头。

我内心相当混乱,无法了解安达的意图。她就像是要让我混乱一般,刻意做出了无意义的应答。

「不用那么烦恼啦。」

安达笑了出来。

「收到圣诞礼物,还是会很开心的吧。还可以和朋友炫耀,理由就只是这样。好了,快把咖啡喝完,去选礼物吧。」

我叹口气,照她所说地拿起了咖啡杯。

确实没有必要烦恼。虽然我对安达的事一无所知,但我究竟又知道谁的事呢?

我们在街上晃了一个小时左右,安达总算挑中的礼物,是在民族风杂货店一隅发现的玻璃球坠链。玻璃球的形状就像颗蛋,颜色是斑驳的深蓝色。窥探里面的话,能看到几颗小小的气泡。一八六零圆。根据店员的说法,似乎是以宇宙为意象设计的。

因为还可以包成圣诞节用的包装,因此我请店员将那条坠链,放进了系着红色蝴蝶结的绿色纸袋里。就这样,用一八六零圆模拟而成的宇宙,确实有了圣诞礼物的样子。

「圣诞快乐。」

我将坠链交给安达。

「谢谢,圣诞快乐。」

安达立刻将才刚用金色贴纸封起来的包装打开,将坠链戴到脖子上。她将纸袋整齐地摺起来,收进托特包中。

之后,我们照刚才所说的前往松饼店,那间店在班上的评价是很美味。虽然对地点和店名的印象都有点模糊,但有间店排了五组队伍,因此我猜想恐怕就是那里。

松饼的外表很简朴,没有鲜奶油或水果点缀。刀子一插进去,由奶油烤成的表皮便酥脆地被切了开来,内部就像融化了一般柔软。比起一般的松饼,味道更像法国吐司。

安达似乎很中意这松饼。她露出罕见的纯真笑容,说了「好好吃喔」。之后她便说出了大地的事。

安达会遇到大地,似乎完全是个偶然。八月的某一天,她发现了坐在公园长椅上的大地。安达说,他看起来宛如被遗忘的玩偶一般,很不安的样子,于是她忍不住向大地搭话。然后,她对他说了关于减法魔女的事。

我问:

「告诉他魔女会出现在小学校园的人,是你吗?」

安达点了头。

「这是我调查魔女的事时,所发现到的其中一个传闻。我想以小孩子来说,在小学应该正好。」

「然后呢?为什么你知道大地见到了魔女?」

「因为后来我又见到了他几次,和他说了些话。大概是因为他的家就在附近吧。」

事实上,我也和大地问了他与安达之间的关系。

从他那里听到的话,和安达的话没有矛盾,她没有说显而易见的谎言。但另一方面,我也不认为她说出了一切真相。

安达耸耸肩。

「抱歉,是件无趣的事。可以的话,这份松饼让我出钱吧。」

我摇了摇头。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和大地说减法魔女的事?」

「当然是因为他好像有什么烦恼啊。」

「只是这样?」

「嗯。」

「总觉得有些不协调感啊。假使小学生有什么烦恼,一般人会因为这样,告诉他会抽出人格的魔女的事吗?」

小孩子和减法魔女的传闻,果然很不协调。舍弃自己、抽出人格……要谈论这种话题,等他长大一些再说就行了。

安达将沾满糖浆的一小块松饼送进嘴里,然后嗤笑了一声。

「因为我比你还要肯定减法魔女的存在。」

松饼钱还是由我出吧——安达说道。

不,我答应你了——我这么回答。

因为无法说出能当作交涉筹码的话,所以她才会选择松饼吗?要这么解读,也不是不行。但我还是觉得有种不协调感。

我们各自都不肯让步,于是最后松饼的钱是各付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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