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死得很快
校队:浅井ケイ
静心侧听。
他的声音是如此纤细、轻柔。若不小心谨慎仿佛会像肥皂泡一般破碎。所以我凝神屏息,静静地听他说话,同时注意自己尽可能不无意义的插话,表情也尽可能的没有任何变化,这没什么难的,毕竟他的声音如此清澈,却如此悲伤地说着关于母亲的话题。
相原大地,小学二年级的少年。
要说他是哪类的人话我觉得是比较沉默寡言的一类,至少我从没听过他大声说话的样子,也不太可能会大声的笑出声来。但实际上他倒也不内向,有着能够倾听对方话语并以简练的语言提出恰当疑问的知性。
我自然很中意大地,即使年龄有差距,也像是普通朋友一般相处。如果能有十分钟和大地单独说话的话,大部分人都会对他有好感的吧。可是也有例外,而我正从他那得知关于那个例外的事。
【母亲,大概是讨厌我的声音】
大地说着。
然后他低下头,沉思着什么。谁都不在说话的时候,秒针的声音烦躁的传入耳中,那是从我床上枕头边传来的声音。
我们生活在一座被称为阶梯岛的岛上,一所名为三月庄的宿舍生活。我最近十天几乎每天晚饭后都会邀请大地来我房间,为了了解大地的家庭情况。通常我坐在床边,大地则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着,一边低着头一边缓缓的说着。
【是有哪里不一样?我不懂,可是,别人说了不会让她生气的话,我说的话她就会生气,像是早上好、晚安什么的】
这类的事,其实我并不想听,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和他玩玩纸牌什么的。大地也不想说这些事情吧,说出的每句话都在伤害着他。可我还是想要理解他的情况。即便进入他内心深处非常个人的、纤细脆弱的地方,让他的伤口流下更多的鲜血。
这么做是正确的什么的,我没法对自己的行动有这份自信。至今也依然觉得这样做有一半是错的,现在的我并没下定决心去改变些什么,也不是什么正义感使然,仅仅是放弃了而已,放弃了对这个少年的某种温柔。我不想用好听的辞藻来修饰所做之事。
我问询着。
【为什么你的母亲,讨厌你的声音呢?】
大地又陷入思考,过了一会,他用与自己的年龄大半相符的,不能说丰富的词汇回答我。不过这名聪慧少年所说的话语一定是诚实的吧,不是想到什么回答什么或者反射性的回答问题。比如说,对我的提问回答不知道或者不明白也是可以的吧,但他对自己所言的每句话都有过详细的推敲。事实上,大地肯定没有完全明白母亲对他的感情吧,无论头脑多么灵光,这对小学二年级的他而言实在不是能理解的问题。但大地确实的在思考,并给出他的答案,同时所说的话,基本上没有偏离实情。
【母亲也许是讨厌小孩子的声音】
大地这么说着。
他所说的小孩子,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指年龄呢?还是指母子关系的孩子呢?通常会理所当然的认为是前者,但是也不能肯定,到现在为止,有很多次他所的所言比我想象中要具有更加深切意义的经验。
大地抬起头,直直的看着我。
【该怎么才能成为大人呢?】
非常困难的问题,因为没有正确答案。一般论而言有多种能让人接受的解释,比如能做到经济独立大概算一种答案吧。但是被纯真的孩子这么提问的话,再过个十年就可以了,这样的回答也不错。根据其他不同的对象和情况,估计会有更加不同的答案——理解了权利和责任的关系、能独立生活、被家人认可之类。
但没被母亲所爱的小学二年级少年这么问着我时,究竟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呢?我还是高中生,还没到能谈论大人本质的年龄,此时面对这类复杂的问题,若是能用巧妙的谎言应付过去的话,算不算是一种往大人的成长呢。
可只有和大地在一起的时间,我决定尽可能的用诚实的话语去回应他,所以,我选择了最不像谎言的话语来回答他。
【我也不知道,今后我们一起来考虑这个问题吧】
【恩】
【以你母亲真的讨厌你的声音为前提的话,为什么大地会觉得自己长大了就能解决了呢?】
【我长大了的话,就不用每天都和母亲见面了】
【能这样空出不见面的时间是关键?】
大地反复思量着时间,认真的考虑着,慎重的回答道。
【是这样也说不定,至少选择的余地,我觉得应该不错】
【要选择什么?】
【在一起的时间,分开的时间】
原来如此,我也有同感。
想见面的时候见面,不想见面的时候不见面,这也是一种正常的与人交流方式,但通常这是在不考虑年幼孩子与他的母亲这样的关系为大前提的情况。就我而言,非常清楚这样的想法已经远离我本来的目的,考虑如何建立健全的亲子关系的时候,往孩子长大了之后就能得到妥善解决简直是本末倒置。重要的明明是父母必须好好的尽到家长的责任。
我再次问出了必然会伤害到他的问题。
【你母亲是从何时开始讨厌你的声音的呢?】
大地露出愁容,我顿时有些后悔,应该有更好的问法的,同样的问题换不同的问法慢慢地去询问,比如问和母亲之间的种种开心事,而推测出其中无法填补的空白会是这个问题答案的线索。
大地不再开口,而我静悄悄看着他,周围安静的再次听到了秒针转动的声音。终于,房间外传来敲门声,我对着房门方向说请进,之后门口探出了三月庄的管理人春先生的脸,他对大地说。
【浴室空了,一起洗澡吗?】
大地看着我,我点点头说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
询问对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少年而言绝不能说是幸福的家庭情况,有的选的话我真不想这么做,而对大地而言,也不该一直在阶梯岛生活,一般而言理所应当的,孩子应该在亲人身边生活,同时,这个岛本就不该是这样的少年所生活的地方。
阶梯岛是被舍弃的人们生活的地方,我们就像被丢进垃圾箱一样被舍弃来到这里。
而舍弃我们的就是【我们自身】,通过和魔女的相遇,我们舍弃了自己人格的一部分,比如爱哭鬼的自己、暴躁的自己,将这类不需要的自己像是搓揉成球的纸张般丢到垃圾箱。而这些被丢弃的人格,便是我这类。听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一样,却是无可非议的事实。我遇到魔女,也遇到了现实中的——丢弃掉我的——我。魔女就在我眼前让晴朗的夜空下雪,所以我有相信魔女以及魔法存在的依据,根本没有否定的理由。
所以说,阶梯岛是一座充满悲伤的岛。
因为在这里的人,全都是被自己所舍弃的人格。
当然对此我不持完全否定的态度,因为我觉得舍弃自己不需要的人格,也是一种成长。比如小时候的我,就好像对英雄非常憧憬的样子,幼儿园的毕业相簿里有一栏是将来的梦想,当时的我填上了当时电视上看到的英雄战队的名字,虽然现在不敢相信,但是我确实有那样的时代。
偶尔突然想找小时候自己好好保存的玩具现在在哪却完全不记得的经历,大概谁都有过吧。与这同理,想要成为英雄的自己早已消失,自己却完全没有舍弃那部分的自觉,可这也算一种成长吧,当升到初中生或者高中生之后依然憧憬着战队英雄这种,果然还是会被人觉得孩子气的吧。
假如人可以自觉、主动地将不需要的自己舍弃的话,这一定能被称为努力的结果吧。努力开花结果的话,那一定是值得拍手称赞的美好、幸福、正确的事情。就算中途借用魔女力量这件事无法否认,但是这就跟运气不错遇到很好的老师从此变得不再讨厌学习一样,这只是通过魔女的魔法来舍弃一样的事物而已,并没有多么大的差别。说到底所谓成长,并不是只算单靠本人的努力去改变些什么,环境因素带来的变化也是很正常的。
但是,另一方面大地本身也有很大的问题,年幼的少年作出舍弃自身这种事,实在是让人伤感。小学二年级明明还是能继续憧憬英雄的年龄,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年龄,得出不得不得出否定舍弃自己的结论呢。
如果可以的话,他应该离开阶梯岛。不过也不能像从燃烧的垃圾堆里去除铝罐一样直接对他说这里不是你该生活的地方,单方面把他赶出去。大地之所以会在这里,肯定也有很重要的原因,在解决这原因之前,不能送他直接离开这里。
大地究竟【舍弃了什么?】这点上,我想自己已经基本知道正确的答案了,他舍弃了对母亲的厌恶,对不断变得讨厌母亲的自己感到恐惧,从而将此舍弃。
这绝不普通。
虽然不明白什么样的少年才算在普通的范畴内,但大地的情况一定是特别的,他特别的温柔。也被母亲所讨厌,仅仅因为说了【早安】或【晚安】这样的招呼就被发火,可就算如此却还将讨厌母亲的自己舍弃了。
如果我眼前的大地,就是他讨厌母亲的全部自身的话,这样的他到最后还是会消失的吧。不过这也要建立在正当的程序下一步步实现,首先需要现实里的大地取回岛上的自己,再次带着这个讨厌母亲的自己,并在之后的日常生活中让讨厌母亲的自己逐渐消失。不仅靠他自己的努力,更是因周围环境因素的影响,所必然带来的自然结果。
我,能给他现实中的生活环境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老实说,我觉得不可能,因为我也被自己舍弃,至今无法离开阶梯岛。明知道不可能顺利,但觉得不该这样问关于他的家庭情况的我,还是问了出口,明明所作所为仅仅是扩大他的伤痕也说不定,但在另一个角度上而言,就算对大地的问题保持距离,我也不觉得事情会有所好转。
结果,我究竟该放弃哪边、选择哪边呢。是放弃大地不会继续受伤的道路,亦或是放弃让他直面问题呢。如果单论我个人的话,大概会选择后者,并不是我而是期待着别的谁去解决,自己只负责和大地开心的玩扑克牌吧。
但是实际上,我明知道自己基本不可能解决,却还是决定去直面大地的问题。
如果说我这么做是有原因的话,那一定是因为我所爱着的星星今晚也在何处闪耀着光芒吧。
*
我和春先生以及大地下到一楼,在食堂用我们各自的杯子喝了杯牛奶,之后春先生带着大地去了澡堂,我在厨房洗净三人的杯子后重新放好。此时食堂除我以外没有别人,正在准备关灯回房后,听到了电话铃的声音,是放在食堂角落的粉色公共电话,那部电话响的声音。
黑暗中想起的电话声,就像成群的乌鸦发出的叫声一样感觉不吉利。我把那只略显沉重的话筒放到耳边,望着窗外射入的月光,听到了声音。
【晚上好,今天是个月亮非常漂亮的夜晚呢】
是女性的声音,肯定的,但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听起来既像小孩子又像老年人,谁都能发出又好像不是任何人的声音,是那种无法让人想象话筒对面的声音。
以前,我曾听过一次相同的声音——是魔女的声音。
当时也是通过电话听这个声音的主人说话,当然这位主人是谁我不知道。魔女本人我倒是知道,是我的同班同学,可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女,无论如何也无法和这个声音扯上联系。
魔女,其实不只有一位?
虽然不明白情况,可是我还是用平时接电话的态度去应对。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说说话,所以打电话给你了】
【怎么了?】
【有想告诉你的事】
话筒的对面,魔女笑了,不过并不是我听到了笑声,但有,在笑的那种呼吸感,又或者说这也是魔法的一种,我确实明白魔女笑了。
魔女说着。
【这样下去很快,阶梯岛会迎来毁灭】
至少这是非常适合魔女的台词,不吉的预言。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能告诉我一些,比较具体的事情嘛】
【某位少女,会夺走魔法】
完全不明白,要是能这么回应的话就好,可我却对她所说的心里有底。
【魔法是那么简单的就会被夺走的东西吗?】
【并不简单,但根据情况,魔女必须有身为魔女所需要的资格】
资格。
【那是什么样的资格?】
【身为幸福的存在】
首先让我感觉真是意外的答案,倒也不是无法预想得到她的回答,只是这还真是个模糊的说法。
她接着说。
【魔女是被幸福所诅咒,通过自由、任性、幸福这样的条件而使用魔法】
【如果变得不幸的话,就不能当魔女的意思?】
【是的,好好考虑一下她的幸福吧】
【她是指的谁?】
【不需要我说什么吧,事你所熟知的魔女】
我叹了口气,以后究竟要发生什么事。
【不能当面说吗?】
【不能,并没有这样的预定】
【为什么,你不是因为想帮助她才打电话给我的吗?】
【不是哦,谁使用魔法,都跟我无关】
怎么回事,这位魔女,究竟在想什么?
她又笑着说道。
【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会怎么想、怎么做;放弃什么,不放弃什么,就像观众看舞台上的演出一样,只是在远处观赏】
我有很多想要问的事情,很多不明白的事情。
【如果让我看到有趣的发展的话,会为你送上掌声的】
那么就晚安了,这么说完魔女挂了电话。
我就这样拿着话筒,望着射进窗户的月光,耳边反复回荡着刚才电话里的声音。
魔女、魔法、阶梯岛。
究竟是谁在追求着什么呢?
这种事当然无法明白,我甚至连自己想要的东西都不清楚。我把话筒归位,走近窗边。阶梯岛的冬天还未结束,此时仰望星空,依然没能找到我最喜欢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