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瘫坐在狭窄的地道里。
四面的土墙与天花板彷佛随时都可能崩塌,让待在地道内的人极度不安。正常来想,地道应该超过数百年都保持著这样的状态,所以没必要感到害怕,视觉效果却总会对人类造成影响。
「……总之,我们撤退了是吗?」
老师喘著气,调整呼吸。
他的目光投注于新加入的人物。
脸孔模糊不清的白银骑士伫立于那里。
不过,我所说的模糊并非是指他的表情。实际上不只脸孔,他包括手脚在内的整体轮廓都显得朦胧。就算如此,配上他那不明所以,感情丰沛的──应该说表现丰富的一举一动,大致上还是能判断出他现在心情如何。
「那是当然喽。我本来就不适合这种刀光剑影的街头表演,看重的只有用来搂抱女人的手和嘴里的舌头而已。光是能够从那堆教人郁闷的骸骨兵之间清出一条路逃回安全区域,你们就该视作是种难得的幸运了。」
从他光明正大地这么宣言来看,这人大概是真的拥有实力。
毕竟确实是为他所救,我们也没办法反驳。
我们逃离那群骸骨兵,一头雾水地不断奔跑,总算抵达了此处。除了一开始走下的阶梯,这个地下洞窟似乎还连接著许多岔路,我们正躲在其中一条岔路里。
于是──
「…………」
我依旧一片茫然。我连作梦也没想过,会从亚德内部出现这样的骑士。我怎么可能想得到?
我的手中现在仍握著镰刀。
藉此忍受彷佛随时会令我崩溃的恐惧。
老师瞥了我一眼后,悄然开口。
「你方才说你是凯爵士吧?」
「哦,你尊称我为爵士?」
「那是当然的,凯爵士Sir Kay。若你是那位亚瑟王的义兄的话。」
明明知道这件事,我却险些发出惊叫。
亚瑟王的传说。在不列颠家喻户晓的圣剑与圆桌传奇。受到许多冒险与罗曼史点缀的骑士传奇原型。
那句话听得骑士咂嘴。
「出来的人是我,真可惜啊。说归这么说,传说这种玩意儿,在实际遇到后觉得失望也是当然的。就像在夜空中闪耀的星辰,实际触摸后就会发现大多都是石块吧?虽然当中应该有一些星辰的光芒足以让人觉得真相无关紧要,但那种无聊的玩意儿不合我的胃口。」
他十分不快地皱起眉头。
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感到不安。
我认得那些举止。明明认得,却与记忆不相符。明明不相符,我内心某处却十分笃定两者来自同样的源头。矛盾的感情与印象不断动摇我。
「……圣杯会赋予圣杯召唤的使役者现代的知识,那么,除此之外的英灵,是由世界赋予知识吗?」
「哈!魔术师真是不管何时何地都记了一堆没用的故事啊。我看你是不是像旧书一样都长书虫了?」
「或许没错。」
老师一本正经地颔首,骑士越发没精打采似的耸了耸肩。
「不过,你这个推论以答案而言算是三十分。我既不是使役者,也不是英灵。因为并非来自英灵座,世界也没有理由灌输知识给我。方才的讯息是铭刻在那个吝啬鬼封印礼装里的知识。」
骑士订正道。
最后那句话带给我最为强烈的冲击。
听到那句台词,我拉开紧绷的喉咙猛然大喊。
「亚德怎么样了!」
我忍不住跪著爬过去。
「为什么他没有回应我的呼唤!他坏掉了吗!」
在我的人生中,或许是头一回像这样去逼问初次见面的对象。此刻的我忘掉所有胆怯与恐惧,逼近那名白银骑士。
骑士的手伸了过来。
他用拳头敲了镰刀表面一下。
「他并未损坏。」
骑士──凯摇摇头。
那句话给我带来了深刻的救赎。
「不过,他暂时停止运作了。我能像这样化为实体,也是靠他消耗一直累积的魔力才办到的,算是种秘技吧。当然,一方面也是这里的环境适合所致。」
「停止运作……」
我握紧大镰刀,吞了口口水。那到底会停止多久?
一天?一个月?一年?或者需要更加漫长的时间?
只是,骑士似乎也没有答案。虽然那是我最想知道的事,但我忍住冲动,寻找其他有意义的问题。必须询问的事情堆积如山,我从中挑出一些比较有用的问出口。
「那么,为什么你会从亚德内部……」
「我想那边的魔术师大致上都明白了吧?」
骑士拋出话头。
老师在停顿了一会儿后回答。
在停顿下来,谨慎地考虑过假说之后──
「亚德的人格模型本来就是你吧?在这里所指的人格模型,也包括肉体及装备的细节条件在内。因为人格绝非只取决于精神……不过,我不明白你能够像这样化为实体的理由。」
老师开口道。
「大致上就是这么回事。」
「人格……模型……?」
「那把『枪』啊。」
骑士指向我的大镰刀说道,这代表他知道这柄大镰刀的真面目。不过,他是亚德召唤出来的,这也是理所当然。
圣枪先锋之枪。
据说那从前曾是亚瑟王用过的武具,与圣剑胜利之剑齐名的宝具。
「严格来说,我是用来封印这把『枪』的礼装的人格模型。这座村庄可是那家伙的遗体与『枪』最早被运送至的地点。」
骑士看似感到十分不耐烦似的继续道。
「然后,要封印『枪』的时候,我被选为亲族中最适合的人格。哈,因为我跟其他骑士傻瓜们不同,对武功或神秘不感兴趣,不会搞出封印后却想积极解除封印的蠢事。那种教人目不忍睹的家伙,只要睡得著,最好就尽量沉睡。」
骑士所说的内容,我只听得懂一半左右。
那是指他曾经效命的国王吗?
亚瑟王。
对他而言的义弟──按照我故乡的传说,应该是义妹。他们的关系似乎相当复杂。
「我不知道那家伙的遗体最后怎么样了。格拉斯顿伯里坚持当地是他象徵上的埋骨之地,那个说法一定也有其意义吧。因为人类的信仰所在之处会存在意义。那家伙一路以来所保卫的就是这座岛本身,也没有仅限特定地点才能当成坟墓这种事吧?」
骑士以轻快却阴郁的口吻说道。
可是,那番话沉重地压在了我的胸口。他的每一句话都宛如自遥远时代响起的丧钟。这大概是因为我接触过了。在解除「十三封印」中的五道封印之际,我听见包含凯爵士在内的骑士们立下的誓言片段。
「此为,为生存而战。」 ──承认,凯。
「…………」
我深呼吸。
自己的想法只属于自己。
就算当时我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也不能强加在眼前的骑士身上。就算他们的声音鼓励过我,告诉骑士这件事也没有任何帮助。我应当面对的,是此刻置身于此的这个人。
我谨慎地斟酌词汇。
我朝骑士抬起头。
却正好与在这时候探头注视我的骑士四目交会。
「不过,还真像啊。」
「咦?」
「不,我收回那句话。虽然像却不像。嗯,一点也不像。」
他自顾自地这么接受后,微微颔首。
是像还是不像呢?
当然,我知道骑士说的对象是谁。大家一直告诉我,我长得像那个人。
「我、那个,跟亚瑟王──」
「一个人的印象并非只建立在长相上,你要像那家伙还差得远,无论你的由来如何都一样。」
骑士说著,转动肩膀。
「无论如何,你们想从这个复杂的状况中脱身吧?在脱身之前,我会同行的,毕竟那是这家伙召唤我出来的目的。尽管劳动环境有些问题,短期间的话倒还能忍受。」
「你不说地点,而说了状况,是因为你知道我们正在遭遇什么样的情况吗?」
骑士不耐烦地如此回答老师的问题。
「我当然知道。你们说过这是『第二轮』吧。」
第二轮。
我们透过翠皮亚之手,从足足半年后的时间轴上传送至此。虽然不清楚这里是否为实际上的过去,但已经足以让我这样认为。
从前,我与老师才刚相遇之后的时间。
「那个讯息也来自亚德吗?」
「对。虽然很复杂,凡是这女孩耳闻、目睹过的事,匣子大多也会掌握其内容,而那些讯息也会与我共享。」
「我想再问一个问题。」
老师补充道。
「这个地下洞窟到底是什么?」
「很遗憾的,亚德不知情的事我也不知情。生前的我并未被直接带来此处啊。」
骑士动作夸张地耸肩。
「不过,这里的确可以说是布拉克摩尔墓地的主体。」
阴郁的嗓音沉淀在地底阴凉的昏暗之中。
2
【……他们跑了?】
那股意念轻盈地在洞窟里扩散。
戴面具的少女坐在中央。
怪异的骸骨兵们宛如护卫著她一般伫立于周遭。场面明明像恐怖片般令人毛骨悚然,却不知为何又伴随著奇异的庄严与真挚。
如同已然失落的久远骑士传奇。
【怎么办到的?】
她提问,数名骸骨兵就喀哒喀哒地咬合牙关。虽然没有发出正常的言语,那个举动似乎成功向少女传递了某些讯息。
【有白银骑士现身?】
停顿大约几秒钟后,意念继续道。
面具少女轻触下巴,思索半晌。
【追。】
骸骨兵群展开行动。
它们三三两两分头进入洞窟的几条岔路。不知道是什么机制所致,只由骨骼及与魔力组成的它们似乎也具备自我判断能力。
戴面具的少女依然端坐在岩石上。
那块岩石与她身上的铠甲宛如铁制的花卉。那么,她端坐的岩石或许就像是王座。假使离去的骸骨兵们是近卫骑士,她便正正具备了一国女王应有的风格。
地下世界的女王。
若是在古代,应该称作冥府的女王吗?
不久之后──
「如果逃得掉……就逃吧。」
她这么呢喃。
嗓音宛如石块在摩擦一般沙哑。就像已有多年不曾说话的人强行运用声带发声。
「逃得远远的,奔逃到任谁也无法触及之处。如果那种地方真的存于世上,就逃进遥远的理想乡Avalon吧。」
那句话宛如祈祷。
「……可是,无论何处都不会有那种地方存在,更何况是对于你和我来说。」
声音低沉的响起。于连余音都消失在黑暗中之时,咕咚,传来另一个声音。
戴面具的少女回头。
那里恰好是与骸骨兵们离开的方向相反的方位。
【什么?】
她再度以意念询问,前方有著一股气息。
气息告诉面具少女某些事,面具少女多次轻轻颔首。
【……这样吗?我听说教会从以前就在进行监视,那边也展开行动了?】
面具的意念就像在复述早在许久以前便得知的事情一样。
后续的想法来得极为迅速,就像重新算出从多年前就开始演算的结果般,那语调反倒流露出无聊。
【我知道了。遵照古老的契约,我发誓会清除他们。】
带著余温的风吹过地底。
意念在最后这么替这次的互动作结。
【我成为她的时候到了。】
*
夕阳落在地平线上。
在一整片涂满山麓的赤红当中,村庄里有几个人影匆忙地行动著。
他们的中心是教会。这个历史悠久,十分平静又平凡地运作著的地方,已遭到截然不同的气息侵蚀。
首先,教堂门扉被人撞破。
附近的彩绘玻璃被砸得粉碎,圣水盘也遭到钝器捶打,圣饼盘与香炉等祭器无一例外被摔在地上。
那个设施内从外界带来的宗教因素全数被毁损,看起来简直像是村庄终于暴露出原有的面貌……勉强没有损坏的讲坛上,伫立著祭司以外的人物。
「……那么,谨遵吩咐。」
沙哑的声音响起。
一瞬间后,老妇人抬起目光。
她是村中众人当成姥姥仰慕的人物,也可以说是实际上的领袖。
在她面前聚集了众多村民。以人数来看,大约有平常参加礼拜者的两倍。只是,目前弥漫于圣堂内的气氛与平时有决定性的差异。不,在这个情况下,应该说他们也暴露了本质吗?
「听著,我们国王的碎片,终于做出了选择!」
喔喔──村民们发出欢呼。
他们似乎将老妇人的发言视为神祇指示的预言。
他们原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集结的团体。
平凡的村民身分是种伪装。他们远从几代、几十代以前开始,便是为了这个时刻存续。特别是自从格蕾转变成那个模样以后,所有人都为能够诞生在这个时代而欢喜不已,对此迫不及待。
以前埋没在旧杂货店里的中年老板手持锋利的锄头,总是在店门前打瞌睡的全村唯一一间饭馆的老厨师打磨著他偷偷收藏的短刀。
想起那名少女,人人都笑容满面。
对于那名少女的成长,人人都彷佛面对自家事一样感到欣喜。
「大家都明白吧?」
此刻,老妇人发出指令。
她的嗓音也像年轻了数十岁般。
「迎接我们的国王。迎接未来之王。那一刻终于来临了。」
没有任何人发出一声咳嗽。
每个人浑身都充斥著亢奋。一股堪称狂热信仰的强烈意志。将近一百人左右的群体展现无比的团结,彷佛化为一头巨大的生物。
「绝对不能让她走出这座村庄。」
老妇人继续道。
「玛格达莱娜。」
被点名的女子静静地走上前。
那是格蕾的母亲。
宛如终于想起自己叫做那个名字般,她兴高采烈地抬起头。
「你知道格蕾的所在地吗?」
「是的,有头绪了。」
她开朗地笑著颔首,背后滴滴答答地流下某种液体。
一滩在夏日的空气里散发恶臭的红色水洼。
那是瘫软无力的教会通讯员。那名男子被捆绑吊起,伤口到现在还在流血。就连经过训练的人员都难以忍受的熟练拷问,这正是刚刚被唤作玛格达莱娜的──格蕾之母所行之事。
她轻轻举起沾满血迹的手抚摸脸颊。
「如今,教会是我等的敌人。」
老妇人高声宣言。
「消灭他们,就像昔日在这座山中打过的独立保卫战一样。发出怒吼,宣示这片土地正是我等绝不容许遭到侵略的圣地──没错!从遥远的传说时代开始,我等就迫不及待等著国王降临,这次不必顾忌任何人,高声吶喊出来吧!」
此时,老妇人的表情变得柔和。
她高举布满皱纹的手。自破碎的彩绘玻璃缝隙间倾注进来的夕阳,于片刻将那双手染上血色。
「向我等的黑面圣母发誓!」
染成漆黑的圣母,以一如往常的表情看著他们。
3
「……有件事我必须趁现在做个确认。」
骑士拋出话头。
那是在我们谨慎地调查周遭地形的途中发生的事。根据这名骑士的说法,姑且不论战斗,他对于逃跑一事有独到的见解。我们要做的不是没头没脑地在地道里乱走,而是先逐一确认附近的岔路。
「在第一轮的第三天后半到第四天,你们做了哪些事?」
那句话让我自喉头发出低沉的呻吟。
骑士朦胧的脸孔直视老师。
「你不记得吗?你不是说过,你继承了亚德的记忆?」
「很可惜的是,大约从第三天晚上开始,亚德似乎也没有记忆了。记忆到遇见教会的人及村民们,回家吃过晚餐左右就结束了。格蕾吃的食物里大概被下了什么药吧。亚德的意识本来就与格蕾同调,只要这家伙熟睡或陷入意识模糊状态,亚德也会陷入类似的情况。那些村民应该也知道这方面的机制。」
「等一下。」
老师举手,中断他的发言。
「你说她被下了药。」
「喂喂,事到如今才问也太晚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又不是我会看上眼的傻乎乎女人,总不会以为那个村子很珍惜格蕾,舍不得动她一根手指吧?」
老师的肩膀微微一颤。
当然,他理当心知肚明。
在这次的第二轮与老师重逢,整理第一轮发生的事情时,他没有深入触及第四天的事,是为了避免刺痛我的精神创伤。刚离开故乡时,我极度不愿谈论有关村庄的话题。
即使得知村庄里出现另一个自己的尸体,我也没有产生任何兴趣──我彻底撇开视线,不去关注那个村庄,也不肯思考在离开村庄的最后一天所发生的事。因为已经无处可去,我拋弃过去的一切,试著适应伦敦与钟塔。
如果没有跟老师,还有包含莱涅丝在内的艾梅洛教室的学生们相处过,我应该不会动念重返这个村庄。
「这座村庄打从一开始就是这种地方。」
骑士低语。
那讽刺的口吻听起来也像在说服自己,而非告诫别人。
「为了将格蕾的身体培养得与亚瑟王相同而存在的村庄。啊,他们整个家族持续做这么无聊的事做了多久来著?岂止是固执而已,代代相传说起来好听,但那个目标根本没有那种价值。」
骑士随著咒骂,说出我们心中有数的真相。
说出我一直有所觉悟之事。老师一瞬间僵住不动,而我该为了他的反应高兴才对。许多触及神秘的人,都会无视所有世俗的良知及思想……不,是打从一开始就不把那种东西纳入考量,如同我至今遇见的多位魔术师们一样。
「对了,格蕾,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算药物使你意识模糊,也并非遮蔽了所有讯息吧?即使你很笨又粗心大意,在脑海一角也藏著某些情报吧?」
那番话宛如锐利的枪尖般抵著我。
「离开那座村庄后,你一直不肯接触关于故乡的事,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不是吗?」
他锐利的话语,令我脑海中的景象火花四散。
「──好痛!」
「格蕾!」
我制止想奔向我的老师,一手按住脑袋。
没错。
当时我在半梦半醒之间,还保留了一丝意识。
那是……啊,对了。五感几乎一片朦胧,唯有那股涌现的气味仍然紧贴在鼻腔深处。纠缠腐败的野草与水的气味,就连吸入气体的喉咙都快要跟著溃烂的瘴气。我不记得村中有那样的地方。不过,呈现那种状态的地点会是哪里,我有些头绪。
「那是……沼泽的……」
「沼泽?」
老师反问的声音好遥远。瞬间重历其境的感官撼动大脑。我确实体验过的事。这副感觉器官身体应当接收过,却已从自己心中消失的碎片。我像旋转著纺车一般,拚命寻找那段记忆,然而记忆却从我触及的那一头如泡沫般消散。
「我……对……遇见了……」
什么?
我无法想起更多事。
遭到封印的记忆,至今依旧紧闭门扉,顶多只从微微打开的缝隙间露出了一丝光亮。我收集破碎的碎片,脑海中仅仅在瞬间浮现了影像。
不,是声音。
多达数十只、数百只乌鸦刺耳的叫声。
就在乌鸦旁边,向我发出的吶喊。
──「你……把我……」
浑身是血倒下的……啊啊……那副面具正是──
「在乌鸦群……之中……另一个……我……被血……」
「格蕾!」
我几乎就要倒下时,被老师一把扶住。
「这就是你不愿思考有关村庄之事的原因吗?」
骑士轻轻耸肩。
「亚德也好、你也好,太过温柔可是有好也有坏啊。如果照魔术师的作风让她作场梦,搞不好问题就意外解决了。」
「这我并非没有考虑过。」
老师扶著我的肩膀这么回答。
「不过,介入正在与精神创伤抗争者的意识,会对当事者的人格造成重大影响……而且,若说要遵照魔术师的作风,爱护弟子也是魔术师理当承担的义务之一。」
「哈,那就叫太过温柔啊,蠢蛋。」
骑士噘起模糊的嘴唇啧了一声。
「然后,在格蕾刚刚所说的事情之后,她就被托付给你了?」
「……她是在第四天早晨来到我这里的,贝尔萨克抱著昏迷的她来找我。他说,希望我收留这个女孩。在黑面圣母像旁出现了格蕾的尸体,所以不会有人追捕她。他要我别追问详情,这样女孩就可以得救,我也会得到布拉克摩尔的守墓人。」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第一轮,你被排除在内情之外。」
伴随一声叹息,骑士搔搔脑袋。
「如果放著不管或许会走向同样的结果,不巧的是,你们已经接触到内情了。基本上,即使走向同样的结果也没什么用……不过,这样的话,贝尔萨克与村庄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他是在村民们要用格蕾举行某种仪式时,从村民手中抢回了格蕾?或者是发生了其他麻烦?」
「……不知道。当时我没问过这方面的问题。」
老师就到此处时──
骑士朦胧的脸庞突然靠近地道的土墙。
「……情况不妙。」
他呢喃道。
「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追来了。」
他凝视著黑暗。
我也紧张地缓缓起身。
我握紧保持镰刀型态的亚德。我认为他以这个形态停止运作,是他留下的恩惠。至少,这让我得以战斗,也得以保护老师。
可是,那股决心随著人影的现身崩塌。
「……你们在这里吗?」
沉重的嗓音响起。
老师的魔术照明映照出强壮的人影。明明即将迈入老年,那人却轻松地单手紧握著巨斧。
「喂喂喂,时机未免太巧了吧。这就是……说人人到Speak of the devil?」
「贝尔萨克……先生。」
我感到喉咙刺痛。
我现在应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才好?
当我在故乡生活时,他是唯一将我当成「人类」看待的人。如同先前凯提到的,在大家眼中,我只是一具跟亚瑟王相同的身体偶像,他却把我当成「下一任守墓人」来培育,毫不吝惜地把原是他所有物的亚德转让给我。
贝尔萨克‧布拉克摩尔。
继承布拉克摩尔家的正统守墓人。
「……看来还有意料之外的赠品。」
贝尔萨克望向形体朦胧的骑士,眯细眼眸。
「恕我失礼,你是谁?」
「唉,事情又变得更复杂了。我跟他们两个也说过,直呼我凯就行了。啊,你不必自我介绍,我非常清楚你的身分,也不想听男人一脸严肃地介绍经历。」
骑士一脸嫌麻烦地耸耸肩。
「凯?凯爵士?」
「喂喂,你也尊称我爵士喔。」
骑士看似厌烦地叹了口气。
然而,他的手始终警惕地摸著剑柄。只要他一判断贝尔萨克是敌人,利剑就会毫不迟疑地斩断守墓人吧。不,如果相信这名骑士的说法,他的三吋不烂之舌会比利剑先一步到来吗?
贝尔萨克的目光被我的大镰刀所吸引。
「他来自亚德内部?」
「哎呀,不愧是相处了多年,那点小事还想得到吗?大致上差不多啦。这家伙在停止运作前,强行透过防御机制赋予我灵基身体。拜此所赐,我不得不充当保母喽。」
「…………」
我感到混乱。
我有想过骸骨兵追来的情况,若出现了其他村民,也已经有所觉悟。可是,没想到最早遇见的,竟是这个对象。
彷佛要护住僵住不动的我,老师走上前去。
「贝尔萨克先生,你是我们的敌人,还是伙伴?」
他谨慎地发问。
极度的紧张感压迫洞窟里的空气。
贝尔萨克在紧张气氛达到巅峰前掉头。
「……跟我来。」
靴底踩在岩石上,发出坚硬的声响。我总是跟随在那个脚步声后头。
我反射性地想跟上去,却被老师倏然伸手拦下。
「你没有回答问题。即使是敌是友这种单纯的分类不适合套用眼下情况,还是请你透露你所掌握的讯息。」
「你大致想像到了吧。」
「想像与经过确认的讯息截然不同。对你而言,凯爵士的出现就出乎意料吧?」
「…………!」
贝尔萨克微微呻吟一声后开口。
「……原来如此,有必要做最低限度的确认对吧?目前,教会及村庄双方都在追捕格蕾。」
「双方?这代表教会与村民们的目的不同?」
「当然是这样。」
贝尔萨克点点头。
「那么,身为布拉克摩尔守墓人,你也有不同的目的吗?」
「到途中为止,我的目的与村子一致。」
我感到后颈泛起鸡皮疙瘩。
这个人是我的敌人还是伙伴?
在我度过的岁月里,这位守墓人是与我相处得最长久的存在。他也同样为了将我培育成与亚瑟王相同之物,耗费了他的人生吗?
过于错综复杂的情况让我的脑袋几乎失控。
「村民们为何想找格蕾?」
「钟塔的君主Lord,事到如今还在问这种问题?」
也许是对老师的话感到不耐烦,贝尔萨克的口气很不客气。
相对的,老师缓缓地往下说:
「方才凯爵士也告诉过我们,这座村庄是为了将格蕾的身体培养得与亚瑟王相同而存在。不过,我不认为那件事本身即是目的。如果培养出相同的身体一事没有意义,执著无法贯彻数十代之久。」
继续深入。
老师宛如移动西洋棋棋子般,逐步赋予累积的谜团形貌。
「我有几个假设。亚瑟王的传说掺杂了几种异说、奇闻,钟塔与圣堂教会的意图也交织其中,使人无从掌握真相……但传说之中有个著名的桥段。」
老师瞥了骑士一眼,如此继续道。
「那位国王的墓碑上刻著这样的墓志铭。他──曾经为王,也是未来之王。」
「…………」
「我不知道那段文字本身曾具有什么意义。依照正常想法,那只代表国王曾深受敬爱吧?那样的贤君迟早必定会再度现身来拯救我们,在世界各地都看得到这种对救世主的愿望。将之视为那种纯朴的祈祷,应当是最自然的解读。」
他对依然沉默的贝尔萨克这么述说。
骑士的脸庞也转向老师,流露出独特的气息,表情朦胧难辨。他到底抱著怎么样的心情呢?远在千年后的人,像这样谈论昔日自己所承认的主人,无论亚瑟王是不是符合传说的英雄,应该都会产生难以言喻的心情不是吗?
因为,那就好像在跟再也无法相逢的人谈话。
不管怎么做都无法挽回,只有已定的结果令人惋惜,刺痛心房。那时候该怎么做才好?该说些什么才好?即使事到如今才想到什么正确答案也无济于事,只能呆立原地。
那位伪装者之所以感到愤怒,到头来不也是这么回事吗?
「正因为如此,村民们才会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国王归来吧。」
老师告诉我们。
「约定的未来之王的归来。」
那句呢喃让我屏住呼吸。
未来之王。明明那般光芒万丈,充满几近虚幻的祈祷,现在却逼得我走投无路的词语。
然后,当资料已是如此齐全,就连愚笨的我也想像得到后续的内容。
我紧紧揪住胸口。
「……贝尔萨克先生。」
我向他开口。
「我……看到了和那群骸骨兵在一起的,戴面具的人。」
「你们碰面了?」
贝尔萨克神色僵硬。我与他共度过漫长的时光,无论刮风下雨都一同巡视墓地,但依然不曾见过那种表情。
「她是谁?住在这片地底的人是谁……不,她也跟我一样,是亚瑟王的仿制品之一吗?」
问题并未立刻得到答覆。
即使如此,唯独现在,我不会退让。
「请告诉我,贝尔萨克先生。」
「…………」
沉默中掺杂著咬紧牙关的声响。
下一瞬间,贝尔萨克猛然回头。
「──没错!」
咻!他挥出斧头。
从半空中飞来的钢铁质量割断我的几缕发丝,同时砍碎靠近我们背后的骸骨兵头盖骨。
守墓人收回卡在头盖骨内的斧头,耸了耸肩。
「这么一来,我也变成追捕对象了。」
「那还真可怜。」
凯小声地吹著口哨。
贝尔萨克目光炯炯地瞪视骑士。
「你不会没有察觉吧,这是对我的试探?」
「那是当然。像这种试探越早做越有利吧?远比人际关系变得复杂以后才在担心各种事轻松得多。只有真正的受虐狂或性冷感才会享受那种分不清每个人是敌是友的状况啊。」
总之,这代表凯在观察贝尔萨克会如何处理骸骨兵吧。
耳朵本来凑在墙边的骑士抬起朦胧模糊的脸庞接著说下去。
「话虽如此,晚点再谈吧。我们的行踪好像因为刚才的声响曝光了,敌人会陆续出现喔。」
很快地,那道声音也传入我耳中。
那种铠甲各部位互相摩擦,金属碰撞地面的声响,无疑属于新现身的骸骨兵。
老师浑身紧绷,贝尔萨克再度举起斧头。接著,守墓人问骑士。
「你不用那把剑吗?」
「哈哈哈,虽然被找来当保母,但我想尽可能谢绝体力劳动。不过我自认眼力还算不错,从刚刚开始,那里就有空气流动。」
骑士回过头。
面对一条蜿蜒的岔路。
「凯爵士──?」
「可能的话,我很想遗忘那个,但存在感强到难以遗忘的糟糕宫廷魔术师说过,如果允许的话,最好的战术是迅速逃离战场。」
他俐落地转身拔腿就跑。
正当他毫不迟疑地逃跑,使我们感到错愕之际,一群骸骨兵即刻从他逃走路线的反方向蜂涌而出。
「啧──!让开!」
贝尔萨克的斧头猛力重击土墙。
那股惊人的威力刺激不稳定的地基,导致斧头击中之处周遭的泥土大幅崩塌。
领头的三具骸骨兵被土石掩埋,我们笔直地跟在凯的后面逃离现场。
*
由于土墙崩塌而显现出迟疑的骸骨兵们立刻自混乱中恢复。
它们放弃救援遭到掩埋的同袍,几具骸骨兵挥动大铁锤以清出崩塌的通道。既然主人下了命令,它们没有撤退的选择。原本就不会疲劳与倦怠的骸骨兵们仅仅是动作著。
好几支铁锤不断挥动,甚至不在乎同袍的身躯遭到波及。
整齐划一的动作让它们看来像是原本就是为了这种目的才被制造的自动机器。
但是,那些动作在数秒后停止。
「……啧。」
咂嘴声响起。
「难得我追了过来,居然连地道一起弄垮了,真是乱来,明明只差一步就快抓到人了。」
骸骨兵们沉默地转身。
它们或许在某种形式上具备判断能力,即使如此,那由神秘形成的机制System,似乎正迸散困惑的火花。
在漆黑的地道里,伫立著一名穿著同样漆黑修女服的女子。
在她的鼻子附近,有淡淡的雀斑。
茶褐色的眼眸。作为一名禁欲的修女,她有著略嫌过于突出的身材。
骸骨兵们不可能知道人们在地面上称呼她为伊露米亚修女。
「嗨♪」
他们当然也无视了女子迷人的眨眼。
一具骸骨兵不加思索地猛然冲向女子,挥剑砍下。厚实的利刃具备轻轻一划就足以斩下人头的重量与锋利。
但修女以毫厘之差躲过剑锋,纵身一跃。
宛如在黑暗中显现的一轮新月。
形似飞鸟般的一记踢击打穿只有骨骼的延髓。修女的身体以踢中的位置为起点,继续翻转。在几乎无视重力的月面空翻Moonsalto后,压上全身重量的脚跟砸向另一具骸骨兵。才刚著地,她就使劲蹲下,纤细的长腿横扫出去,再一脚踩碎被绊倒的骸骨兵胸骨。
强得令人惊讶。
那股柔韧与敏捷、卓越的平衡感与技术,分别属于肉食动物与人类的极致。
不知不觉间,她的手脚戴上了灰色的铠甲。
铠甲表面发出几道紫电,那多半是藏在铠甲里的某种咒体──从缝隙间露出的陈年纸片的效果。不把一般攻击看在眼里的骸骨兵们被那副铠甲击中之后,甚至不再有复活的迹象。
圣堂教会的代行者们使用的标准装备。
名称为灰锁──平常模拟成一般的手套或靴子,只要滑动事先设定的纸片,就会恢复原本状态的概念武装。灰锁远比黑键容易操作,是许多代行者会选择的装备。当然,就算容易操作,其威力正如刚刚那幕展示的一般,不容轻忽。
「来呀。」
修女朝敌人勾勾食指。
她倏然挺直背脊,摆出拳击中的正面架式。
剩下的五具骸骨兵一涌而上。左右各有两具扑向她,另一具则飞跃至她的头顶。为了使对手困惑于该如何应对,攻势还加上了短暂的时间差与佯攻动作,是娴熟的战士才办得到的技术。
修女一边哼歌,一边踏著步点。
闪电与撞击声正好响起五次。
「啊,抱歉。做得太过火了。」
在她开口道歉后,四具骸骨兵被打穿胸骨及头盖骨,溃散一地。最后,被上勾拳打飞的骸骨兵重重撞击天花板,粉碎散落在地面上。
伊露米亚修女不耐烦地拂去掉在头上的一点碎骨,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并转过身。
不久之后,她背后浮现油灯的光亮。
「动作真慢。」
「……咿、哈啊……就算、你、这样说……」
几乎呈现球形的祭司气喘吁吁地扶著土墙,环顾四周。
那里只剩下一堆碎裂的骸骨。
「……是你下的手吗?」
「那还用说。这种异端的亡者,其存在本身就是对主的侮辱。尘归尘,土归土,我不可能容许违背天主旨意者死而复苏。」
修女若无其事地说。
当然,这种说法有其道理。那是将孳孳不倦地编纂下来的人类准则化为言语的结果。她理所当然正确,在普遍的教义中,没有什么辩驳的余地。
费南德祭司微眯眼眸。
那只是一点细微的动作。
「好了。我们快追,费南德祭司。」
伊露米亚修女以拳击掌,努了努下巴示意。
4
越往前走,地道就变得越发狭窄,加强了这里宛如野兽之颚的印象。
湿气紧贴著全身,我身上微微浮现汗水。我们并未缺氧,这里看来姑且有空气流动,但无助于消除这股闷热。
(这是自然形成的地道吗……?)
我不清楚。
我们是从教会地下室进入地道的。姑且不提现代,这些地道的规模完全不是古代人能够建造的。只是,若要问这里是否不曾经过任何人为的加工,我也抱持著疑问。
我感觉到,这些地道是某种人为的产物,从中渗出了创造者的意图,或者说恶意。正因为如此,每踏出一步,彷佛渐渐被吞进某人内脏里的恶寒就会猛烈地侵袭我。
我们在这样的地道里快步前进,贝尔萨克同时开口。
「……如果村民们的目的是崇拜你,教会的目的就是杀死你。」
「……把我……」
虽然隐约察觉到了,当他这样一口断言,我说不出话来。
以我为中心,擅自组成、发展的组织与世界,像蜘蛛网一样吞食了许多盘算与利益关系,无边无际地扩散开来。在我一无所知的期间,事态复杂地互相纠缠在一起,到达无人能辨明全貌的程度。
但是,我觉得现在我可以稍微理解了。
「从很久以前开始,教会和村民本是互相监视的关系。」
贝尔萨克说道。
「关于与亚瑟王的宗教关系,文献也有各种不同的观点。从圣堂教会的核心势力角度来看,那即为异端本身,不可能承认亚瑟王的复活。话虽如此,教会也并非那么不人道的组织,会为了一个尚未成功,不知会造成什么影响的仪式消灭整个村庄。
同时村民方面也是,虽然无法放弃他们的目的,却也没有动机为了不知何时才能达成的目的与教会全面开战。就结果而言,双方形成互相监视的状态,就此延续了数百年以上。由于更迭太多世代,久到双方都降低了戒心,才让这里乍看之下像个平凡的村庄。」
「这的确是圣堂教会的思维。」
老师简短地归纳道。
走在蜿蜒的昏暗地道里,我茫然地思考。
那么,在本来的第四天──第一轮里,是教会的人杀了我吗?
也许是和我有相同的疑问,老师的侧脸显得阴郁。
「那么,那名戴面具的少女是?」
那个问题让贝尔萨克咬住下唇,他在相隔几秒后再度开口。
「……身为君主,你知道人类的三因素吧。」
「当然知道。」
听到贝尔萨克这么问,老师颔首。
「肉体、精神、灵魂。每一项都是构成人类不可或缺的因素。不是有足量的蛋白质与脂肪就会变成人类。正因为这些因素彼此密切相关,人才能得以为人。」
老师说道。
我记得他在上课时讲述过相同的内容,是在他点评学生报告的时候吧?从魔术观点分析人类这种存在的结果。
「那我可以省略部分说明了。你应该已经理解,格蕾是亚瑟王肉体的仿制品,是那个村庄经历超过千年岁月才终于达到的,无可取代的结晶。」
贝尔萨克说出理所当然的事实。
说得没错。现在的我是亚瑟王的近似值。是从十年前起变得与英雄的数值相同的一介活祭品。
那么,她是──
「面具少女是亚瑟王精神的仿制品。」
「精神……!」
我的声音不禁变调。那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
我的确是亚瑟王的身体。以同卵双胞胎来设想,其意义显而易见。相同的脸孔、相同的嘴唇、相同的手、相同的指甲。以型态的表现来说就是那么回事。当然,应该还要加上基因,搞不好还有肠道细菌等等项目。
可是,至于精神──
「那种东西能仿制吗?」
「喂喂,这里就有实例吧?」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喔喔~冒险者们,你们无情地忘了我啊。」领头带路的白银骑士夸张地耸肩这么说。
「凯爵士的精神模型。」
老师也低语道。
据说是亚德人格基础的白银骑士。
试著想想,那种技术与面具少女不正是同质之物吗?
「古代曾有这类技术。模仿肉体与精神,用来制作堪称分身的某人的技术。那是神话时代魔术遗下的痕迹──或者是人类无从接触的精灵领域?」
「不愧是你,果然很清楚。现代好像会主张什么著作权的,但当时才没有那种东西,随便想复制就复制了。我也只是因为人选适合才被挑中,没有徵得原本的我的同意。」
呼呼,骑士自喉头发出阴郁的低笑。
那番话令我心中感到不安。
此刻在我手中化为大镰刀的亚德,人格基础来自于他凯爵士,我知道这一点。虽然发言内容与思维不同,他身上仍有些地方可以看到亚德的影子。就像同种的花相似,这位骑士与亚德应该属于同种。
可是,到底相同到什么程度呢?
既然凯爵士的义妹正是亚瑟王,他对我有什么看法……不,实际上,亚德对我有什么看法?光是思考这件事,我就感到胸口发痛,害怕得不得了。
「承蒙说明,不胜惶恐。凯爵士。」
贝尔萨克低头致意。
然后,他接著说。
「根据上述内容,当肉体、精神、灵魂三者备齐时,亚瑟王将成为未来之王复活。至少,村民们这么相信。」
「这样不对劲吧?」
老师反驳。
「即使肉体与精神皆在,灵魂也无法重现。如果能够成真,那就是连大魔术也不可能达成的第三魔法本身。」
魔法。
从前,老师在钟塔的课堂上曾经提及。
魔术虽然是神秘,但到头来,仍旧在人类力所能及的范围。随著科学的进步,此一范围大幅扩张。如今,人类能靠自己的智慧潜入深海,无延迟地进行远距通话,若有必要,甚至可以启程前往别的天体。
然而,有些事情依然不可能达成。
在现代还剩下五项。
神秘之徒不称呼这五项为魔术,而是「魔法」。
「对,所以那种条件应该无法凑齐。教会不相信,村民们实际上应该也几乎无人深信会成功吧。」
贝尔萨克也认同老师的话。
这代表要模仿灵魂这种存在就是这么困难。即使此地成功模仿了肉体与精神,也唯独灵魂无法触及。
贝尔萨克重新回头望著他。
「模仿灵魂。你知道那个答案,不是吗?」
老师停顿数秒。
那段空白在表达「我不可能知道」。不过,他的反应在短短数秒后转变了。
「难道说……」
老师发出呻吟。
「使役者……!」
「我未曾直接目睹,但圣杯战争中的使役者,就是连同灵魂一起模仿了英灵座所记录的主体,使其显现于世界的存在吧。」
贝尔萨克淡淡地说。
「那么,当第五次圣杯战争展开,亚瑟王作为使役者显现于世界,就有三者齐备的可能性。」
圣杯战争。
从前老师应该参加过的战争。他应该想再度参加的战争。
连英雄的灵魂都加以重现,甚至连魔术师都认为那是场怪异的斗争。但是,应该在遥远的远东举行的魔术仪式,竟然在这种地方出现了关连性。
「当然,那个可能性不高。亚瑟王在诸多英灵中特地获选的机率可说是极低。不过,圣堂教会发现了那个可能性。毕竟他们会派遣监督者参与,比钟塔掌握了更多关于圣杯战争的讯息……所以,他们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派出总部的人员,钜细靡遗地调查了村庄的情况。」
「……是伊露米亚修女吗?」
教会于几年前派遣至此的修女。
难道说,她是圣堂教会的谍报员?
对于这个谜团,贝尔萨克乾脆地点头。
「对,伊露米亚修女是某位枢机卿的私生女。」
出乎意料的名词使我屏住呼吸。
「枢机卿……在表面社会也几乎是最高层吧!」
「很遗憾的是,那样的身世不能公开,她在纪录上,是在育幼院长大的。不过,她作为代行者也具备超绝群伦的资质。她原本应该不会被派遣到这种乡下地方的……这代表伊露米亚修女对这座村庄很感兴趣吧。有传闻说她是自愿来村子赴任的。」
盖住的卡牌接二连三地翻开。
速度快到我的大脑跟不上。大量的讯息在眼前流动,数量却不是我所能承受的。
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事?
究竟曾发生过什么事?
在进入第二轮前,事件在第一轮也有过同样的发展吗?
「对了。顺便一提,教会的通讯员也有混进这次的商队小贩中,他似乎已经被村民们抓住了。」
听到贝尔萨克沉著的话语,我冲击未褪的大脑仿佛又受到重击。
「……怎么、会……」
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那座村庄里究竟盘旋著多少阴谋?
当然,我也没把那里当成平凡的村庄。就算乍看之下会这么以为,从前居住在村里的我,自认在一定程度上了解这个地方是什么样的异端。
可是,这太过分了。
这座村庄对我隐瞒了多少事情?
我在人生中度过最长时光的地方,如今成了最遥远的地方。
我不知不觉间停下脚步,此时,我总算发现了。
「老师?」
我回头一看,只见老师也同样停下了脚步。
「所以、吗?」
老师这么说,垂下了头。
「所以吗……?」
他再度呢喃,摸摸脸颊。
「凯爵士,就是这么回事吧?」
「唉,陈腔滥调喽。」
老师向耸肩的白银骑士点头,重新询问走在前头的守墓人。
「贝尔萨克‧布拉克摩尔。你背后的人是谁?不,是什么?」
*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那是怎么回事!」
刺耳的喊声在空间响起。
这片空间里飘浮著几颗水晶球。最初只有一颗的水晶球像泡泡分裂般陆续增加,包围他们。
开口的人是个金发少年。他探头注视水晶球。认真的不安眼眸上像涂抹奶油般涂满了一层好奇与天真无邪。
「事情是怎么搞的!贝尔萨克先生是小格蕾的同伴吧!不不不,话说亚瑟王的精神是什么啊!啊啊~真是的,我看是这颗水晶球画面有问题吧!用经过『强化』的手刀呈三十度角打下去会不会复原呢!」
费拉特‧厄斯克德司。
不必介绍,他正是肆意享有艾梅洛教室最恶劣现任学生名号的少年。
在他的身旁还有另一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
呻吟声响起。
与费拉特并列的艾梅洛教室双璧──史宾‧格拉修叶特的身躯散发出淡淡的闪电。
魔力的磷光伴随少年的愤怒,拥有了侵略性。尽管这是兽性魔术的必然状态,但他极少显示出这么强烈的力量与攻击性,这也代表少年的感情正达到难以自制的领域。
「……唔。你们前来此处的本领教人大开眼界。我认为应该尽量回报演员们的努力,因此增加了水晶的数量,两位不喜欢吗?」
青年的答覆是一番像在装傻的说词。
虽然形容其为青年,却无法确定那人的年龄。随著光线的明暗变化,他的面容有时像二十来岁般青春正盛,有时看来又像年过五十的贤者。那也是高阶死徒的特徵吗?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那份俊美与深不可测。
阿特拉斯院的院长。
翠皮亚‧艾尔多那‧阿特拉希雅。
据说那是在钟塔更在十二君主之上,身居梦幻地位的男子。
这样的两个人与一个人──或者是与一个存在,在这片奇异的空间展开对峙。
「方才我也提到过,你们无法干涉重现。虽然遗憾,但你们没有那个资格。毕竟你们不在当时的村庄里。你们参加试镜时的演技很精彩,但既然不符合条件,我能找到的妥协点顶多就只有请你们在后台观看。」
翠皮亚滔滔不绝的发言配上那独特的表达方式,让人难以理解正确的意义。
只是,他觉得此人应该没有说谎。
此刻,艾梅洛Ⅱ世与格蕾在水晶里深感震惊。在过去世界匆匆变化的──或者说自行揭晓的人际关系,将他们逼入了困境。
为什么我不在那里?
为什么我没办法至少告诉他们,我史宾‧格拉修叶特站在他们那一边呢?
史宾极力压下因为烦躁而随时可能失控的魔力,动脑思考。
(……而且……)
他在脑海一角想著。
翠皮亚所属的阿特拉斯院,有时甚至会被称之为「活著的地狱」。因为只要跨越了那道大门,就不会离去。那是一群掩埋在自己的研究中,无尽奉献所有时间与生命的人。举例来说,他们如同在冰冷伺服器机房中持续运行的电脑,连要称之为生命体都令人迟疑。
从这件事来看,也能看出这位院长在外界流浪实属一种异常。虽然不清楚是院长身为例外,还是这座村庄的状况紧急至此,无论如何,都必须以超越最大限度的警惕来看待。
(……首先,这个地方是什么?)
他仅仅转动眼眸,观察周遭。
史宾感觉到,短短数公尺的距离相当于无限。
就像费拉特对魔力有异常的感受力,史宾拥有压倒性敏锐的五感。那些感觉强烈地告诉他,正常的物理法则并未作用在这片空间。如果不分析出那个机制,甚至无法与这名男子交手。
(……逐一处理。)
史宾忍住心头的不甘思考。
难堪的惨败,有输给封印指定者──苍崎橙子的那一次就够了。那段经历迫使他清楚地理解,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著单靠兽性魔术无法与之抗衡的对手。所以,他必须好好钻研,必须根据自己的目的设定胜利条件,确实保住非得守护不可的事物。
首先,他必须尽量了解这种奇特的装置。
「不过,你当时应该在村子里。」
史宾静静地问。
「这样的话,你也可以像老师与格蕾小姐一样,前往那个世界不是吗?」
「唔。你指出的这一点很合理,但对待悖论必须谨慎。再加上持续计算世界的我若进入内部,管理者将不得不把我计算的世界也包含在内重新计算,我也会几乎自动地对重新计算的结果执行演算,这是重大的矛盾。虽然有人偏好讯息量大的剧本,但任何人的容许量都容纳不下这样的巢套结构。啊,我很期待艾梅洛Ⅱ世与那位守墓人少女的奋力表现。」
他话中的意思,史宾连一半也没听懂。
不过,总而言之,这代表应当与这个情况密切相关的翠皮亚本身也无法自由操纵在那个世界发生的事吧?姑且不论目前所见光景是否真的是过去,那个世界似乎有著让翠皮亚无法随心所欲的自主性。
「你可以把老师与格蕾小姐带回这里吗?」
「很遗憾,我办不到,那违反契约。」
「契约?」
「从前阿特拉斯院与这座村庄的前身订下的契约。虽然并非我本人所订,但效力是绝对的。包含像你们这种非常规存在的出现在内,都是我必须接受的。」
(……阿特拉斯的契约。)
我曾听说有这种东西存在。昔日阿特拉斯院发行过七份特殊的契约书,阿特拉斯院必须对基于契约书提出的委托提供全面协助……我记得是这样。
那么,这位院长会离开据说无法逃脱的阿特拉斯院流浪在外,也是出于相同的原因吗?
「…………」
史宾逐一考虑已知的资料。
如同比较宝石,如同从气味分辨可食用的东西,史宾专注地动脑苦思。如今少年深切地体会到,自己必须从这种地方开始著手,不管那是多么乏味且单调。
既然不想再落败,他必须尽量增加自己握有的优势。无论多么难看、多么悲惨,哪怕得趴在地上爬行,也必须将所有星辰的碎片可能性张罗到手。
(……他称呼我与费拉特以及那名骑士凯爵士是非常规的存在。)
他谨慎地仔细检查,避免自己过度解释。
(……总之,我们在这里的事,以及老师与格蕾妹妹将会怎么样,并非完全在此人的计算之内。)
史宾回想起来到此处前听说的情况。
听说当时的翠皮亚的言行举止,就像事先料到了艾梅洛Ⅱ世与莱涅丝的未来。他是不同于钟塔的魔术尽头。即使无法演算出无限,也演算出了无数的未来,甚至豪语连现实都是剧本之一。此人正是计算的化身。
如果对翠皮亚而言,目前的情况属于非常规呢?
(……那么──)
他的手在背后动著。
魔力本身化为波长只有费拉特能识别的文字,发出指示。这是两人平常搭档做事时会用的方法。
分析这个魔术,别引起他的注意。史宾这么传讯。
(OK!)
费拉特也迅速回覆。
这家伙传讯的手法是以一定的间隔摩擦手指。史宾能清晰地感受到指头上的油脂经过摩擦的气味。他们分别以魔力与气味这两种方法当成传讯与收讯的手法,连他们的老师艾梅洛Ⅱ世都还没发现这个传讯方式。
就连眼前的翠皮亚都没有发觉的迹象。
若是费拉特,多半有能力处理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他们得以穿越那片森林的结界抵达此地,那也证明了这一点。只要时间充裕,他就会设计出足以对翠皮亚报一箭之仇的手段吧。
(问题在于时机……)
在什么时机才能让这位阿特拉斯院的炼金术师措手不及呢?
这名炼金术师当然看穿了他的企图。像这样放著两人不管,也并非出于傲慢或怠惰,而是他基于纯粹的评价得出费拉特与史宾不可能造成阻碍的解。在翠皮亚的大脑中,他们想必已战败数万次之多。
那么,现在需要的不是他们自身的努力,而是更加不同的因素。
(比方说是什么?)
史宾深深体会那股无力,同时思考著。
感觉简直像只蜗牛。在他爬行过一根手指距离的期间,对方正在环绕地球。即使知道双方的性能差距如此之大,他也只能紧抓不放。
(在老师解决谜团的时候?那名骑士做出某些举动的时候?或者是发生了其他更不一样的状况时?)
全都在依靠别人啊。
他的心痛得彷佛正被老虎钳紧紧拧住。
格蕾每一个暗藏忧伤的神情与声调仿佛都在掏空他的肺。史宾首度得知,仅仅只能旁观的行为会强加给精神与肉体严重的负担。就连激发魔术回路觉醒时,他都不曾体验过这样的痛苦。
(……就算如此。)
就算要永远等待,我也会等下去,史宾心想。
这样的我,说不定能帮上她的一点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