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阿特拉斯的契约 下 第二章

1

「……对了,不知道我的兄长怎么样了。」

莱涅丝托著腮帮子,忽然呢喃。

此处是俯瞰现代魔术科诺里奇的市街──称之为市街则规模太小的街道Street斯拉的办公室。

高雅的紫檀木办公桌上堆积著大量文件。

里头写著讲师们采购新触媒的要求、来自其他学科的割让教室申请等等,大都是无聊的杂务。

不管是敌人或自己人,都企图在君主缺席的期间尽可能通过条件对自己较为有利的请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文件也是勤奋努力的结晶。实际上,比起经由义兄审核,莱涅丝一个人处理起来更为方便,所以对少女来说,这是正中下怀。

「哼,还混入了无聊的掩饰伪装。那个兄长说不定会上当就是了。」

莱涅丝俐落地解决文件,在上面签名,再次想起兄长与他的寄宿弟子。

由于在那座村庄,手机收不到讯号,兄长与格蕾的情况依然不明。尽管他带了弟子费拉特和史宾同行,依照情况判断,也未必会平安无事。

格蕾从前别开目光逃离的故乡。

在这趟旅程中,他们多半必须面对那起过去的案件。

(……唉,那两个人主动踏入险境也是常有的事。)

她说完后伸伸懒腰。

莱涅丝端起手边微微冒著热气的红茶啜饮了一口,又拿起泛著光泽的漂亮马卡龙送入口中。

「嗯……唔,托利姆玛钨。」

「什么事,大小姐?」

在一旁待命的水银女仆颔首。

「这是在平常那家店买的没错吗?味道是不是变差了?。」

「很抱歉,大小姐。我如往常一样,在试毒时检查过成分,但完全一样。」

「唔,这样吗?」

看到主人撇撇嘴角,女仆又补充了一句话。

「无法与您一起用餐,非常抱歉。」

「哼~食物的味道会因为那种事情改变吗?」

「即使食物的味道不变,人类的感受方式也会改变,电影里是这么说的。」

「马上忘掉费拉特教你的那些多余知识。」

「我会妥善处理。」

水银女仆以一如往常的冷淡表情回答,莱涅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窗外有枯叶飘落。

一月已至中旬。

第五次圣杯战争即将展开。

她暗中向在圣堂教会拥有人脉的情报贩子打听过,据说有力势力已经开始召唤使役者。从查不到行踪这一点来看,由钟塔任命的封印指定执行者已经早早出发,这并不足为奇。据说随著举行时期接近,圣杯会主动挑选主人,剩余的空位也很快会填满吧。

就算兄长匆匆自格蕾的故乡归来也来不及了。

「哼,真难吃……不,真好吃。当然很好吃。」

莱涅丝又吃了一颗马卡龙,弯起嘴角。

她挖苦似的眯起一只眼睛。

「啊,就算我的兄长受到奇缘眷顾,也不可能让时间倒转吧。又不是魔法。」

这名少女没有察觉,她不经意呢喃的台词与远在外地的兄长置身的现实奇妙的相符。

2

停滞的空气彷佛已经凝固。

自从前来第二轮的夏天,我的所有感觉都变得十分敏锐。处在极度的压力下,半强制地激发了肉体的功能。啊,就连这种时候,我的身体也肤浅地试图生存下去。这件事令我有点不甘心,又觉得可靠。

在我眼前,老师与贝尔萨克正面向彼此。

双方都是当时对我伸出援手的人。

「你们不是确认过我并非敌人吗?」

贝尔萨克的话坚定不移。

要是守墓人心思动摇,亡者就无法安眠,我想起他说过的话。哪怕时间流逝,立场改变,他的言论依然烙印在我心中深处。虽然交谈过的内容不多,却是每一句话都充满生命力。

「正如凯爵士确认过的,你并非敌人。」

老师微微眯起眼眸开口。

「不过,他并未说过你是纯粹的我方,他所做的确认就是这么回事吧?否则你不可能连圣堂教会的详细情况都一清二楚。」

「哈哈,连别人发言中多余的部分都记住了。你这一面跟某个阴沉的副官还真像。」

「我就当成赞美收下了。」

「我当然不是在称赞你。唉,就算是人尽其才吧。」

骑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望向贝尔萨克。

他挥挥朦胧的食指往下说。

「总之,你应该也被纳入了外部组织的利害关系当中吧。追根究柢来说,就是这个国家的国王──不,我记得在这个时代叫政府来著?」

那太过不合时宜的字眼听得我也双眼圆睁。

「我生前所在的国家情势相当复杂。叛徒、叛徒的叛徒、半是闹著玩的宫廷魔术师、拈花惹草的骑士与资优生国王,各色人物样样俱全。再加上罗马等许多外部势力互相交错,导致情况复杂万分,但拜此所赐,我的感觉也变得比较灵敏……姑且不论你的行动,你看待情报的观点不属于个人,以他人的评价来说也不太对劲。不针对特定某人,在一定程度的范围内网罗整体做出评价,简直像一份报告一样。啊~令人愉快的是,我经常有机会看到这类联络报告。」

骑士凯爵士滔滔不绝地畅谈,在停顿了一会儿后说道。

「总而言之,就是属于国家的观点。」

「…………」

沉默笼罩地道。

无声之音彷佛弥漫在让人不快的潮湿空气中。

「贝尔萨克……先生?」

当我呼唤他的名字,老迈的守墓人耸耸肩。

「我没想到会有像你这样的人与他们同行。艾梅洛阁下Ⅱ世眼光锐利,但未必代表他也擅长政治交流。我原以为只要那个叫莱涅丝的女孩不在,这样就足以应付了。」

贝尔萨克随著叹息说道。

「那么,你承认了?」

「我们家族的远亲跟英国政府有联系。自从这座村庄与圣堂教会形成对峙状态后,政府便时不时会提供我们一些方便。」

贝尔萨克静静地叙述。

「我并非按照政府的意图在行动。只是,对方的情报也不是免费的。我们双方的利益的确一致。」

「那么,我想再问你一次。你的目的是什么?」

「…………」

贝尔萨克沉默半晌之后开口。

「我想延后亚瑟王的复活。」

「不是阻止对吧?」

「我是布拉克摩尔的守墓人,同时是扎根于这片土地的魔术师。」

贝尔萨克说出口。

「因此,身为自古相传的管理者,我想优先保障这片土地的宁静。即使亚瑟王总有一天会从沉眠中被唤醒,其苏醒也应该得到祝福。」

他庄严的口吻使我忆起往事。

当我接受守墓人训练之际,这个男子人曾经说过,我们应当敬畏死亡,但不应恐惧死亡。冥府的黑暗会清算一切,让一切回归于无。正因为如此,新诞生的生命必然应该得到祝福。不管是任何充满罪恶的诞生,唯独那一点应为真实。

他说那应为真实,而非那是真实,我不知怎地很喜欢这个说法。

布拉克摩尔守墓人的训练很严苛,我在训练中昏迷的次数不只一两次,却不觉得讨厌,或许就是为此之故。

「目前还不是时候,至少这是我的看法。所以,格蕾,我打算藉由放你逃走来达成目的。」

贝尔萨克下了结论。

然后,他的胡子微微动著,开口继续说。

「你不生气吗?」

他望著我。

「那个……比起生气,我更对各种事情感到惊讶……」

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这也是当然的。

村庄里教我难以接受的秘密才刚刚揭晓,即使再听到关照我的守墓人其实与政府有联系,我也无从反应。

只是,我想起了一件事。

「贝尔萨克先生……你不觉得……我应该去死对吧……」

「那是当然的。」

守墓人并未看向我。

不知为何,我觉得那应该是他的诚意。所以,我也没有道谢。

「我接受。」

老师颔首。

「那么,你们走捷径吧。连村民们都不知道那条路线,只是要逃走的话应该不至于太麻烦。」

「……不。」

这次老师摇摇头。

「我接受你的目的,但不能接受这种手段,因为以前我们接受过了。」

「?」

贝尔萨克不可能明白话中的意思。

我们来自未来这种事,他不可能理解。老师思索片刻后重新开口。

「请你暂时想成我有未来视的能力吧。」

「你吗?关于艾梅洛阁下Ⅱ世的能力,我有所耳闻。当然,除了魔眼以外,应该还有一些方法可以衡量未来……」

「非常抱歉,希望你现在忽略我个人的能力,我只是刚好得知了那样的结果。」

老师看似平静地接受情况,语气却仍略带严峻,大约是触痛了他的在意之处。据说与政府有联系的贝尔萨克的情报网好像也调查过老师的能力。

有几秒钟,一阵沉默笼罩在老师和贝尔萨克之间。

彷佛要打破那片寂静,骑士向我攀谈。

「你想怎么做?」

「咦……」

我一瞬间词穷。

「我……吗?」

「没错,我问的是你。」

骑士粗鲁地说。

明明和方才质问贝尔萨克时一样带著某种开玩笑的语调,我却觉得此刻骑士正极为真挚地注视著我。他的灵基外形朦胧得难以分辨表情,那份心情却传递了过来。

不知怎地,我总觉得他很像某个人。

像那个总是在匣子里的──我从前唯一的朋友。

他发问。

你想怎么做?

「……我……」

话语卡在喉头。

我很清楚,一旦说出口就再也不能回头了。这跟平常不同。平常的话,我不过是自己决定陪老师解决他遇到的危险。那么做是当然的,也没有考虑的余地。可是现在情况相反。一旦说出口,就会将老师强行拉进我遭遇的危险中。依照老师的想法,一定不会阻止我吧。

即使如此,我还是说出口。

「……我……想跟另一个我,亚瑟王的精神见面。」

我一直都……

我多半一直都想这样说。

早在不久前,与她初次邂逅又分别以前,就一直这么想著。

「我想好好地弄清楚她实际的想法,以及她对我有什么看法。我想知道的是她像我一样怀抱的『真相』,而非亚瑟王的精神、从前的因缘那种『事实』。」

虽然没办法表达得很好,但我结结巴巴地揭开了内心想法。

「我认为她才是我最后无法面对的村庄秘密本身。我认为,正因为无法面对她,我在第一轮才会觉得痛苦不堪。因为我没有面对应该相见之人,只是逃离那里,幸存下来而已。」

「第一轮?」

「是我们的私事。」

贝尔萨克疑惑地皱眉,老师清清喉咙这么说道。

于是,骑士凯爵士再度开口。

「哼。著眼点很好,但你可能会送命喔。话说在前头,你们可别指望我。我跟那些单独一人就足以逆转战局,连脑袋都由肌肉组成的骑士不一样。和那边的守墓人所说的一样,赶快逃离这座村庄才是最安全的。」

「……是的,我想一定是这样没错。即使如此,我也想见她。」

「对方或许会拒绝你。你们已经见过一面,那时是对方主动离去的吧。如果你想落入骸骨兵手中,被村民们拿来举行无聊的仪式,那我就不阻止你喽。」

「……是的。那种情况说不定会发生。即使如此,我也想见她。」

「哈,真好强。」

骑士耸耸肩,回头望去。

「这是她的意思,你接受吗,贝尔萨克‧布拉克摩尔?」

「……真没办法。」

年迈的守墓人也叹了口气。

他举起泛著皱纹的手指向我。

「格蕾,将亚德举到眼前。」

「咦?可是亚德在沉睡……」

「这不成问题。需要的不是亚德的人格,而是作为礼装的功能。移植到你身上的魔术刻印进行过跟礼装同步的调整。你像平常一样,把自己托付给镰刀就行了。」

「……是、是。」

像从前受训时一样,我依照贝尔萨克的话举起大镰刀。

将镰刀的重心靠近身体的中心,把意识集中在那里。除去自身与镰刀之间的境界,尽可能地填满「空」。

「保持专注。将自己缩小到极限,等于将自己扩展到极限。把自己压缩成一个点,同时扩张领域,以意识自己填满所有世界。」

我不由得露出微笑。

因为这番话与老师课堂上所说的内容十分相似。我虽然在钟塔上课,却没学到绝大多数的内容。我觉得自己像个面对一堆黄金却不明白它的价值,甚至没办法带回去的愚者……但是,也有透过这种方式得到的收获。

一份对我来说太过珍贵的馈赠。

「…………」

我凝聚意识。

投向还在沉眠的亚德的更深处。

我将额头咚地一声贴上镰刀刀柄。冰凉的感受让额头发麻,那股淡淡的感觉立刻传递至全身皮肤,迷蒙地渗透整个内在。

光芒在我脑海中闪烁。

光芒马上连接起来,几道光辉相互连锁,在我的头顶及脚下像银河般展开。

「……我看得见……道路。」

我无意识地呢喃。

「真意外。」

贝尔萨克的声音传来。

「如果你做不到,我打算叫你回去的……没想到一次就成功了。在这短短半天之内,发生了什么事?」

对贝尔萨克而言是半天,对我而言是半年。差异在于此处。

不过,一定不只如此。

「接著该怎么做?」

「问光之路你想去的地点。我不清楚这片地下空间的全貌,村民们与教会也是如此,多半连亚瑟王的精神都并非熟知路线。不过,那家伙另当别论。他是没有生命的封印礼装,因此有资格知道这片墓地的一切。」

老师说过。

坟墓是最小的死后世界。

这片地下空间恐怕也一样。作为布拉克摩尔的墓地,此处是生者不许踏入的圣地。亚德──形成亚德的封印礼装,被设计成与这个圣地同步。

我意识到,布拉克摩尔的守墓人指的是我与贝尔萨克,同时亦是这件礼装本身。我将意识集中在光的群体上,大量的光芒多得我无法掌握所有含义,因此要由我主动处理,只从中获取需要的讯息。

大量的光芒立刻指示了几条路。

「你还好吧?」

「是、是的,老师。」

老师这个字眼,让贝尔萨克一瞬间皱起眉头。糟糕。如果现在开始解释我们来自未来,不仅时间不够用,也只会造成他的困惑吧。

「没……什么。我知道怎么走了,出发吧。」

我挪动不听使唤的双脚,匆匆带头走去。

也许是受到同步影响,我依然灵敏的听觉──

「……谢谢你,凯爵士。」

听见老师的呢喃。

「啥?谢什么?」

「你说出了我该说的话。」

「你搞错了。我只是认为让她赶快做出决定,比在无聊的对话上浪费时间来得好。」

老师与骑士的话语使我有点难过。

我到底受过多少帮助呢?我这样想著,难为情与受到鼓舞的心情在胸中摆荡。

彷佛要挥开那股感伤,我们踏入新的地下黑暗空间。

3

伊露米亚修女快步在地下前进。

遍布于那个村庄地底的路径错综复杂,他们也未能掌握所有道路,但正在运用已知的路线抢先赶往格蕾应该会通过之处。

半途,提著油灯的费南德祭司气喘吁吁地开口。

「哈啊……呼……哈啊……那么,格蕾果然跟那个魔术师一起、进入了这地道?」

「没错,祭司。」

伊露米亚开玩笑似的闭起一只眼睛。

「我实在……难以判断。她和村民们不是相当合作吗?虽然村民们大概没向她解释过原因,即使告诉过她,按照那女孩的性格,她会毫不在意地交出性命吧?不,他们不是把她塑造成那种性格了吗?」

「也许有某种契机让她改变了想法。」

伊露米亚稍微放慢了步调回答。

费南德祭司一脸狐疑地歪了歪臃肿的脖子。

「比方说,那个钟塔的君主?」

「骯脏的魔术师!」

伊露米亚的表情扭曲,就像在表明那个人应遭到唾弃。

「不过,他将艾梅洛的公主送回去倒是做得不错。因为我特地建议过,要她别在此久留。」

「我觉得你奇怪的偏好性癖也是个问题。」

「反正都是异端者,至少外表足以滋润我的心灵这一点很重要吧?无论如何,不服从主的正统教义者不可能值得信任。」

祭司一边擦汗一边皱起眉头,伊露米亚板起冷漠的脸孔宣言。

「……你就是那种人啊。」

「祭司你有些过于同情异端者了,根本没有必要为那群家伙费心考虑。」

「这个嘛……我这种本地出身的祭司,难以理解像你一样的核心成员的想法。」

「不过我是私生女就是了。」

修女得意地扬起嘴角微笑,祭司用手帕擦擦脸颊,跟了上去。

身材火辣的修女与胖得几乎像个球体的祭司极不搭调,两人在地道里走动的身影宛如老恐怖片中的画面。

前方的空间立刻变得宽敞。

看起来可以容纳整栋宅邸的黑暗空间里映出新的人影。

「追上了──!」

不过,人影的外形令伊露米亚不禁眨了眨眼。

有一瞬间,对方的气息十分酷似格蕾,但那是完全不同的人物。

那缓缓地回望两人的身影穿戴著奇怪的面具及铠甲。人影身后伫立著几名骸骨兵,散发出的强劲气势就连在这片怪异的地底都令人不得不瞠目结舌。

「……哎呀哎呀。」

修女茶褐色的眼眸中充满斗志与紧张感。

「明明长期待在同一个村庄里,这却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呢。」

「…………」

戴面具者没有说话。

她迎面直盯著修女与祭司。

「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事。亚瑟王的精神、布拉克摩尔墓地的幕后主人。你面对圣堂教会的代行者,连话也不想说吗?」

这名修女知道面具少女的真面目吗?

戴面具者沉思短短数秒之后,举起一只手。

【清除他们。】

凌厉的意念发出指令。

保卫面具少女的骸骨兵们同时蜂涌而上。

两具骸骨兵将长枪靠在腰际发动突击Charge,伊露米亚修女覆盖至手肘的铠甲以精准无比的时机与角度弹开两把长枪。她顺著那股劲道扑进骸骨兵怀中,挥出猛烈的勾拳。

一具骸骨兵的胸骨当场凹陷,紧接而来的直拳粉碎另一具的下颚。

「真省事!很合我胃口!」

修女的灰锁掠过一阵紫电。

能够对神秘的存在造成打击的概念武装鲜明地点缀了伊露米亚勇猛的笑容,击破异端的剎那正是她的存在意义得到满足的时刻。

「对,除掉格蕾也不错,但对象换成你也行。就算这个村庄真的企图做什么唤回亚瑟王的愚蠢仪式,只要除掉你或格蕾,事情就解决了吧?」

当她发出宣言,舔舔朱唇要打倒其余的骸骨兵之际。

她的脚步顿住。

伊露米亚猛然停下,旋转了半圈,一记反手拳重击从背后来袭的骸骨兵腕骨,吃惊得瞪大双眼的人却也是她。

「……等等,这算什么?」

她的低语在地下空洞里徘徊。

方才被伊露米亚击碎的部位瞬间重生,骸骨兵们再度站起,自她背后挥著武器砍过来。不只如此,连她刚刚用反手拳破坏的部位也在转眼间不断修复,感觉就像在观赏倒放的电影。

伊露米亚再度挥出上勾拳打碎敌兵的下颚,拉开距离以免被追上。

「这片地底的大源Mana不知为何特别稀薄,但为什么连小喽啰的魔力量都那么高啊?这意思是非得补上致命一击才行?」

「伊露米亚修女……这是……地上的……」

惊慌失措的费南德祭司目光上下摇动,向她暗示原因。

(……果然,是那些村民供应的?)

她也想到同一个原因。

此时此刻,有许多村民正在地面上的黑面圣母像前祈祷。

这种行为相当于──精气Od远比现代一般人丰沛的村民们正在献上自己的魔力。

正因为如此,这片地下空间才会不断产生骸骨兵。正是由于接受了生者的意志与祈祷,亡者才得以在这片大地上留下新的足迹,挥舞利器。

伊露米亚修女于千钧一发之际躲开攻势,第一次啧了一声。

「没完没了!」

【不,自有终结之时。】

意念空虚地响起。

原本在观察战况的面具少女展开行动。

「…………!」

伊露米亚跪倒在地。

她突然失去力气。

有什么东西像在抽取修女所有的精气般,即将诞生。那个自灵体显现的形体吞食著村民们的精气、变得稀薄的大源与一切力量,取而代之地,它似是正在强行挪动四周的空气,创造出不该出现在地下的暴风。

她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地底的大源异常稀薄,难道原因是……

「因为那个……存在吗……?」

不清楚自己的臆测是真是假,伊露米亚活化体内的魔力,同时发出呻吟。

因为,面具少女的手中──

就像受到星辰指引一样。

一度在脑海里浮现的光芒彷佛直接牵引著我的双腿般,让我走向特定的路线。身体在遇到岔路时自然地行动,即使一片漆黑也不曾迷路。老师、骑士与守墓人贝尔萨克都在我的背后,我像正在作梦般往前走。长得令人惊讶的路程,使人连想到这个地下洞窟的规模。

过了一阵子,我们进入一片开阔的空间。

空间里有某种建筑物……老师举起的魔术照明映照出那栋建筑物。

那庄严的石造建筑是一种宗教神殿,已经十分陈旧了。

「地下……有神殿……?」

「这或许正是坟墓。」

老师呢喃。

这是村庄的秘密吗?没有告诉布拉克摩尔的守墓人──至少尚未告诉我的一部分知识。

「怎么样,贝尔萨克‧布拉克摩尔。你有什么见解吗?」

「不。我听说过地下好像有这样的建筑物,但也是初次亲眼目睹。」

贝尔萨克摇摇头。

老师不再追问,直接踏入神殿内。

一跨越入口,新的人影便落入眼帘。

「────!」

那不是人。

神殿内摆著一尊酷似人体的雕像。

看到在地上的村庄中见过无数次的雕像,我轻轻屏住呼吸。

「……这里也有黑面圣母……」

涂成漆黑的圣母像端放在神殿一角。

我以直觉判断那尊雕像的历史与神殿相当,或是更加古老。地面上的圣母像说不定是模仿这尊雕像制作的。

「从前拜访村庄时,我便对这尊圣母做了假设。」

老师仰望著圣母开口。

「在欧洲各地都看得到黑面圣母,但有几种不同的模式。其中大多数是与当地的大地母神混合而成。」

「大地母神吗?」

「许多主保圣人也是如此。即使是庞大的宗教,也具备一定的弹性。前往新地区传教时,他们不会只将教义强加于民众,也会保留吸纳当地神话与传说的空间缓冲。黑面圣母便是这种表现之一。」

老师冷静的话语像平常讲课时一样,在神殿里响起。

宛如在赞美她。

宛如在估量她。

「在这类大地母神的衍生里,存在一名女巫──流传于时代与地点各不相同的多个传说里,多半是由数名人物混合而成的女巫。对,摩根勒菲在你登场的亚瑟王传奇中也是很熟悉的名字吧,凯爵士?」

「……真是教人头疼的老师。」

骑士耸耸肩。

不过,与其说他实际上感到头疼,感觉更像想要讽刺一下。

摩根勒菲。

我记得在亚瑟王传奇里,这位人物是亚瑟王的姊姊。这代表著,她与身为亚瑟王义兄的这名骑士凯爵士因缘匪浅。

老师不介意地说:

「先不提亚瑟王传奇,在凯尔特神话中经常出现的女巫摩根,有时是梦魔的女王,有时是战争女神,有时也是命运三女神。相传她会带著乌鸦随行,偏爱变身为乌鸦。」

乌鸦。

永不复返Nevermore。

率领大量乌鸦群的布拉克摩尔守墓人们。

「哈!说来遗憾,我对摩根所知不多,毕竟她是个很复杂的女人。不,女人大都如此就是了。」

骑士的回答就像遥远往日的故事。

实际上,对现在的他而言,那是多久以前的往事呢?短短几天前?还是他跟我们一样,觉得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抑或是更加不同的情况?

「只是,这个村庄应该确实曾跟摩根有关。这尊黑面圣母像隐约有些她的影子。哼,所以他们才选中这座村庄吧。」

他的吐息掺杂著苦笑。

「他们大概并非希望摩根帮什么忙。她憎恨国王,虽然最后她好像教唆莫德雷德犯下了什么恶事,也没必要在国王去世后还斤斤计较……不过我死得更早,无法说些什么千真万确的评论。」

神话的终点。

我也知道亚瑟王传奇的最后结局。

亦即,卡姆兰之丘的战役。相传亚瑟王击败叛逆骑士莫德雷德,却在那一战受到致命伤,将圣剑托付给他所信赖的骑士贝迪维尔。不愧是英国最著名的传说,这段故事有各种各样的版本,其中也有提到当时出现的三位妖精有一位就是摩根的桥段存在。

老师轻轻摇头。

「我不知道当时的摩根有什么期望。既然你不知道,我也不可能知道。然而,无论当时的摩根是否希望,都留下了火种。那个火种历经代代相传,在超过一千年后产生了某个结果。」

老师在此处停顿了一会儿。

「也就是说,那是格蕾吗?」

「…………!」

话题的结论理所当然地落在我身上。

只是,这次我不感惊讶地接受了此事。

老师的目光缓缓转向年迈的守墓人。

「贝尔萨克‧布拉克摩尔,你有何看法?」

「上一代守墓人只告诉过我关于规矩的讯息。那些与黑面圣母也有关连的规矩,会代代传给布拉克摩尔的守墓人。」

「就是那四条规矩吧。」

村庄规定的四条规矩。

•一是,进村时向圣母像礼拜。

•二是,深夜不外出。

•三是,不单独一个人接近墓地。

•四是,即使多人同行前往墓地,也绝对别靠近沼泽。

那是我也曾被要求遵守的规矩,因此我当然记得。

老师为了慎重起见,确认了内容,贝尔萨克神情严肃地颔首。

「没错。由守墓人相传的魔术刻印只会感应到有几条规矩被打破了,这个部分尚未移植给格蕾。」

「……啊。」

我也按住右手。

虽然同样称作魔术刻印,也运用相同系统的技术,但据说布拉克摩尔守墓人的魔术刻印与魔术师的刻印差异颇大,不会在每一代添加新魔术,相对的,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在移植后也几乎没发生排斥反应。至于功能就像先前一样,只是用来操作亚德。

就算得知有一部分魔术刻印具备监视村庄规矩的功能,我也仅只是觉得「原来如此啊」。

可是──

「……老师?」

「规矩……有四条……」

老师喃喃说著,按住眉心一带。

「首先,进村时一定要向黑面圣母礼拜。那么……」

他用手指画出一个圆。

我总觉得那是村庄的地形。那微微的凹陷与地图上的村庄相符,自己竟然还记得那种事,我也有点惊讶。

「不一个人接近墓地,和要跟守墓人一起去是同样的意思吧?」

「……对,就是这样。」

贝尔萨克也承认。

「……那是自何时……不,在这个情况下,对谁而言……」

老师沉默地垂下头。

当老师像这样陷入沉思时,对外界的事物几乎是毫无反应。他将自己撤回精神的宫殿,用上所有智慧试图揭开错综复杂的谜团。哪怕魔术能力比他人逊色,在知识与思考量上也绝不落于人后──也许有些人会嘲笑老师,视如此行为是徒劳无功的挣扎吧,但这就是他的本领。

所以,我没对他说任何话,贝尔萨克和骑士也沉默不语。

不久之后──

「……格蕾。」

老师呼唤我。

「是、是的。」

「既然你打算与亚瑟王的精神见面……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他接著告诉我的内容让我连连眨眼。

「虽然我办得到,可是由我来说没关系吗?」

「这件事必须拜托你。由你来说,应该会比由我开口更有效果。这或许是相当危险的赌注,但为了突破现状,无法避免。」

当老师补上危险一词,我吞了口口水。

因为老师总是踏入各种险境,他对于危机程度的感受能力十分发达。这样的他特地强调了危险,其中到底包含多么可怕的可能性?

纵然如此──

「……我明白了。」

我点点头。

无论如何,我不可能有理由拒绝老师的请求。就算不知道他的意图与那件事的危险程度,我也不在乎。没办法帮上老师的忙才是我唯一无法容许的事,如果我这样说出口,老师或许会面露为难之色。

正当我暗中下定决心之际。

神殿外剎那间掠过一道闪光。

不,那真的是光吗?明明是无庸置疑,令人目炫的光辉,却是不存在于人类概念中的漆黑光芒。

然而,我们认识那道光。

「──那……是!」

我们在冲击的吸引之下慌忙跑出神殿。

赶到现场的我们,目睹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4

就在神殿旁。

两方的势力正在对峙。

一方无须多言。

是数十具骸骨兵与戴面具的少女。

穿戴坚固铠甲的少女宛如指挥古代战场的将军。配上那副恐怖的金属面具,她看来也像是睥睨世界的女巫。

不过……

问题在于面具少女手中所持的「枪」。

周身环绕著漆黑的强烈魔力,自外部装饰延伸出数根如利牙般的尖刺,虽然外观变得截然不同,但我不得不确信,那个存在与我持有的「枪」十分酷似。

换言之,那是……

「……黑色的、先锋之枪。」

我的声音发颤。

没想到那种东西居然会出现在我眼前。

不,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展开吗?既然我是亚瑟王的肉体,她是亚瑟王的精神,同样的「枪」托给我们双方反倒才是自然的法则。

我听见老师吞了口口水。

「……这是怎么回事?」

「据说我持有的『枪』本来就是主体的影子。」

我抱著大镰刀开口。

虽然这句话几乎算不上是解释,但老师似乎听懂了。

「原来如此。若是影子,即使同时存在复数也不成问题吗?这下麻烦了。」

老师转动目光。

毕竟高举的「枪」想当然耳是正对敌人。

正与面具少女对峙的,也是我们所知的对象。

圣堂教会。

数年前赴任的修女。我突然得知其身分是枢机卿私生女这项意外事实的人物。

「……伊露米亚修女。」

「怎么,本来以为被你给逃了,这次竟然自己主动送上门了?」

修女扬起泛著光泽的嘴唇,露出笑容。

她的双手双脚都佩戴著奇特的铠甲。当她用力挥手,精湛的反手拳便击碎骸骨兵的头盖骨。

可是,那只限于片刻。

骸骨兵接二连三地从修女扫荡过的地方出现。

她打倒越多骸骨兵,出现的数量好像反倒变得更多。也许是自展开战斗后一直面对这种情况,伊露米亚似乎也因此感到厌烦。她以掌心抹去脖颈的汗水,同时发出刻意的叹息。

「……呼、嗯。魔力来源果然是地上的村民吧?」

「村民?」

「这里的大源稀薄,接通路径Path的地上村民们却将自身的精气源源不绝地输送过来。啊,异端就是因为这样才罪孽深重。模仿主的形象,却满不在乎地做出截然不同的行径。」

伊露米亚撇了撇嘴角,挥动双臂。

那精彩的左右开弓令人忍不住想写入拳击的教科书。

骸骨兵的手臂、腿骨随著每一击碎裂四散,他们却不退缩。不只如此,骸骨兵损伤的部位每隔数秒就会修复,同时成群涌向伊露米亚。

「啊,这个循环我受够了!」

她踏著宛如疾风般的步伐,在急速低头闪躲后刺出左右勾拳,以犀利的跨步应付骸骨兵。她回过头。

「祭司!」

「我、我知道!」

几乎胖成球体的祭司躲在她身后,深吸一口气。

他紧握胸前的十字架,大声呼唤。

「万民啊!你们要听这话。

世上的居民啊!你们要留心听。

不论地位高低,或贫或富,都要一同留心听。」

那是我在讲道时听过许多次的一节。

从前自这名祭司口中听闻的话语,此刻蕴含非同小可的「力量」。

「但他们没有一个能把自己赎回,

或把相当于灵魂的等价交给神。」

滔滔不绝的声音很快地启动术式。

形成神秘的,连这片土地也并非无关的强劲水流。

在钟塔称之为──人类最大的魔术基盘。

「他们以自己的名称呼那个地方。

他们心里想,他们的家必永存,坟墓正是他们永远的住处。

但是人不能长享富贵。」

随著那句经文,异变发生了。

正要袭击祭司的骸骨兵们以他为中心停止动作。不只如此,其中一部分骸骨兵趴倒在地上,转眼间化为尘土崩溃散去。

「──他们就像要灭亡的牲畜一样……」

在祭司划下十字为祷文作结时,附近的骸骨兵全都崩解。

宛如是拜倒在神的威严之前。

「洗礼咏唱吗……!」

老师呻吟道。

圣堂教会唯一公开允许学习的魔术。老师以前在课堂上评论过,那是教会会的唯一一种魔术,但或许也因此无所不能。

「利用奠基于圣堂教会信仰的人类最大规模魔术基盘,凭藉暴力净化周遭。虽然物理效果不高,在灵魂与诅咒方面却威力绝大。那正是强行施加信仰这种规则的天理之钥本身。」

「怎么会……!」

原来如此,那的确可称作唯一且万能吧。

即使模式寥寥可数,只要那唯一一种足以压制一切就没有问题。实际上,当时老师也提到过,圣堂教会会以圣礼形式行使别种魔术,伊露米亚异样的体能或许就是这种情况,但在此刻,我仅仅聚焦于该魔术基盘的强大之上。

「虽然似乎影响不了那名面具少女与骑士凯爵士的灵基,但以骸骨兵的程度是无法靠近的。不过,同样利用魔术基盘的我们,力量也会被迫跟著衰减……」

伊露米亚修女是不可估量的对手,我得知了此事。她是将异端之王的复活视为危机的圣堂教会派遣的代行者。

不过,真没想到从更早以前开始就一直守著教会的祭司同样也是魔术师。

「……哈哈,我可不觉得光靠洗礼咏唱就能解决问题。」

伊露米亚看著从洞窟彼端现身的新骸骨兵,微微颔首。

朝我们颔首。

「不过,就算不除掉亚瑟王的精神,除掉你肉体也一样吧?」

「────!」

伊露米亚以两只护手甲对碰,狰狞地笑了。

正当我以为她露出了一口白牙的瞬间,她延Z字形的轨迹跃起。她灵活地重踏洞窟石壁跳跃到另一处石壁,展现岂止人类,甚至是野兽也不可能达到的超越性高速。

「这也太夸张了!」

老师沉吟。

啊,我在魔眼搜集列车Rail Zeppelin目睹过。

人称代行者,圣堂教会自豪的黑暗战力。他们作为神圣之刃经过磨练的能力,绝不逊色于钟塔的魔术师──!

亚德在沉睡,现在的我连正规的「强化」都难以做到。我甚至无法以目光持续追逐她灵活的动作。伊露米亚在黑暗中留下复杂的轨迹,自身化为一道锐利的箭矢突击我们。

身体自然地行动了。

至少我必须保护老师。

啊,幸好老师的反射神经没灵敏到足以有所反应,对手这次的目标也是我,而非老师。

「如果你没出生在这种村庄里就好了。」

随著那声呢喃,最后映入我眼中的,是从那副护手甲迸发的紫电。

坚硬的声音响起。

结果让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因为,那是贝尔萨克的斧头挡下伊露米亚护手甲的声响。

「嗯?我还以为你会袖手旁观。」

「我也是布拉克摩尔的守墓人。」

以斧头卡住护手甲,贝尔萨克用低沉的嗓音低语。

「我看中的继承人说她想做某些事。那么,见证她的行动就是我的职责吧。」

「这番话说得很有人情味嘛。」

伊露米亚笑了。

她面带笑容,迅速抬起腿。

脚跟以猛烈的速度自贝尔萨克头顶劈下,在千钧一发之际掠过他的脸颊,落在地面,凿出坑洞。那股速度与威力简直像接触了利刃一般,难怪会割伤老人的脸颊。

就算如此,贝尔萨克依旧坚定不移。

「去吧!」

受到那声呼喊的鼓励,我迈步狂奔。

在稀释的魔力中,我勉强驱动可能范围内最低限度的「强化」挥动大镰刀,击退成群的骸骨兵。这种感觉简直像在水中奔跑般令人焦急,但我仍竭力挪动脚步,握紧大镰刀扫荡阻碍。

我冲刺到面具少女面前。

【为何、前来。】

意念响起。

与方才相同的意念,却带有足以令我感到意外的不同。

那时候,我心中充满惊愕与恐惧。我不知道自己的故乡有这样的一片地底空间,更不知道还有跟我一样与亚瑟王缘分匪浅的人物。

「我是来……见你的。」

我自喉头挤出话语。

【为了什么目的?】

「为了……问你。」

我断断续续地告诉她。

在交谈当中,骸骨兵群也并未停手。我缺乏足够的力量,没办法以原有的姿势彻底挥动大镰刀。我砍不断骸骨兵,只能吃力地远远打飞他们当作牵制。多么难看啊。

纵然如此,我依旧向她发问。

「你真的是亚瑟王的精神吗?」

【没错。我是昔日存在的国王的方向性。是残骸,是残像,是为未来而保存的数列。】

意念将讯息投向我。

光是这样便让我感到恐惧。正如她所言,刚刚的意念蕴含她的方向性本身……我害怕的是,那实在太有条不紊。

太过极端。

就像看到数学公式罗列在眼前。

假使她是亚瑟王的精神,生前的亚瑟王到底具备怎样的人格?尽管为时短暂,亚瑟王拯救了荒废的不列颠,是与众骑士们缔造了无数胜利的英杰。深受民众敬仰,诗人歌颂,直到一千多年后的现在,依旧是这个岛国首屈一指的英雄。

然而──

如果亚瑟王的精神就是她,那真的是人类心灵的存在方式吗?与其称作人类,那更像是不同的某种神灵……

(……不对。)

我不是为了思索那种事情前来此处。

所以,我扬起目光。

问出该问的问题。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

响起的意念是一段空白。

类似惊愕的情绪。

她彷佛在对我说:「你偏偏要问这件事?」

「……是你。」

洞窟似乎正嘎吱作响。

至今一直投射出强大意念的面具少女,这次亲自开口说话了。

「十年前,我在此处和你一起苏醒了。」

「……和、我……」

我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当然,我记得十年前的事。那是我的身体突然开始改变,变得与他人相同的时候。当时的我无法接受自身的变化,仅会蜷缩在角落,没想到她居然同样在此处苏醒了。

那么,十年来她一直都是在地底度过吗?

「那……村民们呢?」

「村中只有身为首领的老妇人知情。你们好像称呼她姥姥?话虽如此,叫什么教会的组织似乎也隐约察觉到了。」

「…………」

在这座村庄里暗中上演的战争。

可以说是另一个我的人,揭穿了长达十年之间,我都被蒙在鼓里的真相。

「我认为你应该逃走,应该逃到天涯海角。」

她的话语沉重地横亘在我脚边。

无论她抱著何种心境,那句话一定是真实的──话语中带著这样的分量,足以让我这么觉得。

「可是,你回来了。结果你回来了。那么,我要做的事只有一件……我要在这里擒住你。」

少女的手缓缓举起。

战栗的恶寒窜过背脊。

在黑色先锋之枪枪尖一闪而过前,我猛然举起大镰刀。

惊人的冲击击中大镰刀,将我的身躯一并打飞。由于不可能摆出防御动作减轻冲击,我被打飞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高度,自背部著地,重重撞上地面。强大的魔力在我全身流窜,彷佛撕裂所有的神经。与其说是疼痛,那更像一股灼热,在我的肌肉缝隙间燃烧。

我咬紧牙关。

我扶著大镰刀站起身,我知道双膝正在格格打颤。

不只如此,承受了冲击的大镰刀也像随时都会解体一般嘎嘎作响。

(扛、不住──!)

多半是为了留我一命,攻击明明收敛了威力,大镰刀形态的亚德却到达了极限。

可是,亚德在沉睡,别说启动内部的先锋之枪了,甚至连基本的形态变化都不可能实行。虽然我藉由吞食漆黑之枪淌流的魔力维持住最低限度的「强化」,程度也只比一般人略强一些而已。

我咽下口水与恐惧。

我抬起头,试图与面具少女面对面。

但面具少女并未立刻发动新攻势,停止不动。

「所以说啊,你住手吧。」

「……你是?」

挡在我与面具少女之间的骑士,脸上浮现奇异的神情。

不,他的脸孔依旧一片模糊,看不清楚。所以,只是我这么认为而已。

「哈哈,你果然没有记忆吗。说得也对,单靠精神没办法保持明确的记忆,就算成功保持也难以读取,因为那是肉体容器掌管的领域。唉,不然的话,大脑又是在做什么来著,是虚有其表的废物吗?同样以精神为模型的我,也得依靠那个小匣子来保持记忆。」

骑士持剑的那只手竖起食指,转了转。

那与其说是骑士,更像小丑Clown。不过,他果然并非小丑,而是骑士。他开玩笑般的一举一动不知为何都令我想到不曾目睹的宫廷。吵吵闹闹、笨拙生涩、虚幻又脆弱……然而,应该十分美丽吧?

那据说由亚瑟王与圆桌骑士们统治的宫廷。

凯缓缓开口。

「不过,你的状态真教人目不忍睹。我虽然薄情,但连我都觉得太不舒服。」

「……住口。」

随著低沉的话声响起,先锋之枪三度斩断虚空。

骑士凯爵士没有试图迎面接招。

不是以毫厘之差惊险躲过,他游刃有余闪开漆黑先锋之枪及枪上附带的魔力。不仅第一击,第二击、第三击也一样。他大动作地闪避,未能反击,但骑士也不打算正式还击,只是偶尔挥剑作为牵制,捉摸不定地应付眼前场面。

面具少女乍看之下压倒性地占上风,却没办法将凯逼入困境。

在与骸骨兵群交手时,他也展现过这种卓越的技巧。那绝非超人般的神速动作,也并非凭天赋之才看穿对手的举动。然而,这名骑士确实具备属于身经百战的高手的本领。

骑士退了三步,轻拍剑身侧面。

「啊,无论剑术或枪术,都太过乾净到恶心的程度,看得我想吐。别看我这样子,对不择手段的打法可还算在行。我就再骚扰你一会儿吧。」

「多管闲事。」

面具少女的声调既不急促也不焦虑。

只是,她的确无法从骑士身上移开视线。两人之间就像有种看不见的引力在作用。骑士进一步躲开后续的连击,宛如走钢索一般不断闪避面具少女的黑「枪」。与其说是剑法,他的行动更近乎于杂技。

我也试图上前。

哪怕只有一步,我也试著迈步前进。

「格蕾。」

一个声音呼唤道。

那只细瘦的手搀扶住我。

「……老师。」

在三方混战的斗争中,老师果然是最弱的那一个。即使跟有能力处理骸骨兵的费南德祭司相比,这一点也显而易见。就像平常一样,老师没有决定战况的力量。

不过,他绝非无力。

「你是来见她的吧。」

「……是。」

那句话给予我莫大的鼓励。

空气流入我哽塞的喉咙。即使是地底淤滞的空气,也让我生了足以奋战下去的想法。

「我叫……格蕾!」

我发出吶喊。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我是王的精神,如同你是王的肉体。」

面具少女呼吸丝毫不乱地挥动著「枪」。

宛如在说──战斗对她而言正是日常生活。宛如在强调──昔日那位国王就是那般轻松地历经了许多战役。

实际上,甚至连应该与国王一起参与过那些战役的骑士凯爵士,都没办法让她身上冒出汗珠。他正用几近于诈欺的技术躲避面具少女的「枪」,然而,随著她逐渐恢复冷静,我看出战况正逐渐恶化。

「你的专有名称毫无意义。我与你是为了最终合为一体而存在的。」

果然没错,我心想。

我有想过她一定会这么回答。

「啊。如果你觉得没有名称不方便,可以称呼我骸王。只不过是三分之一的我,与昔日国王不可同日而语,但我至少无疑是它们的国王。」

面具少女望向周遭的骸骨兵群说道。

不,亡者之王──骸王这么说。

「那么,骸王。」

我重新呼唤。

「我是来问你的。如果说我在那个村庄,而你在这里,我认为我非得问你这个问题不可。」

我吸了一口气。

我倾注力道发问。

「你──你真的想让亚瑟王复活吗?」

──另一方面。

火花无数次在贝尔萨克和伊露米亚之间迸散。

守墓人与修女。

在地上的村庄里,两人一路以来互相帮助。

不仅限于有村民去世,进行追悼的时候。由于村庄小,他们交流的范围广泛,教会耗费体力的劳力活常常交给守墓人贝尔萨克来办。贝尔萨克吃过伊露米亚亲手烘焙,作为谢礼的点心,伊露米亚也曾用贝尔萨克带来的木柴生火取暖。

他们想过总有一天事情会变成这样吗?

他们都料到迟早将互相残杀,却同时过著平静的村庄生活吗?

伊露米亚拉开距离,有节奏地踏著步点,同时开口。

「真意外。我以为你单纯是根据资质选择了那女孩格蕾,没想到感情深到会在这种时机帮助她。」

「……守墓人有守墓人的作风。」

贝尔萨克简洁地回答。

多次剧烈冲突,导致他外套的一部分烧得焦黑。她的灰锁散发紫电,击打守墓人。

「哼~那么,你跟这个国家有联系?啊,国家是指英国而非威尔斯。」

「……你知道?」

「那还用说,你以为圣堂教会是什么来著?」

在语带诙谐的谈话之间,伊露米亚的身躯不曾停顿过一瞬。

她再度如闪电般逼近,双手左右开弓并穿插瞄准肝脏的勾拳,身体一个回旋,朝贝尔萨克头侧使出一记踢腿。所有攻势都带著概念武装灰锁的紫电,连从周遭逼近的成群骸骨兵也顺道被打得粉碎。

架开这些攻击的贝尔萨克也非比寻常。

他握著巨斧斧柄中段,准确地抵御修女攻击中针对要害的部分,留意些微的距离变化,绝不让伊露米亚取得有利的位置。虽然以动作数量来说不及修女的一半,高效率的搏斗动作却足以弥补那差距。

因此,两人的战斗处于胶著状态──

──不,不对。

战况必然地进入了下一阶段。

「还有这一招。」

贝尔萨克打横举著巨斧的手。

斧头旋转。

「Quoth the raven乌鸦呢喃.」

随著蕴藏某种「力量」的咒语,斧头之上出现了什么东西。

那是乌鸦。

伊露米亚看穿乌鸦并非实体。

多半是类似钟塔召唤术般唤起的低级灵。不过,布拉克摩尔的守墓人在此地施展的召唤术,可能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

乌鸦啼叫。

人类的耳朵无法听懂那种叫声,爆炸的魔力波涛痛击企图从侧面涌来的骸骨兵。

看著转眼间脆弱地崩溃的骸骨兵──

「──啧!」

伊露米亚早就大幅向后一跃。

自灰锁迸发的紫电短暂撕裂地底洞窟的黑暗。那是她的杀手锏吗?乌鸦发出的冲击波在紫电之盾前被抵消。

纵然如此,修女一只手的灰锁仍裂开了一道大口子。

贝尔萨克召来的乌鸦,叫声的威力就是如此猛烈。

「这是口耳相传的魔术?」

「按照你们的理解,是这么回事。」

贝尔萨克不动声色地回答。

灵体乌鸦攀住他的肩头,准备面对接下来的发展。

守墓人一瞬间也不曾望向作为他的继承人的少女。

「咿!」

说来当然,一次洗礼咏唱所能无力化的骸骨兵仅限于一小部分。配合魔术基盘,祭司的洗礼咏唱具备相当高的强度,却仍未达到念出一小节One Count就能发挥效果的领域。不,这种计算方法本身就来自于那应当唾弃的魔术协会,总之因为这个缘故,祭司正四处奔逃。

他好几次绊倒,惊险地躲开朝他挥落的利刃,不停挪动一双胖腿,运转身上的魔力。由于伊露米亚修女正专注于跟守墓人交手,光是保住一命都得感到侥幸了。

不知念完第几次的洗礼咏唱后,祭司首度停下脚步。

不断逃跑的他,不知不觉间被逼到了地下空洞的土墙附近。

幸好,追来的骸骨兵几乎都离开Turn了,但另一个现象让祭司不解地歪了歪胖嘟嘟的脖子。

「……那是?」

费南德祭司发现,土墙正发出奇异的声响。

5

「你──你真的想让亚瑟王复活吗?」

感觉就像吐出了某种极为沉重的事物。

面对那个问题,她毫不迟疑。

「那是当然。」

面具少女──骸王低语。

「我就是为了那个目的而被再现、保存的。我是昔日那位国王的精神经过正确地数值化,正确地赋予形体之物。」

跟凯爵士一样的精神模型。

骸王也是那种人为制造的存在吗?

我感到某种冰冷至极的事物刺进胸口。和我一样被制造出来,在我开始变化的同时苏醒的她。这种关连让我觉得她的发言彷佛是出自从前的我之口。

「你好像认为自身的意志有价值。不过,别把你的价值观套在我身上。」

骸王拒人于千里之外地断言。

在断然回答的同时,她轻轻扫开从侧面呈斜角刺来的长剑。

「──啧,毫无破绽啊。」

骑士啧了一声,耸耸肩。

「起码多听一下同胞的意见啊。既然你身为国王的精神,倾听民意也是王者的器量吧?」

「如果我判断收集讯息与抚慰民众比消耗时间更有意义的话。」

「果然不像她啊,骸王。」

我觉得骑士朦胧的表情好像扭曲了起来。

但我不明白那是愤怒或悲伤,还是其他更加不同的情绪。

「那你还算好的。我打从心底觉得庆幸。衡量金钱、权力与影响等等因素,为了利害与盘算相争才有人味。某个副官总是嚷嚷著那些数字,最后采用那家伙的方案的比率也是最高的。啊,光是那样就好了。什么理想之王太教人心里发寒,连笑话都算不上。」

「胡说八道!」

骸王的「枪」格外凌厉地穿过虚空。

这一次,枪尖掠过骑士手臂。

伤口并未流血。因为骑士凯爵士的灵基没有稳定到足以构成确实的血肉。不过,我觉得他受创的程度以人类而言,算得上重伤。

「凯爵士!」

「……不行,格蕾。」

老师开口制止我冲出去。

在这段期间,骸骨兵群也企图一涌而上。刚才费南德祭司引开了一大群骸骨兵,但剩余的士兵数量仍足以压制我们。虽然老师正发射无力的咒弹与之对抗,但那种程度的攻击无法阻挡它们前进。

这让我下定决心。

在此之前,老师曾托付我一件事。老师说这或许会有危险,但如果她无视他的发言,他希望改由我来开口。

所以,接下来我要说出老师交代的内容。

他告诉我或许会有危险的内容。

「请听我说!」

我说出开场白。

「就算对你说这些,你或许也无法理解……但我见识了外面的世界,我亲身经历了长达几个月在外界的生活。」

我按住胸口。

宛如要将这几个月充斥我心房的那些恩惠倾注于她。

「我一直……觉得我无法适应那种生活。即使能享受故事的乐趣,但我一定跟故事里的事物合不来。我觉得接近我的人都只会感到恶心,可是……我过得很开心。」

「你在说什么?」

当然,骸王的声调显得很困惑。她应该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吧。就算是我,若有人在战斗途中突然告诉我这种事,也会不知如何是好。尽管如此,现在我有必要往下说。

我吞了口口水。

刻意缓缓地说出老师要我转述的话语。

「明天早晨,村民会发现一具与我同有一张脸的尸体。」

「──尸体?」

「这是真的。我不知道这次是否会发生,但曾经是这样的。」

那句话得到意外的反应。

「你说……什么?不,既然你说……已经体验过几个月外界的生活……」

至今动作流畅地战斗的面具少女一瞬间僵住不动。

她挥动的「枪」划出的轨迹首度生了晃动,眼看就快被逼到绝境的骑士凯爵士向后一跃。

这是老师想要的效果吗?

一手按住面具,持「枪」的骸王呻吟了半晌,配上那副面具,眼前景象宛如野兽在嘶吼。当我这么想时──

「……翠皮亚吗……!」

她呻吟道。

她与那位阿特拉斯的炼金术师有关吗?

也许是因为主人陷入沉思,周遭的骸骨兵群也暂时停止了行动。接连响起的呻吟声彷佛要压碎洞窟内的黑暗。

「那么,这是……不对……现在是……」

掺杂绝望与憎恶的声音回荡。

「现在的这些是……『重现』吗……!」

「────!」

我发现老师屏住了呼吸。

那种紧张立刻传至周遭。大家并非察觉了面具少女话中的意思,而是受到从她全身喷涌而出的愤怒所影响。她表达出的情绪太过激烈,连展开激战的贝尔萨克和伊露米亚也不得不回头查看。

「啊……这样吗?是这么回事吗?太滑稽了。太难看了。我和你这么一来甚至连小丑都不是,不就只是可悲的写生吗?不管戏剧照著同样的情节上演几次,对这样的现实而言有什么意义可言?」

最初只用意念传达,甚至不开口的骸王,彷佛忘了这件事般,流利地说个不停。

「你……」

「那么……这种闹剧就没有意义。」

她这么断定,同时举起手。

她高举那把「枪」。

惊人的魔力以枪尖为中心,开始盘旋。

比起方才漆黑之「枪」显现时更增数倍的漆黑奔流。

「……圣枪,拔锚。」

仅仅两个词汇,却带来强烈的恐惧。

(──不行──!)

庞大无比的魔力令我身心冻结。

那一击无从承受。

不只是我而已,现场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与其对抗。贝尔萨克与伊露米亚都具备出色的战斗能力,费南德祭司与凯爵士说不定握有我难以想像的杀手锏。可是,那柄「枪」所在的位置远远超越了那种小技俩。

那是宝具。

英灵之所以是英灵的理由。铭记在人类史上的超越幻想。即使在宝具之中,也在值得大书特书的位置上闪耀光辉,终焉的──

啊啊,我知道那件事。

明明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明明应该只有我能够与那终焉抗衡。

(──亚德──)

我握紧大镰刀。

沉睡在内侧的匣子果然没有反应,仅仅传来了一丝魔力。

「适得其反吗……!」

我听见老师的低喃。

他说过这是危险之博,结果正是如此。

我在幻觉中看见轮盘上转动的小钢球落进押注数字外的位置。我们投注的筹码正如字面所示──即是性命。生著骷髅头的庄家收下所有筹码,放声大笑。他的真面目是死神还是恶魔?

「看招,十三之牙!」

漆黑的魔力漩涡化为地底的风暴。

尽管规模极小,其内部暗藏的威力与真正的暴风毫无差异。魔力削割地洞顶部,缓缓反转魔力,收敛至「枪」的内侧。

不管使出何种手段都来不及了。

真名解放的灵句自面具底下轻声传来。

「闪耀于终焉Rhongo──」

宝具本来的魔力即将解放的那一瞬间。

啪嚓,我听见微弱的声响。

不是来自我们。不是来自先前在我们背后交手的贝尔萨克与伊露米亚修女,甚至不是数量庞大的骸骨兵。

而是地底土墙的某一处。

那与随时会解放的宝具异样不相称的声响,在短短一瞬间吸引了我与面具少女的注意力。

费南德祭司就在那里。

他呆然仰望土墙,墙面的一个点上出现了一道裂缝。

裂缝立刻变得更深更广,随著奇怪的低吼,带来出乎意料的现象。

宛若怒涛的水流从那里涌入。

「是暴洪──!」

「哈哈哈,因为沼泽就在旁边嘛!显现『枪』之际的魔力已让土石松动,刚才的波动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吗!」

随著快活的大笑,异响接连不断。

并非只有一处。

也许破坏是在土墙内部连锁发生,暴洪从多处位置一口气涌进地下空洞。骸骨兵与祭司立刻被水流冲走,面对猛烈的洪流,骑士从旁边伸手揪起了我。

「凯爵士?」

「抓住我!姑且不论剑术,我在这方面颇有自信!啊,说到逃跑的本事,我有自信是圆桌第一!特别是在水边开溜!喂,那边那个脸色惨白的魔术师也快过来!」

趁著宝具解放停滞的片刻空档,骑士用力抓著我跳进水中。我被猛烈的洪水吞没,激流冲得我分不清上下,但我没有放开骑士的手。

他的身体异样地大幅扭动。

那异样的扭腰动作实在不像人类的肉体所能做到的。

──「咿嘻嘻嘻!所以你才需要人照顾啊,慢吞吞的格蕾。」

在冰冷的水流让我的意识中断前,我好像听见了这样的幻听。

6

据说从声音也可以听出人的性格。

温暖、柔和或是冷淡、严厉。许多因素密切结合,构成人性,而声调也一样。

既然如此──

「……这实在……」

刚刚发出的呢喃说不定是个例外。

虽然字面上带著惊讶之意,从声音里却感觉不到任何感情。宛如酿造过久的葡萄酒般,那种无感情就像混了太过复杂的色彩,反倒变回了单一的黑色。

发话者是翠皮亚。

他缓缓地转头。

「你们刚才改动了重现的参数?」

他发话的对象当然是两名少年。

费拉特与史宾。

艾梅洛的双璧。金发碧眼的搭档。

他们依然在这片不可思议的空间里与翠皮亚一同观察过去的重现。在几颗飘浮的水晶球内,格蕾一行人刚刚被突然涌现的暴洪吞没了。

「──哈哈,露馅了?」

其中一名少年──费拉特摆出无邪的笑容。

「因为那座村庄紧邻沼泽啊,那样的话也会有水源。岩床碰巧在这种时机无法承受战斗的冲击,导致暴洪喷涌而出……出现这样的巧合应该也不稀奇。而且地形在结构方面也有不自然之处……呃,总之外面的人可以像这样干涉这个类似过去的地方对吧?」

「……的确没错。」

翠皮亚也承认。

「不过,那必须查出理法反应Logos React所认知的坐标与时间。就算你是能力足以干涉Hacking阿特拉斯院技术的异能者,也不可能轻易地搜寻、演算出那种参数。因为这里没有那种用途需要的术具,目前我仅用自身大脑在进行演算。」

翠皮亚倏然转开目光。

他的周遭飘浮著几颗水晶球。

「此处的水晶球全都连结到那个舞台,但连结方式每一瞬间都在变异,因果及时间与参数相关,并持续无限扩散。要进行你所说的干涉,必须掌握作为契机的时间及因果并正确地存取,然而,那相当于在广阔的沙漠中寻找一颗宝石。」

想像成无数的钥匙孔就行了。

这是有许多钥匙孔在空间中反覆浮现又消失的状态。以费拉特的能力,可以伪造出欺骗钥匙孔的钥匙,但正确的钥匙孔只有一个。翠皮亚问的是──光靠费拉特的异能,无法说明他查出钥匙孔的手法。

「明明是这样,你是怎么办到的?」

「靠气味啊。」

一旁的史宾以挑衅的语气回答。

反正对方都发觉了,再隐瞒也没有用。

从方才开始,两人一直在编组术式,只要翠皮亚有意,应该能轻易看穿他们的秘密,那还不如堂堂正正地承认,尽量从对方身上多问出一些情报比较好。

「虽然你说必须进行计算,但我的鼻子连因果的裂缝都闻得出来。那原本可能不是经由嗅觉去感知的,但我的家族一直在发展这种魔术,我便是这种魔术的结晶。」

说句老实话。

史宾从前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他回想起了与费拉特初次见面的时候。当时的感觉并不愉快,因为只消一眼,他们便领悟到彼此同为瑕疵品。

──「老师、老师!这家伙的味道乱七八糟的!我可以毁掉他吗!」

史宾一开口就迸出这句台词。

当时才刚适应教室环境的他认为──这个人大概会危及老师艾梅洛Ⅱ世。既然如此,最好赶快毁掉他。在刚进钟塔时会浮现这种念头也无可厚非,倒不如说,这想法十分合理,又符合魔术师风格。从这点来看,他岂非退化得很严重?

啊啊,其实现在他也不认为当时的判断有误。费拉特‧厄斯克德司就连在艾梅洛教室也是杰出的麻烦制造者,其卓越的才能和与众不同的人格都绝非他人所能控制。

实际上,他至今不知在多少事件中引发过问题。

老师不用多说,其他学生与史宾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来支援费拉特……当然,史宾自己偶尔也会给老师添麻烦就是了。

──不过。

所以,史宾心想。

「……总之,意思是你们联手合作?」

翠皮亚缓缓地确认。

「没错,由我寻找关键要点。」

「干涉则由我来动手!哈哈,史宾很厉害对吧!是史宾告诉我,凯爵士有能连续潜水多天的传闻的喔!」

费拉特充满活力地举起手,拍拍同学史宾的肩膀。

那番话简直像是在健康无比的运动竞技中相互赞美对方的顽强表现,实在不像是面对──或者说正在跨越生死关头的人会讲的话。魔术师身处于非日常当中,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们对自己的性命十分敏感。

如同史宾从前所判断的,费拉特极为扭曲。

乍看之下,他看来极度随和自在。

或许反倒能将身为本就背离正道的魔术师的他,评价为和平主义者或稳健主义者。可是,少年显然并非那种平静的描述能尽数的。单论历史而言,费拉特所属的厄斯克德司家据说已存续了一千八百年。那段超越半吊子君主家族的悠久历史,不可能生出无忧无虑的孩子。

如此深入、致命性的缺陷,不是长期在艾梅洛教室学习,与许多人接触就能拭去的。

──不过。

所以,两人心想。

望著那样的少年们──

「……你们真是不可思议。」

翠皮亚喃喃地说。

「坦白说,你们离色位都还很远。别说钟塔的君主了,你们想发现我的弱点也很困难吧。」

这番评价绝非在轻视两人。

阿特拉斯院院长的发言,不过是精密地测量了两人的能力后显示的结果。他们是艾梅洛教室的天才,但魔术协会本就是那些代代用非人道方式挑选优秀品种交配,获选的天才们的聚集之地。仅仅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才能,接受过效率化的教育,是比不上真正身居高位的君主及三大贵族的顶尖人物的。

「然而,当你们两人联手,就变得截然不同。不是加法或乘法程度的差别,而是存在方式本身似是变异了。」

翠皮亚的手指缓缓地交叠。

双手如蝴蝶翅膀般在他紧闭的眼眸前折拢,像在重新估量少年们般静止不动。

费拉特用手肘戳戳身旁的同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因为,就算……」

「就算对上冠位Grand人偶师,我们也无意再输一次。」

史宾断然宣言。

那句话极为傲慢,却有确切的自信作为支持。

实际上,正因为曾在双貌塔与冠位魔术师交手,正因为输得一败涂地,如今他们才会比当时更加进步。就算是夸下海口,如果连这种程度的宣言都不敢断然说出来,还值得作为超越常人的魔术师学习吗?

──于是。

正因为如此,翠皮亚思考。

「口气还真大。」

死徒的嘴角浮现一抹情绪。

「原来如此,我误会了。我认为过去是舞台,他们是演员,而我自居为仅仅来见证戏剧表现的剧本家,啊,但是当然了,剧团的剧本家未必只有一人乃是常态。彼此切磋琢磨,才能让故事提升到独自一人无法抵达的领域。说来惭愧,我完全忘了这样的常识。」

某种色彩在翠皮亚脸上缓缓地扩散开来。

翠皮亚缓缓地体会著在相隔数年、数十年,抑或数百年之后重返自身的色彩,将视线移回少年们身上。

他挺直背脊。

宛如一位面对著才刚下了几步棋的棋盘,便得知对手并非外行人的西洋棋大师Grand Master。

「那就来试试这个故事会由谁来指挥吧,我的敌人们。」

被他宣布为敌人的少年们一起吞了口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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