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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在花园里醒来,开心的笑着。
因为在晚上的时候,水仙在桌子四周开花了。蔓长春花覆满了棉被。燕麦则在地毯上摇摆着麦浪。还有,弟嘟用心栽培的美丽玫瑰花不断变化,张开叶子,抽出新芽,沿着枕头,攀爬到床头上。女孩已经不再注视天花板,而陶醉于花的欣赏了。
——摘自《绿拇指的男孩》,莫里斯·图翁著,安东次男译
风早站前的商店街,气派十足的拱廊深处,有几间重建于战后焚毁废墟中的商店,其中名为「千草苑」的古老花店就座落于此。有段时期,店内员工众多,甚至还承包大型庭园造景工程;现在则精简业务,只销售花束盆栽,或替老主顾家中的庭园做修剪维护。除此之外,还利用部分店面来经营格调高雅的咖啡店。被花丼与阳光包围的千草咖啡屋,是最受市街居民喜爱的人气商店。
战后,有些店铺是在几乎只剩骨架的状态下重建的,因此具有东西合璧的怀旧氛围,天井挑高的木造洋楼,是依明治时代建筑的风格与工法修复的。风早车站前的这一带商店街,本来就有许多别具历史风貌的建筑,虽然有一部分因为再开发而改建为高楼大厦或饭店,但旧时市街的面貌也借由居民而珍重地被保存下来。因此有好几栋建筑像千草苑一般,在后代子孙手上恢复了往昔样貌。
在很久以前,大约是在战败投降的八月,一起因空袭引发的火灾,让原本包围着千草苑盛开美丽的木香花和玫瑰,以及庭院中的桂花而焚烧起来,据说当时四处躲避大火的市民中,有人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时,仿佛为了保护这栋洋楼不受大火侵袭,玫瑰摆动着枝叶与花朵,桂花伸长了枝条,如同展开的翅膀般将建筑团团围住。让居住在木造洋楼的家族——来不及躲避的家族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即便市民们目睹到那日仿佛魔法般的奇迹,也没有误以为是大火而产生不可思议的幻觉。因为自古以来,风早市就有许多魔法般的故事与传说。而且很久之前就有谣传,住在洋楼的花开家族与一般人不同,让人害怕。
这个家族的人会魔法,祖先都有仙人或妖怪的血缘,才会让人敬畏。被大家称作千草苑的建筑,也就是这奇特家族的居所。
但这也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已是平成时代。
烧毁的痕迹已荡然无存,战后复兴且繁荣的市街上,花开家族至今还住在这栋修复好的洋楼里,也还经营着花店。据说,在大火那日保护宅邸不受侵袭的玫瑰与桂花,也都从仅存的根部复活,一直都围绕着花店的墙壁,或矗立于庭院中,像光芒或星星般绽放花朵,发出香气。
且说千草苑的晴朗早晨。
那是个桂花香袭人、秋日玫瑰也不甘示弱地绽放浓郁香气的清晨。
在店铺的后方,洋楼一楼的餐厅,是间被绿意盎然的中庭与玻璃温室包围、拥有一小片花田的客厅。此时有少女的声音响起。
「等等,阿桂,你又把菠菜留下来了!」
在水手服上系着围裙的少女,是这个家族的次女、高中生莉萝子。有着一头褐色蓬松头发的她,微噘着淡粉色的嘴唇,为了平视弟弟,她掀起百褶裙,刷的一声跪到坐垫上,瞪着他说:「这可是用很贵的奶油炒的耶!你不吃菠菜,我才上网查了好多资讯,最后终于找到这个很贵但听说不错的可尔必思牌奶油的。」
「因为……因为……」
还是小学生的弟弟名叫桂,是家里的老么。他已经高年级了,是有点稚嫩、纤瘦且温和的少年。低垂的双眼前,盛满奶油炒菠菜的盘子中,留有荷包蛋与香肠被吃掉的痕迹。这些都吃得一干二净了,但冷掉的菠菜,跟刚上桌时一样原封不动。
少年的头更低了,柔软的褐色头发随着摆动。明亮的双眼噙着泪。
「因为……」
放在走廊上、绿色植物旁的旧收音机,丝毫不理会这紧张的气氛,正传来由地方FM电台「FM风早」的晨间节目所播放的老流行歌。
在收音机旁,生长在漂亮大花盆里的铁线蕨与肾蕨的绿叶,在晨风下随风飘动。
「没有什么『因为』。你为什么不喜欢菠菜?难道说菠菜是你的仇人?」
「因为……很恐怖啊!」
「哪里恐怖?菠菜很恐怖吗?」
「因为,味道像血啊。」
「血?菠菜怎么会有血的味道……」
话说到一半,莉萝子想到,莫非是铁质的味道像血?
「那是营养成分的味道,不会恐怖啦。何况菠菜又不会流血,也不会作祟。你说像血一样的味道,其实没什么的啦,对吧?」
「可是,很恐怖,也很恶心耶。」
那时,就好像算准了时间似的,收音机传出恐怖的怪音。声音清澈悦耳的播音员像歌唱般地说:「……我想在这里向大家预告今天的节目。傍晚四点播出的,是大家都很熟悉的节目『黄昏时的花束』,在星期四的今天,将从站前中央商店街的播音室为大家广播。今天的主题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我们正在向各位听众朋友募集不可思议的事件。请大家利用您所喜欢的方式,电子邮件、传真,或是Twitter,提供给我们。」
这是多年来很受欢迎的主持人野野原樱子的声音。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早上七点到九点,她主持的节目「晨间之翼」,总是伴随着音乐,播报新闻、路况以及各种讯息。
花开家的人很喜欢听广播,就像呼吸需要氧气般,一整天都开着收音机。所以在早上,这个节目经常成为家中的背景音乐。樱子小姐的声音陆续传出。
「『有点不可思议的事』有点像大家遇见的小奇迹,或是带点魔法的事件,让大家感到奇妙。节目制作方很希望能听到这种故事呢。这是节目主持人茉莉亚的提案。我也很期待。我很喜欢听这种故事唷。还有,茉莉亚说,恐怖的故事也很受欢迎。」
收音机传来呵呵笑声,节目进入广告。
「『有点不可思议的事』?怎么又做这种主题?」
仔细听了广播内容的莉萝子如此嘀咕后,头马上转向弟弟。
「你别说一些歪理,赶快吃啦。上学会迟到。真是的,人家难得在忙碌的早晨用满满的爱心做好早餐,你却……」
面对仿佛快要拍打饭桌作势逼问的姐姐,桂神色畏怯地后退。
此时,这一家的长女,比莉萝子大十岁的茉莉亚微笑着掀开珠帘,静静地从厨房走出来。手上的盘子里有用小叉子插着的可爱肉丸子,上面淋着浅绿色酱汁。
莉萝子想,啊,原来姐姐刚才在旁边的瓦斯炉忙碌制作的就是这个呀!茉莉亚经常是这家人中最早起床的,而今天起得更早,她在厨房里开心做料理时,被莉萝子瞄到。
「那是什么?好像很好吃……啊,姐!」
「什么事?」
「今天节目的主题,怎么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
「哦?有什么奇怪吗?」
「也不是奇怪,但在现代不是有点不科学吗?」
傍晚的节目主持人就是这位歪着头轻笑的茉莉亚。
茉莉亚走过来时,厨房同时也飘来塞风壶刚煮好的淡淡咖啡香。茉莉亚遗传到手巧的爷爷以及母亲的才华,煮得一手好咖啡。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千草咖啡屋的经营者。
「小莉,你可别说没有梦想的事!」茉莉亚语气温和的说。她看了一眼在餐盘前的弟弟,一副「够了」的模样,「欸,小莉,不用勉强阿桂吃他讨厌的东西吧。他不想吃也没办法呀,每个人都有一些他无论如何不想吃的东西。」
「可是,姐,你看他,都已经五年级了,还这么瘦小!一定是营养不够,应该要纠正他的挑食啊!」
「虽然这么说,你小时候也有一段时间不吃青菜的哟。」
「嘿,才没那回事哩!」
「我还记得妈妈问你怎么不吃花椰菜的时候,你回答『因为形状还活生生的,我不想吃』。」
「……」
茉莉亚向弟弟展露美丽的微笑,雪白且温柔的手将盘子放在饭桌上。「我喜欢吃奶油炒菠菜,给我吃吧。哦,还有,我们来做个交换吧,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
「我今天傍晚有广播节目,所以先提早做好晚餐的菜,就是这个肉丸子,你可以帮我试吃一下味道吗?我觉得盐好像放太多了。」
在千草苑宽敞的店内,也设有「FM风早」的播音室。从本年春季开始,每个星期四在千草苑的播音室播放傍晚的点播节目,主持人就是茉莉亚。
茉莉亚声音优美,曾在高中时代参加全国广播大赛得到冠军,而且姿色出众,沟通能力强,从那时候起就在地方电台以及其他地方工读。大家盛传她毕业后将到东京担任电台总台的主持人,或是当女演员,但她却留在家里,在咖啡店学习了几年后,开始经营咖啡馆。
去年冬天,千草苑里开设了广播室,她被邀请上节目担任主持,本来说好只有这一次,却变成两次、三次。在连续几次上节目后,变成每周主持一次的节目主持人了。「FM风早」希望茉莉亚能增加上节目的次数,甚至还想聘请她为约聘人员,继而将来转为正职,但茉莉亚以再更忙碌的话就无法兼顾家中事务为由婉拒了。
缩着身体的桂,一下子露出灿烂的笑容,往茉莉亚递过来的盘子里看。
「桂,好美。而且很香。」
「前几天电台的料理时间不是介绍了『一级棒的法式肉丸子』吗?我也想做做看。酱汁以鲜奶油风味的绿豌豆和薄荷为主,带点微甜,我觉得做得还不错。只是对肉丸子本身的调味没自信。」
桂对歪着头叹气的姐姐说:「怎么会,一定很好吃的。」他点头,大口将淋有淡绿色酱汁的肉丸子放进嘴里。
「嘿,果然好吃。大姐的料理真有一套。一点儿也不会咸。」
「真的?」
「是啊。」
「太好了!」
茉莉亚合起双手微笑的表情很优美。莉萝子对弟弟急转弯的态度,起初觉得恶心,后来则露出苦笑。
「好像很好吃。也给我吃一个。」
她伸出手来时,茉莉亚却说:「啊,不行!」用她白皙的手啪地一声打了莉萝子的手背。
「为什么?」
「因为数量有点少。」
莉萝子跟在迅速拿起盘子朝厨房走的姐姐身后。
「有什么关系呀,也不过才一个……」
两个人哗啦啦拨开珠帘,进入铺有木头地板的老厨房里。茉莉亚将盘子放到旁边有棵巴西铁树与橡胶树盆栽的餐桌上,一边迅速包上保鲜膜,一边回头看,小声地说:「这是专门为弟弟特制的,菠菜加强版肉丸子呢!」
「什么?噢,怪不得酱汁颜色才会是难以形容的绿色啊?」
似乎是掺了菠菜的酱汁。
「没错。因薄荷的香味而分辨不出来了。不只是酱汁,肉丸子里也加入很多用食物调理机打成泥的菠菜。足足有一把。而肉丸子也被肝臓与奶油的香味掩盖了,变得分辨不出来。啊,我用了冰箱的可尔必思脾奶油。虽然是很好的奶油,不过以后可不能再买那么贵的东西哟,会破产的!」
「好啦。」莉萝子一边回答,一边大口吃着不知何时拿到手的一颗肉丸子,说:「真好吃。」
「小莉你真没规矩!」
茉莉亚将盘子放进冰箱,漂亮的眉头皱起。
「哦,我可是好心帮你试吃呢。我觉得醎淡还可以啊。」
「那当然罗。那可是本大师做的料理呢!」
「咦?你刚才不是说没自信的吗?」
「那是骗你们的。」茉莉亚莞尔一笑。「阿桂心地善良,这么说的话,他就会吃了吧?说谦有时也是权宜之计。善意的谎言嘛。为了让我们可爱的老么吃下营养丰富的菠菜,心存爱心稍微说个小谎也没关系的,是吧?」
「什么『是吧』?」
「你的方法其实很不错,只不过那种方式太直接。但也因此变得让他愿意吃肉丸子了,你帮了一个大忙。」茉莉亚眯起眼睛笑。
莉萝子稍微往后退了一点。
「姐,你有时候真可怕呢。」
「是吗?」
姐姐的笑容与画作一样既温柔又完美。一想到市街的人私下称呼身兼花店店花、咖啡店经营者,有时还是电台主持人的姐姐为天使或女神,甚至说她是圣母玛利亚,就觉得,唉,其实他们什么也没搞清楚。
姐姐的笑容的确很美,莉萝子也很喜欢姐姐,可是天使应该不会说「说谎有时是权宜之计」,或是「善意的谎言」这种话吧?
她忽然想起来了。与姐姐高雅的容貌及温柔微笑毫不协调的,是姐姐喜欢看神怪小说与恐怖电影。今天的广播主题也是,说要募集「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其实说不定只是想搜集市街里的恐怖故事,好让自己开心的介绍而已。
「姐。」
「什么事?」
「我想阿桂也差不多慢慢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了吧。」
自己对姐姐性格的高深莫测,有时也会吓一跳,而单纯、爱作梦的弟弟,恐怕无法想像姐姐的本性吧。
「男生就是那副模样。」
「是吗?」
「嗯,不管到几岁都一样呢。」
莉萝子觉得在姐姐清爽的笑容里,好像看到活在异世界的生物,轻轻叹了一口气。姐姐从小就没有要成为男生的偶像、女王,但最后还是受到大家的崇拜,该怎么说呢……
茉莉亚突然低声说:「小莉,蔬菜,真的很可怕呢。因为我们是『这个家的人』啊。」
她的表情依然笑笑的。晶莹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一切。
「无论如何,在吃蔬菜的时候,有时会想东想西的吧?尤其是小时候,一定会这样。」
呃,是吗?莉萝子含糊地回应。
「因为他呀,比起你和我,心思更纤细、温和。」
「嗯,是啊,是没错。」
洋溢阳光的厨房里,被植物包围着。在这个家,店铺也好、环绕着屋子的院子也罢,都布满了植物。厨房里除了巴西铁树与橡胶树外,还有龟背芋的盆栽,以及种满五颜六色花朵的花槽,此外,架子上、地板上到处摆放有黄金葛或吊兰,或是很可爱的观叶植物。
这个家,犹如被绿色波浪所覆盖,被包裹在其手掌中,体贴地守护着。
「……姐,那个。」
「什么?」
「我啊,时常觉得比不上你。」
「谢谢你。真高兴啊。」
「不是因为你比我大十岁的关系。」
「年纪就甭提了!」
茉莉亚脸上笑着,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踏着吱嘎作响的地板走到屋子最里面。
「爸,已经七点半了喔!」
在那里有通往楼上的阶梯。从上面传来长长一声「好」。
「已经这么晚了啊?谢谢。」
茉莉亚、莉萝子与桂的父亲草太郎,胁着腰,踩着吱嘎作响且狭窄的楼梯下来。二楼的穿廊与店铺的二楼相连接。那里有一间宽敞如大厅的房间。连接一楼与二楼的楼梯有两个:在店铺中央的豪华螺旋阶梯,以及给家人专用的小楼梯。小楼梯对高大的草太郎来说,显得有点不方便。
草太郎放下卷起的白衬衫袖子,露出偶尔会被说很像电影明星的优雅微笑,将时髦的圆框眼镜重新戴好,和孩子们道早安,然后说:「天文望远镜的架设进行得很顺利。再不赶快不行,已经是秋季的流星群季节了。」
在二楼铺榻榻米的宽敞房间里,有父亲因兴趣而架设的天文望远镜或显微镜,还摆放着化石,以及一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结晶,与很多书并置。这些是草太郎从小就一点一滴收集起来的宝贝;现在则给街内的小朋友们举办天文观测营或学习营的时候使用。二楼有洋楼里最大的房间,里头有张很大的桌子。街上的小朋友们常会在这里玩耍,偶尔也会发生扭打。不过通常还没发展到打架,就会被莉萝子或谁用拳头敲头来吓阻。
草太郎是私立植物园「风早植物园」的宣传部长。是个理科极强且知识丰富的父亲。拥有植物学的博士学位。在研究所将毕业时,遇见了最爱的人,很早就与她结婚,孩子的年纪较长。他外型、个性都很年轻,和家人走在路上时,甚至会有人以为他们是兄弟姐妹呢。
「对了,茉莉亚,你替我向『FM风早』的樱子小姐问好。下下个周末,她要来植物园采访。就是星期天点播节目当中的『Ustream』的单元,要谈秋天的植物。
我在想,主要介绍在秋天开花的玫瑰,再加上番红花或园艺用番红花,以及波斯菊这些。这几种花今年似乎都会盛开。」
「啊,现场直播的时间?」
这几年,广播节目在网路上同时直播影像的方式,也盛行起来。野野原樱子小姐是位一流的节目总监,也是一流的节目制作人。原本是当红主播,最近也兼任主持人。有可能是随着年龄增长而成了重要台柱,但据说也有可能是因为近几年,不管何处的地方广播公司都难以经营,员工数量减少,因此一人身兼数职。
樱子小姐本来就是千草咖啡屋的常客,莉萝子或花开家的人对她都颇有好感。特别是莉萝子,从小就是她的粉丝,也会寄电邮到她的广播节目点播,知道她因工作关系要来家里而感到非常高兴。她既聪慧美丽又温柔,但有点古怪,偶尔会讲一些目睹幽灵的事给大家听。
草太郎用手摸摸下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我的英俊美貌又要转播到全世界了。如果粉丝又增加了的话,你们在天国的妈妈会不会吃醋呢?」
「嗯……那个嘛,」莉萝子哈哈笑了,「如果『Ustream』只播放你的外表的话那也许没问题,因为爸谈到植物的时候,的确是很棒的男人。不过也仅限于此。」
「没错,」茉莉亚也笑了,「因为是网路或广播,老人臭就不会播出来了。」
「咦?」
「咦?」
莉萝子与草太郎同时回过头看,觉得自己听到了可怕的发言,而茉莉亚仅仅站在那里,脸上展露与平常一样天使般的微笑,两人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草太郎从橱柜里取出自己的咖啡杯,倒进刚泡好冒着热气的咖啡。莉萝子将自己的杯子也伸过去,草太郎顺便帮她倒了。
他面带笑容说:「偶尔让她吃个醋也好。这么一来说不定她就会从天上回来。」镜片后那道温柔的眼神朝佛堂看了一会儿。那个可以眺望广阔中庭与农园的房间里,有个摆满花的佛龛。佛翁内放着已离世十年、妈妈优音笑容满面的照片。妈妈身体原本就虚弱,在某年秋天罹患了微不足道的感冒,久病不愈而过世了。花开家的小孩都听爸爸说过,妈妈是人们口中「难养的婴儿」,但仍长大成人。爸爸为了给家庭遭逢变故、一直孤苦活着却温柔的妈妈有更长、幸福的回忆与记忆,所以才急着结婚。
但妈妈还是早逝了。她在临终前,曾说了非常多遍自己生下了最喜爱的三个孩子,自己的双手不知拥抱过家人多少次,这些都让她感到很幸福。然后,才离开人世。
妈妈病逝的时候,莉萝子才五岁,还在读幼稚园。但直到现在,她还记得妈妈躺卧在白色被子里的模样。
那时也是秋天。十月下午,即使隔着玻璃,也能看到阴沉的银色天空,云缝偶尔射下光线。莉萝子刚从幼稚园回来,一直到坐在房间里才发现肩上还背着四方形书包。是的,记忆中,那天她以为一回到家妈妈已经死了,因此一下娃娃车,便匆忙不安地往房间里跑。
不过,妈妈还有意识。她从被子里缓缓起身,张开双手迎接自己。有一丝轻柔的淡淡玫瑰花香。那是Ombre rose香水。妈妈身上经常有的香味。
妈妈抱着坐在枕边嚎啕大哭的自己,不断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那双温柔的手的触感,与在耳边轻声细语的声音,到现在她依然记得。
还有,那天下午中庭射入的光线,以及妈妈明朗的笑容就闪耀在模糊的泪眼中。
「小莉,你要记住,妈妈是很幸福的喔。我可不是抱着不幸、悲哀地死去。我有很幸福也很棒的人生,我是这样觉得的。所以,你不要觉得妈妈可怜。我不希望你为我伤心难过。」
这些话对莉萝子还太艰深,不过妈妈想说的已传达到,所以莉萝子边哭边点了好几次头。
妈妈紧紧将莉萝子抱在怀里,愉快地说:「因为妈妈有了爸爸与你们,所以感到很幸福,已经成了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妈妈已经不需要别的了。」
妈妈有点像唱歌似的轻声笑着。但从因发烧而滚烫的胸口传来的心思,却与她口中所说的完全不一样,既悲伤又寂寞。莉萝子知道,妈妈心如刀割,因为紧抱她的手虽然强而有力、笑容虽然明亮,眼里却流着泪。
妈妈摇头甩着长发,仰起头,试图止住眼泪,看着莉萝子说:「你要答应我,不能为我伤心。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哭。只要你笑了,那我……在天上也一定会永远幸福的。」
莉萝子点点头。
「我知道了。约定罗。不会再哭了。」她握起拳头擦去泪水。
就这样,她笑了,虽然笑容有点僵硬,但她努力忍住不哭。
因为自己最喜欢的妈妈在笑。所以自己也必须要笑。
「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
妈妈流下大颗泪珠,但始终还是笑着。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回头望向院子。
「啊,下雨了。」
那年秋天,是个寒冷的秋季。才十月初,仿佛就快下雪。
「……希望至少能够活到圣诞节啊。」妈妈自言自语的说,低下头擦拭眼角,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就那样看着玻璃外的院子。
视线所及之处,是妈妈为了冬天而打造的岩石花园,圣诞节那时应该能够顺利完成。妈妈不但慎重地挑选了花卉的种子、花苗与球根来栽种花坛,还特别接受莉萝子爷爷木太郎的指导。木太郎不仅是一流的造园师,年轻时还是著名的植物采集家。
妈妈很喜欢圣诞玫瑰,尤其喜欢原生种的白花(学名Helleborus niger)。这座岩石花园就是以美丽的白色圣诞玫瑰为中心,以盛开期能够呈现最美丽的样貌而构思的。秋天时,花苞都还未开,只有绿叶蓬勃生长着。
「岩石花园到圣诞季节应该会变得很漂亮吧,可是……我本来计划在今年盖好,两三年后,陆续扩建的……」
听妈妈的声音略微颜抖着,就知道她是面带笑容地在自言自语。
抬起细瘦手臂的妈妈,好像在擦拭脸颊旁的泪水。
妈妈用勉强笑着的声音说:「小莉,如果妈妈也像你爷爷、爸爸,像茉莉亚或你一样,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就好了。那么,我就可以拜托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照顾你们,守护你们。为什么只有我生为普通人呢?我这么喜欢花,这么喜欢你们,为什么却只有我是普通人呢?」
在她背后,可以看见院子的玻璃窗外,正下着银色的雨,渐渐濡湿了院子内的花与树。
秋天的院子里,有一株桂花,开满了金黄色的花。是这个家中最老的、得抬头仰望的大树。雨静静地、徐徐地,逐渐淋湿了她的花、她的绿叶。那是一幅非常美丽,却很悲寂的情景。
卧病数日后,妈妈好像已有预感似的,一直说想要留在家里,不想离开,果然在当天晚上病情恶化,妈妈因情况紧急被送去医院,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了。
莉萝子一边喝着热咖啡,一边想着小时候的事。与妈妈一起生活只有将近六年的时间,所以对妈妈的回忆并不多。但在这古老房子的各处,都还能感受到妈妈站着的模样、笑声,或是料理时挥动菜箸的动作。即使是咖啡的味道,都会让人突然想念起妈妈。
妈妈照着爷爷木太郎传授的方法,泡得一手好咖啡。当爷爷、爸爸、妈妈,以及已经是高中生的姐姐津津有味地喝着咖啡时,还只是幼稚园的莉萝子羡慕得要命。觉得咖啡看起来非常好喝,只有她被排除在外。
年幼的莉萝子很爱哭。孤单时哭,害怕时哭,想要东西时也哭。
面对哭着想喝咖啡的莉罗子,妈妈笑着说真拿你没办法,于是煮了一杯加入很多很多牛奶的咖啡欧蕾给她。甜甜的牛奶在锅中沸腾,接着倒进小马克杯里,加入仅仅数滴如同魔法似的咖啡。
「好了,这杯是你的咖啡。」
那天,厨房光线柔和。妈妈递来的那杯咖啡,与平常喝的牛奶几乎没有两样,但,那杯滴进了香气芬芳的咖啡,是最喜欢的妈妈特别为自己做的。
在那次以后,不知请妈妈煮了多少次那种咖啡欧蕾,自己也不知喝了多少次。
现在莉萝子自己会煮咖啡欧蕾了。每当深夜因读书而疲累,或是有心事的夜晚,也会独自一人在熄了灯的昏暗厨房里煮咖啡。边煮边心想,记忆中妈妈煮的咖啡欧蕾,自己永远煮不出那味道;而自己是否也重现了那日在阳光下喝的咖啡欧蕾。
岩石花园已建好十年了,今年白花的圣诞玫瑰也会开花吧。像天使的白色翅膀、如滑顺且雪白的牛奶般温柔的花朵,在母亲去世那年冬天第一次开花,其后年年增加,现在则像白雪般在院子的一角美丽盛开。
莉萝子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
「哎呀!都超过八点了耶!」
「糟了!」
「啊,怎么办?」
三人慌忙离开厨房。草太郎去书房拿公事包。茉莉亚为准备开店而走去咖啡店。莉萝子则跑到弟弟的房间。
「阿桂,要迟到了!」
弟弟正倚着饭桌,一脸幸福的看书。弟弟从小就很爱看书,只要有时间,一定会翻开故事书看。书包经常装着自己的书或从图书馆借的书。对瘦小而纤细的他似乎很重的书包,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重,背的时候虽然发出很大的吆喝声,却似乎乐在其中。
「时间,你仔细看一下时间!」
「哇!」
被莉萝子的紧张声音吓到,桂慌张地站起,才宝贝地将书本阖上,小心翼翼的收进书包里。
听说妈妈在结婚前是在儿童图书馆当馆员的。在家中,四处都有书。家人认为桂喜欢看书应该是遗传自妈妈吧。的确,三个孩子中,老么的桂最像妈妈。但令人担心的是,身材瘦小、不够强壮也很像妈妈。桂温柔敦厚的笑容很受邻居好评,就连小孩或猫狗都因为他的笑容而愿意敞开心怀,并亲近他。莉萝子也喜欢弟弟的笑容。和被爸爸储存在电脑里、妈妈笑着的照片一样温柔。
莉萝子脱下围裙,迅速跑进自己房间,抱着书包回到客厅。
「我用脚踏车载你去。」
「咦?啊,但是……」
「别客气啦。我也是发呆,忘了注意时间。」
「我不是拒绝啦,只是一台脚踏车载两个人违反交通规则,呃,我觉得不好。」
「……」莉萝子突然低下头嘀咕,「我也不是喜欢才这样做的啊!」
「呃,那就,还是算了吧……」
「人哪,有时候也必须违反规则的。」
「耶?」
「我们走吧!」
「呃,姐,还有,你骑脚踏车很恐怖……」
「才不恐怖哩。」
莉萝子一说完,就将手放在桂的书包上。
「我是你的姐姐,有认真栽培你的责任。不是因为我答应过妈妈,而是对妈妈夸下海口却没做到会对不起妈妈……」
「……」
她拿着弟弟的书包,并拖着弟弟一起走向玄关。莉萝子用响亮的声音对着与店铺相连的长廊大喊:「姐,我们要出门罗!」
「知道了!」
如唱歌一般的回答与喀哒喀哒移动桌椅的声音一起传来。
她又朝书房窗户说:「爸,我们出去罗!」
「路上小心喔!」草太郎微开房门回应道。他好像正要将平板电脑塞进大皮包里,还一边斜瞄着液晶荧幕上的早报。
莉萝子半强迫地拉着弟弟,走到玄关门外。霎时间洒落的秋日阳光与中庭的桂花芳香笼罩了她。
秋风轻拂她的褐色头发与水手服短裙。
「阿桂,你在这边等一下。」
她让弟弟在玄关前等候,踏着铺放整齐的石板,绕到放置脚踏车的屋后。她看到爷爷与平常一样在田里干活。穿着潇洒帅气的菱格纹毛衣,外面套着工作围裙的爷爷,发现到莉萝子时,对她说了早安。
「爷爷,早安。」
木太郎与草太郎是对很不相像的父子。与身材高大的草太郎相比,爷爷个子既小,又驼背,可能是行动敏捷吧,总觉得有点像忍者或猴子。不过仔细看时,顽皮的表情或偶然一瞬间的高雅笑容,尤其是手巧这方面,确实是父子。
莉萝子微微一笑。
那件毛线衣应该是已不在人世的奶奶早年送给爷爷的。爷爷一直都很小心翼翼的穿着与保养那件毛衣。始终珍重思念已离世的妻子,在这点,父子两人也很像。
「小莉,你怎么了?今天早上很晚呢!」
「因为悠哉过度了。我要骑脚踏车去。」
「哦,昨天晚上我擦过了。」
「谢了。」
脚踏车靠在田边的车库旁,放在被木通(一种植物,可做为中药药材)与野木瓜藤蔓围绕的屋顶底下。这是莉萝子骑惯了的脚踏车,平常帮忙花店送花时会使用。
果然如爷爷所说,天蓝色的脚踏车与把手、坐垫,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她弹了一下车铃,发出好听的铃铛声。
爷爷向她说:「呗子姨婆刚刚寄电子邮件来,突然说她今天要回国。你放学回来的时候,可不可以帮我去紫阳花堂买和菓子?」
「好啊。买什么好?」
「交给你决定。」
莉萝子脑中浮现的是住在附近大宅院里,知性又美丽的姨婆。她的职业是散文作家。虽然年华已逝但风韵依旧,涂上粉橘色口红的唇,笑得很顽皮。嗯,自己还满有自信可挑选她爱吃的和菓子,因为她疼爱莉萝子姐弟们如同自己的小孩。像旅人一般经常在全世界飞来飞去的她,应当是隔了很久才又回来日本,所以一定要为她挑选格外美丽又雅致的和菓子。
莉萝子一边胡思乱想着,在这个季节,店内柜里可能有哪些和菓子,一边推着脚踏车开始跑,再轻轻蹬一下地面,踩动踏板。
中庭的一株桂花开着像星星一般的金黄色花朵,散发出香气。莉萝子从旁边经过,有好几蕊小花沾上了她的发,以及制服肩上。
她稍稍回头看了一下桂花,说道:「我要出门了。」据说从祖辈以来,世代生长于此、一直守护着这个家族的就是这棵树。在莉萝子年幼丧母后,第一次独自上幼稚园时,它也静悄悄地在这里落下花朵,散发花香,仿佛在鼓励忍耐着不哭的莉萝子。
她回到玄关,让弟弟坐上后座,飞快骑着脚踏车。穿过玫瑰拱门,往充满明亮朝阳的站前商店街骑去。
「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年了啊。长大了呢……」
木太郎在桂花旁低声自语。他朝风驰电掣骑着脚踏车远去的孙儿孙女方向望去,年老的大树如同赞成他所说的一般,扑簌簌纷纷落下耀眼的小花。
晨间的商店街,开始准备营业的人们迅速快活的工作着。莉萝子姐弟是这街上长大的小孩,与这里的人都很熟识,就像是家人一样。尤其对很早就失去妈妈的莉萝子与桂来说,商店街住着许多像妈妈与奶奶般亲切的长辈。
天蓝色脚踏车朝铺着红砖的缓下坡路往下骑,四处传来「小心上学喔」的叮咛声。
也有人问:「今天比较晚呢,没关系吗?」
莉萝子一路笑着,然后轻快地奔驰而过。
也有人说:「喂,不能两人共骑!」
这时候她则应道:「对不起。就只今天,请放过我吧!」接着快速骑过。
之后,她吐了吐舌头,心想糟糕,刚才的声音大概是和菓子糕饼店伯伯。等一下去买和菓子时一定会挨骂,她想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弟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声音,俨然像块因热而变得暖和的石头。手牢牢抱住姐姐的腰,脸紧紧贴着姐姐的背,看样子就知道是在害怕。
「真是的!」莉萝子嘀咕起来。但还是像风一样飞驰过阳光普照的老旧商店大街。而行道树们看着莉萝子与桂,仿佛正挥手对他们说:「路上要小心喔。」
「阿桂,你应该多加锻链才好。」
「咦?锻、锻链?」
「心也要锻链。但暂时先把运动神经方面锻链好。人家也说:有健全的身体,才有健全的心。应该要变得更强壮啊。」
「……不可能的,我身体这么虚弱。」
弟弟的回答声被风吹散了,听不清楚。
「才没有不可能的事哩!」莉萝子在心里嘀咕,我不也变坚强了吗?她使劲咬紧牙关,他们已经骑到公车行经的大马路了。
她心想,谨慎起见还是走后街好,转而骑入巷道。商店街内侧的马路,与店铺的后门并排着,与排列在大街上装潢得体面的正门不同,后巷就像是寻常的街道。这一带的坡道,保持着旧时样貌,路面铺着石板。古老的木板墙或灰泥墙,被常春藤攀爬缠绕,茂盛到小孩子看了会感到害怕。山药或王瓜的藤蔓也悠悠地伸展,从古老、狭窄的坡道各处悬垂下来。
走过这条路,就可以通往桂就读的小学操场围篱。莉萝子朝着路树与校园树丛之间的后门骑去。
出现在眼前的这所学校,也是莉萝子的小学母校。她巧妙灵活的骑着脚踏车驰驱,经过狭窄的后街,从商店街内侧,避开人们的耳目,往住宅区市街前进,内心正庆幸着「太好了,快到后门了」的那一刻——
「喂!花开,花开莉萝子,还有你,桂!」
如洪钟般响起的声音让莉萝子吃了一惊,她停下脚踏车,桂从后座下来,姐弟俩提心吊胆的回头。
在绿叶葱茏的樟树树荫下,一名穿着运动套衫的老师,粗壮的手叉在腰际,发出低沉的声音:「我看到喽!」
像一尊木雕熊的这位老师,是五年三班的石田老师,也是桂的级任老师,在莉萝子读五、六年级时,也是他担任班导。
石田老师跨着沉稳脚步慢慢走来,大眼瞪着莉萝子,准备用拳头敲她的头。
「唉呀,反对暴力!」莉萝子用两手护着头大叫。
老师说:「傻丫头!」轻轻用食指弹一下她的额头,「不可以双载!」
桂在旁边一直点头表示赞成。
莉萝子用手摸摸额头,微微噘起嘴说:「我知道了。下次我会遵守规则。」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没有人的时候再做,对吧?」
「嘿。」
石田老师苦笑着隐道?「你啊,」然后用深切的、温和的语气说:「我是叫你不要做危险的事,不是叫你要守法。啊,当然守法也是很重要的,总之啊,」老师清了一下喉咙,「你也该稍微替我想想,体谅必须用对小学生说话语气来训诫过往学生的心情吧?」
「……」莉萝子不作声,用指尖抚着额头。看了弟弟一眼,说:「总之要是你不偏食,早餐快快吃完,不就没事了吗?那就不会违法了。」
「咦?为什么怪我?」
桂愣了一下,朝上看了看姐姐的脸。
「啊,对了,花开。我是在叫弟弟。」老师笑着,拍了一下手,说:「正好。你等一下可不可以来一趟办公室?你暑期写的那篇作文,已经进了县政府主办的读书心得比赛的复选。」
「咦?」
「咦?」
莉萝子与桂都抬头看老师。
老师笑嘻嘻的说:「桂真的有写作天分。」
「不简单耶,阿桂。」莉萝子拍了一下弟弟的背。
桂因为那一拍而往前跟跄了几步,满脸通红说:「我……我喜欢看书,所以,所以,我只是,那个,写下我喜欢的书,和为什么喜欢的感想而已……」
「唉呀,不用谦虚啦!」
莉萝子又拍了一下弟弟的背。
在桂咕哝「呜,反对暴力」的时候,石田老师看了一下手表说:「莉萝子,你上学迟到没关系吗?」并且给她看了手表。
「啊!」莉萝子大叫一声,蹬一下地,骑上脚踏车冲出去。
背后传来桂的叫声:「姐,路上小心,」又笑着喊:「谢谢你!」
莉萝子愉快地笑着,用力踩着踏板。宛如自己也成了风,冲破早上的冷空气驰骋着。
称赞弟弟让人心神畅快。没错!虽然他很爱哭,又纤弱,有点臭屁、爱辩解,但他是一个作文很好、乖巧、听话、感觉敏锐的孩子。
莉萝子突然想起一件事,看了一眼清澄的秋日蓝天。
假如妈妈在天上看着我们的话,是否也看到了刚才老师在夸奖弟弟呢?
是不是看到弟弟高兴的在笑呢?
「如果有在看,就好了。」她自言自语。
在妈妈过世前,才刚满一岁的弟弟,与妈妈一样得了感冒而身体不适。为求小心起见,也想让妈妈能好好休息,所以让他到附近的小儿科医院住院。
虽然妈妈早逝,但已经五岁的莉萝子还残存着一些对妈妈的记忆,也还记得跟妈妈说过的一些话。而那时还只是婴儿的桂,连这些也没有。
小时候的桂,时常咕哝说他很想念妈妈。神情寂寞的说想见到她,想与她说话。随着他长大,不知何时就不再说那些了,但莉萝子知道并不是他觉得妈妈已不重要。
就在最近,桂也曾在半夜打开储存于电脑中妈妈微笑的照片,一直看着。无意中看见的莉萝子,默默地从他身旁离开。
「希望妈妈的灵魂能守护着桂。希望在宇宙的某个地方真的存在天国。」
妈妈有多么爱她的三个孩子,多么想留在孩子们身边,照顾他们,即便是当时还小的莉萝子也明白。她想,倘若人死后灵魂能存在于某个地方,妈妈一定会守护着桂吧。那么,桂与自己都会很幸福的吧。
人死后会到哪里去呢?莉萝子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她也不知道。
莉萝子或她的家人,有一些别于常人之处:他们拥有像故事书人物般的魔法力量,但他们却非魔法师或魔女;他们的心与普通人相同,他们与大家活在同一个世界,所看见的世界也没有不一样。
所以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妈妈的灵魂到哪里去了呢?会像爸爸或心地善良的大人们说的吗?人的灵魂是永恒的,现在也存在于世界的某个地方。虽然她很想相信,但内心还是有无法被说服之处。
小时候,莉萝子曾答应妈妈一件事,就是不要再为了妈妈而哭泣。
如果自己哭了,妈妈会难过,因此自己要变坚强。如果这样做,在天上看着自己的妈妈会放心、幸福的话,那就要坚强。
当时的莉萝子是个爱哭、胆小、懦弱的小女孩,但已成为高中生的莉萝子绝不再那样了。无论寂寞、难过与害怕,都不再哭泣了。她会咬紧牙关,一路向前,因为现在的她已经很坚强了。
虽然她没办法相信妈妈在天上,也没办法相信有看不见的目光在凝视着她。
「唉,谁叫我是读理科的呢!」
因为莉萝子喜欢可以清楚计数、有既定法则、可以量化的世界;讨厌仿冒品、赝品、或暧昧不明的东西;所以,她只喜欢确实可见之物、会不断重复的现象,以及无庸置疑的事情。
正因如此,莉萝子并不相信神或圣诞老人,也认为自己没有梦想。虽然家族所流传的奇异血缘难以改变,但科学总可以解释清楚。
在这点,她与同样念理科但爱作梦的爸爸草太郎就有些不同。爸爸是个头脑聪明的人,甚至拥有博士学位,却似乎相信有神与灵魂,就连圣诞老人,爸爸也相信存在于北欧的某个地方。虽说他都已是颇有年纪的大人了。
不过,莉萝子并不讨厌这样的爸爸。
她飞快骑着脚踏车,不久就骑进历史悠久的私立高中校门。同时,快迟到才赶到学校的同学们,或用跑的、或骑脚踏车,宛如鱼群般各自朝校舍前进。
她将脚踏车停好在紧挨校门旁的脚踏车停放场,就听到有人对她说:「早安,莉萝子。」
同班同学的真丘野乃实,背后甩着长长的发辫,踏着沉稳的脚步走来。她一边擦拭额头上的汗,一边喘着气说:「……小莉那么晚才来,实在很少见。你平常都很早就来学校读书的啊。」
「早安。我们快点过去吧。」
「……等等我,我快喘不过气了。」
野乃实笑着拿下眼镜,擦拭眉间汗水。
野乃实是学校附近一间结合文具行、杂货店与书店老板的女儿。她平日必须在店里帮忙,并看顾妹妹后,才能到学校,所以经常迟到。
真丘文具店一家人相当开朗,待人也很温和,莉萝子很喜欢他们。小时候经常去真丘家吃饭,现在也常到那儿玩,一起读书做功课。
「快一点。老师会比我们先到的。」
莉萝子从篮子里取出书包,一边担心野乃实走太慢,一边迈开略快的步伐朝校舍走。在校园里,桂花盛开,虽比家里的小得多,但也有芬芳的气息弥漫周遭。
「……好啦。真那样也没办法呀!」野乃实笑了,「再说也不是说因为我稍微迟到一点,地球就会毁灭的呀,是吧?」
「啊,这么说是没错啦……」
野乃实突然停下来,张开双手,大口吸气。
「哇,桂花真的好香。秋天的风与空气都好清爽。我的寿命好像可以延长一千年。」
「是,是。唉,走喽。」
「等我一下。」
莉萝子要走进校舍时,野乃实小碎步在后面跟上来了。
「喂,小莉。」野乃实边爬楼梯,边问莉萝子:「桂花在想着什么呢?」
「想什么?」
「在开花的时候。」
「我也不知道。下次我再问问我家的桂花。」
「谢了。」
一路走来发现校舍悄无声息,大概是大家都已经进到教室、坐在自己位子上了吧。两人面面相觎,担心挨骂,连忙迅速跑进自己的教室。
在站前中央商店街尽头,还有个旧大宅院区。这里是风早市早期外国人的居留地。因战争而惨遭烧毁的住宅在其后重建,但院子还是一如从前,种植的树木枝叶繁茂,在路树的保护下默默生长。
在花开家千草苑后方附近,就是矶谷呗子女士的宅院。嫁入学者世家的呗子,也是位大家闺秀。大宅院里,宽阔的庭院栽种了四季应时而开的漂亮花卉以及树木,呗子的生活很幸福,唯一缺憾,大概是膝下无子吧。
话虽不多,但嘴角总是浮现温和笑意,知识渊博的矶谷皓志;以及爽朗、亮丽,善于与人交谈的夫人呗子。夫妇两人交游广阔,喜欢朋友来访,家中经常高朋满座,是个快乐又热闹的家庭。尽管两人都没说出口,但有时,会感到他们似乎有些寂寞。
不过,那也是年轻时。当步入老年以后,他们养了一只耷拉着耳朵的混血白犬,把它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笑容不断的两人最常挂在嘴上的就是「真幸福,好幸福哟」。不论是在公园愉快地散步,或在咖啡店喝茶、看杂志报纸时,白发偕老的两人,都会发自内心的这样说。
但好景不常,五年前皓志因病过世。呗子年轻时曾因生重病而动过大型手术,她本人以及周围亲友都以为呗子应该会比皓志先走。
因为皓志也有点年纪了,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当医生告诉他还剩多少时间后,他便预先写好字体优美、内容恳切的感谢信,以便向任教过的大学同事或亲戚朋友致谢,最后在医院病床上牵着呗子的手,与她道谢后才离世。
没过多久,一向疼爱的老狗小不点也跟着死去。宽阔美丽的家,顿时只剩呗子孤独一人。
呗子开始离家出外旅行,去生前曾与皓志一起走访的国内外许多地方。因为是散文作家,所以能够在旅行时写作,或鬼集材料,自在随兴的生活。不论熟不熟识她的人,见她笑容满面地出现在各式媒体,只要谈论到她,都觉得她似乎精神很好、很快乐。
至于在呗子旅游时,家里院子的修剪工作都由千草苑承揽。而院子里许多漂亮的树木、繁花盛开,则随时等待着她的归来。
说是承揽,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约定,只是木太郎擅自进行修整而已。为什么这么说呢?那是因为那美丽的庭园,从搜集许多植物到整理完成,原本就是由木太郎一手打造,也是他送给这两位老友的结婚贺礼。
木太郎、呗子、皓志三人,是在风早市街出生、一起长大的童年玩伴,也是共同经历了家园因战争被烧毁、人人都艰苦过活的时代。
还有,说真的,本来该与呗子结婚的,说不定该是木太郎。这件事只藏在木太郎心中,皓志夫妇俩应该不知道。木太郎从小就喜欢呗子,长大成人后依旧如此,某天,当他有了能继承父业接掌经营花店的自信时,他便决心要向呗子求婚。
那时的木太郎还是个二十几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是他开始追求以采集奇花异卉为业而踏遍全球,因此刚打出名声的时期。当时的日本正从贫穷中重新站起来,木太郎充满勇气与魄力,他不但认为自己要努力,也真的够努力。植物采集者的工作是相当危险的,如同早期探险小说中的主角,需只身深入腹地,旅行于磁针无法使用的树海,或为了追求一朵美丽的花而必须爬上空气稀薄的高山峻岭。
不过对于一个充满梦想、血气正盛的年轻人来说,冒险就是他的生存意义,没有任何根据地相信,无论什么困难都一定能够克服。或者应该这么说,对那个时候的木太郎,比起害怕,鼓足勇气去克服反而较简单。他相信未来与自己的命运,只有向前迈进。
木太郎唯一缺乏勇气面对的,就是呗子。只要什么都不提,大概可以维持良好的友谊关系,一辈子都能是好朋友,就如同能经常陪伴身旁的家人一样。可是,为了比任何人都还要接近她,有一句话非跟呗子说不可,那就是「请嫁给我吧」。但,万一说出来,却被拒绝了呢?一想到这,木太郎就觉得害怕,提不起勇气。万一搞砸了,从此被讨厌,将连现在的朋友关系说不定都无法维持哩。
可是,呗子既可爱又亮丽,听说有很多人想来说媒与她相亲。可能不知何时,她就会被人抢走。因此,木太郎下定决心。假若在这次的旅行中采获到美丽的花,就要拿着那朵花向呗子求婚。
他在港口搭上船,前往亚洲尽头的国家,孤身爬上很高很高的山上,接着,他找到一朵在蓝天榇托下迎风摇曳、宛如妖精翅膀的五瓣蓝色花朵。
他想要更清楚的看那朵花,没想到抓住悬崖的手一用力——就坠崖了。
当他醒来,人已在医院。在国外一间语言不通、老旧的小医院中,浑身上下无处不疼痛,在那里住了许久都无法出院。
那时候,他还认为可以恢复如往常一样健康。他想自己一定还可以再爬上山去,采集那宛如妖精翅膀的花,捧着花朵向呗子求婚。
但是他的伤势非常严重,别说再爬上山了,就连要恢复到能回日本的体力,都花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之后,当木太郎终于撑着拐杖回到日本时,来迎接他的呗子左手无名指已套有一枚闪闪发光的珍珠戒指。在她身旁的皓志,脸上满是热恋时的幸福微笑。
「他啊,说要和我结婚。」
呗子幸福地脸颊泛红。「他说想求婚很长一段时间了,却无法启齿,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婚礼在春天,你要参加喔。太好了,我和这个人都认为如果没有你来参加,我们会感到美中不足的。」
「这个人」——呗子用这来称呼在她身旁的皓志,宛如已经长期共同生活的夫妻般亲昵。
木太郎假装开朗的笑着向他们道贺。本来应该是自己送戒指给呗子的。如果是自己,就会送一个钻戒,他想到这里就让他感到心痛不已。但木太郎知道,对于那时还在攻读植物学博士的皓志来说,除了工读外,没有其他收入,那颗朴素的珍珠戒指是他勉强买得起的贵重礼物。身为富家千金的呗子,将又小又朴素的戒指当作全世界最美的宝石般,戴在手上熠熠生挥,是个比任何人都耀眼可爱的女人。木太郎重新体认到了这些。
「对不起喔,」呗子带着淘气的笑容说:「万一木太郎也喜欢我的话,我很对不起。我也喜欢你哟。大概差不多跟你一样的喜欢你哟。」
「喂,喂!」皓志开着玩笑地说。
呗子揽起他的手握紧,说:「没关系啦,因为我现在最喜欢的是你呀。」木太郎发出不以为然的轻哼,用指尖点了一下呗子的额头,「像你这种货色才不合本大王的胃口。我喜欢像《罗马假期》的安妮公主一样,既有神秘感又高贵的小姐。你这种又泼辣又爱笑的丫头,完全不符合。」
呗子笑了,口中嚷嚷着真过分。同时也拉起木太郎的手,露现出美丽的笑容,「我们从今以后也要永远都在一起喔。像这样子,三人永远都做好朋友。」
那天晚上,木太郎在关了灯的花店里,将拐杖放在一旁,独自哭泣着。
他心想,如果皓志是个坏蛋就好了。如果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就好了。如果那样,说不定自己就蠢视于呗子手上戒指的光芒,告诉她自己会让她更幸福。
但皓志却是自己的挚友。木太郎比任何人都还要了解他是多么聪明,心地高洁且令人尊敬。
皓志的梦想,是想培育出蓝色玫瑰。在悠久的人类历史上,从不曾有人种出那种美丽的玫瑰,皓志想自己育种栽培,为此拼命研究着。
「我们是在战后废墟上长大的,我们的家园被战斗机投下的燃烧弹烧光,失去了无数的生命。我们的市街在某种意义上,是因为科学技术而被破坏、毁灭掉的。但是呢,木太郎,我啊,想用科学与人类的智慧创造出美丽的事物与生命,能抚慰人心的这种美丽。我想培育出足以让全日本甚至全世界的人,都思考该停止战争这种恶事,那样美丽的花。」
事实上,在皓志所属大学的研究室,曾经持续研究世界上并不存在的花色。有个说法是木太郎也知道的,就是「上帝不允许一种花开出所有三原色」。比如说牵牛花有蓝色与红色,却没有黄色;紫阳花也有红色与蓝色,但也不存在黄色。同样的,玫瑰有黄玫瑰、有红玫瑰,但不开蓝色的玫瑰花。
那个研究室,曾经一直进行着让玫瑰开出蓝色花,让牵牛开出黄色花的研究,但二次世界大战,当日本胜败已定时,情势使得研究根本无以为继。毕竟也弄不到肥料,温室也被破坏,无法继续让花盛开。在如此情况下,有一件事暗地被流传:蓝色玫瑰研究出来了。当时想用交配的方式培育出蓝色玫瑰,一般认为能够从俗称黑玫瑰的深红色玫瑰育种出来。据称,在研究室盛开的深红色玫瑰中,有一片花瓣,显现出漂亮的蓝色。
然而八月的空袭,烧毁了那所大学,以及那株玫瑰,只留存着传闻。真相无人知晓,因为照顾那丛红色玫瑰的学生与教授们也都死于空袭。
但是,蓝玫瑰的传说在战争结束后,依旧被那所大学的人不断地口述传承下来。皓志从他早逝的父亲那里听着这个故事长大,因此,便决心一定要让那梦幻般的玫瑰再度在这世上开花。
「真了不起的梦想!」这句话木太郎对皓志不知说过多少遍,那是自己这种没学问、脑筋又差的人绝对无法达成的梦想。科学什么他完全不懂。提起人类如何,文明如何,规模那么恢弘巨大,平常他连想都没想过。木太郎每天过的,就仅止于访花、让花盛开、种植贩卖。
但木太郎觉得皓志说的那个梦想非常美丽。
「我寻找美丽的花,让它在全市街与全世界开花,还要扩大千草苑,我以此为目标活着。皓志则终有一天要培育出蓝色玫瑰。我们两个;都是透过花来让世界更美丽。」
「没错,我们要借着花,把世界变成温和美丽的地方。」
「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他们两人双手交握。
独自一人在店里哭泣的木太郎,依然记得与皓志握手的感觉。紧紧握着他的手温暖且有劲道。
皓志一定能实现他的梦想吧,然后一定能够让呗子幸福。以他诚实、智慧及温柔,踏踏实实的向前迈进。
而我与他相比——木太郎紧紧抱住拐杖哭了。
他脚伤得太严重,已经不能再当植物采集家,独自去冒险。
他想,那天看到有如妖精羽翼的蓝色花朵,今生恐怕再也不能见到了。再也接触不到了吧。
那朵蓝色的花是想送给呗子的。对木太郎来说,呗子才是唯一的公主。虽然从未说出口,但他一直觉得呗子很像安妮公主。他也曾想过很多次,自己与公主结合,就像电影结局那样,幸福且快乐。
他尽情地哭。哭个不停。
不久后天光乍现,当他准备出门去早市批花而起身时,已面带笑容。他将咸咸的泪水吞进去,握紧拳头擦脸,有了站起来的精神。
「这样也好。」他自言自语,「只要呗子能幸福,我不是她丈夫也没关系。就是这样而已,就只是这样……」
一想到情况变成类似电影的结局,不知怎地便能够笑了,其实在悲伤的时候也还是能面带笑容的啊。
眼泪又忍不住流出来了。他心想真够难为情的同时,感觉到店里的花儿们好像都朝着自己,开得更加美丽,更加漂亮。
木太郎笑了,说:「谢谢你们。」
他打开窗户、铁卷门与店门,让光线照进店内。他与花儿们一起迎接晨风,又再次自言自语的说着这样也好。
「我要让这个市街变美丽。栽培能让人变幸福、心情变温柔的特别美丽的花,将这些花亲手交给市街的大家。我还要守护花,让花也幸福。」
木太郎从小就知道花是何等温柔的存在。他珍惜它们,视它们为友。在他当植物采集家因而跑遍世界的这段时间,他虽与以前同样爱花,却好像忘记了这一点。
本来木太郎也具有树医的知识与能力。但因为采集者的工作很忙碌,所以没有多余的时间与体力去兼顾守护、栽培植物这方面的事务。但是以此次事件为机缘,木太郎在店铺招牌上也加上了「树医」这个项目。还附上一句:「医治花卉的疾病。快枯萎的树也能让其恢复健康。我们来让枯树开花吧。」
在那之后,其实有颇长一段时间,木太郎都无法重新振作,因为他是那么喜欢呗子。他们夫妻俩也在附近展开新婚生活,互为朋友的双方经常拜访彼此。更惨的是,不知是否身为学者的缘故,皓志反应迟钝,竟完全没有察觉到木太郎失恋。或许也是因为木太郎与呗子从孩提时就经常拌嘴,他见惯两人吵吵闹闹的,不然,以皓志的性格,若他知道木太郎喜欢呗子,应该不会抢先告白。
木太郎很明白,所以无法埋怨皓志,只能像以前一样,继续与两人交往,做关系亲密的朋友。默默熬过那段日子后,渐渐就习惯了。毕竟,两人是他自小以来珍惜的友人。另外,他们也是在知道木太郎身为花开家一员的秘密后,仍然喜欢他、非常宝贵的朋友。有些人可能一知道那秘密,就会怕得不敢接近他,对他指指点点,视他为非「普通」人而疏远他。然而,皓志与呗子从小就是木太郎的朋友,是保护他的盾牌,是一起欢笑的伙伴。他们两人结婚,生活幸福,而自己能在他们身旁默默关心,接受这也将变成自己的幸福,在时间上来得比想像中还快。
当感到快乐比起心痛更多时,他爱上了一位常来店里买花、年纪较长的美丽女孩,两人开始交往。宛如堇花般,温柔轻笑的那位女孩虽然不亮丽,但有着知性又爱作梦的双眸,总让人觉得有点像《罗马假期》里的奥黛莉赫本。事实上,她的内心确实存在着一个安妮公主,用婉约高雅的笑容与木太郎相处。
木太郎与自己的安妮公主结婚了。一直到这位女孩先他一步年老、病死为止,一起度过了快乐的日子。
现在,呗子对他而言,依然是一位重要的女人。但与其说是初恋对象,不如说,是童年的玩伴,也是活过相同年代的战友,即使依旧是无可取代的人,对她的感情也转变为更平静、温暖。
他想,假如人生可以重来,自己必定还是会选择要与堇花般的女孩、自己的安妮公主再相遇、结婚吧。
因为以上诸般原委,木太郎总是会去照料主人不在的宅邸院子,偶尔也让屋子、房间透透气,擦拭清扫同样失去主人的红色狗屋。这一家的院子,除了有木太郎作为结婚纪念而赠送的樱花树高耸其中外,还有一座北欧风格的庭园,有着如遥远国度的草原以及充满野趣、小花摇曳的优美庭园。以前耷耳长毛的小不点在那院子里自由奔跑,在家守护夫妇俩睡着后才睡觉。它就像看守这个家的精灵,跑来跑去到处巡视。
木太郎想起了年老而平静死去的那只白狗,它晶莹的双眼和迎风飘逸的毛。在他脚边的花儿们,也仿佛因思念而轻轻摇着她们的头。
「这样子啊,你们也喜欢小不点啊……」
木太郎低下身子,抚摸花儿。他想,花儿们虽然有时会被狗挖起来,也还是喜欢那只白狗吧。花、树、草都喜欢那种生气勃勃、可爱的生命吧。
他和摇曳的花儿们一起仰头看樱花树。与这一家的历史一同成长的优美樱花树,在十月的现在只有枝叶茂盛。在狗儿与主人已逝、呗子出外旅行这段时间,樱花树好像很落寞,无精打采。在这一家曾经欢笑声响彻的时期,每逢春天,她俨然这座院子的女王,甚至像统治世界的女王,娇黯地绽放淡粉色花朵,像光芒似的开花。在树下,露出幸福微笑的夫妇,脚边有白狗相伴。樱花瓣乘着柔和的春风,纷纷飘落他们身上,飘向蓝天。
「那种情景,再也看不到了吗……」
木太郎觉得那是幸福如画的情景。他轻轻抚摸樱花树树皮,从冰冷的树身传来悲伤寂寞的忧愁情绪。木太郎能了解花草树木的感觉。那是他拥有的,几乎没对他人吐露的神奇力量。
这是在工作上,能有利发挥作用的力量,而有时却是让他难过得心如刀割的力量。植物们为人类或动物着想的心,有如精灵般澄净,像幼儿天真纯洁。植物的心灵只关怀生命的幸福,以在快乐的生命身旁相伴而喜乐。所以花草树木就算被攀折、吃掉,它们也没有任何怨言,反而高兴能有助于生命的幸福——因此了解植物们想法的木太郎,从小时候就感受到很多悲伤。
他听得见因为夏日酷暑或生病而逐渐枯萎的花儿们的声音,也听得见因搬家而被弃置在院子里的花儿们的哭泣声,还听得见因妨碍交通而被砍除的树木在「行刑」
前一晚,吟唱般诉说往日回忆的声音。
这院子的樱花树,用人类耳朵听不到的细声在歌唱,怀念往日,思念不在的家人。
长在这院子中五十多年,守护着夫妇俩与白狗的樱花树,是不可能不为这个家的幸福着想的。
当黄昏将临,穿着长大衣的呗子翩然归来时,木太郎正在那院子里。因此马上带着看来很疲倦的她到房间,从卧室的壁橱里拿出被褥,为她铺好床。
「早一天联络我不就好了吗?」木太郎一边铺被子,一边说:「我有时候也会让壁橱通通风,但毕竟还是会有霉味。既然要回来,不早点联络就没时间预先准备了。早跟我说一声,不就可以先帮你晒一晒被子了吗?」
呗子高兴地笑着说,哇,好久没闻到榻榻米的味道了。轻轻地拉开通往院子的纸拉门。北欧风格的庭院与樱花树就出现在眼前。她似乎很疲倦,以一种瞭望远处的眼神,悠然地眺望庭院。
「因为突然很想快点回来嘛。北欧、中欧、东欧,住了三个月吧。不管住在哪里都很愉快,可是想家想得快发疯,所以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将租赁的公寓立刻整理好就离开了。之后转搭地铁,转乘飞机,根本没有时间联络。好不容易才在成田机场用休息室的电脑发电邮给你的。」
呗子没有卸妆,只脱掉大衣,挂在和式椅上,便立刻钻入被窝躺下。清瘦的面庞露出微笑,仰视着天花板,说:「唉,我可能会死掉。」
「什么?」
「我觉得我的病好像又复发了。」
从星期一到星期五,「FM风早」每天傍晚四点到六点广播的节目是「黄昏时的花束」。这是一个在傍晚,播音员或主持人们一边回应听众的歌曲点播、一边愉快的播报市街上的话题、新闻以及气象,内容丰富的两小时节目。最近,因为种种因素导致地方电台经营陷于低潮,「FM风早」也不例外,已经没有以前那么风光了,但「黄昏时的花束」,却是相当受到欢迎的节目,点播的听众相当多。
FM电台的董事长是木太郎的朋友,千草苑也是这个节目的广告主之一,因此,站前中央商店街的千草苑也开设了一间播音室,这大概引起了听众的兴趣。星期四的主持人花开茉莉亚,从少女时期就小有名气,可说是市街的偶像,这也是吸引听众的原因之一吧。还有,当家主播之一的野野原樱子是企画兼节目总监,对能够制作出品质安定的节目,贡献最大。
千草苑的店内很宽敞。是一间天井挑高的木造洋楼,从大玻璃窗可以看见街道、路树以及蓝天白云。阳光洒落的温暖空间里,有从遥远国度远渡重洋而来的一些不知名的树木花丼,长着鲜亮夺目的叶片,开着漂亮的花瓣。或是像大家都非常熟悉,叫得出名字的一般花草,也种在盆子里,个个都像宝石一般姿态优美。
另外,说到屋子里鲜花玻璃展示柜中的花束之美呀,宛若图画。宽敞的店内,植物与水的芳香静静流淌,在那里,有小小的千草咖啡屋与「FM风早」的播音室。
播音室在众多绿色植物与花的环绕中,像一座透明四角形的水槽,茉莉亚坐在隔间里的椅子上,除了加戴一副耳机外,与平常一样,穿着咖啡屋的工作围裙,对面前的麦克风一点也不在意,正等待旁边的樱子小姐给予指示。同一张桌子对面,与茉莉亚相向而坐的,是位看起来还是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这位先生大概对上广播节目还不习惯吧,放在桌上的手紧张地紧紧交握,脚也微微颤抖。他是刚在今年春天才出版单行本漫画、住在这市街的新人少年漫画家有城竹友,是以画小猫或可爱少女,悠闲且温暖人心为主题的奇幻漫画家。虽然木讷,但他那温和的说话方式相当有趣,这件事偶然让电台台长从主办签书会的书店老板那里听到,便起用他加入这个节目了。
以有城的角度来看这整件事的话,因为某日莫名其妙地接了「FM风早」上节目通告的来电邀请,在他还未搞清楚状况时,就已经敲定好每星期一次的电台主持工作。加上本来他就喜欢音乐、广播,又是只要有人拜托就不知拒绝的好好先生,不知不觉便演变为每星期四都要与茉莉亚一起度过两个钟头的时间了。
之后,从春天到秋天,在这播音室与茉莉亚面对面合作了许多次,但——
开始播放节目片头曲了。那首乐曲有着街上在傍晚时分欢乐却又有点寂寞的氛围,温柔优美,能洗净一天的疲劳。
啊,今天她也很美。有城看着坐在自己面前听着主题曲的茉莉亚,不自觉的看呆了。每星期他都看得入迷。她将一绺短发拢到耳上的动作、眼睛低垂地看着稿子,多么美啊!
有城读大学时才住在这个市街,因此,完全不认识身为地方偶像的茉莉亚。节目开播前,在工作人员相互见面时,才在电台的会议室中初次见到,从那时候开始,他便爱上她了。
最先是对她的美貌一见钟情。接着被她的声音与说话方式、以及她幽默的谈吐所虏获,希望能够一直看着她的笑容。
然后,在这间播音室不知见了多少次后,有城也被她特有的不可思议的寂寞感,以及偶尔浮现于笑容下的淡淡哀愁所吸引。
有城是位漫画家,他不善于用语言、文字来表现所思所感,但他能用画来表现。某日,他使用绘图板在工作室的电脑中画了一幅画,那是茉莉亚的肖像。只不过,是在哭泣的人鱼。
他的助手,也是从大学时就相识的朋友看了那张画,问他:「为什么是人鱼?」「画着画着,就画成人鱼了。」
当茉莉亚请他画一幅她的肖像时,虽然觉得那肯定是社交辞令,也还是很高兴,专心一志的为她创作。
画到一半的时候,应当还是在画茉莉亚本人,而且是想画她笑着的样子,如平常在麦克风那一边看到的笑脸。
「为什么呢?这样,是像人鱼啊。」
而且还是孤单一人,仿佛误入人类世界,怀着寂寞度日的人鱼公主。人鱼公主照说不该生活在这里,却不知为何,像走失的小孩般,边哭边在人类的城镇过日子。
「哭泣的脸,我一次也没见过啊……」
茉莉亚总是笑着。至少每星期见一次的周四傍晚,在千草苑的花店见到她时,总是微笑着。
也许在那以外的时间,在其他地方见到的话,比如邀她去喝茶或吃饭,或许可以看见不同表情的她。但是,只在播音室与她四目交接就会紧张、强烈意识到她存在的有城,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光是想像邀她喝茶的自己,就快要晕眩了。
因此,有时自己在她笑容阴影处看到的哀愁或是寂寞,究竟是自己神经过敏?还是只是自己的想像?有城一直都参不透。这种事又不方便与其它人谈论。或许,可能只是有城的心理作祟。
如果茉莉亚光有其表,有城可能不会如此喜欢她。虽然有城容易陷入情网,喜欢漂亮或是可爱的东西,在这之前,也不知爱上其他女人多少次了!但不是被用,就是短暂交往(最后还是被甩了)。
然而,茉莉亚哀愁的表情却让他恼记。这是因为有城是个彻头彻尾的滥好人,每当他人有困难、或者有人哭泣时,他无法弃之不顾。
这时候,茉莉亚抬起头,看了一下自己这边。
她嘴角在动,好像在说:你怎么了?
有城猛地一惊。没错,节目已开始了。
他连忙摇头,低下通红的脸,在桌子上交叉手指。低下的视线正好停留在茉莉亚的胸部一带,觉得很尴尬,又抬起头来。
还好就在那当下,他从周围的动静知道后方的节目总监樱子小姐给茉莉亚做了一个开始的讯号。
茉莉亚打开麦克风开关,有城也慌忙打开自己的麦克风开关。茉莉亚露出在听音乐的表情,笑咪咪的说:
「这里是『黄昏时的花束』,大家晚安。我是花开茉莉亚。在昼夜交会、天空显现不可思议魔法的这个时刻,大家都过得如何呢?」
「晚、晚安。我是有城竹友。」
总算把话接上了。他心脏坪坪狂跳。每当节目开始时总会紧张。不管经历过多少次,还是不习惯。但他告诉自己:没关系。自己绝非因为善于说话而受到欢迎,而是因为笨拙的说话方式,所以才能在这里。他很明白,广播公司对他的角色设定;可以说是像「有点古怪的听众代表」,所以按照平常的步调就行了。在自己前方的茉莉亚会好好炒热节目气氛,在自己后方的樱子小姐则会稳妥地进行节目。所以不会有问题的。说着说着就会镇定下来……
今天的节目也是稳稳的开始了。介绍过听众点播的电子邮件、明信片、传真后,然后播放歌曲。之后再播报了活动讯息与商店街的优惠折扣。为了与听众对话交流,介绍了本日的主题。这些都用茉莉亚流畅如行歌般的音色,巧妙地进行。
有城不知不觉变成只是偶尔搭个腔应个话,或是只是发出笑声,仿佛效果配音似的存在。而且连那些回应的时机,也似乎是由茉莉亚的视线、微笑或动作来巧妙引导,在感觉适当的时候所做的决定。不过对此有城并不会感到不快。
茉莉亚偶尔会笑着向播音室外面挥手。大概是对节目的粉丝挥手吧。尽管穿着平常的装束,但她到底是这个市街的红人。
突然间,茉莉亚笑着回过头来。
「对了,有城先生。」
「哦,什么?」
「今天的主题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在身边发生的奇迹或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件,有关这类的事情。我们正在向各位听众征求来信。」
「是的。」
「有城先生相信不可思议的事吗?」
「哦,不可思议?怎么说呢?」
「就像妖怪、幽灵、投胎转世啦、死后还有灵魂吗?这之类的事。」
「哇,真可怕!」
他故意抖动身体。因为事先已告知今天的主题了,所以他马上就能接话。「妖怪之类有点可怕,但如果可以遇见的话,我倒是有个想见的幽灵。其实我身边好像就有幽灵呢,虽然我自己看不见。」
「哎哟,怎么说呢?」茉莉亚压低声音小声的说。不过,其实开心的眼里都闪耀发光了。
「嗯,这个嘛,一只猫。」
「猫?」
「是我在小学时最要好的朋友。一只野猫。我们的感情很好,时常一起玩。但是有一天,就在我的眼前,它被车子压死了。总觉得它好像变成幽灵一直跟着我。」
「哎哟!」
「大学时,有个朋友据说是有灵异能力的,是那家伙告诉我的。他说:你呀,怎么老是带着一只白猫。虽然我看不到,但它好像经常在我身边,保护着我呢。」
他边讲边想着,在广播里讲这种事情,听众会觉得有趣吗?他不禁渐渐失去自信。对自己来说,虽然是宝贵且重要的事,但大家会不会认为自己是个古怪的家伙?
茉莉亚清澈的眼珠直直盯着自己,好像在催促:再讲下去啊!
因此,他抬起头来继续说:「我虽看不见那只猫,但被那么一说后再回想,发现有时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当我在街上走着,以为好像听到有猫叫声而停下来,回头看时,本来要往前走的路上刚好有一台失控车辆冲过,那时只要再往前跨一步,可能现在就无法在这里说话了。又有一次,在通宵达且后的早晨,预定好要去旅行,正要走出玄关时,似乎听到房间内有猫叫声,怎么都不放心,于是折回去,
打开厨房门一看,瓦斯炉的火没关,差点就要酿成火灾了。」
「哎哟,真危险。」
「还有一次,我独自在外租房住的时候,得了重感冒而卧病在床。因为没有预先囤积食物,病得没办法出去买东西,就在快饿死的时候,一个朋友提着食物来救了我。那位朋友说,他梦见一只白猫叫他赶快去救我,所以才来的。」
「哎呀呀!」
有城先生虽然在笑,眼中却含着泪水,还稍微吸了一下鼻涕。他在讲起这只猫的时候总是会哭。
「但是,我看不到,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一只白猫在我身旁。世上有没有灵魂,我也不知道。不过……」有城微微一笑说:「我世上真的存在有不可思议的事,而我身旁真的有只白猫。小学时代的野猫朋友,现在正在我身旁陪伴我。假使有可实现愿望的一天,我唯一期望的就是能够看见那只猫。然后,我会告诉它,以前小学时我常和它说的,要成为漫画家,请它看看,现在我已经是漫画家了。说真的,如果幽灵也会吃猫罐头的话,我想买最最顶级的高级猫罐头给它。因为我小时候,买不起太贵的猫罐头,只能拿营养午餐剩的面包喂它。」
他泪水盈眶,但很快恢复笑容,一抬起头,就发现茉莉亚眼里也泛着泪水,正凝视自己。
茉莉亚用指尖轻痕眼泪,播报了接下来的歌曲名。
同时,在花开家附近的呗子夫人宅院,躺在被子里的呗子正告诉木太郎出人意表的事。
呗子轻瘦的手仿佛抱着一个心爱之物似的,在肚子附近画了一个圈。
呗子年轻时,因为长了恶性肿瘤,所以必须动手术切除子宫。
忍不住流下泪水的她,如今眼角已满是皱纹。
「早知还是会复发,就不该动手术的。那样的话,说不定还能生小孩。或许家中有小孩,能够让皓志幸福的呀。」
「不对,他很幸福的。他不是一直说他很幸福吗?」
木太郎一脸生气的对呗子说,帮她盖上被子后又继续说:「我去烧壷热水。」在他背后,传来自言自语般平静的声音:「他心地善良,所以才那么说。我想他是为了不伤害我,才那样子说的吧。」
木太郎不由得回头时,呗子双眼已满是泪水,「唉,我和他结婚是对的吗?他会不会希望与更好的人结婚,过着儿孙满堂,膝下承欢的生活呢?像你那样的生活……」
她又白又瘦的手蒙住脸,声音模糊的说:「我没能够给他一个幸福的生活。他到最后一刻都还在守护我的幸福,他本来很难过,但到最后却还是向我说了谢谢之后才走的呀。」
「时针已经超过五点了,『黄昏时的花束』接下来为大家播报气象后,将再继续今天的主题『有点不可思议的事』。」
茉莉亚继续笑着播报。
今天的主题获得很大的回响,有来自电子邮件、Twitter或是传真,搜集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有恐怖、离奇的事,或是大家都知道的都市传说,也有「搞错了」这类令人发噱的留言,还有来信断言超能力仅是错觉,不要被蛊惑才能幸福。
还有,大概喜欢猫的听众不少吧,有好几封是听了刚才有城与白猫的事,受到感动,因此留言祝福有城能与猫味相见的。
茉莉亚一边介绍这些来信,一边说:「『有点不可思议的事』,我呀,觉得如果可能的话,有是比较好的。因为,假如现实生活中有魔法、有奇迹,不是比较有趣吗?」
「你说有趣吗?」
「对啊。因为如果故事书与童话、绘本中的世界真实存在,会很愉快吧?尽是用科学或数学说得通的世界多无趣啊。我是这么认为的。」
「啊,唉,是啊是啊。」有城笑了。
茉莉亚也笑了,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这个风早市街,是有很多都市传说的。神明、鬼魂或幽灵故事也很多,每个街角,每条马路都有传说在流传,就是这么一个市街呢。」
「原来如此。也难怪有那么多听众来信啊。」
「有城先生,你知道植物也有心灵吗?草木也有感情,它们喜欢人类,想要与人类说话呢。」
「咦?」
「可是,草木的声音太小了,所以据说一般人的耳朵是听不到的。这是从我爷爷那里听来的。」
茉莉亚开心的笑了。
「听说有个家族,他们世世代代一出生就遗传了能够听到草木说话的能力。而草木们认为他们是自己的朋友,遇到危难也会来保护他们。只要草木希望时,也可以将魔法的力量借给他们。据说植物们能够治疗伤势、保护人们免于火灾。听说风早市街上真的有人拥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能力哟!」
「真有意思。不过,为什么只有那个家族拥有呢?」
「据我爷爷说,那个家族的祖先好像似乎收养过辉夜姬。他们照顾了来自月亮来的女孩、在竹子里出生的辉夜姬,但后来,就与故事的情节一样,她哭着返回月亮。她为了感谢养育之恩,将月亮里一枝桂花树枝送给他们,以及能够听到草木说话的能力。这传说很美吧?」
「辉夜姬啊?真浪漫……」
突然间,有城看着茉莉亚的笑容呆住了。眼前的她,眼眸闪亮,露出令人怀念且淘气的笑容看着他。
「~~像童话,很美呀。」他想。不然就是像科幻小说。不是有人说《竹取物语》
是日本最古老的科幻小说吗?
「唉,就算那个家族的故事是童话故事也好,」茉莉亚说到一半停下,「植物有心灵,喜欢人,想与人说话的这些事,我想说不定是真的。」接着继续说,「在我十九岁、读高中的那一年,我妈妈过世了。那是一件很残酷的事,当时我跟我妈吵架离家出走,就在那时候,我妈刚好过世,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幸好靠着植物的帮忙,总算赶上她的葬礼。」
咦?有城只是咕哝了一声,没能好好接上话。
因为茉莉亚很少这样淘淘不绝,以至于他错失接话时机。茉莉亚是个美丽耀眼又说话技巧高超的节目主持人,很会介绍听众来信,善于引导节目来宾或有城,让他们可以放松心情畅所欲言。本来她属于扮演配角型的倾听者,尽量不把自己当作话题焦点。
但是今天她却大谈自己的事,而且是很严肃、沉重的话题。有城的手心冒出了冷汗。
现在正在直播中。他想着,负责在星期四与她搭档的自己,即便外行,也得适当地答腔或说些什么,好让她能够持续说下去才行。
这时候,一曲背景音乐即时播出,音量大小刚好不至于妨碍到说话,是听众刚才点播的西洋新歌。他想这应该是为了要让茉莉亚继续刚才的话题,在后面的樱子小姐所做的提示。即便没有事先说好,茉莉亚也马上领会樱子的意思。在介绍完歌名与来信听众的名字后,又继续说下去。
「高中的时候,我是个任性又自以为是、令人讨厌的小孩。大概因为从小就聪明,所以很有自信。我父母在很年轻的时候生下我,所以非常宠爱我,以致于我长大后变成宛如大小姐的高中生。
「我现在很尊敬我的父母亲,但在那个时候,我有点瞧不起全心全意爱我、疼惜我的爸爸,又常与妈妈吵架。我妈妈是像天使一样温柔又贤慧的人,经常为家人或周遭的人操心,总是关心是不是有人受伤或伤心?就像一个不停在转动的雷达。她随时在口袋里预备好手帕,以便可以拿给哭泣的人,她就是这样的人。
「我妈妈当然爱我,也希望我能幸福,但任性如大小姐的我,实在无法与天使一起生活。她为了我好的关心,都让我心里不痛快。而她又因为爱操心,每次我想独自去做什么时,她一定会问『没问题吗?』,比如我与朋友要去离家稍远的地方看电影这种芝麻绿豆小事,她也会问。
「现在的我已经是大人了,也能体会妈妈的不安或担心。当一个才十多岁的高中少女,太过自信地想去远处,或者想要去冒险的时候,『没问题吗?』我也会不禁脱口而出。但那时还年轻的我感到生气,认为妈妈看不起我,不相信我。我虽是高中生,但早已在电台或其他地方兼差了。被很多大人称赞我很成熟、可靠,朝着未来的梦想在努力奋斗。却只有妈妈不肯承认我吧?难道是妈妈讨厌我?
「因此啊,我在一个十月的早晨离家出走了。就是现在这个时期,桂花满街飘香的季节。那天早上,妈妈难得的很不开心。可能是在前几天,她因为感冒卧床而焦躁心烦吧。我与妈妈吵了一架。我已经记不清楚为何而吵,好像只是为了早餐吃什么那种无聊的小事。我担心身体不太好的妈妈,却得不到她的理解,好像有这样的争论。还在读幼稚园的妹妹,看到我们吵架吓哭了,也都让我觉得烦躁。我喜欢、非常喜欢我妹妹,但那天却十分火大。那天是星期天,我带着所有的零用钱跑出家里,坐上朝北方城市的电车,莫名的很想看看北方的大海。一路换搭电车,看着窗外景色由白日变成黄昏,变成黑夜。看了许许多多的城镇、村庄、田园、山脉与隧道。虽然憧憬过独自旅行,那天却只感到凄凉。一点也不快乐。
「我在电车中过了一晚,然后在某个深山里的无人车站过夜。在某个市镇的商店买了面包与饭团,却因为疲倦与害怕而几乎没有吃。漂泊流浪之间,抵达一个遥远、不认识的城市车站,再从客运站坐上往机场的公车,直接搭上飞机飞往更北边。
「说是去北方的城市,却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只是想用那时打工存下的一点钱,去很远的地方而已。是的,我是向对妈妈证明,我一个人什么地方都去得了吧,因此冲动的上了飞机。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孤身在机场、独自搭飞机。虽然心里很兴奋,却也很害怕,要是被谁欺负的话,我会马上哭出来的。
「尽管已经过了很多年,但每到这个季节,闻到桂花香味时,我就会回想起,虽然孤单、难过、害怕,但觉得凭着决心,就能够靠自己旅行到冰雪世界的那种心情。」
虽然茉莉亚笑着,可是,眼里已泛着泪水。
小时候独自去冒险,想要让父母承认自己的心情,有城都能理解,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可是,一时间却想不出能说什么,所以只是深深点了点头。这样是不是帮上茉莉亚一点忙呢?
她深呼吸后,继续说下去。表情好像在嘲笑自己。
「当时实在什么都不懂。当日才在机场买机票是很贵的,但还是买了。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来到北方城市的一个小机场,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毕竟,自己从来不曾想过会去那个城市。即使那样,用在机场内好不容易找到的观光协会宣传DM,发现那个城市正好在举办秋日祭典。当下决定就去看庆典,所以想先去市区找个地方住,用公用电话寻问了各家旅馆,不但无法让女高中生单独投宿,也因为庆典,早就没有空房了。
「我在机场,没任何地方可去。机场很冷,让我不安、伤心、想哭。我累了,想吃点热的食物,就到立食店去吃了一碗乌龙面,热腾腾的豆皮乌龙面很好吃,带有泪水的味道。
「不管哪里的机场都一样,经常有很多旅人穿梭其中。周末的小机场很热闹。因相逢而欣喜的人、将要离别的人,然而我看着那些有家可回的人,不禁想起自己竟无处可去。干脆回家吧,回风早的市街,但随即又想,家是不能回的。这也不过是一个高中生的逞强吧。」
茉莉亚呵呵笑了。
「过不久,天色暗下来了。秋天的太阳转瞬就下山。落地窗外看到的北国天空,逐渐变成了暗夜,圆圆的月亮升起。
「然后呢,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是的,我们终于要进入正题。很抱歉,之前是又臭又长的开场白呢。」
对着面前的有城,还有正在这市街听着广播的人,茉莉亚以宏亮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在月亮升起的落地窗前,摆着一个大花瓶,一枝桂花插在里头。现在大概不会有人将香气那么浓郁的花放在人潮众多处吧。但是十年前,那个北方城市的机场却摆放着一枝像金色星星的桂花。」
茉莉亚望着远方,仿佛那花就在眼前。
「其实,我们家也有一株很大的桂花,熟悉感让我不由得的走到那枝桂花的旁边。而且,在月光照耀下的桂花,仿佛在呼唤我,发出声音告诉我:『请你赶快回家,不回去不行。』
「我吃了一惊,好像明白了非这样做不可。我必须立刻回家。可是,那天已经没有飞往风早附近的飞机班次了。我先从机场前往JR火车站,换乘几趟电车,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回到家。一回家却看见家里乱成一团,附近邻居聚集在我家里。是的,正是前天过世的妈妈的葬礼即将开始告别式。」
有一段时间,茉莉亚好像忍住不说话。不久之后又说了。
「我虽然带着手机,但因为不想接家里的来电,一直关机。所以我不知道妈妈已经去世。不过,谁都没有责备我。爸爸以及邻居们,都没有人骂我。都只与我说:『好担心你、你回来真好、你还来得及与妈妈告别真是太好了之类的。』
「我与妈妈最后说的话,是吵架当天早上的『我再也不回来了!』。我对妈妈如此大吼。我真糊涂啊,实在是个不孝女。
「虽然这样,我总算能与妈妈做最后的告别。躺在棺材里的妈妈,虽然消瘦,但是微笑着。好像是在对我说:你回来了啊。」
茉莉亚温柔地微笑着。有城明白,她虽然没有哭了,但内心在流着泪。
「每当桂花开花,我就会想起十年前的事。如果那时候没有听见花的声音,我就无法与母亲见最后一面了。无法回到应该归来的地方……所以,我相信花的心灵与温柔。或许是我想相信吧。」
茉莉亚恢复一向的开朗,呵呵笑了。
「好,在这里为您做交通路况报导。」
茉莉亚一副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当她呼叫交通资讯中心负责人的名字时,有城才回过神,看了一下墙上的钟。
挂在隔间外、千草苑的旧布谷鸟时钟,已经是傍晚五点十八分,正是要播报交通路况的时候了。
茉莉亚虽然难得地表露出自己真实的感情,但也只是比平常多说了些,节目该如何进行还是确实掌握着。
有城叹了口气,略微笑了。发现自己再次被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女性、像人鱼公主般的茉莉亚所吸引。
交通路况报导结束后,是广告时间,接着又是音乐及谈话时间。茉莉亚刚才聊的十年前的事,获得许多回响。当中,也有「花本来就没有心灵,不可能说话的吧?」这类有点像泼冷水的来信。
有城不禁插话,「花有心灵不是很好吗?啊,那样的事……像作梦一样,一般人可能会这样子想吧。不过我呢,宁愿相信那类奇迹或魔法的生活方式。说出来大家可能会笑,我从小就相信有圣诞老人……」
「怎么会!」茉莉亚笑了。
「茉莉亚小姐也笑我吗?」
茉莉亚开心地摇头否认。淘气的以双手撑住下巴,笑着说:「很像有城先生的风格啊,符合你的性格,或是该说你看起来就是相信圣诞老人的。一点也不矛盾。」
「没关系。反正我是一个漫画家。体型又适合穿圣诞老人装。」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人很好。因为你看来就好像是相信有精灵或魔法世界的样子。」
茉莉亚笑得十分开心,对着麦克风说:「这个世界也许不存在什么魔法或奇迹。草木没有灵魂,不会爱人类,也不会与人类交谈……但是,相较于这种说法,我宁愿相信世上有魔法。花也有灵性。我愿意相信,只要和她们说话,心意是可以传达的。」
有城不禁说:「嗯,这个,如果是茉莉亚小姐,我觉得是能传达到的。那个,我觉得你就像刚才说的传说中的家族,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
茉莉亚高兴的笑了。「那就让我来试试与花儿们说话吧。在这市街某个地方正在听着广播的花儿们,你们是不是能开个花看看呢?你们有听到我的话吗?」
呗子一个人睡在卧房里,朝天花板平躺着,她闭上双眼,闻着令人怀念的榻榻米味道。老友是不是回去了呢?刚才睡眼迷蒙之间,他好像还在身旁。现在似乎没有动静了。
时钟发出滴答声。这漂亮机械钟是朋友在不知哪年的结婚纪念日送的。听着时间流逝的声音,就觉得人生如梦似幻,至今发生的事都难以令人相信——皓志死了只是一场噩梦,他现在也还活得好好的,瞧,他就睡在我旁边的被子里。
她闭着眼睛伸手去摸,只摸到空空如也的榻榻米,几十年来都在旁边的皓志的被褥根本不在。她眼角流出泪水。其实她心里明白,因为听不到他的鼾声。
「他总是会发出轻微的鼾声……」
微微的鼾声总让人感觉愉快、幽默又幸福,听着他的鼾声,就能安心入睡。
那鼾声已听不到了,已不在呗子身旁。再也回不来了,今后永远不在了。
呗子双手捣着脸哭泣。
她知道、也明白,所以她才离开这个家与这个市街,成为旅人,选择逃避回忆,还有皓志早已不在的事实。只要旅行着,就可以幻想,幻想皓志其实还活着,在家里等着自己的归去。与白狗小不点在一起,在开着花的院子里,在盛开的樱花树下。
「终于……还是回来了。」
呗子笑了。
「真的快把自己的幻想信以为真了。」
在国外时,她感到疼痛,根据以前查过的知识,她认为可能是旧疾复发。她觉得如果再度复发,可能就医不好了,于是害怕起来,变得悲伤寂寞。无论如何都想回家。
她的头发烧、心疲惫地想着就算皓志已死是事实,也许还会发生什么奇迹,回家一开门,那个人就站在玄关笑着迎接自己。
可是,世界上毕竟没有奇迹。回家后依旧只有她独自一人。
「我真的成了老太婆了啊。」呗子边哭边笑。大概是疲倦与悲伤的关系,她感觉在冰冷旧被子里的身体又更热了。
她想,如果自己就这样死掉。那么,是不是就能与丈夫重逢了呢?
她想如果是那样会很幸福,但大概不会有那样的事吧?
因为一定是没有灵魂的。人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心啦、温柔的思绪啦,都随着肉体被火化成尘土而消灭……
「灵魂与天国啊,都是不存在的呀。」
证据就是,皓志从不来看她。假如他可以从天国看到人间,看到风早市街,他一定会来看自己的啊。或是干脆就不去天国,一直在自己身侧陪伴,保护自己的啊。
不只是皓志。木太郎的儿媳妇,那可爱、多情的优音小姐,因为一个小小的感冒久治不愈,就突然过世了,走得很匆促。她是个温柔、现今社会不易看到的、天使般的女孩,也是三个小孩的好妈妈。那么善良的人,却离开得那么让人心酸,说明神佛果然是不存在的。既然优音没有回来人间,不就证明是没有天国与灵魂的,人死了就灰飞烟灭了。
「不管怎样呼唤,都不会回来呢。」
就因为灵魂是不存在的。不管爱得有多深,4了就结束了,烟消雾散。好像玻璃上的污垢被擦掉般。
呗子想,如果像童话中,人死了脱去外皮肉体后,变成纯粹的灵魂就好了。那么,自己虽然就此死去,也一定可以与皓志重逢,或许也可以再见到小不点。那么全家还可以在世界的彼方一起生活啊。
「啊,不过——」
如果人死了心就消灭了,什么都无法再思考,那或许也是一种解脱吧。因为心消灭了,就再也不会感到寂寞,也不会因为思念无法相见的人而哭泣,更可以不用再做不可能实现的梦,譬如想要重拾幸福时光等。
「生命短暂无常啊。」
她笑了笑。既然生命终须死亡,又为何要出生?生命就像被风吹散而消失的尘土般,渐渐消失。不过,或许就是因为生命没有意义,所以在人间才会有很多生命络绎不绝出生,又纷纷像沙尘落下一般死去。或许就像海浪不断反复拍打沙滩,生命陡然降临,陡然消灭,就这样永无止境地持续下去而已。
「生命真的是没有意义的吗?」
假如生命最终要消逝,那自己或皓志,或是可爱的小不点的一生到底又是什么呢?
「难道说那一段快乐的日子,是没有意义的吗?」
假如自己没有与皓志结婚,他就会有更幸福的人生,说不定还会很长寿呢。在皓志死后,呗子已经不知多少次这样想过。
她怀念在这个家中生活的日子。忍不住闭上双眼回忆,任由两行热泪无声地流下脸庞。
那时候,丈夫在,院子里的小狗也在。
百花绽放,随风舞动的北欧风格庭院里,仿佛住着小小的精灵们。
春天时,樱花树像春天的女王般,伸长了开满花朵的枝条。
那是沉浸于爱的日子。大概那些花花草草、一片片的樱花瓣,都是接收到的爱所变化而成的具体形象吧。
体贴而不爱说话,经常露出温和笑容的丈夫所给的爱。
自己接受了他无数的爱,却什么也没有回报给他呀!
呗子突然发现额头上有一个冰袋。
一个旧冰袋。不是自己家里的,应该是木太郎从他家里拿来的。
房间里已经有些昏暗,似乎过了一段时间。看了看手表,发现快要傍晚六点。感觉时间流逝远比想像得快,又觉得怎么才过了这么点时间。
「啊,原来是为我去拿冰袋。」
难怪有一阵子没有木太郎的声息。
发现厨房那边传来人的脚步声以及淘米声。呗子噗嗤窃笑。他在熟门熟路的厨房里替我做晚餐呢。这种事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不自然,只证明了木太郎与呗子从很久以来就是老朋友了。
好像能微微听见音乐的声音,有人说话的声音,应该是从收音机传出来的。家中的收音机,就只有这寝室中的音响式收音机,而且很久以前就坏了;从厨房那边听到的,带着一点杂音,应该是小型收音机。
听到声音,就放心了。
啊,可能是因为这个家太冷清,所以他才把收音机带过来的吧。
呗子很喜欢听收音机。木太郎与皓志也是。早期是AM调幅广播,后来则有FM调频广播。收音机,这小小的箱子,替火灾后什么都没了的废墟市街、为昭和年代努力复兴和平市街的人们、为呗子他们,带来了音乐与欢笑、新闻报导与体育广播,以及加油欢呼声、广播剧等许许多多的东西。
从年轻到现在,好像活过了一路冲剌的年代。昭和年代的变化有相当的起伏与速度,进入平成年代以来,不管好事坏事,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令人想喘口气都不容易。
呗子又叹了一大口气。以前经常陪伴自己的皓志与心爱的小不点,这些家人都不在了,自己一个人再也难以在这市街活下去。自己完全累了,可以休息了吧。就这样静静沉入棉被中睡着,变成没有任何感觉的尘土,消失在宇宙中也好。反正自己的人生又没有任何意义,存在与否都没有什么差别。
那样的话,即使消失也……
「你听得到我吗?」
好像有人在说话。
一个清晰悦耳、温柔的声音。
怀念的、愉快的、响亮的声音。
对了,如果院子里的樱花树可以开口说话,她想大概就是这种声音。
窗户外面、纸拉门那边似乎有亮光。她觉得很奇怪,不是都过了黄昏时刻,接近晚间了吗?
她好像听到了狗叫声。仿佛兴高采烈的小狗朝着自己吠叫,还依稀看得到它摇着尾巴,前脚拍地,张嘴在笑的样子。
「……小不点?」
不可能有这种事吧。
可是那分明就是爱犬还年轻、还很健康时的声音。
她发现纸拉门上映着像光一般闪烁明亮的小影子。
呗子站起来轻轻拉开纸拉门。
「啊!」
是樱花满天飞舞。
庭院里飘舞着樱花花瓣。
在北欧风庭院的中心,那棵俨然春之女王的樱花树,满开的花朵正在枝枒上绽放。
树下,小不点在那里,是年轻有活力的样子,摆动着白色耳朵,尾巴都快摇断了。而在它身旁,皓志微笑着,表情有点腼腆,向这边挥着手。
呗子发抖的手打开玻璃门。脚上只穿着长统袜便走进庭院。
即便踏着草走过去,非常靠近了,但人与狗都没有消失。
在满开的樱花当中,她仰头看着朝思暮想的人。
他动了动嘴巴。
可能是说「我回来了」,也可能是说「对不起」。小不点叫得太吵了,高兴得在两人周围猛兜圈子,所以听不太清楚他温柔的声音。
不过,当他握住自己的手,凝视着自己时说的话,她却听得真切:谢谢你带给我幸福。
当回过神时,只剩自己一人站在庭院当中。
樱花树的枝枒上没有花开,只有枝条徒然随风而动。
「是啊,现在是十月天啊。」
树下当然没有皓志与小不点的身影。
看着被小草汁液及泥土弄脏弄破的长统袜,呗子微微笑了。
不过,那不是悲伤的笑容。她用手背仔细将眼泪擦掉,静静抬头看着樱花树。虽然没有开花,但她看得见盛开的景象。因为那是看过无数回的景象、因为是每逢春天都带来幸福记忆的景象。
呗子将手放在胸前,然后再把手轻轻靠在侧歪了头的耳后。
她想,回忆、声音,都没有消失啊。
皓志的声音、话语、笑容,爱犬小不点的声音,全都留在这里。
当然,这些在她死亡后也会一并消失。不过,她想,即使是终有一天会消失的事物,也不表示不存在也没关系。
「不是有没有都没关系的。」
曾经存在的事实,大家确实曾在这里,而且很幸福。在宇宙的时光洪流中,这或许只是一瞬即逝的事,但是,并非没有价值。
「不是无意义的。」
往日感受到的幸福,虽然逝去了,但不表示它没存在过。因为确实存在这心中。而且,小不点虽然衰老死了,也不表示它那比人类还短暂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不许这么说。因为它是那么的爱我们。
呗子抬起头,闭上眼睛。在回忆中樱花盛开的淡淡的光里,呗子看见了丈夫的微笑。
「他是幸福的呢。」
她点了点头。将他想成不幸福,会对不起皓志,感觉一定会被他骂。
「因为我是很幸福的。」
觉得今生是很幸福的。
自己与他都很幸福。
她徐徐张开眼睛。手掌一张开,竟像魔法一样,掌心有一片樱花瓣。
「鸡汤煮好了。」
木太郎从走廊那边,口气似乎有点冷淡地对她说。
「我也捏了饭团。刚好昨天买了好茶,所以也带来了。」他挥一挥茶叶罐子给她看。
「啊,真高兴。」
呗子笑了。她朝木太郎走过去时,问他:「饭团的材料是什么?」
「有柴鱼片、咸梅,还有紫苏粉。」
「肉燥味噌呢?」
「因为是急着做的。你想吃的话,我明天早餐再做。」
「说定喽?」
「好。」
「我明天吃过饭团,就要去已经很久没去,以前去过的医生那里。我必须请医生替我看一看腹部。」
「你要去医院啊?」
呗子仰起脸看木太郎,表情开朗的笑。
「如果只是我多疑,就可以放心。假如是复发,就得早点治疗才好吧?」
呗子想站上走廊,木太郎伸手拉她上来。
呗子说了一声谢谢。
「樱花的事,谢谢你。谢谢你为了我让樱花盛开。」
木太郎笑了,表示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莉萝子与野乃实正好在从学校一起回家的路上。莉萝子牵着脚踏车,野乃实悠哉的走着,两人走在学校附近的老商店街里。她们两人每天都一起走到野乃实家附近再分开。
这里与莉萝子家所在的大商店街比起来,是一个充满老爷爷老奶奶,带着乡土味,但是让人心情平静的商店街。经过的卖豆腐车正响着喇叭。一位买晚餐材料的妈妈牵着小女儿的手走过去。小女孩手上挂着不知哪里得来的蓝色气球。
天空笼罩着黄昏时奇妙的蓝紫色光亮。在东方,地平线附近已经变成了夜晚的群青色。蓝色气球仿佛融入天空里。
莉萝子一边与野乃实说话二边微笑看着那对母女。她想,自己在那样的年纪,也是让妈妈牵着手,拿着气球一起走的吧。
突然,气球脱离小女孩的手,往天空飘荡而去。掠过行道树的法国梧桐,往天上飞。
小女孩快哭出来了,她伸手向着气球,抬头仰望天空。
莉萝子请野乃实帮她推脚踏车。她仰视行道树,用手摸着树。口中隐念有词的请托。
于是,分明无风,但行道树的树枝自己动了起来。抓住了将要朝旁通过的气球线。那看起来就像只是一个偶然。不知道是莉萝子拜托了法国梧桐的人,一定以为只是气球勾到树枝。
所以,到底是什么抓到气球的,知道的人,就只有莉萝子、野乃实,以及法国梧桐本身而已。
莉萝子确认了气球挂在树梢,对小女孩说了声「好」,然后蹬着地面,一鼓作气爬到树上抓住气球,抱着它跳回地上。
她一边整理裙子,一边弯下腰将蓝色气球交给脸上又惊又喜、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孩。
「别让它再溜掉喔。」
女孩向她道谢。一旁的母亲也低下头致谢。
莉罗子用手摸着头,笑着说:「不用客气,没什么。」再从身旁野乃实手中接过脚踏车,快速离开。脸颊满是红霞。
她本来就很害羞,接受他人道谢时总是手足无措。不过在她快步离开时,并没有忘了回头去看法国梧桐。
她向法国梧桐投以感谢的眼光。
「哪里,不客气。」传来小小声像风铃般的回答。
那声音是没有人听得见的精灵之声。
是很开心自己能帮上忙,让小女孩开心,而窃自欣喜的一棵树。
在已放学的小学,花开桂正在办公室听班导师石田与他说明有关读书心得作文比赛复赛详情,也被老师褒奖了。
老师在稍微有点杂乱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书名为《绿拇指的男孩》、早期的法国作家创作的儿童书。
「桂,再怎么说这本书都是很老的儿童书吧。我也是隔了很多年后才重读的。这本书在老师还是小孩的时候,就已经是爷爷级的书了。」
「嗯,这个嘛……因为我爸爸爱看书,所以我家有这本书。」
「这样啊。如果是你们家,有这一本书倒也不意外。因为你父亲不管是文科还是理科,各方面都很博学。虽然如此,这本书的故事真神奇,讲的是能与植物是朋友,并叫植物开花的孩子啊。」
「是啊,」桂发出微笑,「驱使像魔法的神奇力量,让植物开花,想让大家都幸福的故事……」
老师抓了抓头。
「嗯,我也很爱看书,小时候也看了很多书,不过,既然出现魔法或奇迹,那我比较喜欢用剑与魔法来战斗的故事。该怎么说呢?要说你聪明吗……」
「我也喜欢剑与魔法的世界,使用超能力战斗的故事,所以我也看轻小说。不过,」桂有点得意的笑着说:「这本书的世界,对我来说是真实的世界。所以写感想比较容易。」
「真实的世界吗?真不简单啊。」
桂满脸飞红。到底他还是与姐姐一样,是个腼腆害羞的人。
木太郎帮还在宽敞餐厅吃晚饭的呗子去浴室放洗澡水。途中,他从走廊看到院子里的樱花树。刚才一瞬间的盛开好似没发生过。
盛开的一瞬,是老樱花树应木太郎之请而显现的特殊景象。说那是只为呗子而形成的特大魔幻花束也未尝不可。
是自己、樱花树、院子,并且必然是皓志或白狗送给呗子的魔幻花束。
木太郎停在走廊,有点得意的看着樱花树,突然微笑了。
年轻的时候,这个国家还是宛若废墟的时代,他梦想着总有一天要送一束花给
他所爱的人。像老电影中的镜头,以最美丽的花,系以缎带,送给心爱的女子。
这个梦想不知在何时,变成了想送呗子最美的花了。没送成那朵像精灵羽毛般的蓝花,在悲伤中,梦想破灭了。
那个梦想渐渐被自己遗忘,一直到现在,只是不断地替不同的人做花束,交给他们。
不过,他想,以前的梦想,或许现在实现了。
他心情幸福的微笑。
过了傍晚的五点四十五分。
是「黄昏时的花束」广播时间差不多要结束的时候。
茉莉亚在麦克风前笑着说:「喔,今天的主题,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大家觉得如何?这两小时,相当热烈、愉快吧。」
她将节目企画的樱子小姐递给她的一大叠传真拿到麦克风旁,高兴地甩动着以发出声响。
「我们收到了这么多的传真,谢谢大家。」
有城手上也拿着平板电脑,秀出寄来的一封封电子邮件,接着说:「今天也收到了很多信,嗯,谢谢大家。」
「Twitter的留言好像也很热烈。大家都喜欢不可思议的事吧。啊,当然我也喜欢。」
「哈哈,我也喜欢……那个,还有,」有城一边看着节目的Twitter时间轴,迅速扫视众多留言,说:「关于刚才茉莉亚小姐说的……」
「欸,我说的什么?」
「关于花听得到你的声音。」
之前茉莉亚以清晰悦耳的声音,透过电波号召这市街的花盛开,说:「听到的话请开花。」
「啊,是的。」
「有很多来信说自己周围的植物开花了……快枯掉的花或树又活过来了之类的。」
「啊,真好!」
茉莉亚轻轻合起掌来,说:「假如发生了这样不可思议的奇迹,那就太棒了
开始播放结束的音乐了。
茉莉亚在麦克风前,露出像画一般的笑容,说出播报节目终了时的台词:「『黄昏时的花束』,黄昏时献上一束花。在昼夜交会的时刻,据说现实世界与梦幻世界会同时出现于市街。这或许是魔法、奇迹、不可思议的事可以存在的时间。假如有魔法,那祝福在您身上也会发生温柔的奇迹,抚平心底的伤痛,成为迈向明天的力量。」
宁静的钢琴曲响起来了。
已经到了天空渐渐被彩绘为华丽的紫色与蔵青色的时间了。
围绕着播音室透明隔间的椰子树或蔓草,宛如守护着茉莉亚般,绿叶开得相当茂盛,而鲜花展示柜中,五颜六色的玫瑰或楚楚可怜的满天星、蕾丝花或天蓝尖瓣藤都高兴的开着花——在有城看起来,好像是高兴的开着。花,与自己以及听众一样,都在仔细聆听茉莉亚的声音和音乐。
有城看着茉莉亚微笑的模样,不禁又看呆了,差点忘了要与她一同向听众说「下周空中再会」了。
幸好赶上茉莉亚的声音,向听众们道别,对于茉莉亚没有发出声音只用嘴型在说「喂!」的微怒表情,有城边笑边搔头。
结尾的曲子静静播放着,融入夜风中,渐渐淡出。
千草苑中庭的桂花树,开着金黄星芒的花,花香也乘着风,将十月澄澈的空气染为金黄色。那色彩,总觉得像是幸福魔法,将祝福赐给人们,也赐给市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