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夏日怪盗

秋日天黑得快,方才还是红色夕晖满天,已渐渐变成紫红色晚霞了。

火车站前有个中央公园,刚送完货的莉萝子,将脚踏车停在公园里的古老钟塔旁,下车后叹了一口气。

她褐色眼睛望向钟塔旁的公园椅。被樟树枝叶环绕的木制公园椅,摆放在红黄交错的玫瑰拱门下,宛如绘本中的景色。现在,没人坐在那张很适合小姐或情人们的漂亮椅子上。陈旧的木制椅子徒然被街灯照射着。

玫瑰虽可四季开花,但秋天的玫瑰开得特别美,向夜空展开她形状优美的花瓣,散发美好芳香。

莉萝子又叹了口气,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一罐可可。

「小莉,你送货回来了啊?」

在贩卖机的亮光中,好友野乃实突然出现。

今天是星期六,高中不上课。在旧购物篮里,有胡萝卜与洋葱,野乃实大概是去买晚餐材料吧。野乃实的爸妈都在工作,晚饭有时会由她来煮,而她的厨艺也很好。

「你也喝可可好吗?」

「好啊。」

莉萝子将热呼呼的罐装可可拿给她,她从口袋里准备掏出钱包。莉萝子笑着摇摇头。

野乃实注意到莉萝子的视线瞄向似乎很沉重的篮子,也笑着说:「今天站前超市的蔬菜卖得很便宜。」

「你要煮咖哩?」

「嗯。明天才要煮。我妈说她下班会去百货公司地下商场买熟食回来,所以我想今晚我只要煮味噌汤与沙拉就好了。」

「真好。你煮的咖哩很好吃啊。」

「我是要煮来当明天午餐的,你也一起来吃吧?我还想炸个猪排,做成猪排咖哩饭呢!」

「我会去,绝对会去,我向你保证。」

「好,那我就煮很多咖哩喔。」

野乃实的妈妈在站前大楼的书店里担任每周两次的兼差店员。野乃实家经营一家小文具店,主要由父亲负责,但听说光靠这个要维持生活不容易。文具店与千草苑一样,都是战前就有的老店,绞尽脑汁为了维持店铺而进行多方尝试,比如以杂货、文具或书籍知识与人脉作为卖点,从事网路贩售。

野乃实的爸爸想成为作家,他的文笔轻松潇洒,莉萝子是他的忠实读者,而且也视能与之谈论网路与电脑的莉萝子如同另一个女儿,相当疼她。因为莉萝子而来往的两家父亲也很合得来,现在已是好友。因此,花开家与真丘家两家的互动很频繁。所以,花开家的秘密,真丘家也都知道。

那就是能像朋友般地与植物交谈这种有如童话般、但不管是谁都不会相信的特殊能力,因此也就不需刻意保密、或是无论如何都要隐瞒。然而,这能力也不能公开,所以花开这一代为了在平凡人当中生活,态度会含糊、或掩饰。

然而,要跟朋友无所隐瞒的说出实情,自然会有所限制。莉萝子跟自幼以来的挚友野乃实就是这样。向她表白是在幼稚园失去母亲那时候,后来则是在小学时对野乃实的爸妈说出自己一家人的秘密。

姐姐茉莉亚有对谁坦白说出秘密呢?还是对谁都隐瞒着呢?这点莉萝子并不清楚。反正问她,她也只是笑笑,不会告诉自己吧。

弟弟桂好像还没有对任何人说出这个秘密。他本来就不爱说话,比起与朋友一起玩,他比较喜欢看书,所以有时也会担心他或许还没有遇到能够敞开心房的朋友。

至于爷爷木太郎,听说他在以前就向他自小的至交、住在附近的矶谷夫妻说出自己的秘密。所以,像疼爱自己孙子一样疼爱莉萝子的矶谷夫妻——现在只剩呗子姨婆还活着i很自然的接受莉萝子他们是有点不一样的孩子。

不只如此,身为散文作家的呗子姨婆,每当看见莉萝子与院子里的花谈论明日天气之类的话题时,会眼睛发亮地看着说:「真棒啊,好像魔法。」呗子姨婆个性浪漫,喜欢看国外奇幻小说,每次发现好书,还会从外地寄来给他们。她本来就喜欢送人东西,宛如不分四季的圣诞老公公,会送花开家的孩子们漂亮的衣服、好玩的玩具或可爱的杂货。

「因为有了你们,所以我也感觉自己活在美好的世界里。」她曾这样说过。

「社会是很残酷的。人要活下去,就有很多悲哀的事。有时会怀疑世界上有没有神,也会认为就算祈求不会实现吧!不过,看到能与花草树木交谈的你们,就觉得神毕竟还是存在于世上。」呗子姨婆的笑容很美丽,「该怎么形容呢?这个世上,能拥有这样和善、可爱力量的人,应该不是偶然的吧?我想这是神显现的奇迹,那种力量是祝福的魔法。」

莉萝子很喜欢这位美丽慈祥的姨婆。她让丧母的三姐弟不感到寂寞,用自己的爱庇荫他们。不过,莉萝子还是会想,这世界上真有魔法吗?因为无论她怎么想,都会觉得如果真有魔法或奇迹,为什么天使般温柔的妈妈非死不可呢?

幼稚园的那时候,就算莉萝子或是爸爸哭得多么伤心,妈妈还是离开了。虽然妈妈带着微笑离开,但她一定不愿意死去。当莉萝子亲眼目睹妈妈离世时,就认清了神不存在于世上。事实是,唯有双眼看得见的才是真实,并没有像绘本或童话世界那样快乐、美好的事。

所以她认为非坚强不可。即使有愿望或希望,但只凭祷告、祈求,是不会实现的,愿望只能靠自己去实现。

很久以前,在母亲葬礼那天,莉萝子仰头看着母亲火化后升上天空的烟,涌现这个想法,握紧了拳头,擦去眼泪。

没有神,也许就没有天国。也许妈妈的灵魂就不可能看着自己。但是已经答应妈妈再也不哭了,因此得遵守坚强起来的约定。

因为她认为,只有这件事,是自己唯一能够为慈祥的妈妈做到的事。

是的,一定可以用某种科学来说明他们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吧!就像中古世纪所有被视为魔法的东西,在现代科学的检证下,都成了可以解释的事。

变得不相信神、魔法或奇迹的小孩,是有点寂寞。像是空气变稀薄而呼吸困难、又像是自己孤伶伶一人不安的活在世上。想到终有一天自己也会死亡,化为尘土,像妈妈一样被火化,化为一缕细细飘上天空的烟而结束,眼前景物便都黯然褪色。还年幼的莉萝子虽然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但那时候盘据她内心的想法大概就是「绝望」,或是接近那种意思的字词了吧!也就是「反正存在终归成空,那活下去不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吗?」的意思。

「小莉,我们坐下来吧。」

野乃实在公园椅上坐下来,拉了拉夹克下摆,抬头看了莉萝子。

她用温柔的眼神看往老的钟塔。

「在六点整对那座钟塔许愿,愿望就会实现,对吧?正好耶,你看,还有五分钟。」

「那个喔,好久没听说了。」

「真的?……或许是吧。我也是过了很久才又想起来了。」

罐装可可冒出轻飘飘的热气,野乃实笑了。「记得大概是五年级的时候吧?班上流行到爆呢!大家一起实验许的愿望究竟有无实现。」

「朋友的朋友见到了梦寐中的演艺人员啦,好像有人被下咒之后死了啦,是吧?网路上有这种传闻。」

莉萝子喝着可可苦笑,低下头来。「朋友的朋友」啦、「网路传闻」啦,典型的都市传说。她打从一开始就不信那种东西。

野乃实重新戴好眼镜,盯着钟塔。

「在钟声敲完六下前,将愿望在心里重复说三次就行,对吧?」

「好像吧。」

「时间好像够,又好像不够。」

不久,时针与分针分别指着正下方与正上方。如外国教堂里的古老钟塔,清朗的钟声乘着秋日晚风,传向风早市街的空中。

在钟声响毕前,坐在公园椅子上、低着头的野乃实,长长吐了一口气,张开眼睛,回望莉萝子。

「许好愿了。念了三遍喔。」

「太好了。」

「我是帮你许的愿喔。」

「咦,为什么?你许了什么愿?」

野乃实笑着站了起来。仰头将罐装可可喝光,小心地放进垃圾筒里。

「我祈祷你会发生很棒的事。」

「唉,你不用特别许那种愿的。如果要许愿,祈求自己的事就好啦。」因为自己又不信那种东西。

「回谢你的可可。因为我现在十二万分幸福,没有特别要许愿的事嘛。」

就莉萝子所知,笑咪咪的野乃实是个很幸福的女孩。

她因悲伤而哭泣的脸,只有在莉萝子告诉她自己母亲过世时看到。是的,除了那次外,她只有因看书、看到可怕的新闻报导或事故流泪而已。她是这样的女孩。「小莉,是我许的愿,、一定会实现的。」

因为我相信那钟塔会实现我的愿望啊,野乃实笑容天真的这么表示。

「只要在内心不断祈求,愿望一定会实现。」

莉萝子有时会想,自己虽是出生在有点戏剧性的家庭,但却能成长为正经、开朗、有朝气的高中女生,也许就是因为身旁有野乃实。

野乃实是莉萝子在彼此还是读幼稚园、年幼且语言表达能力还有限时,唯一亲口告知母亲死讯的好友。

当野乃实一听到消息,立刻哭得涕泗纵横。莉萝子当时已下定决心再也不哭泣,而野乃实那天的眼泪,则好像在代替她流泪,那是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时刻。

有时候非言语的眼泪,也可以明白一切。莉萝子在那时候明白了,眼前的野乃实,即使在长大成人以后,也会是自己的挚友。所以,那之后她告诉野乃实自己具有神奇的力量,而野乃实也很自然的接受了。

野乃实常说自己是个一无长处的普通人。但莉萝子不这么认为。

从不同一般人的自己看来,世界上有诸多不正确的事,有时会想与最让人讨厌的部分一刀两断。虽是高中生,但活在现代社会,看越多的书,在网路上接触越多的资讯,绝望的事也就越多。

但她却没有想跟世界或人类疏离,一定是因为有野乃实在。即使某天遭遇让自己厌弃人类的事,只要有野乃实,自己就不会对人失去信心——尽管这样的想法她没有告诉野乃实本人。

因为,莉萝子毕竟是个害羞又笨拙的少女。

她抬头看一下钟塔。

尽管自己认为现实世界既无梦想也没有魔法,不过她想,既然野乃实相信,那么世界某个地方也许真的存在着魔法和梦想。

「提到这,」莉萝子说:「虽然与『很棒的事』有点不同,我倒是有一件很富戏剧性的奇妙往事。」

「戏剧性的奇妙往事?」

「嗯。是夏天时发生,有点奇怪的事情,我想我没有和你说过。我啊,遇见怪盗了。」

「ㄍㄨㄞˋ ㄉㄠˋ?你说的怪盗,就是小偷?」

「对,对。有一位头戴大礼帽,身披长斗篷、戴着单边眼镜的绅士,就坐在这张公园椅子上。手上还拿着拐杖。」

「真的?太酷了。竟然有怪盗!」野乃实双手合十,眼睛闪闪发亮。

「是『自称的』怪盗,至少他本人是这么说的。如果没骗人,那大概就是怪盗了吧。」

「真酷啊。怪盗不是只存在于书中或动漫里才有,而是真实存在于世界啊!」「倒也不用说成好像妖怪一样。不过啊,从实际生活来看,那种异质性就是妖怪等级的吧。话说回来,你相信这种事?」

「你也不认为是骗人的,不是吗?不管怎么说,我想,世界上竟然有与植物做朋友的人存在,所以有怪盗也不错吧。欸,帅不帅啊?那个怪盗。」

莉萝子唉的一声,抬头看着夜晚的天空。

「他说他只要稍微走一点上坡路就累,得撑着拐杖走路,不然腰会痛。」

「咦?」

「是位老先生呢。就算是怪盗也是已经引退的前怪盗了,最近因为某事才又重出江湖的。」

「嘿!」

莉萝子抬头看一下钟塔,开始讲述关于在夏夜遇见老怪盗、当夜就结束、带点小小冒险的故事。

莉萝子本来就乐于,人,而且喜欢在对方不会察觉之下,不动声色地帮助人。

她借助花草树木的力量,做了很多事。

比如帮助差点跌倒的小孩;或帮忙遭抢劫而不知所措的大姐姐,逮住想骑脚踏车逃走的大哥哥。

那个差点跌倒的小孩,是路边的紫阳花伸出厚蓬蓬的顶部将他接住的。小孩还以为是花偶然倒了下来呢。

而至于骑脚踏车干坏事的大哥哥,则是被沿着路边墙上生长的野生常春藤缠绕,连人带车摔倒了。正在追赶那坏人的大姐姐,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心想坏人活该受报应。

不管哪一桩,都是莉萝子拜托花草给予协助而发生的「魔法」。

对读理科的莉萝子而言,虽然这是不明其原理的现象,却不知为什么,只要花开家的人向花草树木拜托,花草树木就会发挥本来不可能有的强大「魔法」,去救助人们。

那情形,宛如本来就拥有强大力量的花草树木,不知为何,被规定无法任意行动,必须接收到花开家的力量与准许,才能欣喜万分的行动。

因为是带有童话色彩的现象,花开家其他人好像将之理解为魔法。

如果自己也能接受这就是魔法,并且是由祖先传承下来的力量,不就很幸福吗?莉萝子叹口气地想着。不过她也不会因为这是一种不易理解的现象,就否定自己与花草树木是「朋友」。

因为从古至今,科学世界中就有许多「难以解释,但却真实存在的能力,所以难道不能发挥所用吗?」这类的事。

莉萝子觉得,自己可以运用自己的能力,在暗中做一些愉快的事,那么就算不明白那力量的缘由也没关系,这样就好了。

帮助别人是好事。还有能将自己的力量借给想帮助人的植物也是很愉快的事。

那是个非常闷热的夏日夜晚,天上乌云低垂,似乎随时就会下起雨来。

莉萝子在去补习班途中,发现有个可爱的大姐姐坐在公园椅子上。大概是准备回家的粉领族。她在路灯灯光下独自哭泣。低着头、抽抽噎噎的把鼻子都哭红了。那个夜晚暑气逼人,即便站着不动,汗也涔涔而下。

中央公园是通往火车站、住宅区或商店街的捷径,所以人来人往频繁,她却一点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而哭泣着。为了准备秋天的开花期,夏季的玫瑰目前只有绿色阔叶与红色嫩芽。没有花朵的玫瑰拱门看起来是座单调、美中不足的拱门。

莉萝子想,那个姐姐可能失恋了吧!自己虽然还没有那种经验,但看过同班同学或是附近商店街的姐姐那样哭过。

虽然觉得她好可怜,但还是快步从她身旁通过。因为补习班上课时间就快开始,街上其他人也投以担心眼光的从旁走过。

但莉萝子依旧很担心她,补习班一下课,便跑去公园。她一边希望大姐姐应该回去了吧,一边担心着。差不多已是行人渐稀的时刻。天气虽热,唯有或许感知秋天将近的虫发出微弱的声音。空气中荡漾着花草的甜美香味。

时间已晚,女高中生不宜只身行走于公园,但莉萝子自幼以来,只要有花草树木的地方,就不会感到不安。反倒是那个姐姐比较让人担心。纵使公园是在车站旁的闹区,但在夜里能让坏人藏身的暗处依旧很多。

当这念头驱使着她前往时,莉萝子已经用跑的抵达钟塔旁那张椅子附近了。

莉萝子靠着高耸于公园内的樟树树干,躲在阴影中,暗暗窥望着大姐姐。她好像从刚才一直哭到现在。在还不是开花季节的玫瑰拱门下,蜷缩着身体哭泣,看起来像是孤伶伶的迷路小孩。

「小姐,对不起!」莉萝子小声的叫。

从远处轻轻地像猫一样招手。

「……天色已经很暗了,你还是回家比较好。你看,公园里没什么人了。」可是大姐姐就好像屁股在公园椅上生了根,丝毫没有动静。

仿佛在童话世界或民间传说里,哭了又哭,最后乏了而成为植物或石头。莉萝子在盛夏闷热的公园中,听着虫鸣唧唧,长叹了一口气。她想了一下,轻轻坐在夏日如茵的绿草地上。

她用手轻触地面,感觉到生气勃勃的绿草如同漩涡般围住自己的手。透过它们,莉萝子将意念传达给公园椅旁的玫瑰。

玫瑰立刻有了回信。

好啊,我们试试看。

开心的窃笑传回来,仿佛等一下要做的是极为开心的事,玫瑰淘气的笑着。

「谢谢你们。」

莉萝子小声向玫瑰道谢。

草木各有其个性,也有所谓投不投缘。莉萝子特别喜欢与玫瑰花说话。她认为一定是因为家里种有玫瑰,所以习惯了她们那种随心所欲、雍容华贵的个性吧。

没有人影,只有虫鸣声响。在那张旧木制椅上独自哭泣的大姐姐,在下个瞬间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因为,就在此刻,周围的玫瑰枝枒竟开起花来。

惊讶之余,玫瑰一朵接一朵在她的眼前长出花蕾,花瓣缓缓绽放,芬芳盛开。宛如她是一位公主,眼看玫瑰在此为她开花,化为许多美丽的花环。那是只为她一个人发生的奇迹,只她一个人看得到的美丽花环。

大姐姐脸上熠熠生辉,将玫瑰花拿在手上,放在手心,阖起眼睛,尽情将花香吸入胸中。

没多久,玫瑰花环就像融入夜间空气中似的,变得模糊,最后消失不见了。四周只留下淡淡芳香。

草木、花叶无法持久繁茂盛开。必须立刻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人以为刚才的情形只是一时恍惚。

不久,睁开眼睛的大姐姐,发现已经没有开花的玫瑰了。但她似乎觉得那很自然,隐约可以看见她在微笑。

到目前为止,莉萝子暗中观察过许多次花草造成的「奇迹」,看过许多次人在奇迹发生时的那种表情,他们一定理解刚才发生的事不寻常,是超自然现象吧。大姐姐看来比较有精神了。她用双手擦干眼泪。

就在那时,发生了一件让大姐姐完全忘了哭泣的事。

黑暗中,一件灰色斗篷轻飘飘张开,无声无息从天而降。

莉萝子吃了一惊。她感觉非常敏锐。不可能有人会这样突然出现在眼前。披着那件斗篷的人就突然这么出现了。

那个人以温柔而低沉的声音,向坐在椅子上的大姐姐问候。从莉萝子这边只能看见那人的背,说话方式听起来很绅士。

在这么晚的时间,从远处看到的那个人,不只披着灰色斗篷,还戴着一顶搭配斗篷的大礼帽,真的很奇怪。莉萝子忍不住站起身,向两人走去。

莉萝子假装是刚好路过的女高中生(虽然是在很不自然且很晚的时间),想不经意的出现在两人面前。

但是——

她回头看到穿斗篷的人,大吃一惊。

开始是那一身打扮,不管是像怪盗一样戴着单边眼镜,或者是,穿着老式斗篷与同款西装、戴着手套的手上拿着拐杖,看起来若不是怪盗,就是魔术师。接着是,相较于年轻悦耳的声音,却是脸上有满满皱纹的老先生。

然后是……

「——三角屋玩具店的爷爷?」

穿着斗篷的那个人,竟是从小就很熟悉的玩具店老爷爷。

在路灯下仔细看时,他额头的汗珠亮晶晶的。这也是当然的。因为他竟在这么燠热的仲夏夜,穿得那么厚。

「你在做什么?都那么晚了,你还打扮成那种像怪盗的模样。」

「唔!」戴着单边眼镜的老先生,一副语塞的表情。露出有点不自然的笑容,说:「你一定认错人了。我才不知道什么三角屋玩具店呢。哼,真是的!」

他到底在说什么啊!虽说莉萝子长大后就没再去过玩具店。不过,小学时很喜欢去三角屋玩具店。每次经过商店街,都会被橱窗的换装娃娃或布玩偶所吸引,放学回家路上,也会去买糖果、弹珠或是买编织用的棉绳。夏天家人会一起去买烟火。那家店如其名,是个座落在小小的三角形土地上的三角窗老商店。木作架子上挤满了塑胶模型、魔术道具或各种琳琅满目的东西。

在店内总是用微笑,开心地欢迎小朋友的店主人,老先生的笑脸,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那是一张慈祥但却有点谜样的笑颜。

「因为,爷爷……」

「我不是爷爷。我是路过的怪盗。」

「啊?」

莉萝子大喊一声,赶忙把话吞回去。因为她记起忘记哭泣,正趣味盎然看着他们俩对话的大姐姐了。

「啊,嗯……」

披着斗篷的老先生给大姐姐一个微笑,伸手到灰色西装胸前口袋,拿出一条白色手帕,作优雅地递给她。

「请用。」

「咦?」大姐姐顺势接下手帕,但忍不住瞪大双眼,呆望着老先生的笑脸。

老先生露出温和的微笑,慢慢地说:「这么晚了,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不应该一个人在哭。你快点擦干眼泪,回家去吧。」

「谢谢你。怪盗先生。」

大姐姐用手帕拭去泪水,笑了。在膝盖上紧紧握住白手帕说:「没事了。好的,我马上回家。」

她轻轻笑了起来,自言自语似的说:「大概是哭过头了吧,脑袋昏沉沉的。就好像作了一个梦……哦不,也许是真的作梦。今晚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因为我看到拱门的玫瑰盛开。这里的玫瑰啊,与我回忆里的一样美丽。是我在很幸福的那段时期观赏过的。」

「真的啊?你看到玫瑰开花了啊?在盛夏的这个晚上?」老先生声音柔和地重复她的话。

大姐姐用求助的眼神望着老先生。

「我看到了啊,真的!」

老先生看了莉萝子一眼。接着,转向大姐姐说:「那种事也是有可能的。以前不知道在哪里听过,无论是谁,一生中至少会遇到一次魔法。假如你看到玫瑰开花了,那对你来说一定是仲夏夜梦,是个奇迹的夜晚吧!」老先生有点装模作样地翘起嘴角,给她一个微笑。

那时,莉萝子完全忘了他是玩具店的老先生,有一瞬间,被他的表情迷住了。没错,在那一瞬间,怪盗装束确实与他很匹配,看来跟故事里的怪盗一模一样。「是啊,」大姐姐笑了,「那一定就是魔法吧!」又小声加了一句:「如果有这么美好的事,那失恋哭泣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一颗泪珠滴了下来,她赶紧擦掉,徐徐站起,将手帕还给老先生。她轻轻举起手上拎着的包包,说:「我没事。我还拿着呢!」,

脸上已经露出舒畅的笑容了。莉萝子想,这一定是她原本的笑容吧。

姐姐踮起脚看了一下钟塔面。

「哎呀!这么晚了。再不回家,就没公车了。」

她笑着说:「再不快一点回家热敷眼睛,明天上班就会是张可怕的脸了。」

「那个,我是刚好路过的高中生,」莉萝子对大姐姐说:「我知道用冲泡过的洋甘菊茶包,放凉后敷在眼睛上好像很有效喔。」

「洋甘菊?」

「是最近颇为流行的香草。超市或便利商店也有卖唷。是带有苹果香味的白色花茶,没有咖啡因,所以睡前喝也没关系。」

「谢谢你。」大姐姐嫣然一笑。「难得你的好意,我就去买吧。」说完,突然有些腼腆,向莉萝子与老先生轻轻点头,便快步走出公园了。

莉萝子看着她向大马路走远了的背影,苦笑起来。

心想,她总算是回过神了。

如果是一般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在深夜的公园,还将失恋这种个人隐私讲给素未谋面的人听(其中一位还是诡异可疑的怪盗),当然会想逃离现场。

「因为,那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啊……」

在仲夏夜的公园里,看到好像只为自己而盛开的玫瑰花等事。冷静下来后想想,自己大概看到幻觉啦;或者是不是哭过头而头脑不清楚了呢?应当会感到害怕。那位姐姐快步离开公园后,头脑也还一片混乱吧,现在也一定还忐忑不安地回想今晚发生的事。

但是,今后她一定会多次回想起今晚遇到的事。想着可能是梦,又或许是错觉。回想起玫瑰花围成美丽的花环,围绕着自己,像在祝福般;回想起怪盗装扮的老人温柔地将白色手帕递过来,告诉自己世上有魔法。

还有,回想起洋甘菊茶包对哭肿的眼睛很有效的小常识,

「之前在站前的超市有看过洋甘菊茶……」

莉萝子一边想着不知大姐姐是否会买,一边回头看着怪盗装扮的老人。

「好啦,三角屋的爷爷,为什么做这身打扮?」

老先生哈哈大笑。「对手是据说会使用魔法的花开家小莉,看来我怪盗的真实身分也难以隐藏了。服了你了,我认栽。」

「我可不用什么魔法喔。」莉萝子双手环抱说:「就算不是我,只要是这市街的小孩子,任谁都会想到是三角屋的爷爷。」

「真、真的?」

「嗯。」

「……这样啊!」

老先生失望地垂头丧气,大声叹息。

「比起我还年轻、活跃的时期,现在姿势变差,手脚肌肉也变硬,自己也在想可能与这身打扮不配了……」

「……什么是『活跃的时期』?」

老先生向她眨眼使眼色。

「年轻的时候,我曾经是怪盗呢。」

「咦?」

「那是我在这个街上开玩具店以前的事了。我曾经是行遍世界,到处作案的怪盗。」老先生将手叉在腰上,做了一个英雄似的姿势。但随即又扶着腰,笑着说:「腰好痛啊!」

「在我年轻时,也就是昭和年代,这世界确实有怪盗。传说中的神偷大盗在世界各处神出鬼没,盛大出场,展开冒险,我也是其中一人,大肆活跃于全世界。我从许多国家的有钱人豪宅,或是博物馆、美术馆,偷出无数的宝物。」

「你骗人。」

「我没骗你。下次你去问问你爷爷或是呗子。他们应当知道以前有个名叫『灰色之鹰』的著名怪盗,那就是我。」

莉萝子虽然还是半信半疑,但看到老先生表情认真,加上她从以前就对老先生很有好感,姑且就先相信他的话。就算认为眼见为凭、不相信幽灵或神存在的莉萝子,也愿意相信有怪盗这类人物的存在。

自幼丧母的莉萝子,在商店街人们的关爱下长大。尤其是这位三角屋的爷爷,对她很亲切。不知为何,老先生没有家人,一个人生活,他住在狭小店铺柜台后面的房间,二楼则当作仓库。小时候,莉萝子问过老先生:「爷爷,你不会孤单吗?」不像花开家,母亲虽然不在了,家中还是很热闹,客人也很多。两相比较,独自生活的老先生似乎很孤单。

记得那时候,三角屋老先生的表情很平静,微笑着回答:「这个嘛,普通啦。」后来听爷爷木太郎提起,三角屋老先生与他和呗子姨婆同辈,都是在昭和年代的战争后,在废墟中长大的孩子。

唯一不同的是:木太郎或呗子的家虽被战火烧毁了,但家人都平安无事。而三角屋老先生的家人都死去了,剩下他孤伶伶的被遗留在废墟上,吃了许多苦才长大。

「一个人挣钱,买土地,盖店铺,凭一己之力开了玩具店。实在不简单。」

爷爷好像有点敬佩三角屋老先生。

不过,三角屋老先生好像不常与爷爷木太郎打交道。不只是爷爷,与商店街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平常见面只是笑着点头致意,也不寒暄。虽然他会如期参加集会,但很少发言,多半是倾听。最神秘的是,有时他会突然关门不做生意,不久后又开门营业。他不会告诉任何人要去哪,就出门旅行了。没人知道他会去何处,但传闻他不只在国内,好像有时也远赴外国。

在三角屋时,即使老先生笑容满面,也经常是独自一人。不过,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小朋友,眼中总充满疼爱之意,街上的小孩子们都非常喜欢他。

三角屋玩具店,是街上小朋友们的聚会场所,也是学校或补习班放学回家途中,常会去玩的地方。就算没有买东西,老先生也还是随时欢迎小朋友。

曾是那些小朋友之一的莉萝子,却不知在何时便不去店里,即使如此但她还是愿意相信从小就喜欢的三角屋老先生。

「那么,你到底为什么在这个时间打扮成怪盗出现在中央公园呢?」

「哦,你相信我说的?」

「看你怎么回答罗。」

三角屋老先生「嗯」了一声,戴着手套的手摸着单边眼镜,轻轻闭起双眼。

「因为要以怪盗身分把一幅画还给它原来的主人。所以我才穿上这套已经很久没穿的正式服装。」

他用手臂撑开斗篷,让风进来,然后用手帕擦干额头上的汗。

「唉,今晚实在闷热啊。」

旧款式的西装、斗篷看来都做得很扎实,莉萝子想都不想也知道那的确很热。

「你要去还画?」莉萝子反问。

老先生拿着手帕掮风,说:「自从金盆洗手不干后,我就将我在怪盗时所偷、还留在手头的东西,悄悄的拿去还给原主了。」

莉萝子突然怀疑,莫非这就是老先生有时关起店铺,出外旅行的原因?

虽想否认这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逐件归还到现在,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宝物,就是这幅画了。」

老先生从斗篷里拿出用布裹着的一幅小画。

「其实只有这幅画啊,不是我偷来的。是我以前还年轻的时候,在赃物交易的黑市看到,很喜欢才买下来的。」

「黑市?」

「就是小偷将赃物拿去贩卖的市场,在中东某城市有个秘密市场。当时全世界的小偷都将赃物拿到那里,买卖的都是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和怪人。」

「啊,我知道了,因为卖给一般的商店,会被发现是赃物吧?」

「没错。赃物也无妨,或者不如说想要的就是赃物,就是那类坏家伙聚集的地方。」

「不可怕吗?」

老先生笑着摇头,说:「因为我也是坏蛋之一。当时,我第一眼看到这幅画就非常想要,虽然根本不知道是谁画的,但还是买下了。」

老先生将包着画的布取下。在黑暗的夜晚、路灯光线下,微微浮现的,是一个漂亮女人的画像。不知是哪一国的人,大概是东方人。黒色长发美女坐在窗户旁的椅子上,穿着淡紫色长连身裙,正面地露出笑容。窗外是水蓝的天空与海。空中有海鸥飞翔。

让人一惊的是,她的表情看来总觉令人怀念,是那种让人想一直凝视的笑容。

莉萝子很喜欢画。或者说,花开家的三个小孩都喜欢绘画。因为父亲兴趣多元,尤其喜欢画画,小时候就想当画家或漫画家,现在本事也不输专业画家,作画起来挥洒自如。三个小孩虽然没有得到他的真传,但各有自己喜欢的画家或插画家,或拥有画册。

从小就赏画的缘故,莉萝子知道那是幅好画。一直看着那幅画,便能渐渐明白为何会受到那幅画吸引了。

这幅画很像母亲,有着她记忆中母亲的笑容。还与父亲画的许多张母亲生前的素描、画像或肖像很相似。

并不是指脸形轮靡相像,画作氛围也不像。莉萝子的妈妈虽然体弱多病,但表情一直都很开朗,笑的时候很有精神。但是这幅画中的人虽然在笑,却带着哀愁,带着虚幻的感觉在笑。

不过,还是很相像。大概是因为画中女子観望的眼神吧,感觉无限温柔。

那大概就是「妈妈」的眼睛。其中有着「妈妈」这样的人特有的眼神。

三角屋的老先生凝视着这画,静静露出微笑,说:「就是遇见这张画呀,改变了我的人生。」

「起先,我只是觉得它很美,非常吸引我而已。但是,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后,每天凝视着它……看着看着之间,逐渐产生变化。

「那时候我没有家,因战争失去所有家人而独自过活。反正没有要回去的地方,也没有等候自己的人。反复偷了卖、卖了偷,在世界游走,住漂亮的房间,自己也认为那样很好。不是做正经的工作,即使发生什么而死去,也不能怪谁。即便这样,我还是觉得不会留下麻烦的生活很好。无拘无束,潇潇洒洒,不是挺好的吗?

「可是,不知何时开始,却慢慢变成会对这幅画道早安和晚安的生活了,变得会向她诉说心里所想,以及往事回忆……这些话是已经许久没有对任何人说的。因为早就习惯自己一人,虽然自夸是有名的怪盗,实际却只不过是不敢光明正大行走在阳光底下的贼罢了。

「有一天晚上,我告诉画中女人我小时候的事,自已曾是日本某个城市的幸福孩子,家中有当老师的父亲与美丽的母亲,聪明的大学生哥哥,以及可爱的妹妹与弟弟。我家虽然又小又旧,但有很多书、绘本、唱片与玩具。但是因为那次战争,我失去了所有。出征的父亲与哥哥再也没有回来。爸爸在遥远的战地饿死,哥哥则在被送往战场的船上遭潜水艇攻击,和船一起葬身海底了。

「温柔的母亲与弟弟、妹妹,被空袭造成的大火吞噬而亡。逃出那场大火的我,与家人死别,只有自己获救,被遗留在废墟中。虽然战争很快就结束了,但还是小孩子的我却被独自留在战败后的日本,没有钱,也没有可依靠的人。附近邻居与亲戚都因空袭死去了。

「所以还是小孩的我就变成了小偷。从拥有食物、衣服或钱财的人那里偷东西来维生。不这样做,我就无法存活。

「不,不只是那样,我大概是想要复仇吧。想要伤害人,杀人,破坏东西。向夺走自己的一切的『某人』,或许是神啦、命运啦之类的复仇。因为那不可能达成,所以就偷伸手可及的东西,伤害人,抢夺。而且,或许我也想要变得强大,即使在这废墟上成了孤伶伶的一个人,也要比任何人更强,想要成为像猛兽一样强的人。

「当我对画诉说这些时,无意中冒出『我累了』。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那种念头,而且说起来,在那一瞬间前,我自己觉得活得很快乐:年轻、自由,有体力,有钱,吃穿都不用愁,安稳的睡在有屋顶庇护的暖和地方。是喧腾全世界的怪盗,最擅长让有钱人害怕。可是啊,当对着画像喃喃自语『我累了』,自己的耳朵听到这句话的刹那,自己也觉得累了。对于自己一人生活,对于偷盗、抢夺、要伤害人,对于无法在太阳底下光明正大行走,对这些事感到累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会被画上的笑容吸引了。哦,不,说不定是一开始我就知道了。那就是画中的女性很像我的母亲啊。很像我那被烧死于火中的母亲。唉,说真的,我母亲并没有这么美,而且是一生起气来就很可怕。不过,我想起了她也是拥有像这样温柔笑容的。

「一旦想到这就是母亲,想到已经失去的她就在这里,我就痛苦得心如刀割,觉得会被母亲贵骂到底在干什么!她会骂我:你在什么地方干些什么事啊?」

三角屋的老先生笑着,眼中却泛着泪。

「我想起了小时候,早上满溢着阳光的屋子。父母亲在,哥哥、弟弟、妹妹也都在,大家围着饭桌欢笑。我自己也笑着。我想我再也回不去那里了。因为现在的我已经完全堕落为不洁的人了,再也回不去那个明亮的地方。

「在那一刻,我决心不再做小偷。我想做一个不会让家人蒙羞的人。那个屋子已经没有了,家被烧光,家人也死了。但是呢,即使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即便明白再也无法见到家人了,我啊,留下来的我,只要家人团圆的欢乐景象还在我心中,就要好好活下去。因为在大家已经不在的世界里,只有我还活着。」

老先生郑重的将画包起来,抱在胸前,抬头看着夜空。

「在那之后我就不干小偷了。我在外国勤奋工作,把钱存起来,回来日本,回到我小时候住的市街,开了一家玩具店。

「因为那个时候,正好是日本生产许多可爱玩具的时期。上发条就会动的狗狗布偶、蒸气火车头、换装娃娃、在音乐盒里跳舞的芭蕾舞者等很美的玩具。我采购这些玩具,珍惜的贩售。同时也让我想起家里原本有的布玩偶或外国娃娃已经完全被战火烧毁。好想买这些玩具给死去的弟弟与妹妹。每当街上的小孩来我的店里,看到他们高兴的抱着玩具回家的模样,心情都变得很幸福,仿佛拿玩具给已经不在的弟弟妹妹。」

喔,原来是这样,莉萝子恍然大悟。

三角屋的老先生总是用温柔的眼神看自己或街上的小孩子们。原来那是看着他已经不存在的家人。

「嗯,我的人生是幸福的。我本来是个坏蛋,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但是,我决定在商店街开玩具店是正确的。我也受到千草苑的老板、你爷爷木太郎很多的照顾。有机会,请帮我转告他说我非常谢谢他。」

「好了,」三角屋老先生抬头看一下钟塔,「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免得太晚了。」

他扬起灰色斗篷,开始慢慢往公园暗处走去。

「这张画的主人就住在商店街后面的住宅区。我要到那边去。」

老先生应该有点年纪了,没想到迈开的脚步很快。莉萝子在后面追赶着问:「哪一家?」

那一带离自己的家不远,也是呗子姨婆家所在的区域。莉萝子时常会到那边送货,爷爷去修整庭院的时候,她也帮忙提东西过去。因为那一带有许多大庭院的宅院,老顾客不少。

「有一位叫作十六夜美世子的有名画家吧?这张画好像是她年轻时画的。」

「咦?」

如果是那个人,莉萝子知道。知道她画的画,也知道她家在住宅区。只不过……

「真的是她画的吗?要怎么说呢,画风完全不一样啊。」

就莉萝子所知,她的画不是这类型的。印象中,她的作品虽然美,却像是用冰做成的花,冷冷的,带着人工之美。

十六夜美世子是著名的插画家,现在年约六十岁。年轻时以绘制都会、漂亮的画风而著名。她本来替杂志或书本画插图或做设计,天分被发掘后,开始替化妆品或流行商场画广告海报,之后还替外国电影或舞台做美术设计。莉萝子之所以知道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家里有一本她的旧画册,是父亲以前买的。根据书后的说明,她是位神秘的画家,鲜少出现在人前,交友关系也不明,所以长相、声音如何,几乎没人知道,是充满谜团的人气插画家。

原本居住在大都会的她,搬来风早市已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莉萝子知道起初好像是为了布置画室而买下那旧座宅院,至于为何知道则是因为替那画室建造庭院的就是爷爷木太郎。

只是,根据传闻,她似乎性情乖僻,不喜与人交往。搬来以后,与附近邻居没有什么往来。尽管宅院里的灯到了晚上会亮起,窗户那边也可以看到有人影走动。

但是,却似乎没人看过她离开宅院,或在附近散步购物等。她闭居在宅院深处生活。插画工作好像只要有网路就可以处理。可能也因为这样吧,她便不外出了。

毕竟那座宅院就在这附近,而且有点醒目,每次经过时会忍不住往那边看。

那栋宅院宛若童话里玫瑰公主的城堡,被玫瑰花丛围绕着。栽种后就随心所欲伸枝展叶的玫瑰枝条,围绕宅院,攀越墙垣,像铁丝网般扭来扭去。未经整理的玫瑰,老枝坚硬如石,其剌如铁。未加修剪的枝叶茂盛生长,因为没有施肥,所以几乎不开花,有些还生了病,干枯、腐烂了。

莉萝子听爷爷说过,因为感到惨不忍睹,还曾去敲过十六夜女士家的门,告诉她就算不收费也没关系,希望能让他修剪整理。十六夜女士似乎曾走到门边,但一句话也没有回应。

三角屋的老先生长吁一口气:「到底这张画的主人是谁,因为不是我自己偷的,所以一直都不清楚。得开始着手调查,才知道谁在何时弄到手,怎样来到黑市。毕竟是陈年往事,而且关系人不管怎么说到底都是坏蛋。像我这样金盆洗手的怪盗,即使透过人脉,费一番努力去査,也不易得到情报。花了几年、几十年,调查来调査去,终于査出这画被偷走的来龙去脉,以及是谁的画,但这已是最近的事了。说真的,我觉得能够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就査明事实非常幸运,我有好几次都想放弃了呢。」

古老住宅区的石板路,路灯光线穿过路树,洒下微光。穿着与季节不符长斗篷的三角屋老先生不禁笑了。

「然后啊,我一直在找的画的原主人,无巧不巧,竟是住在周一个街内,走路就可以到达的地方,这幸运到让我开心。之后我好好地想过,觉得这就是命运吧!」

「命运?」

街灯下,老先生停下脚步,拄着拐杖唉唉叫「实在是上了年纪」。然后边笑边扶着腰。

「以前哪,这么点上坡路,一口气就冲到底的。」

他神情有点落寞,叹了口气,又开始慢慢走着。

「虽然迄今为止费了漫长的岁月,这幅画终于可以从遥远的国外回到真正的主人身边了。一想到这画能得其所归,我在其中也帮上了一点忙,就觉得开心。自己这个坏蛋,能够做这样的善事,那么从前干的坏事,也稍稍可以获得一些原谅吧。也许,神毕竟是存在的,眷顾着我呢。」

莉萝子什么都没回答,默默踩着石板步道走着。夏天的住宅区,荡漾着夏季的各种花香。尤其今晚,茉莉花香洋溢在晚风中。

不久便走到十六夜女士的家了。因为目的地只在附近,所以莉萝子不知不觉就跟着过来,但,她还是回去比较好。

继续跟在老先生旁边,说不定顺着情势发展,也能在归还画作时见到十六夜女士,可是,她不过是附近邻居、有过生意往来的圜艺师的孙女而已,这样似乎不太妥当。

当然莉罗子也很好奇十六夜女士是怎样的人?能够画出那么美丽的画作,本人也一定也很美吧。而且也听爷爷说过,她是位美人。

「……实在很令人好奇啊。」莉萝子在嘀咕。

她心情无法纡解,心中满是疑团。

对莉萝子来说,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在昭和年代的战争后,当时在废墟中长大的孩子们,吃了许多苦头。爷爷或呗子姨婆,一有机会就与她讲述这些事,告诉她那个时候有许多小孩失去了家与家人,因此,或许就如同三角屋老先生说的,也许的确有人过着非法的生活方式吧。只不过,说三角屋老先生当时的职业是怪盗,这就让人觉得有点那个,实在太那个了。

玩具店的老先生很会编故事,也很会哄骗小孩,一起闹着玩。在像现在的夏日时分,最喜欢讲鬼故事吓人,害得小孩们在店头哇哇大哭,还有这类往事呢。

「但是,唉,还是到这里为止吧。」

莉萝子自顾自点点头,在被玫瑰围绕的宅院前停下来,准备与怪盗打扮的老先生说再见道晚安。只是略微不放心的是,有人在这么晚的时间才去拜访人家的吗?不过既然是怪盗,那也不意外吧?所以莉萝子只说一句:「那就……」话才说到一半,当她转身面对老先生时,她听到背后如波涛扑涌而来的玫瑰的声音。

「帮帮我们!」

「借给我们力量!」

「枝条生长成这样,剌也长成这样了。」

「缠在一起,我们都动不了!」

「帮帮我们」

「必须帮助里面的人!」

像合唱一般的声音,当然只有莉萝子听得见。她回头看宅院。

让她忧心的,是玫瑰担心「里面的人」。里面住的是宅院主人十六夜女士吧?莫非她有危险?

莉萝子向宅院那边看去,房间的灯亮着。应该有人在吧?

可是,她发现玫瑰的枝条延伸至地面,门上也纠缠了许多。

「……这个样子,不是没办法开门吗?」

她用手触摸玫瑰枝条与门。不知住在里面的十六夜女士究竟是怎样生活呢?

莉萝子忽然心中一惊,并不是灯亮着就保证屋里的人健康活着。

她以两手抓紧冰凉的玫瑰枝条,心中强烈的祈求:「拜托你们动起来!」

感觉到某种力量通过神经、肌肉,从自己的内部往外,流往玫瑰花丛。

她接收到了以她的力量为能量,玫瑰们兴高采烈地想要行动的心思。

这种状况,或许可以当作植物本来就拥有动的力量,却因某种规定而不能动,当它们得到「许可」指令后,便能顺利行动。也可以认为,好像是只差一点力量就能动作的巨默或机械,得到莉萝子的指令,准备要往前跨出的样子。

在夜深人静的住宅区内,满覆这栋宅院的玫瑰花丛像波浪般涌动,玫瑰剌彼此摩擦发出吱喀吱喀声,企图要站立起来。

纠缠于大门与玄关的枝条立起,彼此分开出间隙。不久,从大门朝玄关方向,形成了一道玫瑰花的长拱门。

「这是魔法吧?」站在后面的老先生说。

他的声音柔和,低声的说:「小莉,你能够做像魔女一样的事啊。我还小的时候就听母亲说过有关花开家族的事了。当我说着羡慕像是童话故事的力量时,母亲就对我说:『可是相对来说,他们一定也很辛苦吧,孤独、伤害也很多吧。拥有普通人所没有的力量,一定是那样的。你要对他们友善喔。』」

「也不是那样的,也有很多愉快的事呢。」莉萝子背对着老先生说:「你看,像这样,花会听你的话。好了,我们过去吧,不快点过去,通道会再封闭起来。」莉萝子与老先生每通过一道拱门,背后就嘎吱作响,玫瑰的枝条闺了起来。最后到达的,是一个上面有雕花、古色古香的木制高级门扇。但被玫瑰枝条刮到,积着灰尘,满是白色伤痕。在玄关前亮着的小灯的门前,莉萝子按了门铃,问道:「晚安。请原谅那么晚了还来打扰。啊,十六夜老师,请问您在家吗?」

她仓促间想到,自称怪盗的老爷爷所说的话,不管是真的还是编造的,还是由自己负责开口比较单纯吧。虽然,在这种时刻,有素不相识的人前来拜访显得很没常识,但比起突然报上名说「晚安,怪盗来拜访你了」,没常识感觉上还是好一些。

总之,得先确认里面的十六夜女士是否平安无事。因为有可能是性命交关的事情。

这时,在宽阔的房子里,好像听到渐渐接近的脚步声。似乎正在下楼梯。那脚步声总觉得欠缺平衡,像是拖着脚步的感觉。

莉萝子与老先生互看一眼,将耳朵贴近木制门扇,等候脚步声的接近。

「是谁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声音让人感觉清澈、知性而高雅,而且听起来很有精神。

「我是千草苑花店的二女儿,花开莉萝子。以前我爷爷曾经为您工作,替您建造庭园。谢谢您的照顾。」

听见仿佛记忆起什么的「啊」的一声。

「我才是受到你们很多的照顾呢。谢谢你们那时候帮我种了很多玫瑰……花店的小女孩,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时,门后的脚步声与声息又更加接近了。

隔着厚厚的木门,可以感觉到她正透过门上的小孔在看自己。

此时,三角屋老先生矫捷地移动到前面,解开包裹着画的布,举给可能就在门那一头的十六夜女士看。

「我帮你把画送来了。」

十六夜女士似乎大吃一惊,门锁喀嚓一声打开,就在那时,枝叶长到门边的玫瑰静静地动作,帮忙主人慢慢打开木门。

玄关不断闪烁的老旧灯光下,她穿着室内拖鞋,站在积着一层灰尘的水泥地面上。穿着一件像长洋装的室内服,上面再套着一件蕾丝长袍。表情很吃惊地看着这边。

「画……这张画,你怎么会有这张画?你是谁?」她抬头问三角屋老先生。

果然是一位美丽的人,很像画中人。不过,她左侧的脸与左手有一片淡淡的烧伤疤痕。她站得不平衡,仿佛在护着身体左侧。

然而,她的双眼,那色泽透亮的眼珠,却笔直看着那幅小小的画。

她一边请两人到二楼的房间去,一边解释说:「虽然一楼有客厅,但我最近很忙,都没有打扫。」

楼梯上面的空间是十六夜女士的工作间。配合天井挑高的房间,装有两个巨大的液晶荧幕,MAC电脑将美丽的图画显示在上面。大概是正在绘制中的画。

她请两人坐在工作桌旁的旧沙发。请他们喝用电热水壶泡的红茶。

莉萝子首先对这么晚还来打搅,说了声抱歉。

十六夜女士笑了,说:「我啊,是夜行性动物,晚上不睡觉的,所以这个时间对我来说反而好。天还亮着的时间,我多半在睡觉。刚才也还在工作呢。」

她说因为有很多要与国外合作者商量的事,所以晚上醒着反而比较方便。

又说自己不常外出,家里有个大冰箱,地下室还有一个很大的储藏室,所以每年只要订购几次食物,加以管理就好。

「最近只要利用网路,多半的事都可以处理。这对于使用电脑工作的人来说,实在是个值得感谢的时代。工作上的洽商、査询、购物、缴税,全部都可以在家里办好。伤脑筋的大概只有丢垃圾吧。还真不容易在恰当的时间拿出去丢。工作告一段落的早晨拿出去丢是最好的,但有时候因为太累了就直接睡了。来不及拿去丢的垃圾,我偷偷告诉你们,还有好几包在地下室呢……」

十六夜女士哈哈大笑。

「会不会过不久变成了垃圾屋呢?我担心的就只有这件事。」

然后,三角屋老先生将画交给了她。

她把画抱在手上,凝视着,紧紧抱住。

「啊,欢迎回来,妈。」

发自内心的叹息,两行眼泪直直地流了下来。

她很想知道为什么这幅画会在这里的缘由。那是当然的喽,莉萝子回过头去看三角屋老先生,看他会怎么说。

老先生笑着回答:「其实我年轻时是干怪盗勾当的。这画是那个时期,在某个国家因缘际会买的。」

听了老先生的话,十六夜女士眼睛发亮。莉萝子不知道她是相信呢?还是只是配合附和而已?但她始终很快乐,一直搂着那幅画。

「谢谢你还给我这张画。」十六夜女士说:「这是我十多岁时画的,是已经无法再画油画的我,最后一幅油画。我根本没想到过这张画竟然还在,我以为它已经在火灾发生时烧掉了。」

这幅画是年轻时的十六夜女士对已过世的母亲的描绘。母亲离世时,还很年幼的美世子并不记得母亲,在战后物资缺乏的年代,母亲染病过世了。因此,她凭着遗留下来的照片与画,画了自己的母亲。因为她希望母亲能够守护自己。

她父亲是位有名的西洋画画家,她也遗传了绘画的才华。

这幅画,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自己所画。全世界仅此一幅的母亲画像。每天早上起来,她会对母亲的画像请安,晚上就寝时则道声晚安。

那时候,父亲忙著作画,不怎么陪她说话。加上父亲是老派的人,不会亲切的与自己的孩子聊天。画虽画得好,但个性内向的美世子,在学校朋友也不多,每天过着只与画作说话的日子。

有一天,家中遭到小偷侵入。家里值钱的东西如现金与父亲的画作等全数被偷走了,临走前还放火烧了房子。

偌大的房子全都烧光了。睡着的父亲与佣人都被烧死了。美世子虽然获救,脸与身体却严重烧伤,也失去了母亲的画像。

代售父亲画作的画廊主人收养了她。那人是父亲的好友,很常来家里作客。那个人与他的夫人,将半身负伤的美世子视如己出的疼爱。

画廊主人劝伤势渐愈的美世子重执画笔。但她左手严重受伤,无法拿调色盘。油画很费体力。如今连要挺直身体坐起来都很辛苦的美世子,已经丧失画油画的自信了。

还有,每一次闻到油画颜料或是松节油的气味,都让她想起已从家中消失的许多画作,心里有说不出的心酸、难过。小偷将父亲所有画作都搬走了。一想到画作在某个遥远地方被卖掉,美世子就气到落泪。

是的,美世子很气愤。

起初是因悲伤、寂寞而哭。随着时间过去,体力逐渐恢复,美世子开始无比憎恨、气愤那偷走了画还纵火烧房子的人。

她想,我怎么能够让那个不知是谁的家伙称心如意,输给命运,变成不幸的人呢!自己虽然失去了许多东西,但要坚强地活下去。

她决定要画水彩画。因为水彩画可以坐在椅子上,将画纸摊在桌上作画。美世子用颤抖的左手按着纸,开始画水彩。她画她已烧毁的家、不易亲近但却很喜欢的父亲。可是她不画母亲。已失去的那幅画,是用全心全意画的,她觉得自已再也无法画出同样好的作品了,而且,如果不能超越前幅画作,她将失去所有希望。

但是,她从来也没忘记过那幅画。在那之后,她完成许多画作,成为插画家,十六夜美世子之名享誉全球了。再后来,画材由水彩改为压克力颜料,再改为电脑作画。就算是那样,她也没有忘记。

幸福时代所画的那张美丽小油画,一直在注视着她。

永远永远,永不忘记。

「总有一天我要画出比记忆中这幅更美的画,这是我的目标。」

十六夜女士这么说,面对着放在腿上的画,微笑。

「我从未想过竟能再看到这幅画。大概是与家父的画一起被偷走的吧。可能被误认为是家父的作品了。我父亲的画在国外特别受欢迎,可能是这样一起被带去国外。但若仔细看,签名是不同的。这张画应该没有卖太贵吧?」

「不,不,」老先生笑着说:「虽然我不知道这样说好不好,但真的卖得很贵呢。小偷里面,也有很多识货的人。尤其是那个时代,黑市有一些深具眼光的人出没。我是花了相当的金额才买到的。」

十六夜女士讶异得瞪大眼睛。「那真是不好意思了。那么,那笔钱,至少我应该还给你吧?」

「哦,不,」老先生笑了,「直至今日,我一直与这幅美丽的画相处。因为这幅画,我才能改邪归正,走上正确道路,回到无所愧疚的生活。所以,反而是我应该要感谢你才是。十六夜老师,我很高兴能让这幅画回到你身边。」

十六夜女士面对着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感觉像是回到从前,想起在画这幅画时的心情,还是少女的心境。我一直都很努力到现在,不过,大概有一点累了。

「我没有因为身体受伤而诅咒命运。的确我很恨凶手,但后来我原谅他了。

「我想抛掉仇恨与憎恨,忘掉那丑恶的心,努力做好工作……我不理世界而不断的画,或许这就是我的复仇。或许这是我不向命运低头的战斗吧。」

十六夜女士呵呵笑了。

「现在看来,这幅画虽算是一幅好画,却根本不怎么样。一个十多岁平凡女孩画的拙劣画作。构图、色彩都外行,完全糟透了。」

她用干瘦的手指在画上抚触。

她虽然笑着,脸颊上却垂着泪,微微啜泣。

「……画得很糟的画,但我喜欢它。妈,你回来了啊,妈妈。我一直都很想念你的微笑。」

在秋天的公园里,莉萝子说了这个故事给野乃实听,手上拿着的罐装可可已完全冷掉了。

「就是发生这件事唷。」

「在这个夏天?」

「嗯,暑假以后,大概是八月的时候吧?」

「真棒。能更早听到就好了。」

「对不起,」莉萝子站起来将罐子丢进垃圾筒。「总觉得是一件奇怪的事,所以错过了告诉你的机会。又因为上补习班与送货太忙了。」

「所以,三角屋的老先生真的是怪盗吗?」

「你觉得如何?到底这个世上真的有怪盗吗?」

野乃实抱起手臂思索。

「这个嘛,我觉得这世上有怪盗还是比较开心。就像圣诞老人一样。不是很浪漫的存在吗?」

「真的吗?」

「真的啊。还有,三角屋的老先生确实是有许多不可思议的地方,假如他是一个前怪盗,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这样啊。」

在那次以后,莉萝子没有再看到三角屋的老先生。最后分手是在那天晚上,深夜的站前中央公园。

老先生喊着「累死人了,累死人了」而坐到木制公园椅上,疲倦得靠着椅背,闭起眼睛。就这样,不说一句话,不动了。

老先生离开十六夜女士家之后,似乎露出疲态,步履蹒跚。莉萝子的肩膀让他靠着,送他到公园。

「欸,三角屋的爷爷。」莉萝子不安起来,摇了摇他的肩膀。

可是老先生没有睁开眼睛。

「爷爷!」

她心里一惊。用力去摇时,他的大礼帽掉了下来。头猛然下垂。

莉萝子紧张得靠近时,老先生马上露出笑脸,睁大眼睛。

「被我骗到了吧?」

「真讨厌!」

莉萝子轻轻槌他的肩膀。

「爷爷你这个骗子!」

三角屋老先生很会装死。经常骗店里的孩子,让他们上当。当孩子们开始担心,他就活过来。莉萝子回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常被驱,情景历历在目。

「你经常上钩哪。长大了也没变。」

莉萝子嘟着嘴,对一边捡起大礼帽,一边乐得开怀大笑的老先生说:「用这种事骗人,我觉得很差劲。」

「对不起嘛!」

「我才不原谅你。」

莉萝子耸起肩膀,留下老先生,准备要离开。

灯光照着的钟塔,针规律转动着,过了十二点,已经不知不觉是隔日了。

「小莉,有没有重生这种事?」

老先生突然问她。看她都不回答,继续说:「我想了一下,如果可以重生,这次我不要当小偷,我想成为正义的一方。成为能光明正大走在阳光下的英雄……啊,即使只是一个普通人的人生也好,做一个认真的上班族,每天回到有家人等候的家。有时与朋友们喝个酒、一起玩乐也不错……说到玩乐,现在你们都在玩些什么?我年轻时是撞球、飞键或纸牌这些。算了,不管这些,未来有未来的玩乐。只要与朋友、家人,大家一起玩得很高兴,能够开怀大笑就好了。」

他笑嘻嘻的,从公园椅上站起来,说:「不管是怎样的人生都好,下次,我的人生也一定还要生活在这个市街,而且是在阳光底下。」

在那以后,老先生的玩具店铁门就一直关着,不见开门迹象。

虽然担心老先生是否平安健康,但店里好像始终没有人。会不会又去哪里旅行了?即使现在,莉萝子心里还是无法完全相信老先生是怪盗,但假如那天晚上听到的是真的,她想老先生已经将手边所有的宝物都归还给原主而了无罣碍了吧。

因为那样做而神清气爽,心情如同灵魂洗干净了似的,出发去旅行了吧。如果是这样,那或许他哪一天就会回来。

商店街的人传说三角屋玩具店是因为不景气才把店面收了。听说最近玩具业在经营各方面都很艰难,关门也是不得已的。

站在关着铁门的店铺前,莉萝子回想究竟从何时开始就没来这里了呢?即使经过店门,也不再去看橱窗了呢?

上了发条就会动的狗狗玩偶现在也还在家里,与换装娃娃一起放在五斗柜上。已经很久没有上过发条了,不知道还能动吗?

她装成不经意地的向爷爷打听怪盗之事。

「爷爷,你知道怪盗『灰色之魔』的事吗?」

「喔,我知道。」

木太郎拍了一下手,很高兴地小跑步到自己房间,从架上拿出一本陈旧的剪贴簿。手指沾着口水翻阅。

「啊,你看,就是这个!」

旧报纸的新闻中,一位俊俏青年穿着老式西装,露着白齿微笑。照片中的人都盛装打扮,装潢也十分豪华,看起来就像是在宴会中吧。

「战后不久,日本渐渐迈向富裕之时,大约是四〇年代吧,在一艘外国豪华客轮上,一名阿拉伯王子很珍爱的著名红宝石失窃了。这张照片上的年轻人自称是新闻记者进到宴会会场,事后才被发现并不是如此,所以被人怀疑他就是怪盗『灰色之鹰』。好像有这么一段故事。」

照片上那个人的笑容,很像三角屋的老先生。有点装模作样的嘴角上扬,总觉得神似。

「噢,他就是著名的怪盗?」

「啊,与其说是怪盗,其实就是义贼吧。他好像专偷有钱人的宝物去卖,像圣诞老人般送各种东西给全世界的穷人。他送食物、书、药品这类东西。所以虽是小偷,却很受人欢迎呢。不过,不知何时,有关他的传闻就消失了。当时也流传他金盆洗手了。传说他将自己偷来还留在手边的东西全部归还后,便销声匿迹了。」

木太郎叹了一口气。

「我啊,与这怪盗大约是同一时代的人呢。感觉他就像是伙伴、英雄。同一时代,也许还有其他类似的人吧。灰色之鹰,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过得幸福吗?」

「仿佛在作梦一般的夜晚啊。」莉萝子在秋天的公园喃喃自语。

就在前几日,十六夜女士打电话来,希望千草苑可以在冬季帮她修剪宅院的玫瑰。

冬季的修剪称作「强剪枝」,强力剪除玫瑰的枝枒。这样才会长出好的新芽,等到春天,就会开出美丽的花朵。

「是的,我知道了。」

莉萝子告诉她会等木太郎爷爷回来后再回电。在讲电话时,她犹豫着是否要提及夏夜的相遇与那幅画之事,但最后始终没说出口。

不过,留在耳际的声音,与那天十六夜女士的声音一模一样。莉萝子想着,那个奇妙的夜晚果然不是梦,而是真正发生过的。

还有,电话中听见的声音,比那天响亮有力,带着笑意,非常愉快,这让人觉得高兴。

爷爷木太郎常说,那家的宅院,长着许多很不错的玫瑰,如果好好整理,玫瑰会开得很美。好比受到诅咒的玫瑰公主城堡,那个宅院到了春天,一定会变成阳光遍洒、微风轻送,既光明又美丽的地方吧?到那时候,大门及玄关的门扇,都能毫不费力的轻松打开,她或许会比现在更常到外面来吧。

那时,覆盖着宅院的玫瑰,将会欢唱喜悦之歌。用人们听不到的声音唱着祝福之歌。

变明亮的房间窗户,想必会充满阳光。那幅母亲的画像,将在明亮的房间里慈祥含笑。

野乃实斩钉截铁地笑着说:「我啊,还是认为三角屋的爷爷就是怪盗。」

「是吗?」

「是的。」

莉萝子笑了一下,点头说:「是啊,那样想会比较快乐。」

「要让我说的话,我没办法理解为什么你要怀疑怪盗的事。」

「大概是因为我多疑吧。要我百分之百的相信需要时间。」

或许,她是害怕万一相信了某件事,却落空而受到伤害吧。因为年幼时,当妈妈过世后,她以为妈妈还会回来,但却一直没有出现。妈妈火化后变成一道烟升上天空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了。

「你这性格真是难搞。」

「嗯,是有一点啦。」

秋风与夏天那时的风不同,带着冷飕飕的寒意。

潮湿的风,送来大海的味道。

街上一如平常,霓虹灯闪耀,公车行驶在大马路上。莉萝子与野乃实漫无边际的闲聊,不时笑闹着,然后步上平常走的道路,踏上各自回家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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