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想不到滑雪之旅结束后,一个找不到解答的问题让我苦恼得更甚以往。
起因是旅程最后见到的退役赛马。它在雪地上,寒空下带著一身乱毛,眼神英凛地面对冬季严酷自然的模样,带给我难以言喻的感动。
或许有点夸张,不过我甚至感到自己从那匹马身上学到了何谓生存。
所以我反而更为「自己究竟是否算是认真面对人生」这么一个问题烦恼。
答案应该是「否」吧。我自认是经常为如何提升小润她们的乐团活动,以及自己该如何自处苦思的人,但无论结论为何,终究是离不开有许多人保护著我的前提。我随时有家可回,有学校可去,有温暖的家人、朋友陪伴。就算得不出答案,每天都能一样快活。
即使自以为面对烦恼,事实上却视而不见,我也不会死。
过完年,一转眼就是三月半了。时光流逝得快如飞梭。
我每天都在磨练音乐,小润她们的定期演唱会也照常按月举办——年后已有两场,并没有虚度光阴。尤其是两个乐团的孩子们都一步一脚印地努力练习,增进演奏实力。
只是,我仍然无法不去反思。
我是不是该认真面对自己应该烦恼的问题。
如同那匹不畏风雪的退役赛马。
「嗯……」
我在自己房间书桌前,倚著椅子沉吟思索著。所谓愚者之思如偷懒,完全就是这种情况吧。
虽然很像,可是我真的不是在偷懒发呆。然而客观说来,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实在没意义到了极点。
「好。」
于是我下了一个决定——实际行动。这一大段时间,已证明我独自苦思只是徒劳无功。那么,我就该从能改变的开始做起。
第一步,就是从「独自」这点开始变起。我便离开房间,到隔壁敲门了。
「胡桃,现在有空吗?」
「哥哥?有空是有空啦,做什么?」
得到胡桃许可后,我开门进去。我们是一家人,一年到头都会见到她,不过今天是抱著一大决心而来,不由得有点紧张。
「先坐下吧。」
胡桃这么说之后指了指床,于是我坐到矮桌边。
「你现在是叛逆期吗……这样不太好喔。」
胡桃不太高兴地离开书桌,在我对面坐下。我们兄妹之间的互动,似乎比茧居时自然多了。
等等,哥哥通常不会排斥坐在妹妹床上吧?还是说,有矮桌却要我坐床上才奇怪呢?
到处都充斥我不懂的事。人生真的很复杂。
「干嘛?找我有事吗?」
我抱胸不语的样子,让胡桃怀疑地窥探我的脸。毕竟是我自己上门找她,这也是当然。我还没整理好该如何开口,只好摸索字句,尝试说明我的心事。
「其实,有点接近人生谘询……」
「人生谘询!哥哥找妹妹作人生谘询!」
胡桃不知为何高兴得吶喊,彷佛这一刻已经让她期盼许久。
「我知道了。什么都不用多说,我们出发吧。」
「咦,去哪里?」
「哥哥的房间啊。你终于要把自己暗藏的恋妹搜集品开诚布公了吧?」
「并不是。」
怎么会有那种想法啊?
「你还想继续藏啊?真是死到临头还嘴硬。」
「我对天发誓,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
而且有亲妹妹的人持有大量恋妹搜集品,根本是正中直球般糟糕吧,反过来还比较合理。
呃,反过来是什么相反?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那你想问什么?我功课还没写完,请长话短说。」
胡桃明显兴趣大减,用下巴比比书桌这么说。她就这么希望话题往恋妹方向跑吗?我实在常搞不清楚胡桃希望我是个怎样的哥哥。
总而言之,今天要讲的事很严肃。整理好心情说出来吧。
「那个,就是……我……算是很努力了吗?」
「咦?」
胡桃错愕得怪叫一声。这也难怪,我的问法太怪了,感觉还很像不小心说了很窝囊的话。
「没有啦,我只是想问,我有没有对小润她们的乐团活动起到实际帮助。我最近又在想这种事。」
「喔,原来是问那种事啊。」
说明意图后,胡桃略嫌无趣似的吁了口气。按理说来,这种事是不该问胡桃。先不论实际动机为何,要是她问我为什么要找小润她们的对手谈这种事,我也无话可说。
尽管如此,要我不和距离最近的家人商量看看,我还真的做不到。
「这么嘛,我觉得你很努力啊。」
「……胡桃。」
经过一小段时间,胡桃对我温柔一笑。那笑容如一股春风抚过我的心,顿时觉得如释重负。
「不过,要是拿不出成果,和没有努力过也没两样吧。」
「唔呃。」
结果被她下一句话直捅要害。一度昂扬的心情,坠地时的伤害也相对大。
这真是一语中的。我努力与否和真正关键的问题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结果而言……亦即是否增加了Lien de famille的演唱会听众——答案是否。过完年后人数确实有停止下滑,然而也没有增加。
换言之,凭现况很难说我努力有成。也因为如此,不知该不该求变的焦躁与日俱增。胡桃是因为一眼就看出了我为何忧虑,才没有用强烈字眼指责我吧。
「……对不起喔。我想哥哥这么烦恼,应该听不进去单纯鼓励的话。」
「我想也是。谢谢喔,或许你说的正好是我最想听的话。」
胡桃忽然眯眼微笑,表现她的慈爱。我也摇摇头道谢。老实说,我心中的雾霭已经消散了不少,纵然仍未找出答案。
「你一直在想那么难的问题,不苦恼也难吧。一般高中生才不会想那种事。」
胡桃更进一步地安慰我。多么体贴的妹妹啊,真教人感动不已。
「大概吧。不过我不想用那个当自己找不出答案的藉口。毕竟希望她们继续在那个地方表演的人是我自己。」
小润三人都说那是她们自己的愿望,我没必要揽下那个责任。但我深深认为,自己同样不能拿那个事实当藉口。
「你的烦恼真难搞。」
「就是说啊,好难搞喔。」
我们互相苦笑。接著胡桃沉吟思索片刻后,对我问:
「哥哥,你仔细看看『悩(注:此处以日文汉字写法来解释)』这个字。」
「咦?字怎么了?」
胡桃装模作样地从书桌拿来笔记本,用签字笔写下一整页大的「悩」字。
「这个字本身已经告诉你要怎么处理烦恼了。」
「什么意思?」
我无法理解胡桃想说些什么而反问,只见胡桃不敢相信地弹了笔记两下说:
「你还是一样呆耶。听好喽,把『悩』字拆开来看。首先是『小』的部分,这个不用想就知道是小孩子的意思。」
「呃,那应该是竖心旁,不是小——」
「然后小孩子旁边有用片假名写的『ツメ(注:日文ツメ为指甲之意)』嘛。」
竟装作没听见,而且这样解释也很硬。
「然后剩下的零件就是……垃圾桶。」
「垃圾桶?」
「所以整个说来就是帮小孩子剪指甲,丢到垃圾桶的意思。『悩』这个字就是这样来的。」
「帮小孩子剪指甲,丢到垃圾桶?」
胡桃令人叹为观止的解释,给了我意想不到的感动——物极必反的那种。
「所以再怎么烦恼也找不出答案的时候,就该回归基本重新检视。只要用正确、原本的方式来『烦恼』,一定会想到好主意。」
胡桃说完又返回书桌,从抽屉拿个东西就回到我身边。
「所以,拿去。」
并将粉红色的可爱小东西交到我手上。是指甲刀。
「来,脚盘起来。」
「呃……」
胡桃半强迫地掰开我的脚,背对我坐到腿上。
「真的要我帮你剪指甲?」
「你不想解决麻烦吗?有什么好犹豫的?」
胡桃回头窥视我,她的表情满充满信念。假如我也有这种「强韧」,是不是就能抱著为自己的思想殉道的信念迈进呢?
一这么想,我就突然想试试看了。虽然没什么道理,不过替胡桃剪指甲说不定真能使那种强韧在我心中萌芽。不是有句话说甲垢熬药汤,不灵也光吗?
呃,我当然是不会真的拿来熬啦。
「好吧,我就接受这个荣幸喽。」
「别想拿我的甲垢回去喔,我指甲里才没有那种东西。」
「我才没打算熬起来喝!」
「你反应也太快了吧!好像从之前就满脑子在妄想我的甲垢一样!」
糟糕,平常她都嫌我反应慢,这次快得像反射动作,太不自然了。
「讨厌。竟然真的想吃自己的妹妹,哥哥实在有够变态……」
「你这样讲很有问题。」
「够了,快点剪!要剪漂亮喔!」
胡桃都催促了,有再多话想抗议也只好打断念头。虽觉得自己在这时候应该坚决抵抗到底,但现在该「烦恼」的问题不在这里。
「胡桃,真的要剪吗?再剪好像会太深耶。」
就现下看来,胡桃的指甲已经保养得很周到了。
「没关系,再短一点比较好。我要弹钢琴嘛。」
啊,这样啊。我的指甲也会剪得很短,以便按吉他弦。考虑到弹钢琴的姿势,的确是剪短点比较好。
「好吧,我知道了。那么……」
我极其慎重地将指甲刀对上胡桃的指尖,反覆确认没有夹到皮肤后啪叽一压,指甲前端白色部分应声落入集屑套。
「讨厌啦,哥哥的鼻息都打在人家脖子上,不要那么兴奋嘛。」
「我……我才没有,只是不习惯这种事,有点紧张而已。」
「哼~我不会让你习惯的。我要永远当一个让哥哥觉得很新鲜的妹妹。」
胡桃鬼灵精怪的回答使我不禁苦笑。我和胡桃的关系,的确总是充满了新的惊奇。有的很健全,有的则是难以启齿就是了。
啪。啪。清脆的声音接连响起。我不许自己出错,害她受伤,非得集中全部精神不可,根本就没有余力想什么烦恼。就这点来说,我是上了胡桃的当。
可是很奇妙地,我心中的焦躁却逐渐镇静。或许专心替她剪指甲,也算是一种散心的好方法。
「钢琴老师夸过我说,我有一双音乐家的手喔。」
我因此注视起她的手。原来如此,她手掌细长流线,使我深刻地实际感受到她有多适合弹钢琴。
「胡桃的手真的很漂亮耶。」
我明知这样说免不了又被她调侃一番,不过那又如何。胡桃的手指就是美到我无法不坦然称赞。
「……所以哥哥的手也是音乐家的手啊,我们是一家人嘛。」
很意外地,胡桃完全没开玩笑,只是抓起我的手轻轻按在颊上。
「胡桃……」
「别担心啦,哥哥。音乐上的事,就算会花上比较长的时间,你也一定可以找出答案。」
我感到眼眶有点湿了。意想不到的温柔,正面射穿了我的心。
「谢谢。」
勉强挤出这几个字之后,我默默剪完她的指甲。
即使现在连个轮廓都看不见,但我仍会持续奋斗到找出答案为止。
感谢胡桃让我下定了决心。
♪
「那个,正义大哥好。」
「哦?响,你怎么来啦?小不点和樱花都出去喽。」
接下来的星期六,我来到小翅膀。今天不是练习日,我也没有事先通知,使得正在教堂拖地的正义大哥有点惊讶。
「不好意思,突然就来了。其实我有点事想找你商量一下。」
「找我?哇哈哈,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
正义大哥轻快地笑著停下拖地的手。我走过去,伸出双手说:
「让我来拖吧。」
「喔,不好意思。那我去擦椅子好了。」
毫不犹豫地交出扫具,是一种信任的表徵,让我高兴极了。
「所以,你要谈什么?乐团的事吗?」
「对……是关于乐团没错。」
我们一边分工打扫,一边大声对话。
「说起来,主要是关系到演唱会本身……呃,也许可说是关系到这个教会。」
「教会?」
我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说法而言词闪烁,听得正义大哥一头雾水。糟糕,好像说得有点迂回了,应该要解释清楚一点才行。
「当初,我请你让我把这里当表演场地来经营,而你也实际让我那么做了。对此我当然是非常感激,可是那毕竟只是名义上的负责人,我事实上并不是嘛。」
「喔,是没错。毕竟你还是高中生。」
「对,这件事本身完全没问题。我现在是在想,这是不是需要办一些申请手续,会给你添很多麻烦。」
我是在思索该如何增加收入时,才终于注意到法规之壁的存在。例如(尽管不会实行)提供餐饮可能需要营业许可证,要实际打出展演空间的招牌,可能牵扯到娱乐业相关法令。我光是稍微查一下,就发现有各种手续和开业条件等门槛等著去处理。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说不定自己已经给正义大哥添了很多麻烦。这么一来就非得赶快诚心道歉不可,且说不定还要视严重程度,调整此后的表演形式。
「什么嘛,原来是要讲这个。其实根本就没什么麻烦啦,放心放心。依我看,做什么都没关系吧。」
我抱著沉重的心情提问,正义大哥却答得一派轻松。
「做什么都没关系……?」
「是啊,因为这里是宗教法人嘛。」
「咦?」
预料外的字眼使我不禁滑稽地叫出声。不过回头想想,既然这里是不折不扣的「教堂」,这大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演唱活动等同弥撒,门票就当作捐献了。」
「好……好像能算是某种概念乐团耶。」
「哇哈哈。光是在这种地方演唱的小学生女子乐团,事实上就是某种概念乐团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感觉还真是这样。总之以那样的名目演唱,就不必多办手续了吗?
「啊,可是教会不是收掉了吗?」
「就只是没有行使教会功能而已,宗教法人的资格还在,不然维持养护设施执照的手续还比注销法人资格多呢。说穿了,就是大人的问题。我都没有灌输小不点和樱花她们任何宗教观念喔。」
事情似乎有点复杂,超乎我当前所能理解的范畴。所以重点是,由于这里本来就是特殊设施,行为限制也比较宽吗?没给正义大哥添麻烦的事实,让我放心不少。
「那么,过去那些活动都没有害正义大哥去跑一些手续什么的喽?真是太好了。」
「其实啊,麻烦我一下也没关系啦。」
「咦?」
正义大哥走近安然而笑的我,往我的背轻轻一拍。
「我来说这种话可能不太好,不过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不必只是帮小不点她们,做点你自己想做的事也行,尽管说吧。有些挑战就是要趁年轻,不然就没机会了。而协助年轻人做那种事,也是大人的义务之一。」
正义大哥抱胸笑著说。那宽大的胸怀,让我又差点落泪。
真是的,为什么我身边都是这么温暖的人啊?
「谢谢正义大哥。那么,以后我想到可以让这里持续下去的点子,就直接跟你说了。能不能实现先另当别论。」
「嗯~我是无所谓……可是响,你自己呢?你现在还有以后,打算怎么面对音乐?」
「面对音乐……」
正义大哥保持温柔语气这么问,使我沉思片刻。怎么面对音乐啊……我是很热爱音乐,未来也希望能当个音乐人。但正义大哥问的不是这种模糊的概念,而是我对音乐的具体意念吧。
「你想作音乐方面的工作吗?还是你只是玩兴趣?」
「……不好意思,我没什么想过这个问题。」
「早点想一想吧,最好是趁现在彻彻底底想清楚。只要是经过苦思,不管结论怎样都是好答案。可是你不要只是都在帮小不点她们而浪费了在这里的每一天,偶尔也回头看一看你自己的梦想。」
正义大哥以平时见不到的严肃表情恳切地给我忠告。我都没发现,自己的背已经挺得不能再直了。
「梦想。自己的……梦想。」
「不用操之过急,慢慢来就好。我欠你很多人情,所以你就在我们这里,透过小不点的乐团活动……好好看清楚自己想要些什么。毕竟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为『迷途羔羊』而设的嘛。」
正义大哥吊起唇角,仰望教堂的彩镶玻璃。再一次地,我感受到能够在这里认识小翅膀这个大家庭,真是天大的幸运。
「谢谢正义大哥,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深深一鞠躬,大方接受他的建议。因为我认为,这样才能最正确地表达我的谢意。
孩子们的梦想是继续在这里表演,以及站上之前无缘的音乐祭舞台。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自己也得全心全意投注每一分热情。其实我的初心即是如此,而正义大哥这番话又点醒了我。
因此,我非得更进一步地诚挚面对音乐不可。在明白音乐对我而言有何意义,找出属于自己的答案之前,我根本无法向他人传达任何东西。
好像隐约看得见现在该做些什么了。
「——我回来了~咦,是阿响耶。」
「呼啊。欢迎光临。」
当我握拳自励后,教堂大门紧接著打开,现出三位孩子的身影。看来是事情办完回来了。
「那个,响哥哥!你来得正好!其实我们刚好有事想跟你讨论,可以占用一点时间吗?」
小润对希美跟小空使使眼色,积极地这么问。讨论啊,到底是什么事?不过我的回答同样不会有任何犹豫就是了。
【2】
「姿势?」
「对,我们三人回顾以前的演唱会以后,发现一件事。」
「我们觉得啊,自己拿乐器的姿势好像不怎么好看。」
于是我临时进了练习室,听她们说明。看样子,她们的结论是自己的「表演方式」有需要改善之处。我们过去也对舞台效果作过讨论,而这次似乎是想知道弹奏乐器的「架式」是否有进步空间。
「这样啊……」
我环臂稍作思考。的确,现场演奏就是一场秀,如此期盼能多少加强表演方式的想法绝对正确。然而在我眼中,大家的表演方式非但算不上「不好看」,还觉得魅力十足。所以,我是觉得没必要刻意矫饰。
「呼啊。响哥,要改哪里才好?」
然而,那总归是孩子们主动提出的改进意见,或许真的有一起省视的空间,不该武断认为没那种必要。
「这个嘛,打鼓都是坐著,好像没什么东西能变耶……是吗?」
我对实地打鼓一窍不通,到头来还是给不出像样的答案。无法满足她的期待,实在非常抱歉。
「可是,有的鼓手就会敲得很狂野很夸张耶,像猩猩打架一样。」
「哈哈,猩猩打架啊。」
希美有趣的比喻使我不禁莞尔,不过我也了解她的意思。与驱使全身肌肉,动作夸张华丽的鼓手相比,小空用的全是最底限的动作,不浪费任何力气。那或许能称为单调平淡,但是——
「那样的敲法就是你个人的敲法,我觉得很酷啊。比故意用大动作去打更有魅力也更有特色。」
这想法或许有一大部分是来自我个人的癖好,但我是真的喜欢小空的架式。她的打法与其说是敲,更接近劈砍武士刀般锐利。我想小空不必舍弃这点,继续朝这个方向钻研到最后,反而相当引人注目。
「响哥夸我耶,好高兴喔。可是,我还想打得更好。」
喜悦之余,小空仍展现了她的上进心。于是身为导师,我也再次动起脑筋,看有没有更具建设性的意见。
有什么办法能在维持基本架式的情况下,只靠一点小动作就让整体看起来更加洗练呢?
「啊,对了。」
在记忆中翻箱倒柜之后,我想起了在演唱会感想之类的文章中的一句话。
「有办法了吗!」
「嗯,不过只是我听来的就是了……小空,你敲碎音钹的时候,可以no look吗?」
「呼啊。No look?」
「就是不看钹就敲,可以吗?」
「嗯,好像可以。」
L'Arc en Ciel的鼓手Yukihiro的特色就是敲钹时完全不看。某篇文章写到,他就是不看钹才能成就那么锐利的架式。
「我试试看。」
小空马上就随意找段乐句,交互奏响左右碎音钹,比想像中更轻易地实现我心里描绘的敲法。
「呼啊。好像真的可以。」
「小……小空越来越有神奇妹妹(注:原文为不思议ちゃん,泛指风格独特的奇妙女生)的感觉耶。手跟脚都动得那么快,身体却都维持在正中间动也不动。」
「嗯……感觉小空个人的打法越来越成形了。响哥哥,这样感觉很棒喔!」
而新的姿势成功达成小空的升级要求。从小空进化的方向来说,这绝对是正确选择。而且轴心保持不动,肯定在维持节奏等方面也有帮助。既然不会阻碍演奏又能增加演奏魅力,当然没什么好迟疑。
「我也觉得很棒。怎么样啊,小空,要继续练不看钹的打法吗?」
「呼啊。谢谢响哥哥,我练练看。」
小空抓著鼓棒敬礼。好,即使只有一点点,我也对提升乐团魅力做出了贡献。
「那么那么,再来换希美!希美要怎么做?」
希美揪著我的袖口,兴高采烈地问。看情况,我非得也替其他两人想点招式不可了。在些许的压力当中,我更用力地绞起脑汁。
「之前我说过,你的位置最能够自由移动嘛。所以最简单的就是和声的时候多加一点动作……」
「嗯,有说过没错。可是,要是动过头就不怎么可爱了吧?感觉太过动。」
没错,我们曾经如此反省过。经过实际体验,我们发现长相清秀的希美和男性不同,在台上不是动作越多就越有魅力。
「希美本来就很漂亮,刻意搞怪也不太对呢……」
我苦笑著搔脸颊这么说,结果她的脸突然红了。
「很……很漂亮……!阿……阿响你干嘛啦!就算是事实,也不能这么突然就直接说出来啊!很难为情耶!」
「哇喵。好羡慕小希喔……」
我这才发现自己真的选了很露骨的字眼,后知后觉地有点害臊起来。然而我并没说谎,也不打算否定或订正就是了……
「对……对不起!呃,言归正传啦!以希美来说,确实作好基本动作,看起来可能反而很有个性。」
「可是从影片看起来感觉满死板的耶~有没有加一点料,就能看起来很帅的方法啊?」
加一点料啊。假如要加变化,就该如提味般顺势而为才好吧。过去的想法都太偏大幅改变形象也不一定。
一这么想,我就想到某个最单纯的部分或许有调整的空间。
「啊,背带……」
「背袋?」
希美不解地看向自己肩上吊挂贝斯的皮带。我想起那里可以加点小小的变化。
「嗯。要不要改改看背带的长度啊?」
「啊~像视觉系那样?」
希美揣测我的意图,带著戏谑笑容将扣环位置移到最边缘。这样背带长度应该有增加二十公分。
「啊呜,这样太长了……」
的确是有点过头,贝斯位置都降到离腰线有段距离,希美不前倾著以内八字跨开脚,根本弹不到。虽然那姿势的确如她所说,很有视觉系的味道。
「好……好像跟小希不太搭耶。」
「不必那么极端。只要一半……不,说不定只要加一个洞的距离,外观上的感觉就会差很多喔。」
说来羞人,其实我曾有对著镜子调整各种位置的经验,才会知道些许变化就能大幅影响观感。
「怎么不先说啊。那我就先加长一个洞试试看吧。」
希美再度挪动扣环,调整背带长度。
「……嗯,怎么样?」
「呼啊。变帅了。」
「只做一点点改变,感觉就差了很多耶!看起来很厉害喔,小希!」
希美在穿衣镜前一边简单摆几个姿势一边问,而我的看法也和小空和小润相近。虽然我是完全不懂装扮的人,不过这和裤管卷起或放下,印象就截然不同的道理一样,希美只是调整贝斯的位置几公分,气势就精悍多了。
「『看起来很厉害』不太好听耶……不过,嗯,希美也很喜欢。虽然有点怪怪的,不过这样应该很快就会习惯了。」
希美似乎很满意这个变化,在穿衣镜前前后左右地不断查看,且笑容一次比一次深。很好很好,帮上希美的忙了。
「那……那个,响哥哥,也可以请你给我一点建议吗!」
最后,小润带著积极气势寻求进步。好了,该怎么办呢?我再次沉思起来。
最单纯的,就是和希美一样稍微调降吉他位置。可是小润身材比较娇小,感觉变化不会像希美那么明显。当然,还是可能试了以后发现大有不同。
「希美有个好主意。小润感觉弱弱的,弄得更摇滚一点,也许不错喔。」
在我苦思良策时,希美表情认真地举手提议。
「哇喵,好过分喔……」
「呼啊。小润要怎么样才会变强呢?」
「就是要那个吧,上下甩头。」
「我不要。之前玩甩头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头昏眼花了……」
「呼啊。那一次,小润就连晚餐都吃不太下了。」
那可真糟糕,不可以甩头。
「话说回来,小润主唱的歌比较多,根本就没什么时间甩头吧……?」
「啊……确实是这样。如果硬要甩,头搞不好会一直撞到麦克风……噗!那样也满好玩啦。」
「小希又说好过分的话……」
小润被希美嘲笑而噘起了嘴。那只是姊妹间的玩笑话,没什么好担心,不过她们的对话倒是给了我一些想法。
「说不定,希美走的是正确方向喔……」
「咦,甩头吗?」
「不,甩头当然不行。我是说,如果要给小润的演奏方式加上变化,希美说的摇滚路线或许就是解答。」
就现状而言,小润弹奏吉他演唱的模样非常可爱。反过来说,有种无法再灌输更多可爱的感觉。
既然如此,倒不如加上一点摇滚的火热或类似感受以制造适度反差,说不定比较引人注意。
「摇滚啊……要怎么样才比较摇滚呢?」
「你可以先照平常的方式弹弹看吗?」
「知……知道了!」
小润随即自弹自唱,表现琴艺与歌喉。我凝视这样的她并集中精神,希望能找到些什么。
「……好,我知道了。那个,小润,把脚打开一点看看。」
我突然有个灵感,并告诉已停止演奏的小润。后来我发现命令小学五年级女孩把脚打开还满糟糕的,不过我完全没有任何愧对天地的想法。
「视觉系?」
「不。不是刚才那种,要直的开,像这样。」
我对又站成内八字的小润摇摇头,自己先示范。具体来说,直的开就是左脚在前,右脚稍微向后,像准备起跑的姿势。
我想到的是幽浮一族(Foo Fighters)的戴夫.格罗尔(Dave Grohl)。这位告诉我吉他主唱有多帅的乐手,就是这样的演奏架式。
「这样子可以吗……?」
小润依样画葫芦,摆出相同姿势。她跨开了腿,麦克风位置相对变高,使得外观上有种即将一飞冲天抓住某些东西的跃进感。
「啊,这样不错喔!」
「呼啊。小润好帅喔。」
「哇喵!真……真的吗?」
获得希美与小空的好评,小润顿时神采飞扬。
「嗯,感觉摇滚很多喔,而且小学女生做起来也不会不自然。要加变化的话,这样就很不错了吧。」
想不到激情竟然能与可爱兼容。如果只看戴夫的演出,我绝不会有此发现吧。
「嗯!这样大家就都找到改良的方式了吧!赶快来试一次看看!」
随希美带头一呼,三人开始实地演奏。
「天啊……稍微作点改变,印象就差这么多。」
加强架式的效果远超乎想像地显著,使我确信Lien de famille这个乐团又踏上了更高的舞台。
大家都好棒啊。我从没想到变化会这么大。由于三人都有强烈的上进心,摸索任何进步的可能性,才会发现可以从改变演出架式下手。
这一定是因为,小润她们都怀著明确的梦想来面对音乐。
可以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接近能助我突破现况向前进的关键了。
【3】
「hibiki!来得好啊!居然会主动说『想见我』,你终于想起自己真正的另一半是谁了呢!」
我在小润等人的临时练习结束后联络雾梦,来到了她寄宿的地方。
因为我按捺不住想和更多人聊聊的冲动。
「恭喜贵龙大人!这样我也能成为真正的情妇了!」
「……小心我把你丢出去喔。」
雾梦和相江都十分欢迎我的来访,笑咪咪地请我进房。对于话题又往奇妙方向转,我早有心理准备,就挑重点时刻发动无视技能闪避吧。
我以「诚挚面对梦想与目标」为题自省时,脑中忽然浮现雾梦的容颜。雾梦在绘画上的知名度之高,我完全没得比。尽管我的音乐和她的绘画无法直接比较造诣高低,但至少我认为她早已超越业余领域。
是什么让她小小年纪就达到那么高的水准?天赋异禀?抑或是炽烈热情使然?假如两者都有关,那么她的力量是从何而来?
我可以感觉到,雾梦心中没有一丝迷惘,那就是我们最大的差异吧。做事老是在迷惘的我,想知道雾梦看见的是怎样的世界,帮助我做出抉择,下正确决定。
「雾梦啊……你应该是想当职业画家吧?」
「没有,完全不想。」
「咦!」
她的回答简洁到我差点从座垫上滑下。她的确与印象中一样没有迷惘,可是答覆却完全不同于预期。
「你不是画得很好吗?」
「是很好啊。我知道我画得很好,可是天底下没有画得好就一定要拿它当工作的道理吧?」
「要这样说……也是没错啦。」
雾梦说得正确无比,但我不由得感到惋惜也是事实。说句自私的话,我对于雾梦的才能无法在世界上发光发热的未来,多少有点近似失落的感受。
「你很喜欢画画没错吧?」
「那当然啊,还会忘我到画上一整天呢。可是,我不打算拿画画当工作。当成工作,大概就不能随心所欲地画,好玩的事就要变无聊了。与其这样,我不如继续画自己喜欢的图就好。」
「…………」
这番话使我感到豁然开朗。或许真是这样。对一件事的热爱,与期望以它为工作的热爱之间,不尽然能画上等号。
也有因为热爱而不纳入就业考量的可能啊……
我当然不会盲从别人的观念来决定自己的未来,但我似乎不必将「绝对要以它为业」这种强迫性观念套在音乐上。
我面对音乐的态度,或许再开放一点会更好。这么做应该不至于辜负音乐或小润她们给我的救赎吧。
今天来找雾梦真是找对了。我把认真面对音乐这件事看得太重,反而局限了视野。
「再说,我的梦想不是画画,而是当hibiki的新娘啊。我会用岛上的香油钱箱养你,所以你不用工作也没关系喔。就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把那几个小矮人全部忘光光,一生只为我作音乐吧!」
「现在还会附送我这个小妾喔!」
「柚叶!我真的会把你丢出去喔!」
话题又开始偏了,让我苦笑著愣在一旁。不过她们不受限的思想,或许就是我所缺少的组件也说不定。
因为不晓得该怎么办,也就等于怎么办都好吧。
♪
「咦,响,你来接我啊?」
「嗯,我来接你。」
最后,我在天色开始转暗时前往樱花打工的面包店后门,等她下班。不久后,樱花踏著轻盈脚步出来。
「我只是说好玩,结果你回答得那么肯定……」
樱花搔著脸颊别开视线。起初以为惹她不开心,但从表情看来并非真的生气,我也就放心了。
「我想跟你聊一下,可以跟你一起回小翅膀吗?」
「嗯,当然可以。走吧。」
获得允许后,我便和樱花并肩走,将今天一整天的事和自己的迷惘全告诉她。
自己能为孩子做些什么。
为了找出解答,自己该如何面对音乐。
面对孩子们的梦想时,自己作了怎样的梦。
那全是杂乱无章、青涩、模糊的想法,可是樱花没插嘴也没发问,不时应我几声,默默听到最后。
「其实,我还满羡慕你的。」
「咦,我吗?」
「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将来特别想做的事情嘛,连想迷惘也没有可以迷惘的题材,所以很羡慕你有『音乐』这种可以烦恼该不该将其视为工作的目标。比起毫不犹豫地直线前进,像你这样可以为一件事那么烦恼,其实是更有热情吧?我是这么觉得啦。」
会迷惘、苦恼的人更有热情?也可以这么想吗?
「……谢谢你这样说。」
我不知那是否正确,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话给了我很大的力量。
身边每个我所重视的人都拥有坚强的意志,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教导我何谓人生。
而每一样,都成了我无可取代的财产。虽不知这样想过了多少次,我仍然无法不为这份喜悦感动。能认识大家真是太好了。
「我毕业以后该怎么办呢……随便啦,现在急著想这个也没用。」
「想升学吗?」
「我暂时是这样打算,不过还想多考虑一下。毕竟是会给神父添麻烦的事嘛。」
「正义大哥应该不会嫌麻烦吧。」
「嗯……这我也晓得。」
樱花微笑著仰望夕阳。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当然不需要我多说,可是我现在相当肯定正义大哥会怎么想,实在很难不说出口。
「……在面包店工作,还不错。」
有点唐突地,樱花如此低语。她前不久才说没有没有可以迷惘的题材,但其实也不完全是那样吧。就只是没有明确到能拿出来谈而已。
樱花心里一定也有很多迷惘和苦恼。
「和光小姐的店真的很棒呢。」
「嗯,起初我对工作完全没兴趣,可是现在大概不会那么想了吧。呵呵,到时候该不会还要接下她的招牌吧~谁教她好像没办法结婚。」
「啊~你很过分耶。」
话虽这么说,我却不小心笑出来了。这件事可不能让和光小姐知道。
「没有啦,开玩笑的。她是会让石油大王一见钟情的人呢……搞不好我在这边笑她,自己才是真正没办法结婚的那个呢。」
「你结婚以后,应该会是个好太太吧。」
「……………………咦?」
樱花停下脚步,说不出话。
这时我才发现,我说了非常深入禁区的话。
要结婚,樱花先得有个对象才行。
「你真的……那样想?」
她眼神认真地这么问来,一副不许我装蒜或虚应敷衍的样子。
「真的。」
心跳快到胸口都痛了。
「…………你敢保证吗?」
面染夕暮的樱花向前一步,直视著我问。
这或许是我人生中数一数二的大场面了。察觉到这一点,使我一时爬不出沉默的泥淖。
「…………………………」
「…………………………」
默默相视的我们身旁,似乎已经有三辆车经过。实际时间大约只有一分钟,感觉却像僵持了一个小时。
——突然间,樱花放松紧绷神情,微笑了:
「开玩笑的……当我没说。再说要是偷跑,会惹别人生气。」
「啊……」
我茫然望著樱花转过身,留下我离去的背影。
说不定,我错失了人生中千载难逢的关键时刻。
「不要慢吞吞的好不好~孩子们都饥肠辘辘地等我回家耶,神父也是。」
「对……对不起!」
见樱花以满面笑容催促,我赶紧跑上前去。
或许我是错失了机会,可是不必沮丧。因为我相信,那不会是最后一次。
「响,你要不要也打工看看?春假就快到了,找个短期的来做吧。」
樱花已完全恢复平时的气氛,对我这么问。或许她是为我好,不想让尴尬气氛流连在我俩之间。于是我决定别重提旧事,若无其事地回答问题。
「再去你们那里吗?」
「那样我当然是欢迎啦,不过我觉得,找一个能把梦想看得更清楚的比较好。」
「我的梦想……」
樱花的意思是要我航向未知,见见「外面的世界」。
「也对。我会认真考虑。」
我注视著逐渐西沉的夕阳,用力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