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要下一场雨了。」
上村源吾仰天咂嘴。
「下雨的话,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林弥抬起头来,微微眯起眼睛。
天空呈淡墨色,昨天和前天都从下午开始下雨。纵然是雨势绵绵的梅雨,若是断断续续地下个没完,也会累积相当多的雨量。柚香下川的水流比平常混浊湍急。几只燕子掠过土黄色的水面,交错飞行。湍急的水流声传入耳中。河边刚被雨水冲刷的柳树,在阴天下也淡淡地闪烁着翠绿光芒。形状像柳叶刀的细长叶子随风翻飞,绿光四映。河堤对面的一片田里也有随风飘摇的嫩绿色秧苗反射光线。天地河川受到阳光普照,大地布满生机的季节即将来到。
百兽齐鸣、万物钻动,生气蓬勃的季节就要展开。
「怎么样?有,还是没有呢?」
源吾将嘴角扭曲成诡异的角度,斜眼看了林弥一眼。
「什么怎么样?」
林弥收起下颚,望向源吾那张古铜色的国字脸。
「你的说话方式非常吊人胃口。」
「咦?会吊人胃口吗?我并没有其他意思。」
「胡说!你一付就是别有他意的下流表情。」
「下流表情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这个没有礼貌的家伙。」
源吾绝非丑八怪,虽然才十四岁,但是长相粗犷、长材魁梧,和未剃的浏海不搭调,实在令人看不下去。他父亲身为江户诘大纳户头(译注:任职于江户藩邸的官职,负责掌管藩主的衣物、领地进供的物品,赏赐金银等事务)离开故乡,等他一回国,就会替源吾举行元服仪式(译注:日本古时男子成年,开始戴冠的仪式)。
「像林弥你这种小孩子,是不会懂我这种相貌的韵味。欸,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呵呵,毕竟你们会说:下雨不能出去玩,真是伤脑筋。」
源吾脸上又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山坂和次郎也在林弥身后发出浅浅笑声。林弥回头。
「搞什么,连和次郎也在笑,有什么好笑的?」
「哎呀,林弥,你最好别太理源吾。这家伙现在得意忘形的不得了。」
高大的和次郎弓身俯看林弥,笑着低喃:随他去、随他去。
然后站直身体,忽然凑了过来。如今,三人正要前往鸟饲町的芜生流筒井道场,和次郎和林弥同为人云「后生可畏」的练剑奇才,从和次郎的运步之中,得以窥见他的天分。
自从拜师入门之后,林弥他们几乎天天行经这条路。这也是一条风的气味会依季节而明显不同的路。春、夏、秋、冬分别弥漫着泥土、青草、稻穗、河水的气味。面向富含青草味的风,和次郎又笑了。
「源吾他啊,似乎在舟入町的某家店有了相好的女人。当然,对方不是只陪酒卖笑的女人。」
「啥?相好的女人?」
林弥察觉到自己说的话显得愚蠢,但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林弥交相看着源吾和和次郎,大吃一惊。心跳微微加速。他不想被两人发现这一点,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
「这可真是惊人啊。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出舟入町的?」
舟入町是位于柚香下的下游,沿着河岸的细长小镇—有几个河港,大批货船来来往往,「纪野屋」、「伏见屋」等富商的仓库林立。不同于这种繁华街景,入夜后华灯初上,另有一个热闹的地区。小餐馆和章台(译注:即妓院)栉比鳞次,内侧的小巷里有青楼和妓院簇集,是一个烟花柳巷的城镇。
对于生活在小舞市区的人而言,舟入是烟花巷的别称。必须经过架设于河渠上的红栏杆桥,才能抵达那里。那座桥名叫大根桥(译注—大根在甲又指白萝卜),和烟花巷不相衬。林弥未曾经过那座桥,万万没想到同年纪的源吾早已进出那里。
「啊~,不不不。你别误会。相好的女人是和次郎说得太夸张了。这家伙有个坏毛病,凡事都爱瞎起哄,夸大其词。真是个令人头痛的家伙。」
「你还敢说。这件事明明是你先提起的。」
源吾「好啦好啦」地安抚嘟嘴的和次郎,在林弥的眼前伸出两根手指。
「其实,我只去过两次。」
「两次……你为什么会去舟入?谁带你去的吗?」
「好奇吗?」
「嗯。」
「喔?挺坦白的嘛。如果你平常都这样,我就省事多了。」
「少开玩笑!你说是不说?谁教坏你的吗?」
「教坏我?你少把别人说成小偷一样。欸,不过……一开始是那么回事没错。我是跟着一起去的。」
「跟谁?」
「野中先生。」
源吾爽快地回答,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
「野中先生啊,果然是他。」
和次郎点了点头。
野中伊兵卫是俸禄三十石的仓库管理员,却在筒井道场担任副手的英才。相较于师范代(译注—代替师范传授技艺者)——佐佐木太持锐利且无懈可击的剑术,野中伊兵卫的剑术被评为有些太过粗暴,但是相对地,剑从对准眉心的位置迅速高举过头下击的破坏力非比寻常。一般盛传,野中伊兵卫之所以甘于当第二把交椅,倒不是因为他和佐佐木之间的剑技优劣之差,而是品行高低之差。野中嗜酒成性,又好渔色,据说他每晚都泡在舟入町。这也是一般的谣传。
「野中先生大概会蛮不在乎地邀未行元服仪式的小毛头去烟花巷吧。」
「和次郎,小毛头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讲清楚!半吊子的你没资格说我,否则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源吾皱起浓眉,噘了噘嘴。平常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五、六岁的容貌一下子放松表情,恢复成十二岁时一起开始到道场练剑的面容。不,看起来甚至年纪更小。
这张一脸稚气的面孔,却早早就尝到了和女人燕好的滋味啊?
燕子敏捷地从眼前掠过。另一只追着那一只,循着同样的路线飞翔。两只交叠缝缮地消失在柳叶后面。平常不会放在心上的飞鸟动作,感觉莫名挑逗情欲,林弥别开目光。他不愿被两人察觉到心湖起涟漪,故意粗鲁地说:
「不过,野中先生为什么只邀源吾呢?他没有对我做出那种暗示。和次郎,你也是吧?」
「嗯。欸……他曾经不动声色地暗示过我,不过……我还是不擅长那种事,所以适度地敷衍过去了……」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连叫都没有叫我一声。为什么只有我被排挤在外?」
源吾仰起胸膛。
「野中先生好歹也会挑人。因为你们看起来比我小孩子气多了。女人大概会以为林弥还是儿童吧。」
「瞎说!」
林弥将背在肩上的竹剑和剑道服丢给和次郎,一个转身抱住源吾的头。
「你这个蠢蛋。给你三分颜色,就给我开起染房了。」
林弥对手臂使力勒紧。他虽然比不上源吾的大块头,但是四肢细长,身体修长。身材纤细,但力大无穷。源吾被他的胳膊抓住,发出惨叫。
「呜哇,林弥,住手。痛!好痛。混蛋,住手!嫉妒我玩过女人,丢脸死了!」
「嫉妒?你少鬼扯!」
林弥虽然嘴硬,但是内心情绪起伏更强烈了。
我在嫉妒源吾吗?
林弥在心中暗自点头,或许是那样没错。
我确实在嫉妒他。
并非因为唯独自己没有受到野中邀约,而是因为源吾独自一人打开了通往林弥陌生的世界拉门,动作迅速地一脚踏进了另一头。林弥嫉妒的是这一点。
拉门对面有什么呢?
一刹那间,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侧面从心中掠过,不禁一阵燥热。林弥凭着这股热意,对手臂使力。源吾低吟。
「林弥,到此为止。哪怕源吾的身体硬如石头,被你夹在腋下,他一定也吃不消。人的头一旦被压碎,就无法恢复原状了。」
和次郎语气有些焦急地介入调停。个性温和的和次郎平常会退后一、两步,旁观源吾和林弥之间的嬉闹和争吵,但是他一旦认为太过火,马上就会居中当和事佬。两人因为关系太亲近,而且不拘小节,动不动就容易有话直说、大动肝火,而和次郎则会委婉地针对两人的言行举止,予以劝告。尺度拿捏,着实高明。如果没有和次郎的话,直性子的源吾和好胜心强的林弥说不定会互不相让,老死不相往来。那么一来,事后便会对于自己的倔强感到强烈的后悔。之所以不必陷入那种处境,都是拜和次郎之赐。林弥和源吾八成都对此心知肚明。
筒井道场是上一代藩主在任时,由司马役——筒井一之介开的道场,众人遵照他的教诲「一旦握剑在手,只要一息尚存便心无旁骛」,不分身分贵贱地聚集,以互相较量为是。许多人受到这种自由度和筒井的为人吸引。然而,当时号称诸侯家臣中无人能及剑士的一之介也已老迈年高,鲜少现身在练习场。
林弥和源吾是总角之交,而与和次郎则是在筒井道场结识。林弥对于剑术高超,但个性稳重内敛的和次郎有好感。相识之后不到几年,林弥便认为自己跟他的交情和源吾一样,甚至此源吾更亲近。和次郎轻轻拍了拍林弥的手臂,对他笑道:
「喂,我叫你放开他。源吾满脸胀红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他的头骨真的会碎掉。」
「说的也是。要扛着头骨碎裂的源吾回去也很辛苦。好,今天就到此为止,饶了你吧。」
林弥一松开手臂,源吾仍按着太阳穴,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他喃喃咒骂:你真是个不懂分寸的调皮鬼。
「把你的蛮力分一点给和次郎。这样对你将来比较有用。异于常人的力气对于握笔毫无益处。」
和次郎家是普请方(译注:江户幕府的职称,负责建筑工程)的藩士(译注:藩的武士),如果继承父亲的武士阶级,和次郎本身也将从事土木工作。林弥家——新里家如今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却是历代任职于勘定方(译注:江户时代,在幕府、各藩负责金钱出纳的职务)的门第。源吾假借这段缘由,稍微调侃了林弥一番。然而,他立刻变得一脸严肃,重重地吐了一大口气。
「林弥。」
「什么事?」
「女人果然是和男人不一样的生物。」
「嗯……」
源吾的语气中少了先前的轻浮,甚至透着一丝困惑的沉重口吻。
和次郎语气有些焦急地介入调停。个性温和的和次郎平常会退后一、两步,旁观源吾和林弥之间的嬉闹和争吵,但是他一旦认为太过火,马上就会居中当和事佬。两人因为关系太亲近,而且不拘小节,动不动就容易有话直说、大动肝火,而和次郎则会委婉地针对两人的言行举止,予以劝告。尺度拿捏,着实高明。如果没有和次郎的话,直性子的源吾和好胜心强的林弥说不定会互不相让,老死不相往来。那么一来,事后便会对于自己的倔强感到强烈的后悔。之所以不必陷入那种处境,都是拜和次郎之赐。林弥和源吾八成都对此心知肚明。
筒井道场是上一代藩主在任时,由司马役——筒井一之介开的道场,众人遵照他的教诲「一旦握剑在手,只要一息尚存便心无旁骛」,不分身分贵贱地聚集,以互相较量为是。许多人受到这种自由度和筒井的为人吸引。然而,当时号称诸侯家臣中无人能及剑士的一之介也已老迈年高,鲜少现身在练习场。
林弥和源吾是总角之交,而与和次郎则是在筒井道场结识。林弥对于剑术高超,但个性稳重内敛的和次郎有好感。相识之后不到几年,林弥便认为自己跟他的交情和源吾一样,甚至此源吾更亲近。和次郎轻轻拍了拍林弥的手臂,对他笑道:
「喂,我叫你放开他。源吾满脸胀红了。这不是闹着玩的,他的头骨真的会碎掉。」
「说的也是。要扛着头骨碎裂的源吾回去也很辛苦。好,今天就到此为止,饶了你吧。」
林弥一松开手臂,源吾仍按着太阳穴,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他喃喃咒骂:你真是个不懂分寸的调皮鬼。
「把你的蛮力分一点给和次郎。这样对你将来比较有用。异于常人的力气对于握笔毫无益处。」
和次郎家是普请方(译注:江户幕府的职称,负责建筑工程)的藩士(译注:藩的武士),如果继承父亲的武士阶级,和次郎本身也将从事土木工作。林弥家——新里家如今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却是历代任职于勘定方(译注:江户时代,在幕府、各藩负责金钱出纳的职务)的门第。源吾假借这段缘由,稍微调侃了林弥一番。然而,他立刻变得一脸严肃,重重地吐了一大口气。
「林弥。」
「什么事?」
「女人果然是和男人不一样的生物。」
「嗯……」
源吾的语气中少了先前的轻浮,甚至透着一丝困惑的沉重口吻。
「不一样唷。压根不同。该怎么说才好呢……思,和我原本以为的模样截然不同……令我有点吃惊。我还搞不清楚状况之前,事情就结束了……」
和次郎的脸上染上红晕。林弥的脸颊也发烫。源吾的说法越认真,越令人觉得身历其境、春色无边。就连追问哪里不同也令人惮忌,林弥试着稍微岔开话锋。
「所以你第二次也是陪野中先生去吗?」
「不,第二次是我一个人。因为我不甘心糊里糊涂就完事了。因此我要求重新比试。要是输给了弱女子,算什么男子汉?!」
源吾的语气恢复原状,哧哧轻笑。源吾是五百石高级武士的嫡子,虽然思虑不周、做事三分钟热度,但是个性干脆爽快、开朗好相处。光是听着他豪爽的笑声,便会感到心情畅快。
林弥边走边偏头,看了源吾一眼。
「也就是说……你单枪匹马地去了舟入町吗?」
「舟入町的猫头鹰小巷,有一家叫做『明屋』的店。」
和次郎难得高声惊呼。
「一个人上妓院啊。算你有种。」
「呵呵。男子汉就是要有这样的气魄。」
源吾撑开鼻孔。洋洋得意的模样显得低级又可笑。林弥忍不住苦笑。
「什么狗屁气魄。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你刚才的话如果被佐佐木师范代听到,他一定会臭骂你一顿,叫你把那股气魄用在道场上。」
「有许多事情是在道场学不到的。再怎么名声远播的道场,也不会教剑道之外的事。」
「光是剑道就够了。我们是为了磨练剑技,不,是为了穷究剑道而去道场。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林弥深吸一口气,鼓起胸膛。他并非逞强或在讲大道理,而是出自肺腑之言。
我想变强,迫不及待地期望。
我想变得像大哥一样强。
林弥之所以练剑,是因为受到兄长结之丞的启蒙。当然,身为土族之子,年纪一到就要去市区的道场。但是林弥四、五岁时,就已经由结之丞亲手传授剑技了。结之丞继承因为急病去世的父亲之位,年纪轻轻就成了新里家的一家之主。两人相差十五岁,林弥比任何人都尊敬、仰慕这位身为筒井道场的得意门生,远近驰名的大哥。父亲俊俏的身影宛如站在雾中般迷蒙,只剩下模糊的记忆。对于林弥而言,结之丞不但是兄长,同时也是慈父。
「林弥,加油。你有天分。」
有一天,进城之前的片刻空闲,结之丞一如往常地在庭院一隅训练林弥之后,不经意地赞扬弟弟的练剑天分。
「真的吗?」
「真的。你应该迟早会成为超越我的剑士。」
「我会超越大哥?怎么可能。」
林弥抬起汗水淋漓的脸,凝视大哥。一时之间,无法相信刚才听到的话。那一年,林弥刚满十二岁。他为了迎头赶上结之丞,开始到位于鸟饲町的筒井道场练剑还不到半年。目标是让自己的实力尽可能地接近人称筒井天才少侠的结之丞,超越他不过是痴人说梦。
「那……不过是在哄我的吧?」
结之丞的口吻忽然变得平易近人,面露苦笑。
「喂喂喂,我用甜言蜜语钓你上勾做什么?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吧。」
「啊,欸,说的也是……」
结之丞将握在手中的竹剑往旁一挥,绷紧了嘴角。
「你有练剑的天分。大哥我敢拍胸脯保证。但是,无论是剑道或学问,天分不经磨练就和一般的沙石没两样。玉不琢不成器。你要铭记在心。」
「是。」
一股欢喜之情从内心深处涌上心头,好像大哥的每一句话都渗透至四肢。渗透全身上下,化为一股暖流,在体内循环。林弥紧抿嘴唇,以免喜形于外。
大哥认同我是一名剑士。
我想告诉别人。传达这件事给别人知晓。
结之丞背对林弥,迈开脚步。林弥一边以目光追随着哥哥的背影,一边望向雨窗敞开的走廊。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嫂七绪已候在那里。她和结之丞低语一、两句,点了点头,含蓄一笑。林弥心想,她……
听见了刚才大哥说的话吗?
感觉不同于刚才的发烫,像是要烧焦脸颊内侧。
「林弥。」
结之丞停下脚步,呼唤弟弟的名字。
「是。」
「上天赐予的天赋是不可限量的。」
「什么?」
「天地之大,有的人除了剑道之外,对于万般诸事超越我们的理解。他们正是上天赋予非比寻常的资质的人。」
「是……」
林弥虽然点头,但是连一半也无法理解结之丞的言下之意。
「您的意思是,别变成井底之蛙吗?」
林弥试着以少年的率直一问。他不太清楚,大哥是要教诲他「人犹如沧海一粟」,或者劝告他「千万不可骄傲自满」……。结之丞没有清楚地回答,只是低语:有那种人。
结之丞担任一家之主不久,便以江户诘的身分,离开了故乡好几年。当时,林弥才六岁。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记得只有母亲都势和仆人的生活,感觉完全失去了色彩。
大哥在江户生活的期间,遇见了「非比寻常的人物」吗?
「你等一下要去久坂町啊?」
结之丞说出林弥念的私塾所在的町名。语带沉重的弦外之音。
「是。然后,我要去鸟饲町的道场。」
「嗯。你这种年纪的孩子就像一块沙地。不管是学问或剑技,都要像沙地吸水一样,将它们化为已有。尽情地吸收吧。」
「是。」
「今天渔夫要在藩主面前表演御前渔,我会晚一点回来,明天不必值班,我再好好陪你练习。」
「有劳大哥了。」
林弥深深一鞠躬。听见大哥在头顶上低语:林弥,接下来才要开始。
「我还有许多东西非教你不可。重头戏还在后头,你要谨记在心。」
大哥说,要将雨滴注入沙地。心中涌现比刚才更强烈的欢喜之情。林弥再度深深低头行礼,耳畔响起远去的脚步声。抬起头时,看见大哥和七绪简短交谈,消失在家中的背影。
那是最后一次看见大哥生前的身影。渔夫在藩主面前表演御前渔那一晚,结之丞在松川岸的路上惨遭人杀害。
林弥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从大目付(译注:江户幕府的官职名称,负责监督幕府的政务、监察诸大名)小和田正近的属下口中得知这项消息时,受到了何等打击。那种感觉八成永远不会消失。人世间事事难料,一夕之间人事全非。林弥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那种打击。
无月的夜。渔夫在藩主面前举行御前渔,替小舞的夏季掀开序幕。然而,那一晚吹着就夏天而言,稍嫌寒凉的风。
大目付派来的人只对接待的年轻武士说,「请通报夫人,大目付使者求见。大目付吩咐,详情要当面告诉夫人」,就此闭口不语。年轻武士与助从使者的态度和口吻中,感觉到一股非比寻常的气息,告诉七绪和林弥有使者来访。结果听到的是……
大哥死了?
被人砍杀?
使者的口信化为锐利的一击,从头上往下砍。霎时,林弥的思绪一片空白,步履踉跄。七绪抓住他的肩膀,从身后支撑住他。
「传达口信,辛苦你了。」
七绪向前弓身,对使者施行一礼。
「请问,新里被抬到了小和田大人的宅邸了吗?」
尽管声音有些沙哑,但是语气沉着,和平常没有两样。
「是的。小和田大人正在亲自验尸,请暂且稍安勿躁,待验尸完毕,当即送返。」
八成是徒目付(译注:江户幕府的官职名称。在目付的指挥之下,住在江户城内值勤,负责监察大名进城、暗中侦察幕府诸官员的职务),自称今村、脖子粗短的年轻男子轮流看着七绪和林弥,微微扭曲嘴角。
「那么……验尸结束之后,能够烦请送返吗?」
「是。我方会郑重地送回,您无需前来相迎,小和田大人命我转告,一定会在天亮之前返回。」
天亮之前,换句话说,大目付的意思是,要趁没人看见的时候,将遗体抬进家中。今村的语气中,好像隐隐透露着对不可告人之事的愧疚。年轻的林弥嗅到一股莫可名状的可疑气味。
「大哥以剑和谁交手了吗?」
林弥挺起身子,瞪视使者的脸。自己露出了多么骇人的眼神呢?今村收起下颚,皱起眉头。林弥没有心力在意他的表情。脑袋中半蒙着一片白色迷雾。迷雾中,白刃闪烁。结之丞对着眉心架剑的身影,逐渐出现。目不转瞬的眼睛凝视着一点。
大哥与人决斗。然后……
迷雾变浓。结之丞和闪烁刀光也消失在白雾之中。
大哥输了?不,不可能有那种事。
林弥继续瞪视使者。
绝对不可能。
诸侯的家臣中,不可能有人的剑术优于结之丞。尽管有,顶多也是不相上下。如果决斗,最多应该也是打成平手。
七绪静静地吐气。面无血色的白皙侧脸从深夜的黑暗中浮现。
「敝人只是受命前来传达新里大人丧命的源由。很遗憾,其他的事一概不知。」
今村的脸颊染上淡淡的血色。
「其实,敝人曾在鸟饲町的道场,接受新里大人的训练。」
「欸,这样啊。」
七绪微殷朱唇。她大概试图挤出微笑,但只有下巴微微颤抖。
「那是新里大人前往江户之前的事……从当时起,新里大人就是地位不容动摇的名剑士,作梦也没想到……他竟然会亲自传授像敝人这种年轻人剑术。当时只是闷着头练剑……如今也觉得像是昨天的事一样。没想到他却……」
今村忽然噤口,低头行礼,然后快步消失在户外的黑暗中。今村突然闭嘴,令林弥的内心掀起更大的波澜;感觉到今村没有说出口的话背后暗藏着十分不祥的事。他不晓得该如何形容才好。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大声呐喊。在夜路上一径奔驰,跑到大目付的宅邸,敲门大叫:让我见大哥!我想快一点,哪怕是早一秒也好,我想尽早带大哥回家。我想呼喊、我想喊叫。林弥的胸口宛如撕裂般疼痛。
七绪无声无息地起身。
「美祢。」
呼唤候在后头的侍女名字,美祢轻声回应,林弥也站了起来。
「老爷即刻回府。你去整理卧房。」
「是。」
美祢是从附近农家受雇帮佣的年轻女孩,或许是因为突然发生不吉利的事而失了魂,纵使应了声,却仍待在原地不动。
「我叫你去铺床。振作一点!」
女主人严厉的语气,令美祢倏地弹起身。
「是,我这就去准备。」
这句话比刚才有精神了。
这时,一条人影在走廊边晃荡。
「七绪,怎么了?三更半夜,发生了什么事吗?」
耳边传来母亲都势的声音。都势这几年身体欠安,卧病在床的日时增加;经常多日卧病不起,只吃白粥。今天也从一早就说她头晕,没有踏出寝室一步。她肩披短外套,踩着重心不稳的脚步而来。
「七绪、林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知是母亲的直觉,或者是病人特有的敏锐度,都势察觉到异常而感到胆怯;声音走调,微微颤抖。
「大嫂。」
林弥制止正要朝母亲迈步而去的七绪。
「由我来……禀报母亲大人。」
我必须告诉母亲大人。不能将如此艰辛的任务推给大嫂。
「林弥。」
七绪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必顾虑我。你要记住,今后要忍耐的事情还多着是。」
七绪的眼白连平常也澄净得略微泛青,如今更添青色。大嫂的双眸直勾勾地对着林弥;再度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垂下目光。
「母亲大人。请您回房。我有话要说。」
七绪搀扶都势瘦弱身躯的背影远去。
「令人无法置信。这种事情……令人无法置信。这一定是小和田大人看错了。」
与助端坐在泥地房间,看着事情演变,依旧低着头发出低吟。
如果这件事搞错了……
其中还有一缕希望。林弥闭上双眼,深深呼出一口气。大目付弄错死者身分,派遣属下通报的机率应该低于万分之一。
今后要忍耐的事情还多着是。
说出这一句话时,大嫂已经预料到大哥死后的辛苦生活了吗?她感觉到了十二岁的我还想不到的人心险恶。
她说不定感觉到了。但是林弥心想,那一晚之后,新里家遭遇的苦难八成超过了七绪的心理准备。
结之丞从背后被人猛砍一刀。背部从右肩斜斜地裂开至左侧腹。背后身受重伤。侧腹也被剜开了一个大洞。而且,结之丞的刀尚未出鞘,就和主人一起掉在地上。
勘定吟味役(译注:江户幕府中,负责监查所有勘定所〔负责财政和民政的官署一职务的官职﹞——新里结之丞,在市区远山町最愿寺后方遭人暗杀。当天晚上,根据无意中经过最愿寺后方的作事方藩士——笠见兵藏指出,他听见疑似有人倒地的声音,赶过去时,结之丞已断了气。
林弥他们被告知的事情仅止于此。暗杀者是谁呢?他袭击结之丞有何企图呢?一切都是未解的谜团,唯独时光不断流逝,仿佛那一晚的漆黑隐瞒了一切。
林弥想破脑袋地想要知道暗杀者的真面目,以及他袭击兄长的原因,但是最令他困惑的是,结之丞没有拔刀,被人从背后砍杀这种死法。
大哥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背后的杀气。
而且,他应该是在察觉的那一瞬间,回头挥剑迎击砍过来的刀刃。或者避开攻击,立刻架剑防守。无论如何,大哥不可能轻易地被人砍中背部。我无法相信,绝对无法相信。我无法相信,打死我都不信。
林弥不停地自言自语。但是,结之丞背后身受重伤致死是不争的事实,有不少人因此轻蔑他。他算什么名闻天下的剑士?没有交锋就被人砍中背部,简直丢尽了武士的脸。
根据笠见兵藏所说,他在听见有人摔倒的声音之前,总觉得听见了类似人声的声音;更使结之丞成了千夫所指的对象。
新里结之丞不是在黑暗中突然遭人偷袭,而是一度和对方对峙,然后企图逃命而背部受伤。
然而,我们藩内有令新里畏惧,转身逃跑的高手吗?
说不定不是人。
不是人?
根据传闻,笠见这个男人赶过去时,感觉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不寻常的气息是指……鬼魅之类的从身旁跑过去吗?
这就不清楚了。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新里又没有被人咬断喉咙。他可是被人砍中背部唷!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过或看过会用刀的鬼魅。
欸,不管是人是鬼,新里背对那家伙都是事实。身为武士,这是一种耻辱。
号称当代第一剑士的男人落得如此凄惨,确实完全不能作为榜样。那个胆小鬼,实在令人叹息。
那个胆小鬼……
听到一名官员如此啐道时,林弥怒发冲冠,怒气无处宣泄。他甚至当真考虑,要和侮蔑大哥的人互刺,同归于尽。不过,不管怎么想,林弥即使手握拳头,也无法靠近手揽政务的重要人物,只能默默忍耐焚身的怒火。
七绪忍气吞声。
脸颊消瘦,肌肤干燥,有一阵子显得苍老,但是没有哭得死去活来,甚至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她挺直背脊,放眼未来。
办完结之丞的葬礼之后,过了一阵子,决定新里家今后发展的亲戚齐聚一堂。结之丞与七绪之间没有子息,所以决定由林弥继承户长之位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举措。在举行林弥的元服仪式前,选定适当的监护人,提出继承家业的申请。目前为止的事情,顺利地决定了。难以决定的是如何处置七绪。
「再怎么样也不能娶兄嫂为妻吧。」
一名德高望重的年迈亲戚边喝茶边说。他先提醒众人,凑和变成寡妇的兄嫂和弟弟这种做法行不通。
「年纪相差太多了。」
当时,七绪二十六岁;和林弥相差十四岁。她从小体弱多病,一度嫁作人妇,但是因为无法生育而离异,回到娘家生田家。七绪自知自己的身体无法产子,打算迟早要出家,默默地生活在生田家的一间房里。
希望娶七绪为妻的是结之丞本身。七绪的兄长清十郎大结之丞两岁,是同样任职于勘定方的同事,也是俸禄百石的生田家的一家之主。虽然剑术并不精湛,但是为人敦厚真诚且待人公道,品格高尚,人称佛陀转世的清十郎,和结之丞特别投缘。受邀进出生田家的过程中,认识七绪,渐渐被她吸引。没过多久,那份情愫便进升成无法压抑的恋慕之情。结之丞虽然生性深谋远虑,但一旦下定决定,便会马上展开行动。而且,他打破了常规。换言之,他直接提起了和七绪的婚事了。
「除了七绪之外,这世上没有我想娶为妻子的女人。」
起先,清十郎和七绪本人都坚辞结之丞本人直接提出的请求。七绪二十二岁,虽然是再嫁不迟的年纪,但是结之丞本身未曾娶妻,而且是继承新里家的人。
「喂,新里,你想清楚。以你的条件,可以迎娶任何一户人家的姑娘。用不着自贬身价,娶一个离婚后回到娘家的女子……」
清十郎瞄了一眼隔开隔壁房间的白底纸拉门,压低音量说。两人身在生田宅邸内侧的一间房内,隔壁是七绪的房间。
「这种说法对于令妹未免太过刻薄。无论她有怎样的过去,我都不在乎。」
「可是,七绪的身体……大概生不了小孩。」
「我晓得。」
「你晓得……?」
清十郎缩回原本驱身向前的身体,和七绪十分相似的细长脸表情一沉。
「这种事可以一脸满不在乎地说吗?一家之主生不出小孩是大事一件,这对你一家上下都一样重要。搞不好的话,说不定会惨遭幕府断绝往来,没收领地的下场。就算情况没有那么糟,位高权重者个个都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减少诸侯家臣的俸禄、没收领地。」
「你说的确实没错。」
结之丞苦笑。清十郎进一步缩回身体。
「新里……你有吗?」
「有什么?」
「孩子啊。好比你已经在某处金屋藏娇,有了孩子。是这样的吗?」
「你别胡说。你是从哪里得到那种愚蠢的想法的呢?」
结之丞放松皱紧的眉头,忽然笑了。
「清十郎,继嗣的事一点也用不着担心。」
「怎么能教人不担心?要是你没有孩子的话……」
「我没有孩子,但是有弟弟。」
「弟弟……噢,我当然知道。你有个年纪相差不少的弟弟。他看起来个性豁达。」
「是啊。正值顽皮的年纪。和我相差十五岁。就像我儿子一样。不过,他相当有才干。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是未来令人期待。」
「是喔,那真是太好了……不过,你在这里炫耀令弟有什么用?」
结之丞口风一转,提高音量。
「如果没有孩子,让弟弟继承俸禄即可,一点也不必担心。我的意思是这个。当然,如果七绪讨厌新里家,或者讨厌我的话,那也勉强不来。我会死了这条心,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如果她不嫌弃的话,我希望你们再考虑一次。我谨此恳求。」
「不,新里,且慢,呃……傻瓜,动作不要那么夸张。」
清十郎连忙对深深一鞠躬的结之丞摇手,然后将双手揣在怀里,抬头仰望天花板,忽然哈哈大笑。
「能够让新里这样的男人低头恳求,看来我得对妹妹刮目相看了,是吧,七绪?」
从纸拉门对面传来悄然的回应,以及有人在动的动静。
「端新的茶过来。连你的份一起。」
清十郎命令进入房间七绪:
「嫁给结之丞!」
七绪杏眼圆睁,将视线从哥哥移到求婚者身上:脸颊慢慢地染上淡淡的红晕。
隔年春天,环抱城邑的山峦顶端尚留薄雪时,新里结之丞和生田七绪举办了简单而隆重的婚礼。
七绪出嫁之后,体态丰腴了些,变得更美了。总是水灵动人的瞳孔和不时露出以铁浆染过的黑牙(译注:明治时代之前的日本,有已婚妇女将牙齿染黑的习俗),令嘴角绽放娇媚。她代替经常卧病在床的都势,担任新里家的家庭主妇指挥家事,动作干脆俐落地干活。新里家经济小康,原本黯淡的家中,仿佛忽然开了一朵令人眩目的花。
「原来有女人在,气氛会变得这么生气蓬勃。我忘了这种威觉好久。」
都势一面让七绪替自己按摩肩膀,一面低喃道。
「母亲大人也是女人,不是吗?」
「我好像在不知不觉间,不再是女人了。不管我怎么跟林弥他们说,我也曾经像七绪这么年轻貌美过,但是他们完全不相信。真是气人。」
「欸,母亲大人真是的。」
两个女人看着在眼前的庭院里挥木剑的林弥,咯咯娇笑。
自从大嫂来之后,母亲大人变得开朗了。
林弥感觉到,不只是母亲大人,连大哥和自己也变得笑脸常开。他好几次听见从大哥大嫂的房间,传出平静的笑声和谈话声。每次听到,都会觉得自己周围的世界稍微增添了色彩。他不晓要该替那种感觉命名为何,但确实感到清爽愉快。林弥抬头仰望天空,望向庭院中枝繁叶茂的树木枝头,然后垂下视线看着脚底下。明明没有做什么,但却心满意足,好像完成了什么事。
谁能预料到,那段染上淡淡幸福色彩的日子会如此轻易地瓦解,化为过往云烟呢?林弥即便坐在亲戚一字排开的末座,却仍无法接受现实。
结之丞去世,七绪即将循着寡妇应走的路,无奈地回娘家。
除了大哥之外,连大嫂也要离开……我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大叫。像幼童一般喊叫。当然,这是不被允许的事。七绪不发一语地坐着。
如果自己年纪再大一点的话就好了……林弥咬着嘴唇。他咬牙切齿,心想:假如年纪再大一点、更成熟一点、是个独当一面的男人的话,就能够捍卫七绪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令他恨得牙痒痒的。希望早五年,不,早十年出生。
「七绪是新里家的人。」
林弥低头看着膝上的拳头,母亲的声音钻进耳膜。
都势身穿丧服,挺直背脊站立,环顾四座。都势依然体质赢弱,骨瘦如柴,面白如纸,但是双眸发出精光。林弥好久没有看到如此精力十足的母亲了。
「让七绪继续待在新里家。」
一名相当于都势伯父的老人,童山濯濯的额头微微泛红。
「都势,世俗有世俗的习惯。话说回来,武士的媳妇……」
说到这里,老人或许是喉咙里卡了什么,声音浑浊地咳嗽。都势立刻接下去说:
「既然如此,起码在结之丞的一周年忌之前,继续让七绪待在这里一年。之后要去要留,都任由七绪的想法决定。」
老人的额头越来越红。因为都势的态度,甚至可以解读成是藐视亲戚的协定。
「如大家所见,我疾病缠身。有许多事情要仰赖七绪。这是我个人自私的请求,起码给她一年的缓冲期。」
都势低头恳求。七绪也在她背后手撑在地,垂下头来。
「既然都势夫人都这么说了。七绪的事,就这么办吧。」
老人的儿子是本家(译注:嫡系家庭)之主,比老人抢先一步开口。因此,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
这一天过了一个月左右之后,林弥才知道聚会的前一晚,母亲和大嫂两人独自商议了今后的安身之道。他虽然感到不甘心,为何不让自己加入讨论,但是起码七绪暂时不必离开新里家,更令他松了一口气。
可以继续和大嫂生活。
这对于林弥而言,是结之丞被砍杀之后,心中亮起的第一盏灯。微微照亮黑暗的灯光。尽管光线微弱,但是足以成为迈步向前的依靠。林弥、都势和七绪相互依偎,战战兢兢地活在当下,迈向明天。
一家之主年纪尚浅、结之丞没有拔刀,背部受伤,违反武士精神,江户城基于这两个理由,削减俸禄的三分之一。新里家接获这项通知,是渔夫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鱼进入巅峰期时。又过了十天之后,听说幕府对于暗杀丞之结的犯人是谁一点头绪也没有,停止调查了。一个酷热到令人无法忍受的午后时分,震耳欲袭的蝉鸣声仿佛笼罩整个世界的炎炎夏日。
林弥明白到自己对于七绪的去留,以及幕府减少新里家俸禄的决定都毫无反抗能力时,感到五脏六腑被刀翻绞的痛楚。
我为何如此无能为力呢?
我为何无法挑战诋毁大哥名声的人呢?
我为何连保护母亲和大嫂都办不到呢?
焦躁、失望、悲哀、愤怒……诸般情绪融合、相互争伐,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取而代之。家中弥漫着香线的烟、都势和七绪顾虑彼此,小心翼翼选词用字的对话、微暗的庭院角落,自己身边一切的一切都令林弥感到无以复加的郁闷。
林弥借由手握竹剑,忍耐体内犹遭火焚的日子。
林弥,屏除杂念。舍弃杂念。抛除杂念,手握刀剑。
每次握住包覆鹿皮的刀柄,林弥就会听见大哥的声音。有时清晰,有时隐隐在耳畔响起。
舍弃一切。
我无法舍弃。即使手握竹剑,挥舞木剑,还是无法心如止水。然而,有一刹那能够忘却。架剑的一刻、击剑的一瞬、接剑的刹那,身体跃动,精神集中。于是:心中不断呼啸的狂风便会平息。
解放了。
手中握剑使心灵获得了解放。
自己心中遭火焚烧,苦闷度过的日子,同时也是林弥的剑技像周遭的所有人监视自己的目光般锐利、强劲、快速进步的时期。那段时期,经常当自己对手的人是源吾与和次郎。源吾会勇猛地进击;击出破绽百出,但是力道十足的一击。若是正面接剑,手掌便会麻痹。和次郎会耐心地接林弥的竹剑,直到他满意为止。练习一结束,两人就原地蹲下,久久无法动弹的情形不止发生一、两次甚至曾因汗如雨下而无法走动。
如果没有源吾与和次郎、如果没有默默承受这把剑的对象,自己会变成怎样呢?一思及此,林弥就感到背脊一阵凉意。
我必须向他们道谢。
他们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只是一直陪在我身旁。那段时间使我获得了救赎。然而,要是低头致谢,源吾八成会皱起眉头,说「我只是陪你练剑而已,你不必向我道谢」,而和次郎大概会低头沉默不语。因为对他们的个性了然于心,所以林弥感激在心,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心想:总有一天,我要还他们这份恩情。我想报恩。虽然不晓得何时能以怎样的形式报答,但是这份恩情我会谨记在心。铭记恩情,握剑练习。
「总之。」
源吾格外大声地说。
「磨练剑技也很好,但是你们多少要玩一下。我指的玩,不是游泳或嬉闹那种小鬼的游戏。而是玩女人。玩、女、人,听懂了吗?否则的话,永远无法拓展男人的视野。」
三人已经进入鸟饲町,走在两间(译注:间为长度单位,约为六尺五寸)长屋的商家林立的路上。路人熙来攘往,两名擦肩而过的女子回过头来;一人皱起眉,一人则露骨地噗哧笑了。
和次郎连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这里可是大街上。别大声嚷嚷。」
林弥也咂嘴。
「没错、没错。源吾的嗓门太大了。你稍微克制一下。」
「你们搞什么,一点胆子也没有。想听的人让他们去听就好了。别一一在意四周的人。」
「怎么能不在意。我们又不像你,能够做到旁若无人。你这一点也要克制一下。」
「我是生性豁达,声如洪钟。人若度量大,声音自然也会变大。那有什么好可耻的,你们说啊?呿、呿、呿。你们就是这样放不开,我才会不想搭理小鬼。啊~,无聊、无聊。无聊毙了。」
源吾一个转头,肩膀上下耸动;接着说「我先走罗」,加快脚步。
「那家伙搞什么啊。太跩了吧。」
林弥比刚才更大声地咂了个嘴。
「他大概是在害羞吧。」
和次郎望着源吾远去的背影笑了。
「害羞?源吾会害羞?他看起来不像是在害羞啊。」
「不,他一定是在害羞。告诉我们他去过舟入町是无所谓,但是一聊起女人的事,他就害羞的不得了。那家伙从以前就是这副德性,一害羞起来,话就会变多,对吧?而且声音也会变大。」
「噢……经你这么一说,倒是这样没错。搞什么,源吾这家伙,居然在害羞啊。」
「没错。他没有你想的那么旁若无人。」
「原来如此。和次郎,你真是观察入微。」
「因为认识久了。」
「就交情而言,我比你久多了……」
「大概是因为你全心专注于修练剑术吧。」
和次郎催促:我们走吧。源吾的背影在街角转弯,早已看不见了。
「你在想事情吗?」
林弥边走边试探性地问。和次郎的步伐稍微减缓。
「想事情?」
「除了练剑之外的事。就是……各种事情,譬如说,我只是打比方,像是女人的事……」
「女人啊。」
和次郎紧抿嘴唇,仰望天空,眉头皱紧。
「哎呀,你不用那么认真地回答我。我只是打比方,没有别的意思。不必想太多。」
和次郎依旧仰望天空,轻轻点了点头。
「我颇常想的。」
「啊,是喔。原来和次郎也会想。」
不知为何,林弥松了一口气。
「林弥也会想吗?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除了练剑之外,心无旁骛。」
噢,我一心练剑。怎么可能想其他事情?!
林弥原本打算像刚才一样抬头挺胸地一口断定。
我想变强,我想要变强。变得像大哥一样……
我想变强,保护家人。
忽然间,一个念头掠过脑海。
我想变强,保护家人。
我想变强,保护那个人。
心跳加速。怱然掠过脑海的念头并非突发其想,而是在很久以前,从林弥失去大哥、七绪失去丈夫的那一晚开始,这个念头就在心底萌芽了。除此之外,这也是在葬礼的席间,在亲戚聚集的场合中反复涌上心头,塞进内心深处的想法。
面无血色的白皙侧脸和淡淡的笑容会继这个想法之后浮现。
你要记住,今后要忍耐的事情还多着是。
林弥,怎么了?你的衣服下摆破了。
欸,美祢真是滑稽。
母亲大人、母亲大人。庭院的牵牛花忽然开花了。
林弥听得见她的声音。有时紧张,有时平静,尽管少了从前的开朗,但听起来相对增加了一份温柔。在此同时,耳畔响起了嘹亮的笑声。母亲、大嫂和美祢的三种笑声重叠,爽朗地响起。听到这种笑声,是在一个多月前。结之丞死后已经过了将近两年。那是一段俸禄没有恢复以往水准,元服仪式之后,使林弥出仕的计划也无疾而终的岁月。
尽管如此,人重新站起来了。
虽然母亲都势比以前更常卧病在床,但是七绪的脸颊逐渐恢复圆润。因为俸禄减少,迫于无奈而不得不放他假的与助,态度半强硬地自行回到新里家。他说,「我不要粮饷,让我留下来」。美祢也一度嫁给娘家附近的富农,但是不到一年便离开那里,没有回娘家,而是回到了新里家。
「我吓了一大跳。打开木门一看,提着包袱的美祢居然失魂落魄地站在眼前。那一天早上雾很浓,即使早上也感觉有些阴暗。我还以为眼前站着鬼魂,真的吓到心脏都快停了。」
「少夫人,说我是鬼魂未免太过份了。我只是在想,该安怎打招呼而已。」
美祢夹杂方言地回应。
「美祢胖了一大圈,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应该不可能看起来像鬼魂。」
都势插嘴说道。许久不见的期间内,美祢胖了不少。消瘦黝黑的少女模样已不复存在。
「就是因为美祢胖了一大圈,我才会吓得心脏差点停掉。」
「欸,少夫人,没有这么夸张吧。那比把我误认成鬼魂更过份。」
七绪噗哧一笑。都势和美祢也发出愉快的轻笑声。年轻的美祢声音格外清亮高亢,咯咯娇笑的声音沿着走廊传来。
林弥刚从道场回来,隐隐作痛的耳朵听见三个女人的笑声。之所以作痛,是因为脖子挨了和次郎的竹剑。
芜生流是一门以守代攻为主的剑派。接剑、抵御、防守到底,趁对方在一瞬间露出的破绽转守为攻。以瞬间的一击为必杀技,确实击倒对手。和次郎的剑法正是芜生流的范本。无论从任何方向进击,他一定都接得住。林弥想瓦解他灵活而绵密的架式,刻意试着展开猛攻;踏步上前,从上方下击。和次郎几乎在接剑的同时收脚,将竹剑拨到一旁。林弥以为和次郎的身体有机可趁的那一瞬间,项下受到一阵沉重的冲击力道;一个重心不稳,单膝跪地。他喘着气抬起头来,和次郎也夹紧腋下,蹲了下来。
「平手。不过,是一场漂亮的平手。」
师范代佐佐木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你们该稍微控制力道,或者应该说是手下留情。如果继续那种练习的话,身体再强壮也会吃不消。」
回家路上,源吾说道。两人沉默不语,他立刻转为说教的语气。
「再说,一提到手下留情,你们就会认为是卑鄙无耻,但是人的一生当中,不能老是玩真的。」
撇开语气老气横生不说,连长相都很早熟,令人觉得滑稽可笑。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耸了耸肩。耸肩的那一刹那,从脖子到耳后传来一阵闷痛。
林弥与两人道别,离家越近,痛越强烈,从项下一路痛到项上。连耳朵一带也开始疼痛。
虽然师范代说是平手,但是……
林弥手抚脖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果真是如此吗?
他心想:假如是真剑的话……,轻轻按了一下颈项。假如是真剑的话,我铁定没命了。和次郎会怎样呢?我的长刀会对他造成致命伤吗……林弥意识到自己在思考颇为惊悚的事情,面露苦笑。
无论时局如何演变,自己也不可能手握真剑与和次郎对峙。然而,必须思考获胜方法。为了避免死斗,分出胜负而思考、锻链。
林弥再度吐出气息。
与和次郎交手,不行闷着头进攻。必须比那家伙的剑更快速地变化,由守转攻。
林弥经过家门。
回家打招呼之前,他想先冰镇脖子,绕到有井的后院,听见了女人们的笑声。霎时,他感觉到一阵和煦春风吹过之前沉浸在至亲过世丧痛中的家里。原来大家笑得出来了啊。
话说回来,林弥自己也开始能够和源吾与和次郎他们并肩欢笑。
人会从悲伤中恢复。
无法恢复得和从前一样,无法回到大哥生前的时候。失去的事物太过巨大,任谁也无法埋藏心底。大嫂、母亲和自己对此都再清楚也不过。尽管如此,人还是会从悲伤中恢复。只要活着、只要必须活下去,就会恢复至能够拾回笑容。林弥心想,人是一种坚强的生物。他侧耳倾听,下意识地听着七绪的声音。虽然不如美祢爽朗,但是静谧地传来。我希望她能展颜,比脖子的痛楚更强烈地冀望。我希望她别哭、别叹气,而是展露笑容。为了看见她的笑容,只要是自己做得到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林弥独自一人伫立在逐渐沉入黑暗中的井边。
「林弥?」
和次郎偏头叫道。
「怎么了?」
「啊……不,没什么。没事。不过,你的脸好红。」
林弥用手一碰脸颊,或许有点发烫。一想到和次郎可能看见了自己脸颊发烫的模样,脸颊变得更烫了。
燕子在头顶上翻转。漆黑的翅膀配上淡灰色的天空,美得令人看得入迷。
林弥以目光追逐燕子的去向,故意清了清嗓子。
「是喔。一定是中了源吾的毒。因为他就像是那须野的杀生石。」
「这么说来,源吾上辈子是玉藻前(译注:一块位于栃木县那须温泉附近的溶岩块。相传乌羽天皇的宠姬玉藻前是妖狐的化身,被杀之后变成了石头,会对碰到它的人降下灾祸)罗?虽说是狐狸精,但她可是绝世美女唷。把她跟源吾扯在一起,有点难以想像吧。」
林弥回应和次郎的玩笑话。
「确实。那家伙与其说是狐狸,戚觉倒比较接近狸猫。不,他没有那么可爱。嗯,是山猪。山猪或熊吧。」
「喂,你太毒了吧。」
和次郎笑肩膀抖动,停不下来。带着湿气的风吹过脚边,风势微微增强,道场已经近在咫尺。
两人在味噌店的屋角转弯。店头摆放一排木桶的味噌店,总是飘散着独特的香味。那家店旁边是一块狭小的空地。如今地面裸露光秃,但是再过不久,就会覆盖上夏季繁茂生长的青草,青草散发的热气刺激鼻孔。筒井道场邻接空地的东边。距离练习的时间尚早,没有看见经过大门的弟子身影。
师范筒井一之介从开设道场当初起,就设定了弟子的人数上限。因为他不愿超收自己无法亲自教授的人数。人选和身分高低、家庭俸禄一概无关,标准只有一个,亦即是否受到一之介的青睐。学费以家庭粮饷决定。像和次郎的父亲是低级武士,但若技能卓越,以买薷麦面的费用左右就够了。或许是因为沿续这项传统,道场老旧,到处损伤,也不翻修。如今,林弥经过的冠木门(译注:两根木柱上搭一根横木的门)也微微歪倾,有好几处的板壁腐坏。不过,庭院宽敞,道场的四周都是树木。虫子多得令人受不了,但是夏天凉爽舒适。
「不过,太好了。」
经过大门时,和次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什么太好了?」
「林弥不是一心练剑,也会思考其他事情,可喜可贺。不过,之后或许会引发麻烦就是了。」
「这是什么意思?某种暗示吗?」
和次郎瞄了林弥一眼,旋即转向道场旁的松树枝头,接着说:
「你的剑法很拘束。」
和次郎眼看前方,语气沉重地说了一句。林弥停下脚步:想重问一次,但是没有开口。他觉得自己完全猜透了和次郎的言下之意,但又像是无法理解半分。
「每次我和你以竹剑交手,都会觉得你的剑法明明威力惊人,但是绑手绑脚。」
「绑手绑脚啊……」
「我这么说令你不开心了吗?」
林弥摇了摇头。他心中既没有涌现愤怒,也没有感到焦躁。
「没有。我只是希望你讲更清楚一点。和次郎,告诉我。」
「嗯。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和次郎低下头,轻轻踢脚边的小石头。
「我不太会说,不过你太过拼命……嗯~,所以该说是僵硬吗?我总觉得你再稍微柔软一点会更好。更柔软一点、从容一些……」
「你是指架剑吗?架剑的姿势太过僵硬?」
「不。不是。我指的不是那个。我没有了不起到可以对你的架剑姿势说三道四。我指的不是架剑姿势或步法……该怎么说才好呢……呃,我觉得你有点被想变强这种心情牵着鼻子走,那使得你的剑法不能随心所欲……」
「会想变强是理所当然的吧。和次郎,难道你不想变强吗?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变得比任何人更强吗?」
「没有,不过我倒是不想输。」
和次郎又踢另一颗小石头。他左思右想,找不到适当的说法而不知所措。
「所以,林弥……我这一阵子在思考,这个国家当中,有许多比我们厉害的剑士,不是吗?」
「或许还不到有许多的地步。」
林弥一脸认真地回答。和次郎沉默半晌,也一脸严肃地回答:说的也是。
「或许没有那么多。不过,你没有骄傲自大到敢断定一个都没有的地步吧?」
「那当然。」
用不着任何人说,林弥本身最清楚,自己的剑术还是半吊子,有待加强。遑论全国的层级,即使是师范代佐佐木或副手野中陪自己练习,三战两胜也顶多夺得一胜。后二场会遭重击。然而,去年之前连一胜都办不到。这么说来,明天说不定能赢两场,后年说不定能够不给对手有机可趁,完美地三战三胜。
这不是梦想,而是可能实现。
半吊子、有待加强意味着今后有无穷无尽的成长空间。前途无可限量,令人既期待又害怕。
不过,林弥没有狂妄自大到夸下海口,说自己是日本第一剑士。他没有愚昧到那种地步。可是他下定决心,自己迟早要变成日本第一剑士。他心中暗藏着能够成为日本第一剑士的自信。
「假设未来有一天,在某个地方遇见无论如何都打不赢的对手,必须和对方以真剑对峙的话,你会……怎么办?」
和次郎明明是在询问林弥,但却不等他的答案便自问自答。
「当然会正面迎战吧?」
「和次郎会不战而逃吗?」
「我……不晓得。要看当时身在的场所而定。不过我想,不管当时的立场或情理为何,林弥大概都会挺身交战。不是因为名誉或气意用事……或迫于无奈等原因,而是被卷入其中……或者主动参战,或者硬着头皮以剑拼搏……」
「你讲的好像飞蛾扑火一样。」
林弥开着玩笑,自己咧嘴笑了。但是和次郎没笑。他低着头的侧脸,看起来甚至显得悲戚。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
「嗯。坦白说,我听不太懂。」
「我想也是。因为我也不太晓得自己想说什么。抱歉啦。乱糟糟地说一连串没有意义的话。」
「我倒是越来越想听你说下去。」
「嗯?」
「我还想再听你说。因为至今没有人像你那样说我。」
你的剑术绑手绑脚、无法随心所欲,而且动作僵硬。
和次郎既非在贬低自己,也不是在嘲笑自己,而是试图告诉自己某种重要的事。那个重点含糊而不具体,林弥与和次郎都无法清楚掌握。
和次郎抬起头来,嘴角和眼中都带着笑意。这种时候,和次郎的眼眸会有些湿润,略带紫色。
「源吾大概会脚底抹油落跑吧。」
「如果和实力高于自己的对手拿剑互砍的话,他大概就会那么做吧。」
「嗯。除非是被逼上无路可逃的绝境,否则只要有一条路可逃,他就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还会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类的鬼话。」
「噢,或许是那样没错。至少他不是拘泥于情理或面子而白白丧命的家伙。」
「源吾的剑法很有趣。」
和次郎脸上依旧带着笑意说。
「没有型式或流派。随他高兴乱打一通。接剑的过程中,我曾经因为好笑而偷瞄旁边一眼,看到佐佐木师范代面露极不痛快的表情……这更好笑,但是又不能真的笑出来,差点憋死我了。」
「唯独吆喝声非常大声,那家伙企图光以气势吓跑对手。他果然是熊啊。」
和次郎,在你看来,源吾随心所欲地使剑吗?他没有绑手绑脚,也没有动作僵硬吗?若是如此,我和你之间、我和源吾之间的差异是什么呢?
林弥把这段质问的话硬生生吞下肚。因为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不该问的问题。
不是由他告诉我,而是由我自己找出答案。
「喂,你们在做什么?」
源吾从道场的入口出现,跑了过来。
「快点过来。大事不妙了。」
「大事不妙?发生什么事了?」
「废话少说,动作快!」
源吾以催促的手势招手。他似乎不是在开玩笑,眼中清楚地露出兴奋的神色。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往道场跑去。
「哇……」
和次郎屏住气息。林弥也忘了呼吸,在板门前面停下脚步,动弹不得。
午后的烈日从武者窗(译注:武士宅邸中,设于外侧长屋外墙上由纵横交错的粗木条所形成的窗户)的直窗棂穿射进来。道场内明亮,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墙壁和地板的老旧比平常更加明显。尽管如此,仔细擦过的木头地板吸收光线,甚至光可监人。
练习场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新入门的弟子们比林弥他们早一步来,一个挨着一个坐着角落。所有人都屏息不出声,一脸僵硬的表情。
「那是谁……?」
林弥自言自语。
那到底是谁?
两个男人架着竹剑面对面。其中一人是野中伊兵卫,而另一人是林弥不认识的男人。别说在道场中遇见过,连在城邑内也没见过。
他是一名年轻男子。虽然剃掉了额发,但是年纪八成和林弥他们相去不远。虽然身高和野中一样,但是体格并不壮硕,反而算是纤细。两人都架着竹剑,对准对方的眉心,纹风不动。
野中身穿剑道服,而男子则是一身窄袖和服搭裤裙。
「他们从刚才就一直那样。一动也不动。」
源吾在一旁耳语。
一动也不动?
林弥眯起眼睛,往前踏出一步。
不,他们是不能动。
除非其中一方出招,否则不会分出胜负。然而,双方都静止不动。因为他们不能动,所以双方都无法出招。
「野中先生居然会不能动。」
和次郎说出了掠过林弥心头的话。说出口之后,咽下一口唾液。
芜生流基本上是采守势。避开迎面而来的剑,一面推挡回去,一面引诱对手露出破绽。
破绽不是靠等待,而是引诱出来的。进一步而言,是自己制造的。对手越强,破绽越小,转瞬即逝。若只是心不在焉地等,就会错失那一瞬间。千万要明白,从头守到尾等于攻入敌阵。
这是师父筒井一之介耳提面命传授的教诲。所以,野中不主动出击是理所当然的。林弥虽然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但是……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野中既不是在观察对方如何出招,也不是在等他动手,而是无法跨出脚步,技高如野中的剑客失去了等待的从容。话虽如此,他并没有被逼到胡乱进攻的地步。
五五波啊。
一道汗水从野中的脸颊淌下。
林弥将视线移到男子身上。
从白皙的脸庞无法读取到任何感情。从脸颊到下颚的线条滑顺,尚且残留着些许稚嫩。他果然很年轻。相较于野中死盯着对手的锐利眼神,男子的目光平静沉隐。
四比六吧。四比六,野中先生屈居下风。
林弥的脸颊也流下汗水。汗水从下颚尖端滴下的同时,男子动了。竹剑横扫,架于下盘。他维持这个架式,双腿向前滑行。野中后退。男子止步,稍微抬起剑尖。不知不觉间,野中的额头冒出无数颗汗珠。剑道服的衣领明显开始湿透。
林弥明白到,男子打破了僵局,背脊抖了一下。他确实听见了肉眼无法看见的布帛撕裂之声。
「看招!」
野中蹬了地板一下,空气因呐喊而摇晃。原本坐着的弟子们一起缩起身子。
男子接住了随着尖锐的呐喊声下劈的竹剑,弹了回去。野中的步伐乱无章法,身体重心不隐地倾斜。男子的竹剑宛如翻转的燕子般,毫无片刻停滞,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迅速、凌厉得吓人。承受一击弹开的竹剑,直接化为攻势,从下盘袭击野中的腋下。
和次郎无声地叫了出来。
然而,野中避开那一击,稳稳地接住了男子的竹剑;顺势后退几步,拉开间隔。野中再度架起竹剑,对准男子的眉心,呼吸明显紊乱。
男子闷不吭声,悄无声息地进一步加快速度,一个箭步上前。同一时间,低垂至贴近地板的剑尖凌空上击。
动作好快。林弥心想。
以皮革包覆的竹剑剑尖犹如白刃的刀身般闪闪发光:他忘了眨眼,追着男子的动作。
这种迅如闪电般的动作是怎么回事?完全看不清竹剑的走势;犹似飞燕奔狼,先前静止的刀纵横奔驰,而且……
迅如疾风。
野中勉强挡住了,但这是极限。接剑的那一瞬间,双膝颓软。林弥听见源吾深吸一口气的声音。
男子瓦解野中的防守,竹剑瞄准门户洞开的肩头狠狠砍下,野中中剑昏厥。林弥虽然无法掌握竹剑如何摆动,但是确实看见了刀光一闪之后,浮现眼前的景象。
野中先生被击败了。
「好痛!」
竹剑落地。蹲下来的是男子。
「好痛~。这里是怎样……混帐,痛死我了。」
男子按住脚趾,表情扭曲。野中重重吐气,然后以窄袖拭汗,靠近男子对他说:
「喂,你在做什么?」
男子依旧蹲着,抬头回答野中。
「趾甲掀了。」
「趾甲?」
「是的。为什么练习场的地板铺得这么凹凸不平呢?岂不是要害人受伤吗?真是的。」
那里是昨天,一名弟子踩出个洞的地方,暂时以未刨过的木板将就。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
男子摇了摇沾染鲜血的手掌,脸更臭了。野中再度吁息。
「我说你啊,这虽然是练习,但是比赛才比到一半。」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了?比赛比到一半,趾甲掀了算什么?要是以真剑对峙的话怎么办?要是我现在使出全力砍你的话怎么办?你的项上人头如今应该掉在脚边了唷。听到没有?你明白这一点的严重性了吗?」
「用不着你担心。」
男子刚才扭曲的脸上露出笑容。那看起来非常讨人喜欢,甚至显得天真无邪。野中收起下颚。眼珠子左右游移。
「如果是真剑的话,你会比我先倒下。换句话说,我这颗头……」
男子笑容依旧地手指项下。
「会好端端地连在身上。不过,趾甲倒是掀了。」
野中的脸色一变。双眼布满血丝,嘴唇失色。林弥好像连他咬牙切齿的声音都听见了。
「你这家伙……」
从苍白的嘴唇发出几乎接近咆哮的沙哑嗓声。
糟了。
林弥冲进了道场中。
野中是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平常,他比沉默寡言、个性阴沉的佐佐木更好相处许多,性格开朗,令人愉快。然而,他的性情有时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变得凶猛粗暴、残酷无情。大多是野中本身感到受辱,或者身为剑士的自尊心受损时。而且,他会对于一般人通常不当作一回事,或者不放在心上的细微言行举止突然发枫。那种时候,野中会露出非比寻常的眼神,像受伤的野狼般发狂。往往令其他人难以理解,究竟引爆点是什么、是什么言行令他如此愤怒。说他超出常规未免言重,但是野中的性情中确实存在十分危险的部分。
林弥心想,当时才入门不久,所以季节大概还是春末。
几个年轻小伙子在道场的角落挥舞木剑。挥比一般木剑重将近一贯(译注:一贯等于三·七五公斤)的木剑一千下。挥完一千下之后,才能参加正式的练习。俗称「筒井的挥一千贯」,是新人专用的练习。有不少人因为这项练习辛苦而辞退。
从武者窗灌进来的风,是从残雪山上吹下来的。照理说富含刺骨的寒气,但是林弥他们浑身大汗,一味地反复挥剑。手臂麻痹,丧失感觉。开始有人蹲下来喘气时……
突然间,一个怒斥的声音响彻道场。林弥不禁停手,眼见一名额头流血倒地的年轻男子。他是名叫藤堂,担任右笔(译注—负责书写书信的文官)的弟子;是个能说善道、个性轻佻的人,对于练习并不怎么热衷,顶多是在不值勤的日子偶尔露面,但却是个有两把刷子的高手。
藤堂按着额头呻吟。野中双腿张开站立,挡在他面前。「开什么玩笑!」野中倏地开口嘶吼,手中握着木剑,剑尖被血弄脏了。
「竟然不把练习当一回事!」
「且慢……野中,等一等……」
藤堂举起染满鲜血的手讨饶。野中怒气冲冲的眼角颤动了一下,舌头从嘴角露出来。林弥至今也忘不了野中当时凶神恶煞的模样。当时,野中已是筒井道场知名的高材生,所以从新弟子的角度来看,他是个令人敬仰的对象,但相对地,林弥喜欢他豪迈开朗的为人。他的人格为之一变。既不豪迈,也不开朗。怒目而视的眼神,以及露出来的舌尖,都散发着一股和疯狂一线之隔的狰狞。
「抱歉,野中,我道歉……请原谅我。」
藤堂进一步求饶。
「你要我原谅你?以本大爷为练习对象,不认真练习,还要我原谅你?别开玩笑了!」
野中大喝一声,重新握好木剑。藤堂发出一声惨叫。这时,如果佐佐木没有介入的话,不晓得藤堂的下场会如何。这件事如今也不时成为众人的话题。而到头来,大家仍旧不晓得究竟是藤堂的哪一点惹恼了野中。虽然野中事后说,是藤堂面对自己,却一副提不起劲的半吊子态度令他恼火,但光是如此,实在无法解释那种举动。林弥……不,当时道场中的所有人都感觉到,不合理的情绪、不寻常的激动,那正是野中本质的一部分。
如今,野中瞪视男子的眼中,充满了和当时无法相提并论、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愤怒。藤堂匐匍在地,乞求原谅,但是眼前的年轻男子面带微笑,出言不逊。
如果是真剑的话,你会比我先倒下。
纵然不是野中,换作别人,大概也会勃然大怒。而且,男子的这一句话既非胡说,也没有说错。男子始终压制着野中。野中本身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正因如此,他才会变脸;因为屈辱和愤辱而表情扭曲。
「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鬼,竟敢大放厥词!」
「野中先生。」
林弥挺身介入男子和野中之间。
「请等一下。」
「新里,滚开!」
「我不滚。这场过招到此为止了。」
「少罗嗦!小毛头别多嘴!」
野中挥舞竹剑,剑声嗡鸣。
肩膀受到一阵冲击。虽然林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预料到会如此,但还是痛彻心扉。连骨头都痛得要命。
「唔!」
他咬紧牙根忍耐。
「滚开!滚是不滚?!」
林弥感觉到第二击是朝肩头击下,在竹剑落下的前一秒钟扭动身子,冲进野中怀里。出奇的是,野中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不知是因为疲惫,或者气得失去理智,野中的剑不如平常凌厉。尽管如此,林弥还是使出了浑身解数。野中盛怒之下,举剑劈向男子,男子举剑回敬。虽说武器是竹剑,但是这两人如果互砍,肯定会骨头碎裂,皮开肉绽,鲜血喷溅;变成一场超出练习范畴的殊死战。
脑海中浮现藤堂满脸鲜血呻吟的身影。
这次流血倒地的人肯定会是野中先生。
「野中先生,今天到此为止吧。求求你。请收回竹剑。」
「混帐东西!那种事我办不到。新里,滚开!连你也想愚弄我吗?」
源吾跑了过来,抓住已经站起身来的男子手臂。
「道歉!快道歉!」
「咦?」
「咦什么咦!你这个白痴。诚恳地道歉,快一点!」
源吾硬将男子的头摁下去。
「野中先生,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事后我会好好教训他一顿。请你看在我的份上,原谅这家伙。」
原本被林弥以手撑住胸口,暴跳如雷的野中,稍微放松了全身的力道。
「上村,你……认识这家伙吗?」
「啊?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呃……」
男子从源吾的手臂逃开,解开了束紧袖口的细绳。
「对不起。」
男子立正站好,深深低头鞠躬。
「我失礼了。恳请原谅。」
野中收起下颚。男子的声音纯净、爽朗、悦耳地传入耳中,渗入耳膜,平息了野中的激情。
「我说,野中先生,这家伙也道歉了。请你今天务必宽恕他。算我求你。」
源吾也弯腰行礼。野中的气息逐渐平静。
「野中先生,大家再过不久就要集合了。道场被血弄脏不好吧?」
和次郎从源吾身后对野中说。
「再说,他们也吓到了。」
入门不久的弟子们背靠板壁,浑身僵硬地动弹不得。
「差不多该回到平常的练习了吧?」
道场即是练习场;是用来提升技能,韬光养晦,找出一条钻研之路的场所。剑道亦然。切记!毫无自觉地放任自己的情感与人交锋,是该唾弃的野蛮作为。你们听好了,无缘无故地死斗、决斗之类的行为,无论在道场内外都全面禁止。无法遵守规定者速速离去!
这也是筒井的教诲。
无法遵守规定者速速离去!这一句话意味着逐出师门。
呿。野中咂嘴收手。他一边收手,一边旋转竹剑半圈,重重砍向林弥的手腕。林弥「唔」地咬紧牙根,硬生生忍住险些脱口而出的低吟。
「新里、上村、山坂。你们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了不起,可以对我提出意见了?少自以为是!」
「十分抱歉。」
林弥、源吾、和次郎几乎同时鞠躬行礼。源吾迅速伸出手臂,再度压下男子的头。男子乖乖地任他压头。野口原本话到了嘴边,闭上嘴巴,转过身去,发出粗重的脚步声离开了练习场。弟子们一起松了一口气。其中,也有人直接倚靠在墙壁上。所有人都被迫处于异样紧张的气氛之中。
「哎呀,这位老兄的性情相当暴躁啊。」
男子耸了耸肩。悠哉的语气,听起来颇二百五。实在不像是使气氛为之凝结的当事人之一。
「我说你啊。」
源吾鼓胀鼻孔。
「我不晓得你是谁,但你那是什么态度?」
「什么什么态度?我怎样了?」
男子像是完全听不懂地似反问。林弥从他的语气中,感觉不出一丝揶揄己方或岔开话题的迹象。源吾闭口不语,把嘴唇抿成倒八字形。
林弥转过身来,将全身面向男子。
「你为何挑衅野中先生?」
「挑衅?」
「少装蒜!你蹲下来说趾甲掀了,却在引诱野中先生。」
「喂喂喂,别把别人说成舞袖招客的妓女。居然说我引诱那位老兄,我可没有那么好事。」
「那,你为什么故意露出那种破绽?」
男子眨了眨眼,然后从正面注视林弥。眼神既不骇人,也没动怒,只是目不转睛地一直看。林弥至今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直盯着看过。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礼家伙。
林弥虽然心想,不发一语地凝视对方是一种无礼至极的行为;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却不觉得生气。男子的视线中带有一种类似真挚与热情的眼神,包覆了自己的愤怒。所以,林弥并不气愤。只是感到害羞,不知所措;先别开了视线。林弥反倒是对于别开目光的自己感到火大。
「原来你认为……我露出破绽引诱他。」
男子说。林弥拉回别开的视线。
「事实摆在眼前。我可不许你否认。而且……」
林弥踌躇片刻,把心一横说出口。
「而且,你最后一击刻意手下留情。野中先生差点因为你的攻击而身体失去平冲。那时候,如果再挨一击,他恐怕……就防御不住了。可是,你没有进攻。你以趾甲受伤为借口,蹲了下来。非但如此,你甚至抛下了竹剑。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想用剑重创野中先生吗?」
林弥紧抿嘴唇。那里在不知不觉间干躁欲裂,甚至隐隐作痛。
「我很想说,如你所说,但很遗憾,你说错了。」
男子轻轻拍了拍沾染鲜血的手,皱起眉头。
「与其说是你说错了,倒不如说是你想太多了。或者应该说是,差一点点。不过,嗯~,因为差一点点,所以也不是完全说错。确实,我在中场停止攻击。连我都觉得自己虎头蛇尾。嗯,我承认。那是功亏一篑。不过,那不是因为那个急性子的家伙。谁爱引诱不修边幅的大叔啊。这一点请你别误会。」
老兄变成了家伙、大叔。男子的说话口吻轻快、口齿清晰,明显不同于小舞当地人稳重柔和的说话方式。
「原因之一真的是这个地板。比起趾甲受伤,将未刨过的木板钉在道场的地板上更令我惊讶。真是吓了我一大跳。亏你们能在这种地方练习。」
「要是一一在意地板,哪有办法练习?」
源吾插嘴道。
「这么说来,不就所有人的趾甲都掀了,满脚是血?」
「应该这两天就会仔细维修了。」
源吾嘟起嘴巴。用字遣词渐渐变得粗鲁。
「不过是地板而已,少婆婆妈妈地罗哩叭嗦了。如果是实际作战的话,立足处根本没得挑。有时候不管是满地石头,或者坑坑洼洼的地方,都得作战。」
「喏,马上就用那种狡辩。练习是练习,实战是实战,不要混为一谈。如果重视实战,大可以不要在屋内,在河滩或野地实战就好了。」
「你少强词夺理。」
「这是合情合理。」
「天底下哪有那种道理。不,那是其次,重点是你为什么要跟野中先生一较高下?你是来踢馆的吗?」
男子高声笑道:
「如果是来踢馆的话,我会找看起来更有钱的地方。我有一点事情,来这里看一下。结果,正好遇见那个急性子的大叔在挥舞木剑,所以见识了一下他的本领。过没多久,我就发现他的步法拖泥带水。」
源吾的眼珠子骨碌转动。
「你该不会是……对野中先生有意见吧?」
「我没那么了不起。只是给他建议而已。」
「你给野中先生建议?那,你说了什么?」
「我说,以那种运步法式,如果有人冲进怀里的话,是否就无法完全避开了呢?啊,你们别误会。是那位大叔先问我,『我没看过你,你在做什么?』,我才回答『我在观摩』的。然后他又问,『你对我的挥剑方式感到好奇吗?』……我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他一副『我的挥剑速度吓到你了吧』的样子。那是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的态度。」
噢,原来如此。林弥在心中点头同意。野中确实有那种傲慢的部分。不过,那大多妥善地藏匿于直爽的语调和开朗的笑声之中。如果没有某种程度的交情,不会察觉到隐藏在语调和笑容底下的傲慢。林弥本身也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才察觉到潜藏在野中心中的缺点。而这名男子才交谈一、两句,就看穿了野中的内心啊。
「所以我告诉他了。」
「你说他的步法迟缓吗?」
源吾瞪大双眼。
「我说得更客气。我好歹知道怎么对长辈说话。」
「你真的知道吗?我实在很怀疑。要是突然被素不相识的年轻人那样建议,就算不是野中先生也会火上心头。更何况他对自己的剑术自信满满。」
「我不晓得他的实力如何,但急性子是无庸置疑的。他冷不防地丢一把竹剑给我,说:『架起剑吧。我们一较高下。』欸,既然机会难得,我就陪他过招了。事情就是这样。」
「什么叫做事情就是这样?你才是傲慢至极。和野中先生是半斤八两。」
「我们哪里一样了?别把我跟那种没耐性又讨人厌的大叔一概而论!」
「抱歉,容我打断一下。」
和次郎介入两人中间,提着装了水的水桶。
「我要擦地板。如果地板被血弄脏没擦干净,会被师父和佐佐木师范代臭骂。另外……」
和次郎递全新的手帕给男子。
「后面有一口井。你不妨去清洗一下伤口。」
「啊,多谢。你真细心。」
男子一接过手帕,立刻和刚才判若两人,面露亲切的笑容。
「我刚才一直在忍耐,其实好痛。或许看一下医生比较好。真的好痛,啊~,好痛。」
「你看起来不像趾甲掀了……只有趾尖擦伤吧?我想,用不着小题大作。」
和次郎一蹲下,马上手脚俐落地开始擦地板。
「是喔,这样啊。不过非常痛……啊,给你添麻烦了,抱歉啦。」
男子规规矩矩地道谢,将手帕收进怀中。和次郎回应:这没什么。血迹在一瞬眼间就被擦掉了。
「哎呀,抱歉,真是过意不去。于心不安。」
林弥朝一直道歉的男子靠近半步。
「另一个理由是什么?」
「嗯?什么理由?」
「你没有一刀砍向野中先生的理由,你说其中一个是因为地板的缘故。也就是说,还有另一个其他的理由。」
男子脸上的表情消失。那是一瞬间的事,嘴角旋即露出浅浅的笑。甚至令人感觉冷酷无情的笑。先前轻快开朗的气质和地板上的血迹一样,被抹得一干二净。男子面带微笑地说:
「你想知道吗?」
「洗耳恭听。」
「因为你在看。」
林弥屏住气息,挪移身体半步。
一阵刺痛。
从男子身上发出的气息扎进肌肤。那也是一瞬间的事,一下子就消失了。然而,林弥忍不住全神戒备,身体自行反应。那是如此尖锐的气息。
这是杀气?
和次郎站起身来,手中依然拿着濡湿的抹布,轮流望向男子和林弥。男子依旧面带微笑。
「被你看着,我感觉到一阵阵刺痛。你的视线相当不客气。」
林弥沉默以对。男子说的没错,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和他手中竹剑的动作,拼命地追着他与竹剑的动作。
林弥舔了舔嘴唇。依然干燥。
「所以我在中场罢手了。因为我心想,用不着特地展现本领。」
原来从那个架式开始,他的剑就采取了更不寻常的动作啊。
林弥也微微一笑。内心稍微拾回从容了。
「那可真是遗憾,我倒是很想见识一下你的本领。你真是会装模作样。」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展现给你看也无妨。我可以好好陪你,直到你满意为止。」
男子倏地敛起笑容,他的动作和口吻都带有刺激林弥的意味。心脏用力跳动。腋下冒汗。咽下唾液。
「你的意思是,可以陪我过招吗?」
林弥的声音沙哑,令他羞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男子自然地点头。
「是啊。」
心跳变得更剧烈了,好像有股热流从体内涌现。好热。那股热意既非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欢喜。林弥明白自己对于男子的话感到兴奋,感到炙热般的狂喜。
自己能够和这名男子一较高下。如今,能够亲身确认方才烙印在这双眼睛的剑法。四肢因为欢喜而颤抖,林弥向前跨步。
「也就是说……你肯当我的对手。」
「如果你有意愿的话。」
「当然有,非常有!请务必赐教。」
「好吧。仔细拜见新里林弥的本事也不赖。」
男子若无其事的一句话令林弥心头一惊。
「咦?你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刚才那个急性子的家伙叫你新里。你是新里林弥,对吧?难不成我认错人了?」
「是没认错……」
男子点了点头,忽然轻轻吁了一口气。
「我早就在怀疑了。自从你进来之后,我就在想,八成是你不会错。这样啊……你果然是新里林弥啊。」
男子的视线迅速扫视林弥全身上下。
「你从以前就知道林弥的事了吗?」
听到源吾的询问,男子耸了耸肩,没有回应。
「你刚才说你不是来踢馆的,对吧?那么,你是何方神圣?为了什么来到我们道场?」
源吾进一步询问。林弥感觉自己被轻轻甩了一记耳光。
没错,必须最先问的是这件事。首先,应该知道这名男子的真实身分。
明明心里这么想,但又觉得那种事情不重要。有一个声音说:那不过是枝微末节的事。这是林弥本身的心声。这名男子叫什么名字呢?为何在这里呢?他打哪儿来的呢……?
比起那把竹剑的动作,这些算不了什么。不问也无妨。继续不知道也完全无所谓。
「你问我是何方神圣,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我又不是鼎鼎大名的大人物。」
男子不知是故意,还是生性如此,别人越逼问他,他的说法越含糊,令逼问者感到莫名的着急。
「你叫什么名字?」
和次郎从源吾的背后简短地问。
「樫井透马。」
男子也简短地答。一个破锣嗓子大声斥责,盖过了他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佐佐木出现在通往主屋的出入口。
「衣服也没换,在搞什么鬼?」
佐佐木已经身穿剑道服,以锐利的眼神环顾道场内,视线停在林弥他们身上,皱起眉头,绷紧嘴角。这么一来,还不到三十岁的脸上,刻画出令人联想到难伺候老者的深邃皱纹。
「糟糕。那么,后会有期。」
男子迅速转身。林弥连忙对他的背影伸出手。
「啊,喂,慢着。不是说好了要陪我过招吗?」
「以后有机会。别担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不知不觉间止血了,果然不是趾甲掀了,你真是观察入微。呃,请问尊姓大名?」
「山坂和次郎。他是上村源吾。」
「山坂和上村是吧。哎呀,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那,再会啦。」
男子挥了挥依旧沾着鲜血的手,笔直走到佐佐木身边,脚有点跛。
两人并肩一站,男子的个头比矮小的佐佐木更高。他弯腰对佐佐木低声耳语。佐佐木依然皱着老翁的皱纹,抬头看男子,然后缓缓转身,离开道场而去。男子也跟随在后。
「那是怎么一回事?那家伙认识佐佐木师范代吗?」
源吾轻轻咂嘴。和次郎低喃道:
「……看起来不像。他一定也是第一次和佐佐木师范代见面。」
接着,和次郎像是在沉思似地将视线转向天空。
「他姓樫井,难不成是樫井大人的亲戚吗?」
「家臣之长樫井大人吗?」
源吾的眼睛眨了好几下。
「怎么可能。」
「可是,除此之外,没有人姓樫井。」
据说家臣之长——樫井信卫门宪继是藩内无人能及的掌权人士。诸侯的家臣当中,有几个人称名门的世家,樫井、水杉这两家和藩主血脉相连,更是名门中的名门,历代都是执政的核心人物、重要人物,势力强大。或许该说是正因如此,樫井家和水杉家水火不容。然而,如今精明能干的信卫门压得水杉一派抬不起头。那似乎是小舞藩如今的实情。不过,对于林弥他们而言,执政的动向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既不感兴趣,也漠不关心。姑且不论身为长子,迟早会爬上高级武士地位的源吾,身分低下的和次郎与前途未卜的林弥压根不可能和家臣之长产生深厚的关系。总之,樫井这个姓就和夜空中的灿烂繁星一样,只会在头顶上遥远的地方闪烁。
「就家老(译注:江户时代,协助藩主执行藩政的重臣,是家臣的总管)的血脉来说,他不会有点太过轻浮了吗?」
听到源吾的话,和次郎偏头。
「会吗……我倒是不觉得他很轻浮。我反而觉得……他是个异常敏锐的人。我指的不是剑,而是身为人给我的印象。」 、
和次郎将脸转向林弥。
「源吾和我对他的印象似乎相差许多。或许应该说是难以捉摸……,就这个层面来说,他好像是个有趣的男人。林弥,你说是吧?」
「嗯……」
「那个男人为何知道你的事呢?我总觉得他很高兴见到你。」
「是啊,为什么呢?」
「你心里没有谱吗?」
「完全没有。」
源吾抱着胳膊看天花板,和次郎将目光转向自己刚擦过的地板。
「你打算跟他过招吗?」
和次郎的语气怱然变得沉重,表情阴郁。
「如同那个男人所说。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对吧?」
「和次郎你觉得如何?看到那种动作,你毫无感觉吗?你不觉得好像……背脊在颤抖吗?」
「我……」和次郎支吾吐出一个字后,沉默良久,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喜欢。我不想和那种剑士交手。」
「是吗?」
「嗯。他几岁呢?大概和我们差不多吧。但是,他使的剑术……连野中先生都无法悉数接下。坦白说,我毛骨悚然。嗯,如果可以的话,我不太想靠近他。」
说到这里,和次郎面露接近苦笑的笑容。
「一样是颤抖,但是我和你不太一样。不过,林弥。」
「什么事?」
「那个男人说他叫做樫井透马,对吧?你最好不要太靠近那种男人。我不太会说,但最好不要接近他……」
和次郎瞄了林弥一眼,短叹一声。
「从你的表情看来,你完全也没有要离他远一点的意思啊。」
林弥重新面向和次郎时,背后响起一个爽朗的声音。
「打扰了。大家都在等。能请各位练习了吗?」
他名叫赤田平太,是今年入门的少年,今年刚满十二岁。林弥他们受到指示,从春天起陪年纪比自己轻的弟子们练习。当初超过二十名的新人,已经减少了将近一半,其中,平太的素质和决心都卓越出众,引人注目;而且他练习的态度也很认真。
他应该坐在板壁前面,观看了刚才的比赛。脸颊鼓胀、十分孩子气的面容有些僵硬。林弥轻轻拍了拍平太的肩膀一带,对他笑道:
「抱歉。我们马上过去。」
平太依然一脸严肃,但是身体迅速放松了。
「有劳了。」
他施行一礼,回到伙伴所在的角落。源吾伸了个大懒腰。
「好,我们也去练习、练习。管他是樫井或明蝶,现在不是对他的言行举止感到错愕的时候。」
「明蝶?那是谁?」
「嘿嘿,『明屋』的女人。她就像是双腿修长、身材苗条的女人范本。」
「无聊当有趣。和次郎,这家伙中毒已深。说不定已经无药可救了。」
林弥从和次郎手中一把抢过抹布,摁在源吾的脸上。源吾发出惨叫。
「哇啊,混帐东西。别闹了!」
和次郎面向一旁,暗自窃笑。年长的弟子们也开始三三两两地现身。平太他们面向墙壁挥剑。
逐渐恢复至平常的景象。然而,林弥从中感觉到一点不同。类似飞燕在空中滑翔的竹剑轨迹,清晰地逼近眼前。明明应该确实看见了,但却无法掌握,尽管如此,还是清楚地留在脑海中。强烈的光芒太过令人眩目,使得看惯的练习景象相形失色。
「樫井透马啊。」
林弥望向男子离去的出入口,一片阴暗。林弥忽然心想,那片黑暗无论任何季节、任何时刻,总是盘踞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