樫井透马虽然这么说,但是杳无音讯地过了十多天。
夏日更加炎热。骤雨扫过干涸的大地,泥土和雨水的气味揉合,发出强烈的夏日气息。山峰残留白雪至春暮时分的山峦染上墨绿,背负夏季形状峥嵘的云朵耸立。
时序进入了无论是色彩、气味、声音、光线和温度,都过度强烈的季节。
在那之后,透马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道场。佐佐木和筒井也没提半个字。林弥若无其事地试探口风,但是他们没有正面回答。
「别在意小事,专心练剑!」
林弥只是照旧挨骂了。
那才不是小事。
林弥在心中嘟嚷。
那绝非小事。透马反倒是必须一直死缠住不放的对象。
林弥没有说出心中的低语。与其说出口告诉别人,不如一个人默默咀嚼。仔细玩味,静候时机。只能这么做。然而,不管怎么等,透马就是不现身。宛如一阵心血来潮刮起的风般,只留下一阵小骚动后便消失无踪。筒井道场内,每天持续着一如往常的练习景象。
唯一改变的是野中。他藏起之前开朗豪迈的表情,变得以接近粗暴的粗鲁动作挥舞竹剑。有时候,他身上甚至会发出淡淡的酒味。这种时候,野中的举动会变得更加狂野。这种情形大多是发生在筒井和佐佐木不在的时候,所以没有人会责备、阻止野中的行为。当然,所有人都不愿当他的练习对象,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有弟子打从心底感到畏惧,避免和他眼神交会。野中察觉到这一点,更加怒不可遏,经常在道场正中央乱骂一通。
「没想到野中先生居然是那种人。我好失望。」
练习完回家路上,源吾压低音量抱怨的次数增加了。源吾格外受到野中青睐,野中对他疼爱有加。不过,很少人会讨厌生性无忧无虑、格性开朗的源吾。而源吾不但功力精进,也把野中视为不拘小节的长辈景仰。正因野中邀约,源吾才会跟着他去烟花柳巷。
「哪种人?」
和次郎问道。源吾不屑地回答:
「孬种的人。」
「孬种?」
「没错。他专挑师父和师范代不在的时候,拿剑乱劈乱砍,一点都不像个男人。」
「那与其说是拿剑乱劈乱砍,倒不如说是纯粹在迁怒于人。」
「你说的对。他是在迁怒于人。那也是孬种。居然迁怒于晚辈发泄,简直是孬种孬到家了。而且还喝了酒来道场,真是令人无法置信。我……原本还挺喜欢野中先生的。虽然说不上是景仰,但……嗯,我原本挺喜欢他的。我觉得喜欢他的那种心情破灭了。唉~。我真的已经对他心寒了。」
「源吾这么说。林弥,你觉得如何?」
和次郎叫唤林弥,走在两人前面几步的林弥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你刚才说什么?」
和次郎轻轻耸肩。
「还有一个令人伤脑筋的家伙。林弥,你没事吧?」
「嗯……?噢,有一点痛,但不要紧。」
和次郎把手搭在林弥肩头,对他一笑。那里是受到野中重重一击的地方。这一阵子,林弥会主动担任野中的练习对象。野中拿剑乱劈乱砍和魔鬼训练仅一线之隔,林弥想要阻止他折磨自己。然而,那只是一小部分。希望和野中以竹剑交手远胜于这种心情。
「野中先生,能够请你陪我练习吗?」
「搞什么,又是新里啊。呵呵,你十分热衷于剑道,没从之前的教训学乖吗?」
「恳请赐教。」
「好吧。不过,我完全不会手下留情。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野中怒视林弥,架起竹剑。他手中的竹剑动作迅速、凌厉,而且力道强大。不过,林弥直挺挺地站好。
然而,那家伙不把这种动作和力量放在眼里,甚至游刃有余。也就是说,如果压制不了野中先生的剑,自己就无法和那家伙抗衡。
这么一想,野中岂非一个好的练习对象?这种练习对象,林弥求之不得。这一阵子,只要林弥上前走到野中面前,四周的人就会后退一、两步,在道场中央空出相当大的空间。
今天,林弥也和野中你来我往地打了将近三柱香(译注:古代的时间单位,约半小时)的时间。除了眉头之外,全身上下到处都痛。
自己还有待加强。
闷痛告诉林弥。自己实在差那家伙差得远了。
被打成这样的话,自己实在不是那家伙的对手。
不行只打成平手。
这次不是疼痛告诉林弥,而是他自己出声说。
不行和野中先生打成平手。这样的话,追不上那家伙。
我知道,我当然明白。但是,如今的我顶多只能做到这样。
林弥自言自言。他的表情扭曲,停止呼吸。
如今的我顶多只能做到这样。
既然如此,该怎么做才好呢?如今的我无论如何也赢不了那家伙。别说赢了,就连夺得一胜也比登天还难。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才好?该怎么做……
不是因为暑气的关系,握紧的指缝间被汗濡湿。焦躁、屈辱和无以名状的情绪搀杂在一块儿,融合之后,在全身上下流窜。锐利的剑尖从林弥体内砍过来,比起身体的伤更令他疼痛不堪。好痛,痛到令人必须表情扭曲的痛楚。他扭曲表情,停止呼吸,发出低吟。
妈的!
所以,林弥能够理解野中的自暴自弃。对于身分低下的野中而言,出类拔萃的剑术天分是唯一的骄傲,同时也是心理依靠。透马毫不留情地捣毁了那个部分。纵然身体的伤早晚会痊愈,但是受损的骄傲不会如此轻易复元。为了忍耐内心的疼痛,野中放浪形骸。林弥能够理解,那也是不得已的事。然而,林弥无法产生共鸣,完全没办法。他握拳捶胸。
在这里的情绪是什么?不只是焦躁与屈辱,不是只能咒骂和纳喊的无助。在这里的是欢喜,不折不扣的欢喜。
好开心,心情雀跃。
樫井透马。我第一次遇到那种家伙,第一次目睹那种剑术。
我可以好好陪你,直到你满意为止。那是认真的一句话,照理说绝非随口说说。如果等待,迟早能够一决高下。这么一想,焦躁和屈辱便被涌上心头的欢喜粉碎。林弥无法对野中郁闷失控心情产生共鸣。
「林弥,你误会了。」
和次郎摇了摇手。
「我担心的不是你的身体。因为我很清楚你身体壮得跟牛一样。再说,你几乎避开了野中先生用力砍过来的每一剑,并且挡开了。你没有受到致命的一击吧?」
「嗯。欸,可是,颇痛。总觉得现在又刺痛了起来。」
「谁叫你不及早冰镇。回去之后,用湿手帕按着受伤的地方!」
「嗯,我会照你说的做。」
林弥顺从地点了点头。和次郎的语气不像同辈,反倒像是比自己年长两、三岁。虽然源吾调侃,「和次郎太过少年老成。才十四岁,讲话就像个老头子」,但是林弥喜欢和次郎深思熟虑的说话方式,所以大多会坦然地听从建言,点头认同。
「不然,是什么?你不担心我的身体,担心我的什么?」
「脑袋啊。」
「脑袋。」
「没错。你相当沉迷吧?比起冰镇受伤的地方,说不定你更应该让脑袋冷静一下。」
和次郎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语气在开玩笑,但是眼神认真,笔直望向林弥。
「你一提起剑的事……不,或许不只是剑,对人也很死心眼。」
「我吗?」
「就是你。」
「……你是指樫井的事吗?」
「那也有。坦白说,你这一阵子的练习模样很不寻常。你八成是把野中先生当作那家伙,作为练习对象,但如果继续那种练习,迟早会出大问题,到时候就不只是鼻青脸肿了事了。野中先生说不定会比你先倒下。」
「确实是这样没错。」
源吾双臂环胸。
「我一开始也以为,你可能是为了劝谏野中先生而陪他练习,不过正好相反。是野中先生在陪你练习。事情就是如此。」
「林弥。」
和次郎上前和林弥并肩站立。
「别太死心眼!停止逼自己走上绝路。」
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深吸一口气。
那是指樫井的事吗?或者……
和次郎别开视线,说了一句「抱歉」。
「说了废话。我原本不打算说这种话。只不过……」
林弥缓缓地吐出深吸入肺的气。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有点担心。不管你心里想的人是谁,你都不会手下留情。我从之前就感觉到了……你都会彻底击垮对方,非打个你死我活不可。不过,该怎么说才好呢,我觉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很像你的作风,我挺羡慕你的这种个性。」
「羡慕?」
「嗯。因为我是胆小鬼。比起贯彻自己的想法,我八成会选择风平浪静的生活方式。」
「和次郎……」
「我知道,那家伙确实是个非常厉害的高手,我也有点想和他较量一下。试试看自己的本事能够发挥到什么程度。不过,我实在没办法主动一头栽进没有胜算的比赛。」
林弥收起下颚。和次郎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赌定我稳输的了。」
「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你没有胜算。你和那家伙之间的实力相差悬殊。」
「你说话还真直接。」
林弥没想到,自己能够轻松地露出苦笑。因为他晓得,和次郎的话是打从心底在替自己着想。和次郎真的在担心自己。他察觉到林弥像是被什么附身,想要挑战毫无胜算对手的心情,因而感到担忧。
「有什么关系,随他去吧。」
源吾忽然朗声笑道。鼻头的面疱就像成熟的山樱桃一样红。
「反正林弥也不会笨到说:我们以真剑过招吧。也不会使用木剑,大概会用竹剑。除非发生重大意外,否则死不了人的。再说.过招这种东西要比过才知道。那家伙说不定会跌个狗吃屎,这次真的掀了趾甲。这么一来,就会露出意想不到的破绽了。」
「他八成不会露出破绽吧。」
林弥一脸严肃地回应。
认真对峙时,透马不可能掀了趾甲,而且更不可能因为掀了趾甲而露出破绽。
源吾露出扫兴的表情,轻轻哼了一声。
「总之,在还不确定能不能和樫马过招之前,烦恼东烦恼西也只是白费力气。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句话还真是简单明了啊。」
这次换和次郎苦笑。他一面苦笑,一面低喃:不过这么说也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简单明了最好。再说你们,尤其是和次郎,凡事都想太多了。你会越来越像老头子唷。这么一来,会被女人讨厌。因为女人喜欢简单明了。」
「少骗人!」
林弥耸了耸肩。
「我哪有骗人!不然的话,现在去确认啊。」
「去猫头鹰小巷上的那家店吗?」
「是啊。与其东想西想,不如现在把心一横,去了解女人为何物。怎么样?」
「我拒绝。想去的话你自己去!」
「和次郎呢?」
「我也免了。改天还有机会,下次再见明蝶鸨母就好。」
源吾「呿」地咂嘴。
「你们两个没种的家伙。怕女人能成什么大器?!」
「不晓得女人的可怕,代表你还是小鬼。」
「胡说八道!」
源吾更大声地咂嘴之后,表情忽然一变。或许是错觉,总觉得他脸颊和鼻头上的面疱变得更红了。一张大嘴往两旁咧开,目光闪烁。那是他挥舞树枝到处跑时的表情。舌尖在口中动了一下。
「如果你们不想去猫头鹰小巷的话,八寻如何?」
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
「八寻潭吗?」
「对。反正明天不用练习,也不用上学,而且天气热得要命。好久没有跳入潭中了,去玩一下水也不错。」
八寻潭位于城郊,槙野川开始大幅蜿蜒蛇行之前的山阴处。据说是从前,走山滑落的巨岩堵住了河流所形成。除此之外,还有人传说,那块巨岩是住在山顶的天狗为了惩罚槙野川的主人,而踢下山的。
天狗啊,是气河川的主人不把人当人……哦不,是不把天狗当天狗看的说话态度。
好小子、好小子,你竟敢如此愚弄我,我就让你尝一尝苦头,知道本大爷的厉害。天狗如此一说,使出全力踢从神话时代就坐镇在山顶的大岩石。
一下。岩石不为所动。
两下。还是不为所动。
三下。摇晃了一下。
你瞧,动罗。
四下。频频摇晃。
你瞧、你瞧。动罗、动罗。
五下。岩石笔直地朝河川滚落。
岩石撂倒树木,扯断草,捣毁狐狸窝,发出轰隆声响滚落。
因为奶娘是个擅长说故事的人,所以林弥从小在睡前听过各种小舞自古流传的童话。其中,光是八寻潭主人和天狗吵架的故事,包含奶娘自创的在内,就有六、七种,有时是天狗和河川主人大吵一架,导致山崩、河川被拦阻的惨状;有时是两者和解,皆大欢喜的结局;有时是以令人落泪的悲剧收场。
听在孩童耳中,每次听都不同的故事型态令人愉快,奶娘语带乡音的语调悦耳动听,林弥一再央求再讲,令她头痛不已。明明几乎忘了她长什么模样、身形如何,但是唯独抑扬顿挫的柔和语调犹然在耳。
一下。岩石不为所动。
两下。还是不为所动。
不晓得天狗和河川主人是和解了,或者继续争吵不休,滚下山的巨岩,如今也以突出水面将近六尺的姿态坐落在河中。从那块岩石跃入八寻的深潭,是林弥他们的夏日乐趣来源。一日一站在岩石上,潭水呈墨绿色,潭底自不用说,连一条鱼影都看不见。
久未接触的深水气味,以及树木的芬芳刺激鼻孔。嗯,好啊。林弥心里这么想,但是故意摆出一张苦瓜脸。
「八寻啊……那才像是小鬼的玩意儿吧?」
「女人不行,小鬼也不行。就是因为这样,才会烧焦沾锅。」
源吾撑开鼻孔,鼻息粗重地呼气。
「你说谁烧焦沾锅?」
「当然是你啊,还有谁?!我总是抱持平常心,而和次郎对凡事都不执著。就算锅底脱落,我们也不会烧焦沾锅。」
「这个比喻简直莫名其妙。」
「别烧焦沾锅!无论是芋头或人的脑袋,烧焦的东西就不能吃了吧。」
「这我也听不太懂。」
「吼~算了。总之,我说了算。明天去八寻。再见。」
「啊,源吾。你要去哪里?走错方向了唷!」
「笨蛋,少问那种不识趣的问题。我要独自去挑战女人。」
「练习完还去啊?喂,源吾。」
源吾头也不回地走在通往舟入町的路上,背影越来越远。
「那家伙,搞什么。吊儿郎当到了极点。」
「似乎是一旦回家就有家人盯着,所以很难出来。他之前好像想溜出家门,结果被母亲发现了。被问东问西,浑身冒冷汗。」
源吾的母亲芳乃,是一名比男人更刚毅的女性,留神监视家中的一切。
「喏,源吾老爱自吹自擂,但在女人面前还不是抬不起头。」
「啊,确实如此。」
和次郎仰望天际,哧哧地轻声笑了。林弥也和他一样,抬起视线往上一看,云块从山边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发展,乌云开始在它底下流动。吹拂脖子的风湿气凝重,令人不快。这是骤雨的前兆。
「不过,林弥。」
「嗯?」
「源吾是不是想以他的方式,让你的锅底脱落呢?」
「噢,为了不让我烧焦沾锅吗?这倒挺像是源吾的作风。」
「而且,他的提议挺不错的。好久没去八寻潭了。」
「嗯。」
和次郎举起一只手,「那,我也在这里告辞了。」营建组的宅院位于前方半里(译注:一里相当于约三,九公里)左右的山麓。
林弥独自一人走在水渠和瓦顶板心泥墙夹道的路上,边走边想:和次郎指的是谁呢?「别太死心眼!」那句话只是针对透马提出的建言吗?或者……。林弥深吸一口带着湿气的风,捶了捶鼓胀的胸口.
或者,心细如发的和次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感觉到了,在我心中,地位和樫井透马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吗?
一张朦胧的女子白皙侧脸浮现在脑海中。
林弥忽然止步。那里是重臣的宅邸林立的地区,气氛明显不同于其他地方。
街道宽敞闲静,不见路人的身影。前方十间左右处,只有一名看似武士仆役的男人,正在打扫门口。那名男子也立刻钻进小门,进入了宅邸内。乌云蔽日,前一刻清楚落在大街上的围墙影子逐渐转淡消隐—人的气息彻底消失,唯独蝉呜声不绝于耳。
樫井大人的宅邸应该就在这附近。如此意识到的那一瞬间,白皙侧脸倏怱不见,樫井透马锐利如刀的眼神在脑海中鲜明地复苏。
林弥伫立原地,扫视四周,心想:说不定……
说不定那家伙会突然冒出来。
别烧焦沾锅!
源吾刚才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无论是芋头或人的脑袋,烧焦沾锅的东西就不能吃了吧……
我晓得、我明白。我自己最清楚,自己多么丢人现眼地在苦苦挣扎。焦躁、痴迷、着急……嗯,源吾,我知道,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了。
林弥将扛在肩上的竹剑和剑道服往上甩,在震天价响的蝉呜声中迈开脚步,喃喃自语……
不过,我第一次这样。必须漫无目的地等待……这种事是第一次。
啪嗒。水滴打在脸颊上。抬头一看,天空覆盖着浓密的灰色云层。到处像瘤般鼓起,呈现不祥的模样。啪嗒。又一滴。在此同时,在近到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响起了打雷声。
雨势来得快,豆大的雨滴打在干燥的泥土上弹起。眼看着四周变暗,从墙壁探出头来的松枝随雨摆动。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身体被雨拍打、逐渐冷却下来,令他感到舒适。老天爷仿佛在替他加油打气,叫他振作。
蝉也以不输给这种雨势和隆隆雷声的气势,继续呜叫个不停。林弥淋成落汤鸡,奔驰在无人的路上。
「哎呀,林弥。」
七绪为之语塞。
骤雨以骏马狂奔之势,剧烈击打地面之后,在转瞬间扬长而去。林弥到家时,拨云见日,耀眼的光束从天空照射地面。凉快的风从庭院的树木间吹来,宛如上天赐予的凉爽气息,其中甚至隐含着一丝秋天要报到的征兆。
反正既然都湿透了,林弥干脆在井边脱光上半身,用井水洗脸;想起了和次郎叫他好好让脑袋冷静一下。伤口依然闷闷地痛,有一点发烫。手指一放上去,便会传来微烫的感觉。将拧干的手帕抵在肩头时,背后响起了七绪的声音。
「哎呀,林弥。」
林弥连忙将手穿过袖子,但是七绪比他快了一步,走下庭院,绕到林弥身后。
「好严重的伤。」
七绪的指尖触碰肩膀。感觉像是被人用烙铁按在身上一样,比起伤痛更加炽热。
「这是练习产生的伤吗?」
「是的。没什么不大了的。」
「可是,都肿成了这样。得涂药才行。」
手指按着不放。好热。
「不要紧。」
「怎么会不要紧。置之不理的话,今晚说不定会痛得睡不着觉。」
林弥故意以粗鲁的动作,披上了衣服。
这简直是母亲在劝导幼童时的语气。这令林弥光火。接近愤怒的情绪在心中打转。那种情绪也宛如熊熊烈火,几欲吞噬他的理智。
对于这个人而言,我永远是长不大的小孩吗?我依然只不过是她嫁进来时的幼童吗?我只是大哥的弟弟吗?大哥过世之后,都过了几年。我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要和你亲热也不成问题。
林弥险些低声叫出来。他踏定脚步,勉强压抑想要大叫的冲动。结之丞去世之后,唯独在七绪面前,他无法妥善隐藏涌上心头翻腾的感情。
「衣服也湿了,你会感冒。我马上帮你准备替换的衣物。」
「我可以自己来。」
林弥丢下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说法既粗鲁又冷淡。
大嫂,请你不要进一步靠近我。请你不要用手指碰我。请你不要太侮辱我。不然的话……
七绪倏地缩回身子。
「那么,你马上去换衣服。有客人从刚才等你到现在。」
「客人?等我吗?」
「是的。他说他叫做樫井透马。一个还很年轻,跟你差不多年纪的人。」
林弥倒抽了一口气,从气管滑入肺部。他推开七绪,冲上走廊,直接跑了起来。
「诶,林弥少爷。你衣服怎么穿那样;:」
错身而过的美祢叫道。林弥因此回过神来,在客厅前面停下脚步,转身回房,手脚俐落地更衣完毕。他一面将手穿过干爽的窄袖和服,一面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反复做深呼吸。
好险。差一点就直接一身湿淋淋地冲进去了。倘若做了那种蠢事,不晓得会被那家伙怎生揶揄。
林弥想起透马充满捉狭的说话口吻和表情,再次深深地吁了一口气。
林弥整理服装仪容,不再和先前一样情绪激昂地在走廊上快跑,而是以比平常稍微缓慢的步伐走去。
客厅的纸拉门紧闭。裙板的部分为了夏季通风,换成了蔌帘(译注:以胡枝子制成的帘子)。林弥将手指搭上门把,窥探里头的模样。没有传出人的动静。
不在吗?
顿时感到不安。他会不会久候不耐烦,回去了呢?那家伙有可能说来说来,就走就走。自己只见过对方一面,而且对于他的身分和心里在想什么都一无所知,肯定是个生性异常任性的男子。
「我进来罗。」
林弥打声招呼,打开纸拉门;看见了一个背影。
「樫井?」
原本坐在缘廊眺望户外的透马回过头来。
「嗨,新里。好久不见。」
樫井举起一只手打招呼,面露那种讨人喜欢的笑容。他既没有针对突然造访,以及明知林弥不在家还登门入室道歉,也没有以一般型式打招呼。语气俨然像是在大街上不期而过似地。林弥虽然不生气,但是感到不知所措。
「……你在做什么?」
「看天空。」
「啥?天空?」
「新里也过来看看。挺壮观的唷。快点,坐这边。」
透马挪动身体,指着空出来的地方。
「怎么了?你用不着客气。」
「樫井,这里是我家。」
「我知道。所以,我才特地前来,不是吗?何必说一大堆理所当然的事呢?倒是你不快一点的话,要结束了唷。」
「结束?」
透马的指尖迅速朝上。林弥一来到缘廊,便顺着他的手指动作移动视线。
原来是晚霞。
西方的天空染上了淡困脂红。乌云早已散去,化为淡灰色的浮云飘浮在空中。西照的光芒将那些云朵镶上了一圈带红的金边。林弥他们头上的天空残留白天的余辉,仍是蓝色。
蓝色、红色、胭脂红三色分明地存在空中,化成黑影的同时,看起来像是一只高空盘旋的老鹰。
「初秋的晚霞格外瑰丽。跟师父说的一样。」
透马低喃道。一副心满意足的语气。
「师父?你在讲谁?」
「令兄。」
「大哥!你认识我大哥吗?」
「我的剑术是他教的。」
林弥俯看坐着的透马,沉默许久。明明各种话语在脑袋中飞来飞去,它们却互相冲撞、粉碎,只是变成一般的呐喊,没有变成任何一个明确的词汇。
透马起身回到客厅,背对壁龛坐下。尽管有刀架,看似透马佩带的一把刀仍随性丢在壁龛前面。照理说平常应该会对这幕景象感到不悦,怒斥—身为武士,刀随便乱丢是一种耻辱的行为!然而,现在不是为了这种芝麻小事动怒的时候。
什么?这家伙刚才说什么?
「你的剑术是他教的。」
林弥对于自己沙哑的嗓音感到羞耻,鹦鹉学语地覆诵对方的话也令他无地自容。透马一脸认真地颔首,好像压根没察觉到林弥的害羞。
「不过,当时师父是江户诘,所以我是才五、六岁的小鬼。似乎是师父离开小舞之前,家父亲自拜托他,抵达江户之后指点我剑术的。师父终究拒绝不了,答应了教我剑术。但是,他不但剑术了得,也是天生当师父的人才。他是教学高手。这种话不该由自己说,但是在他的调教之下,我虽然是个小鬼,功力也迅速提升。」
林弥在心中附和:噢,原来如此。
大哥确实擅长教导。他之前耐心、仔细地教了自己诸般细节。不过,这家伙即使不是拜大哥为师,大概也会在一眨眼间功力大增。他肯定会像干涸的大地吸进水份、像浊流从溃堤的水霸迸发一样,以非比寻常的速度使自己的天分开花结果。
林弥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有心思足以思考这种事。八成是因为透马轻描淡写的说话语气。似乎能够设法发出正常的声音。林弥轻轻舔了舔下唇。
「令尊是家臣之长樫井大人吗?」
「嗯。」
爽快地承认之后,透马皱起眉头。
「不过,你不必突然改变态度,对我毕恭毕敬唷。要是你这么做的话,我会威到非常拘束。」
「我才不会对你毕恭毕敬呢。我又还没在江户城中工作,而且坦白说,历代重臣太过高高在上,根本不会令人起敬畏之心。」
「高高在上啊。」
「没错。高度和刚才的雷声差不了多少。」
透马笑逐颜开。林弥也露出愉快的笑容,差点跟着他一起笑出来。
「哈哈,你是个有趣的家伙。哎呀,我之前不时听师父提起过你,不过你比他口中所说的更有趣。」
「大哥提起过我?」
「是啊。他偶尔会提起,他有一个像儿子的弟弟。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了吧。他会在练习之后,告诉我小舞的美丽山峦、河川景致,或者渔夫在柚香下川以鱼鹰捕鱼的恬静风光。我总是满心雀跃地听着他说。除了江户之外,我对其他地方一无所知,总觉得眼皮底下浮现被篝火照亮的河面,以及山顶积雪、峰峰相连的群山。对于当时的我而言……和师父练剑是唯一的乐趣。他成了我相当大的心灵支柱。光是想到『明天也能和师父练剑』,我就觉得能够设法多活一天。」
能够设法多活一天?这种话不该从五、六岁的小鬼,而且是生活无虞的高官之子口中说出来吧。
林弥想取笑他,但是嘴角一动也不动。
「不过,师父不到两年就回藩,令我大失所望。我太过失望,眼前几乎变得一片漆黑。不过……」
透马抱起双臂,眼神望向某个远方。
「我相信,只要不放弃剑道,我们一定能够重逢。总有一天,他能够再教导我……。但是万万没想到,那却是今生永别。」
透马喘一口气,语气沉重地接着说:
「师父离开江户宅邸的那天早上,雾气浓密。江户的雾会发出海水的气味,晨雾特别浓……。师父抚摸我的头,说:『我们一定会再见。在那之前,你一定要勤奋练剑。』你知道师父抚摸我的头时,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
透马低头,轻声笑了笑。
「你当然不知道。我啊,在羡慕你。」
这句话令林弥大感意外,感到出怱意料。
「不,我不是羡慕你,而是嫉妒你。当时我连『嫉妒心』这三个字的意思都不晓得,也没有看过你,但是嫉妒的情绪确实在我心中翻滚,我嫉妒一个素未谋面、名叫新里林弥的家伙。师父决定回藩的时候,有一次不经意地说:我回故乡之后,打算正式教授弟弟剑法。师父当时的神情愉悦、柔和……就像是熊屋的爷爷。」
「熊屋的爷爷是谁?」
「我的祖父。他是深川元町的裱框师傅。」
「裱框师傅?」
「你不晓得什么是裱框师傅吗?」
「我当然知道。你少瞧不起我。不过,樫井大人的儿子为什么是裱框师傅的孙子呢?」
「欺,其中有很多缘故。总之,我至今遇见的大人当中,能够信任的只有两个;就是熊屋的爷爷和新里师父。」
「我对熊屋的爷爷无从评论起,但我不难理解你为何信任我大哥。我也明白你嫉妒我的心情。」
透马的目光望向林弥。
「你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如果我换作是你,我大概也会嫉妒你。因为生为新里结之丞的弟弟,就能够跟他学剑。除非有相当的渊缘,否则大哥不太收弟子。尽管如此,我却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训练,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多么得天独厚。」
「是嘛,其实你很清楚嘛。原来你不是笨蛋。」
「你果然瞧不起我。」
「我没有瞧不起你。因为我跟你没有熟到知道你是笨蛋或聪明的人。」
「你连自己都不晓得吧?」
透马微微皱眉。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你对自己和我大哥都一无所知。我大哥并非兴高采烈地离开江户,他八成反而心有遗憾。但是,既然是上级的命令,就不能违背。」
「师父那么说过吗?」
「不,他一个字也没说。」
即使他不说,我也晓得。
大哥依恋不舍地离开了江户。
林弥直视坐在眼前的透马。
面对此等习武奇才,大哥心里在想什么呢?他是否瞪大双眼、感叹,因为能够指导透马的喜悦而挥身颤抖呢?不管是五岁,还是六岁,大哥应该都不会受到幼童的外貌所惑,看穿了他体内的卓越天分;并且对于指导到一半必须离去,感到咬牙切齿的悔恨之思。
我们一定会再见。大哥说的这句话不只是单纯的告别,而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无论如何,我都再想见到你。我想再见你一面。
林弥险些「啊」地叫出声来。耳畔响起大哥的声音。
林弥,上天赐予的天赋是不可限量的。
那一天,两年前,渔夫要在藩主面前举行御前渔的早晨,大哥伫足回首低喃。
天地之大,有的人除了剑道之外,对于万般诸事超越我们的理解。他们正是上天赋予非比寻常的资质的人。
然后转过身去,一去不复返。两年前,渔夫要在藩主面前举行御前渔的早晨。当时,林弥对于大哥那句话的真正意思一知半解,如今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大哥在江户这块土地,亲眼目睹了不可限量的天分。
上天赐予的天赋是不可限量的……
「喂,怎么了?你突然陷入沉默,在想什么?」
「樫井,我大哥有寄信给你吧?」
「咦?噢……一年一、两次。信中写了简单的近况和练习方法。」
透马从怀中取出一叠信。信封的收件人姓名确实是结之丞的笔迹;漂亮的字迹。
「我统统小心保存。不过,亏你晓得。师父没有对你提起任何关于我的事吧?」
「他一个字也没提。」
「你是凭直觉的吗?」
「是啊。因为你的腹部异常鼓胀。我马上就察觉到,其中装着一叠信。」
「算你厉害。你果然不是笨蛋。」
「你果然认为我是笨蛋。」
「我说了,我没有。你真是生性多疑。」
透马噤口。纸拉门上映出人影。影子移动,发出七绪的声音。
「林弥。我端茶来了。」
七绪打开纸拉门进来。吹过一阵凉风。
「就这样打开纸拉门吧,因为徐徐微风会吹进来。」
「大嫂。」
七绪像是在回应小叔的叫唤似地,往前挺出上半身。
「……听说大哥在江户教过这位樫井透马剑术。」
「哎呀。」
七绪张口结舌,眼睛目不转瞬地望向透马。
「结之丞他……哎呀,这样啊。」
白皙喉头微微一动。
「原来结之丞的弟子不是只有林弥一个人啊。」
「看来是这样没错。」
「这样啊。你也是结之丞的弟子……这样啊。」
语末尾音颤抖。林弥担心大嫂会哭出来。突如其来的丧夫之痛看似愈合,但是没有痊愈,偶然渗出血来。每当此时,七绪就必须忍耐疼痛。早知道应该以一般知己的身分,介绍透马吗?
林弥后悔自己的思虑不周。然而,七绪没有泪眼婆娑。反倒是声音和脸上露出开心的神色。
「母亲大人如果听到,不知道会多开心。樫井大人。」
「是。」
「您今晚忙吗?」
「不忙,一点也不忙。时间多的是。」
「那么,务必请您一起用晚餐。林弥、母亲大人和我几乎都不晓得结之丞在江户的情形。如果您能慢慢告诉我们,我们会无比开心。」
「大嫂,请等一下,这……」
林弥连忙起身时,透马以十分澄澈的嗓音回应:
「那是我求之不得的提议。我就不客气接受了。哎呀,其实我一直想吃一次甘露煮杂品。」
「甘露煮杂品吗?」
七绪的脸色一沉,感到不知所措。
杂品是指河里的小鱼,河鲜当中除了香鱼之外,所有小鱼一概称之为杂品。把小鱼串起来烤过之后,熬煮得又甜又咸。一箩筐是香鱼的半价,所以又称半香鱼。它是小舞的夏季菜肴,而且美味,但即使是说好听话,也称不上高档菜;是人们常在城边的小餐馆吃的庶民小吃。
「听说把肉夹出来撒在饭上面,好吃的不得了。光是听到就流口水了。」
「那也是大哥说的吗?」
「是啊。师父说另外一样,醋腌灌菜也是一绝。听说泷菜是这一带的瀑布旁才会生长的稀少蔬菜。汆烫它的茎之后,以醋提味。听说是天下一品。」
「大哥连那种事情都说了啊?」
林弥实在无法想像,个性算是沉默寡言的结之丞会提起种种故乡菜。那大概是在练习结束之后的休息闲聊。师徒坐在缘廊,师父轻声细语地告诉弟子吗?当时的天空跟今天一样,是美不胜收的晚霞吗?覆盖着淡淡的云吗……?林弥终究无法想像。
七绪微笑。
「如果是醋腌泷菜,有很多事先做好的。母亲大人非常会做这道菜。」
「那真是太好了。务必让我同桌进餐。」
「好的。我也准备甘露煮杂品吧。因为小弥也爱吃。」
她的语气雀跃。像以前一样,以小弥称呼林弥。或许是心理作祟,铁定是心理作祟,七绪全身好像忽然散发出大哥在世时的年轻气息与飞扬神采。
「好美的人。」
七绪一起身离去,透马便感叹地摇了摇头。
「在江户也难得一见的美女。不愧是师父的妻子。」
「大嫂的事情是其次,你真的要吃完饭再回去吗?」
林弥若无其事地回应,改变话题。
「没有。」
透马摇头。
「搞什么,吵着要吃杂品跟泷菜,却不吃就要回去啊?」
「菜要吃。但是,我不打算回去。」
「什么?」
「新里,不好意思,让我在这里住一阵子。」
「你说什么?!」
透马端正坐姿,两手撑地。
「我求求你。拜托。」
透马弯腰弯到额头贴在榻榻米上。
「拜托我也没用。」
「你是新里家的一家之主吧?」
「欸,形式上是啦。」
「既然这样,只要你说好,谁敢有意见。」
「我为什么得说好呢?你想想看,我们几乎素不相识,只在道场有过一面之缘。」
「无情的话别说得那么顺嘛。我们都是新里师父的弟子。可以说是同门师兄弟。就像亲兄弟一样。不接受亲兄弟的请求,岂不是有点薄情吗?」
「一派胡言。」
「新里,拜托。俗话说得好,穷鸟入怀,仁人所悯。」
「你是穷鸟吗?你是被人逼得走投无路,逃进我家的鸟吗?」
透马轻声低吟。林弥双臂环胸,吐出一口气。
「樫井,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樫井大人曾有两个儿子,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两人应该都比我们年长许多,而且体弱多病,我听说嫡子在去年秋天去世。」
「没错。次男也是一脚踏进棺材的病人。医师诊断,大概活不过今年冬天。头完全无法从枕头抬起来,所以不管是哪种蒙古大夫,都不可能误诊。」
透马尖酸刻薄地说。
「所以,家父从江户把我叫了过来。因为绝后是一家大事。」
「这么说来,你是……」
林弥不知该说什么,闭上嘴巴。
「我是妾之子。家父到江户时,第一个纳的妾就是家母。既然老狐狸精生下的两个孩子当不了继承人,代替他们继承樫井家,使樫井家延续香火就是我的使命。他们两个从小就体弱多病,所以家父想必打算及早想其他办法。等到病人两脚都踏进棺材之后,马上就提出申请,让我继承家业。这么一来,就阖家安泰了。家父打的是这种如意算盘。不过,对于老狐狸精而言,这简直岂有此理。在江户有妾生下的孩子也就罢了,他要继承家业,根本是晴天霹雳,当真像是雷劈在头上一样。着实令人同情。」
「老狐狸精是指,樫井大人的正室夫人吗?」
「她不配用正室夫人这种高贵气派的字。我不晓得她是哪个名门之后,但是个以出身为傲的讨厌女人。自从我到樫井家之后,原本就上吊的眼尾,更是变成了这样。」
透马用手指抬起两边的眼梢。林弥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来。一旦情绪失控,就笑个没完没了。林弥弯腰一直笑。
这家伙太有趣了。
「这可不好笑。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我必须称呼脾气暴躁又高傲的老太婆为母亲大人,每天被那位母亲大人叨叨絮絮地挖苦、讽刺,有时候还得挨骂,我才受不了。」
「所以你无法忍受,逃来这里吗?」
「因为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如果继续待在樫井家的话,我搞不好会一刀砍死那个老太婆。砍死她是无所谓,但是我也必须切腹。为了那种老太婆而切腹,未免愚蠢透顶,实在不合理。」
透马痛切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这世上尽是不合理的事。」
林弥又噗哧笑了出来。透马怫然不悦地说:笑什么笑?!
「有什么好笑?」
「哎呀,因为你的说法好像某个老头子。我忍不住就……」
「哼。你和那个老狐狸精一起生活三天看看。你就没办法悠哉地笑了。」
「有那么严重吗?」
「岂止严重。我的一举一动似乎都不合她的意。我不是在开玩笑,她好像真的毛发倒竖,露出一副要把人生吞活剥的眼神。那样下去的话,她迟早会从老狐狸精变成女鬼。出现在身后的不是火光,而是鬼火。新里……真正可怕的是女人心。坦白说,我了解被生灵附身的公主的心情。」
透马再度叹气。和野中面对面时看起来无所畏惧的表情完全消失。他看起来甚至像个迷路的幼童,令人放心不下。
真是个直肠子的家伙。
林弥有些肃然起敬…心想:换作是我的话……
换作是我的话,我就无法如此诚实、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心情。
将内心的情绪直接写在脸上,应该是身为武士必须慎重避免的行为。这不会受到褒奖。林弥虽然晓得,但是透马的真情流露,大快人心。林弥觉得自己好像稍微放松了心防。
「欸,虽然我也不是不了解老狐狸精的心情。」
透马第三次叹气。林弥说「是啊」,表示同意。
「不难理解啊。」
两个血脉相连的儿子;一个英年早逝,一个是不知道活不活得过今天的病人。这时,出现一名陌生的年轻人。这名年轻人身体健壮、朝气蓬勃,对于自己而言,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但身上却流着丈夫的血。必须承认丈夫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是继承人。如果不承认的话,号称家臣中首屈一指的名门——樫井家的声势便会摇摇欲坠。
林弥当然没见过樫井家的正室夫人,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认为透马想必能够稍微体会到她心中翻腾的愤怒、悲哀,以及天人交战…心想:原来女人也能成为女鬼。然而,年轻的林弥无法理解,而是讨厌、抗拒、排斥、厌恶女人心中错综复杂的晦暗情感。
「因为一知半解,所以格外棘手。一无所知反而还好一点。」
透马第四次叹气。或许是错觉,透马的脸颊一带看起来憔悴了。林弥松开还胸的双臂。
「起码告诉家里你确切的所在地。」
「咦?」
「如果不知道你在哪里,八成会引起一场大骚动。理由随便编一个都可以,至少告诉家里,你要在我家逗留一阵子。」
透马的脸颊染上喜色。
「新里,感激不尽。我会记在心上。」
「记在心上就免了,但是请你信守承诺。」
「承诺?」
「你忘了吗?你说过,近期要和我过招。」
「噢……那个啊。我当然没忘,随时奉陪。」
「真的吗?」
「我说话算数。啊,对了。我告诉樫井家,我找到了一个好的练剑对手,要暂时在这里练剑好了。嗯,这是个挺正当的理由。林弥,你不这么认为吗?」
「如果这样行得通就好了。」
「真是个冷酷的家伙。你心里在想,理由是什么都不重要,对吧?你脸上写着:反正跟我无关。」
林弥心里确实这么想。他虽然同情透马的处境,但是不至于感到难过。只要待在樫井家,每天就能无着衣食无虞的生活。应该不必为了俸禄的增减而怱喜怱忧,也能够远离看不见明天日出的焦虑。如果诸事顺遂的话,保证将来不久之后,就能坐上藩政中枢的位子。无论大娘是老狐狸精或女鬼,都站在令人艳羡的立场。林弥不能断定透马很幸运。但是,林弥不认为他悲惨到要长吁短叹的地步。每个人各自背负着重担,透马有透马的,林弥有林弥的。所以,即使心生同情,林弥心中也不会涌现怜悯,反倒是觉得愉快。尽情说丧气话的透马很好玩,十分有趣。
大哥去世之后,林弥将涌上心头的情绪和锥心之痛全部吞进肚子里,过了两年。吞进肚子不外露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一直吞在肚子里的心情和痛苦,就像万年不溶的坚冰般互相堆叠,融合成一块,在体内倾轧,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林弥捣住耳朵,忍耐那种声音。他相信除了忍耐之外,没有其他办法。然而,继承樫井家的少年却若无其事地吐露心声:
「可是啊,如果被樫井家知道去处,那个老太婆会说什么呢?……说不定她会做作地派人抬轿来接我回去。她是个有可能面不改色地做出那种事的女人。啊~,真是烦恼不完。操心过度,都快把头发拔光了。」
为什么自己不会轻蔑这种人,而是对他肃然起敬呢?为什么他的言行举止令人愉悦呢?林弥摸不透自己的心情,威到有些困惑。
不,那种事情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
林弥站起身来,微微挺起胸膛,内心缓缓升起一股亢奋之情。盼望已久的时刻来了。
终于好不容易来了。我等了好久。
他俯看依然坐着的透马。
「那么,请你当我的对手吧。」
「现在吗?」
「现在马上。」
透马将茶一饮而尽,佣懒地摇了摇头。
「新里,我不敢大声嚷嚷,但我肚子好饿。饿到快死了。」
「但你看起来不像是快要死了。」
「就算看起来不像,事实就是那样。你也是刚练习完回家,肚子饿了吧?」
「欸……确实饿了。」
「对吧?既然这样,吃饱饭后再过招也不迟吧?时间多的是,你不用猴急。」
「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再过不久,就是傍晚了。你打算在庭院焚烧篝火练剑吗?」
尽管仍有一丝夏日气息,但是季节确实更迭了。昼短夜长,庭院的角落开始形成阴暗。
透马轻轻咂嘴。
「那,明天天亮之后再练也行……」
「我又不晓得明天你在不在我家。说不定接你回去的轿子今晚就来了。」
「别说那种触楣头的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没想到你这人心肠很坏。」
「我只是不想延后,让自己后悔而已。」
「原来你曾经因为延后而后悔过啊。」
「樫井。」
「怎样?」
「只比一场也好,陪我练习,拜托你。」
这次换林弥深深低头恳求。透马表情扭曲。
「好啦,笨蛋。动作不必那么夸张。」
「你刚才还是不是动作夸张地低头鞠躬。戏剧张力十足唷。」
「演戏?胡说八道,我是真心的在请求你。」
「我也是真心的啊。如果错过『这次』,说不定就没有『下次』了。」
纵然是妾生下的孩子,如果透马是家臣之长樫井的亲生骨肉,和林弥之间的身分相差悬殊,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虽然如今在同一个屋檐下面对面,但是彼此之间迟早会产生一道厚实的隔阂,连背影都看不见。无论怎么努力也跨越不了的隔阂,到时候就来不及了。除非透马心血来潮,否则和他过招想都不用想。林弥向他下战帖更是做白日梦,那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行为。
如今,还能自由行动。现在还能不像大人一样,不囿于身分和出身地率性而活,还有随着自己的想法行动的余地。如今还来得及。
如果错过这次,就没有下次了。
「樫井,拜托你。」
「我知道了。」
透马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细绳,马上绑住袖口,脱掉布袜打赤脚。
「好,出招吧。武器是竹剑。」
「嗯。」
两人来到庭院,林弥将竹剑递给透马。井旁边是一片与助细心耕作的田,紫黑色的茄子渐渐溶入变浓的黑暗中。尽管如此,被太阳晒干的泥土仍在黑暗中绽放些许的白。将那片田的侧边整平压实,做成练习场的是大哥结之丞。大哥不在之后,林弥一直独自在这个地方,好久没和人以竹剑交手。
林弥也打赤脚,系上束衣袖的带子,施行一礼,架起竹剑。朴树枝桠在头顶上伸展,随风摇曳。渔夫开始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鱼时,朴树会开出芳香宜人的白花。有亲戚劝告:花谢时不好看,这种树不适合种在武士家的庭院,但是母亲都势喜爱艳丽的花色,坚决不肯砍树。
枝头开的花朵早已凋谢,繁茂的树叶也露出凋零的征兆,开始变色。
唔。
林弥屏住气息。之前亢奋中带有平静的情绪开始激动:心跳加速,握住刀柄的手心冒汗,腋下和太阳穴也冒汗,汗水沿着背脊流下。大地的余温从打赤脚的脚底板传上来。
这是……什么感觉呢?
一种和剧烈的心跳重叠,接近惊愕的情绪在体内奔窜。
透马架起竹剑,对准林弥的眉心,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腰杆打直,双脚稳稳地踩在地上。仿佛呼吸和气息都在竹剑后面消失。尽管如此,林弥也感觉到某种柔韧而强大的东西挡在眼前。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透马毫无破绽。一点也没有引诱对手露出破绽的强硬态度。但相对地,也完全没有能够趁虚而入的缝隙。林弥总觉得,不管怎么进攻,剑都会被弹回来。
林弥试着缩短一步的间隔。
透马不为所动,好像不把林弥的动作放在眼里。
台起一阵风,吹动朴树枝。林弥闻到照理说早已凋谢的花香。
怎么办?进攻吗?等待吗?
林弥问自己。
等待、接剑、承受、回击。制胜的机会不是盲目地去抓取,而是冷静地制造。大哥如此教他。
林弥,你看。
大哥说。
采守势的剑法是用观察的,观察对手的剑的动作。借此,能够看清自己该采取的作法。
我能等吗?我能够保持冷静地等吗?
口中干渴刺痛。茅蜩的叫声从头顶上传来,听惯了、平常不会在意的叫声格外刺耳。
可恶!
林弥拼命压抑想要后退的双腿。如果自己进攻,剑铁定会被弹回来。如果透马进攻……自己能够挡回去吗?接得住他的剑吗?承受得住吗?能够回击吗?
刚才汗水流过的背部一阵凉意。
「看招!」
透马忽然动了,他蹬地跳跃。下一秒钟,竹剑从林弥的侧面袭击而来。林弥以为自己勉强避开了的那一刹那,下一击从头顶上势力万钧地下击。林弥双膝着地,即将中剑之前架开了那一剑,手掌麻痹。没有时间调整呼吸。透马的竹剑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自由自在地移动,露出獠牙。
好快。
看不见。
根本没时间引诱他露出破绽。完全没有引诱他露出破绽的余力。避开逼近的剑、接剑。光是如此就已竭尽全力,转眼间枫出大量的汗水。全身上下大汗淋漓,喉咙发烫。头上没有绑用来挡住汗水的头巾,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渗入眼中。林弥甩一甩头,甩开汗水。透马的双腿紧贴地面,往前移动一步。
来了。
剑尖从眼前消失。身体旋转,竹剑下劈,几乎是出自下意识的动作。那把竹剑随着沉重的感觉被往上拨,重心不稳,背部撞上树干。不知不觉间,自己被逼进了练习场的角落。
「哦~」
透马收脚,轻呼一声。
「回击了吗?」
一副意外的口吻。透马虽然不像林弥汗如雨下,但额头上也冒出汗珠。
「不愧是师父的弟弟。」
「原来你认为我会承受不住。」
「是啊。因为目前为止,没有人回击过我。」
「野中先生对你回击了唷。」
「噢,那位大叔啊。」
透马咧嘴一笑。
「那不是认真的。」
「你的意思是,你放水了吗?」
「放了相当多水。因为我觉得让他在弟子面前出糗不甚妥当。而且也用不着没事得罪人。」
「当时鬼扯了一大堆,亏你好意思说当时放水了。」
林弥依然架着竹剑,对准透马的眉心,往右运步。透马的剑尖追着林弥缓缓移动。
「所以我说……」
透马低喃道。
「你是第一个。」
「天晓得」,林弥也在口中呢喃。
从下往上挥舞的剑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往下砍,然后往旁边一挥。倘若透马没有收脚,连续出招的话,自己就躲不掉了。他应该能够轻易地打倒重心不稳的林弥。
他为何收脚了呢?
不可能是故意的,他八成也没有手下留情。如今残留在手上的麻痹,告诉自己透马是来真的,那是使出全力的一击。不是在玩,而且毫不留情。
既然如此,为何?
脑海中浮现一个答案。
他吃惊了吗?
自己卯足全力的一击被回击,让他吓到了。他因为惊吓而下意识地收脚,发出惊呼。是这么一回事吗?是这么一回事吗?
竟敢耍我?!
透马心高气傲,态度傲慢。林弥心想:他竟敢耍我?!然而,不知为何,气愤的情绪只涌上心头一秒钟,旋即像泡沫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喜悦。心痒难搔,浑身发烫。
自己防守住了透马卯足全力的一击。自己能够回击了。身体迅速移动,挡住了神速的剑。
从脸颊滑落的汗水令人威到愉快。
不用害怕,不用震慑于透马的气势,反而要乐在其中。自己遇见这么强的对手,正在和他交剑,我想享受这份幸运。那时候第一次看见透马的剑术,一股脑地赖在内心深处不走的欢喜之情,如今,发出更加浓厚的气味,包覆全身。
呼吸调匀。心跳平静下来。不可思议的是,连汗水都干了。茅蜩飞向暮色迟迟的天空,透明的翅膀捕捉日落余辉闪烁。那阵光掠过眼角的那一瞬间,耳边响起风响,原来是透马进攻了,身体立刻产生反应往左一跃。一边跳开,一边以右手挥剑,瞄准透马的身体反击。虽然被他轻易地架开了,但是林弥看见了他架开一击之后,重新架剑,将竹剑移到上方时,腋下露出的破绽。透马第一次露出一丝破绽。
逮到了。
林弥发出呐喊,踏步上前,打算直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攻击透马的腋下……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透马也和林弥同时踏步而来。竹剑发出撞击声响。顿时,一阵闷闷的冲击力道从手臂窜至脑门。刀柄从指尖被夺走,手腕感觉到重击。
林弥听见咚一声;意识到那是竹剑掉落地面的声音时,自己按住手腕,跪在地上,右手臂完全麻痹了。他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我输了。」
原本止住的汗水一口气冒出来,连口中都分泌唾液。
透马拾起掉在地上的竹剑,向林弥一鞠躬。似乎是表示今天到此为止的意思。林弥站起身来,接过竹剑,也回一礼。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林弥直接发问。他耐不住想问清楚的心情。手肘以下依旧麻痹,透马确实以漂亮的一剑,击中了前臂,但是林弥无法掌握他使剑的动作。
「神秘剑招吗?」
「怎么可能。」
透马一面解开绑住袖口的绳索收入怀中,一面摇头。
「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只是利用对手冲过来的力道,缠住对方的剑架开,然后……」
透马噤口,瞄了林弥一眼。
「师父没有教你吗?」
「大哥教你的吗?」
「是啊。看来你还不会。」
「嗯……我不会。大哥大概认为,要教我还嫌太早。」
我还有许多东西非教你不可。重头戏还在后头,你要谨记在心。
这是大哥和自己说的最后一段话。当时,林弥相信「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向大哥讨教,但没想到在平静流逝的时光中,原本应该从结之丞身上学到的许多事物,竟在夏季的一夕之间烟消云散了。被人斩断的兄弟情缘、被人夺走的事物份量,令林弥再度屏住呼吸。
叹气的反倒是透马。他的视线在朴树枝头一带游移。
「师父他……在离开江户之前,只教过我一次招式。他大概认为,那是最后一次能够仔细指点我的机会了。他说,原本想等我手腕有足够的力气之后再教我,但是迫于无奈,只好让我先学会招式,之后再自己磨练。除了剑术之外,我也以自己的方式,研习了所有师父教的事物。事情就是这样。」
「你没有在其他地方学剑吗?」
「我去了两、三间道场学剑。但是,我只承认师父是师父。其他的……」
透马以单手挥舞竹剑。看起来不是多么剧烈的动作,但是破空的风声凌厉。
「都是伪君子。」
「伪君子?」
「没错。尽是冒牌货、仿冒者。嘴巴上说得冠冕堂皇,但是一心只想着明哲保身和欲望。师父教导我:真正的剑士不是擅于使剑的人,而是有谦卑心,并且寻找如何不辱没自己的剑道,生活下去的人。师父说,在他离开之后,我要拜那种剑士为师。但是,那种人怎么找也找不到。只会一天到晚把道场的礼法、面子、流派的名声挂在嘴上,却没有人虚怀若谷,并且放下身段,面对自己的剑道。嚣张跋扈的尽是一群庸俗之辈。」
「这样啊……」
林弥震慑于透马的严肃语气,稍微开口应了一句。自从结之丞离开江户之后,透马在一群冒牌剑士的包围之下,感到越来越焦躁。他愤慨、失望、灰心、绝望,一味地钻研结之丞传授的剑法。
发生了什么事呢?大哥在江户过着怎样的生活呢?踏上小舞这块土地时,大哥在想什么呢?大哥从这名男子体内,发现了何种程度的天分呢?大哥看准了眼前的年幼少年,迟早会成为足以凌驾自己的剑士吧。
林弥,上天赐予的天赋是不可限量的。
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一切。
有太多事情我不知道。我不想无知地老去。
先前连影子都没有的念头,快速成形。
「樫井!」
林弥靠近透马一步。相对地,透马后退一步。
「干嘛?别突然大声嚷嚷。吓死人了。」
「教我刚才的剑法!」
透马皱起眉头,眉间产生清楚的皱纹。
「不行吗?」
「新里,不好意思,我不太想跟别人扯上关系。与其接近人,我宁可接近纸拉门或屏风,那样会轻松许多。」
「为什么会突然冒出纸拉门……噢,熊屋的爷爷啊?他是裱框师傅,对吧?」
「没错。因为纸拉门和屏风都很老实。工匠的手艺越好,成品就会越棒。只有不完美和不完美的半成品。怎么也没办法蒙骗过去,这一点着实有趣。没错,着实有趣。」
透马的侧脸像是打了光似地亮了起来。
「可是,你是家老的儿子。不能成为工匠。」
眉间的皱纹皱得更深。因为是五官端正的貌容,所以表情一扭曲,看起来就老了十岁、十五岁。他的表情忽然放松,眼珠子左右游移;鼻尖抽动了一下。
「什么味道?闻起来十分美味。」
「嗯?……噢,干烧杂品的味道。因为你想吃,大嫂大概正在煮。」
家中的俸禄被减少之后,除了美祢之外,请不起其他侍女,所以煮饭几乎由七绪一手包办。
透马按着肚子,向前弯了弯腰。
「香到令人受不了。肚子咕噜咕噜叫。」
无论是从说话语气或从表情,都看不出握剑时的敏锐,眉间的皱纹也消失了。透马宛如秋天傍晚的天空,瞬息万变,不会停留在一种颜色。虽然和次郎说「他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对透马提高警戒,但是林弥反倒觉得他很有趣。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变幻身影及心情,令人感到愉快,愉快的不得了。透马微微噘起嘴。
「喂,新里。」
「什么事?」
「我教你剑法,等于我是你的师父吧。」
「咦?嗯……欸,或许是那样没错。」
「那,即使我待在这个家,也不算是吃闲饭。因为我有待着不走的正当理由。」
「不,欸……理论上是那样吗?」
「是。我是前一家之主的弟子,现今一家之主的师父。对我不可怠慢。」
「没有人会想怠慢你吧?不过,我也不会想要殷勤地招待你。」
「不必殷勤地招待我。不过,如果我希望的话,会每天煮甘露煮杂品或干烧的菜给我吃吗?」
「噢,这应该不成问题。」
「那,我教你。」
「啥?」
「我代替师父教你剑法。」
透马将竹剑扛在肩上,爽朗一笑。
「代价是让我暂时待在这里。可以吧?」
「哪有什么代价不代价的,你打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吧?」
透马冷哼一声。
「我的意思是,我今后会毫不客气地在府上打扰。」
「你之前有客气过吗?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好歹也会客气一下。不管怎么说,白吃白喝会令我过意不去。不过,现在名正言顺了。也就是说,我不用客气了。」
「稍微客气一下,这里和俸禄一千石的家老家不一样。要是你拼命吃的话,马上就要喝西北风了。」
「我食量没有那么大。虽然我不会客气,但我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我起码会顾虑到这一点。」
「原来如此。那我姑且就放心了。那么,刚才流了汗,洗把脸吧。」
林弥把手搭上井的吊桶,汲取井水洗脸。清澈冰凉的水冷却了火烫的身心。
明天起令人期待。
林弥压抑兴奋的心情,他不想带着兴奋的心情握竹剑。警惕自己:如果不能认真面对心中的贪婪,透马可不会剑下留情唷。尽管如此,明天还是令人期待。
「新里。」
透马一叫,林弥抬起头来。透马笔直地站在薄暮之中。
「怎么了?」
「师父为何遇害呢?」
低沉的嗓音,使得黑暗更添阴暗。
「为何会以那种死法死去?」
林弥起身,摇了摇头。
「不晓得。」
「你不想知道真相吗?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算了吗?这样你甘心吗?」
林弥说,我不甘心。
不甘心,我想弄清大哥死亡的真相,渴盼知道真相到五内俱焚的地步。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死人不会说话。既然如此,我起码想知道大哥死亡的真相。
大哥为何、被谁、为了什么而被人杀害呢?
然而,大目付停止调查的当下,用来知道真相的方法几乎都被断绝了。和大哥的尸体一起留下的只有欠缺武士精神的污名,以及家人的叹息。
「师父不再寄信来,令我戚到奇怪,经过调查之后得知……师父遭人暗杀。武艺高超的师父竟然会遭人暗杀丧命,而且是背部被劈开。我无法相信那种事,怎么也无法相信,有人能以剑打倒师父,而且师父背对敌人。」
透马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继续说:
「所以,我才会来小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