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话 “我戴着能乐面具”

“呐、呐,水本同学。”

在图书室里,空调吹出的凉风承载着书籍独特的灰尘气味。在一旁坐着的星野遥稍稍探出身子,向我搭话。

“以前就一直这么想了呢。那个挂件,很可爱啊?”

遥指着连在笔盒上的挂件,说道。

我在笔盒的某个扣孔上系上了挂件。一般来说这种挂件应该是系在手机上的东西,但是……这也是没办法。如果是(日本的)本州的高中生的话,人手一部手机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这里“梦久岛”,情况稍微有一点不同。

要说为什么的话,那就是梦久岛是那种除了中心区域以外,手机的信号都无法到达的超乡下的地方。所以自然而然地,手机在这里不是什么“方便的文明机器”,只是“废品”而已。拿着手机的高中生才应该被当做“天然纪念物”。当然,我——水本修一也没有手机,于是不自觉地就把手上的挂件给系在了笔盒上,结果就变成了这么回事。

我把视线移向手边的笔盒。挂件的根部系着一条短短的链条,在链条上连着一个闭着眼睛,似乎睡得十分舒服的,拟人化的月牙。然后挂带上用流丽的文字写着“与月亮跳华尔兹”。

确实称得上可爱也说不定呢。不过拿到这挂件是挺久以前的事了,已经系在笔盒上半年了。仔细看的话,很多地方的涂料都脱落了,无可否认已经很旧了。

我稍稍皱起眉头。

“可爱……吗?”

然后回应我的疑问,遥上下点了很多次头。遥凝视了一下挂件,然后用她那滴溜溜的眼睛向上看着我,小声说道。

“……好想要~”

“诶?想要这个?”

遥真的这么中意这个挂件吗。对着意外反问的我,遥就像是如果现在不说的话以后就没机会似的,一个劲地拼命说道。

“嗯,我想要!呐呐呐,下次午饭我会请客的,所以水本同学,把挂件送给我吧。请给我吧。GIVE ME!”

“诶?等一下、”

当我受压于遥的迫力时,在对面的座位坐下和教科书对峙着的池上浩太,半眯着眼,怒视着遥。

“啊啊,真是的,吵死了,星野。‘为了全国模拟测试大家一起来学习吧’这么说着来邀请我们的是哪里的哪位小姐啊?”

正欠身哈腰的我在心中叫快,“Nice!浩太。”,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在浩太旁边坐下的川原夏希卷起参考书,轻轻地敲了一下浩太的头。虽然只是轻轻地一下,但是意料之外的响起了充满重量感的声音。

“好痛!干嘛啊?!”

“那是我这边的台词才对。好了啦,池上你给我闭嘴学习吧。反正学习只是附带的而已……”

“啊?这边是哪边啊?在说什么啊你?”

浩太一边摸着被敲的脑袋一边歪着头问道,夏希却焦躁地皱起眉头,一脸不高兴。

“不懂吗?说的也是,池上的话肯定不会懂的吧。不过连水本都没弄懂,我就无法理解了。看上去挺敏锐的,却意料之外的迟钝呢。”

矛头突然对准了我们。但是我无言以对。越说越冒火的夏希就呆掉似的缄口不语了。

我觉得有点奇怪,正要向夏希问缘由时,旁边的遥却呲牙咧嘴地不断说着,“再说的话就咬你哦!”,像小猫一样对着夏希发出威吓警告。

“……那个。”

我一出声,遥吓了一跳,缩紧了脖子,然后十分生硬地转向这边。对上了我的视线,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用手慌张地盖着还可以听见余音的嘴。然后,不断说着“刚刚的不算、刚刚的不算。”,拼命地摇着头。

似乎头部的疼痛消去了,浩太挪开抚摸着头的手,粗鲁地说道。

“修一。虽然不懂怎么回事。只是挂件而已嘛,给她就是了。别耽误了学习。如果下次的模拟测试考不出个好成绩来,我就不得不重新考虑我的第一志愿大学了哦!”

我被他那不争气的话语催促着,开始解开系在笔盒上的挂件。

就在这时,夏希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题,向我问道。

“呐,水本。那挂件是怎么回事啊?你又没手机,不可能是自己买的吧?”

“啊,这个吗?寄明信片时送的。”

“诶,那这是奖品咯?”

“嗯,算是吧。像这样收到什么东西还是第一次呢,所以就当做纪念系在笔盒上了。”

遥以为可以拿到挂件,一直双眼发亮,但是听到这话时,眉尖下垂,显得有点不安。

“那这不是很珍贵的东西了吗?那个,不行的话就算了。不愿意的话就直接说不愿意吧。”

我把解开的挂件交给遥,微笑着说。

“没关系。给你吧。只是作为纪念系上的而已,也并不是特别中意。”

然后,似乎扫除了她的不安。她再次展露了笑容。

遥伸出双手,这动作似乎在表示“那……可以给我了吧。”我轻轻地把挂件放在她手上,她的脸上闪过小孩子似的天真的笑容。似乎真的很高兴,在两手之间轱辘轱辘地翻弄着、仔细端详。而且还特意向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的夏希报告。

“诶呵呵~。从水本同学那拿到了。可爱吧?很可爱吧?呵呵呵。”

夏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浩太一脸疑惑,不过似乎察觉到现在应该以学习为先,“这下子终于可以集中精力学习了呢。”,说了一些平时无法想象是由他说的台词,然后注视着参考书。

不过马上就,”……呐,谁快告诉我这题怎么做吧。“

浩太的眉间刻上了深深的皱纹。

我一看到浩太在烦恼的科目就投降了。”我数学不行啊。没办法。“

朝遥望去,她还笑眯眯地凝视着挂件,摆出一副”今天已经十分满足了,所以不做其他事了。“的样子,挥了挥手放弃了。

夏希再次露骨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拿过浩太的参考书。但是,刚一看题,就气呼呼地皱起了眉头。”怎么样?很难吧?“

面对信心十足说着的浩太,夏希冷淡地告诉他。”……池上。如果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解不开的话,比起担心模拟测试的分数,应该做好留级的觉悟吧。“”什么?!“

浩太瞠目结舌。

他那目瞪口呆的样子似乎很搞笑,夏希偷偷地笑了起来。

遥看了浩太后也”啊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不对。

我是配合大家,试着笑了一下。

◆  ◆  ◆

“那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当被这么问道时,有时会为了作比较而拿其他的人或者动物来做参考。例如,他像某个明星一样沉着冷静;她好像小狗一样讨人喜爱,就像这样来形容他人。

但是,如果想借他人的形象来形容我这个人的话,那就选错对象了。虽说如此,我也不具备值得用动物来作比较的可爱或率直性格。

——我戴着“能乐面具”(注:能乐面具是日本传统艺术形式——能乐的用具,面具雕刻着各种各样的表情。)

这是对我最贴切的形容了。

这里不是我的容身之所。

有时会隐隐约约地觉得。

不是因为在日常生活里有明确的不称心。只是,不知不觉地,对于存在于此的自己,感到无可救药的违和感。

就像是不知从哪混进来的,拼图的一片零片。一眼看上去像是同伴一样,似乎哪里都有自己的容身之所……但是,绝对不是在哪都可以完美地拼合上去。独自一个被画上了不同图画,流落异乡的拼图。

我想去某个地方。

我没能去任何地方。

哪里都不存在我的容身之所,但是孤零零一个人的话十分寂寞。

——当我意识到这份寂寞时,已经戴上了能乐面具。

一般情况下,能乐面具看上去是一个无表情的面具。但是,这是错误的看法。在能乐面具那沉寂的脸底下,包含了多种多样的表情。所以通过演员的演技,可以使看上去无表情的能乐面具又笑又怒。融入周围的环境,就像变色龙一样。

我戴着的能乐面具也一样。

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察觉到我是异乡的一片拼图。

因为不想承认自己是孤零零的。

所以没主见地,迎合着周围。明明不想笑,但是却笑了;明明不至于发怒,却发怒了,然后——

虽然想哭,但是没哭。

这样的生活方式,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就连普通地呼吸这种事,也可以沉着地演绎着。

◆  ◆  ◆

对我身心不大有益的图书馆学习会结束后回到家里,母亲——节子从厨房探出头来,叫住了我。

“啊,修一。正好。你可以去码头那边接一下客人吗?她人生地不熟,所以打电话来求助了。”

我家正在经营一间叫做“小憩屋”的家庭旅馆。对于只是山高海远,没什么著名景点也没什么特产的梦久岛来说,从本州来的旅客无疑就是神明般的存在。

对于家里正在经营家庭旅馆的我来说,尤其受到这观念的影响,所以对迎接客人这种事并不觉得有什么麻烦的。

“嗯,知道了。客人的名字是什么?”

“赤城结衣小姐。”

“赤城……结衣?”

似曾相识的名字。

当我问是不是以前来过这里的客人时,母亲摇了摇头。

“是第一次来这的客人哦。再说,如果来过一次了,还会认不得路吗。”

“啊,是呢。”

“别问些奇怪的问题,快去迎接客人吧。”

似乎晚饭的准备很忙,母亲一说完,就钻进了厨房。

确实,先不说太阳快下山了,在这气温里,也不可以让客人久等。

我把书包放在玄关的一旁,就这样穿着制服掉头出去了。

我到达离家大概有五分钟路程的码头,走进那里设置的一间小巧精致的待客室,环视着寻找相似的人物。

虽然高中刚在前些日子进入了暑假阶段,但是社会还处于焦急等待长期休假的时期。在这时会乘着每天只有几趟的定点船,来这里的观光客可谓是少之又少,所以应该可以轻易地找到她。

但是,在待客室的长椅上只有一位看上去年事已高的老伯伯,正悠闲地休息着。说不定是在外面哪里等待着迎接。这么想着,我走出外面,东张西望地试着在附近寻找。然后,看到在码头的一端上端然伫立着一名女性。

虽然离得很远,但是马上就看出是本州人的那种气质。我安下心来,向着那位女性走去。

她正背对着我,眺望着茫茫大海。直直的秀发有及腰的长度,从带着清凉感的无袖西装露出的肩膀是让人惊讶的白皙。虽然脚边放着一个行李袋,但是是那种无法想象是女性旅行用的小型包包。

我走到她的身边,向还没注意到我的她说了声"不好意思。"

“!?”

她似乎很惊讶地转过头来。

年龄大概是20岁左右吧。

是一位相貌端正、具备着都市现代美的女性。

刘海梳向了一边用发夹固定着,戴着没边的眼镜。

然后,在眼镜后面,那因受惊而稍稍睁大的眼睛里——泛着泪花。

“啊……”

我发出这愚蠢的声音之后,就这样呆掉了。像是触碰到什么禁忌一样,轻率的发言产生的后悔与焦急涌上头顶。

我就这样无言地呆站着,她眯起眼睛,问“谁?”

就在那一瞬间,眼睛里的一颗泪珠沿着脸颊落了下来,但是她却不加掩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这是否就是她本来的面貌呢?不说出口也能感受得到的冷淡,给人些许严厉的感觉。她用很不客气的视线观察我后,应付式地问道。

“……看见别人哭,有这么稀奇吗?”

这句话让我意识到在毫不客气地盯着别人看的人是我,我更慌张了。总之,必须表明自己并不是什么可疑的人,也没什么恶意。

手帕。

没错,把手伸进口袋,想拿出手帕给她擦擦眼泪。这时,她似乎理解到我的用意,冷淡地说道。

“我带有手帕哦。”

然后她从自己的包包拿出手帕,把眼镜抬起一点,稍微粗鲁地擦去了眼泪。那动作是那么的坦荡,看不出一点因被窥见眼泪而应有的羞涩和不协调。

——因为很想哭,所以哭了而已。

简直就像是这么诉说着的她的身姿,对满口谎言的我来说实在太过耀眼了。

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擦去眼泪后,她就这样抛出疑问。

“……话说你是谁啊?”

我惊了一下,慌张地回答。

“啊,我叫水本修一。是从‘小憩屋’来的。请问是赤城结衣小姐……吗?”

心想“认错人的话该怎么办啊”,不过最后证明只是杞人忧天而已。她直截了当地答道“是啊”,瞟了一眼穿着制服的我后,提起放在脚边的包包。然后,

“那么走吧。”

这么说着,马上走了起来。

我追赶似的紧跟着她那毫不迷茫的步伐。突然,我意识到。

“那个,赤城小姐。”

“什么?”

赤城小姐转过头来,我战战兢兢地说。

“我家,在相反方向……”

“………………”

赤城小姐猛地停住脚步,可恨地凝视方才白走的一段路后,迅速转过身,回到我这边。就像是生气了一样,紧紧地瞪着我。

我会跟着的,快带路。

眼睛,似乎这么诉说着。

“那……那么,这边请。”

我急促地踏出步伐,赤城小姐在斜后方紧紧地跟了过来。因为没有什么对话,我觉得多少有点尴尬,所以在脑内搜索着有什么话题。不久突然想起,我把视线移向她的包包。

“那个,要我帮忙拿吗?”

想要以这句话作为对话的契机,但是,

“我自己拿就可以了,没关系。”

只用一句话就完美地摧毁了这个契机。

我为了接过包包而伸出的手只好无功而返。该不会是刚一见面就被讨厌了吧?我不安地窥视着她的脸。然后,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目不转睛地看什么啊?”

被赤城小姐狠狠地瞪了一眼。“啊,没有,没什么。”我这么说着转过身向前走去,但是心中还是有点疑惑。

(……错觉吗?)

虽然当初因为她的眼泪而仓皇失措没注意到,但是和”赤城结衣“这名字一样,那张脸也面善得不得了,感觉似乎以前遇见过。到底在哪见过呢,想着想着,答案就像是天启一样,突然从天而降。”啊!!“

我不禁叫了出来,转过身,面向赤城小姐。她稍稍扬起柳眉,有点惊讶,皱起了眉头,”这孩子,没问题吧?“,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但是我没理会,说道。”你是剧作家赤城结衣小姐!“

似曾相识也是理所当然的。

赤城结衣。在高中时刚开始剧本创作就在县举办的脚本竞赛中三年连续获得最优秀奖。在那之后也收获了以新人戏曲奖为首的各种奖项。作为新锐的剧作家,成为了最受注目的新星。由她经手脚本的作品决定要在明年春天被制作成电影。在遥以前借给我的杂志里,附上了照片、十分醒目地登载着那部作品的专题报道。因为没想到会在这种超级乡下遇到被杂志登载的大人物,所以迟迟没有发觉。

赤城小姐不耐烦地稍稍板起脸,冷淡地说。

“是啊?那又怎么了吗?”

“诶?啊,不……”

我又恢复沉默,难得对话好像成立了。不可以就此退缩,说一些她可能感兴趣的话题吧。

“那个,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和名人面对面啊。呜哇,吓了一跳。其实我参加了学校的演剧部。演剧部的成员经常说由赤城小姐经手的舞台很精彩哦?”

说着说着,掌握住了自己的节奏。和平时一样,谨慎地露出笑容继续演绎着。

“寄宿在我家这么小的家庭旅馆,是微服出行还是什么吗?”

——我戴着能乐面具。

“那个,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请不用客气吩咐我。我一定帮忙。……作为报酬可以请你给我签名吗?”

就连普通地呼吸这种事,也可以沉着地演绎着——。

当我单方面地说个不停时,就像是为了掩盖过我的话语,赤城小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愣了一下。

“我说你啊。”

她如此开口,然后说道。

“——好像喘不上气来呢?”

一句话使我愕然了,她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

“算了,人的生活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我并没想要说三道四的。”

她漠不关心地,这么补充道。

在途中,我就连说了什么话也不太记得了。伴随着像是破旧的钟在脑袋里被“咚咚”地敲响着的心情,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我家——家庭旅馆"小憩屋"的门前,”请进。“我招呼她进屋去。”是赤城小姐吗?欢迎光临。恭候大驾。“

从屋里出来的母亲,如此招呼着赤城小姐。赤城小姐点头致意,用冷淡的语气说了声”承蒙照顾“。”修一,领赤城小姐到‘萤之间’“

我回应母亲后,和赤城小姐一起走上楼梯。在二楼转角的房间就是”萤之间“。是一间沉寂的和室。虽然只有六畳左右这么宽广,但是从窗户可以一览大海,是深受客人好评的房间。”那我先告辞了,请随意。“

说完正准备离去,赤城小姐却叫住了我。”啊啊,等一下。我听说这岛上有块叫’天尽岩‘的岩石,你知道吗?“”诶?……哎,我知道,有什么事吗?“

在梦久岛西边一个小海湾,有一块全长接近十米的大岩石,被称作”天尽岩“。虽然不是什么旅游胜地,但是从古代就传说海神寄宿在天尽岩里。岩石作为这座岛的守护神一样的存在,一直被人们珍惜着。在那里,岛民每年都会举办海上安全·丰渔祈愿的仪式。正在做渔夫的父亲——晴男也从未缺席地参加了。”我想去一下天尽岩那个地方。“”诶,去天尽岩?……请问,是现在去吗?“

我望向窗外。因为正值盛夏所以天空还很明亮,但是徒步走去天尽岩要花三十分钟左右啊。到时太阳估计也下山了吧。

“距离挺远的,可能天会暗下来哦?”

“没关系。”

十分明白的语气。就算提议明天再去也是白费力气吧。我在内心耸了耸肩,“稍等一下”留下一段话,暂且离开房间。从一楼拿来地图回到“萤之间”,她看着我手上的地图,稍微皱了皱眉头。

“?”

虽然我觉得有点奇怪,总之先把地图平铺在桌子上,开始说明路线。

……说实话,是我想把现场导游这种事弃之不顾,一个人在房间里静一静。她若无其事说的一句话,仍然留在我心中挥之不去。

——好像喘不上气来呢?

感觉全都被看穿了。第一次碰上这种事。不明所以的不安涌上来,积蓄着阴暗的疲劳感。

“——路线差不多就这样了。走三十分钟就到了。”

结束了就算人生地不熟的人也能够充分理解的、热情细致的说明,我抬起头,问“明白了吗?”

赤城小姐立刻回答。

“不明白。”

自以为已经很详细地说明了,甚至感受到些许满足感,所以我在一瞬间没弄明白这一句话的意思,眨了眨眼。这时,她咬着嘴唇别过脸去,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啊。”

“诶?”

我探出身子,她脸稍微发红地死瞪着我,大声喊道。

“我、我是路痴啊!只是用地图说明的话怎么可能会懂啊!!”

…………呃,就算这么说啊。

赤城小姐半眯着眼盯着我,说。

“跟我一起来,你带路。”

“诶?”

她把桌上那张对自己没价值的地图翻过来,从包包里拿出签字笔写了起来。一写完用“像是蚯蚓一样的字”就足以表现的东西,就气势汹汹地递到我胸前说道。

“……你说过的吧?报酬用签名。”

在通往天尽岩的路上,我们终究没什么对话,静静地前进着。因为气温下降了不少,所以并不像中午那样只是走路就会冒汗。过了一会儿,到达目的地天尽岩时,天空的颜色如当初所料,变成了淡淡的群青色。

天尽岩位于海湾的顶端,就像是展望着大海一样耸立着。乍看像是尼斯湖水怪抬着头似的,根据观察方法的不同会摆出各种讨人喜爱的姿势,所以岛民中也有人称天尽岩为“恐龙岩”。

天尽岩所处的海湾只有巴掌大的大小。陆地就像要把海的一部分给搂住一样,伸展着两端,收缩了视界,使得沙滩也只能勉强地扩展开来。自然而然,来梦久岛这座二流孤岛游玩的旅客,看都不看一下既不是旅游胜地、也不适合游泳的这里,就向着在岛屿东部扩建的海水浴场走去。当地人也有避免在海神膝下骚动的默契,所以这里总是恬静得有些寂寥。

我告诉赤城小姐那就是天尽岩。她伫立在沙滩之上,静静地眺望着天尽岩以及在后面伸展开的大海。本来我只打算带路而已,但是不知为何失去了从她身边离开的时机。在旁边无所事事地站着,不经意间窥见她的侧脸。

赤城小姐浮现出凛然宁静的表情,但是双瞳看上去像是笼罩着些许阴霾。她心中似乎有某些感情交错萦绕着,不过我无法推测出是什么感情。

沉默地过了一会儿,赤城小姐暂且满足了,叹了口气。难以忍受沉默的我放下心来,向她抛出率直的疑问。

“那个,您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又不是什么旅游胜地,我觉得这里并不是那种值得刚一上岛就来参观的地方……”

听到这个问题,她稍微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这里的传闻吗?明明是岛上的居民?”

接着,摆出一副不愉快的脸自言自语。

“怎么回事啊。那难道完全是谣言吗?亏我还特地来到这里……”

赤城小姐发着牢骚,我谨慎地向她搭话。

“……那个,赤城小姐?”

她不耐烦地向我瞥了一眼,就像在说”真拿你没办法“,张嘴说明。”流传着与这里有关的传闻呢。应该说是抱有厌世观的人呢,还是在这世上找不到容身之所的人呢,在这里诵念某种咒文的话,寄宿于天尽岩的海神就会带领那个人回到本来的容身之所……就是这种稍微带点童话色彩的传闻。虽然只是不经意间从深夜广播中听到的传闻,但是觉着挺有趣的,说不定可以作为新作的素材。于是就趁着休假顺便来这里取材了。不过连当地人都不知道的话,看来似乎是某人随便捏造的谣言呢。“

一直无趣地说着话的赤城小姐突然沉默下来。”……哎呀。就算是谣言,也不可以对你做太详细的说明呢。故事就到此为止。“”诶?为什么?“

她透过眼镜紧紧地盯着诧异的我,用沉着的语气编织着话语。”为什么…吗?因为你啊,有一种危险的感觉。虽然可能只是谣言,不过大意地告诉了你咒文的话——真的,你似乎就会呼地一声消失掉。“”……………………“

又来了。

那种言行,就像是看穿了我的一切。

能够在他人面前哭泣的她,我觉得十分的耀眼。

她那一根筋的性格,我很羡慕。

戴着能乐面具的我绝对不可能拥有的东西,她却觉得理所当然地拥有着。我,甚至对她抱有憧憬之情。

我明白了,之前一直感受到的那股不明所以的不安的真面目。一看到耀眼的她,我的能乐面具似乎就陷落于一种被全盘否定的心境。

说实话——

我,很害怕她。

◆  ◆  ◆

应考生真是各种够呛的了。明明已经暑假了,却陷入了不得不到学校那连空调都没有的教室里接受全国模试的窘境。

在第一场的英语模试结束时,我的脑浆都已经煮开了。一想到还有下一场的数学、以及明天的国语、地理、历史和理科的模试在等着我,心情就忧郁起来。大概是这种注意力不集中的状态的缘故吧,在午休时我不小心说漏了嘴。

“——诶诶?!赤城老师住在水本那里?!”

发出这足以撼动教室的声音的人是夏希。感觉到不明所以的同学的视线集中到我们这边,我慌张地劝说夏希冷静下来。

梦久岛是个小岛,所以传闻一下子就会传开。对繁忙的赤城小姐来说,这次应该是难得的休假,如果被听到传闻的岛民用好奇的视线注视着的话,除了添麻烦还能是什么啊。

我太大意了。

不应该说些多余的话啊,我在心里反省着。

“赤城小姐……是那个剧作家赤城结衣小姐,吗?”

遥意料之外地用冷静的语气,向我确认道。我原本是在从她借来的杂志上了解到“剧作家-赤城结衣”的。而且又是同属演剧部,我还以为她是赤城小姐的粉丝所以才说了出来,难道不是吗?

我问了问缘由,原来夏希才是赤城小姐的忠实粉丝,在她的影响下遥也变得有点感兴趣了,似乎就是这么回事。话说回来确实如此,在制作我们自己的创作剧时,身为部长的夏希率先担当起脚本的任务,现在看上去有很多地方带有赤城小姐的影子。

“诶,什么?赤城是谁啊?”

明明同属演剧部,但是浩太却毫不知情。夏希无视浩太的提问,用简直像是要咬住我的气势问道。

“水本,中午的社团活动,你会参加的吧?!”

“诶?呃、嗯。”

“那你事先和赤城老师交涉一下,请她过来吧!”

事出突然,我吃惊地睁大眼睛。

“这太乱来了——”

但是夏希没听进去,昂然地断定。

“这是部长命令!!”

第一天模试日程结束后的中午,我先回了趟家,敲了敲赤城小姐投宿的房间的门。本来以为反正应该出门了吧,意外地房内传来简短的回应“请进”。我犹豫了一瞬,慢慢地打开门。

在房内,身穿朴素的衬衫和长裙的赤城小姐靠着窗边的墙壁,正在读着文库本。她托了托眼镜,和我对上了眼睛,“啊啊,是你啊。”轻声说道。

“别傻站在那,进来吧?不然冷气会失效的。”

被她如此催促,我慌张地关上门,进了房间。房内冷飕飕的。明明好不容易来到被大自然包围的梦久岛,却闷在开着空调的房间读书,总觉得这样有点不健康。不过我很清楚如果开口说出这种想法的话,她也只会回答“那是我的事吧”吧,所以我决定保持沉默。

赤城小姐合上文库本,放在伸直的膝盖上,“然后?有什么事吗?”,向我问道。

“那个,我有个朋友叫川原夏希,正在做演剧部的部长,她是赤城小姐的忠实粉丝呢。然后她说,如果赤城小姐有空的话,想让您作为特别嘉宾,在下午的社团活动招待您……”

“诶~。也就是说,你向朋友们散布我来这座岛的事了吗?”

和料想的一样,她用责备的眼光看着我。我摇着头,开始辩解。

“没有,怎么会散布呢。我叮嘱他们别说出去了,而且川原同学也十分叮咛地嘱咐部员们了,所以不会糟蹋掉赤城小姐的休假的。”

虽然叮嘱过了,但是部员们可以贯彻这一命令到什么程度就只有天知道了。而且,就算包括今天,赤城小姐也只会在这座岛上再逗留三夜而已,所以我觉得在这期间传闻传播不开来。

我被赤城小姐用可疑的眼神盯着,冒出了冷汗。但是过了一会,她似乎姑且同意了,移开视线。接着摆出一副思虑的表情嘟哝着,“学校吗……”

“嗯,可以哦。一起去吧。”

“诶?”

说实话,我以为铁定会被拒绝的,所以瞪大眼睛,回看着她。赤城小姐半眯着眼看着我,说。

“什么啊?不是你邀请我的吗?”

“啊……不,虽然是这样。我还以为一定会被拒绝的。”

说出口后发觉刚刚的发言很失礼,变得有点不安,但是她依然很平静。

“嗯,算了,说的也是。如果是‘大家一起在咖啡厅愉快地聊天吧’这样的邀请的话,我应该会拒绝吧……不过如果地点是学校的话,就有点在意想去看看呢。””你喜欢学校吗?“

我问道。赤城小姐愣了一下,直眨眼睛看着我。”怎么可能!“

大声地付之一笑。”我从来没喜欢过学校。那个地方,你看,不是一个异样的空间吗?同龄的人穿着相同的衣服群聚于同一个教室,那简直就像是——没错,像是蝙蝠的集群一样。休息的时间也是群聚在一起。对话也是相似的超音波。是老师一声令下就会群集而飞的蝙蝠集团……。我一看到那情形,整个人就会冷掉。装作没发觉的话就可以安然度日,不过正是因为学校是那种受束缚的地方,才会考虑到这种多余的事。怎么可能以这种状态享受学校的生活?“”那么,为什么答应要来呢?“

我提出单纯的疑问。她直截了当地回答说只是感兴趣。”虽然我在上学的时候想的尽是这种无所谓的事情,但是现在我想知道那里呈现着怎样风景呢。难得有机会可以堂堂正正地进入名为学校的排他性空间,所以想顺便看看。“

赤城小姐说到这份上,突然问我。”呐,你,在学校开心吗?“

戴着对应这一问题的”能乐面具“,我的回答已经显而易见。我就像是带有不完全的条件反射,回答了她的问题。”——诶?我很开心哦。“”真的?“

赤城小姐不信任地眯起眼继续说。”我觉得啊,你和我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呢。“

听到这话,我想“怎么可能”。

我既不能像她一样把自己的感受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又不能在他人面前率直地哭泣。

就算想变得像她一样,也没办法。这就是我。

与其说我和她相似,还不如说我站在相反的一极。

赤城小姐没有注意我的想法,稍稍皱起眉头似乎在思考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竖起食指说“没错没错”,指着我。

“你给人的印象是猫头鹰呢。”

“猫头鹰?”

意料之外的发言,使我惊奇地睁大眼睛。

“没错,猫头鹰。就是那种不知道从哪误闯来的,赖在洞窟不走的猫头鹰。活动时间和蝙蝠一样,也可以在天空飞翔。但是绝对无法和大家相容,就是这种迷路的猫头鹰的印象。……怎么样?能够理解吗?” 

她的话太抽象了,我无法轻易赞同。我可以确信的只有一件事。

“不过,说我是猫头鹰,还不如——”

不小心说出口来,我慌张地闭上了嘴巴。但是为时已晚。赤城小姐兴趣盎然地窥视着我。

“比起猫头鹰,还不如什么?”

“啊,不。没什么。”

我想敷衍了事,但是赤城小姐竖起柳眉,生气地说。

“什么啊这是?我说啊,说话说到一半的话让人很火大呢。要说的话就说完,不说的话就别说。要怎么样明明白白说吧。”

我叹了口气,马上回答。

“那么不说。”

“…………把没说完的话说完。不然我不去学校了。”

太不讲道理了,虽然如此,最后一句话确实起到了效果。

夏希已经认定赤城小姐会来学校,正自掏腰包出去买茶点呢。是赤城小姐自己拒绝的话还好,如果被别人知道是因为我得罪了她使她来不成的话,都不知道会被怎么处置。不对,在这之前,直觉告诉我必须先逃过面前一直紧紧瞪着我的赤城小姐的追究。

我长叹一口气,死了心开口说。

“那个,对我来说,比起猫头鹰——用能乐面具来形容会更贴切。”

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和别人说。

不过,根据这么点零碎的话语不可能传达出我一直抱有的情感,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能乐面具?”

赤城小姐一如所料,疑惑地歪着脑袋。但是没多久。摆出一副就像是迷雾散尽一样的表情,“啊哈”地笑着说。

“原来如此,能乐面具呢!确实比猫头鹰更巧妙呢。和你那喘不上气的形象很相称呢!”

赤城小姐似乎觉得十分有趣,十分直率地捧腹大笑起来。那笑声并不是为了轻蔑或者愚弄他人,没有掺杂任何其他动机,是十分纯粹的笑声。我还是第一次遇见像这样开怀大笑的人,说实话,有点手足无措。

“能乐面具吗。啊哈,讨厌。太好笑了。但是啊,大家登演的是现代剧的舞台哦?只有你戴着能乐面具,你想扮演什么角色啊?无论选择什么角色都一样。你上错舞台了哦。怪不得会喘不过气来呢。——啊啊,但是真的,能乐面具这个形容真是杰作啊。呵呵。”

她的话语,看穿了我的一切,所以很可怕。

她的话语,理解了我的一切,所以很温暖。

但是,我聆听着她那欢快的笑声,心情十分舒畅,以至于这些感情和感慨都变得无所谓了。

我宛如处于梦境一般,注视着开怀欢笑的她——。

◆  ◆  ◆

“是,是本人啊……”

以夏希这句感叹之词为始,那天的社团活动开始了。

演剧部总共有十一名部员。登台表演的话是比较凄凉的人数,但是我们的高中全校学生还不到两百人,是规模很小的高中,所以我们社团的人数相对来说挺多的了。不过,也是多亏了小规模学校特有的规定——“允许社团兼并”。

大概是因为夏希见到赤城小姐太高兴了,一改往常,兴奋得忘乎所以。平时演剧部进行练习的场地是搬走桌子和椅子后的空闲教室。在空闲教室的窗边,摆放放着特意从会议室借来的铮亮的叠椅。夏希让赤城小姐坐在叠椅上,然后把用职员室的咖啡机冲好的咖啡和自掏腰包买的茶点递给她。

赤城小姐似乎感到有些为难,说了句“不用这么费心也没关系哦。”然后她就跟向我说的一样,像是在感受着学校的氛围,时而环视周围时而做深呼吸。

大概夏希预先叮嘱部员们别做一些添麻烦的事吧。到现在为止还没发生包围赤城小姐的签名攻势什么的,大家都只是远远围着她观望着。

和其他部员一样,我也在教室入口附近窥视着她的样子,然后浩太靠到我的旁边。

“喂喂,那个人真的是赤城什么的剧作家吗?我还以为是上了年纪大婶呢,这也太年轻了吧?”

我夸张地叹了口气,斜视着浩太说。

“不是赤城什么的,是赤城结衣。听说是二十三岁呢。”

“呜哇,真的假的?明明这么年轻却当上了卖座的剧作家吗?再说,那容貌和风姿太犯规了吧。说是剧作家,还不如说是舞台演员吧?呐,你也这么认为吧?”

我应声把视线移回赤城小姐。

确实,她是那种一不留神就会被迷住的美女。虽然因为没有化妆欠缺了舞台演员的那种华丽的印象,但是如果添上魅力十足的妆扮和服装的话应该毫不逊色于演员吧。

“啊,确实。向陌生人介绍说是演员的话,对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吧。因为赤城小姐真的是个大美女呢。”

一说完,就在旁边和其他部员一起整理着小道具的遥无法置若罔闻,气冲冲地回过头来。

遥马上站起来,就像是威吓着镜子映射出来的自己的小动物一样,一口气把脸逼过来。

“但、但是啊!这么漂亮的美女,绝对有男朋友的吧!?”

我被这迫力压倒,身子稍稍向后仰。

“诶?啊……有没有呢?”

“绝对有的!!”

遥激动地断言。浩太不满地向她搭话。

“你为什么可以这么断定啊?”

“女人的直觉!”

一句话让浩太闭上了嘴巴,接着转向我,更激动地说道。

“而且啊,过多几天她就要回去了吧?!所以说啊,被美女迷住虽然没什么……不对,其实也不可以,必须在被迷住后就却步,如果认真起来的话只会让自己受伤而已。她就是这样的存在吧?对吧?!”

“诶?这个……是、是吧。”

“是吧?!”

遥露出笑容,就像在说“好,满足了。”,哼着歌回去整理小道具。

我和浩太都目瞪口呆,互相对看了下,同时耸了耸肩。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某个人的视线,转向那边。接着,对上了赤城小姐不愉快的视线。她没有别开视线,就像是要观察我一样一直紧紧盯着我。

“——好的,继续昨天的排练了哦。大家快准备下。”

夏希通知道。然后向赤城小姐请示。

“那个,赤城老师。我们现在正在排练改编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现代风创作剧,对我们三年级来说是最后的舞台表演了。如果可以的话,能听一听老师的观后感吗?”

就在夏希和赤城小姐交谈的时候,我自己开始着手练习的准备。是因为三年级要以这部舞台剧从演剧部毕业的原因吗,我被授予了罗密欧这样的重要角色。

一开始部员们都很在意赤城小姐,排练得很生硬,但是似乎渐渐就习惯了。因为演剧部的人数少的缘故,对上下关系没有严厉要求。在一个人雄赳气昂的夏希部长身边,和往常一样在和睦友好的气氛下进行着练习。

然后突然,教室里响起大大的叹息声。因为大家都在安静地进行着排练,所以那声叹息越发引人注目。

向叹气声的方向看去,不用说正是观望着练习场景的赤城小姐。她有点遗憾地摇了摇头。

“那个……赤城老师。”

夏希刚要请教的时候,赤城小姐从椅子站起来,明明白白地说道。

“不好意思,我要先失陪了。关于戏剧……对高中生来说应该算是及格吧?感觉稍微欠缺了点紧张感,所以我觉得那方面好好磋商一下会比较好呢。就这样,加油吧。”

说完要说的话,正准备离去。夏希慌忙地上前阻止。

“请、请等一下,赤城老师!那个,有什么让您不快了吗?”

“嗯?啊,没有,并不是你们的原因,不用在意。还期待着现在的话应该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呢……果然学校,就只能像是洞窟一样呢。因为没有继续逗留的意义了,所以回去而已。”

赤城小姐就这样说出一些只有我才能理解的话后,顺路向我走来。在我脸前停下来,用和之前一样看上去很不爽的眼神,看着我说。

“然后,对你有点失望。还以为我们可以谈得来呢,但是你在学校不是很完美地演绎着吗?——你,一眼看去和蝙蝠没两样哦。”

“诶……”

我愕然了。突然,遥插进我们之间。就像是要庇护我一样挡住赤城小姐,激动地叫道。

“等下,这算什么啊!这是坏话吗?!这是坏话吧!!为什么水本同学一定要被说坏话啊!仔细看的话,蝙蝠不也挺可爱的吗!!”

或许是感觉到气氛变紧张了吧。遥作出了莫名其妙的反驳。

赤城小姐皱起眉头,好像在说“这孩子怎么了?”,但是忽然领会到了什么似的,瞥了我一眼,张嘴发出“啊啊”的声音。

“原来如此,这么一回事吗。你加入演剧部,该不会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吧?虽然动机不纯呢……也罢,像这样直率的孩子,我也不讨厌呢。”

听到这番话,遥一瞬间连耳朵都红了起来。”你、你你你在说什么啊?!才不是、“”啊拉?不对吗?“”啊呜“的一声,遥闭上嘴,回头看着我。然后,”不是,因为,在这里……“,嘟哝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神情慌张。接着,她低下通红的脸,一语不发了。

我有点担心,窥探着遥的脸。她向上瞅了我一眼,接着眼睛燃起决意的火光。遥握紧双拳,然后在下一瞬间,自暴自弃似的说道。”——虽然一点不对也没有!!“

喊出了有点古怪的语句。

周围女部员哇啦哇啦地欢呼起来,而且不知为何向我投来充满期待的视线。

…………不是,那个,什么事啊?

就这样,在莫名其妙喧嚣起来的氛围中,只有赤城小姐满不在乎地说了声再见,离开了教室。

傍晚,社团活动结束后我马上回了家,拜访了赤城小姐的房间。

她依旧保持着和白天一样的姿势读着书。我以为她会有什么话对我说,但是她一直看着文库本,瞄也不瞄我一眼。

我无所事事地在房间的角落坐下,怯生生地问道。

“那个,赤城小姐。刚才为什么这么急着回来啊?”

“——理由在那里说过了吧。别让我再说一次。”

赤城小姐翻着文库本的书页,冷淡地说道。

我感到无所适从的困惑,但还是开口想继续对话。

“在那之后真够呛的哦?星野同学情绪非常低落,其他女孩子也莫名其妙地喝倒彩。川原同学还逼问是不是我害你回去的。要平息那场面着实费了一番工夫。”

默不作声地听着我说话的赤城小姐突然啪的一声合上文库本,深深叹了口气。恶狠狠地瞥了我一眼,不容分说地说。

“出去。”

“——诶?”

“没听到吗?叫你出去啊。”

她站起来抓住我的手腕,粗暴地强拉我到门那边。我慌张地说。

“那个,我说了什么令你不快吗?如果是的话请告诉我吧——”

我被推赶到房外去。本来以为门会马上就关上,但是赤城小姐在房间入口处低着头,用细微的声音说。

“——抱歉。没那回事。只是,你现在呆在旁边的话,我就会到处乱发脾气似的。不好意思,让我静一静。”

一说完,她静静地关上了门。

在那时,我看到的是——

隐藏于眼镜后面的,她那寂寞的眼睛。

◆  ◆  ◆

拿到了不得了的分数。

不过,就算是预料之中的结果,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本来模试这种东西与其说是与试题的斗争,还不如说是与“为什么我在做这种事啊”这样的空虚感的斗争。

昨天发生的事恍恍惚惚地浮现在眼前,分散着我的注意力。在这种状态下,总算摆脱了第一场的国语以及第二场的地理历史,到了最后的理科测试的时间。只要这场测试结束了,就可以利用暑假讲座开始前的一点时间来休息一下了。“来吧,最后一战”,我重新鼓起干劲,等待着前面的同学递来试卷,就在这时。

“——三年二班的水本修一同学。三年二班的水本修一同学。有您的电话,请赶快赶来职员室。”

突然,校内广播响了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因为有来电而被叫出去。我疑惑地站起来,赶去职员室。”啊,修一吗?你快放学了吧?“

打电话来的是母亲。我不知为何有点扫兴,问道”怎么了吗?“。母亲以有心事时特有的、急忙的声音继续说道。”放学后,你可以去一趟中央医院吗?如果妈妈我可以去就好了,但是明天又会有新客人来吧?准备工作太忙了,抽不出时间去医院啊。“”医院……发生什么事了吗?“

一瞬间我还以为父亲遇到了什么事,但是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梦久岛的渔夫都是些强壮的爷们。我从来没见过父亲卧床不起的样子,而且他今早还很精神地出门捕鱼去了。”那个嘛,是寄宿在我们这里的赤城小姐出了点事……“

砰的一声,我的心脏跳了出来。脑袋变得一片白茫茫的,名为感觉的感觉变得十分模糊。

因为正在借用职员室的电话,所以我都是压低声音说着话的。但是现在我完全忘了这回事,对着话筒喊叫道。”妈妈,赤城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等等,你冷静点啊。她被发现倒在海岸边,已经送到医院了。似乎没有生命危险。“”倒下了?为什么?!“

我感觉到话筒对面正在犹豫应不应该回答这个问题。”妈妈!“

我激动地逼问道。不久,母亲含糊地回答道。”那是因为,虽然具体怎么回事还不是很清楚……据说赤城小姐她,似乎想要投水自杀。“

现在不是接受模试的时候。我向班主任申请明天再接受模试后,急忙赶往医院。

我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向着在问讯处问到的病房走去。那间房间给人一种“确实就是病房”的感觉,是一间毫无情趣的四人房间。在入口旁边的两张病床有一张空了出来,另一张床的病人似乎是出去散步还是什么的不在这里。赤城小姐在窗边的床上抬起上半身,似乎正心不在焉地眺望着开着的窗户外面的风景。

在窗边的另一张床上躺着一名老妇人,不知道是不是误以为我们是情侣了?脸上浮现出和蔼的笑容,从床上下来,在擦肩而过时向我点头致意,然后离开了病房。

我向老妇人的背影礼貌地鞠了一躬后,在赤城小姐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窥伺着她的样子。

大概因为没有余裕去留心仪容整洁了吧。一直以来都梳得很整齐的直发现在到处都翘了起来。从病服露出来的手腕似乎在哪里擦伤了,可以清楚看到红道子。

往常威严庄重的气氛就像是幻觉一样消散了,使她显得更加弱不禁风。

她没有往我这边看来,只是默默地眺望着窗外。我也找不到要对她说的话语,同样眺望着窗外。聆听着远方的蝉鸣,不知为何沉默的时光愈发平静地流淌着。

这平静的时光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赤城小姐微微张嘴,轻声说道。”……我很想去某个遥远的地方啊。“

以这句话为契机。她继续说道。”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我的一切会得到认可。……我很想去那个地方啊。我想回到我本来的容身之所。所以,我来这座岛时也说过吧?在耸立着天尽岩的海湾诵念咒文的传闻。我轻声诵念了咒文,让身体随波而去了。祈求着可以把我带领去那里。但是——”

这时,她第一次把视线从窗户移开,低头看着膝盖上重叠的双手。然后,她那异常白皙的侧脸开始痛苦地扭曲,用快要哭出来的嘶哑的声音,静静地诉说。

“——我的咒文,没有生效。没有带我去啊……”

她紧紧地闭起眼脸。但是眼泪还是从缝隙扑簌簌地洒落下来。她用颤抖的手捂住嘴,屏着呼吸哭了起来。

我十分困惑。并不是因为看到她的眼泪这种表面的原因。而是更加根本性的疑问动摇着我的内心。就在我自己都还没发觉时,我已经向她提问。

“……为什么,会想去某个遥远的地方?”

——像你这样,坚强的女性,为什么。

我一直憧憬着她。憧憬着她那直率的性格,她那不忌惮旁人的措辞,她对事物的想法,就连她那坚韧不拔的眼神也。我憧憬着她的一切。

我以为,只要她希望的话,世界就会随她改变。与无法寻找到容身之所,只好戴着能乐面具的我是对比的存在——这就是,赤城结衣,我曾如此以为。

我怒目瞪着赤城小姐那沾满泪水的脸。然后,大声叫喊。

“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能够精明地活着吗!?这算什么啊?!明明和我没两样!明明和我一样,对这个世界不抱一丁点兴趣,因此找不到容身之所,是个一直一直茕茕独立、毫无价值的人类!!什么能乐面具!?笑死人了!如果像你一样活着的话,我也——我也可以!!”

赤城小姐紧抓着枕头,接着砸向我的胸口,响起一声听上去蠢毙了的声音。

“我早知道了!这样只不过是乱发脾气!!但是你一在身边,我不乱发脾气的话一肚子气就没法发泄啊!!快滚啊!从我面前消失啊!!”

赤城小姐再一次抓住枕头,砸向我的胸口。然后就这样,抽噎着哭了起来。

她以前对我说过。我们俩,有某些相似的地方。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了。

赤城小姐依然抓住枕头,我轻轻地把自己的手叠在她的双手上。她惊讶地抖了一下,发牢骚似的说道“……干什么啊”。

我以自己都觉得惊讶的温柔的语气,缓缓编织着话语。

“……我憧憬着像赤城小姐那样的生活方式。能变成像赤城小姐一样就好了,我一直这么想着。”

但是,那是错误的想法也说不定。就算以何种方式活着,根源的不安还是一样的。

我和她完全相反。但是,不安的种子却比任何人都要庞大。

因此,我们才存在着互通的东西。

“我不会从赤城小姐面前消失哦。因为……因为我和赤城小姐一样,是个十分容易寂寞的人啊。没人在旁边陪着的话是不行的。”

听到这番话,她抬起头,和我交换着视线。

在这一瞬间——。

有什么东西,确实相通了,我如此感觉到。我想,她也一定感觉到了。

赤城小姐马上低下头,紧紧靠在我胸前,前所未有地大哭起来。

我戴着能乐面具。

无法哭泣的能乐面具。

但是,就像是代替我一样。

她,如此坦率地流着眼泪——。

过了一会儿,赤城小姐恢复了平静,我轻轻递给她手帕。她这次老实地接过手帕,小心地把眼泪擦去。

不久后,她把手帕推回给我,别开了稍微泛起淡红色的脸颊。哭得那么夸张,果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吧。我微笑着向她询问。

“赤城小姐,身体方面没什么大碍吧?”

“……嗯。似乎没呛到多少水,已经没问题了。一点事也没有。”

“那么,马上办理出院吧。”

听到那明确的话语,她疑惑地看着我。

“那是没问题啦……呐,你,打算做什么吗?”

“嗯,打算着。”

我冷静地断言道,她更加疑惑了。

我继续说道。

“你看。刚刚赤城小姐不是说了类似‘能像我一样活着的话就好了’的话吗。我自己也憧憬着赤城小姐那样对自己坦率的生活方式。”

赤城小姐推测不出我想说什么似的直眨眼睛。

“所以说啊?我们像这样互相对对方的生活方式抱有羡慕之情,因此在此我有一个提案……要不要互相传授生活方式的要领?”

虽然这种方法可能无法消去不安。

但是或多或少能减轻双方的负担。

“……诶?”

我斜眼看着摸不着头脑的赤城小姐,马上站起来说。

“总之先把出院的手续办完再出去吧。”

“等、等一下啊。你说什么我还搞不懂啊?而且,出去是去哪里啊?”

我嘴角闪过恶作剧般的笑容,回答了这个问题。

“——当然是学校啦。”

◆  ◆  ◆

“啊,水本同学。第三场考试时的广播到底是怎么回事——”

靠过来向我打听的遥突然合上了嘴,就像是发现集线器的猫鼬一样龇牙咧嘴,发出呼呼的嗥叫。她的视线完全转移到了我斜后面的赤城小姐。

参加社团活动的部员们也因为意料之外的来客而目瞪口呆,停下手上的活窥探着我们这边。夏希似乎出去了,在教室里找不到她的身影。

赤城小姐有点害怕遥那露骨的敌意,悄悄在我耳边说道。

“我、我说。那孩子,不会咬过来吧?”

“不会啦。”

我苦笑着回答道。看到这情况的遥“啊呜”地发出一声可怜的叫声后,猛然抗议道。

“什、什么啊!?有什么想说的话清清楚楚说出来不就好了!还和水本同学说悄悄话什么的!!我也、我也……”

留下一句有头无尾的话,遥可恨地注视着我们。

在演变成更险恶的气氛之前,我把背后畏畏缩缩的赤城小姐推向前面。她似乎胆怯于自己要挑战的难关,向我投来求救的眼神,但还是顺从地站在遥面前。

我在来学校的路上,让她许下两个承诺。

一个是,与关系不融洽的遥和好。

然后另一个是,在教室里要一直保持笑容。

这些对能乐面具的生活方式来说是很重要的事,而对赤城小姐来说,这些都是她一直以来疏忽的事。

她并不畏惧树敌,不想笑的时候就不笑。

然而,如果就算选择了如此孤高的生活方式,不安还是挥之不去的话。

如果我这戴着“能乐面具”的生活方式,可以或多或少缓和她的寂寞的话。

就算是依样画葫芦什么的也好。为了多少能减轻双肩的负担,不沉着地纯熟运用这些伎俩的话就难办了。

“什么事啊!?”

在还没解除临战架势的遥面前,赤城小姐有点害怕。但是似乎马上就下定了决心,吁了口气。接着,她开口说道。

“那个……星野遥同学,是吧?那个——昨、昨天真是抱歉。”

“……诶?”

遥脸上浮现出困惑之情。但是警戒似乎还没解除,依然用牵制性的目光窥探着赤城小姐的态度。

赤城小姐托了托并没有偏斜的眼镜,游离着目光继续说道。

“那个……昨天怎么说呢,因为我有点烦躁啊,所以才和你冲撞起来。我太不成熟了,现在正深刻反省着。所以,这个——”

赤城小姐唐突地伸出右手。

遥似乎以为会被怎么样,吓了一跳,摆起了架势。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气氛中,赤城小姐竭尽最后一丝勇气,生硬地说道。

“——和、和好的握手”

你是小学生吗!?

……虽然我这么想着,但是赤城小姐十分地认真。感觉就像是除此以外不知道有其他和好的方法了。

遥好像是被这迫力压倒似的,慌慌张张地伸出了手。赤城小姐握起遥的手,破罐子破摔似的上下挥动着。

……啊,赤城小姐,连耳朵都红了。

过了一会儿,赤城小姐放开了手,哑然的遥交替看着自己的手和赤城小姐。就在部员们都目瞪口呆地想着“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的时候,从走廊传来向这边走来的脚步声。然后,

“——我说水本,别傻站在入口的地方啦。太碍事了。”

夏希话音刚落,就发现了教室里的赤城小姐,欢呼起来。

“呜哇,赤城老师!太好了,我还以为您不会再来了!!”

夏希马上跑到赤城老师跟前。

“快请坐下吧,这边、这边。”

夏希一个劲地拉着她,往有借无还的叠椅那走去。在途中还发出部长命令“池上,去职员室拿杯咖啡来!”

赤城小姐就这样被半拉着,向我投来求救的眼神“要怎么办啊!?”

我指着微笑的嘴角,送去暗示“笑容,笑容。”

“请。”

一年级的男部员把椅子叠好拿了出来。

“诶?谢、谢谢。”

赤城小姐道谢之后,忽然记起来似的露出笨拙的微笑。

因为是难得一见的美女的笑容,在场的部员们——尤其是男部员们都为之春心荡漾。

已经顾不得部长那“别添麻烦”的命令了。拿出椅子的部员下定决心向赤城小姐说道。

“那个,请和我握手吧!”

“诶,啊,是。”

就算不太擅长和好的握手,但是被粉丝要求握手就像是家常便饭一样。虽然她是反射性地、事务性地握手,但因为她脸上仍然保持着固定了似的笑容,所以旁人看起来就像是“她爽快地回应着粉丝的要求”。

其实不是挺温柔的、挺容易接近的一个人吗?这种幸福的误解在一瞬间传播开来。以赤城小姐为中心,稍微筑起了一面人墙。

“那个,也请和我握手吧。”

“可以给我签名吗?”

“你这笨蛋,用笔记本什么的太失礼了吧。去买彩纸啦彩纸。”

赤城小姐看着吵吵嚷嚷地聚集过来的部员们,厌烦地扬起一边眉毛。不过,我用手指拉起嘴巴两端给她看,暗示着“笑容啊,笑容啊”。然后,她总算露出僵硬的笑容。

“等下,你们让赤城老师很为难的吧!!”

夏希一声喝道,部员们不情愿地从赤城小姐散开一小段距离。夏希狠狠地瞪了部员们后,露出很不好意思的表情,向着赤城小姐。

“对不起。虽然预先万般叮嘱他们别给您添麻烦了……”

赤城小姐想要从欠身低头的夏希面前逃走似的,看着我这边。

我耸了耸肩,她露出可恨的表情。然后,就像是在说“知道了啦,这样说就好了吧”,稍微有点闹别扭似的撅起嘴。

“……没什么关系哦。”

“诶?”

面对着疑惑地歪着头的夏希,赤城小姐叽叽咕咕的说道。

“我是说,只是签名而已,没什么关系。”

“真的吗!?”

夏希瞬间双眼放光,马上跑向自己放置在教室角落的书包。兴冲冲地从里面拿出签名彩纸和签字笔,折返到赤城小姐的身边。似乎是为了一有机会就赖着要签名,所以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藏在书包里。

夏希她毫不顾忌部员们投来的鄙夷目光,出神地凝视着刚入手的签名。其他部员们也争先恐后地再次聚集到赤城小姐周围。

遥脸上还浮现着被狐狸骗了似的表情(原文:狐につままれる,意指疑神疑鬼,莫名其妙),来到我身边问道。

“……呐,水本同学。赤城小姐和昨天感觉完全不一样吧?发生什么了吗?”

我笑着耸了耸肩,说“谁知道呢?”

虽然依稀似乎听见那围绕着饵食聚集起来的蝙蝠群中传来赤城小姐无声的悲鸣……不过还是算了,就当做只是幻听吧。

大概因为拿到签名相当地高兴吧,在夏希的一己之见下,今天的社团活动提早结束了。气温还很高,柏油路上的光线稍微被扭曲了。我和赤城小姐并肩走在这条炎热的道路上。

“累死了……”

在回去家庭旅馆“小憩屋”的路上,赤城小姐不知道嘟囔了多少次了。我在旁边不禁笑了出来。

“……在笑什么啊?”

赤城小姐死死地盯着我,我慌张地收回笑容。

“啊,没有,没笑什么。比起这个,好像真的累垮了呢。”

听到这句话,她叹了口气。

“废话。虽然早就知道会很累,但是实际做起来肩膀真的很酸啊。亏你还能——啊,是吗。你也感到喘不过气来的呢?”

“要领是习惯就好。啊,不过,赤城小姐一开始的笑容虽然有点僵硬,但是后来不就很自然地笑着了吗。”

“那是因为累垮了,多余的力气都消失了。”

她边叹气边说道,看来真的精疲力竭了呢。我不禁偷偷笑了出来。

听到蝉鸣。

天空清澄而蔚蓝——。

“……呐,赤城小姐。”

“什么?”

“学校,今天显现成什么模样?果然,还是蝙蝠群居捕食的洞窟吗?”

听到我的提问,赤城小姐像是在说“什么啊,这事吗?”似的,耸了耸肩。

“那是当然的吧。没有任何变化。那里还是狭窄的洞窟。但是——”

“但是,什么?”

我追问道。她稍稍扬起嘴角说。

“……或许如星野同学所说呢。就算是蝙蝠,仔细看的话或许也挺可爱的嘛。被大家围绕着,稍微有点高兴呢。”

我“啊哈”地笑了出来。赤城小姐也跟着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

像这样笑了一阵子后,我向她说道。

“那么,这次轮到我来请教赤城小姐了呢。”

“诶?请教是…?”

她嘴角还残留着笑意,就这样问道。

“就是……请教赤城小姐那样坦率的生活方式的要领啊。不是说好了相互传授的吗?”

赤城小姐摆出一副“啊啊,说起来…”的表情,但是马上就用食指轻触美唇,似乎思考着什么似的露出苦恼的表情。

“虽说是要领呢,但是我想不到有什么啊。……硬要说的话,就是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不就可以了?”

“……诶?就这些?”

我不满地说道。她生气地撅起嘴。

“什么嘛?再说,你不也只是告诉我‘和好’和‘保持笑容’这两个而已吗?这些不也称不上是要领吗?”

“诶?啊,不……”

我虽然回应得吞吞吐吐,但是另一方面,我放下心来了。她在病房时,处于那种随时都会人间蒸发似的虚渺状态,但是现在看来已经恢复了。我面对着她那强有力的目光,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赤城小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不久忽地露出笑容。然后,

“再挣扎一下看看吧,能乐面具君。”

说着,拍了一下我的背脊。

◆  ◆  ◆

第二天。

我为了补考前天缺考的理科模试,在下午时上学去了。来到指定的教室,遇见了一年级时的同班同学林健司。

健司轻轻举起手打了声招呼,“哟”。我也简单地打了招呼后在座位坐下了。据他说,他是因为生病结果昨天的考试全缺考了,所以从今天早上开始都在接受补考。

过了一会儿,老师拿着试卷来了。老师一边叙述着注意事项一边分发完试卷后说“结束之后把答题纸拿到职员室。”,宣布模试开始后,迅速地离开了教室。全国模试什么的,其实只是用来看自己能不能达到志愿大学的分数线而已,因为和学校的成绩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没必要担心作弊之类的。老师也不会为了仅有两个人的考试而留下来做监督吧。

“晚做完的去职员室吧?”

健司简短地说完后,猛然着手解题。没有考试监督,但是他完全没有慢悠悠做题的打算,应该是为了快点做完回家吧。

我敷衍似的看着试卷。

上大学是出岛最适合的方法。所以我一直以来,只是简单地把学校那毫无意义的学习当做一种手段。虽然有数学这门不擅长的科目,但是多亏了其他科目,综合成绩还算过得去,第一志愿给出了A级判定。其实我也并不执着于第一志愿,把志愿大学的排序降低的话,就更能确信录取了吧。

成绩只要维持现状就好,这种事我是明白的。说实话——我觉得全国模试什么的,去吃屎吧。

我眺望着窗外那清澄得让人难以置信的蓝天。人们想了解天空的那片蔚蓝,所以才会抱有对飞天的憧憬吧。

听得见蝉的歌声。

明明窗户全开着,但是仍然汗流浃背,在这夏月的某一天。

——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不就可以了?

我不由得想起了赤城小姐昨天说的话。

嗯,我点了点头,独自决定了,在答题纸上写上名字,然后从座位站了起来。

健司说了句“怎么了,上厕所吗?”,似乎觉得这次不用去职员室就可以回去了,一脸坏笑地说。

“请便。”

我拿着白刷刷的答题纸走向教室前面,翻过来放在讲台上。

表示测验结束的意思。

我向着一下子张大了嘴的健司,一脸坏笑地说。

“——请便。”

无与伦比的解放感。

如果长出翅膀的话,就连天空也可以飞上去的感觉。

我哼着歌回到家里,连敲门的手都显得很焦急,打开了“萤之间”的门。

赤城小姐如料想的一样,在开着冷气的房间里悠然地读着书。我对她说。

“赤城小姐,要不要去游泳?”

“——诶?”

突然之间说什么啊?就像是这样的反应,她透过眼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思考片刻后,问道。

“游泳——现在?”

“是。”

“诶?不过你不是说今天难得社团可以休息,但是中午开始必须要补考吗……”

“我翘了补考。”

听到这一句冷静的回应,她睁大了眼睛。

“翘了?为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天气这么好却要接受模试什么的太傻了。那么还不如干脆翘了,去海边游泳呢。”

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了,虽然我没说我是因为赤城小姐这句话所以才这么做的,但是通晓人情的赤城小姐似乎马上就察觉到了。深深叹了口气说。

“服了你了。你意料之外的挺乱来的呢?怎么可以抵制学生学习的本分啊。”

“赤城小姐没做过这种事吗?”

“那还用得着说吗?我那时可是优等生哦?……我说,那怀疑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赤城小姐说完后,总觉得在思考什么似的沉默了。一会儿,她摇了摇头,死了心似的说。

“算了,事情都过去了说什么也没用。总觉得也有一部分责任在我这。……好吧。当做打发时间和你去吧。难得漂亮的大海近在眼前,净是读书不游泳的话感觉这次假期就毫无收获了。”

说完,她合上文库本,站了起来。

在设置于海水浴场的更衣室里换上泳裤后,我先一步来到海岸,等着还在换泳装的赤城小姐。

大概是因为观光季节稍微提早的缘故吧,感觉海水浴场恰如其分的热闹。虽然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沙滩和大海,但是因为翘了模试来游泳,却有种无以言表的舒畅感。就像是飞进了不同的世界一样的昂扬感,甚至连迎面吹来的海风都感觉和平时不一样,我鼓起胸腔深深地吸入空气。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赤城小姐的声音“久等了”。我回过头,看到了摘去眼镜绑起头发的赤城小姐。穿着简朴素色的比基尼,腰间缠着海滨裤裙。因为她没带泳装过来,所以那身泳装是在刚才的海之家里买的。当然,不是什么名牌,只是便宜的泳装。但是穿在身材苗条的赤城小姐身上后,完全看不出是便宜货。白瓷般的皮肤暴露于太阳下后更显得耀眼。

我屏着呼吸,正看得入迷。赤城小姐叉着腰愕然地说。

“我说。再盯着看的话要收钱了哦?”

“诶,啊,抱歉。”

我慌张地别开视线。不过如果这样下去的话,我就只是个失礼的小鬼而已。所以我坦率地发表感想。

“那个,赤城小姐。泳装很适合哦。”

“是吗。谢谢。”

冷淡的回应使我感到不安。我抓不着方向似的,战战兢兢地问道。

“那个……赤城小姐,该不会在生气吧?”

“为什么?”

“不,因为觉得有点……冷淡。”

“冷淡?……啊啊,泳装吗?没有生气啦。因为‘很适合你哦’之类的赞美已经听惯了啊。”

“原来如此。”

我莫名其妙地赞同了,严肃地点了点头。接着,

“…………噗!”

忽然,赤城小姐笑出声来,我惊讶地看着她。

赤城小姐感觉是已经忍不住似的,抱着肚子窃笑起来。

我惊愕地注视着她。她抬起头,开心地说。

“真笨啊,别赞同啊。那是笑点才对吧?”

碰上同班同学的话就糟了,我一边注意着周边情况,一边漫步在沙滩上。但是,旁边的赤城小姐却正在把我的努力付之东流。她那就算被说是模特也毫不为过的容貌和身姿,行人无论男女都会回头一望。

听天由命吧,我轻叹一口气。接着,赤城小姐似乎又看穿我的内心似的,露出有点坏心眼的笑容,说道。

“走散了就不好了,再靠近一点一起走吧?”

“人群也不是很挤吧?”我板着苦涩的表情说道。她看着我那表情开朗地笑了起来。

虽然一直以来主导权都握在赤城小姐手里,但是一进到海里立场就逆转了。因为我生于没什么娱乐活动的这座岛上,所以一直在玩耍中锻炼着游泳技巧。相对来说,就算说客套话,赤城小姐也算不上是游泳能手。所以当她轻率地提议“要来比赛吗?”后,理所当然的以我的压倒性胜利拉下帷幕。

与一口气不喘回到沙滩的我形成对比,赤城小姐喘着大气,猛地仰天,“累死了!”,沾在她身体和头发上的一部分水滴因为惯性飞散到空中。被闪闪发光的水滴包围着的她的身姿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印象深刻。

但是,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抱有如此感想,畏缩地说道。

“说起来你是这座岛的居民呢。擅长游泳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早知道不说什么一决胜负了。啊,好后悔啊。”

我看着稍稍皱着眉头悔恨着的她,心想是不是做了些不好的事,但是另一方面却品尝到了莫名的痛快的滋味。

为了歇息一会,我们走到海之家买了刨冰。因为刨冰太冷了,我不禁按着太阳穴。然后,赤城小姐像是为了出游泳比赛的一口气,呼呼地笑着说。

“笨蛋,别吃这么快啊。”

没办法啊,这种感觉都是突如其来的,我像这样辩解道。接着她突然沉默了,不知为何露出了苦恼的表情,停下了匙子。

我犹豫了很久该说不该说,然后嘟哝了一句,

“——头,痛吗?”

“才、才没那回事。”

“真不会说谎啊。”

“…………呜。”

我们尽情地游泳、尽情地谈笑,筋疲力尽后回到了“小憩屋”。

我并没有忘记我干过的事。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我想我会静静地接受处罚。那既是我对自己的行为应负的责任,也是我的决心。

因此,当我听到一直在等我回家的母亲的话时,也完全没动摇。

“——我说修一。刚刚班主任远藤老师来了电话,说有点话要跟你说,让你回到家后马上去一趟职员室啊。你做了什么事要被叫出去啊?”

◆  ◆  ◆

是玩得太累的缘故吗,身心依然残留着疲倦感。我在校门前做了一次深呼吸,重新振作起来。

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我做好说不定会变成长期战的心理准备,走进了职员室,不过由于班主任远藤秀夫说在班里更方便说话,所以我们转移到了自己班三年二班的教室去了。

进了教室后,和志愿指导时一样隔着两张并起来的桌子,与老师一对一地正对着坐下。老师手里如料想的一样,握着白天时我交上去的白刷刷的答题纸。

本来以为会马上就会进入主题,只见老师把答题纸放在桌子上,不知为何露出苦恼的表情一言不发。就这样沉默了一段时间后,老师好容易抬起身子稍微向前探出后,从容不迫地开口。

“水本。我从其他老师那也听说到了,你无论是上课态度还是成绩都没问题,说是优等生也不为过。这样的你,为什么突然做出这种事来呢?”

这个问题和预想的相差无几。我不打算辩解,老实回答。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在天气这么好的日子里接受模试看上去像笨蛋一样。”

老师听了我的话,睁大了眼睛,之后深深皱起眉头,两手交叉在胸前。比起愤怒感觉是在烦恼,继续道。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想法。外面如你所说万里无云,而且教室里闷热得要命。比起在这种地方汗流浃背地学习,在外面游玩着挥洒汗水肯定更快活。我只跟你说哦,我在学生时代也有过一两次放弃学习的经验。”

是理解学生的老师吗,又或只是装装样子的老师?我认识的三年二班的远藤秀夫与后者一致。

我们也是以学生这个身份积累了十年以上的经验的,是不是认真地和学生敞开心扉马上就能分辨出来,更何况是戴着能乐面具的我。在我面前带起面具只能说像是在装疯卖傻。

“……不过啊。在现在这么重要的时期做出这种事实在无法让人折服。以水本你的成绩的话,第一志愿也应该没问题吧,只是因为翘了一次模试也没什么好吹毛求疵的。但是现在这个时期无论是对于你还是对于同学们都是非常重要的时期。你懂吗?像水本这样一个模范生在这时期做出这种事的话,说不定会给其他同学带来影响。”

终于露出本来真面目了。反正都要这样说的话,还不如一声喝道“你这样会添麻烦,别做蠢事。”的好。明明完全不了解我,却装出理解的样子,让人心寒啊。

大概以为我默不作声就是在反省了吧,老师露出满意的表情,靠着椅背。然后,就像是陶醉于自己创作的善解人意的老师自画像里一样,怡然自得地说。

“但是啊,因为现在是周围开始绷紧神经的时期呢,学生们应该积累了不少学习压力吧,所以我也在想是不是迟早会出现做出这种事的学生呢。对水本你,我是特别地担心的。你看,你家正在经营家庭旅馆吧?”

对于几乎像是杂谈一样的这句话,我第一次注意听。因为并不是有什么特别问题的家庭环境,所以没想到会提起老家的事。

“这座岛并没有出名的景点,从本州来的那些家伙似乎只是因为看上了海水浴而已啊。虽然说得不好听,一些只是想要起哄的废物有时也会来投宿吧?如果没被那种家伙灌输什么蠢事的话还好。我说水本,事实上是怎么样的啊?这回这件事,不是受来投宿的家伙唆使的吧?如果是的话,那家伙只是窝囊废而已,那种家伙的话你连听都不用听。”

全身的血液沸腾了。我什么都没考虑,就这样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双手“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以椅子都要被弹飞的势头站了起来。

我戴着能乐面具。

为了能与他人相处融洽,就连普通地呼吸这种事,也要沉着地演绎着。

明明一直都是以这种方法活过来的。

反抗老师什么的根本没有意义,这种事明明早就知道了。

但是我真的很愤怒。

就连抑制住这股愤怒也做不到。

我只是以像是要射杀某人一样的眼神,怒视着眼前这一个人。

我认为,在这世上,事物不存在重不重要的区别。在这世上存在的只是,对本人而言可以原谅的事物,以及不可原谅的事物,如是而已。

对老师来说,我抵制模试这件事,到底还是不可原谅的。所以才这样把我叫到学校来,还向我展示三流戏剧般的说教。那都是为了我着想什么的,他才不是以这种高尚的精神作为出发点行动的。他只是因为无法原谅自己的班级里出现抵制模试的人,所以才采取行动的。

可以原谅吗?不可原谅吗?

我也是这样。

说赤城小姐坏话的人,就算对方是谁,我也绝对无法原谅。

我其实十分清楚。老师并没有指明是她,也没有制造传言的意思,只是在说一般论而已。

但是。不,正因如此。

以毫无价值的一般论来把人类一概而论,间接地责难她,对这种王八蛋——我就算没有原因,也无法原谅。

“请收回刚刚的那些话。”

虽然愤怒冲昏了头脑,但是声音却冰冷透彻般的冷淡。老师一下张大了嘴,摆着一副呆滞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又说了一遍。

“请收回刚刚的那些话。”

这次有反应了。老师的嘴唇开始微微痉挛。愤怒使得整张脸都变得通红了,然后,

“——你,你这家伙!!这是什么态度!!”

大声怒骂道,就像是要抓起我一样猛地站了起来。

我们就这样互相怒目而视。

我完全没有转移视线的意思,我想对方也一样。

我把应该说的话说完了,但是对方似乎已经厌烦寻找话语了。

就这样怒目而视了相当一段时间。

我的愤怒是货真价实的,所以并没有收敛起来,但是老师的只是突发性的气焰而已。老师逐渐冷静下来,似乎开始着手修复方才善解人意的老师自画像,不久唾弃般的说道。

“……水本。这次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没有下一次哦?今后你再试一次抵制模试,然后做出刚才那神气的言行啊。不会就这样放过你的,做好觉悟吧。知道了吗?”

老师背对着我离开了,就像是在说“谈话结束了。”

也曾考虑过追上去开始第二回合的,但是最后还是算了。因为我考虑到,只要他是站在老师这个立场上,就绝对不会说出我所要求的话吧。

我一开始就明白了。

世事如此,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了。

尽管那样,我却无法忍受就这样把那些话憋在心里,说实话——为什么要忘我到这种地步去反抗呢,我对自己感到有些许困惑。

◆  ◆  ◆

回到家后,位于赤城小姐的“萤之间”旁边的“风铃之间”,不知为何听到十分热闹的几名女性的声音。说起来,母亲说过有新客人住进来呢。在这时期可以出外旅行,以及从那年轻的声音来看,我推想应该是大学生之类的客人吧。

我经过“风铃之间”,向前面的“萤之间”走去,为了不被隔壁的喧哗声盖过去,稍微大力地敲了下门。不过怎么等也没有回应,看来是出门去哪里了吧。说不定是忍受不了隔壁的喧嚣,放弃读书出门散步了。

她会去的地方是哪里呢?我思考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个地方,于是向着那里走去了。

我的推断完全正确。在耸立着天尽岩的海湾。赤城小姐伫立于沙滩之上,独自一人眺望着大海。

我走到她旁边,她斜着眼看了我一眼说。

“……你还真清楚啊,我会在这里。”

“不知不觉就。……那个,我在这不打扰你吧?”

听到这提问,赤城小姐耸了耸肩。

“没关系。又不是做上次那样的傻事。”

“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我悄悄露出笑容,和她一起眺望大海。

意外凉爽的风抚摸着我的脸颊。夕阳的余晖升华成了一件艺术作品似的,阳光在平静的海面上发生漫反射,出现无数的星屑,不由为之感叹。倾听着规律的海浪声,感到心境逐渐趋向平稳。在视界的一隅,长颈龙一样的天尽岩就像是要回到海里去似的,凝视着水平线的彼方。

——美丽的海洋,以及落日的龙。

这时,我不由得确信了。

在这里诵念咒文的话,我就可以去往某个遥远的地方。不仅仅是传闻或者童话,海神会带领我去某个地方……。

我真的这么想着。

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大海的赤城小姐,忽然开口。

“……说起来,怎样了吗?因为模试的事被叫过去了吧?”

听到这句话,我忽地回过神来,吞吞吐吐地说。

“诶,不,那是……其实,我和老师吵了一架回来了。”

赤城小姐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声说了句“骗人的吧?”

“你?和老师?骗人,为什么?吵架也就是说,你顶嘴了吧?不像你的作风啊。被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吗?”

“呃……啊啊,是啊。就是这么回事。”

“被说了什么?”

她似乎挺担心地问道。我一不小心说出“那是——”,但是途中就闭上了嘴。

直截了当说明的话就是“因为赤城小姐被说了坏话不禁发怒了”,但是这样说出来就像是把责任推到她身上一样,我不愿意变成这样,总觉得有所顾忌。

但是,赤城小姐并没有体会到我的心思,半眯着眼说。

“我说啊。说到一半又不说让人很火大啊,我以前也这么说过吧?既然说了出来就说完啊。”

她怎么都想打听出来的样子。我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做才能转移话题,但是不久还是放弃了,叹了一口气。

我缓缓开口说道。

“……我被老师这么说了。‘这次你之所以干出这种事,是不是因为被从本州来的无赖灌输了什么啊,那种家伙说的话你听都别听。’然后我就忍不住,火冒三丈了。”

赤城小姐眨了眨眼睛,用手指指着自己说。

“那个无赖是,指我?”

“老师当然不认识赤城小姐,我想他只是在说一般论而已。但是怎么可以这么说话的,所以——”

我满腔愤懑地说着,赤城小姐却“噗”地一声愉快地笑出声来。

“无赖吗。啊哈哈。说得还挺准确的嘛,那个老师。”

看着边说边笑的她,我再次感到气愤。愤怒在一瞬间到达沸点,我胡乱喊叫道。

“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吧?!那家伙把赤城小姐当成笨蛋了哦?!那种事怎么可以原谅啊!所以我才!!”

我反射性地咬着嘴唇。赤城小姐被叫声吓了一跳,缩起脖子,用稍微有点惊讶的表情看着我。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困惑地低下头。

“啊,那个……抱歉。突然这么大声。”

又来了。

抑制感情什么的明明是家常便饭来的。

对戴着能乐面具的我来说明明是轻而易举的。

尽管那样。

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就忘却自我了呢?

赤城小姐没在乎我的困惑,闭上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那染上夕阳红的脸上,浮现出至今从未见过的,沁人的微笑。

“……是吗。是为了我发怒的吗。”

我的心脏强烈地跳动了一下。我就连呼吸都忘记了。就连眨眼都忘记了。只有,只有她那像风铃一般悦耳的声音,轻柔地飘进我耳朵里去。

“谢谢你,修一君。”

……啊啊。我到底有多笨啊。

这不是想都不用想的吗。

忘我的理由什么的,只有一个。

——我,已经走火入魔般的。

爱上了她啊。

◆  ◆  ◆

在家庭旅馆“小憩屋”里,设置有摆放着三张四人桌子的小巧舒适的食堂。

我在桌子旁坐下看着电视,听到了下楼的脚步声。脚步声的主人出现在食堂后,“呼啊”地轻轻打了声哈欠。

“……早上好。”

“啊,早上好。我马上拿早餐来。”

赤城小姐道了声谢,慢悠悠地在手边的位置坐下了。在这三天里我了解到,她在早上似乎异常的弱势呢。虽然一直都在固定的时间起床,但是不知为何眼角总是睡眼惺忪的,就连戴着的眼镜看上去也像睡迷糊了一样,稍微倾斜了下来。头发也只是随意整理了下的感觉,一直处于半睡眠状态。

米饭、鲑鱼烧、味增汤、腌菜。把母亲预先准备的纯和风早餐盛到盘子里,送到了赤城小姐身边。

“我开动了。”

说完一下子低下头,默默地小口小口开始吃早饭。

……应该说是坠入爱河的人的弱点吗。她这样的一举一动,都可爱得一塌糊涂。

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视线,赤城小姐忽地抬起头。

“怎么了吗?”

“诶?啊,不——”

尽管我顿时变得语无伦次,为了蒙混过关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你今天似乎比平时都睡得更久了呢。昨晚睡得不太好吗?”

听到这句话的她,突然板起面孔。

“隔壁不是来了新的客人吗?是大学生吧?女孩子三人组。”

“诶。似乎是大学三年级的哦。虽然预先提醒她们晚上别太吵,会打扰其他客人的呃……很吵吗?”

大概是血统关系吧。父母和我一睡着,就不会被一些小骚动吵醒。所以客人在二楼闹出些小骚动是吵不醒我们的,理所当然地,因为我们无法为了处理投诉而在夜里奔走,所以夜里的噪音对策就全靠客人自己的礼节了。

“那根本说不上是吵闹了。简直是动物了。”

似乎因为怒气而清醒过来了,赤城小姐的声调逐渐清晰起来。我低下头。

“对不起。我们会再好好提醒她们的了。”

赤城小姐“呼”地叹了口气,用散漫的语调说道。

“这是那帮家伙有没有常识的问题。修一君你没有必要道歉哦。”

她对我的称呼似乎从“你”变成了“修一君”。与她的距离似乎缩短了,虽然只是些琐碎的事,但是我却像个笨蛋一样高兴。

我拼命地抑制住快露出微笑的嘴角。赤城小姐继续道。

“……而且啊,她们应该会稍微反省下老实一点了吧。因为昨天怒斥了她们一顿。”

“怒斥……做了这种事吗?”

我吓了一身冷汗。虽说是符合她风格的行动,不过要是对方气昏了头用起暴力的话,她打算怎么办啊。

但是赤城小姐十分冷静地说道。

“是啊。让她们全员坐下来好好说教了一番啊。不过难得来游玩一次,想吵闹一下也情有可原,所以我让她们至少在我离开前静一点了。”

——在我离开前。

就这么一句话让我感受到被掐住喉咙般的苦闷。

她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岛了。

从今以后就不在这了。再也见不了面了。好痛苦。我讨厌这样。我对讨厌这样的自己感到惊讶。

我想去某个地方。

我没能去任何地方。

我的容身之所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能乐面具的下面,泄露出不成声的呜咽。

然而。

说不定,这样的我——在名为赤城结衣的女性中,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容身之所。

“我吃饱了。”

赤城小姐说完,把筷子放下站了起来。

我突然问道。

“那个,要去哪里吗?!”

她一脸茫然地回答。

“去哪……回房间而已啊?”

“是、是吗。抱歉。没事了。”

我说完,一下子别开了脸。

赤城小姐歪了下头,走向楼梯口。

听着楼梯“咚咚”地响声,我深深叹了口气。

因为你就快从我眼前消失了,所以我的心十分痛苦什么的……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啊。

我把餐具拿向厨房,泡在水里。就这样倾听着蝉鸣发着呆,突然浮现起某个想法。我就这样手都没擦干,急忙地爬上楼梯,敲响了赤城小姐的房门。

“怎么了吗?”

她一脸惊讶地把我迎进房内,我快速问道。

“赤城小姐,那个,今天有什么预定吗?”

“诶?并没有什么预定计划呢,怎么了吗?”

“今天神社会举行祭典呢,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去?”

“祭典?”

她像鹦鹉一样重复了一次。我向着她接连说道。

“嗯啊。虽然不会放烟花,但是会有挺多摊档的,很有趣的哦?”

赤城小姐露出“感觉不错啊”的表情,嘟哝了一声“祭典啊”。不过,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说道。

“但是,不和朋友一起去吗?例如和那孩子。星野同学。”

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个名字,我摇了摇头。

赤城小姐有点意外地嘟哝了声“是吗?”后,露出思量的表情。

“说的也是呢。修一君没被其他人邀请的话,去约会也可以呢……”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电话的铃声。我说了声“稍等一下”,下楼接电话去了。接着,话筒的对面传来感觉有些许紧张的声音。

“喂喂、喂喂,水本同学?我是星野……”

“啊啊,星野同学。怎么了吗?社团活动的时间变动了吗?”

“诶?不、不是。活动还是和预定一样在下午开始哦。我是想说,那个,活动结束之后,我想和你商量一点事……”

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遥不知为何一边用着奇怪的措词一边含糊着。

赤城小姐下到楼梯中间,突然探出脸来,像是在问“谁打来的?”

就在这一刹那,话筒传来下定了决心似的声音。

“那个,今天的祭典,要一起去吗?呐·呐·呐,可以吧?一起去吧一起去吧,Let's GO!”

“诶?去祭典吗?”

我说出来后,反射性地向赤城小姐看去。接着,她就这样全懂了似的,有点遗憾地耸了耸肩。然后,就像是在说“不用在意我哦。”似的,嘴角浮现出微笑。

“一路走好。”

说完,挥了挥手,上楼梯去了。

“啊……”

一瞬间想追上去,但是我忽地发觉手上还拿着话筒。该怎么办呢,踌躇地交替看着电话和楼梯之间,话筒对面传来遥的追问。

“水本同学,有好好在听吗?怎么样啊,怎么样啊?要去吗?还是说,要去吗?”

——结果。

我在遥的强行逼问之下,相约好和她一起去祭典了。

◆  ◆  ◆

社团活动结束后,我换上牛仔裤和衬衫,走向约定的公园。然后,捷足先登的遥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精神十足地挥着手。

遥穿着绣有金鱼图案的,颜色搭配明亮的浴衣。遥走到我身边,问道“怎样?适合吗?”我率直地回答“嗯,很适合。”后,她两眼炯炯发光。

“真的!?不是客套话!?”

“嗯,当然。”

“YEAH!!”

遥高举双手,摆出胜利的姿势后,

“那么,走吧!”

遥先一步走了起来。我哑然地睁大眼睛。

“诶?不是还有其他人会来的吗?”

我记得今早的电话里好像有说夏希也确定要来的吧。她还叮嘱因为成员集中由她来负责,所以别定下其他的约定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遥“呜”的一声后,支支吾吾地说道。

“啊,不是,那是因为……。那个,夏希她突然有急事……”

“那没叫其他人吗?”

“哈呜。”

遥狼狈地闭上了嘴。

我歪着头。遥消沉地埋下头,小声嘟哝着。

“那个……最后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而已,会不会不愿意和我一起逛啊?”

“诶?不会,没那回事。那……那么,走吧?”

我这么一说,遥一转消沉的表情,笑容满面地不断上下点头。

走出公园五分钟后,出现了热闹的人群。在受到交通管制的道路两旁,摊档屋檐接着屋檐,用无数的提灯照亮着就快被夜幕吞没的世界。

遥尽情地聊着天,尽情地欢笑着。虽然我也随着遥一起露出了笑容,但是脑中想着完全另一回事……

(……赤城小姐,已经吃完晚饭了吗?)

她说过鱼很美味呢。

我和她说这是因为家里的鱼都是父亲出海捕获的新鲜鱼,她百般赞同似的一边肃然点头,一边垂涎三尺地夹着鱼料理。

看着这样的她,我不知为何感到很幸福。

她说过她喜欢读书的时间。

我问她在读什么类型的书时,她摆出一副我说了多余的话一样的表情,回答道“恋爱小说”。在我说什么之前,她闹着别扭小声说道“肯定觉得不适合我吧?”

这样的她,我觉得十分可爱。

她说过最喜欢夏天。

太阳的热度也好。

海水的清凉也好。

夏季的空气也好。

蝉鸣也好。

积雨云、

又或烟火的虚幻。

构成夏天的一切事物,她都十分喜欢。

受她的影响,我喜欢的季节从秋天变成了夏天。

围绕着她的这些不得要领的想法,一直流转于我脑中。总觉得对身旁的遥感到有点罪恶感,尽管如此还是没办法停下思绪。

“——啊,水本同学。来玩那个吧,那个!”

吃着棉花糖的遥突然提起嗓门。一看过去,有一家挂着两百元五发的牌子的射击店。台上放置着写有“一等”之类的,大小不同的人偶,似乎把那些人偶射下来就可以得到奖品。

看向堆积成山的奖品,发现一等奖的那里有只很大的熊布偶。应该是想要那个吧,我向已经挽起袖子,锁定着目标的遥问道。

“果然是瞄准一等奖?” 

“嗯—嗯,三等奖。——啊,好可惜。”

尽管有点诧异为什么要瞄准三等奖什么的,但是我还是把目标锁定在三等奖。

在两人合起来用完了一张野口英世(野口英世,细菌学家、生物学家。在最新版的日元上,他的头像被印在了1000日元纸币之上)的时候吧。终于射倒了写着“三等”的人偶,遥轻轻地蹦跳了下。

“小姑娘,要哪个奖品?在三等奖里面选个喜欢的吧。”

遥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店主大叔的提问。

“烟花!!”

那是给小孩子们玩耍用的,装在袋子里的烟花套装。普通去买的和这个到底哪个比较便宜呢,当我思考着这些吝啬的事情时,遥提起装着烟花的袋子,眼睛向上看着我。

“呐呐,水本同学。要不要在刚刚的公园那,放烟火啊?”

遥拿着点着了的烟火,不知为何很开心地转个不停。我看到自己的烟火燃尽了,于是把它插进装着水的空罐,回收到塑料袋里去。

“……啊—啊,完了。”

看来遥的烟火也变成了夏天的残骸了,她露出遗憾的表情走到我身边。在旁边蹲了下来,笑着问道。

“烟火,还剩下什么吗?”

“我看看……只剩下线香花火了呢。”(线香花火:缠绕、包绕在细竹棒儿上的小型烟花,一头儿手持然后点燃另一头,可以挥舞。燃放到最后会有一滴液体掉下来)

“诶,是吗?真遗憾……。不过,线香花火也挺可爱的,不错呢。一起放吧?”

我一把线香花火交给遥,她似乎突然灵光一闪,呼呼呼地笑着说。

“呐·呐。先掉下来的人要接受惩罚游戏,怎么样?要听从对方说的一件事,无论是什么事哦。”

“诶?啊啊,嗯。也好。”

“好,决定了!”

遥精神抖擞地说完,一声号令“好——,START!”,我们同时点上了线香花火。

滋滋地发出微弱的声响,光球四处洒落着着纤细的火花。

“真漂亮啊。”

遥小声地感叹着,我也坦率地点了下头。

“——呐,水本同学。”

“嗯?什么?”

“那个……下年,也像这样和我一起放烟火吧?”

不知为何很认真地向我提问。我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是还是回答道“嗯”,然后说道。

“星野同学是和我考同一所大学的吧?虽然浩太还有川原同学说是要去其他大学,但是在暑假时还是可以再聚在一起的吧。下次大家聚在一起,开烟火大会吧?”

“诶?啊—不是,虽然那样也不错啦,但是我不是说那样啊。并不是那回事啊。再一次,两个人……啊!水本同学的掉了!!”

我应声看向手里,线香花火静静地燃烧殆尽了。

“惩罚游戏哟,惩罚游戏。”

遥用兴奋得发颤的声音说道。

我一边想着会让我做什么事,一边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想想……总之先站起来可以吧?”

“诶?啊啊,嗯。”

我站起来后,遥也在我正面站着,眼睛笔直地凝视着我。遥平时一直都是一脸惹人喜爱开朗的笑容,但是这次不知为何有点不一样。在那异常认真的目光里,有一股让人不禁后退的迫力。

当我稍稍欠身时,她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水本同学!我有很认真的话想对你说,可以听我说吗?!”

“是、是。”

我反射性地点了下头,她嗖的一下把脸靠近,

“那、那个,我!”

“嗯、嗯啊。”

“是……呃。”

“?”

突然间气势萎靡了。虽然因为处于暗处看不太清楚,但是总感觉遥脸红了,似乎听到“呜呜……”的呻吟声,她颓丧地低下头。但是斗志似乎还没完全萎靡,发出“~~~~~~!”这样不成声的声音,像是在为了鼓舞起勇气,用双手咚咚地拍打自己大腿附近。

“……星野同学?”

我有点担心正想窥视时,遥突然抬起头,喊叫般说道。

“——我从很早以前就一直喜欢水本同学了!请和我交往吧!!”

听到她告白的那一瞬间。

萦绕于我脑中的,不是惊讶或者喜悦之类诸多的感情——只是一名女性的,沁人的笑脸。

戴着能乐面具的我,祈愿着不伤害任何人。

强颜欢笑吧。

故作愤怒吧。

变化成蝙蝠飞翔吧。

就算那是虚伪的,没有容身之处的我,就这样戴着能乐面具,不伤害任何人,宛如这里就是自己的容身之处一样行动吧。

啊啊,但是。

只有关乎这种事的时候。

我或许,无法戴着能乐面具吧。

我一边抑制住想从这里逃走的冲动,一边绞尽脑汁编织着话语。

“……抱歉。”

会伤害到她。

尽管如此。

我还是走火入魔般的,爱着她。

遥倒吸了一口气。就像是发烧了一样摇晃了下上半身,尽管如此还是勉强地扭曲着嘴唇露出类似于微笑一样的形状,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也、也不是水本同学需要道歉的事啦。毕竟这种事要看双方的心意啊,嗯。”

遥强迫着自己接受似的,不停嗯嗯地点着头。但是过了一会儿,她低下头,用力咬着嘴唇。然后,虽然很害怕听到回答,但是又不问不行似的,目光怯怯地向我问道。

“那个……莫非,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没办法蒙混。无法做出说谎这种事。因为,因为我的心意,是真挚的……。

我好容易点了下头,肯定了遥的提问。遥明显的动摇了,顿时语塞。

“是、是吗。那个……完、完全没注意到呢。我认识的人?”

我点了点头。

“是社团的人吗?你、你看。一年级的静香吧,在我看来也是很可爱的。”

我摇了摇头,否定了。

“那……是谁?可以的话希望能告诉我,呢。”

会伤害到她。

尽管如此。

我,说出了爱着的人的名字。

“——赤城小姐。”

遥的脸色刷的一下变了。变得苍白的那张脸,用让人想捂起耳朵的悲痛的声音喊叫道。

“为什么!?为什么啊!?我明明一直在水本同学的身边。我明明一直看着水本同学。明明相遇还不够一个星期,为什么是那个人啊!?”

我很明白。

但是,不是时间的问题啊。

“而且,赤城小姐,不是到了明天就要回去了吗!?已经见不了面了哦!?就算喜欢上那种人不是只会感到痛苦吗!?”

我很明白。

但是,无可奈何啊。

“在本州有很多好男人的!回了本州后,这里的生活什么的会马上就忘掉的!!水本同学也一样,一定一定会忘掉的!!即使如此也没关系吗!?你明白吗!?”

我很明白。

但是,没关系的。

我的容身之所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为了掩盖这份寂寞,就连窒息的能乐面具也戴上了。

但是,通过与她的相遇,我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所。

就算是世界的尽头,如果我的容身之所存在于那里的话。只要告诉我名为赤城结衣的女性,活在这个世上的话——。

仅仅如此,我就觉得足够了。

我很明白哦,我微笑道。

你不明白,遥喊叫道。

“既然——既然明白的话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啊!!”

“——诶?”

我不太清楚自己被说了什么,发出困惑的声音。

遥的眼睛里淌着眼泪。但是,她顾不得这种事,继续大声叫道。

“你不是喜欢赤城小姐吗!?不是喜欢到无可救药的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和我放烟火啊!都用那种表情微笑了,反正是想不传达自己心意就这样放弃了吧!!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啊!?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啊!?甩了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对自己的心意负起责任啊!!”

遥紧紧闭着眼睛,把脸深深埋下。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睛洒落下来。遥露出撕心裂肺般痛苦的表情,尽管如此也没就此沉默,用恸哭一般的声音发泄道。

“快滚去赤城小姐那啊!给我老实地对她说喜欢你啊!!让赤城小姐知道,就算在这种小岛上,也有这么好的男人啊!!所以,快点……快点滚啊,笨蛋水本!!”

遥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捶打着我的胸脯。呜咽着发出不成声的抽泣,不停地、不停地捶打着我的胸脯,想把我从这赶走。

——亲眼见识到这份珍贵无比的心意,我不禁为之一震。

脑中央有发麻的感觉。自己应该去做的事明确地浮现起来,我的身体有冲出去的冲动。但是,不可以就这样把眼前的她放着不管,我的脚被钉在原地。

我的身体无法动弹,这时“咋哩”的一声脚步声传进我的耳朵。

我向声源的方向看去,惊讶地睁大眼睛。眼前站着的是遥的挚友——夏希。

夏希对上了我的视线,用手指挠起太阳穴,用散漫的语气说。

“……啊—,我并不是在偷听的哦?只是有点在意就来了而已。其实遥向我苦苦哀求啊,这次的告白场面,是我策划的呢。你看,我不是有在社团写脚本吗?”

夏希一边说明着一边来到我们身边,用手轻轻地触碰了下遥的肩膀。接着,遥离开我身边,抱着挚友嚎哭起来。

夏希温柔地抚摸着遥的背脊,看着我说道。

“遥就交给我吧,水本去把该做的事做了吧。”

我用力点了点头,向背对我哭着的遥,深深地低下头。

“——星野同学,谢谢你。我去了。”

然后,我开始往回跑出去。

依稀地从背后听见的是,夏希那无比温柔的声音。

“……真是笨蛋啊,遥。但是你是最棒的哦。”

◆  ◆  ◆

回到家里,回响着女大学生们大声的笑声。因此我判断赤城小姐应该不在房间里,马上回头冲出外面。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尽管如此思念之情还是在加速着,使双脚不断地向前、向前踏去。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的海岸,赤城小姐正坐在沙滩上一动不动,漫不经心地眺望着大海。洗涤于月光之中,仰望着大海的天尽岩落下了幻想般的影子。

我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向着赤城小姐的身边前进。她似乎注意到了脚步声回过头看,认出是我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修一君,出了好多汗啊。怎么了吗?不是在和星野同学约会的吗?”

我没有回答这些提问,站在她的身边,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向着用有点担心的表情抬头看着我的她,平静地说道。

“……可以把咒文告诉我吗?”

“诶?”

赤城小姐愣了一下。我继续说道。本来不可能诉说的思慕之情,现在,没有任何抗拒地从我的口倾诉出来。

“我有喜欢的人呢。是一个让我爱到胸口苦痛的人。虽然我是在哪都不存在容身之所的人,但是只有在她的面前,我可以真正地安下心来。不过那个人,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小岛了啊。所以,拜托了。请把咒文告诉我吧。如果咒文的传闻是真的话——把我,带领到她的身边。到我本来的容身之所,因为这样或许就能引领我而去……”

听见波浪的歌声。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声音。

难以置信的、寂静的,夏月之夜。

赤城小姐那有点愕然的脸上,不久浮现出温柔的表情。她向我招手,于是我在沙滩上蹲下。嗖地一下她把脸靠过来,在我耳边温柔地轻语着咒文。

“——————”

她就这样,把脸移至我的正面。然后,再一次静静地把脸靠近——在我的嘴唇上,轻轻地重叠上自己的嘴唇。

就连波浪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想世界在那一瞬间,确实地停止了下来。

一会儿,她把嘴唇分开,在我正对面凝视着我,微笑道。

“我啊,要坐傍晚的船离开这里呢。如果你有这意思的话——要一起来吗?”

根本不存在烦恼的理由。我当即点了点头。

◆  ◆  ◆

第二天,我一如既往地起床,一如既往吃完早餐。

过了一会儿,赤城小姐从二楼下来,她也一如既往,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默默地吃着早饭。

没有特别进行什么对话。

我们是共犯。

隐藏气息等待着黄昏,戴着能乐面具的共犯。

到了中午,我为了参加社团活动准备完后,走向玄关。赤城小姐含蓄地露出笑容,

“一路顺风。”

挥了挥手。

我也露出微笑回应,

“我出去了。”

打了声招呼。

教室里看不到遥和夏希的身影。据说两人都因为身体不适而请假了,但是知道真正原因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我和浩太主导着社团进行活动,然后在比平时稍早的时间解散了。

在黄昏之前我回到家,正在打扫母亲向我说道。

“啊啊,修一。这个,客人寄放的。”

说着,把淡水色的信封交给了我。封面收信人写着“水本修一先生”,背面用小字写着“赤城结衣”这个名字。

“说是虽然承蒙各种照顾,但是没办法道别,所以留下这封信。因为突然有要事,所以乘中午的船回去本州了。”

我听完这番话,平静地回道。

“——嗯,我知道。”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量着信封。

几次。

几十次。

几百次。

到了日落时分,我好容易抬起腰来,把信封塞进口袋,出了家门。用十分悠然的步伐到达了耸立着天尽岩的海岸,我在沙滩上伫立着,让视线游走于平静的大海。

月亮升起了。

皓然闪耀,玩笑般寂静的月亮。

我从口袋拿出信,在月光之下展开。就算没有月光,信的内容也一字一句地铭刻在我心中。

“这封信交到修一君手上时,我想我人已经上船了吧。请原谅我以这种形式来告别…什么的,我不打算说这种自私自利的话。只是,因为有一件无论如何都想让你理解的事,所以才这样留下这封信。

我不辞而别,绝对不是因为觉得修一君的心意是一个麻烦。虽然在信里面写这种事十分的难为情,但是我想表明我的真心。

我喜欢修一君。

就算调换成深爱这个词语,我也不会有任何抗拒。无论多少次,我都可以挺起胸膛把这份心意传达给你。

我爱你。

虽然不知道你能否相信我,但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份心意是真挚的。

说实话,像这样直率地倾心于异性还是第一次呢,所以一直困惑着。没错。是“一直”。

正因为是现在我才可以断定。虽然不清楚修一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但是一定和你一样,我想我也是渐渐地倾心于修一君的。但是我并没有承认那是恋爱感情,继续逃避着自己真正的心意。

既然两情相悦,就不应该以这种形式离别,修一君或许会这么想吧。但是,我认为这是最恰当的方法。

我以前说过,我们两人有相似的地方。但是实际上,并不是那种模棱两可的类似。可以说是灵魂的相似,是在相同的部位背负着伤痛,害怕寂寞的一对野兽。这就是我们啊。

我认为我们实在相似过头了。以至于如果我们在一起了的话,我想我们就会变成只是相互依靠、相互舔伤口的那种关系。那是怠惰的,安宁的,无比平和的日子,虽然我也曾向往过这种日子,但是,果然我,说实话很害怕。

我希望以坚强的女性自居。虽然不具备足以向他人炫耀的高洁或者勇敢,但是我憧憬着这种性格。不过,修一君在我身边的话,只要这样我就满足了,我会变得连一步也无法向前踏出的。只要你在我身边,世界就完结了,我不抱任何不满和疑问,会变成安乐地只停留于此的存在的。然后我想,这也很可能会发生在修一君身上。我相信,这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不利的。

因此,对不起。我要走了。

无论是相遇时还是分别时都流着泪,到底还是不愿意这样呢。自评为“能乐面具”的修一君教给我的东西,以稍微悲伤的形式发挥作用了呢。

离别之吻已经吻过了,在那时候。

我在你面前,有好好地笑出来吗?

修一君,谢谢你。我不会说再见的。因为我也在你的心中,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所啊。

那就这样,我走了。

P.S.

最后,有一个无论如何都必须道歉的事。我告诉修一君的咒文,是假的哦。

对不起。如果真的咒文发挥效果,你和我再次相遇的话,我想这次肯定无法从修一君的身边离开了吧。因此,咒文我就保密着先了。请原谅我。”

我把信收进口袋,泰然眺望着大海,想着。

……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事哦,赤城小姐。

因为我早就知道了。赤城小姐无法回应我的心意的事也好,咒文是假的事也好,在昨天我就已经察觉到了。

要说为什么的话——

因为我,知道真正的咒文啊。

所以,赤城小姐把假咒文告诉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了。

赤城小姐。

我才必须要道歉啊。

因为我,一直隐瞒着啊,那个传闻本身完全就是捏造的这件事……。

我缓缓地走着,在波浪边缘移动着。清冽的海水润湿了我的脚尖,脑中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

我想去某个地方。

我没能去任何地方。

我的容身之所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尽管如此还是无法承认这个事实,一直一直守望着能够带领我回到本来的容身之所的存在。

那时,我因为高中的修学旅行去了本州。

房间里大家都睡了之后,我仍然毫无睡意,于是一个人心不在焉地收听着在梦久岛连电波都无法接受到的广播节目。那个广播节目正在募集人们自己身边的,不可思议的传闻。

我在明信片上写上梦久岛的事,寄给了那个广播节目。

耸立着天尽岩的某个海岸。

在那里轻语咒文。

深信着真的存在什么可以带领我回到本来的容身之所就好了。

我回到岛之后,得知我寄出的明信片被采用了,在广播里被放送了出来。广播局赠送的作为纪念品的挂件,现在变成了遥的东西。

因此。

那个传闻,仅仅是创作。完全是伪造品啊。

“……必须向赤城小姐道歉呢。”

没错。

和她见面,必须好好地向她道歉。

但是,她已经不在了。

她去了遥远的地方。

胸口苦闷。喘不过气。我戴着能乐面具。就连普通地呼吸这种事,也沉着地演绎着。本应是这样才对的。

只要她不在我身边,我就,

——就连呼吸,都无法随心所欲了啊……。

我就地双膝触地。波浪缠绕着双脚。我觉得在这时候应该哭出来的。很想像赤城小姐那样,放声大哭出来。尽管如此,戴着能乐面具的我,还是连一颗眼泪都没流。

我觉得她很坚强。就算寻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却不选择在那里平稳地生活,依然趾高气昂地向着风雨交加的天空起飞。

想得到像她一样的勇气。

想得到像她一样的坚强。

如果沉浸在失去她的悲伤之中都无法坦率地流泪的话——我,宁愿不要这副能乐面具。

我抬起头。

无尽的大海与,耸立于视界一隅的天尽岩。

假如,愿望可以实现的话。

假如,咒文有效的话。

希望能把这一直隐藏着软弱的自己,悲伤的能乐面具——带往某个遥远的,本来的容身之所。

我不抱一丝迷惘与疑问,平静地张开嘴。为了把于夏月之海轻语的咒文,化为真实。

……带领我去吧。

带领我去吧。

带领我去吧。

带领我去吧。

带领我去吧。

带领我去吧。

带领我去吧,

“——夏之魔物。”

我哭了。

放声大哭了。

永别了。我爱的人。

永别了。我的能乐面具。

◆  ◆  ◆

赤城小姐回去之后第二天,我在社团活动时被遥叫了出来。

来到没人的地方,遥露出一副似乎已经知晓了一切的,有点悲伤的表情,然后凛然说道。

“——宣战声明!我还没有放弃水本同学的哦!绝对会让你回过头来的!!做好觉悟吧!!以上!!”

遥向着哑然了的我,有点害羞地使了下眼色后,飒爽地离开了。她有着与赤城小姐不同的坚强,我不禁再一次认识到这一点。看着这样的她,我不知为何,有一点被拯救了的感觉。

是什么明显地发生了变化吗,我想并不是这么回事。但是,我还是以我自己的步伐,努力着向前踏去。

我想去某个地方。

我没能去任何地方。

我曾这么想过。

但是,这是错的。

只要我意识到这一点——我,无论哪都可以去。

活动结束后回到家里,女大学生三人组在食堂热闹地喧闹着。看来因为“可怕大姐”赤城结衣回了去之后,就放肆起来了呢。也罢,反正没有其他客人入住,邻居到现在为止也没投诉,放着不管也不会有什么实际害处吧。

我打开冰箱喝着果汁时,就算不想听,女大学生的对话还是飞进我的耳朵来。在那之中,混有这么一句话。

“啊—真是的——。不想长大啊—。难道没有什么地方像是梦幻岛(neverland)一样的吗?”(梦幻岛neverland:小说《彼得·潘》里主人公小飞侠彼得·潘的住处,在那里人们永远长不大。)

不禁叹了一口气。

我正想尽可能变得坚强起来呢,但为什么她却说出这么消极的话啊。如果这时赤城小姐在这的话或许已经在进行第二回说教了吧,我想着这些,稍微变得愉快起来。有点寂寞的笑容,在嘴角浮现出来。

为什么会想要说那事呢,我搞不太懂。也许是想要代替赤城小姐说教,萌生出恶作剧的想法吧。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移动到了三人坐着的桌子一旁。

“……嗯?什么事?”

绑着马尾辫的女性问道,似乎是方才说话的人。是一个给人一种与其说是忘乎所以,还不如说是活蹦乱跳的感觉的人。在三人之中似乎相当于领队一样存在。

我唐突说道。

“梦幻岛(neverland),说不定可以去哦?”

“——诶?”

三个人都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窃笑了下,继续说道。

“有这样一个传闻呢。这座岛的西边耸立着一块名叫天尽岩的大岩石,在耸立着岩石那个海岸诵念咒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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