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叉子(LKID=dlleo)

录入:Charles

──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荒地。

初次化身飞鸟的那一天,少女毫不犹豫地如此评价身下的大地,招来周遭极大的不满。

这也难怪了。毕竟不列塔尼地区的菲尼斯泰尔省,这片位于法国最西端的土地,在拉丁语中有「大地尽头」之意,乃是坐拥丰饶土壤与满溢绿意的天赐之地。

呈半岛状伸入海面,四周被海岸线围饶,由于地势多平缓,视野极佳,风光明媚。包含著名的赫兹海岬、法国历史最悠久的港都伊苏、凯尔特文化的遗迹卡奈克巨石林和城镇遗址等等,这里拥有许多知名景点。虽然近年来四处铺设的铁路多少破坏了些景观,但再怎么说,拿「荒凉」来形容并不适宜。

其实少女也心知肚明。所谓的荒地,仅仅只是一种比喻。

只有自己才懂个中含意的称呼,周遭的人们无法理解也是理所当然,而且她本来就没有让外人理解的打算。因为她觉得,无论如何解释,肯定无法得到认同。

所以她决定要像呵护宝物般,只在心中低吟就好。

荒地。

对少女而言,那和「乐园」同义。

「……真受不了泰芮丝修女耶!」

在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刻,少女匆匆忙忙地飞上那片乐园的天空。

「在这种时间把学生叫醒去工作,实在是……失职的教育者啦!太失职了!啊啊,真是的!偏偏在我的研究刚告一段落,好不容易能睡个好觉的时候!」

头上是如万马奔腾般向后流逝的云朵,底下则是绵延不绝的翠绿地毯。

漆黑的大海盘踞在右手边,汹涌的海浪声听起来似乎有些哀伤。

早春的风冷得吓人,今天的风速还特别强。因为呼吸不顺,她下意识松开夹克领口。呼出的白色水气飘荡在破晓前的幽暗中,让防风镜蒙上一层雾。

高度来到五百公尺后,更是雪上加霜,对于在狂乱的强风煽动下,马上失去稳定的机体,少女不得不用冻僵的双手拚命驾驭住机身,手上的皮手套现在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急忙忙跑出学园宿舍,缠得有点松的心爱围巾,在几秒前不知飞到哪儿去旅行了,希望它能多多保重。

总而言之,少女渐渐坚定了想法──会在这种天气飞上天当鸟儿的家伙,一定蠢到无药可救。

那是因为一八四○年的现在,以世界最小飞行机械闻名于世的「魔女扫帚」,设计概念著重于简易飞行,力求将机体轻量化到极限。

换句话说,就是非常容易直接受到风的影响,此外也不具备任何防风措施。

只要按照骑马的诀窍跨坐上去,就能轻松翱翔天际,的确还不赖,但若有意外状况,也会对操纵者造成很大的负担。身为一项安全堪忧的道具,使用上理应谨慎才对。

总之,今天的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蛋。除了叹气也不能做什么。

「……如果情报没有错,应该差不多要和目标接触了才对。」

已经飞了相当长的距离,也早就越过预定的目标地点了。这样下去搞不好会先冻死呢。她浑身颤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这么想。

没过多久,就在太阳终于从大海另一端、地平线的彼端中露脸时──

「唔!」

因为朝阳光彩夺目以及另一项理由,少女不由得眯起双眼。

现在她位于紧邻赫兹海岬的学校,往东南方行进数十公里,距离省境大约还有两倍路程的位置。只见十点钟方向的茂密森林一带,激起大量沙尘。

她立刻调转机头朝向该处,降低高度接近目标。

沙尘以时速七公里左右的速度往南移动,所到之处,一棵棵高耸的松树都被扫平,还发出宛如雷声般的轰隆轰隆巨响。

就像是某种不知名物体在地面上「滚动」一样的声响。

没过多久,沙尘来到森林的大门口。

树木粉碎飞散,土石宛如散弹般爆发。

骤雨朝著贴地飞行的自机倾注而下,少女背上泛起鸡皮疙瘩,于千钧一发之际连连闪过,然而,在这个瞬间她感到雀跃不已,觉得冒这趟险太值得了。

从苍郁的枝叶间现身的,是两道壮观的身影。

球。

以及一只虫。

庞大到需要仰望的这对组合,带著难以言喻的魄力,从少女的眼前横越而过。

方才听见异响时,自己还在怀疑「该不会真的是……」。不过,这也算是值得开心的误判,没想到能这么近距离目睹「他」的雄姿。

「果然没错!是圣甲虫凯布利!」

正如同自己冲口而出的欢呼,此时登场的破天荒昆虫,和粪金龟十分相似。

但是尺寸有差,细部也不尽相同。然而从甲壳的形状、倒转身子以后肢推动大球的模样等,乍看之下的确很像圣甲虫。不过,其体长足足超过二十公尺,泛著光泽的黝黑体色,以及浮于鞘翅上的斑点,都是普通圣甲虫所没有的特点。

而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属圣甲虫的代名词粪球。本来应该是由哺乳动物的排泄物所组成,但是此刻从少女眼前嘎嘎作响而过,于地上辗出一道轨迹的巨大球体,是将岩石和钢材强行压实而成,称为歪七扭八的铁团子也不为过的物体。

堪称是壮阔而慑人的光景。看著那道身影,顿时深深入迷的少女,眨眼之间又清醒过来,连忙驾著魔女扫帚来个急回旋,追在「他」的身后。

「早安!阁下!真是美好的早晨呢!」

像这样试著呼唤对方,是因为她兴奋到了最高点,涌出孩子气的玩闹心。

「你真的非常迷人呢!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呀?」

但是「他」的目光并没有转到这边,依旧急急忙忙地滚著铁球,完全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毕竟从现况来看,等于是将平常昆虫与人类的比例尺倒转过来,所以对于飞在空中如蚊虫般的存在,不管再怎么骚扰,「他」还是没有兴趣理会。

想当然耳,主动上前搭讪却被男人视若无睹,如果就这样黯然离去,实在有失女性尊严。于是少女再次驱策座机,绕到以王者之姿一路前进的「他」的面前。

接著她抽出背上的鸟铳,单手将其高举过头,先开一枪当作问候。透过发出尖锐枪响的特制音响弹,让「他」察觉自己的存在。

果不其然,那黑珍珠般的眼眸缓缓望了过来。

哎呀,终于发现我啦?少女用心展现端庄秀美的笑容。

「本来呢,是不能这样拖拖拉拉啦。其实也是为了你著想,我希望能在军方的『魔女』登场之前,赶快完成工作──不过,机会难得嘛!」

不知不觉,寒意从体内消失无踪,只剩下近乎于贪欲的追求知识之好奇心,以及心中彷佛与老友重逢般的畅快之意。

「耽误你一点点时间就好!来,把你的秘密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吧!」

少女挥舞拖著硝烟的爱枪,摆出临战架式,开始进行如往常般严峻的田野调查。即使对象是十分棘手的存在,该做的事还是不会改变。

也就是,观察与击退。

左眼像是被烧红铁串刺入一样疼痛。

但这算不上什么问题。因为要是不痛了,才不知道该怎么办。

问题在于,痛到这等程度的左眼,现在依旧发挥正常的功能。

「……到底……怎么了……?」

在草原上蹒跚地走著,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词句。从刚才开始,脑中便不断闪过各种疑问。但是不管再怎么思考,也找不出答案。虽然极度的疲劳妨碍了思考,但追根究柢,打从一开始自己身上本来就没有答案。

面对一无所知的事物,自然得不到解答。即使如此,还是不断询问自已,一次又一次。

左眼很痛。胸口、腹部也很痛。由于全身湿得像落汤鸡,寒风更加毫无顾忌地侵入体内。

在自己茫然失措的这段期间,每分每秒都在流失体力。可是,身无长物又沦落到陌生土地上的自己,就连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摸不著头绪。

「如果,是法国的话……那就太好了……」

刚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沙滩上。一开始对于自己幸运漂流到陆地上,曾一度相信这世上确实有神佛存在。不过,之后徒步约一个小时,却连一户人家、一个人影都没看见,才惊觉自己不但没有脱离苦海,反而陷入新的苦难之中。

不管走多远,视野所及都是花草树木,可是明明有这么多树,却连一颗果实也没有。对于失去行囊和大半盘缠的自己来说,只求至少能补足必要的水分就好,但就连这点条件也无法满足。自己究竟有多久没喝水、没吃东西了?

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但丧失意识的时间,应该最多只有半天而已。如果昏倒长达两、三天之久──这段时间都漂流在海中的话,现在自己身上仅有的物品──也就是腰上那柄刀,应该会更凄惨、满是锈蚀才对。

虽然其他东西都丢了,但自己似乎在无意识间紧抓著这个不放。

一想到刀还在,便涌起一股安心,以及微微的讽刺感。想必自己是真的累了吧。

「唔……!」

左眼又开始疼痛。彷佛燃烧起来,抑或该说是遭到侵蚀一般的痛楚。

然而,既然如此,这只眼睛为何能将世界如此鲜明地呈现出来?为什么能够看得比以前更远?那本来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现象。

因为,自己在那时候,确实在那艘船上被──

就在此时──

忽然从某处传来如空气爆裂般的声响。

因为在故乡曾见过别人击发火绳枪的缘故,所以马上就分辨出那是枪响。而在想明白后,才发现身体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

行进目标是附近的小丘上。踏过丛生的金雀花,登上坡顶望向枪声响起的方位时,下个瞬间,某个物体曳著长长白烟,高速飞过上空。

是飞机。而且机身十分小巧,拥有两片翅膀,机体呈鲜艳深红色。

似乎是仿照蒸汽机车的外型,但却带著更加锐利的线条。尾部搭载著一块椭圆形装置──大概是兼具发动机与喷射口之用,乍看之下宛如一只巨大的蜜蜂。飞行员暴露在外头,前倾跨坐在机身上,因为飞行帽与防风镜遮住脸孔,看不清长相,但从体格来判断,应该是一名女性。

「那是……魔女扫帚……?」

在发祥地英国,似乎称为「Skybroom」。

飞天的扫帚──正如其名,乃是魔女的交通工具。以前曾听兄长这么说。

一度冲过上空的红色魔女扫帚,随即调头回来,英姿飒爽地飞掠而去。操纵者似乎没发现自己的样子,视线紧盯著同一个方向。

打从爬上小丘的时候便已察觉有异。从地面上传来的震动,还有震耳欲聋的巨响。魔女扫帚行进的前方,就是异状的真相。

「唔,是〈虫〉!」

那是一只忙著滚动巨大球体,大到难以置信的粪金龟。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不像普通的昆虫,甚至令人怀疑是不是大自然的产物。那怪物般的存在,正在距离小丘约一公里处的葡萄园里横冲直撞。

自十八世纪中叶,一开始发现地点主要在欧洲,随即于世界各地均有目击纪录的超常生物──〈虫〉。

这神秘的怪异存在,对人类文明造成莫大灾害,却又带来几乎同等程度的恩惠。

虽然常以现存昆虫直接巨大化的姿态出现,但关于它们的生态,依旧鲜为人知。不过,还是能辨别出那只〈虫〉属于「粪金龟王」的种类。不但身为陆地上最大生物,据说也是十分难得一见的个体。

当然,这全都是从兄长那里听来的。然而,现在有其他事情更让人在意。

「那架魔女扫帚,难道打算独自对付〈虫〉吗?」

看来似乎没错。在大地上狂奔的圣甲虫凯布利身旁,只见那架红色魔女扫帚一次又一次绕著它飞舞,还不时闪著鸟铳的火光。

一面操纵魔女扫帚,一面还能装弹及装药的高超技术,著实令人惊叹,但仍旧太过莽撞了。硬度在钢铁之上的〈虫〉甲壳,区区的子弹根本不可能打穿。

不过,事态再次迎来最糟糕的发展。突然间,听见了某处传来的鸣笛声。

实在太晚察觉了。直到刚才为止,注意力全被魔女扫帚和〈虫〉吸引住,但就在不远处,分明就有一条很醒目的铁路轨道。

鸣笛声从铁路的远方渐渐传来。换句话说,火车马上就要通过这里了。

背上顿时窜过一阵恶寒。圣甲虫凯布利虽然体型庞大,却十分安分,几乎没有袭击人类的纪录,但麻烦的地方在于它是铁食性。无论是火车或铁路,哪一方被破坏都会造成人命悲剧。

「──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不是深思熟虑之下的行动。在发觉情况不对后,身体立刻自动跑了起来。

全速冲下丘陵,使劲鞭策疲惫的身躯,迈向修罗之地

左眼的痛楚,渐渐变得更加剧烈。

「不会吧……为什么会有火车!」

听见突然响起的鸣笛声,少女惊愕地回头查看,同时不忘灵活操控魔女扫帚的操纵杆。

她心想如果是自己听错就好了。但是在铁轨的另一端上,确实有一道黑烟急速接近。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她只觉得浑身的怒气直冲脑门。

这也难怪。毕竟少女之所以得像现在这样,奋力与〈虫〉缠斗,就是因为这次「工作」的委托人,是经营此处铁路的不列塔尼地区某铁路公司。

──这几天当中,铁路接连遭到不知名的〈虫〉破坏,希望能委托解决。

就在昨天,透过仲介人泰芮丝修女接下这样的委托,本来打算等到隔天再正式展开调查,没想到在今天凌晨就收到「有人看见造成问题的〈虫〉」的通知,于是少女从美梦中被叫醒,就这样来到现场附近。

但是,对于当时到学院通报的铁路公司职员,自己应该确实叮嘱过:「直到确认安全无虞之前,请暂时关闭铁路。」

「可是,为什么还是通车了!」

不对,怎么想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那就是对方认为铁路中断太久会造成损失,所以等不及这边的通知就复驶了。

「受不了耶,就是这样我才讨厌暴发户啦!比那帮贵族更恶质!」

事态不妙。对于〈虫〉,少女原则上不愿采取「消灭」手段,只接受「击退」的委托。但是难得遇上罕见的圣甲虫凯布利,本来想趁机好好观察一下对方,所以刚刚才会拿出各种药品弹挑衅对方。而这时候杀出了体积远超过人类的机械大块头,肯定会──

「啊,等……不可以这样!等一下!」

想要制止也为时已晚。或许是听到鸣笛声的缘故,并且就算没有声响,也能从行进时产生的些微振动发现蒸汽火车的到来。「他」猛力滚动铁球,开始朝著那个方向移动,速度和刚遇见时完全不能比。凯布利和普通昆虫的圣甲虫一样,会产卵在自制的球体中,所以基于护子本能,对于一切威胁都很敏感。

真的大事不妙了。这样下去可能会演变成一场惨剧。

少女立刻将油门催到底,驾著魔女扫帚从「他」身后追了过去。

但是就算追上又能怎样呢?对凯布利有用的弹药,全都需要时间才会生效。这世上没有一种药品,能立刻让拥有如此巨躯的对象倒下。那么改用物理手段让对方停下?那就更别提了,这种事情只有靠舰炮射击才能办到。

那么现在可行的手段,只剩下自己习得的「古代秘仪」而已。

但这项结论违背了少女秉持的原则。若是真的想要挡住生命力丰沛的〈虫〉,而且还是如此大型的品种,无论采用多么有效的攻击手段,都必须毫不犹豫地瞄准要害下手。

换句话说,就是非得将「他」杀死不可。

「我不想做这种事呀!所以求求你,停下来好吗……!」

她如祈求般叫喊,却又同时不情愿地下了决心,拔出插在腰带上的短枪,对准「他」的头部,枪口浮现淡淡的几何图形光辉。

而就在此时,右前方冷不防出现一道人影。

是一名少年。

一头这个国家十分罕见的黑发在后脑杓绑成一束,身穿袖襬及裤襬极为宽大的异国服饰,这名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手里握著已经出鞘的刀。

少女认得出来,那位少年所穿的衣服,叫做「和服」。

他手里那把外型陌生的刀,叫做「日本武士刀」。

「是日本人?」

忽然现身的日本少年,以超乎常人的速度横越草原,若是就这样冲进葡萄园里,想必会正好挡在化为天灾的「他」前进的路径上。

少年缓缓提起刀尖,不疾不徐摆出疑似武术的架式。

虽然不清楚他下一步要怎么做,但是意图一目瞭然。

他打算从正面挡下〈虫〉之王者凯布利的进击。

这不是正常人该有的举动,自己同样心知肚明。

自己原本就不是能够三思而后行的人。「你就按照心中所想去行动吧,只要靠那把刀证明你的心意就够了。」──师傅以前便如此教诲令人头疼的自己。

因此,即使孤身面对强大的〈虫〉与庞大铁块,也毫无悔意。

因为,若是对于此时此地即将发生的牺牲坐视不管,便违背了自己所信奉的武士道。

圣甲虫凯布利离自己已不足二十公尺。铺天盖地的压力,猛然袭来的死亡,数秒后必定会遭受蹂躏的末路。但不可思议的是,并不觉得恐怖。

缓缓举起已出鞘的爱刀「无垢娘矩安」。

宛如将刀扛在右肩的诡异上段架式,然而刀尖却直指天空,也近似于剑道中的八相之构。虽然微微压低腰部,重心反而往上移,保持在心窝附近是最理想的。

想来不必多做解释,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示现流「蜻蜓」架式。

而透过这个架式施展的无与伦比的一刀,堪称真正是「无需第二刀」的必杀一击,同派中人是如此称呼──

云耀。

因此,首先必须疾驰如腾云驾雾!

「────!」

藉著流水般的步法,向左侧转身子大步踏出。就在面临生死交错的一瞬间,身体右侧以毫厘之差与铁球擦身而过,和服右侧袖子被巨大质量的旋转所卷入,肩膀以下的布料全被绞成碎屑。上臂微微出血,但是无所谓。

接著,黝黑的甲壳出现在视野中,由于距离过近,无法一窥全貌。但是凯布利推动铁球的中、后肢,以及用来抵住地面的前肢,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由于靠著不稳定的倒立姿势移动,前肢必须承担更多体重,而打从一开始,自己下手的目标便是那里。抓准时机瞄准那忙得不可开交的左前肢──

云耀。

接著浑身化为落雷!

「喔喔喔!」

口中爆发咆哮。若是一个不注意甚至会伤及喉咙,气魄足以震慑大气的爆吼。

挥下的这一刀,不知斩到了何处,也没有余力去确认手感。专注入神远胜以往的这道斩击,将环绕自身的外界一切事物全都吹向远方。

在那瞬间,只记得左眼冒出异样的疼痛。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维持挥完刀的姿势,方才大概是暂时失去意识了。

脑袋恢复正常思考后,连忙回头查看,只见失去左前肢的圣甲虫凯布利,待在约五十公尺外的位置,不再继续滚动铁球,姿势也恢复常态。身旁可见到飞散的体液,还有被砍下的一小段前肢。

但是,在目光转向于此之前,那段前肢已经发出劈哩劈哩的声响,渐渐白化浑浊。

〈虫〉的最大特徵「化石化现象」开始发生了。

原因目前依旧不明,只知道〈虫〉丧命后,体组织会在极短时间内变质成化石。而从本体上割离的末梢部位和体液也不例外。

这正是出现超过半世纪以上,至今仍是一团谜的〈虫〉,被世人视为怪物的主要原因,同时也是它们留给人类社会的无上恩惠。热值超过煤炭七倍的〈虫〉化石,经由特殊制程液化后,变成一种叫做「昂菲尼恩」的燃料。在工业革命后,为全力朝机械文明发展的世界,撑起了大半的能源需求。

「呼……呼……」

一面平复凌乱的呼吸,不敢大意地观察凯布利的动静。但是〈虫〉之王者一动也不动。对方的注意力似乎放在自己身上,但为何一点动静也没有?

真是奇怪了──自己不禁皱起眉头。印象中〈虫〉和昆虫差不多,对于疼痛很迟钝,这种程度的小伤还不致于让它安分下来才对。反正,本来就是为了吸引它的注意力,争取时间让火车安全通过而已。

然而凯布利依旧不动如山,彷佛在窥伺自己的脸色。

一瞬间,在脑中闪过这种可笑念头之际──

「喂,那边的!」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转过头去,一名少女正朝这里跑来。

是先前那架魔女扫帚的飞行员。在距离稍远的地方,也看到了已经降落的机体。可能是发现凯布利沉静下来,于是为了探查自己的身分,特意降落到地上吧。

那位飞行员一面奔跑,一面将戴在头上的飞行帽连同防风镜一起脱下来。

只见枯叶色的秀发在风中飞舞。

满是翠绿的视野中,突然闯入冬天的色彩。

随著角度的不同,也会折射成金银两色,独特的色调让人有些移不开目光。因此,当回过神来,对方已近在眼前,大大的双眸望过来,透露出一些些激动。

好一位美丽的少女。即使穿著毫无魅力可言的飞行装,也掩盖不了她的风采。不只是五官端正,该怎么说呢──对了,就是有种活力四射的气质。说好听点就是朝气十足,讲难听点就是像个男孩子。

「为什么那么冲动!您……不对,你这家伙是想死吗!」

少女气得耸起双肩,满脸通红地冲到面前。这副模样看起来倒是有些可爱。

「唔,你这什么奇怪的表情。在别人生气时发笑很失礼呢!啊,难道你听不懂法语?」

「……不是。」

因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姑且只回了这一句。接著再度望向圣甲虫凯布利那边。总觉得在〈虫〉面前随意交谈的自己和她两人,实在太粗线条了。

「没问题的。现在『他』似乎变得十分绅士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他?绅士?这个女孩子的用字遣词真是奇妙。自己一面这么想,一面说:

「……我斩了『他』的腿。」

「嗯?喔,没错。真是出色的武士之魂呢。」

「少了只腿的『他』,以后没问题吧?会不会被其他〈虫〉淘汰掉?」

少女睁大双眼,一副「我有没有听错」,哑然无言的表情。

「……尽可能不向自己不吃的动物下手,是我奉行的主义。」

编了一个很烂的藉口。居然会替〈虫〉担心,你傻了吗?──总觉得要是坦白,一定会被她这样数落。但自己完全猜错了,只见她的嘴角绽放笑容──

「啊哈、啊哈哈──」

随即响起一阵似乎停不下来的笑声。她为何如此开心?那是就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挖出宝藏一样,十分开朗的笑容。

「嗯,你很不错。我很喜欢喔,那种别扭的原则。」

「真是……过奖了。」

「啊,你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喔!因为〈虫〉的再生能力非比寻常呢。」

接著,她一边擦掉眼角浮出的泪珠,一边伸出戴著手套的右手:

「我才应该向你道谢。先前语气有点不好,但是你真的帮了大忙。毕竟照刚才那样下去就危险了,今天回去吃饭也会味如嚼蜡。」

「吃饭?」

「没错,吃饭。我的主义也是,尽可能不向自己不吃的动物下手喔。」

所以意思是杀掉的动物都会吃下肚吗?原来如此,印象中〈虫〉的确不好吃。

看著她打算要握手的右手,正准备回应时,才想起手上还握著出鞘的太刀。手执利刃和女孩子交谈,现在的自己真该好好检讨。

将无垢娘矩安回鞘之后,视野马上摇晃起来。

拔出刀时感觉自己是堂堂武士,但是精神一旦松懈下来,累积的疲劳就像山崩一般袭来,连站都站不住──

「呀啊!你、你怎么了!」

她慌慌张张地抱住自己即将倒下的身体,一股宜人的洗发精香味扑鼻而来。

而接下来却让人不得不屏住呼吸,因为她几乎是脸贴著脸注视著自己。

「…………你的……左眼…………」

她口中带著惧意的低喃,让人无法完全听清楚。

因为意识已经开始陷入朦胧,总觉得这次一定会睡得很沉。而少女似乎察觉自己快要昏过去,终于手忙脚乱地慌了起来:

「喂,等等!不可以在这种地方睡著!啊啊,讨厌啦,这样我要怎么办才好!对、对了,名字!至少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姓名不值一提。虽然想这么讲,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姓名:

「秋津……慧……太郎…………」

「慧、太郎?是慧太郎对吧!我叫──」

正当即将完全失去意识时,突然变得端庄贤淑的少女嗓音,轻轻敲在鼓膜上。或许是沉浸在葡萄园的芳醇香气之中的缘故,她的名字听起来格外优美。

「法布尔。」

停了一息之后:

「珍妮─亨丽埃塔.卡西米尔.法布尔。叫我亨丽就可以喽,我特别允许你这么称呼。」

听到这种略带傲气,却已是她尽全力表现友好的话语,让独自流落异乡而惶惶不安的自己,在进入梦乡时变得有那么点开心。

彷佛还听见远处的圣甲虫凯布利发出祝福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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