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被喜爱昆虫的女孩牵著走

枪声。哀号。爆炸声。

怒吼此起彼落,接著是一阵剧烈摇晃。

巨大的篝火,将夜空烤得一片焦黑。

在大西洋昏暗的海面上,孤伶伶如一座浮岛的蒸汽船,现已化为凄厉哀鸣的热潮。秋津慧太郎处于这个地狱之中,在船甲板上目睹一名男子迎向死期。

──快逃!不能让那个落在他们手上!

他这么说。完全不顾自己受了致命伤的身体,似乎被某种使命感所驱使。

──现在只有你能够托付了!所以拜托你,带著那个快逃……!

被对方强行握紧在掌中的物品,因为大量的血液和脂肪变得黏稠滑腻。

没多久他便断气了。在弥留之际,还是不断重复说著「拜托你了」。慧太郎之所以愿意承担对方的遗志,想必也是为了遵循自己心中的武士道吧。

但随后出现在甲板上的一众黑衣男子,将一切都化为乌有。

──小子,那家伙给了你什么东西?

寂静的恫吓。寂静的杀气。不知不觉整艘船已归于寂静。

所以他明白了。即使不愿意,还是领悟了他不愿理解的现实。这艘船已然化为死者的住所,成为一艘幽灵船。

──是你们……干的好事……?把所有的乘客都──!还有他!全都是你们!

──先问问题的是我们。我再问你一次,那家伙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

对于这个问题,他心里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他大概只会选择拒绝回答吧。于是顺理成章地,他只能与这群黑衣男子杠上了。

刀兵相向。火花。嘲笑。怒吼。光影交错。挥刀、挥刀、挥刀。

最后则是数发枪声。

胸口、腹部和左眼,传来阵阵剧痛。

──混帐东西!谁叫你们开枪啊!

刚才主要负责发话,看似首领的男子,不停痛骂未经许可就开枪的部下。慧太郎按著左眼,身子摇摇晃晃,不小心撞上背后的甲板护栏。

啊!心里惊叫一声,但已经太迟了。

探出船外的身体失去平衡,在重力的招唤下,顿时天地倒转。

右掌中的黄褐色眼珠,发出滚烫高温,沉重的脉动简直令人疼痛。

感觉到某种充满贪欲的视线,注视著自己崩坏的左眼。

接著,只记得自己倒栽葱一直往下落。

自己并未落到夜晚冰冷的海水中,而是温暖的床铺上。

「????」

脑中一片混乱,不由自主眨了好几次眼睛。这里是哪里?自己又是谁?不,自己是谁这问题倒是知道,当然是秋津慧太郎。问题是现在位于何处。

缓缓坐起身子,四处瞧瞧。

应该是某个地方的一间房间。大概是在异国的便宜旅馆之类的地方吧。房间并不宽广,也没有多少生活用品,只有清扫整洁做得还算不错。日常生活的气息很稀薄,这就是没有特定住户的证据。看了一下旁边,同样放著一张床,和自己睡的一样。

「嗯嗯?」

双手环胸轻轻呻吟,呆呆地歪著头。感觉有些无法把握现况,如果记忆没有错,自己应该是从开往法国的船上,失足落海了才对。

尝试站起身子才发现到许多问题。首先,脖子和肩膀等处莫名地松软无力,看来自己应该睡了相当久。其次,身上的衣服不知为何变成一件浴袍,因为除了浴袍就没有穿其他衣物,让人相当难以接受。但幸好爱刀就倚在旁边的墙上,拔出来查看一下,确定刀身完好无缺,至少能松一口气。

「……看来是有人帮忙保养过了。」

否则,无垢娘矩安早就变得锈痕累累了。不过在异国土地上,还有人能够维护日本刀,实在是出乎意料。

而最后,则是这个房间唯一的窗户。打开窗户探头看看。

这边可能离海不远,能闻到微微的潮水味。不过实际上映入眼帘的,却是看起来有点脏、只能算是条小巷的小通路,以及耸立在对面的建筑外墙,此外就只有来来往往的路人而已。不经意抬头望向天空,才发现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顶了。

慧太郎关上窗户,回到刚才睡过的床边坐了下来。

然后呢?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他这么想。

老实说,慧太郎起床时总是很难清醒,可说是惨烈到令人难以置信。在故乡晨练时也一样,几乎每天都要暗中和睡魔来一场死斗。爬不起床姑且不论,这种起床后的低血压症,连自己也觉得有点离谱。

「我在落海之后,直到来这里的中间,总觉得好像发生过什么……」

而且似乎到了拚上性命的程度。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他百思不解时,突然从房间外头传来声音:

「受不了耶,真让人火大,那个顽固的老头!嘴上讲著因为你是小女生什么什么的,一边还瞄著我的腿!」

可以听见某人讲话的声音,是法语。接著是一阵越来越近的急促脚步声。

「这么小颗的草莓,一袋居然要十五生丁!赚黑心钱也有个限度啊!花了三十分钟讨价还价,居然只愿意便宜两个银圆!吝啬鬼!」

看来对方似乎相当愤慨。呃,店家愿意降这么多已经足够了吧?店里的人大概也会把你这样的人叫做吝啬鬼吧。正当慧太郎这么想时,脑中却突然闪过几道光景。那个声音就像导火线。

海岸与草原。葡萄园。巨大的粪金龟。红色的魔女扫帚。

以及那个身手矫健却不失娇媚的飞行员。

当他完全想起那名拥有不可思议发色的少女时,房门被打开,少女本人现身了。身上依旧是那套飞行装,手里抱著一大堆纸袋。

「──算了,反正牛奶杀了不少价,今天就算平手好了。总觉得最近胜率有点降低,这样我……就…………?」

她关上房门回过头来,对上慧太郎的目光,顿时僵硬得像一座石雕。

房间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让人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嗯,能理解对方的心情。毕竟原本以为还在睡梦中的人,意外地已经清醒,而且还被撞见自己叼著一小片法国面包,像松鼠一样嚼个不停的模样。如果是个真正的淑女,想必已经羞死两次了吧。

事实上,少女也是满脸通红,让人觉得她下一刻就会羞愤而死。

「…………我当作没看到,可以吗?」

慧太郎提心吊胆地提出建议。只见少女闻言后,立刻一百八十度转身。当他还一头雾水时,就看见少女啪哒一声打开房门,离开了房间。她想做什么?慧太郎吞了口口水后静静等待,接著又看到少女啪哒一声,第三次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唉~今天也挥霍了不少,谁教人家这么有钱呢──哎呀,慧太郎先生,您已经醒了呀?」

「居然重来一次!」

吓了他一大跳,事情发展完全超出想像。但是对方又继续生硬地演了下去:

「重来?您在说什么?呵呵,真是一位奇怪的男士呢。」

「不,不对不对不对!根本是破绽百出啊!嘴巴旁边还黏著面包屑耶!」

「讨厌啦。这是为了要喂鸟儿,才故意黏上去的喔!」

「一般来说都是用手喂食吧,这是哪招?呃……亨丽埃塔小姐。」

他顺著记忆回想了一下,第一次开口喊出这个名字。但不知为何,少女──珍妮─亨丽埃塔.卡西米尔.法布尔,脸色却变得有些失落。

「……亨丽。」

「咦?」

「那时候,在你快要昏倒之前,我不是说了吗?叫我亨丽就可以了。还是说你并没有听清楚?」

「不,我的确是有听见……可是,『亨丽』听起来不是像男生的名字吗?」

由于不清楚她为何突然变得不高兴,慧太郎在床上忍不住稍微动了一下身子。

「无所谓啦。因为我喜欢这个小名啊。来,重新说一次吧。」

「那就……呃……亨丽小姐?」

「不合格。不准加小姐。」

「…………亨丽。」

亨丽一脸满足点点头,看来她心情又变好了。虽然不明白她为何对称呼这么执著,但是对慧太郎来说,他不喜欢、也没必要特地惹对方生气。

随后,亨丽走进房间正中央,哼著歌将手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在桌上。此时慧太郎心情再次平复下来,于是便重新好好打量这名女孩的模样。

不管怎么看,真的是一位美丽的少女啊,他心想。

而且她的美丽,不是那种在温室中小心呵护而成的蔷薇之美。

或许该说,她的美丽宛如傲立于荒野中的孤花,即使无人驻足欣赏,也会找出另一套开花的意义。

透过适度运动锻炼出弹力十足的体态,以及充满活力的一举一动。然而身材却意外地娇小,反而让这些特质,更加彰显「独立自主」的气质。

再来是头发──那头水润的枯叶色长发,果然还是如此引人注目。

并不是那种华丽炫目的类型。但即使是身为日本人的慧太郎也能轻易察觉,那样的发质和发色并不常见。无论是混在多么繁杂的人群中,也必定会主张自己的存在感一般,略带红色的浓郁金发。光是映入眼帘便让他心悸不已,难道自己患了心律不整吗?

「慧太郎,你已经睡了超过一整天喽!」

「……咦?啊,是、是这样啊?」

冷不防听到自己的名字,一直盯著少女背影的慧太郎,有些慌乱地回道。而亨丽脸上浮起微笑,回过头来朝这边看,示意慧太郎也过来坐。

「嗯,就是这样。所以你肚子应该饿了吧?──嗯,虽然我们彼此大概都有很多问题想问,总之还是先来吃饭吧。难得买了刚出炉的面包呢。」

仔细一看,不知何时桌上已摆好了一些简单的食物。面包看起来的确是刚出炉的样子,还在冒著热气。面包香气刺激著肠胃,让慧太郎想起自己饿得相当厉害。忍不住像游魂般被牵著往桌子而去──

但是他在起身的途中想起一件事。确实正如亨丽所说,事情的细节或许可以留到之后再说明,可是有一些话,无论如何都必须先说才行。

慧太郎站了起来,走到她的面前,慢慢俯身在地板上跪座,接著深深低下头颅。他可以感觉到亨丽不知所措瞪大双眼的样子。

「──不胜感激。」

「咦?」

「承蒙您再三盛情相助,实在不胜感激。」

一旦开口说出道谢的话语,才惊觉自己受了多大的恩惠,莫名的感激之情堵在胸中。

「在陌生的土地上迷失方向,同时又遭逢某项灾难而变得一无所有……实不相瞒,由于太过孤独不安,在下有些胆怯失落,但没想到竟能在异国的土地上,感受到如此温暖的人情……!」

忽然间,感觉自己快要落下泪水。他看见自己贴在地板上的手,那只从浴袍中露出的右臂,缠著全新的绷带。由此可见,对圣甲虫凯布利出刀时所受的创伤,也是她帮忙治疗的。此外连住宿和伙食也都是对方负担。

「对于在下这般来路不明的人物仍愿意伸出援手,您如此宽大的心胸,仅仅只是表达感谢,绝不足够,即使要花上一辈子,也必定会回报──」

「好啦~我开动喽──」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长的一段话,好歹也听到结束吧!」

他猛然抬起贴在地上的额头大喊著,才发现亨丽早就坐在椅子上,拿著切片法国面包夹上各种配料的三明治,把嘴巴塞得满满。

「谁教你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很可怕耶。啊,还是说真的换了个人?你把慧太郎藏到哪儿去了?」

「就是我本人啦!啊啊,可恶,我明明这么努力用了一大堆艰深的词汇……!」

看来她不但外貌姣好,个性也相当不错的样子。只见她脸上藏不住笑意,兴致勃勃地用那双榛果色的眼眸,望著悔恨不已低喃的自己。很明显就是乐于如此的对应。

「──不过,我稍微放心了。你比我想像中要好相处多了呢。」

亨丽将手上的三明治再次放回桌面上后继续说:

「在葡萄园遇见你的时候,总觉得你好像在神游物外,反应也很冷淡,最重要的是,才刚经历过那样的大事而已耶!老实说,我本来以为你会是个更恐怖的家伙。」

「因、因为那时候……我没有余力顾虑到四周……」

讲到后来语气有些含糊。直到现在才开始在意当时──如果相信亨丽的说法,那就是昨天──自己的言行举止。不知那时有没有说过,或是做过什么失礼的事情?

「不用担心。就连你藏在浴袍底下那只凶恶的鸟铳,也没有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喔!」

「你刚才随口说了很不得了的话啊!」

原来如此。帮自己换衣服的人,果然也是她。换句话说,就是已经被看光光了。

慧太郎突然有种想死的冲动。

「好啦好啦,不要垂头丧气!我那时候不是说过吗?我才应该向你道谢。托你的福,我不用对『他』下手,事情就解决了。」

「……那么,之后那只圣甲虫凯布利怎么样了?」

「喔,因为远离了周围有人烟的地方,所以算是圆满解决吧。那一带岩石很丰富,应该不会有问题。」

根据她的说法,凯布利在铁食性的〈虫〉当中,属于能够摄取多种矿物或岩石的品种,让它拿几乎没有利用价值的岩石作为主食,想必不会产生问题。

「哦,你了解得真详细啊。」

「那是因为啊,我是专家嘛。」

专家?正当想追问时,亨丽有些羞涩,搔著脸颊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啊,那个……就、就是说,完全不需要在意是谁欠谁人情啦。我现在帮你的这些,只要当成是『彼此彼此』就好了,不是吗?」

「……我懂了。」

「好啦,既然讲清楚了就快点起来吧,慧太郎。虽然我以前在书上读过,这个姿势是日本最尊敬的礼节,但是我不希望自己认可的人,像鼠妇一样在地上卷成一团。更重要的是,快点过来一起开开心心吃饭,懂了吗?」

她说的话令人无法辨驳。同时还绕了个圈子不想让自己欠下恩情,这种爽朗的作风,让自己心中对她的好感越来越深。虽然她在个性上还有许多令人无所适从的地方,但不得不承认,在外国第一个遇见的人就是她,真的相当幸运。

「嗯,不过我可以先问一个问题吗?这里到底是哪里?」

「一个叫做庞马尔克的城市。在不列塔尼地区的菲尼斯泰尔省当中,位于沿海地带。」

虽然没听说这座城市,但是不列塔尼地区和菲尼斯泰尔省,自己都认识。那正是慧太郎从日本渡海而来的目的地。简而言之,这个国家果然就是──

「欢迎来到法国!这位与众不同的访客♪」

抢先说出答案的亨丽,宛如歌唱般送上欢迎的祝贺。

「──哦~你自己一个人到外国旅行啊。」

填饱肚子之后,听完慧太郎至今为止的遭遇,亨丽满心感叹地这么说。手上拿著从旅馆一楼得到的咖啡,当然是要钱的。

「苦于应付大型〈虫〉入侵的日本,最近终于打开国门这件事,我是有听说啦……不过你还真是做了件大胆的举动,实在很有冒险精神呢。」

隔著桌子坐在亨丽对面的慧太郎,因为首次品尝到的咖啡味道,让他激烈地甩了甩头,也希望能把在口中扩散的苦味甩掉。

「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只是在家兄的鼓励之下,硬著头皮踏上旅途而已。」

「法语也是那位哥哥教你的喽?真是博学多闻啊。呃~那个……兰、兰协?」

「是兰学者(注:研究经荷兰人传入日本的西洋学术之人)。虽然家兄身体有些羸弱,但是非常聪慧喔。他也教了我其他很多很多的知识。因为家父和家母……嗯,他们有点顽固。」

慧太郎出身于萨摩藩的武家。哥哥从小就必须经常静养,所以慧太郎背负了家人的期待,以家主继承人的身分一路被培育长大。尤其是父亲的教育,已不能用严格来形容,堪称是蛮横无理,除了成为武士所需的技能以外,通通彻底「舍弃」。

年纪相差很多的哥哥,似乎很担心在这种家庭中成长的慧太郎,会成为一个眼界狭小的人。从很久以前开始,便不断向慧太郎介绍异国的独特文化和风俗,除了法语之外,也教了他英语和拉丁语。当然,这都是瞒著父母偷偷进行的。

而在某一天,不知哥哥想到什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慧太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机会难得,我看欧洲就不错。欧洲很棒喔,一切的一切都和日本不同,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哇哈哈哈哈。

那个身体不好的哥哥,性格却意外地坚毅。

于是慧太郎成了船上的乘客。虽说日本已经开放国门,但保守封闭的风气还未根除,所以像这样一个人到国外短期旅行,的确算得上一种冒险。可是一头热的哥哥把渡航的手续全都办齐了,甚至还说服了父亲他们。比如说为了背负今后的日本就该怎样怎样,若光是抱著攘夷论就会这样那样,趁这时候增广见闻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诸如此类。

当时已经没有退路,就连师傅也对自己说「去成为一个男子汉吧」。

「所以,结果就是你搭上了船,途中却被卷入莫名其妙的骚动吗?」

「………………」

慧太郎只能露出一脸僵硬的表情。

那一晚,在距离法国仅有一步之遥的海上。蒸汽船因为突如其来的爆炸而剧烈摇晃,慌忙走上甲板之后,就在那里接受了濒死男子的遗志,紧接著,就是与那群神秘黑衣男子展开死斗。

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内心揪成一团,不只悔恨而且涌起一股怒气。不但无法制裁那群丧尽天良的人渣,就连一个男人临死前的遗愿,也无法替他实现。

「某某人死前交给你的东西,在你落海时遗失了对吗?」

「……都怪我一时大意。当时船上很暗,上头沾满鲜血难以分辨,我想大概是宝石之类的东西。」

「宝石?那个是不是『琥珀』?用英文来说就是『Amber』。」

「琥、珀?Amber?」

两者都是没听过的单字。不,就算知道,自己也无法确认是不是。慧太郎在那片黑暗之中只能确认,那是一块用手指就能捏起的石头。

不知道为什么,亨丽一脸为难地暂时陷入沉默,没多久又开口询问:

「你说你在那时候,被袭击船只的那群人开枪打中了,对吧?在胸口和腹部,还有──」

「左眼。可是当我在岸边醒过来时,枪伤却莫名其妙地全都好了。」

依常识判断,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事实就是如此。和服上有弹孔和血迹,但也无法否认,有可能是自己误以为被开枪打中。

「……话说回来,现在左眼完全不会痛了。」

自从在岸边清醒,直到制伏圣甲虫凯布利为止,疼痛到像火烧一样的左眼,到了在这间旅馆醒过来时,却像是从来没发生过一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亨丽,你有带镜子吗?有的话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镜子?拿来摔吗?」

「怎么会!不是啦,我只是想看看眼睛变得如何了。」

亨丽默默点头,和刚才一样,她的反应还是很奇妙。不过还是马上从腰上的小袋子,拿出一面巴掌大的圆镜,缓缓说了句「……给你」就递了过来。

镜子中映出的身影,不管怎么看,都是自己非常熟悉的那个秋津慧太郎。

在故乡一次又一次沦为嘲弄对象的那张娃娃脸。还有刚醒来时随意散开,此时已经在脑后整齐地绑成一束,长度略长的黑发。当然,左眼也没有什么问题。

非常普通。怎么看都是自己十分熟悉的眼睛,感觉不到任何特异之处。

这么说,那阵疼痛果然单纯只是自己的错觉?

「……?」

但是,正要把镜子从面前移开时,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光线变化的问题吗?刚刚在一瞬间,总觉得眼中的虹膜有些奇怪。想要再仔细观察,试著把镜子贴近左眼时──

「好啦~到此为止喽。」

从桌子对面伸过来的手,一下子就把镜子抽走了。

「啊,等等,你干嘛──」

「身为一个男孩子,不要老是盯著镜子不放。这样很像女孩子耶,慧太郎。」

虽然知道对方是开玩笑,还是忍不住火从中来。慧太郎对于「像个女人一样」、「明明是个男人」这种话十分敏感。在道场中败在自己手上的那些示现流弟子,常常心有不甘,如此评论自己的外貌,所以让他产生了一点自卑感。

「哼……哼!你说得的确没错。武士不可以像个女人。是啊,怎么能像女人……我也知道,这种事情我当然也知道啊……!」

「???你怎么突然哭了?」

「我、我才没哭!」

不过他承认,因为回想起那段屈辱的日子,眼眶有那么点泛红罢了。

「哈哈──我好像不小心戳中旧伤了呢,真是个麻烦的孩子呀。我送你一点好东西,不要哭哭喽。」

「我就说我没哭!还有不要用哄小孩的方式对我说……什么好东西?」

亨丽从桌上拿起的,是刚才在楼下和咖啡一起拿上来,让自己很疑惑,不知是什么用途,装著温牛奶和砂糖的容器。她将两者取适量放入慧太郎的茶杯,用茶匙搅拌均匀。只见咖啡立刻变成浅褐色的饮料。「你喝看看。」听见她的鼓励,慧太郎提起勇气喝了一口。

「……啊,真好喝。」

「这叫做咖啡欧蕾喔。如果觉得黑咖啡难以下咽,就得多下点功夫。」

原来如此。咖啡的喝法也有这样的「技巧」啊。他在释怀之余开口说:

「哎呀,我也一直觉得很奇怪呢。因为不管怎么说,这实在太苦了。我还在怀疑,法国人怎么可能若无其事地喝下这种恶魔一般的饮品──」

「附带一提,我喜欢喝黑咖啡喔。」

「…………」

究竟是为什么?总觉得自己被耍了,有一种被嘲笑「你的味觉真像小孩」的感觉。

「呃,你又垂头丧气啦,真的是个爱让人操心的孩子呢──」

说出这番话的亨丽,反而心情越来越好的样子。她轻轻握拳遮住嘴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那高雅的姿态和她强悍的气质略有不合。但是却可爱到让人吓一跳。对于自己持续恶化的心律不整,慧太郎终于开始担忧起来。

可是──少女迷人到让人希望能永远停留在此刻的笑容,突然蒙上一层沉痛之色。

又来了,又是这副表情。从刚才开始,她便不时陷入沉默,露出这样的表情。慧太郎也早已发觉,那似乎与自己有关。

怎么办?该问问看吗?正在烦恼时,亨丽先开口了:

「……那个,慧太郎。接下来的话题可能有点沉重。」

「嗯、嗯嗯。是……什么事?」

「是关于你今后该怎么办的问题。」

今后?就是往后有何打算的意思吧。

「啊……没事,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不过,虽然我身无分文,也暂时无法从事太激烈的活动……嗯,只要耐心去找,应该能找到愿意雇用日本人的雇主。我就脚踏实地赚够钱再回故乡吧。」

可以的话,也希望能找到袭击船只的那伙人,履行斩奸除恶的职责。

「不,不是啦。我不是指这个……不对,其实也有关系。老实说,你大概很难找到什么好工作了……」

「嗯?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怎么回事?」

亨丽神色阴郁,似乎下定了决心而起身,接著从因为东西太多而移到床上的购物袋中,拿出一束像纸卷般的物体。

「这是报纸喔,一家叫做《费加罗报》的知名日报。刚才出门时顺便买的。」

「啊,嗯。我知道报纸,因为家兄有教过。」

「然后呢,有件事想要确认一下……你所搭的船,该不会叫做『勒克莱尔号』吧?」

磅咚!慧太郎不由自主弄倒椅子站了起来。亨丽压著额头闷哼:

「……啊啊,我就知道。」

「你、你怎么会知道船名?我从来没有提过啊!」

「上面有写啊,就在这份《费加罗报》上,刊了事件经过,而且还是整版的报导。」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懂了吗?我要念喽?冷静下来仔细听喔。」接著,她以从未显露过的奇妙神情和嗓音,开始慢慢朗读手上的报纸。

事件发生于前天深夜,勒克莱尔号在不列塔尼地区近海,受到不明人士袭击而沉没,已确定犯案者为集体行动。仅有极少数乘客利用逃生艇幸免于难──这部分的事件经过,慧太郎也很清楚,因为还在意料之中,虽然义愤填膺却不怎么吃惊。问题在于之后的叙述。

「──根据幸存者的证词,在沉船之前,该犯罪集团动手虐杀乘客,同时也目击到那群人之中,有一名『东方人少年』。此外,经确认后证实,该名少年以一般乘客的身分,在袭击前便已上船,国家警察将他视为『接应犯罪集团的共犯』,将按此方针展开搜查。」

「这──!」

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因为实在无法理解刚才听到的话。

共犯?自己是那伙人的同党?对无辜乘客痛下毒手的那些黑衣男子的同谋?

「另外,一位船员在避难之际携出乘客名单,但遭海水浸泡而几乎无法解读,而可能是嫌疑少年的姓名,仅剩下『慧……郎』的残迹。」

慧太郎呆立在原地,脑中完全无法接受她所转述的内容。

该不会只是她再次戏弄自己?一瞬间他甚至联想到这种可能性,毕竟亨丽.法布尔出乎意料地爱胡闹。也许下一秒她就会通通推翻掉,说:「骗你的~♪上当了吧?」若是如此,这位小姐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没错吧,一定是这样,求求你,快说这是骗人的……!

脑中彷佛有一口大钟嗡嗡作响,连像是破了大洞的胸中也荡起阵阵回音。身上的气力一下子全没了,彷佛下一秒就会不支倒地。

亨丽带著万分同情的眼神,望著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自己。

「……这个,呃……上面说的果然就是你吧?」

最后一击。

慧太郎像是被抽去浑身骨头,就这样一屁股瘫坐在地。从手中滑落的杯子,宛如在谕示暗无天日的未来,摔个粉碎。

没办法回日本了,自己再也无法踏上故乡的土地。

这是不争的事实,是刺入慧太郎心中,无可挽回的现实。

「啊──烦死人了!其实我也觉得这很不合理啊……但光是躲在这里苦恼也于事无补喔!打起精神来,慧太郎!」

打起精神?不可能。遇上这种状况,要怎样才能打起精神啊?

慧太郎在半恍惚的状态下,被亨丽拉到街上走走。那时她大概是看见自己太过意志消沉,才会提议要出外散散心吧。虽然完全没有兴致欣赏街景,但也提不起劲反抗。

慧太郎现在穿著很普通的厚衬衫和长裤,同时戴著帽子,那是亨丽买午餐时顺便买回来的,因此尺寸有些微妙地不合。但也不能继续穿那件坑坑洞洞又沾染血迹的和服。最重要的是,必须将脸孔藏起来。即使警方尚未知悉长相和姓名,但光是身为东方人这一点,在周遭的欧洲人眼中便足够显眼了。

「……我觉得,出外散步还是不太妥当耶。毕竟我已经被通缉了……」

「所以你觉得一直躲在旅馆比较好吗?我问你喔,慧太郎,难道你打算住在那边一辈子吗?事实上那里也待不了多久喽!」

她说得没错。但就算这样,他还是不愿意现在就出门。

往来的路人不多,但几乎都是一头金发的白人,连半个黑头发的人都没看到。看这状况,有一种身陷敌阵之中,每个人都在监视自己的感觉。慧太郎将帽子压得更低,尽可能低著头走路。

庞马尔克这座城市的氛围,可用寂寥两字带过。石砖道路和石砌房屋绵延而成的街景,充满异国风情,看起来也颇具规模,但不管走到哪里,都莫名地缺乏活力。城镇虽然占地广大,相较之下居民却极端稀少。

听亨丽说,直到十五世纪左右,这里好像还是相当繁华的城市。但某天出现一名为非作歹之徒,造成居民死伤惨重,从此以后,那黑暗的过往彷佛挥之不去。这座城市和心中埋著创伤的自己,偶然地有共通之处。

但是,该说不出所料吗?即使在这种人口外流已达末期的偏乡,路边依旧到处都是外型粗野的蒸汽机械。离开大马路往小巷里一看,地底下似乎也有正在运转的锅炉,只见一支支排气管胡乱穿出地面,源源不绝喷出大量蒸气,宛如晨雾一般,在云雾中还能看到机器正在纺纱。

十八世纪后半,自英国兴起的工业革命,在昂菲尼恩和魔女的双重加持下,技术得以飞跃性进步。尤其是蒸汽机关开始广泛运用,现在无论走到欧洲的哪个角落,大致上都会看见这样的光景。这些事情也都是在故乡的哥哥告诉自己的。老实说真的很想让哥哥亲眼目睹这样的光景。

「话说回来,为什么只是被当成犯人的同伙,就没办法回国啊?」

亨丽的话将自己发散的注意力重新唤回。慧太郎缓缓抬起头来。

「警方还没找出你的详细身分吧?而且也不是没有日本人来这里旅行。只要一点一点存够钱,很容易就能回去啦。反正没人认得你,混在要回国的旅客中就好了。」

「……这样行不通。就算现在没事,也难保以后身分不会被发现,要是演变成外交问题,会给许多人添麻烦。最重要的是……家父不会容许这种作法。」

「为什么?你爸爸不会站在你这边吗?」

当然不会。因为父亲重视家族名誉远胜于世上一切事物,在他的观念中,儿子也只不过是用来延续家族的道具而已。假设自己能顺利回到日本,只要东窗事发,他肯定会勃然大怒:「如果你带著一身污名回来,为何不乾脆在异国了结性命!」甚至可能会当场被他斩杀。

「怎么会这样,我不能理解!就算告诉他是被冤枉的,他也不会相信你吗?是自己的儿子说的话耶!」

「不可能。他就是这样的人……而且,即使是被冤枉,如果无法证明清白,最后秋津家都会因为我的缘故名誉扫地。」

话声方落,一辆横冲直撞的蒸汽汽车从两人眼前呼啸而过。亨丽立刻用法语破口大骂,虽然尽是听不懂的单字,但想来应该都是些不适合少女说的内容。

「哦~家族名誉呀。唉,换作是这个国家的贵族,搞不好也会有类似的想法,虽然我还是不能理解……嗯?这么说来,这代表慧太郎拥有不错的家世喽?」

不停喃喃自语的她,不知为什么,一瞬间似乎略有不满地噘了噘嘴。但是慧太郎已经没有余力留意到这一点,只觉得万事休矣。

没多久,慧太郎被亨丽带到庞马尔克市区中的一座小公园。

不出所料,此处也鲜有人烟,放眼望去,只有喂著鸽子的老妇人、正在遛狗的少女,以及两个精力十足到处乱跑的小孩子。由于遛狗的少女脸上神情有种无机质的感觉,让慧太郎有些好奇,亨丽见状后告诉他:「那不是人类喔。」果不其然,偶尔会看见像是齿轮牵动的动作,看来是个自动人偶。

之后两人在长椅上坐下,暂时什么也不做,静静地度过了一段时间。

慧太郎心想,彼此应该都有很多不得不思考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亨丽在沉思什么,但是被当成勒克莱尔号沉没事件的犯人,已然穷途末路的慧太郎,脑中尽是冒出之后下场会有多悲惨的不祥念头,以及各种负面想法。

──那家伙不够格成为家主。是个只会使剑的蠢货。

忘了是在何时,父亲曾如此评断自己。并不是当面对著自己说,而是父亲喝了酒之后,在卧房里和母亲说出真心话时,自己隔著纸门不小心听见的。

父亲并不知道他话中的当事人,就在一扇纸门之外倾听,于是继续吐著苦水,像是「说真的,无论从出生顺序或是资质来判断,由当哥哥的来继承家主才是最好的」,或是「因为看到哥哥身体不好,无奈之下只好选择身为弟弟的慧太郎担任继承人」。

──前阵子啊,我带著那家伙去后山晃晃,偶然间遇上了〈虫〉。幸好不是会吃人的种类,也因为是小型种所以三两下就解决掉了,但是……当我再一刀就能干掉它时,那个混蛋竟然说出「它好可怜」这种话。那可是〈虫〉啊!

──跟娘儿们一样软弱。真服了他,到底有什么毛病啊?

──就算剑术的天赋再好,光是这副德性就没救了,他配不上秋津的名号。

自己当时也觉得没错,毕竟哥哥那么优秀。不但聪明伶俐,同时思虑周详,所以受到大家的爱戴。那么自己又如何呢?无论是头脑或待人处事都很平凡,长相也容易招来轻蔑,唯有剑术足以独当一面,却只会引来他人的反感。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自己完全承担不起家主的大任,所以私底下甚至流传著「白白捡到宝座的下任家主大人」的流言蜚语。

慧太郎知道大家都认为「哥哥才适合」,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说真的,自己并不是那种备受期待的逸才。所以,他才会不经意轻声说出口:

「……变成现在这个状况,或许还比较好。」

如果自己就这样回不了日本,总觉得反而对大家都好。

就算因为这次事件导致家里面临危机,只要哥哥坐上家主的位子,一切都会很顺利。虽然医生断定哥哥身体太弱,寿命不长,但相信什么事都难不倒他──脑中不断闪过这种自暴自弃到极点的自私想法。

推卸责任。结果到最后,自己只是把责任通通推给哥哥而已。

自己知道,也很清楚。可是,不然还能怎么办?又找不到人帮忙,在离日本千里之遥的这块土地上,仅凭自己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

只有剑术尚能见人,想法总是如此消极,软弱无力的这个自己。

「──嗯,果然还是只有抓到犯人才能解决呢。」

身旁的亨丽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正在郁闷苦恼的慧太郎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呆呆注视著她。

「怎样啦,干嘛露出那么惊讶的表情?我是说,为了洗清冤情,就只能想办法去抓真正的犯人了。怎样,很合理吧?」

的确很合理。但是慧太郎直到这一刻为止,从未想到这个手段。不,应该说这种超乎常识的点子,真的行得通吗?

大概是从脸上的表情看穿了自己的疑虑,亨丽哼了一声斩钉截铁地说:

「到了这个关头,行不行得通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只能冒险一试了,不然也没有其他办法能让你回日本。」

「???为什么?警察或许──」

「你是想说警察也许能找出那些黑衣男子吗?所以只要等到水落石出就好?要是你反而先被抓起来怎么办?秋津慧太郎也是嫌犯之一喔!」

彷佛当头棒喝的反问,让慧太郎顿时哑口无言,还没反应过来,她又继续往下说:

「而且啊,虽然有点过意不去,但我觉得不要把希望放在警察身上会比较好。」

「意思是说,他们帮不上忙?」

「没错。但不是因为他们的『能力』不值得信赖……我也试著将你的叙述和报纸上的报导互相对照,思考过各种可能性。然后呢,我找到了一些疑点──问你喔,慧太郎。为什么你现在会被警察当成嫌犯追捕呢?」

「啥?呃,那不是……我想大概是那时候,有人看见了和那群黑衣人战斗的我,结果因此被误会成是他们的同伙吧。」

「那么我问你,当你和他们交战时,难道甲板上还有其他人?」

慧太郎不禁睁大眼睛恍然大悟。仔细想想,她说得的确没错。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甲板上只有你和犯人,以及将宝石托付给你之后死去的那个男人而已。那时候乘客几乎被杀光了,而报纸上所说的『仅有极少数乘客』,应该已经坐上小艇离开了才对嘛?」

应该是这样没错。何况那时候船已经沉入水面不少了。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人,想必早就搭上逃生艇了。

「就算退一百步来说,如果哪位乘客碰巧没有被犯人们杀死,又碰巧在甲板上看见你,至少也会忍不住叫出一点声音吧。而且那群犯人也在那里。」

「不……可是,如果距离太远就听不到……」

「哦~对方可是在这样的距离下,分辨出你的模样喔?就在连受托的宝石是什么颜色、形状都分不清楚的黑暗之中,认出你是个『东方人少年』呢。」

这下真的让慧太郎愣住了,他随即从长椅猛然起身。

「这──这是怎么回事,亨丽!」

「等等,不要贴那么近啦……讨厌,你的脸靠太近了啦!我、我会跟你解释嘛!」

被人抓住肩膀摇来摇去又紧贴著不放,亨丽意外露出羞涩的表情,双颊微微发红。不过马上又故意乾咳了几声,开口说:

「听、听好喽!我想到的可能性有三种。第一种,是『你在犯人之中』的证词,本来就是一场谎言──慧太郎,你知道那个证人为何要说谎吗?」

「因为他的心肠很坏?」

「你是笨蛋吗?当然是因为他就是犯人的同伙啊!」

「原、原来是这样。不过,那个犯人为什么要坐小艇逃走,还接受警察的保护……」

「虽然只是我的猜测啦。我想大概是因为那个人,就是犯罪集团在那艘船上的内应吧。由于一开始就必须搭上船,自然也会在乘客名单中留下姓名。为了预防万一无法销毁名单,只要从头到尾都以『一介乘客』的身分潜伏在船上,就能藉此置身于事外了。」

这番推理让人频频点头。眼前这位少女的聪慧,让慧太郎深感佩服。

「但若是如此,何必刻意说出这种不乾不脆的证词?就算接受警方讯问,只要回答『犯人就是那个东方人少年』,绝口不提那群黑衣人,不是更好?」

「谎话足以让人信以为真的诀窍,就是在九分的事实中混入一分的谎言喔。无论是让大型船只沉没,或是虐杀全船乘客,都不是独自一人能够完成的行动。」

「那么,第二种可能性又是什么?」

「就是那些犯人和警察有所勾结。」

令人哑口无言。同时也终于明白,她之前说「不要把希望放在警察身上」的真正含意。

「说得更明确点,就是不仅止于国家警察,那群犯人甚至拥有操控更高层官员的力量。当然,这是最糟糕的状况,若是如此,国家和警方都不会站在你这边。然后讲到第三种呢──嗯,很简单。就是把第一种和第二种合在一起。」

就是这样喽,亨丽如此总结。然而慧太郎却连附和的力气都没有了。

结论就是,那些犯人可能勾结官员?怎么会这样?若真是如此,不就彻底绝望了吗?自己竟然无端卷入这么严重的事情当中?

「喂~我好心解释给你听,怎么又开始消沉了?」

「……感觉日本离我越来越远了。」

「所以你为什么那么……啊啊,实在是喔!你真~~的是个很麻烦的孩子耶!」

亨丽从长椅上起身,接著,移步到垂头丧气的慧太郎眼前,两手用力拍击他的脸颊,就这样用手掌夹住双颊,一口气把脸拉得很近。

「给我振作起来,慧太郎!被人欺负了只会躲到被窝里哭,实在太没出息了!昨天孤身挡在圣甲虫凯布利面前的那位武士,跑到哪里去了!」

在能够感觉到彼此呼吸的距离下,被那双清澈的臻果色眼眸深深注视,虽然觉得场合不对,慧太郎还是忍不住屏起呼吸。但他马上摇摇头,从情感上反驳:

「那时候不一样。因为那时候……我很清楚我的刀应该斩向何处。」

「现在也很清楚呀!把那群黑衣人找出来,让他们一个个变成你的刀下亡魂就是了!目标明明这么清楚,你还在装模作样碎碎念什么!」

「用嘴巴讲当然容易!光靠我一个人要怎么找──」

「所以啊,我的意思就是,我会助你一臂之力嘛!」

反驳不下去了,呼吸也止住了。对方说出的话实在难以置信,慧太郎呆呆地眨了好几次眼。由于刚才两人互相大喊的缘故,那个由自动人偶陪著散步的狗也狂吠起来,但慧太郎根本无暇去注意这个。

亨丽缓缓放下双手,然后向后退了一步,坚定地又说了一次:

「我说,我要助你一臂之力。」

「为、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到这个地步?为什么主动让自己卷进危险之中?面对一个认识不久的东方人,有什么理由让她愿意介入这么深?就算待人再亲切也该有个限度。

「那、那是……因为……如、如果对你见死不救,总觉得明早醒来心情一定会很差!捡回来的粪金龟就要照顾到最后,这是身为一个人应尽的义务嘛!」

她的回答相当支支吾吾。虽然觉得被比喻成粪金龟有些抗拒,也没有听说过有这种义务存在,但是──为了「早上醒来心情会很差」这微不足道的理由,少女就决定要帮助被追捕的人。慧太郎不由得以热切的目光凝视对方。

话说回来,自己仍然对她一无所知。

虽然随著时间渐渐了解她的为人,但来历依旧是一团谜。昨天看见她驾著魔女扫帚和〈虫〉交战,但在旅馆中交谈时,也只透露出她似乎还是个学生。而实际上她究竟从事什么工作,自己仍旧不得而知。

珍妮─亨丽埃塔.卡西米尔.法布尔。

由于巧妙的缘分而相遇,来到法国之后第一位认识的人。

即使如此,自己仍然愿意相信对方。不,应该是说,希望自己能够相信她。

若是连她的善意也怀疑,那么秋津慧太郎便无药可救了。就算中了犯人设下的陷阱,或许也有官员涉入其中,即使自己因此疑神疑鬼,但是就连愿意对这样的自己伸出援手的她,都不能敞开心胸的话,那还算是个人吗?

因此,慧太郎在石砖上慢慢跪下,摆出端正的跪坐姿势,接著两手贴地,深深低头。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够完整表达满腔的感恩之情。

「──不胜感激。」

「咦?这……哇哇!你又来了……!」

亨丽的惊叫从头上倾注而下,但慧太郎依旧额头触地不为所动。不愿让她发现自己流至双颊的液体,也是原因之一。

「不胜感激……实在是,不胜感激……!」

「我、我知道了啦!我都明白,所以你别再缩得像鼠妇一样啦!大家都往这边看耶!你这孩子,怎么会让人头疼成这样嘛──」

不过就在此时,冷不防从背后传来第三者的声音:

「喂,那边的小情侣!你们从刚才开始就在做些什么!」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如狂风骤雨般的责问,就连慧太郎也忍不住抬头往后看去。

他紧张到心脏快停了。因为身穿国家警察制服的警官,就在仅仅二十公尺外,而且一共有两个人。或许是听见公园的骚动而来一探究竟,他们还在缓缓走近。

「一开始还以为是情侣在打情骂俏……那边的家伙,你为什么要跪在地上?」

亨丽脸都绿了。慧太郎不假思索地起身想要辩解──但是当他因此和对方四目相交,才发现弄巧成拙时,已经太晚了。

很显然,就算帽子压得再低,也无法完全藏住那头黑发,而肤色和长相就更不用说了。从正面被人盯著瞧,马上就会露出很多疑点。

而事实上,没有发出怒吼的另一位警官,脸色一下子变得很紧绷。

「你这家伙……是东方人!」

慧太郎和亨丽也在听到这句话后,几乎同时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跑。

「糟透了,你这个笨蛋!都是因为你做出那种引人注目的举动啦!」

「对、对不起……可是,我也没办法啊!因为太过感动才不由自主那么做嘛!」

慧太郎和亨丽有失体面地拌嘴,一起在路上奔跑,后头传来警官们的怒吼声。对方不只在追赶,似乎也在呼叫支援。或许是为了在沉没事件附近的这座港都进行地毯式搜索的缘故,好像有不少国家警察来到庞马尔克。

「不要『不由自主』就变成鼠妇啦!那怎么能说是没办法咧!而且动不动就哭,还有总觉得你的动作有点迟钝耶!来,快点过来这边!」

「没有啦,那是因为我穿不习惯这个叫做皮靴的东西……等等,我才没哭好不好!」

现在才说太晚啦!稍微跑在前头的亨丽,转头过来大喊。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明明还慌慌张张嫌自己太慢,为何表情却那么开心?慧太郎踩著穿不习惯的皮鞋,还是想办法提高速度,和催促著「快点快点」的她并驾齐驱。

「哦,怎么一下子变快了?又换了一个人吗?」

「是我本人啦!不过我比较好奇的是……那个,虽然由身体不灵活的我提出来,是有点奇怪,但是你好像很会照顾别人耶?就像现在也是,一直很仔细关注我的一举一动!」

「我有一个弟弟喔。而你呢,就算是第二个喽。」

「唔……被当成弟弟……无、无所谓!那我就不客气了!做为一个笨拙的弟弟,还请你多担待!」

真拿你没办法呢。如此微笑回应的亨丽,接下来从上衣口袋中取出某样物品,是个掌心大的球体。往右转一跑进小巷之后,她毫不犹豫地将那东西往后扔出去。

「不要往后看喔!快跑!」

为什么?心中并未浮现这样的疑问,恐怕是因为对于亨丽的信赖已在自己心中扎根了吧。然而就在数秒后,背后炸开一道惊人的闪光,令人不禁吓了一大跳。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反射性准备转过去的脑袋,固定朝向前方。

「怎、怎么了!刚刚……后面发生什么事?」

「那是手掷式闪光弹喔!还好有带著对人专用的!这样就能争取一些时间!」

闪光弹?从来没听过的武器。法国已经拥有这种装备啦?

「当然没有!那是『巫术』喔!」

巫术──也就是魔女制作的物品、魔女的技艺,以及魔女的知识,上述这些的统称。

慧太郎惊愕地睁大双眼。虽然之前曾经猜测过,但还是藏不住惊讶。

「那、那么说……你真的是魔女喽?虽然昨天你的确骑著魔女扫帚……!」

「没错。不过我是自由业者,并不属于军队成员喔!所以才不会随意宣扬自己是魔女呀。还有,所谓魔女扫帚等于魔女的观念,现在已经完全不适用喽──」

「那种事情不重要!我好奇的是你说自己是自由业……换句话说,难道你独自进行驱除〈虫〉的工作吗?」

「不算喔,大多都是赶走而已。我一边念书一边接受各种〈虫〉相关问题的委托喔。只要不是太严重的事态,军方就不太愿意让珍贵的魔女出动,所以我也赚了不少呢。」

魔女,或者称魔法师,可说是对付〈虫〉的王牌,哥哥是这么说的。

过去被视为涉及秘仪的异端存在,遭受世人异样眼光,但自从发现魔法对强大的〈虫〉能发挥奇效后,他们压下教会的荣光走上舞台。现在这个时代,在欧美各国的军队中,都必定拥有复数以上的魔法师。

没想到才来到法国不久,就遇见所谓的魔法师──而且不属于军方,还是如此年轻的魔女。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不是军人还能与〈虫〉……」

魔法师的数量极其稀少,因为魔法得看血脉上的天赋。因此,只要军方发现魔法师,便会强行将对方抓起来,豢养成爪牙。换句话说,军队魔法师之所以和〈虫〉战斗,全都是为了听令行事。绝少有人是根据自己的意愿,和〈虫〉牵扯上关系。

「如果只是想做生意赚钱,不用特别找〈虫〉这方面的工作吧?」

「当然,我的目标不只是金钱。满足学术上的好奇心,反而才是我的本意。」

「学术上的好奇心?所以你在从事〈虫〉的研──」

话才说到一半,小巷的转角突然冲出魁梧的人影。

不出所料,那是一名警官。但是那个男人并不是先前遇到的那两名警官之一,而是追在后头的二人组叫来的支援,大概是看穿了他们的动向,先行绕过来围堵了。

刚出现的警官立刻擒住亨丽的手臂,而在他后面又出现另一名警官。连忙停下脚步的慧太郎,只犹豫了一下子,便下定决心往对手奔去。

「抱歉!我会努力手下留情!」

他一边道歉,一边对著跑过来试图抓住自己的警官,一个闪身后发先至,朝心口来了记肘击,光是一招就令对方昏厥。接著转身面向扣著亨丽双臂,锁住后颈的另一人。慧太郎对著那张由于伙伴被击倒而吓呆的脸,以不会打断鼻子的威力出了一掌,在对手因胆怯而松开手臂时,把亨丽抢回来护在身后,趁著对手尚未重整态势,抓起领口,用一记过肩摔解决。

对于眨眼之间解决掉两位顽强警官的自己,亨丽毫不保留地大加赞赏:

「真、真的好厉害喔,慧太郎!你不用刀也这么强呢!」

「别管了,亨丽,我们快走!照这情况来看,不知道之后还会出现多少警官……」

但是话才说完,小路对面又出现警察的身影,慧太郎也忍不住脸色发苦。为了分散警方人力才故意走小巷,这下可能反过来要被包围了。

「慧太郎,快把他们一个个砍成碎片扔掉!」

「这怎么行!他们只是履行职责的善良警官耶!」

即使那群黑衣人的魔爪已经伸进国家警察之中,但是这群第一线的警官是无辜的。还是希望尽可能以较稳当的手段度过难关。

慧太郎看了看并排在小路两旁的住家外墙,下定决心采取荒唐的手段豪赌一把。

「亨丽,抱歉!」

「咦?等等,呀啊──」

慧太郎迅速抱起亨丽娇小的身躯,然后助跑跳向右方的住家外墙。当鞋底踩住墙面的那瞬间,再度跃向对面的住家外墙。就这样从右到左、从左到右,透过三角跳的诀窍,一步步将身体推向天空,没多久便抵达屋顶。将抱在怀里的亨丽放下后,只见她吓到下巴都快掉了,抬头望著自己说:

「你、你刚才轻轻松松就做出超乎常人的举动……!」

「嗯,我也有点吃惊。原本还以为抱著一个人大概办不到吧。」

「只是有点吃惊而已?刚才那种跳跃力,就连蚱蜢看了都会脸色发青耶!」

就算听到她这么说,可是跳都跳完了还能怎么办?不过因为在屋顶上不好落脚,这次慧太郎只能拉著亨丽的手往前跑。底下传来的警官叫喊声始终源源不绝,为了远离那些声音,他们踩著屋顶朝旅馆的方向前进。

没多久,四周终于归于宁静时,忽然听见亨丽幽幽开口:

「……昨天也看到你砍下了『他』的腿。所以,你本来就能做出那么惊人的事情吗?」

一面小跑步一面回头察看,亨丽的表情莫名黯淡。慧太郎歪著头回答:

「我也不清楚。毕竟那也是我第一次遇见圣甲虫凯布利。不过大约在两年前,我曾经碰到会吃人、长得像蚂蚁的家伙,无可奈何只能把它们三只全部斩杀。」

「如果是三只一组又具备蚂蚁外型,肉食性的〈虫〉……大概是『小队蚁』呢。虽然『他们』的确是相当坚硬的品种,但是甲壳的厚度完全无法与凯布利相比……」

亨丽轻声叨念个不停,她果然在〈虫〉这方面造诣颇深。接著,只见她带著十分认真的眼神望了过来问道:

「我问你喔,慧太郎。刚才在旅馆时,我看你一直很在意左眼,那是为什么?」

「咦?没有啦,只是看到枪伤不见了,觉得很不可思议而已。而且昨天左眼明明痛到受不了,今天却完全没事,也让我有些在意。」

「会痛?明明没有伤的那只左眼?不过现在却完全没感觉了?」

听见这一连串略嫌啰嗦的质问,慧太郎疑惑之余仍然点头回答。亨丽将手抵在下巴上,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一会儿以后,像是看开了什么,发出一声叹息。

「……算了,没关系。那个问题我也会想办法去调查清楚。总觉得不能放著你不管呢。」

「唔,果然把我当弟弟看待……就连到了外国我还是弟弟……」

「好啦好啦~你怎么又变消沉了!刚才不是还大大方方地说自己不客气了吗!」

元气十足放声大喊的亨丽,接下来牵著两人还没放开的手,迈步前行。虽然先前因为意志消沉,加上四处逃窜而无暇留意,不过此时与女孩子肌肤相亲的事实,却让自己突然害羞起来。从掌心传来的温暖,让人有些不知所措,又感到有点温馨。

「等、等一下!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为了遮掩飘飘然的情绪,慧太郎刻意大声询问。「问题?」亨丽重复了一遍。

「就是关于亨丽.法布尔,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的问题!」

「啊啊,那个呀?嗯~很难回答呢。我是学生,也是魔女,又是处理有关〈虫〉各种问题的专家,还是诗人,同时是个作曲家,也出版了不少著作……最有代表性的头衔是哪个呢?」

诗人?作曲家?而且还出版著作!多才多艺到这么离谱的地步,实在令慧太郎哑口无言,亨丽则像没看到一样继续说了下去:

「嗯,可以肯定的是,我的生涯志业就是关于昆虫和〈虫〉的研究呢,主题则是观察『他们』的行动。所以呢──嗯,至于现在,只要当我是个『喜爱昆虫的女孩』就好喽。」

「那也未免太笼统了!」

「那就让慧太郎好好观察我,由你自己决定喽。」

我期待有好结果喔♪亨丽随意送了一记秋波,轻盈地在屋顶上跑起来。被这样的她拉著跑的慧太郎,已经说不出话来。

心律不整越来越严重,胸口也越来越难受。

随后慧太郎他们回到旅馆收拾好行李,急忙办完退房后,又一路跑到市郊的停机坪。幸好这次没有被任何人察觉。

紧邻一条短跑道的停机坪当中,停有数架魔女扫帚,其中也能看见亨丽的红色魔女扫帚。由于慧太郎本来以为,魔女扫帚单纯就是军队魔法师用来迅速抵达〈虫〉所在地的交通工具,所以看到这副光景有些吃惊。因为听哥哥说,飞行机械进入实用阶段的历史并不长,而且几乎都是军用设备。

「在不久之前,魔女扫帚也是如此喔。毕竟是典故出自于『飞天扫帚』的东西嘛。不过,因为比过往的飞机更加简便,所以也有一些人认为这项设备值得普及。话虽如此,价格还是高到吓死人,基本上算是有钱人的交通工具。」

原来如此,他在心中默默点头。所以「魔女扫帚并不等于魔女」,原来是这个意思。

「咦?这么说来,你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吗?啊,还是靠书的版税?」

「……怎么可能。我的老家非常贫困,书的销售量也只有一点点喔。这架魔女扫帚不过是从学园的飞术社借来的。」

亨丽脸色微变,慧太郎连忙追问「飞、飞术社是什么?」来改变话题。

「就像字面上的意思喔。现在驾驶魔女扫帚,就和马术或钢琴一样,变成了一种雅事。最近甚至出现了开赌盘的比赛,同样也源自英国呢,叫做『摩托大赛』。现在连法国也非常盛行喔!」

哦──慧太郎不由得惊讶出声,亨丽则立刻拋来一顶备用的飞行帽,接著她跨上自机的座位,将钥匙插入仪表板下方,启动蒸汽引擎。

「来,快坐到后面来。我们必须快点离开这座城市。」

「呃……可是,就算离开这座城市,也没有其他适合的去处啊。不管走到哪里,我还是一样显眼。」

「没问题啦~我已经想好一个办法了──嗯~话说秋津慧太郎小弟呀?你可以解开头发让我看一下吗?」

头发?慧太郎两眼发直愣住了。以男性的标准来说,他的头发确实有点长。中午在旅馆醒来时虽然已经解开了,之后又绑回马尾状。

「为什么?等一下还要绑回去耶!」

「不要多嘴!解开来就是了!你的回答呢?」

「…………是。」

总觉得有种怕老婆的丈夫被呼来唤去的感觉啊,心里一边这么想,一边还是听话地解开绑好的头发。于是这才发现,自己这头黑发大致上垂过肩膀了。

「呜哇,光滑柔顺耶!你的发质就像女孩子一样喔!」

「别说了!竟然这么直接说出别人最在意的事情……!」

「呵呵,你好可爱喔,慧太郎……不过既然在意,那为什么不把头发剪掉呢?」

其中是有一点缘由。这是由于西欧文化传入,而主张发髷已经过时的萨摩维新派,以及无论如何都坚持武士不能放弃发髷的下级藩士父亲,双方妥协的结果。但他实在说不出口。而且其实慧太郎也想一剪了事。

亨丽坐在机上频频打量,随即说了句「果然跟我想得一样呢。」浮起不祥的笑容。说得明白一点,简直就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小鬼。

「嗯,搞不好行得通。」

「……亨丽,是我的错觉吗?我现在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直觉太敏锐的弟弟,会惹姊姊讨厌喔~!来,坐上来坐上来!要起飞喽!」

「不是啦,所以要去哪里?」

忍不住问出口后,只见戴著飞行帽的亨丽,倏地指向北边。

「那还用说!当然就是我那烂透了的学校,圣凯萨琳学园!」

先从结论说起。不祥的预感成真了,而且准到无可挑剔。

和亨丽一起逃离庞马尔克的两天后,慧太郎在圣凯萨琳学园的二年级教室中,身穿状似修道服的黑色制服,在一片惊呼中站上讲台。

「好啦~注意这边喔~今天呢~要跟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

站在身旁的女教师米蕾优修女,以温吞的语调呼唤所有同学。但在她出声之前,自己早已沐浴在全班同学那毫不掩饰的好奇目光之中。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慧太郎思索著。事已至此,仍然不停问著自己。

「没想到~转学生,竟然是来自日本的留学生~请大家掌声鼓励鼓励~」

啪啪啪,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后,米蕾优又缓缓继续说明。在这群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只有那个坐在窗边最后一个位子上的女学生,打死也不往这里看。披著枯叶色头发的她,兴味索然地用手撑著脸颊,一直望著窗外。但对方现在肯定在心中大笑冷汗直流的自己。

「那么,秋津同学~向大家打个招呼吧~?」

慧太郎闻言,深吸一口气之后,向前跨出一步。喉咙已经乾涩发痒,胃部好似扭成一团阵阵疼痛。注视著自己的这些目光,宛如在看著露出马脚的狸猫一般。在这个场合中,确实可以断定,这绝非自我意识过剩的错觉。

圣凯萨琳学园的前身似乎是一座修道院,现在却大幅改变方向,成为专收贵族的名门寄宿学校。不,若要描述得更精确──

「……初次……见面,我是来自日本的…………秋津……慧。」

是成为专收端庄秀丽的贵族千金,谢绝男性出入的名门女校。

因此,别说是在教室中,就连学园的每一处角落,放眼望去尽是数不清的少女、少女、少女。现在,慧太郎强忍羞耻,站在这座秘密花园之中。

岂有此理的是,自己也成了女学生之一。

「…………请大家……多多指……唔、呜呜呜呜……」

「怎、怎么了~秋津同学~!你怎么突然哭了呢~?」

秋津慧太郎。生于萨摩藩下级藩士家的武士之子。

身为日本男儿,理应时时保持男子气概──虽然仍未达成此目标,但早已如此鞭策自己达十六年之久。岂料流落至异国土地,竟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场。

绞尽脑汁想了一遍又一遍。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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