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理由为何,因为那是自己在焦躁不安时常有的坏习惯,所以平常总是努力克制。俗话说抖脚会穷,这实在太可怕了!何况抖也抖不出钱来,有那种闲工夫倒不如找个有钱人敲他几笔。
因此,亨丽很讨厌抖脚。所以从今天一大早开始,她就陷入了些许的自我厌恶之中。
「……那两个人,现在已经到伊苏城里了吧?」
她在自己的寝室中,坐在椅子上频频跺著地板,响个没完。看了看时钟,才到十点钟而已,明明是个难得的假日,自己的心情却一路走下坡。
其实今天本来想骑著魔女扫帚到附近的高原,来一趟昆虫观察之旅。因为打算带著慧太郎一起去,所以特地挑了他爱吃的菜色做了便当,就当作顺便去野餐。
「可是那家伙却……!居然跟我说对不起今天没办法!讨厌死了,真教人火大!」
不过,如果只是拒绝自己的邀请而已,倒还不会让人这么生气。毕竟在自己发出邀请时,慧太郎就已经有约在身了,这也没办法呀。
但问题就在于,早一步约走他的那个人。
正因是那个人,才会让亨丽像现在这样,迟迟平静不下来。
「……」
亨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次改在室内绕起圈子。现在出发还不算晚,要不要追上去?不管考虑多少次,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太蠢了,怎么可能。要是那样做,不就像个介入感情的第三者吗?这是自己的尊严无法容许的行为。你要冷静一点呀,亨丽埃塔.法布尔。
「~~」
接下来她跳上床,又是把自己包在床单里滚来滚去,又是像在耍性子般痛殴自己的爱枕,总之干了各式各样的蠢事。随即她忽然感到一阵空虚,再度回到椅子上坐下。
真的是像个蠢蛋一样。
心情一下子沉静下来,今天一整天就待在工房的后院里,和心爱的虫儿度过愉快的时光吧。脑中冒出这样的念头,于是她又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而就在此时,她不经意瞥见窗外有一个令人意外的身影。
「嗯?玛蒂娜?」
虽然距离有点远,但八成就是她没错。那幼儿般的体型,顶著一头乱发的身影正缓缓穿过宿舍的中庭。虽然还是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但她确实穿著外出用的服装。真是稀奇,平时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居然在放假日跑出校外。这让亨丽非常好奇,于是搬出平常溜出宿舍用的绳梯,再利用梯子从二楼窗户来到地面上。
「玛蒂娜!」
亨丽边跑边从背后呼唤著对方,接著那冰冷的双眸便默默地回望过来。三天前在大浴场中,不知为何与慧太郎聊了起来,言行难以捉摸的她,今天穿著一袭缀有蕾丝的黑色洋装。平时天天都得穿黑色的制服了,能穿便服的时候,好歹也换换其他颜色吧?
「什么事?」
「呃?喔,那个……只是刚好看到你,就忍不住想打声招呼。你要去哪儿?」
「伊苏。」
「怎么又要去那里?」
「我有想要的东西。」
「哦……听你这样一讲,感觉更稀奇了呢。毕竟有满多东西在学园里就买得到了。」
亨丽一边聊著,一边心想「这或许是个好机会」,打起了歪脑筋。
「欸欸,玛蒂娜。既然这样,那我用魔女扫帚『咻──』地把你一下子就送到伊苏去,怎么样?你想想嘛,虽然距离不算太远,可是你不喜欢走路──」
「你的目的是什么?」
这家伙太敏锐了!亨丽不禁背后发冷。随后便急急忙忙找了个还算像样的理由。
「没、没有啦,反正我今天也很闲嘛,所以就想说能不能和你作伴~之类的。」
可以吗?听到亨丽的恳求,玛蒂娜稍微犹豫了一下,才轻轻点头,虽然看起来还是有几分不情愿。
「你很碍事,但是魔女扫帚放著不用很可惜。」
「……喂,你就不能婉转一点吗?」
「别无他法,只好忍痛妥协了。」
「听我说话啦,小不点。」
但玛蒂娜对于亨丽发出的抗议置之不理,直接迈步走向魔女扫帚的机库。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呀,不过呢,一想到自己的计画进行得如此顺利,就气不起来了。
「~♪」
这样一来就找到好藉口了,可以毫无顾忌地前往伊苏。
○
对于体内流著剑术家血液的慧太郎来说,这真是个宛如梦境般的场所。
「呜哇,令人叹为观止耶……」
假日。遵照约定和蔻依一起来到伊苏城中的慧太郎,一踏进这间开在靠近贫民窟附近的小巷弄中,今天目的地所在的锻造铺,就忍不住发出赞叹声。
在还算宽敞的店内,每一面墙以及每一处陈列架上,多不胜数的兵刃绽放著铁灰色的光辉。其中不仅有典礼和实战用的武器防具,还有菜刀等五金杂货,甚至是铁锹锄头等等农具,五花八门任君挑选。由于刚才在外头已经看见店铺后头设有颇具规模的工坊,所以早就猜到店内品项丰富,但没想到竟然多到这种地步。
「这里居然有这样子的店铺,我完全不知道呢,亏我偶尔还会经过这一带。」
「那也没办法呀,毕竟这附近的巷弄有些复杂,要是我没有和慧你一起来的话,搞不好也会迷路呢──啊,理查先生。」
说到一半,蔻依突然出声呼唤在柜台顾店的青年──不对,她呼唤的对象是更里面那名坐在椅子上的男性。一看就知道,肯定是这间锻造铺的店主,他穿著沾满煤灰的防护围裙,是个一脸顽固坚毅的壮年男子。现在似乎正在休息。
「喔,真是贵客啊。小姑娘你……今天好像打扮特别漂亮?」
一脸大胡子的理查说著说著,那张能把小孩吓哭的大脸露出豪迈的笑容。慧太郎随著蔻依走到柜台里面之后,对方才发现自己的存在,表情变得耐人寻味。
「哈哈──原来是正在约会啊。呿,还是个小鬼头就想学大人装妩媚。」
「才、才不是呢!理查先生,请您看清楚好吗!慧是女性啦!」
看见蔻依往慧太郎身上比了比,理查似乎相当意外,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
「……真的耶。实在教人吃惊啊,以男人的标准来说太过貌美了。不过,既然长得漂亮,为什么穿得那么异想天开?难不成你是演员吗?」
「呃,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种……兴趣吧。」
理查之所以一脸疑惑,自然是因为慧太郎「女扮男装」的缘故。而慧太郎最近才发现一件事,只要自己不绑起头发,就算穿著男装也会被当成女性。虽说能够随意穿著方便行动的服装出门是很好,但坦白讲,这样的打扮或许也是一种自贬尊严的双面刃。
「……请问,我看起来真的不像男性吗?」
「呃?嗯……距离拉远一点或许会误认吧?但走近点看清楚长相的话,就骗不了人啦。」
「慧真是个充满魔性的女子呢。甚至故意打扮成男士,想要掳获我的心。」
理查的感想令人备受打击,而蔻依的这席话更是教人无言以对。慧太郎可说是心如死灰,似乎不得不认清现实了,自己天生就不是做男人的料。
「那么,小姑娘,今天有何贵干啊?怎么没和那个傻丫头一起来?」
「米洁忒学姊回老家探亲了。我是来取回先前寄放在店里的剑。」
「喔,那个啊!已经保养完成了,你在这里等一下喔,剑还放在工坊那边。」
「啊,既然如此,还是我过去拿吧,毕竟像握把之类的细节,还是得亲自微调。」
蔻依这样说完后,又转头过来致歉:「不好意思,慧。我先离开一下。」接著长裙一翻便走出了店外。不过理查仍然留在原地没动,想必是对于自己的手艺很有自信,像是磨刀之类由他亲自动手的工序,肯定不会被客户打回票。而打算趁著这段空档好好参观店内的慧太郎,才一转头就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日本刀……?」
占据了墙壁一部分区块的,确确实实就是来自于故乡的武器种类。除了刀之外,甚至还有枪和剃刀。对照其他西式风格的商品,在店内构成一道大异其趣的风景。
「先生,我想请问一下。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难道这里也能打造日本刀吗?」
「嗯?没有啦,那些只是进口货。因为我对异国同行打造的宽剑很感兴趣,一时冲动就花大钱进了这批货卖卖看。喔,我现在才发现你也是东方面孔耶,该不会正好是从日本来的吧?」
嗯,算是吧。慧太郎有些心虚地点点头敷衍过去,接著卸下背上的刀袋。因为觉得老是用板球的球棒袋不太适合,前阵子跑去港口附近的市场,买了个低价促销的袋子。他解开束绳,取出收在鞘中的爱刀。
「若是您对日本刀有涉猎的话,以后有机会,能否请您帮忙保养修缮呢?」
「啊?我看看──呃,喂喂喂!这是什么东西啊!」
慧太郎将无垢娘矩安放在柜台上,拔出刀身以后,从里头走出来的理查,眼神马上就变了,而负责顾店的青年也露出惊异的表情。随后只听见这名巨无霸店主彷佛呻吟般开口:
「……令人大开眼界啊,吓了我一大跳。这是你自己在用的武器吗?」
「是的,这是师傅传给我的。您果然也看得出这是一柄宝刀吗?」
「呃,因为这玩意儿……跟我店里那几把武器,在风格上不是明显有差吗?」
理查忍不住频频点头。他战战兢兢地把出鞘的无垢娘矩安移到窗边,对著阳光仔细查看,又用指甲弹了弹刀刃聆听声响,随即语气颤抖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是那个小姑娘的朋友,我本来以为你们只是同一个社团的伙伴罢了……但是看来你不是泛泛之辈啊。你最近和某个不得了的家伙打过一场吧?」
慧太郎大吃一惊。理查口中的「不得了的家伙」,就是指约瑟夫吧。可是身为〈裸虫〉的他,体组织全都化石化了,无垢娘矩安的刀身上应该不会残留任何痕迹才对。这么说,他只靠刀身的磨损状态,就能大略判断出慧太郎曾和某人激烈交战过,甚至还推测到对手的实力不俗。原来如此,他的确是个造诣不凡的刀匠。
「是的,所以我也有点担心。现在虽然没问题,但想到今后也会常常粗暴使用,的确需要让专门人士重新磨砺过一遍才行。先生您能不能帮忙维护呢?」
啥?理查闻言惊讶到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但随后便收刀回鞘塞回慧太郎怀中说:
「别、别闹了!不可能、不可能啦!我哪会保养这种刀!」
「……果然没办法呀。」
「那不是废话嘛!光凭半吊子的知识,我怎么敢对这种绝世宝刀动手啊!我们这里最多只能帮你修修刀柄或刀锷而已!」
对方的答案也算是在慧太郎的预料之中,他原本就只是碰运气问问看罢了。虽然身为刀匠的职业素养让理查感到技痒,但是这种鲜少经手的日本刀,还是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
「不好意思,提出这样强人所难的要求。我自己会再想想办法。」
「……没事,你不用介意啦。啊,对了。不如我帮你向商会打听打听吧?搞不好这座城市里真的有能够保养这玩意儿的专家喔。」
「真、真的吗?如果不会太麻烦,务必请您帮忙问问!」
事情意外出现转机,慧太郎精神一振,连忙拜托理查帮忙,而对方也十分乾脆地说了句「交给我吧」应下此事。两人才刚说完,蔻依就打开店门走了回来。
「慧,我回来了,让你久等──哎呀,理查先生,您怎么了?为何一脸苦色呢?」
「没有啦,只是在感叹自己学艺不精而已。话说回来,这次的保养还合你的意吗?」
「啊,是的。恕我方才失礼了,您的手艺还是一如以往,令人佩服呢。」
蔻依面露微笑,抬了抬手中的长方形箱子。慧太郎见状微微皱眉困惑,因为这个箱子仅仅用来收纳一把剑,似乎太大了。嗯……或许是将保养油、刀柄绑带等零碎配件也一起收纳进去了。
「不过,该怎么讲哩,最近连那些大男人都不太愿意买实战用的剑了,迷宫学园的小姑娘还真是英勇啊。你们俩倒是满登对的。」
大概是从常客口中得到赞誉的关系,让理查又恢复了几分自信,变回先前那种轻浮的语气,开起了玩笑。蔻依闻言立刻就脸红了,眼神游移不定,变得惊慌失措。
「您、您您您在说什么蠢话!我再强调一遍,慧是一位女士喔!沉、沉溺于同性友人的羞人之举而无法自拔,这种……这种宛如汁水淋漓的雌蕊一般的关系,本姑娘绝对不会接受!」
「冷静一点啊,蔻依!你形容得太过生动,让人听得都难为情起来了!」
看著蔻依甚至想从箱子里取出剑来,慧太郎只好想办法拘束她的行动自由。理查却在一旁开心地看著好戏,而他接下来又说出这样的话:
「话说,最近有个连续杀人犯闹得鸡犬不宁,你们要不要乾脆行侠仗义一下,增添自己的武勋呢?要是你们因此出名的话,我们家的生意搞不好也会增加喔。」
连续杀人犯。杀人魔──也就是死神。
以及,令社会大众信以为真,在坊间广为流传的另一项流言──魔书。
理查的这番话就像个引子,让正忙著架住蔻依不放的慧太郎,脑中不断反刍从亨丽那里听来的事件经纬。时间回到三天前──
○
「虽然两者都是流言,但其中有著决定性的差异喔。」
在大浴场的角落,亨丽和慧太郎背对背浸在热水中,以这句话挑起话头。
「死神是真实发生的事件,已经出现许多被害者了,国家警察也已经正式展开调查。但是,反观魔书这边嘛,就是毫无事实根据的谣传而已。只是一种无聊的都市传说啦。」
「嗯?可是,你刚才不是说,那些都是无聊的谣言?」
尤其是后者。虽然先前亨丽追加了这一句,可是已经造成实际损害的死神,实在不容轻忽。
「啊,不是啦不是啦。所谓的无聊,是指那些后来穿凿附会上去的传闻啦。但这个事件本身,当然不能等闲视之嘛。好啦,我们先说说死神这个通称。这是在事件发生的初期,民间私自定下的称呼。根据为数不多的目击者所述,那个犯人似乎拿著长度相当夸张的『镰刀』呢。」
「镰刀?是那种长柄大镰刀吗?那还真是稀奇……」
确实,提到死神总是会让人联想到大镰刀吧。但就慧太郎个人的看法,那只是一种不上不下的武器。使用起来有太多不便之处,把长竿状武器的优点全都抹灭了。
「最初的事件,发生在你漂流到岸边之前──我想想,差不多是在两个月前吧?一切都是从普鲁士王国的乡间所发生的随机杀人事件开始。」
「普鲁士?这么说,原本是发生在国外的事件喽?」
「是啊。后来在王国内发生了好几起相似的案件,因为手法相近,又发现了『某种特徵』,才终于被认定为连续杀人事件。之后犯人越过国境潜入法国,各地纷纷出现被害者,前阵子甚至已来到巴黎,听说维多克也追查过一阵子。自此以后,凶手的活动范围一直往西扩展呢。」
照这样看来,或许有可能来到菲尼斯泰尔省喽?难怪那些女生骚动不已。
「那么,所谓的『某种特徵』是指?」
「就是无法查清凶器是什么喔。只知道是某种利器而已。」
「啥?呃,先等一下。你刚刚不是说犯人拿著大镰刀……」
「所以呀,那就是我说的穿凿附会嘛。现阶段多半倾向是目击者误认了。单纯只是因为,杀人魔配上那种惊世骇俗的武器,显得噱头十足,所以报纸才会用『死神现身!』这种耸动的标题来蛊惑大众。仔细想想就知道了,要是杀人魔拿著那么显眼的武器,早就被抓到了,不是吗?」
「……嗯,大镰刀的尺寸稍嫌过大了。就算是可以拆解的构造,也有一定的极限吧。」
无论利用什么容器来收纳,都不可能像慧太郎的爱刀一样,能够轻易掩人耳目。就算可以藏在衣服底下,但是最近都是春意烂漫的好天气,穿上厚重的大衣反而引人注目。
「据说伤口的切面异常锐利呢。几乎都是瞄准胸口或颈部之类的要害,一击必杀喔。就连骨头也被俐落切开,肯定不是普通的利器。然后呢,案发现场几乎都没有争斗的痕迹,截至目前为止,已确认的被害者就有十七名。」
「十、十七!短短两个月就死了十七人?」
「没错。犯案的频率高到很恐怖吧?平均约三天就有一人受害──你在干嘛,不要往这边看啦!不要老是让我重复同样的话好不好?」
「对、对不起。因为太吃惊了一不小心就……我并不是故意要这样……」
「所以呢?其实你还是很想看?大姊姊光滑无瑕的动人身躯,一定让你心痒痒吧?」
可以感受到身后传来轻蔑到极点的气息。要是这时候向她坦承:「其实刚才你和蔻依吵架的时候,就让我一览无疑了。很漂亮喔,尤其是腿部的曲线。」那么自己肯定小命不保。
「不过原来是这样啊。已有十七名牺牲者……太残忍了,根本是恶鬼才会犯下的行径。」
听见慧太郎略含怒意喃喃自语,亨丽语带焦虑地打断他:
「你、你给我等一下!你该不会脑子里又冒出那种愚蠢的念头吧?」
「咦?没有啦,那种『我要去解决杀人魔』的念头,我可是想都没想过喔!」
无论背后有何缘由,慧太郎都无法谅解杀人的行为。即使是曾在进退两难下,斩杀了一名〈裸虫〉的自己,依然坚持这样的态度。不过慧太郎心里也很清楚,对方是一个至少连续犯下十七件杀人案仍旧逍遥法外,行事相当周密的犯罪者,就算再怎么凑巧,自己也不可能在茫茫人海中撞见这个杀人犯。
所谓的流言,就是与自己的生活圈八竿子打不著,才叫做流言。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的确感到一丝丝遗憾,但正如前先前玛蒂娜所说,这是自己不该主动涉入的事件。
「那么,关于魔书呢?就是你口中毫无事实根据的那个。」
「这就真的是令人啼笑皆非的谣传了。这个世上哪有这种『只要读过这本书就能成为魔女』的东西,实在太可疑了。」
慧太郎不禁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光是读了就能成为魔女?换句话说──
「这、这样就能够使用魔法了吗?的确令人震撼啊!」
「当然不可能呀。要是那么简单就能使用魔法,我的生意就无法赚钱啦──我问你喔,慧太郎。你是不是忘了最基本的原则啦?魔法是一种『透过血液运行』的技法喔!」
「……啊。」
慧太郎恍然大悟地喊了一声,因为这可是众所周知的魔法大原则。
「咦,所以?这真的是……?」
「没错~只是空穴来风而已,最主要是大家都带著好玩的心态在传播。就和不久前流行的通灵板一样,只因为想要体验恐怖,所以才想试试所谓的『超自然游戏』。所以呢,像是读过魔书就能成为魔女,进而『展开第二人生』,或是『因此有能力去改变自己眼中的世界』等等,根本就和小孩子的幻想没有两样。魔法才不是那种童话故事中的玩意呢。」
或许是因为她深深明瞭魔法的危险性,所以这名年轻的魔女语气显得有些愤慨。
「虽然不知道流言的详细出处,但流行的范围基本上应该是集中在年轻女生的圈子里。而且所谓的『真品』明明从来都没出现过,打著魔书名号的赝品倒是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我猜这搞不好是某家出版社设计的销售战略呢。总之,也不过就是这种程度的逸闻罢了。」
亨丽简单地做了个总结。听完之后,慧太郎轻抚胸口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涌起另一股疑惑。倘若事实真相真是如此,刚才玛蒂娜为何要说出那般意味深长的话呢?
玛蒂娜.罗塞里尼。在某个角度上来说,她才是最为神秘的存在。
「啊~对了,慧太郎。虽然有点唐突,不过我想问你另一件事。」
「嗯──啊,咦?什么事?」
「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啦。只是,那个……你这周末……有空吗?」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注意力几乎都被玛蒂娜吸引过去了,所以就连亨丽殷殷期盼的眼神,也完全没有注意到。
要是自己能够稍微留意一点,就算还是得谢绝她的邀请,至少也会记得把话说得委婉一点。
○
「……亨丽会不会还在生气呢?她一定还在生气吧?」
抱歉,没办法,我那天和蔻依有约了──一不留神就这么直白地回答之后,亨丽一下子变得相当不开心,自此以后,她对自己一直没什么好脸色。明明早就知道她和蔻依八字犯冲了,应该稍微注意一点才对,这阵子他心中仍然不断后悔。
「慧,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啊,该不会是晕车了?」
「没有,我没事,不用在意。」
为了不让站在身旁抓著吊环的蔻依担心,慧太郎勉强挤出笑容应对。现在两人在摇摇晃晃的路面机关车中往市中心的方向移动。蔻依取件完成后,可说今天的任务已圆满达成。不过时间还没到中午,难得来伊苏一趟,于是两人决定再稍微逛逛。而首要目标就是先解决午餐问题。
「在市中心有间气氛还不错的咖啡馆,那里的餐点味道也很棒。」
「哦──那真是值得期待呢。啊,不过要是价钱太高的话就……」
「呵呵,你不用担心。我也对那种正襟危坐的高档餐厅没有兴趣。」
这样就安心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本来应该是由男方替女方出钱才对,但可惜的是,慧太郎的口袋并没有那么深。虽然这阵子担任亨丽的助手,拿到了一部分委托的报酬作为薪资,但是金额绝不算太多。
附带一提,慧太郎本来拒绝收受酬劳。只要能帮上恩人亨丽的忙,他并不介意无偿劳动,更何况,她总是将大多数的收入寄回老家,这让慧太郎更过意不去。但亨丽十分严厉地斥责他:
──笨蛋!做白工的话,不就等于是自贬身价吗!而且这种举动不只是贬低你自己,也贬低了认可你的人!你明白吗?
我明白。的确很有道理。她总是能直指事物的本质呢。
「咦?慧,你怎么一个人『嗯嗯嗯』地点著头啊?」
「咦?啊、啊啊,这个嘛……呜哇,蔻依你看那边!那只狗毛茸茸的耶!」
「那是博美犬。顺道一提,这个话题我们已经聊第二次了。」
车轮压著轨道阵阵作响,在摇摇晃晃的车厢内,待在老妇人大腿上的博美犬吠了一声。作势指著狗儿的慧太郎僵在原地,而一旁的蔻依则是不满地鼓起双颊。
「……反正你一定又在想亨丽埃塔的事,对吧?」
太敏锐了。慧太郎只好把手放下,语无伦次地解释了起来:
「没、没有啦,怎么会呢?而且老实说,我跟她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
「这样的解释完全无法使人信服喔。不要把我当成瞎子。」
说得也是,慧太郎也这样想。可是,既然亨丽坚持不肯向外人透露她和自己的关系,那么自己也不能先说溜嘴。
「……对不起,蔻依。我并没有轻慢你的意思。」
「咦?不是啦,不要想得那么严肃。我想,大概也是亨丽埃塔不准你说出去吧?毕竟她对于贵族的反感已经刻进骨子里了。」
在贵族制度已然徒具其形的现代,仍然崇尚骑士美德、坚守贵族典范的蔻依,自然会对怀有偏见的亨丽心存芥蒂吧。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泛起苦笑。
「蔻依你……还是没办法改变对她的观感吗?」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她在我心中的印象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恶劣了。虽然她还是完全没有团体意识,也还是常常和我吵架,不过最近我觉得吵起架来别有一番乐趣。」
「别有乐趣?」
「是啊,因为更早之前的她,真的非常难以亲近。像现在这样,只要一牵扯到你就会急得直跳脚,会耍性子但是很容易看穿的她,反而可说是好相处多了呢。」
原来如此,总觉得有点明白了。正如蔻依所说,就算和那种状态下的亨丽吵架,也一点都不觉得恐怖。但是像现在这样真的惹她生气,被她当成空气看待,实在很煎熬。
「这样啊。蔻依有打算要和亨丽埃塔打好关系的意思喽?」
「你、你问得那么直接,会让人很难为情耶。算是啦……」
蔻依有些不知所措地搔了搔脸颊,随即补了一句「但~是~呢!」语调一转继续说下去:
「与其关心我是怎么看待亨丽埃塔,更重要的是,在约会当中分心去想其他女性是很失礼的行为喔,慧!」
「约、约会?你不会把刚才理查先生说过的话当真吧?」
听见这个问题,她放开吊环改为双手扠腰,微微弯腰前倾,以仰望的方式看了过来。难得看见她露出充满稚气的表情,慧太郎不明所以地感觉体温急遽上升。
「哎呀,因为慧今天不是特地打扮成这样吗?不正是代表著『想成为我的护花使者』的意思吗?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喽。」
「你、你误会了啦!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三天前的早上。晨练的时候。左边的羞人之处。」
慧太郎怯怯地「唔──」了一声。终于想起来了,今天陪同外出,同样有著向她致歉的用意。
「唉,我知道了。请容我诚心诚意地担任您的护花使者,美丽的女士。」
「很好。我很欣赏诚实的人喔,慧先──」
在「生」这个字正要出口时,路面机关车行经一处弯道,而放开吊环的蔻依就这样失去了平衡,慧太郎立刻抱住她的身体。幸好两人站得很近。
「「………………」」
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两人在车厢中央紧紧相拥,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静静凝视近在眼前的彼此。而周围的乘客,也开始传出窃窃私语的声音──「妈妈,那两个人在做羞羞脸的事情!」「听话,不要看那边!」「哎呀呀,那两位可都是女孩子呢。」「真是世风日下啊。」「……等著瞧,之后我一定会让那家伙死得很难看!」「真是丑陋的嫉妒心呢。」这些人真是越说越过分呀。不过总觉得好像从打开的车窗外头,听见了有些耳熟的声音。
于是两人随即拉开距离,还为了掩饰羞涩而刻意找话题转移焦点。
「那那那、那个,慧!其实我正好想到有件事要问你!」
「什、什什什么事呢蔻依!请不要客气,想问什么都没关系!」
「……不管是三天前,还是刚才那样。你抓住我的胸部,让人忍不住想发出奇怪的声音,难道那也是『示现流』的必杀技吗?」
「你一脸认真地在说些什么啦!想也知道不可能嘛!」
实在太令人害羞,甚至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
「……等著瞧,之后我一定会让那家伙死得很难看!」
「真是丑陋的嫉妒心呢。」
先前在车厢内发生的意外,从头到尾都被亨丽看在眼里。就从追在路面机关车后方,双人座马车的座席中看见了。在蒸汽汽车兴起之后,这种自古流传下来的移动方式,仍未从街道上完全消失。而方才在她身旁发表感想的人,自然就是玛蒂娜。
「什么嘛,竟然还意犹未尽的样子!太丢人了!欸欸你有看到吗,玛蒂娜!那家伙根本是趁乱做出色狼举动嘛!」
「动作很熟练。大概是惯犯。」
玛蒂娜回答得兴味索然。而亨丽用力点著头表示赞同:「就是说呀!」
附带一提,现在坐在设有遮阳棚的座位上的亨丽她们两人,为了防止被追踪对象发现,还做了一些简单的乔装。由于今天亨丽换上了一袭洋装,她便试著戴了一顶帽缘宽阔的帽子,又缠上一条领巾。不过脸上的染色眼镜似乎太过画蛇添足了,驾车的男子不时会用狐疑的眼神偷瞄过来。
基于同样的原因,玛蒂娜也换上了一身和自己差不多的打扮,但是让她戴上刚才在街上一时冲动买下的黑色小礼帽后,不出所料,可爱到让人觉得有点犯规。虽然她平常是个几乎不会打理仪容的女孩,但是天生的条件果然很不错。
「那两个人究竟要去哪里呢?──啊,车夫先生,请你再减一点速度。」
虽然先前以寻水术幸运地发现了慧太郎他们的踪迹,但要是在这里跟丢的话,也不能保证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再次找到他们。为了追踪路面机关车,亨丽小心翼翼地对车夫发出指示。
「吃饭?还是去购物?玛蒂娜你觉得呢?」
「我投大白天开房间一票。」
「噗……!你、你是说,他们搞不好会一口气登上大人的阶梯吗!」
「该上的时候就要当机立断地上。by柏拉图。」
「柏拉图绝对没有说过这句话!可是,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
杀。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选项了。但问题在于要先杀哪一个。看到亨丽拔出短枪喘著粗气的样子,玛蒂娜拋出一句「话说回来」,突然改变了话题:
「我可以先离开了吧?」
「──?咦!怎么突然要走了?」
「之前跟你说过,我有想要的东西。只是现在被你强拉著,待在这边而已。」
「啊,这个,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但是,可不可以再陪我一下子就好!求求你!」
「……理由呢?」
「理、理由?呃,就是那个……你、你不觉得很开心吗?在放假的日子,偶尔像这样两个人一起玩扮演斥侯的游戏!对、对不对?很开心吧?」
虽然试图拿自己也不相信的理由来说服对方,但玛蒂娜仍旧保持著彷佛事不关己的表情。随后,只见她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地嘟囔著什么。
『那是因为如果没有我陪在身旁,被发现时就很难找藉口开脱吧?就没办法辩称只是陪著我一起来伊苏而已了……唉,真是个别扭的孩子。』
这是怎么回事?虽然听不清楚她实际在说些什么,为何现在突然有种感觉,她好像在深深地怜悯自己呢?
「……好吧。那就再陪你绕一会儿吧。」
「真的吗!谢谢你,玛蒂娜!」
但是在喜悦的情绪过去之后,亨丽却立刻兴起一股无法忽视的异样感。
「可是,总觉得很难得耶。由我这个开口相求的人来说是有点奇怪啦,但是你居然愿意把时间花在这种闲事上。难道,慧太郎有什么地方引起你的注意吗?」
先前在大浴场中两人已经打过照面了,后来也向玛蒂娜解释过自己和慧太郎之间的关系。其实在一个月前,自己和慧太郎闹翻时也曾得到玛蒂娜的劝解,所以她大概早就察觉到大致上的内情了吧。而「慧太郎」这个日本的男性名字,也用昵称的名义姑且让她相信了。当然,并没有连他的性别也诚实以告啦。
「还是说,难道你在意的人,其实是那个死脑筋的家伙?不过就连在圣歌队的时候,也没看见你们说过话。」
「──也是呢。要说到在意的话,两边我都很在意。」
又是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几乎从没见过玛蒂娜对其他人感兴趣。
如果是慧太郎这边,倒也不是无法理解。毕竟同样是黑发黑瞳,多少会产生一些亲近感吧。但是,总觉得蔻依身上没有任何要素会引起玛蒂娜的兴趣。
应该不至于像自己一样,源自于某种特殊的情感吧。
「…………」
老实说,亨丽很不喜欢蔻依。除去她的贵族身分,或是彼此个性不合之类的原因后,她还是一点也不想和这个人打好关系。
这是有理由的。蔻依大概不明白为什么,但早在一年前刚入学时,亨丽就基于这个理由与相识没多久的她发生口角。从此以后两人变得水火不容,亨丽始终对一年前的那件事耿耿于怀。
慧太郎和其他同学被她深深吸引,自己也很清楚是为什么。毕竟她平时总是表现得品行端正,为人也十分大气,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瑕的模范生。
但是,自己完全无法接受。无论如何都和对方合不来。
说真的,一个喜欢虫子的女生,要和那个姓罗休杰克朗的变好朋友,根本是天方夜谭。
「──啊,不好不好。现在得专心在跟踪上头才对。」
这两人还在路面机关车上,没有下车,看来是打算前往市中心吧。一个月前那场令人想起亚巴顿大冲击的大骚动,让本地最繁华的街道上,至今仍留有许多毁坏的建筑物,但由于居民持续进行重建工作,让市容景观也恢复了相当多。他们肯定是要找个地方用餐吧,不然就是去百货购物之类的。
「真是无趣的行程呢~明明这时候要是去剧场,就能看到超有趣的『幻灯秀』啊。」
「我觉得那也是种老套的约会行──!」
难得会开口吐嘈的玛蒂娜,才说到一半突然脸色大变。
看起来就像全身炸毛的猫儿一样,她从座席上微微起身,眼神凌厉地注视著前方的上空。她看著数十公尺外的路旁,一栋小公寓的四楼附近。
「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玛蒂娜?」
「……真教人吃惊啊。有时绕远路也不错呢。」
玛蒂娜继续喃喃自语。依旧凝视著前方,声音中带著些许紧张。
「找到了。」
就在下一秒,突然传来某种急促的声响,接著又听见了有生以来最为凄厉的惨叫声。
亨丽吓了一跳,连忙将视线转了过去,玛蒂娜凝神注视的那栋公寓,位于四楼的窗户破裂了,一道人影从里头如飞跃般冲了出来,在半空中死命挣扎,以倒栽葱的姿势朝马路坠落。不对,正确来说应该是──
「这──不会吧!」
没想到,竟然就要落在行驶于马车前方不远的路面机关车上头。
○
咚!正当蔻依硬要求慧太郎讲解有关他故乡的风俗和下跪的意涵时,某种极沉重的物体撞上了车顶。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们俩和其他乘客一起抬头往上看,才发现不知为何,天花板凹了好大一块。
「怎……?」
原因一目了然,看来是外头有某样东西猛力撞击的缘故。
不过,假使是建筑物上的砖瓦剥落下来,撞出的隆起也未免太过离谱。心里涌出一股十分不祥的预感,慧太郎取得坐在眼前的男性同意之后,便一脚踏上早就打开的车窗窗缘,再一鼓作气攀出车外,抓住车顶边缘把身子往上拉高一点,急忙查看发生问题的所在。
是人。
看起来像个从高处坠地的尸体一样,是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伏倒在车顶。
以如此离谱的方式摔落,四肢一动也不动。由于对方面朝下趴著,看不出有没有呼吸。但是男子周围宛如血海,就算没有医学常识,也知道他命在旦夕了。
看著这不出所料的结果,慧太郎啧了一声,接著往车厢内呼唤蔻依:
「蔻依!快去告诉司机停下机关车!是一个人!」
「……我知道了!」
光听这几句话,蔻依就明白情况了,从乘客与乘客之间挤过去,走向驾驶座。幸好车上的乘客还未从意外中回神,没有人掀起骚动。慧太郎趁著这时候在窗缘上用力一蹬,整个人攀上了机关车的车顶。穿著便于活动的男装出门,此时发挥了功用。接著,他靠近倒下的男子,准备探查脉搏。
但就在此时──
「!」
他忽然听见某处响起像口哨的声音。
他猛然往后一看,在路面机关车刚通过的地方,建于路旁的公寓四楼当中,有个疑似身披灰色雨衣的人影。整栋六层楼高的公寓中只有那里的窗户破了,玻璃碎片散落在下方的人行道。
由于那道神秘人影的脸孔深深隐藏在兜帽底下,从这里无法判别对方是男是女。但是看到对方将一只手放在嘴边的样子,恐怕口哨声就是源自于这个人影。
「该不会是被那家伙丢下来的?」
就现场状况来看,大概不会有错了。
但甚至来不及义愤填膺,接著又发生更加出人意表的异状。突然间,那栋公寓的屋顶,出现了某种巨大的物体。
轮廓相当眼熟。若不是长达五、六公尺,就更教人熟悉了。
细长体型配上六只脚,唯独两只前肢形状略微扭曲,尺寸十分巨大。头部呈倒三角形,上面长著触角与复眼,背上的薄翅正剧烈振动。看起来似乎正要起飞的样子。
「螳螂型的〈虫〉!」
慧太郎并不知晓正式学名。不过除了些微的相异之处外,那只〈虫〉和他所熟知的昆虫版螳螂没有两样。这种外观具备显著特徵的虫,怎么可能误认。
螳螂型的〈虫〉轻飘飘地从公寓楼顶跃下,半浮游般在空中飘荡著,没多久便停驻在四楼窗边。而先前那道人影也停下口哨,一派轻松地跳上它的胴体。看见这副光景,慧太郎连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只巨大的螳螂,全身装配了形似马鞍和缰绳的器具,而那个人影便是利用这些装备,像骑马般跨坐在〈虫〉的背上。
随意自如地指挥〈虫〉的行动──只能如此形容了。
接著,螳螂任由人影骑乘著,朝马路急速下降,直到近乎贴地的高度为止。只见路上的蒸汽汽车都惊慌失措鸣著喇叭,而它就穿梭在车缝之中,疯狂地冲了上来。
「慧,我和司机解释过了!机关车马上就会停──」
「不行啊,蔻依!快叫司机加速前进!」
在听完下方传来蔻依的报告后,慧太郎反而提出这种要求,他自己也很清楚,蔻依一定觉得自己不可理喻,毕竟先前指示她让司机停车的人,正是自己。但是对方却没有提出任何反驳,想必是她也察觉到事态有变吧,她一定也发现了那只翅膀嗡嗡作响,从路面机关车后方渐渐逼近的恐怖阴影,以及再过数秒之后,就要迎来惨烈瞬间的事实。
从双方相隔的距离来判断,无论是停下或加速都来不及了。慧太郎用身体护住生死不明的男子,四肢发力以防自己被甩落车外,扯著喉咙用力嘶吼:
「大家快找地方抓紧啊────!」
随后,在这个对于所有人而言堪称最为漫长的一日──这一天最初的轰鸣席卷当场。
○
当下,亨丽亲眼目睹了整场事件的发生经过。
「这……?」
从后头被〈虫〉冲撞的路面机关车,在冲击力的影响下,车尾大大弹起,就这样落回轨道上,如脱缰野马般向前冲去。因为那只撞上来的螳螂,仍然不断往前猛推。
轨道和车轮之间迸散大量火花,由于负荷不住过多的动能,路面机关车终于脱轨了。随即失控侧翻的车体,在〈虫〉锲而不舍的推动下,宛如闹剧中的场景般,嘎嘎作响地在石砖上持续侧滑。路上的蒸汽汽车为了闪避,接二连三地追撞在一起,还有几台车因为方向盘操作失当而冲上人行道,撞进商店橱窗中。甚至有些车辆开始起火,不知该逃向何处的人们所发出的哀号与怒吼此起彼落。
那是宛如恶梦般的光景。
直到刚才还是平静安详的街道,被突然涌现的灾厄一口气摧毁殆尽。
「……!」
目睹剧变而暂时茫然失措的亨丽,在看见被螳螂猛力「搬运」的路面机关车后,终于回过神来。她对著反射性停下马车的车夫怒吼:
「你在干什么,还不快追!追那辆路面机关车呀!快点!」
「你、你开什么玩笑啊!那里有〈虫〉耶!我才不要呢!」
车夫这符合常人的反应,让亨丽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只好从座位上起身,打算靠自己的双腿追上机关车。就在这时,她发现本来在自己身旁的玛蒂娜不见了,她慌慌张张地环顾四周后,才发现提早一步下车的玛蒂娜,就站在倒于路上的蒸汽机车旁边朝著自己招手。亨丽连忙走下马车跑了过去──
「这个,你会骑吗?」
「……我会!可是,原来的车主呢?」
「睡著了。」
玛蒂娜淡然地用手指示意,往那个方向看过去后,确实有一名男性翻著白眼呈大字倒在地上。大概是被突然现身的〈虫〉吓到,连人带车一起摔倒了。
亨丽当机立断,将这辆装配了数支弯弯曲曲的排气管,竞速款式的机车扶正后,撕开洋装的裙襬,大胆地露出美腿,俐落跳上坐垫。从外人的眼光来看,这和趁火打劫没有两样,不过自己只是暂时借用而已。
「走吧,尽速赶上。还有别摔倒喽。」
「好,交给我吧!──等一下,为什么你也坐上来了?」
耳边传来理直气壮的命令,回头一看,原来是玛蒂娜轻巧地坐在坐垫后侧。
「因为机车就在这里?」
「这完全不构成理由好吗?太危险了,你留在这里!」
「不要。好了,快走吧。事情非常紧急,拜托你安全驾驶喔。」
「你这不是害我分心吗!啊啊讨厌啦,随便你了!」
反正说什么都没用了。亨丽只得扭动手把,油门一催,让蒸汽机车来了个漂亮的起步冲刺后,飞驰而去。
两名淑女所乘坐的机械骏马,引擎声高高嘶鸣,恣意飞驰,钻过栽在道路各处的汽车之间,追向早已拉开数百公尺距离的路面机关车。亨丽透过华丽的操舵连连闪过障碍物,脑中浮现方才见到了〈虫〉的身影,感到焦急不已,同时也涌起一丝感叹。
「那双大到吓人的镰刀……!不会错的,刚才那是『断头螳螂』!」
听见这个亨丽脱口而出的名字,环住她腰部的玛蒂娜便开口询问:
「那是很有名的〈虫〉吗?」
「不是喔!在螳螂型的〈虫〉当中,『他』反而是非常罕见的品种呢。」
亨丽也是第一次看见活生生的实体。相较于普通的昆虫,〈虫〉的出没比较不会受到环境影响,但是各种类的〈虫〉还是有大致固定的栖息地带。断头螳螂原本是较常出现在炎热地区的〈虫〉,如果不是碰到这种惨况,她一定会好好观察一番。
「和普通的螳螂不同,断头螳螂的雌雄实力正好相反!雄性的身体较为庞大,会在雌性产下子嗣后吃掉对方呢!」
「真是大男人主义啊。」
「而且因为这种〈虫〉极为凶暴,虽然最大的个体并未超过十公尺,但据说就连圣甲虫凯布利,只要体型够小也会成为捕食对象喔!」
正因为如此才棘手啊。这种纯粹为捕食而生的生物,竟然出现在这种热闹都市的中心。
由于这种〈虫〉在法国非常罕见,所以并未针对「他」设下都市防卫措施。若是前阵子出现过的暴食蝗虫,还能用多型现象来解释改变习性的原因,但是「他」又是为何出现在这样的场所呢?不太可能只是单纯的偶然。
「刚才有个披著大衣的人,看起来好像在操控那只螳螂的样子。」
「……果然也只有这个理由能够解释了呢。」
听见玛蒂娜的提点后,亨丽心中满是不甘与悔恨。只要提到操控〈虫〉的人,那么身分就不言而喻了。
对方恐怕就是〈烈日幻雾〉的成员。
为了向社会主张自己应得的权力,甚至不惜采用恐怖行动的〈裸虫〉秘密组织。
仅仅过了一个月,又碰上和那群混蛋有关的事件。被同样的对手肆虐了两次,伊苏的运气也真是够好了。而在亨丽心中也一样,有著许多令她气愤难平的回忆。
但现在最该担心的人是慧太郎。只要碰上和那些人扯上关系的事情,他就会失去理智。
「希望那家伙不要乱来……」
「亨丽埃塔,那个。」
才说到一半,就被略显急迫的玛蒂娜的声音打断了。光听她的声音,就感觉事情非同小可。
亨丽一边驾驶蒸汽机车,一边抬头望向玛蒂娜所指的方向。有一群人影在建筑物屋顶上飞跃移动,以超乎常理的速度,朝著和自己相同的方向前进。
在一瞬间,亨丽曾经想过那或许是〈烈日幻雾〉的援军,但随即否决了这个猜测。虽然这些人都穿著一身彷佛走错时代的长袍,以连帽遮掩面貌这一点也和约瑟夫相同,但颜色却是宛如主张洁癖一般的雪白色,还施加了金色刺绣的细部装饰,看起来像是某种宗教的服装。
此外,那群人还从怀里拔出外型仿造十字架的短剑,双手各持一把,让亨丽背上窜过一阵恶寒。那是「十字短刺」,也被称为「慈悲」,是某个特殊组织经常用来对人暗杀或拷问的武器。这么说来这些人是──
「梵蒂冈的……异端审问部?」
「不仅如此。」
玛蒂娜静静地表示否定。从来没听过她发出这么冷冽的声音。
「挂在胸前的玫瑰念珠,也有点奇怪。」
「嗯?真亏你看得到耶──等等,玫瑰念珠有点奇怪?你是指它的『角度』吗?」
感觉到对方在背后点头肯定后,心里有了个不愿相信的猜测而惶恐不已的亨丽,又听见玛蒂娜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们应该是〈圣乔治之剑〉。」
○
受到螳螂型〈虫〉所冲撞,导致侧翻的路面机关车,伴随著令人胆寒的声响,车体磨著马路向前冲。慧太郎在被拋向空中的那瞬间,勉强抬起一只手勾住了机关车的侧面,再将自己和那个满身是血的男子拉了上去。
「呼、呼……可恶!」
男子奇迹似的还活著。虽然仍旧没有意识,但看得到胸口正微微起伏,不过要是不快点送医就危险了。此时慧太郎才发现,对方虽然陷入昏迷,却仍然双手紧抱著某样东西,但现在也无暇一探究竟。
可以听见脚下传来乘客们的哀号声,这也无可奈何。现在,那些应该摔得七荤八素的乘客中,搞不好有人受了重伤。同样待在车厢内的蔻依也很令人担心。
可是,这一切的问题──都得等到他制伏眼前这个人才能处理。
「……你这个混帐。」
慧太郎目光凌厉扫向对手,从刀袋中取出无垢娘矩安,二话不说便拔刀出鞘。
敌人就在眼前。如今仍然贴著地面飞行,持续推著路面机关车的螳螂背上,那身披灰色大衣的人影从上头跳了下来,落在车体的侧面。
体格略显矮小,不过八成是男性。乍看之下并没有携带武器,不过给人一种身手十分敏捷的印象。不管怎么说,倘若对方真的是〈烈日幻雾〉成员,那么这个男人肯定也是一名〈裸虫〉。就算是空手而来,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有胜算。
「现在立刻让〈虫〉停下来!这辆车里还有很多乘客啊!」
「……少年?不对,是少女啊。」
从遮蔽容貌的兜帽底下传出的呢喃声,大概是在推敲自己的来历,不过对方似乎一下子就觉得这个问题无所谓了。男子抬了抬手,指向慧太郎身后:
「我的目标是躺在你后面的男人。把他交给我的话,我们马上就离开。」
慧太郎并未放松警戒,仅仅往后瞥了重伤男子一眼,便道:
「……你打算对他做什么?」
「救赎。」
对方立刻这么回答。但光是想到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将伤者推落公寓,慧太郎便十分不知所措。但对方接下来的话,很轻易地解除了他的疑惑。
「我会将他送往主的身边,使他的灵魂得到永远的救赎。」
「那、那不就是要『杀了他』的意思吗!」
「我也别无选择。只有这么做才能拯救他。这个人已经『太迟了』。」
完全搞不懂他的话中含意。而且这个男子从用字遣词到身上的气质,给人一种相当模棱两可的印象。与其说是不怎么坚定,反倒更像是情绪不稳定吧。
不对,这些疑问可以等到以后再想,现在必须以拯救人命为第一优先。
「──我不会把他交给你。你马上就让这辆路面机关车停下。」
慧太郎摆出蜻蜓架式,对方应该很清楚自己不惜一战的意图了。男子微微降低重心说:
「……悲哀啊。你真是太悲哀了。」
「嗯?」
「你的手段错了。这么做……你这么做,是无法使他得到救赎的!」
男子似乎忍无可忍地猛力嘶吼,接著以超人般的速度向前冲刺。可是从男子挥出的右手之中,并未看见任何像是武器的东西。
该不会真的是手刀?虽然心中疑惑不已,慧太郎还是不敢大意,依旧提刀防御,当然,这是因为考虑到对手可能是一名〈裸虫〉的关系──就结果而言,这项判断是正确的。
「!」
锵!竟发出一道肉掌击在刀上绝不可能发出的声响。
男子挥下右手的那瞬间,某种锐利的物体削过无垢娘矩安的刀身。
慧太郎并没有看出那个物体的真面目,却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使劲踹出一脚,强行击退了突袭而来的男子。身体不住向后退的男子,兜帽底下很明显地表露出惊愕之情,一方面是因为慧太郎轻而易举地防御住这个常人无法应对的攻击,但更让男子讶异的是,由于腹部被踹了一脚,视线仅仅下移了一瞬间,眼前的慧太郎便消失无踪了。
此刻,慧太郎位于男子的头顶上。送出一记前踢之后,在没有助跑的情况下,便如旱地拔葱般来了个大跳跃。
若是一个具备正常思维的人,看到这种举动,肯定会大叫「太莽撞了!」。在行进速度不亚于蒸汽汽车的路面机关车上头,就算只是跃入空中一下子,也与自杀无异。
「……唔。」
时机稍纵即逝,只要略有误差,就会摔在石砖上惨死。高高跃起的慧太郎,先是将重心转移到胸膛,以此为支点做了个空翻后,一面在空中调整姿势,一面将重心迅速移转到脚下。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是一道不可思议的光景。因为一个在空中呈拋物线移动的物体,居然能在途中硬生生垂直急降。
打从一开始,慧太郎的目标就不是穿大衣的男子。所以才从他的头顶上跳了过去,瞄准现在仍在持续推著路面机关车的螳螂型〈虫〉之后──
「疾!」
他浑身爆发出震慑大气的气势,顺势由上往下挥出一击。随后,镰状的左前肢遭到斩断,在体液四散的同时,螳螂发出凄厉的鸣叫声。
慧太郎在机关车的边缘惊险落地后,眼前的压力顿时一空。不知是否因为遭到突然痛击而受惊,螳螂型的〈虫〉翅膀一振,退避到空中。
路面机关车在惯性下继续前进,没多久便在一处宽阔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失去一侧镰刀的螳螂,在低空悠悠徘徊了一会儿后,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于是降落在马路上。就在此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居然能避开我的攻击,又伤了鲁道夫吗……?」
他口中的鲁道夫,是指那只〈虫〉的名字吗?慧太郎重新架好爱刀,转身与穿大衣的男子再次对峙。而从现在的位置来看,那个从公寓摔落重伤的男子,反而离敌人比较近了。不过眼前这名男子应该也心知肚明,在这样的距离下,若是选择背对慧太郎对目标展开攻击,是一种多么愚蠢的行为。男子疑惑地又追问了一句:
「你……不是人类吗?」
「我是人类,而且你也一样吧。」
男子沉默不语。从先前的一波攻防中,确定他就是〈裸虫〉没错。
「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应该是〈烈日幻雾〉的人吧?」
「──胡扯!居然说我是那种恐怖组织的同伙?我可是拯救世人的人啊!」
「什……?不、不是吗?」
「当然不是!你真是彻底侮辱了我啊!」
口沫横飞大声驳斥的男子,语调中参杂著些微的憎恶,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由于无法判断男子的来历,再加上对方是名〈裸虫〉,在不痛下杀手的条件下著实难以制伏,慧太郎站在静止的路面机关车上,犹豫著该如何行动。
然而就在此刻,在这个行人和车辆都试图逃离祸端而变得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有一群人飞速赶到现场。
目光一扫,从阴影处和建筑物的屋顶上,冒出了遮著面貌的白衣集团,约有十几人。他们的双手都握著名为十字短刺的短剑。
对方来势汹汹,至少不像是带著友好的态度而来。慧太郎谨慎地问了一下对方为何来此,一名男性随即从这群白衣人当中走了出来。
他的服装和其他人大致相同,但不知为何只有这名男子所携的武装不同。他随意提在手中的,是一把将十字短刺等比例放大的长剑。
「──唷,终于找到你了。班瓦先生。」
手持长剑的男子爽朗地开口招呼的对象,是伫立在慧太郎眼前的〈裸虫〉男子。似乎名叫班瓦的他,如临大敌地瞪著这群白衣人。
「假借神之威光的庸俗之人。你们是怎么『嗅』到我的所在?」
「就是靠那个嘛,我们最擅长的人海战术啊。四处撒网,就这样。」
「哼,还真是不辞劳苦啊。就这么想抹消掉等同于自身污点一般的我吗?梵蒂冈那些人。」
「梵、梵蒂冈?」
班瓦口中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语汇,让慧太郎忍不住失声惊呼。拿著长剑的男子,这时候才首次将藏在连帽底下的目光转移过来。
「喔喔,你是刚才的那位。哎呀呀,实在令我大开眼界啊,你和班瓦先生打得真是精采。这么年轻又是个女孩子,身手居然这么高超呢──啊,一直藏著面容似乎有些失礼喔!」
或许是觉得在女性面前这样子过于失礼了,男子缓缓伸手抓住头上的连帽。在制止了其他焦急欲劝阻自己的白衣人后,他十分乾脆地露出自己的面貌。
男子的容貌,比从声音听起来更为年轻,大约只有二十出头吧。一头金色的蓬发,一双锐利的三白眼,还有一道从右脸颊横跨到鼻梁的深刻伤痕。嘴角随时挂著讥讽的笑意,和他嘴里目中无人的敬语可说是绝配,一点也不像个圣职人员。
「我叫做瓦雷里欧.贝鲁斯柯尼。还是个不成熟的年轻小辈,担任这支队伍的指挥官。我和那边的班瓦先生,虽是初次见面,但也算是有某种因缘关系吧?」
「……你的语气让人不敢领教。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是异端审问官之类的吗?」
从先前的对话中,大致可以猜到,包含自称瓦雷里欧的这个人在内,这群白衣人似乎有事要找班瓦解决。不过就算来自梵蒂冈,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拔剑,可见他们并不是普通的修道士。也能感觉到他们散发著惯于暴力手段的气息。
「我们是什么人?哼哼,真是个富哲学性的问题啊。那么,我到底要不要回答你呢──」
「慧!这些人恐怕是〈圣乔治之剑〉!」
正当瓦雷里欧又对著慧太郎装神弄鬼时,他脚下的路面机关车侧面的车门突然打开了,背著长方形箱子的蔻依从里头冒出来。位置约在班瓦身后三公尺处,刚好在依旧倒卧不起,全身是血的男子身旁。
虽然穿著洋装,她仍旧身手俐落地爬上车体,望著不远处的班瓦保持警戒,继续说了下去:
「慧,抱歉我来晚了。刚才不小心被乘客压住,花了点时间才脱身。我简单巡视过一遍,应该没有人受到重伤。」
「……这样啊,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慧太郎放下心中的大石。乘客中没有出现牺牲者自然值得庆幸,不过更重要的是蔻依的状态比想像中更好,自己终于能打从心底松一口气。她在肉体及精神层面上都十分坚韧的样子。
「那么蔻依,你也快点回到车厢──」
「你是叫我夹著尾巴躲起来吗?请不要开这种玩笑。面对这样的状况,身为骑士的我理应成为民众的护盾。而且,率先挺身而出的你,也没有立场这么说我喔,慧。」
她的回答并不令人意外。受到蕴含强烈决心的那双碧眸注视,慧太郎纵使不情愿,也只能表示妥协:「……我明白了。但是不要太过冒险。」接著用下巴比了一下说:
「所以,你说那些家伙是〈圣乔治之剑〉?」
「不会错的。他们身上那串奇妙的玫瑰念珠就是证据。」
听到蔻依如此解释后,慧太郎这才注意到,这群白衣人胸前一律配挂著的闪耀银光的东西,确实有点奇怪。
「是歪的……」
不是指形状,而是角度。
挂在白衣人身上,似乎也兼具外套扣锁功能的玫瑰念珠,不知道为什么,十字架的角度往右偏斜四十五度。看起来像个变形的×记号。
「──『背负十字架』。据说是将圣人亲自背负用来处刑自己的十字架,搬运到行刑山丘的故事,加以象徵化的物品。印象中它的含意是『一力承担所有罪孽』。」
「那就是〈圣乔治之剑〉的徽章?」
「不,正确来说他们只是其中一部分。在梵蒂冈之中,那群人也是属于秘密中的秘密成员。」
关于〈圣乔治之剑〉,慧太郎只知道这是近年来由教廷所设立,专门针对〈虫〉的武装组织。但从刚才蔻依所说的内容,才知道原来当中还有人负责处理见不得人的事务,可说是晴天霹雳般的内情。
「哦?那边的小姐似乎对我们相当了解啊?」
听见瓦雷里欧故作佩服地这么说,蔻依便狠狠地瞪了回去说道:
「瓦雷里欧先生,能否请您解释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即使你们来自梵蒂冈,居然在他国的领土内从事战斗行为……您可曾得到政府的认可!」
「要问有没有,当然是有喽。不过嘛,那全都是秘密进行的协定呢。」
瓦雷里欧缩了缩肩膀,躲避来自蔻依的怒气。但接下来,他却以略带狰狞的语气说话:
「……没错。我们表面上的确不具官方身分,但确确实实得到了法兰西王国的高层认可。若有必要,可以将妨碍我们的人直接封口喔。」
「什么!」
「所以啦,可爱的小姐明不明白呀?能不能安分一点,让我们完成目标呢?如果你们乖乖合作,我也能赶快回家睡个好觉喽。」
如此放肆的言论,让蔻依变了脸色。慧太郎也在评估对方话中的真伪。
如此大张旗鼓,甚至不惜现出真面目。和法国政府交换密约的事也无法断定不是真的。
「……你们的目标是他吗?」
瞥了一眼始终保持沉默的班瓦后这么问,而瓦雷里欧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还有,睡在那边满身是血的人也是。附带一提,他手中的『书』也一样。」
又是要找那个男人,慧太郎皱了皱眉头。无论是班瓦或梵蒂冈,为何要对区区一个人执著到这般地步?他还说到书?该不会就是那个男人紧紧抱著不放的东西?虽然刚才没有详加确认,但是班瓦不会也是为了那本书而来吧?
「你打算对他们做什么?要杀了他们吗?」
「不不不,可能的话我们是想活捉啦。不过,要是无法如愿也只好──」
此时,班瓦突然有些形迹可疑,大概是觉得慧太郎和瓦雷里欧正在谈话,有机可乘吧。他打算先解决背后的蔻依,一口气达成目的,正准备转身冲过去。但是他的行动却早已被慧太郎看穿。由于双方都站在以不自然状态停止的路面机关车上面,即使只施加一丝丝力道,脚底也能感受到些微的震动。
慧太郎先声夺人,横刀劈向正准备行动的班瓦颈部。而立即闪过攻击的班瓦,或许是觉得恶劣的立足之地让他无法全力发挥身体能力,于是一边发出低吼,一边跳向马路。
「啧……!鲁道夫,过来!」
由于不愿就此落在马路上,陷在瓦雷里欧等人的包围之中,班瓦在半空中呼唤自己的伙伴过来。从石砖上迅速升空的螳螂型〈虫〉,接连撞开挡路的白衣人后,飞到主人身边,漂亮地以身体接住对方。而载著班瓦的螳螂,还是在附近的空中滞留著。慧太郎见状皱起眉头说: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不是靠魔法来操纵〈虫〉吗?」
刚才班瓦并未做出任何类似施放魔法的举动。根据亨丽的说明,以药品这类手段来操控〈虫〉,行动上有一定的限度,若不是像〈烈日幻雾〉那样,透过极高水准的魔法来指挥,不可能如此随意自如。
不对,就算在这里想破头也得不到答案啊。现在更重要的是──
「蔻依,你先让开一下!」
「啊,好?」
慧太郎从一头雾水的她身旁穿过去,来到仰卧在地的男子身边。把他压在腹部交叠起来的双手移开之后,怀中的确有一本书。
看不出是什么书,黑色皮革的书封沾满血和油污,上头并未载明书名和作者。总之,慧太郎将书本高高举起,向另外两方大喊:
「你们想要的东西就是这个吧!」
「「……!」」
班瓦和瓦雷里欧露骨地变了脸色。看来他们果然都相当重视这本书。既然如此,或许能拿来谈条件呢。慧太郎怀著一线希望继续往下说:
「我把这本书给你们!所以就放过他吧!再这样下去他会有生命危险!」
「……真遗憾啊,要是我能这么做,就不必那么辛苦了呢。」
瓦雷里欧轻佻地回应,但是他的双眼之中,隐含著复杂的神色。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对我们来说,这个人还是相当重要呀。既然都半死不活了还抱著书不放,就代表……嗯,他大概已经读过内容了呢。」
「若、若是如此,我们至少换个地方吧!要是在这里和你们交手,会连累到乘客!」
这样的要求,连自己说完也觉得太过牵强。当然,慧太郎并没有舍弃这名男子的意思,但即使自己不表露反抗的意图,班瓦和瓦雷里欧他们还是会为了争夺这个人和书本,在这里大打出手吧。书倒是无所谓,但是这个性命垂危的男子,已经不适合再随便移动了。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正当慧太郎努力思索打开僵局的对策之际──
「…………间了……」
班瓦忽然像喘不过气那样说起话来,听起来彷佛已被逼上绝境一样。
「没……时间了……!」
慧太郎浑身寒毛直立。因为对方身上的气息和不久之前相比,有著某种决定性的差异。而其他人大概也都感受到危险的徵兆了,在场所有人都注视著班瓦。
「若不让那本书从世上绝迹……就不能让那些饱受歧视的人摆脱尊严受辱的命运啊!无论是我还是他们,都没时间了!救赎,那些已无法获救的人们,就要来不及得到最后的救赎啊!」
「喂,你先冷静!」
「所以──……不要再妨碍我了啊啊啊啊!」
班瓦毫无预兆地爆发了。唯有失去理智的人,才会发出这样的嘶吼。虽然不愿因此打破暂时均衡的情势而出言制止,但一点效果也没有。
受到班瓦激昂的气焰影响,螳螂型的〈虫〉开始往这边冲了过来。
若是留在原地迎击,可能波及附近的蔻依和濒死男子。于是慧太郎将书本收进怀里,毫不犹豫地从路面机关车跃入空中,双手紧握无垢娘矩安,瞄准火速袭来的巨大身躯,银光一闪。
然而──锵!又再度响起谜样般的铮铮互击声。
慧太郎虽已险之又险避开了螳螂型〈虫〉挥下的右前肢,冲入它的怀中,倾浑身之力斩出一刀,却被班瓦从螳螂背上伸出的右手稳稳接住。
不对,正确来说是被他右手延伸出来的,某种白色呈剑形的物体挡住。
「这是什么!」
他的惊愕也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间,因为螳螂型的〈虫〉又将半残的左前肢挥了过来,虽然想尽办法总算闪过攻击,但是因为身处于半空中的缘故,不得不将身体扭曲到极限。而班瓦抓准这个破绽,又将左手刺了过来。
这次他看清楚了。在一剎那的交击中,清清楚楚看见了它的真面目。
班瓦从大衣中伸出的手臂突然绽开一道裂缝,拥有复杂摺叠构造,宛如骨架般的物体,从裂缝中窜了出来,转眼间便展开、伸长,形成一具宛如折叠式刀具,刃幅达一公尺半的大型兵器。
那是一具镰刀。
弯出一道极端的弧形,和传统的单刃式刀剑不同,是一种刀刃在弧形内侧的特异武器。仅为「截割」物体而强化的器械。
手臂上冒出这种玩意,身穿灰色大衣的男子,实在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那个专司生死的某种崇拜偶像的存在。三天前亨丽所说过的话,在脑中微微复苏。
──根据为数不多的目击者所述,那个犯人似乎拿著长度相当夸张的「镰刀」呢。
就在下一秒,慧太郎放声大喊。对著那个和谣言绝对摆脱不了关系的嫌疑人说:
「你就是……死神?」
「我从来没有那样自称啊!」
话声方落,从班瓦左手伸出的大镰,卷起飓风划向慧太郎。在两人交错之际,从兜帽里微微瞥见了他的脸孔。其实在看见变形成镰刀状的腕骨时,心里就有了猜测,而班瓦的面貌也确实带有浓厚的螳螂特徵。
「唔……!」
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将要贯穿头部的刀尖,可惜无法全身而退,还是被划过肩口,溅出大量的鲜血。慧太郎这一次真的完全失去平衡,只能就这么往马路上坠落。
途中,那本书从怀里飞入空中,但是他无暇顾及书的去向了。
○
「慧!」
蔻依发出悲鸣。眼见慧在空中对准操控〈虫〉的男子挥出一击,却被对方反将一军而摔向马路。不过在坠落途中,她使劲扭转身子,总算是避免了一头撞上石砖的命运,又让人见识到她高明的身手。不过还是来不及完成保护动作,几乎是以正面著地,随即当场跪地苦撑。
而同样抓住这瞬间展开行动的,是〈圣乔治之剑〉这方人马。
白衣部队一分为二,一方赶往与〈虫〉一同滞留在低空的班瓦身边,而另一方由瓦雷里欧率领的团队,则是前去收回刚才从慧的怀中甩落地面的那本书。慧也察觉到他们的意图,连忙试著起身,但是落地的冲击似乎伤到脚,剧痛使她五官扭曲变形,想跑也跑不起来。
「──唔!」
蔻依毫不迟疑下了决断。从位置上来看,自己也能先抢到那本书。要是现在瓦雷里欧他们不得不分心阻止自己得到书,便无法对旁边那个浑身是血的昏迷男子下手了。
蔻依轻盈地从路面机关车跳下,从蹲在数公尺外的慧旁边跑了过去。接著她英姿飒爽地伫立在打算上前取书的瓦雷里欧一行人面前。
「蔻、蔻依!」
身后传来慧的声音。而察觉到她的意图的瓦雷里欧,也露出嫌恶的神色,二话不说便提起长剑杀了过来。蔻依卸下背上的箱子。
「不行,快回来啊!蔻依,这样的人数你──」
「──慧,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向你道歉。」
慧的声音戛然而止,大概是在衡量自己的话中含意吧,蔻依心想。她掀开箱子的上盖,没有回头而是继续说话。瓦雷里欧他们已经快要杀到身前了。
「三天前的早上,和你实战训练时,其实我也没有拿出全力。」
「这……?」
「啊,别误会。我知道你的剑术的确遥遥凌驾在我之上。我并没有刻意隐瞒实力,只是『因为某些条件而发挥不出全力』罢了。」
她抓起收纳在箱子之中,重新研磨完毕的爱剑。
但是,数量则是左右各一──总共两把。
「那时是因为道具不充足的缘故呢。因为在练习时,基本上也总是使用模拟真剑特性的道具。『右边』倒是还算常见,但是稍微特殊的『左边』,那天早上实在找不到未开刃的代用品。」
「二刀……流……?所以,这才是蔻依你的……?」
「是的。这才是蔻依.艾曼纽.德.拉.罗休杰克朗,原本的战斗风格。」
蔻依边说边摆出迎战架式。右手是一把外观极美的护手刺剑,那是罗休杰克朗家的宝剑「暴风雪」。而左手则是一把长度较短,刀身却厚实,刀锷形状特殊的「保卫者」。分别架在不同的位置和角度。
「慧,从现在起,我要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本事!」
「你在打什么奇怪的主意!让开,不然受伤我可不管喔!」
瓦雷里欧说完之后,便冲上来朝蔻依斜劈了一剑。不过他刻意翻转剑身,以剑脊部位来攻击。
蔻依忍不住露出苦笑。看来对方是个比自己所想像更为天真的男人。
因此,必须让他亲身体会一下,小看自己是多么愚蠢的举动。
蔻依先以左边的保卫者出击。但用来迎敌的不是剑尖,而是覆盖整只握柄的剑锷部分,利用带著圆弧的部分滑开对方莽直的打击,再以剑身具备的锯刃扣住对方的长剑,迅速压制住武器。此时右侧的暴风雪便得到了尽情攻击的空间。
「唔!」
眉间、颈动脉、胸膛、双肩。如闪电般的五段突刺反击,使得无法靠武器防御的瓦雷里欧吓得脸色苍白,往后一纵。而后方的两名白衣人,立刻接替他的位置攻了上来,蔻依毫不畏惧地迎上前去。
「嘘──」
她吐气如剑,面对左右而来的十字短刺四连击,大幅旋转身体,以半旋身动作迎合袭来的利爪,宛如一名芭蕾伶娜。只见裙襬迎风翻飞,迅疾的暴风雪顺势滑向一名敌人的手腕,割伤肌腱后,坚实的保卫者又将另一名敌人的武器双双击碎,以刀柄痛击脸部。
惨叫声即刻响起,两名骑士倒地不起。但蔻依丝毫不予理会。
卷起一阵血风后,转眼间便制伏两人,就连瓦雷里欧等人也踌躇不前了。然而蔻依还大胆地对著裹足不前的他们露出笑容。
「诸位臭名昭彰的骑士,这是怎么了呢?将梵蒂冈的一切龌龊埋葬在黑暗之中,教廷最珍爱的〈圣乔治之剑〉,难道这么点程度的挫折就怕了吗?」
「……你还真是嘴上不留情啊。那是护手细剑和左手匕首的并用战法?」
哦?蔻依不禁感叹了一声,抬起握在左手的保卫者说:
「来自异国的先生,也认得这个吗?」
「嗯……也就略知一二啦,毕竟那算是法国剑术正统中的正统嘛。我听说那原本并不是指剑的款式,而是战法的名称呢。所以才会以法文中的『左手』来称呼。」
「你说得没错。正因为有了左手的盾剑,右手的细剑才有灵活发挥的余地。只持有其中一方,等同于自断一臂。」
先前和慧对打的时候,即使想要使出自己擅长的反击技,还是因为手上缺少能架开敌方武器的左手匕首,无法如愿而哭了出来。若是改用护手细剑做出同样的动作,又怕构造太过脆弱。
「不过嘛,这位小姐,光靠这种老掉牙的武术,在现在的时代可是吃不开喔!」
瓦雷里欧口气相当大,说完之后便举起握著长剑的手臂。蔻依看见对方手上的臂甲上面,浮出许多发光的字串,既惊讶又茫然。
接著连剑身上也开始浮现发光的字串,最后亮到令人炫目的光辉聚集成一束,在瓦雷里欧的身前勾勒出圆形的几何图案。此时,背后突然响起慧十分急迫的声音:
「魔法阵?蔻依,快闪开!」
在听从劝告,往旁边一跃的瞬间,从瓦雷里欧那里射来蓝紫色的闪光,将上一秒自己所在的位置切出一直线的裂痕。感觉不到热度,也没有冒出烟雾,只在马路上留下一道锐利的斩痕。蔻依很快就发现了那道攻击的原理,以及对手的底细。
「这是……魔法……?原来如此,你是魔导骑士──圣骑士吗!」
「没有啦,虽然我确实是个圣骑士,但刚才所使用的是神迹喔!没错,听起来很假,对吧?但是上面的大人物有吩咐『总之就这样声称』啦。」
瓦雷里欧并未记取先前的教训,仍旧满口胡言乱语,但是蔻依大半都当成耳边风了。
说到圣骑士,现在几乎都是用来称呼教廷麾下的魔法师。将自己视为异端的力量,又无赖地称之为神迹,自古以来便屡屡为了宣扬教义而利用魔法的梵蒂冈,在〈虫〉现世之后,对于外法之力的依赖更是越来越露骨。最近已经几乎没有人会用圣骑士原来的意义来指称这群人了。
「……连你们圣骑士都出场了,看来这肯定不是普通的任务。我再问你一次,梵蒂冈真的有得到法国政府的许可吗?」
「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对神发誓……话说回来,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有件事想问你呢。刚才你是不是无意间说出,自己是罗休杰克朗家的人?」
瓦雷里欧持剑重整态势,做好随时能施放魔法的准备,同时进一步追问:
「你自称的罗休杰克朗,就是那个罗休杰克朗吗?在旺代战争中先是率领叛军,却突然立下『为人诟病的功绩』,因此被政府放了一马的那个罗休杰克朗?」
蔻依微微眯起双眸,因为听见了她不愿听见的事情。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啦,只是觉得事情太过凑巧,而且又是一张令人棘手的牌呢。我说你啊,该不会是假装被卷入这场事件,实际上是打著某种政治层面的算盘,才会出现在这里吧?」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谁愿意在难得的约会当中,特地谋划这种诡计呀!」
「喔喔,果然是我想太多……等等!约会?你们两个女孩子约会?」
瓦雷里欧似乎看见了某种全新的世界而愕然不已。眼见对方在这瞬间明显气势大降,蔻依打算一口气乘胜追击。
但在她展开行动的前一刻──滋砰!盛大的爆炸声让附近掀起一波震荡。
这次又怎么了?试著找寻声音的源头,才发现似乎是某种爆裂物在空中炸开。视线顺著看过去,上空飘著小小的黑烟,而下方停著一辆蒸汽机车。
而跨坐在坐垫上的两名少女,都是蔻依所认识的人。
「亨丽埃塔!还有,玛蒂娜.罗塞里尼?」
○
慧太郎站了起来。由于蔻依意外地善战,争取到不少时间,刚才著地时受创的两膝和脚踝,以及被班瓦割开的肩伤,都完全愈合了。这也都是受惠于左眼的力量。
蔻依所展现的剑术造诣,让他对自己有眼无珠感到无地自容。慧太郎也不得不承认,拿起那个叫做左手匕首的武器之后,她会是个难缠的对手。但此时却发生了更令人头痛的变故。眼见那名少女靠著一发手掷式榴弹获得全场注目,慧太郎连忙出声呼唤对方:
「亨、亨丽!你怎么在这里?而且连玛蒂娜也在?」
穿著几乎很少穿的洋装的她,从机车上下来了。接著玛蒂娜也有样学样,下车站在马路上。对于这名同学不知该怎么形容的打扮,总觉得这样搭配太贼了。
「警察马上就要来喽!竟敢在别人的国家那么放肆!就算那边穿白衣服的混蛋们,真的获得政府的保证,可是你们觉得那种高层交易,最基层的警官会知情吗?」
亨丽似乎只是粗略观察了一下,就大致掌握了事态,她用宏亮的声音作出锐利的剖析。而〈圣乔治之剑〉一众也微微露出怯意。
「要是觉得不妥,那就请你们离开吧!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哎呀,今天还真是个和英勇的姑娘有缘的日子啊。」
开口回应的人,果不其然还是瓦雷里欧。他十分谨慎地和蔻依彼此牵制,一边说道:
「但是,我不会同意这项要求。我们有我们的苦衷。而且我这边姑且不论,那边的班瓦先生啊,似乎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呢?」
瓦雷里欧用下巴比了比,顺著看了过去才发现,骑在螳螂型〈虫〉身上的班瓦,依旧与骑士们连连激战,一点也没有打算停战的意思。
「亨丽!在场的这些人,目的都是为了掉在那边的书,还有昏倒在路面机关车上头的重伤男性!如果不把两方都拿到手,我想他们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听见慧太郎的说明后,亨丽歪著头「啥?」了一声。而她身旁的玛蒂娜,则是死死盯著遗落在马路上的书,不知为何表情有些僵硬。虽然这两人都露出奇妙的反应,但现在还是先不要管玛蒂娜那边吧。因为,问题就出在亨丽接下来所说的话。
「嗯,的确是有一本黑色的书啦……可是,所谓的重伤男性在哪里?」
「我就说啦!就是在翻倒的路面机关──?」
慧太郎边说边用手指示,但转头看过去后,顿时似乎能听见自己血气上涌的声音。而就连蔻依、班瓦,以及瓦雷里欧与〈圣乔治之剑〉一行人,也呈现同样的反应。
人不见了。
直到刚才为止,都还倒在血泊中的男子,不知不觉从路面机关车上面消失了。
「怎……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这时候慧太郎发出的喊叫,应该是大部分的在场人士共同的心声吧。
明明是众人争夺的目标,那个男人却悄悄溜走了,你们的神经到底有多大条呀──只有置身事外的人才会这么想。因为先前那个人确实性命垂危,一看就知道,他绝不可能自行起身逃走。正因为如此,所以每个人都不曾把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可是,他却不见了。消失无踪,只剩下地上的斑斑血迹。
「怎么会……」
「既、既然这样,那至少也要把书拿到手!」
蔻依茫然的呢喃,被瓦雷里欧怒气冲冲的声音盖了过去。收到指挥官的命令后,原本失魂落魄的梵蒂冈众骑士重振精神,打算一口气解决掉蔻依,夺回书本。慧太郎仍未抹去心中困惑,还是连忙赶过去替她助阵。
班瓦似乎也改变主意了,打算专心抢夺书本。但是挡在面前的骑士们,还是让他一时无法脱身。既然这样的话,慧太郎在脑中盘算著,跑向蔻依身边的同时大喊:
「亨丽!你去把书捡起来!不要让他们拿到!」
「啥!你这个笨蛋在说什么?那种连用途都搞不清楚的书,人家爱拿就让他们拿走嘛!现在只要想想该怎么安全脱身就──」
「不行!那个骑在〈虫〉身上的男人,就是谣传中的死神!既然是连续杀人犯想要拿到的书,或许有著比我们想像中更加危险的作用!可以的话,尽量不要让他得到!」
亨丽吓了一跳,望向班瓦的所在位置。这个爆料消息实在太出人意表了。
但是,就在她如此整理心中思绪的短暂空档,现场看似最不可能积极行动的人物,展现惊人的决断力,朝著书本跑了过去。
「──没问题。那本书就由我收下了。」
「喂!等等,玛蒂娜!」
迟了一拍才回神的亨丽发出焦急的呼喊,追在她身后。虽不明瞭玛蒂娜突然行动的理由,但她确实是个不会冲动行事的人。正因为她一反常态冲进战场当中,就连亨丽也被吓出一身冷汗。
「玛蒂娜,你这个笨蛋!为什么你会──喂,那边的家伙不要乱动喔!」
阻挡班瓦前进的其中一名骑士,将玛蒂娜认定为敌人,正打算要对她不利时,亨丽扣下手中短枪的扳机。膛内填入的似乎是普通弹药,敌人肩头绽开血花而倒下。但是,这也让她和玛蒂娜进一步拉开了距离。
「……可恶,没办法了!」
在这混乱不堪、混沌不明的状况之中,若不用上一些手段,就真的大事不妙了。心里大概是这样判断的亨丽,将手伸进裙襬中,又拿出手榴弹来,不过这次有三个。慧太郎从过往的经验中得知,那是「遮蔽视线用,会冒出浓烟的种类」。
「你们都给我听好喽!一旦视线不良之后,大家就分开逃跑!听到没!」
亨丽只提醒了这么一次,便拉开保险栓,把三枚榴弹通通扔进十字路口中。随后,密度惊人的烟雾就爆发开来了,立刻将周围变成大雪地区般的样貌。
视野完全化为雪白,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慧太郎还是凭藉方向感,朝著蔻依的方向走去。就算她的剑术造诣不凡,但要同时面对以瓦雷里欧为首的数名〈圣乔治之剑〉成员,还是难以克服人数上的劣势,可说相当危急。
「蔻依!你在哪里,蔻依?」
但好不容易来到她原先的位置附近,蔻依却不见踪影。而瓦雷里欧他们也不在这里。
已经逃走了吗?还是说,该不会被他们带走了──不,事实上也不能确定自己的行进方向正确无误。虽说若是亨丽没有如此果决采取手段,之后也许会出现牺牲者,但是现在就连书本也找不回来,还是让他悔恨不甘。
没办法了。既然演变成这样的状况,也只能理智一点,赶快离开现场吧。
但正当他下定决心,准备转身离去时,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他的衣襬。
「!」
冲动之下甩开了那只手,拉开一些距离后转身察看,只见烟幕之中孤伶伶地伸出了一只白晰小手。慧太郎皱著眉头正想询问对方是谁时──
「该死,书呢!你们找到了那东西吗?」
「没、没有,完全没发现!班瓦似乎已经逃走了……」
出乎意料,瓦雷里欧等人的声音从极近的距离响起,慧太郎立刻闭起嘴巴,避免出声而惊动敌人,幸好对方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存在。而伫立在烟幕之中的那只白晰手臂的主人,从轮廓上看得出并不是班瓦或其他的骑士。
别无选择,也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
慧太郎默默牵起面前的那只手,宛如脱兔般逃离现场。尽可能收敛气息,这名心存遗憾的武士,只能像个暗杀者般溜走。
离开现场后,应该跑了相当长的距离吧。
慧太郎拨开不断缠绕上来的烟雾,尽量选择大路前进,逐渐远离了那个十字路口,由于被自己拉著走的人,态度相当顺从,所以一路上他连对方的身分也没有确认。
越往前跑,就遇见越来越多看热闹的群众,虽然知道远方肯定发生了某种事件,但还不足以使人甘冒风险凑到近处查看,所以路上的每个人都露出好奇和警戒各半的神情,伸长脖子望向弥漫烟雾的方向。慧太郎穿过人潮继续在道路上奔跑,没多久,来到流经市中心的妲幽河河畔之后,才终于放下心来,望向自己的背后。
「很痛呢。可以先放手吗?」
对方一开口就是静静的抗议。声音平淡得可怕。
「……果然是你啊,玛蒂娜。」
先前心里就有了猜测,果然不出所料,站在那儿的人,正是穿成一身黑的玛蒂娜。顺从她的要求放开手后,她一边调整小礼帽的位置,又补上一句话:
「不是亨丽埃塔或罗休杰克朗,觉得有点失望吗?」
「不会。我当然也很担心她们两个,不过现在光看到你平安无事,就足够安心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相当担忧蔻依的安危。由于职业的关系,亨丽早就惯于应付突发事故了,可是蔻依不同,即使剑术高超,但临机应变的能力又另当别论了。
「……蔻依能不能顺利从那个地方逃走呢?」
「应该没问题。」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确定呢?」
「因为我拿著这个。」
玛蒂娜将另一边垂下的手抬起来。「那、那个是!」慧太郎因为太过讶异,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只见她宛如孩童般的手中,拿著一本黑色的书。
「渔翁得利呢。正好趁著其他人一时大意。」
听见她若无其事地说著,慧太郎完全无言以对。
不过,他也大致上理解,为何玛蒂娜敢如此断言。既然书在这里,那么班瓦和瓦雷里欧他们,就没有理由继续拘泥在那个地方了,因此,亨丽和蔻依顺利逃脱的可能性,也提高许多。所以接下来关注的焦点,就是惹人疑窦的这本书──
「这个到底是什么书?如果单纯只是价值珍贵的珍本,应该不会让杀人魔和梵蒂冈都这么积极好痛!」
「既然不懂就不要随便乱碰,你是小孩子吗?」
只是想摸摸看而已,就被玛蒂娜用力拍了手背。接著她就开始检阅战利品的内容。虽然慧太郎一脸不满地盯著她看,但对方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
「……我说啊,你这样会不会太狡猾了?明明你都可以打开来看了,为什么我连摸一下都不行。」
「因为我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句话让慧太郎眉头深锁。仔细想想,之前玛蒂娜为了拿到这本书,表现得相当冲动。那是因为她了解这本书的价值,才会做出那样的行动吗?
之后的一小段时间,只剩下行经妲幽河的蒸汽船汽笛声,以及翻动书页的声响。慧太郎这才想通了,看来若是不逐一询问的话,对方是不会主动向自己说明的。
「……唉。结果那到底是什么书啊?」
「魔书。」
最后玛蒂娜乾脆到让人反应不过来的回应,却是出乎意料的答案。
○
「受不了耶!为什么我非得和你这家伙一起逃跑啊?」
「那才是我想说的话呢!要是你不乐意的话,大可另寻他路呀?」
会像这样任性地回嘴的人,当然就是在自己身旁奔跑的蔻依。现在,亨丽和她一起钻进了复杂的小路之中,正全力逃离那个十字路口。
「真是的,偏偏是和贵族的千金大小姐,选了同方向的逃亡路线,我也真是老了不中用啦!我问你,慧太……留学生跑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还不是因为你弄出的烟雾,害我无法看清楚周遭状况,光是要从那个地方离开就花了好大一番功夫耶!我才想问你,玛蒂娜.罗塞里尼人呢?」
「不知道啦!要是她还留在原地的话……!」
那就惨了。慧太郎那边倒是无所谓,但是那个总是待在图书馆里读书的玛蒂娜,就相当让人担心了。虽然她其实还满精明的,不太可能会留在原处,可是一想到她那惨不忍睹的运动神经,再加上她对那本书的异常执念,都在在增加了风险。
「追根究柢就是你思虑不够深远!为什么要在那里使用烟幕弹呢?」
「啊?你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是怎样!要不是我临机应变,现在你早就被那些梵蒂冈的混蛋打个半死了耶?针对这一点,你应该先向我道谢才对!」
「那、那叫做多管闲事!那种程度的人数,光靠我一个人就能……」
大概是连自己也知道是在逞强吧,蔻依心有不甘地结巴起来:
「就、就算是这样好了!那你为什么要拋下那台蒸汽机车不用呢?要是能利用那个,我们也能一下子就逃离现场了!」
「因为没油啦!大概是原本的车主在摔倒的时候,把油箱撞出一个洞了!」
「原、原来的车主?这不就是窃盗嘛!到底是怎么回事,亨丽埃塔!」
这个女的有够烦,亨丽不禁叹了口气。顶著一副受男人追捧的身材,晃著沉重肉团跑步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烦气躁。开口闭口就是大道理,也让人心烦。其实她真的很想立刻和对方分道扬镳,去找玛蒂娜的下落,偏偏她没办法这样做。
毕竟蔻依也是这个事件的当事人。容貌已经曝光了。那个穿大衣的男子──慧太郎说他就是谣传中的死神,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还有〈圣乔治之剑〉,都有可能为了封口而对她下手。所以就算她多么不情愿,还是只能多陪著对方一会儿。
「!先等一下,亨丽埃塔!」
此时蔻依突然急切地呼喊自己。因为自己跑在前面一点,所以只好回头查看,只见对方就站在小巷中弯出的另一条岔路口,凝视著另一条路。
「那边不行喔,级长。你大概不知道吧,进去是一条死路──」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亨丽埃塔,你看那边。」
在蔻依生硬的催促下,她只好转身走回去。在这个大马路的喧嚣也传不进来,充满寂静的岔路中,仅仅前行数公尺的地方,有个人瘫软无力地倚著墙边。
是个容貌普通的中年男性,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只不过,全身上下宛如夸张演出的戏剧演员般,被大量的暗红色液体染得污迹斑斑。
「?他该不会就是你们所说的那个,不知不觉消失的濒死男子……?」
「是的,就是他!绝对不会有错!没想到他竟然能自己逃到这么远的地方!」
说著说著,蔻依就跑上前去。跟在后头的亨丽,也在心里附和了一句「原来如此」。这个男子外表的确很凄惨,看到这样的出血量,无论是谁都会认为「他不可能动得了」。
然而,就在蔻依为了查看男子安危而来到他身边时──
「呃、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发出不知该称为尖叫还是哀号,非人般的嘶吼声。突然间,男子一面咳血一面弯腰倒地。手脚也像是坏掉的玩具般喀喀作响,背脊反曲到极限,不停抓著胸口,一连串狂暴的举动,令人联想到毒品戒断症状发作的样子。
就算伤病再严重,这个人的表现很明显地和创伤造成的剧痛难耐不一样。
由于他看起来实在太过痛苦,蔻依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亨丽只好又把手指伸向裙里的秘密道具收纳袋,打算使用麻醉药,让他暂时睡一下。
嘎吱──
就在这时候,突然响起令人不寒而栗的声音。
○
「魔……书?就是这个……?」
从一时的茫然中回过神来的慧太郎,顺著那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低声呢喃。玛蒂娜忙著翻动书页的途中,用那戴著眼镜的双眸瞥了他一眼说:
『是啊。不过这和流通于市面上的赝品不同喔。』
她以拉丁语回答。非得长篇大论时,似乎还是改用这种语言比较自在。慧太郎也跟著说:
『那、那么说,这是真品?听说从来没有人见过的那个?可是,你怎么会……』
『我很清楚。这本书和传闻中的描述一样。其实我本来就是为了这本书,今天才会跑来城里。因为我从自己的管道得到可靠的情报呢,所以才会知道魔书的大略特徵。』
淡淡地说完满是谜团的解释后,玛蒂娜把书本保持打开的状态,展示给慧太郎看。
慧太郎见状大吃一惊。因为展现在眼前的书页,竟然空无一物,洁白无瑕。
『这并不是装祯错误喔。也不是一开始就是一张白纸。据说是在有人读过之后,书页的内容才会「消失」呢。而这本书已经全部变成白纸了。』
玛蒂娜并未露出失望之色,只是将魔书收进怀中。慧太郎此刻脑袋仍旧一团乱。
『先、先等一下。你说「消失」了?难道文章会自己消失吗?……啊,该不会是用了某种特殊的墨水书写的关系?』
『谁知道呢?不过,使用完毕的东西会消失,也不是什么不自然的事情呀。』
完全听不懂她的意思。只要读过一次就宣告终结,而且声称「只要读过,任谁都能使用魔法」的说法实在太过荒诞无稽,就为了这种只像浪费纸资源的书,就对一名男子痛下杀手,还让杀人魔和梵蒂冈引发争端?真是一点可信度也没有。
『一点也不荒唐喔。』
『咦?』
『只要读过魔书,任谁都能使用魔法这件事,一点也不荒唐,这是真的喔。』
『……不会吧,这怎么可能?因为魔法是靠血──』
『没错,要靠血液来施展。本来的确是这样,但凡事总有例外呢。』
玛蒂娜缓缓迈步前行。来到跨越河川的桥梁上,走向与北侧地区接壤的对岸。
『传言内容大概是在途中变样了。魔书确实能够不分对象,使任何人都可以施展魔法,但那并不是让人变成魔女或魔法师的意思。你也知道,这个传言在年轻女孩的圈子中十分盛行,所以魔女这种听起来带有神秘感的语汇,才会反客为主,变成传言中的主角。』
『能够施展魔法,却不是魔女?……总觉得像在打禅机一样。总之照你的意思来说,这就是例外?』
慧太郎一边追在她身后,一边询问。玛蒂娜将手搁在桥的栏杆上,转头看著他。
『没错。精确而言,魔书是一种魔法道具,作用是将阅读者改变成「不靠血液而能施展魔法的存在」。你应该早就知道,该如何称呼那样的人才对呀?』
『???我知道……那些人的称呼?』
『当然喽。因为──』
玛蒂娜稍微停顿一下。总觉得她看起来好像有些兴奋。就算现在是用拉丁语在对谈,所以她才会比平常更多话,但是这种如戏剧般浮夸的说话方式,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因为你呀,不是直到刚才都还在和「那个」交战吗?』
听见她如歌唱般揭露答案的瞬间,就和三天前第一次听见她的独唱时一样,慧太郎浑身涌出一股深不见底的恐惧。
○
嘎吱──泛起一声异响。紧接著又是一连串的响声,再加上某种激起生理性厌恶感的黏稠声响,以及硬物互相摩擦的喀啦喀啦声,和男子的惨叫融为一体,回荡在小巷中。
「噫……」
蔻依脸色发青,朝后方退开。这时她也无暇顾及骑士的体面,重新变回一个柔弱的少女,试图和眼前这个东西保持距离。
但亨丽却反而往前面凑,虽然心里的确害怕得想发抖,也想到万一自己身上也发生这种事该怎么办,让她的头脑无法保持冷静,可是自诩为未来的生物学家的那股傲气,不断在她耳边低语:要把握机会好好观察这副光景。
「不会……吧……?」
就在亨丽她们的眼前,男子慢慢地变貌。
不,这种情况下应该以专业用语「变态」来描述,才足够精确。
部分的昆虫从幼虫转变为成虫的时候,需要经历剧烈的形态变化,才能完成特殊的成长过程。这恐怕就是为了跨越人类这个生命型态,所必经的一项「生命仪式」。
皮开肉绽,骨骼变形。无用的脏器萎缩凋零,形成新的器官。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也能清楚观察到这些异变,男子的体内就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往外推,全身不断凸起蠢动。或许是受到持续循环的剧烈新陈代谢所影响,他身上不断落下大量污垢,头发、指甲和牙齿在脱落之后,立即就产生了迥异于人类特徵的新生组织,补充到原来的位置上。男子的四肢形状和皮肤质感,离人类越来越远。亨丽站在他的面前,茫然失措地叨念著:
「……竟然是……〈裸虫〉?」
额头上有一对泛著灰铁色光泽的复眼,还有从头部前方伸出的棘状触角。从变成碎布条的衣服缝隙中,露出青绿色的甲壳。一眼就能看出男子是属于虎甲虫的〈裸虫〉。
没多久,变态过程结束了。响彻在周围的惨叫声越来越小,最后戛然而止。本来应该身负重伤的男子,也搞不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什么事,只是讶异于突如其来的康复,一下子站了起来。
「!」
但是,一瞬间变得安稳和缓的表情,在看见自己扶著墙壁的右手后,再度冻结崩坏。就像把人类手臂和昆虫节肢相加除以二的那只手,怎么可能就是自己肩膀上长出来的手臂呢?男子的嘴里流淌出空虚的声音:
「……这是……什么?」
男子转头望了过来。虽然其中饱含人类所有的感情,但外观上却是完完全全的异形面貌。他所提出的疑问,亨丽她们当然无法解答。
接著,男子的视线瞥过对面的玻璃窗。在满是尘埃的表面上,模模糊糊地映出自己的全貌。这是他第一次彻底看清,自己完全改头换面的异貌。
男子的脸孔扭曲变形,就像揉成一团的糖果包装纸一样。
随后,彷佛独力承受了世上所有绝望一般,凄厉惨绝的恸哭,在小巷中回荡不已。
神呀,神呀,祢为何离弃我──
受到异端审问官追杀的男子,十分讽刺地频频祷念神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