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都有状况不好的时候,所以自己并未多问,而是暂时静观其变。只要身体多活动活动,状态也会慢慢提升起来吧。
但是在交手一两回合后,对方开始精神涣散,最后甚至呆立在原地。慧太郎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放下亲手制作的木刀,如实以告:
「好了,到此为止。今天的训练就到这边结束吧,蔻依。」
「……咦……」
蔻依两眼无魂地轻呼一声。一身状似马术服装的她,手持练习用的护手刺剑和左手匕首,摆出临战架势与自己对峙,但是眼神却有些涣散。大概是心中有所牵挂,一颗心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圣凯萨琳学园圣歌队,远征巴黎公演的第五天。
慧太郎与蔻依在日出之前便离开旅馆,来到附近的小公园进行每日不间断的晨练,但是蔻依从刚才到现在表现得有些异常。平常她总是严谨到让人觉得应该放松一点,但今天早上却一反常态,一点也不专心。
「啊……真、真的很抱歉啊,慧!我不小心发呆了!」
「没关系,每个人都有状况不好的时候。不过,今天还是先不要练了。状况不好还硬要勉强,反而会更危险喔。」
「你、你在说什么!明明才开始没多久,我马上就能把状态调整──呀啊!」
蔻依试图重整旗鼓,重新握好手上的长短双剑让自己瞧瞧,却因为用力过度而让护手刺剑脱手落地。她连忙伸手想要捡起来,又不小心一脚踢到远处。这种宛如外行人的反应,实在惨不忍睹。
蔻依捡回护手刺剑后,垂头丧气地沿著整排银杏树底下的小路走回来,耳边只听见树梢在沙沙作响。慧太郎忍不住开口发问:
「蔻依,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今天早上的你和平常不太一样喔!」
「…………没事。」
蔻依轻轻摇头,接著便保持沉默了。她也不再提起继续练习的事情,大概是刚才出的糗,让她有些无地自容吧。
两人整理了一下仪容,便离开了空无一人的公园。但是回到旅馆的这一路上,蔻依都不曾开口说话。本来以为是身为骑士的尊严,让她无法面对先前的失态,但感觉上似乎是因为她脑中被完全不同的烦恼所占据,才会如此表现。只见她一边走著,一边绷著脸始终望著地面。
这病情还真是严重啊,慧太郎心想。
一早走出旅馆时就看得出些许徵兆了,但是她的问题似乎比想像中更加严重。
可是,就算试著问她,还是得不到明确的答案。毕竟她本来就是个有些倔强的女孩,不喜欢在他人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然而对于慧太郎来说,蔻依是自己少有的朋友之一,所以他希望能为朋友做点什么。那么,该怎么做才能打探出答案呢──
「……那个,慧。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慧太郎边走边绞尽脑汁寻找对策,没想到蔻依主动提出了问题。
这是个好机会。看来她不愿直接坦白,而是想利用发问的方式来徵询意见。心中直呼求之不得的慧太郎,露出微笑点点头道:
「嗯?你想问什么呢,蔻依?」
「慧对于同性恋有什么看法?」
随后,慧太郎差点一头撞上脚下的石砖。
简单来说,他一听到这个问题就差点摔倒了。蔻依连忙上前关心。
「啊!慧,你、你还好吗?」
「……呃,嗯。我没事,是没事啦……可是,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咦?喔、喔喔,没什么啦……我、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喔!」
就算她辩称自己没有特别的用意,但是心里一定有疑问,才会提出问题吧?堂堂一名示现流剑士,怎么能因为对手出招远超出预期,就自乱阵脚呢?
「你、你问我有什么想法……嗯……我觉得每个人心中对于爱情的看法都不太一样吧?只要当事者能够接受,同性也没有什么不好。」
「所、所以慧你果然也是肯定派喽!你觉得就算没有那个,两人也能得到幸福喽!」
蔻依突然间气势大涨,可是话中的内容还是让人摸不著头绪。
所谓的没有那个,到底是没有哪个?而且她还用了「果然」这个词。
「原、原来是这样啊。和我想的一样,慧果然是个魔性的……呃,嗯。」
「……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是蔻依,总觉得你好像要走上一条不归路的样子……」
眼见蔻依接二连三冒出令人费解的反应,慧太郎也渐渐真的担心起来。
但是,刚才的对话似乎勾动了某种契机,让她的眼神找回了一些活力。虽然她的表情还是一样蒙著阴影,但现在也许就是直接询问的好时机。
坦白说,慧太郎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猜测。这大概就是她今天表现如此异常的理由。
「该不会是──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
只见蔻依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看来自己猜对了。
「昨天我和亨丽回到房间时,蔻依你还在外面吧?后来圣歌队的练习,也只有你没有参加,到了就寝时间,好不容易才看见你回来,却马上倒头就睡。」
慧太郎说著说著,心中越来越确信了。蔻依昨天几乎一整天都行踪成谜。虽然昨天自己和亨丽瞒著她偷偷溜出门,也做好心理准备等著回去被蔻依唠叨就是了。
「昨天下午我问过泰芮丝修女,但是她只告诉我:『蔻依有事要办,一早便出门了。』结果,你去了什么地方呢?」
「这、这个……」
「你是不是遇上麻烦了?要是真的有,就告诉我吧。我也会想办法帮忙。」
慧太郎耐著性子慢慢说。就和两人对打练习的时候一样,想办法瓦解蔻依的盾剑防守。
但是没过多久,慧太郎就明白自己说得再多,还是徒劳无功。因为他说得越多,蔻依的神色就变得更为消沉,更为倔强。
「……很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但这只是我个人的问题,怎么能给慧你添麻烦呢?」
「不,我怎么会觉得麻烦──」
「我先走一步了。」
蔻依自顾自地结束了对话,小跑步朝著旅馆而去。慧太郎甚至来不及叫住她。
明知于事无补,慧太郎还是一直目送蔻依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不远处的转角。「这只是我个人的问题。」这句话不停在慧太郎脑海里回荡。
这样讲未免太见外了──自己当然没办法这样责怪她。
每个人总会有一两个不愿意说出口的烦恼,况且一直以来总是对蔻依见外的人,就是慧太郎自己,所以他也没有立场责怪对方不把自己当朋友。
「……不过啊,我还是觉得说出这么寂寞的话,实在不像你的风格啊,蔻依。」
闷闷不乐地自言自语之后,才慢慢迈开步伐前进。看来自己今天的状况也不怎么好嘛。
之后花了约三十分钟才回到旅馆。因为脑中太多繁杂的思绪,使得回程用了去程两倍以上的时间。
一走进旅馆玄关,便听见服务人员殷切地问候:「您回来了。」慧太郎也向他们轻轻点头致意,便打算直接横越大厅前去搭乘升降梯。
正当他在烦恼,回房之后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蔻依时,坐在大厅其中一个座位上的某人,突然出声呼唤自己:
「又是一大早就去练剑啊?明明正在旅行,你还真是勤奋呀。」
「……亨丽?」
原来是亨丽。她已经换上制服,不知为何跑来这里看报纸。
「你跑来大厅做什么?离起床时间还很早喔!」
「今天早上莫名其妙就醒了。然后就发现你跟蔻依不在房间里嘛。于是我也睡不著了,就直接起床喽──话说,你怎么了?是不是吵架了?」
慧太郎微微撇了撇嘴,走到玻璃桌的另一边,坐在亨丽对面的座位上。
「你还是那么敏锐呢。怎么看出来的?」
「很简单啊。因为你们不但一前一后回来,蔻依还一脸纠结的样子,完全没注意到我在这儿,直接走过去了呢。你也差不多,表情像是抢输地盘的锹形虫一样。」
「……我们也不是算是吵架啦。只是因为蔻依的样子有点不太对劲。」
「这样啊。」亨丽只应了一声,接著便若无其事地将目光落在报纸上。那是她常看的《费加罗报》。仔细一看,报上整版刊载「空中海盗拉菲船长,在法国领空现身!」的报导,印在上头的照片里,有一道疑似飞船的小小黑影。可能是内藏气囊行的最新型船舰吧,外型锐利如剑。
「那么,你特地跑来大厅等我,一定有什么需要避人耳目的事情要说吧?」
「哎呀,你的观察力也满敏锐的嘛。」
「还好啦。虽然我们才认识三个月,但毕竟从早到晚都在一起,多少还是看得出──等等,亨丽!你干嘛突然拿枪出来?」
「我不是跟你说过,讲这种话要负起责任吗?你最近常常会讲出容易惹人误解的话耶!」
亨丽只亮出怀中短铳的握把,故意喀锵喀锵地扣著扳机给自己瞧。这位小姐真是疯了。
「真是的……我是要跟你说昨天那件事啦。那时候在大学里闹得很大吧。」
「喔,对。我也觉得闹得有点大,报纸上是怎么报导的?」
「完全没有。又被人暗中弭平了……话说达尔文那家伙,应该没事吧?」
眼睁睁看著〈烈日幻雾〉那两人逃走之后,慧太郎和亨丽会合,很快地逃出了巴黎第一大学。因此,那场事件后来如何收尾,他们到现在仍然一无所知。不过,达尔文十有八九是被宪兵队抓起来了。
亨丽心里似乎不太平静,沉吟半晌后,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一样喃喃自语起来:
「……嗯,一定没事的。毕竟博梅斯尼少校是个还算明理的军人,而且不管怎么说,达尔文好歹也是在学术界占有一席之地的知名学者嘛。」
「所以,不会受到太过分的审问吗?──那么,维多克先生呢?」
「喔,那家伙多半不会有事吧?因为他跟博梅斯尼少校似乎是老朋友的样子。」
的确,慧太郎心想。在昨天那场骚动中,当〈烈日幻雾〉现身时,自己担心亨丽的安危而打算立刻冲入现场,而维多克却对自己说了这么一番话──
──我有办法引开那个肌肉大叔和宪兵队的注意力,应该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亨丽埃塔自行脱身。现在你该做的事情,就是想办法阻止那对高矮搭档逃走。
──厄尼斯特那家伙,从以前就很容易受骗上当,所以大概会被那两个人耍得团团转吧。
最后也证明他的预测是正确的。维多克和博梅斯尼大概就像亨丽说的那样,彼此相当熟稔吧。可是,肩负重责大任的慧太郎错失了良机。好不容易在维多克的帮助下,得到了与〈烈日幻雾〉正面交手的机会,可是自己却没有好好把握住。
「那对双人组……我想想~叫雪兰和米哈伊尔,对吧?还有史金纳先生。当时没抓到其中一个人,实在有点可惜呢。」
「……著实无地自容。我老是这么没用。」
「啊,不是啦不是啦!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反过来说,就连你也没办法阻止他们逃走,我想就算其他人来,也是同样的结果吧。因为那两个人实力真的很可怕嘛,不是吗?」
慧太郎毫不犹豫地点头。不由得闭起双眼,回想雪兰和米哈伊尔当时的惊人表现。
「我可以拍胸脯保证,那两人是和约瑟夫同等级的凶神恶煞。普通的裸虫或是班瓦这种程度的敌手,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我觉得就算动用装备战车和自动甲胄的大部队,普通的人类还是无法对他们构成威胁。」
「……这样啊。既然如此,那么与其纠结在让他们逃走的事情上,反而应该对于双方都能够全身而退的结果感到高兴吧。而且听了你的说法,也让我的推论增加了可信度。我想,接下来应该还有机会。」
「推论?机会?」
「那些混帐,这阵子还会在巴黎展开另一波行动。」
听到亨丽斩钉截铁地这么说,慧太郎忍不住睁圆双眼。只见亨丽神情严肃地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不知道史金纳先生和〈烈日幻雾〉有多少牵连,但仅仅为了一名卧底就动用两名干部,实在太不自然了……举这个例子可能会让你不太好过,但你想想,柯尔亚诺的暗杀事件就是个很好的例证。」
亨丽口中的「可能会让你不太好过」,指的就是那个爱德华多.瓦尔提斯.柯尔亚诺枢机主教──慧太郎一想到他,只会涌起苦涩不堪的感情。这名在暗杀事件中存活下来的男人,在大约一个月前,因为意外事故而过世了。听说他是从自己寝室的窗户摔落而死。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亨丽始终认为「在这个时间点上发生意外,太不自然了」。不过,现在看来一点也不重要了。就算去深究真相也于事无补,现在重要的是眼前的问题。
「〈七星〉指的大概是某种地位,或是一个部队的名称吧,想必是组织当中的菁英吧。因为,不光是暗杀枢机主教,就连从叛徒手中夺回〈虫天之瞳〉这么重要的任务,虽然派了一些部下帮忙,但基本上都是交由约瑟夫一个人负责吧?这表示他深受重用呢。」
「可是,为了劫走史金纳先生,就动用了两名〈七星〉……」
「没错。我想应该是为了某个规模更大的任务,才会出动他们。与史金纳接触,仅仅只是任务的其中一环。我觉得这样想比较妥当。」
换句话说,若是〈烈日幻雾〉再次展开行动,规模肯定更加庞大。若是到时候自己还留在巴黎,就还有机会逮到他们吧。
「……不过,所谓的『更大的任务』,听起来不是什么好事啊。」
「也是啦。维多克应该掌握到某些情报了,真想找他打听打听啊。」
「?维多克先生不就住在巴黎吗?这样的话──」
「我昨天就已经找快递送了封信到他的事务所,告诉他『我在荣耀酒店』。如果他看了信想找我们谈谈的话,今天应该就见得到他了。」
不愧是亨丽,动作真快。事已至此,接下来慧太郎只需要下定决心就好了。
做好随时可以开战的心理准备。
「不过嘛……嗯~雪兰,还有米哈伊尔……」
此时亨丽突然皱起眉头,有些困惑地轻声念道。
「?那个两个人怎么了?」
「没有啦,只是觉得〈烈日幻雾〉那些家伙,像是个多国籍的军队一样呢。」
原来如此。其实慧太郎也怀有相同的疑问。
「那个叫雪兰的,八成是个中国人吧?然后是名叫米哈伊尔的巨人,从他还有个叫做米夏的昵称来看,多半是俄国人吧?而约瑟夫大概是法国人……」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吧?在两个月前的事件当中,班瓦曾经无意间说过耐人寻味的事情。」
「……对,我对他说的话也很在意。」
大概是想起当时的对话,亨丽用指尖敲了敲太阳穴,继续说下去:
「在冯坦奈尔堡里,班瓦那家伙的确说过『〈烈日幻雾〉换过好几次名字,在世界各地暗中推波助澜』这种话呢。假设他说的是真的,或许这个组织并不是发祥于法国也说不定喔。」
「可是,班瓦说话时总是带点夸饰,他说的话还是只相信一半比较好吧?」
毕竟,这可是亨丽在两个月前亲口说出的感想。而她稍微思考了一下便说:
「嗯,我对他的看法依旧没变。不过,我觉得我们对于〈烈日幻雾〉的认知,应该要重新修改一下了。至少,他们不像我们当初所认为的那样,而是个规模更大、更恐怖的组织吧。」
这样一来,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了呢,亨丽说著说著绷紧了神情。眼见她如此坚强,慧太郎不由得扪心自问。
招惹到如此强大的敌人,自己还是如往常般请求她的协助,真的好吗?
放在平常,这个问题肯定会让自己再三苦恼,不过,大概是因为对方和蔻依或玛蒂娜还是不太一样的关系吧?慧太郎一下子就得到了结论。
「──亨丽。」
「嗯?」
「接下来可能还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做为一个总是要人照顾的别扭弟弟,还要请你多多包涵了。」
虽然有些难为情,但慧太郎还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忠实地传达出去。
亨丽听完之后,瞪圆了那双榛果色的眼眸。
接著下一秒──
「噗,嘻嘻嘻……呵呵,啊哈哈哈哈!」
她的脸上突然绽放笑容,看起来十分开心,又有些羞涩。
「讨厌啦,慧太郎。你这样好奇怪喔。怎么了?今天一点也不像男生的样子。」
「这、这个,我只是觉得应该郑重地向你表达一次歉意。就是……我们那边有句俗语说,即使关系再好,也要保有基本的礼节,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是说……等等,你干嘛一直笑啦!」
「啊哈哈哈哈哈!抱、抱歉抱歉!可是看到慧太郎这么坦率的样子,就觉得你好可爱喔!」
只见亨丽笑到停不下来了。当然,慧太郎心里一点也不觉得好笑。自己好不容易提起勇气坦白,却落到这种下场。总觉得自己的心律不整又复发了,而且非常严重。
片刻之后,当亨丽终于笑完,正要为这场讨论作结之际──
「好了,那么今后的方针就大概决定了。嗯,虽然被动等待不太合我个性就是了──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有。你还欠我一个非常重要的说明。」
「?什么?」
「亨丽,你知道蔻依变得不太对劲的原因吧?」
也算是为了回敬刚刚被大声嘲笑的一箭之仇,慧太郎半眯著眼突然改变了话题。
亨丽一脸窘迫,倏地移开了目光。很好懂的反应。
「太好了,打了个出其不意。以后就用这招吧。」
「~~你真的变敏锐了呢……!不过啊,故意让姊姊吃鳖,真是个任性的小孩呀!」
「我刚才不是说过吗?因为我们每天都在一起嘛。只要你露出可疑的举动,我马上就会发现了。」
提到蔻依的瞬间,就看到她把明明已经读完的报纸,突然又打开来百无聊赖地浏览起来,就算自己再怎么迟钝,也不可能没注意到啊。
「还有,就算有时受到弟弟的反击,也可以归功于姊姊教得好呀。」
「不准再说了!唉──真是的,一点也不可爱!变精明的慧太郎一点也不可爱啦!」
突然抓狂起来的亨丽倒是挺可爱的。啊,心律不整也平静下来了。
「所以呢,原因是什么?你想瞒著我,是因为不方便对我说吗?」
「……也不是。只不过,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话,总觉得有点犯规呢……」
犯规?搞不懂她的意思。从慧太郎个人的角度来说,只是想早点把事情弄清楚而已。
话虽如此,他也不愿意强迫亨丽开口,于是保持沉默静观其变。只见亨丽露出为难的脸色,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向这边招了招手。
「我也只是偶然间听到别人在讲,所以知道的不是很详细。只是──」
「呃,嗯。」
慧太郎把脸凑过去之后,亨丽就悄悄地在耳边说起事情经过。
○
未婚夫。
突然现身于面前,如此自称的青年──阿尔蒂尔.里格瓦尔,自始自终都没有打破蔻依对他的第一印象。
眉目清秀,才德兼备。虽然不是贵族,却是一名在上流阶层中交游广阔的大富豪。不但以青年之姿接掌家主大位,也靠著双手打拚出不少成功事业,是社交界的宠儿。人品也无可挑剔,不但直爽亲切,身上也完全没有资产阶级所特有的骄傲气息。此外,他的嗜好是剑术与马术,和蔻依当然不会聊不来。
这是昨天和他共处一整天下来了解到的事实。
在旅馆大厅完成了冲击性的会面后,虽然在脑袋半混乱的状态下,接受了对方约会的邀请而一同外出游览,但双方打破隔阂所花费的时间,比预期中短了许多。
当然,一开始蔻依对他相当提防。毕竟,双亲擅自替自己订下婚约的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况且过往有太多太多不肖之徒,打著不良心思接近罗休杰克朗家。就算此人是个骗子,也不令人意外。对于这个人,自己抱持著怀疑──不,或许该说,自己心中怀有这样的「期待」。
但是,里格瓦尔拿给自己查看的文件,的确以父亲的笔迹写著「以此为证,双方的婚约乃是在两家共识下缔结」,而盖在上头的罗休杰克朗家印鉴也是真品。附带一提,如此一丝不苟地坚持留下书面证明,还有急著替才出生不久的女儿找到人生伴侣,这种笨拙的爱情表现,的确很像父亲会做的事。
「总而言之……」里格瓦尔说著。这名今年刚满三十的青年企业家露出微笑对自己说──
──小姐,不瞒你说。其实我一直对你爱慕不已。
──哈哈,肯定难以置信吧?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我们在今天会面之前,从来没有好好面对面交谈过。不过我可以向神发誓,我绝对没有说谎。
按照里格瓦尔的说法,深知蔻依性格顽固的父亲,似乎想要多花几年时间,慢慢矫正她对于结婚的看法,然后才告诉她婚约的事情。而这几年来,里格瓦尔唯一能够接触或了解蔻依的管道,就只有父亲寄给他的信件和照片而已。
──一开始寄来家里的照片,是你八岁时的模样。当时照片里的女孩实在太过稚嫩,老实说,就算告诉我这就是我的未婚妻,我也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但随著时光流逝,那名女孩在照片中也越来越美丽,一点一滴夺走了我的心。不错,这或许只是因为见不到本人,才产生的美好幻想也说不定。
事实上,我去年曾经偷偷前去欣赏圣歌队在巴黎的演出。当时只是一时冲动,但现在回想起来,实在不可取啊。而我之所以违背了与侯爵之间的约定,像这样冒昧来访的理由……嗯,虽然提这个太快了,不过就是这么回事。
即使如此,他还是把这份念头压在心底整整一年,直到最近才真的忍耐不住了。他如此解释。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大胆利用学园出资者的身分,提早拿到圣歌队到巴黎的演出日程,调整自己的行程,在今天前来拜访蔻依。
──泰芮丝修女完全不知情,一切都是我个人独断的计画。之所以没有事先知会你一声……请你笑我吧。那是因为我害怕你甚至不愿与我见上一面啊。
──事出突然,若是造成你的不快,我道歉。但是,我只是希望你能够明白。
──这是因为,我深深爱上你了,已经无暇顾及其他琐事。
蔻依闻言并不惊讶,也不觉得愤怒。不仅如此,心中甚至有那么一丝丝欣喜。得知异性如此迷恋自己,青春正艾的少女怎么可能不会脸红心跳呢?
因为,现今的法国是一个盛行「包办婚姻」的国家。
几乎沦为徒具齐名的贵族,渴望得到财富。缺乏历史底蕴的平民富豪,需要高贵的血脉。双方都将子女视为道具,理所当然地利用姻亲关系谋求最大利益。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
罗休杰克朗家自然也不例外。也不想想家族已经几乎失去所有的领地,却还是咬紧牙关强撑著光鲜的贵族体面,年年赤字,距离完全没落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所以,蔻依也能理解不甘就此没落的父亲,心中有多苦。父亲希望在维持家族繁荣的前提下,也要尽可能保住女儿的幸福,所以也不难想像父亲为何选择了里格瓦尔。
此外,这名无可挑剔的对象,不单单只是为了家族著想才追求「贵族千金」,他展现了个人对于蔻依的执著,甚至大胆地向她做出爱的告白。攻势实在太过热烈,甚至让人有些害怕。
既然如此,或许该说这是一桩不错的姻缘。
若能藉此振兴家业,也是报答双亲的好机会,甚至能够保证自己也获得幸福的话──即使是背著自己订下的婚约,或许也该开开心心地接受吧。
或许该让埋藏在自己心中,这份甚至不知道能不能称为恋爱的感情,当作从来没发生过吧。
「…………根本不可能啊,这种事情……」
从慧的身边逃走,回到旅馆之后,蔻依下意识地如此低喃,驻足在房门前。
映照在一旁全身镜中的自己,看起来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脸色实在太难看了,还是别让慧看见才好──脑中甚至开始泛起这种愚蠢的念头。
「真的是……没救了……她怎么可能,会注意到那种事……」
对方不是不在意,而是没有注意到。所以蔻依才会有些不甘心。
自己当然也知道,为了这个而生气根本是无理取闹。
客观而言,自己完全就是个大笨蛋吧。里格瓦尔受到众多女性的爱慕,而且具备了所有理想的条件,然而天秤的另一边,甚至不是一名男性。
这根本不是正常人该有的想法,所以她才不敢向慧坦白。
因为要是对她如实以告,结果却得到她一句「真是一桩好姻缘呢,恭喜你」的祝贺,她甚至不敢想像到时候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
老实说,这样的可能性还满高的。因为,假设慧真的是个魔性的女子,怀有那种「乐意接受没有那个的两人谈恋爱」的想法,她的眼中也总是只有──
「你在做什么?」
「哇噫呀噗!」
突然有人从旁搭话,害自己不小心喊出有点奇怪的尖叫声。慌慌张张转头一看,才发现房门微微打开,从缝隙中露出了玛蒂娜的脸蛋。
「请、请你别吓我好吗!害我心脏都快停了呢!」
「那是我要说的话。请你不要用那种前卫的尖叫声吓人好吗?」
玛蒂娜淡淡地回话,同时走到走廊上。她已经换上制服,也让蔻依不禁睁大双眼,觉得十分难得。因为玛蒂娜和慧一样,都是早上比较爬不起来的那种人。
「你今天好早呢?我本来以为你还要再过一小时才会醒呢。」
「啪哒啪哒的。」
「?」
「房门一直开开关关,实在太吵了。」
开开关关?考虑到慧实在不太可能抢先自己一步回到旅馆,该不会,亨丽埃塔也不在房间了吧?蔻依脑中浮起这样的疑问,随后便听到玛蒂娜这么问:
「慧太郎呢?你们不是一起去晨练吗?」
「啊,那个……是这样没错,只是我早一步先回来了。」
玛蒂娜的双眸,穿过镜片直直盯著蔻依不放。蔻依这才发现,两人分别返回旅馆的理由似乎被对方看穿了,不由得微微缩起脖子。
「这样啊。好吧,我去大厅等她。」
「……等、等一下,玛蒂娜!你、你该不会要去找慧──」
「才不是。是别的事情。我才不会浪费时间在无谓的事情。」
果然被她看透了,自己还没说完就被她抢先纠正。
因为玛蒂娜昨天也在大厅见过里格瓦尔,所以才会担心她是不是要去找慧说明这件事。真是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她才不是会做这种举动的人呢。
但是蔻依还来不及为了误会道歉,又听见对方说出了涉及核心的话:
「看你的样子,似乎还没找出解答呢。」
「!你、你怎么会……?」
「这点小事一看就知道,因为都写在你的脸上了。」
「请、请你不要每次都把话说得那么快好吗!太欺负人了,玛蒂娜!」
「全~都~写~在~脸~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要求真多呢,玛蒂娜像是说梦话般轻飘飘地说著,随即俐落地转过身去。
「继续烦恼其实也无妨。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留下遗憾而已。」
「……玛蒂娜?」
「因为再过不久,很多事情都要迎向终结了。请你至少先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吧。」
她背对著自己,临走前留下了这么一段话。和往常一样,总是教人摸不朝头绪。
但是,玛蒂娜此时的语气似乎话中带刺,让蔻依不知如何追问,只能静静地望著那娇小的身躯远去。
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很多事情都要迎向终结……?
虽然觉得对方的话似乎另有深意,但是现在的蔻依无暇深究这些微不足道的疑问了。脑中立刻又塞满了关于自己的烦恼,她像在梦游一样失神落魄地踏入房间,一头栽进床铺。把脸埋在枕头里,忍不住呻吟起来。
蔻依.艾曼纽.德.拉.罗休杰克朗。
以女子之身而长于剑术,自诩为现代的骑士,乃是血统纯正的贵族后裔。
过去,祖父的是非功过深深影响著自己,而在两个月前的事件中,才刚刚重新界定了自己的骑士道而已。
附带一提,自己所欣赏的男性类型是「十二圣骑士」的罗兰阁下。
「……这样看来,里格瓦尔先生不正符合自己的理想吗?」
那么自己还想要违背双亲的期盼,逃离身负血脉的职责,寻求大多数人无法理解的那种爱恋吗?要是真的做出这种举动,自己可就不再是骑士,也不再是贵族了喔!
明明一点胜算也没有──自己应该也很清楚吧?不可能有机会赢过「她」。
「唔……」
昨天,里格瓦尔对自己说过──请你千万不要拘泥于这一纸婚约,我希望能够堂堂正正地掳获你的芳心。
「但是,哪怕你只有那么一点点的谅解也好,能否让我们先从普通的交往开始呢?」他甚至提出这样的建议,让自己不必急于回覆,但蔻依觉得自己也不能因对方的宽容而得寸进尺。今晚,在他的宅邸所举办的宴会,包含自己在内,圣歌队成员都获邀参加,到时大概就是自己给出答覆的最后期限了。
自己究竟要选择什么,要放弃什么?
剑?女人?或是朋友?
○
在艺术之都巴黎,取名为美术馆的建筑物,简直数也数不清。
造访此地的观光客,若是事前没有做好功课,肯定会浪费不少时间思考该去哪一座美术馆参观才好。但在众多美术馆中,唯有一座美术馆是众人心目中「绝对不容错过」的地方。
不用说也知道,那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罗浮宫美术馆。
藏品数量、展示规模、设施规模,以及格式──全都是无庸置疑的世界第一。来巴黎不参观这里,等于是白来,别说自己来过艺术之都──甚至就算如此傲慢地断言也没有问题。
在无数的名画名作当中,有两项特别出类拔萃的作品。
一个是〈米洛的维纳斯〉。约莫二十年前,于爱琴海的米洛斯岛上所发现的雕像。虽然现世的时间不长,但因为那极致的造型美而被赞誉为「罗浮宫至宝」。在运至美术馆时,底座已经不知去向,就连双臂也未曾寻获,但是却有不少评论家认为,这不完整的姿态,反而更加突显了女神本身的美感。
而另一项巨作则是〈蒙娜丽莎〉。乃是巨匠李奥纳多.达文西的杰作。也就是此时位于法兰索瓦.维多克面前,脸露微笑的贵妇肖像画。
「──我怎么看,也不觉得这是一幅价值连城的画作啊。难道是因为我没有艺术天分吗?」
「您说得太过分了,维多克先生。」
听见自己随口就把名留青史的名画贬得一文不值,悄悄来到身旁站著的圆滚滚人影便低声劝戒起来。在清一色展示义大利画作的这座宽阔展间中,这名男子从汹涌的人潮中穿过,静悄悄地来到自己身边。以这样的体型来说,隐蔽的功夫做得真是不错啊。
「噢,厄尼斯特。我等到都快睡著啦。」
「抱歉,吾来晚了。因为昨天的事件,留下许多要处理的事务……话又说回来,在罗浮宫美术馆中说出『等到快要睡著』这种话,吾觉得有些不妥呀。」
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厄尼斯特.欧杰.德.拉.博梅斯尼如此以告。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如此一丝不苟。虽然现在身上没有穿著军装,却也不像是出外游玩的打扮。他在说话的时候,目光始终没有望向这边,而是牢牢盯著眼前的肖像画。
用眼角余光随意打量对方的模样之后,维多克也学著老友的作风,直直往前看。
「巴黎就像我家后院一样啊。来罗浮宫的次数,多到我都要腻了。」
「所以每次来到这里,您都要对藏品挑三拣四吗?原来如此,的确很有您的风格。」
「你现在也变得很会讲了嘛……对了,你没有被跟踪吧?」
「吾绝非如此大意之人。」
虽然博梅斯尼行事一板一眼,但是从昨天的骚动中看得出来,那种每到关键时刻就会出包的坏习惯还是没有改过来。所以为了保险起见──
「换个地方吧。今天这边生意兴隆,人有点太多了。」
「?是无所谓,不过吾不能待太久喔!」
这个维多克当然也清楚。毕竟现在双方的立场已经不同了。宪兵队的少校竟然被区区一介侦探叫到外头秘密会面,光是这个举动就是很严重的问题了。
「我只是觉得,这个地方果然不太适合讲话。现在还能感觉到一丝丝带著敌意的目光刺在我的背上呢。」
「带、带著敌意的目光?难道有暴徒埋伏于此吗!」
「嗯。看来是我刚才说坏话被听见了,有个警卫正顶著一张超可怕的表情在瞪著我呢……真是的,让人一点欲望都没有的女人到底哪里好了?」
维多克说著说著,迈步离开了现场。最后又瞥了蒙娜丽莎一眼,果然不和自己的口味啊。不管画家的技艺多么出神入化,总觉得达文西这家伙对于女性的品味,实在教人不敢恭维啊。
「就算遭人白眼,您也应该概括承受啊。毕竟这是您自作自受。」
迟了片刻后,从背后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和怨言,以及一声长叹。
差不多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当时还在担任国家警察巴黎地区犯罪调查局局长的维多克,正为了某桩难以破案的事件而烦恼。细节暂且按下不表,总之是个极为棘手的案件。
事件本身就已经十分麻烦,而国家宪兵队的介入,更是让搜查工作难如登天。
等同于军事警察的宪兵队,在管辖权这方面,和国家警察多有冲突。双方彷佛有不共戴天之仇,每当发生案件,两方甚至会互扯后腿。而这两个组织之间的仇痕,直到今天仍未改善。
但约在十年前的当时,出现了一名看不下去这种状况的热血男儿。
不是别人,正是年纪尚轻的博梅斯尼。当时身为下士,已在宪兵队展露头角的他,某天突然闯进局长室,向维多克如此述说──
──为了破案,吾等理应团结一致!不是吗!
你说得对。非常有道理。可是啊,那又怎样?你打算叫我干嘛?
维多克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用这番话嘲笑对方的不知世事。甚至不让他好好讲完,就叫手下把这个无礼到了极点的年轻人,扔到警察局外头。
但是博梅斯尼似乎没受到教训,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会出现在他面前。
在搜查局、在路上、在咖啡馆,最后甚至跑到维多克的家门前,大声地热烈劝说,表示自己愿意与维多克合作追查案件。「警察和宪兵队之间的恩怨太深,就连身为老大的我也无能为力。」──就算这样向博梅斯尼解释,他也不听。让维多克不禁心想,这家伙是个真正的笨蛋啊。
但是到最后,先妥协的人却是维多克。
因为他对这个男人近乎于愚蠢的正直性格,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期待。
「那时候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呢。虽然这家伙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但在军人当中还算是条好汉。要是能让他坐上高层的位子,好好努力改革组织,或许能让警察和军队之间的冲突少一点。所以那时候,我才会答应以个人的身分协助你。」
「……确实令吾深感光荣。但是,您刻意提起过去的事情,似乎有点狡猾啊。」
两人来到位于美术馆最深处的展览空间。在房间角落一组背对背的长椅上,背向老友坐下的维多克,轻轻嗤笑了几声。而身后的博梅斯尼大概是想起自己往日的青涩模样,有些坐立难安。
总而言之,当时维多克和博梅斯尼私下联络,互相交换情报之后,没多久便解决了那起麻烦的案件。而之后两人也一起合作,解决了不少案件。
「但是啊,你这家伙真是冷血。我一辞掉局长不干,你就突然音讯全无了。还有,你现在还留在少校这个位子没有往上爬是怎么回事啊?快把我的投资还来!」
「就算您这么说……吾本来就对出人头地没有兴趣,况且,既然维多克先生都卸下公职了,吾也不该拿公事去打扰您。而且,说起音讯全无,您不也一样吗?」
「废话。要我亲自出面去找小弟打招呼,总觉得很没面子啊。」
博梅斯尼转头望了过来,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孔,露出了孩子般的不知所措神情。
说穿了实在很蠢啊,维多克不禁暗自感叹。明明住在同一座城市,十多年来却没见过一面,自己和他都是在耍性子啊。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逃避?」
忍不住冲口而出的这个问题,却被博梅斯尼仅仅以一句「没有」带过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真想抽菸啊,可惜馆内禁菸,只好放弃了。
「这样啊。那么往事就聊到这里吧,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的确,时间宝贵。」
「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只要这一次就好,和我联手吧,厄尼斯特。」
约他来见面的那一刻,他大概就已经猜到了吧。博梅斯尼回话的声音来得很快:
「吾现在仍有责任在身,而您却是市井之人。无法像以往那般合作了。」
「为什么?不愿为国家献身的人,不值得信任吗?」
「吾信任您。您是吾的恩人。可是,凡事都要讲究适度。」
「真是死板啊。我不是教过你,只要是能够利用的东西,就要统统拿来利用吗?」
但是将往日所受到的恩情当作过眼云烟,难道就符合博梅斯尼口中的「适度」吗?换句话说,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自己可以做到最低限度的帮忙」。
「……你能让步到什么程度?」
「最多就是简单的情报交换。共同行动是不可能的,而若是触犯一定程度的机密,也无法如实以告。」
「好,我知道了。那就先从我这边开始亮牌吧。我现在正在追查〈烈日幻雾〉,不要问我委托人是谁。」
「那么您想要吾亮出什么牌?」
维多克伸出三根手指,随后先弯下了无名指。
「第一,在那之后,达尔文怎么样了?」
「没有怎么样。吾等只是将他列为重要证人,暂时限制他的行动自由而已。现在由吾的部下陪同,请他帮忙检查史金纳的持有物品。」
换句话说,史金纳所持有的物品当中,可能混有某些必须仰赖专家才能解读的相关证物。维多克一面在脑中思索,一面弯下了中指说:
「第二,这个问题没什么,单纯只是我想确认而已……你们打从一开始就认为达尔文是无辜的吧?你们的目标只有史金纳一个人。我说得对不对?」
「您说得没错。虽然吾等没有确切的证据。」
「……哼。我先前倒是以为达尔文也跟他们有所勾结啊。算了,没差。那么第三个问题。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维多克弯下仅剩的食指。
「你们到底是怎么追查到史金纳身上的?」
「…………」
这次博梅斯尼可就没办法立刻回答了。不过,望著似乎很为难而默默不语的老友背影,感觉到他似乎有所顾虑,于是维多克又亮了一张牌说:
「我之所以追著史金纳跑,全都是来自于委托人的指示。」
「……您说什么?」
「那家伙啊,虽然不敢确定达尔文有没有嫌疑,却十分笃定史金纳与〈烈日幻雾〉有关系。另外,我再送你一个消息。虽然刚才我叫你不要问委托人是谁,但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对方的身分喔。」
嗯,不过我隐隐约约猜得到啦──最后又补上了这一句。这是告诉博梅斯尼,如果你愿意说出追查到史金纳的来龙去脉,我也愿意说出自己的推测。这是身为一个对委托人有保密义务的侦探,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最后,博梅斯尼稍微沉吟一下后开口:
「既然您做出这么大的让步,那么吾也得表示相应的诚意才行……不过,关于吾接下来所说的内容,还请您千万要保密。」
「我知道我知道。你真啰嗦耶,我不会大嘴巴啦。」
「那么……」博梅斯尼停了一拍后,才接著说了下去:
「──您知道路易.拿破仑这个人吗?」
「?喔,知道是知道啦。不过怎么突然提起那家伙的名字……」
「大约一周前,在巴黎郊外发现了他的遗体。」
「你、你说什么!」
维多克忍不住大喊出来,又慌慌张张地摀住嘴巴,向四周张望,发现附近的游客都一脸好奇地望了过来。往博梅斯尼那边探出半个身子的维多克,朝四面八方而来的目光笑了笑赔礼后,重新回到位子上坐好。而身后的博梅斯尼也轻轻地提醒了一句:
「吾刚刚才跟您说过要保密的……」
「……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碰到惊讶的事情还是会惊讶嘛。话说,这个消息千真万确吗?路易.拿破仑真的……死了?」
路易.拿破仑。那名法国皇帝拿破仑.波拿巴的侄子。对于执掌现任法国政府大权的奥尔良派而言,此人在被逐出国家权力核心的波拿巴家族之中,可说是极具威胁的一号人物,而且这名男子恐怕是全法国最热衷于复辟帝政的人。在流亡国外之际仍然暗中图谋政变,曾在法国各地掀起数次武装革命。
面对维多克的质疑,博梅斯尼严肃地点了点那颗肥嘟嘟的头颅。
「是遭人杀害的。死因是胸部的穿刺伤,来自极近距离的一刺。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此外,被害人生前并没有对凶手产生警戒的迹象。很可能是熟人下的毒手。」
「意思是他们内部出了叛徒吗?该死……那家伙跑回法国,我居然完全没得到消息。而且还是在一周以前?那为什么没有对外公开?」
「因为上面下了封口令。而且事关重大,还不知道波拿巴派会有什么反应,最重要的是,吾等担心倘若事情曝光,史金纳可能会就此消失无踪。」
维多克拨弄著自豪的鬓角,心想这下内幕终于浮上水面了。
「换句话说,路易.拿破仑也与〈烈日幻雾〉关系相当密切喽!」
「不仅如此,恐怕连杀害他的凶手也是。」
原来如此,路易.拿破仑是个鼓吹推翻现任政权,连连支援国内革命组织的男人。的确有足够的动机与〈烈日幻雾〉勾结,而他试图左右逢源,自然也有被反咬一口的风险。
「史金纳的名字,是从路易.拿破仑在国内的秘密基地中,偶然残存的资料中追查出来的。而那个秘密基地在主人死后,发生了原因不明的火灾。那些资料本应随著火灾消失,却因为存放在地下室而逃过一劫。」
「……关键的尸体就这么弃置不管,却十分周延地试图毁灭每一分证据啊。的确很有恐怖分子的风格。」
这种手法根本是个刻意想误导调查方向,把情势弄得更乱。那些混蛋漏掉了地下室的存在实为侥幸。
「那么,这些资料当中有出现〈烈日幻雾〉的名字吗?」
「是的。内容主要是有关资金运作的纪录。他们似乎透过路易.拿破仑从中牵线,与国内外的波拿巴派人士联系,从那些人手中调来大笔金钱。但是在文件的最后面,却发现疑似路易.拿破仑的笔迹,写著『被骗了,快向史金纳确认!』的字句。上头也写著达尔文先生下榻的旅馆名称和地址。」
维多克默默思考。既然点名的对象不是达尔文,而是他的助手,看来史金纳确实才是关键人物。但是,将博梅斯尼提供的消息和自己所掌握的情报合起来,却得到了一个不怎么乐观的事实。
「关于我刚才提到的委托人,我认为对方是属于波拿巴派的人马。」
「……您有几分把握?」
「算是直觉吧。不过,从对方委托我去调查恐怖分子的那一刻起,不就大概暴露出他们的身分了吗?」
博梅斯尼拨弄著引以为傲的小胡子,想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有道理,默默地点点头。
「最近啊,那个直接跑来找我沟通的家伙,态度似乎变得相当焦躁。不断问著『调查还没有进展吗?』,烦都烦死了。一开始,我还以为他们之所以想要追查〈烈日幻雾〉,是为了让梯也尔倒台,不过──」
博梅斯尼肩膀轻轻抖了一下。由于刚才那番话是以阿道夫.梯也尔首相与〈烈日幻雾〉有勾结为前提所做出的推论,大概触动了他身为军人的敏感神经吧。不过博梅斯尼并未表示任何意见,维多克便继续说了下去:
「──在听完你提供的消息之后,我发现他们似乎另有所图。」
「既然是因为利益而结合的合作关系,为了以防万一,当然会想要尽可能掌握对方的弱点吧。而吾比较在意的是『最近开始变得焦躁』这一点。」
「嗯。自家派阀的重量级人物遭人杀害,想要报复回去也是理所当然。」
换句话说,宪兵队的努力完全白费了。波拿巴派极有可能已经得知路易.拿破仑的死讯。此外,就连身为巴黎包打听的自己,直到这一刻才得知消息,或许这项事件的情报并不是无意间走漏,而是有人故意泄漏出去的。那么,究竟是谁把情报泄漏给波拿巴派呢?
看来犯人是谁已经很明显了。但问题是他们为何要刺激波拿巴派?
「……该不会,是想栽赃给梯也尔,让这两大势力对立吗……?」
还无法断定。但不管怎么说,〈烈日幻雾〉既然能够狠心舍弃路易.拿破仑这号极具分量的协助者,就表示他们不惜攀上波拿巴派,耗费巨资筹备的计画,已经完成了事前准备。这么一来,就算梯也尔什么时候被他们拋弃也不足为奇。
「啧,我有不祥的预感──喂,厄尼斯特,你知道梯也尔在哪里吗?」
「吾的确知道,但是首相大人公务繁忙,经常需要外出。而今晚也预定要出席一项宴会……既然事态如此不乐观,或许该请首相大人减少外出的行程。」
维多克微微皱眉。为何区区一介少校,竟能对首相的行程知之甚详。而那句「或许该请首相大人减少外出的行程」,听起来就像是博梅斯尼打算直接向首相提出建言一样。不,最让人在意的地方是──
「宴会?不是某种会谈?为什么首相要亲自去参加那种没意义的场合?」
「因为届时会有许多知名人士到场。出席这种场合,也是政治的一环。」
「哦──」维多克含糊地应了一声,稍微想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
「──那场宴会的主办人是谁?还有,就你所知还有哪些人物会出席,也说来听听。」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一样是直觉。我想拿来和我自己的黑名单比对。」
革命思想家,涉嫌犯罪的资产家等等,都是维多克依照主观判断「有问题」人物姓名。他亮了一下手中的名册,扬起嘴角道:
「嗯……我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不过要是我猜中了,就来点掌声,来来来,往帽子里赏点钱吧。」
○
背生蝙蝠双翼的丑陋怪物,从高空中俾倪地上万物。
石像鬼。原本是一种叫做奇美拉的怪物,也是起源虫起名的由来。
从玛蒂娜口中听见这个轶闻时,慧太郎心中涌起一股近似于愤慨的情绪。虽然他知道不能将两者混为一谈,还是感到无比哀伤。
「被怪物所寄生的人,还是会被当作怪物看待吗……」
坐落在塞纳河中央的岛屿──西堤岛。约在西元前两百年,凯尔特民族的一支「巴黎西人」在此建立聚落,成为此地第一批居民。换句话说,这里就是巴黎的发祥地。
而建造于西堤岛东侧的,身为哥德式建筑集大成之作的地标性建筑,就是巴黎圣母院。慧太郎此刻就站在圣母院的门前,抬头望著方才所提到的奇美拉雕像。
石像不止一座。它们镇座在圣母院双塔的北塔檐壁上,有的一脸无聊,有的似乎在嘲笑,神态各异,俯视底下来来往往的凡人。
想必就是这样吧?慧太郎脑中突然冒出一股荒谬的想法。
它们大概在想──这些凡人看著在地上爬动的虫子时,肯定也带著像我们这样的眼神吧。
「──这样大眼瞪小眼,也只是在浪费时间啊,慧太郎。你瞪不赢石像的。」
身旁的少女轻轻说著。慧太郎这才回过神来,把那些无谓的想法甩出脑袋外头。
依旧穿著一身宛如丧服般的打扮,为了怕在人潮中走散,用小巧的手揪住自己衣袖的人,就是玛蒂娜.罗塞里尼。
「我知道啦。我又没有想要瞪赢,而且刚才我也不是在玩瞪眼游戏好吗?」
「这样呀。不过刚才你的脸色相当沉重呢。」
「那是因为,那个……因、因为,眼前就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建筑物嘛,你懂吧?」
「嗯。所以你产生了性兴奋啊?我懂我懂。」
「你才不懂!你这样讲小心会遭到报应喔!」
只见玛蒂娜指了指自己,像是在说「咱们是一丘之貉」一样。但慧太郎一点也不想被当成同类。
「……我说啊,玛蒂娜。你带我跑来这么远的地方,到底要做什么?甚至还特地跷掉圣歌队的练习。」
这个时候,其他人应该在为了晚上的演出,尽心尽力做好最后的调整吧。只算是一介工作人员的慧太郎倒也无妨,玛蒂娜缺席练习,肯定会造成不少问题吧?
「没问题。应该不会被骂,我有自信。」
「……你的根据是?」
「好了,轮到我们进场了,走吧。」
「你肯定没有根据吧!每次碰到解释不出来的地方,就会这样敷衍过去!」
巴黎圣母院是十分热门的观光景点,光是入场就得等上不少时间。排在从入口处延伸出来的长龙中,好不容易才轮到慧太郎和玛蒂娜入场。
慧太郎被玛蒂娜拉著,穿过位于三座大门正中央的〈最后审判〉浮雕下方,脑中回忆著自己之所以来到这里的原因。
今天一大早在大厅里,从亨丽口中得知蔻依的境遇以后,他就急著想要回房间看看。虽然见到蔻依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起身走了回去,而在通道中遇见了玛蒂娜。
──我们该去约会喽,慧太郎。
玛蒂娜劈头就是这么一句话,又以彷佛看透一切的语气接著说下去。
──暂时先别打扰蔻依吧。不管你怎么追问,她都不会回答的,搞不好还会造成反效果。现在只能先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别忘了,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还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吧?
所以我们去约会吧──她又重复说了一次。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自己一样。
──那么,最后的审判就要开始了。就让我好好看清楚,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吧,慧太郎。
最后的审判。虽然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却被她隐隐散发出的气势震慑住了,于是慧太郎接受了邀请。此刻,他走过了彷佛与玛蒂娜这句话相呼应的最后审判之门,踏入天主教在法国的大本营。
然而,这座圣母院中,却是一副极为凄惨的景况。
本来应是庄严精致的神圣殿堂,现在却成了宛如废墟般的模样。
墙壁、地板、长椅,还有陈列在内部的历代先王雕像,全都遭到破坏了。就连举世闻名的三面花窗玻璃「玫瑰花窗」也一样,位于北侧和西侧的花窗都遭人砸毁,只剩下南侧奇迹似的毫发无伤。而站在这面以启示录为题材的花窗面前,慧太郎不禁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因果牵连,下意识抬起手臂,隔著眼皮触摸自己的左眼。
「虽然以前就听说过了……但没想到比想像中还惨啊。这就是法国大革命留下的负面遗产吗?」
尤其是圣母像,实在惨不忍睹。巴黎圣母院正如其名,是供奉圣母玛利亚的大教堂,然而走进中殿之后所看见的圣母像,却丝毫辨别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是被暴民毁掉的吧。」
「恐怕是呢。对于当时的民众而言,圣母院中的一切,都是玷污自由思想的象徵。据说各地都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呢。」
虽然慧太郎不太清楚,但事实上在其他地方也有以「我们的女士」为名的教堂。而当时全欧洲的圣母院,几乎都被反对宗教的人们毁去了。
这已是近半世纪前的往事,遥远到难以让人激起愤慨的情绪,而且慧太郎本身就是个宗教观念淡薄的人。只是怀著些许寂寥,暗自感叹那个时代就是这样吧。
而且,事情的发展并非都是如此悲观。因为近年来,圣母院又重新获得世人的瞩目。
拿破仑.波拿巴在此举行了加冕仪式,而这也成为一项契机,慢慢改变了世人的观感。而决定性的一击,则是来自于大文豪维克多.雨果于九年前发表的小说《钟楼怪人》。在畅销热潮的影响下,现在社会大众当中也微微掀起复兴运动的声浪,让圣母院也像这样对一般民众开放,而政府也有修复原貌的打算。
「我没有读过那个叫雨果的人写的小说,玛蒂娜你有看过吗?」
「…………嗯。不过,那是一篇非常无趣的故事。」
不知为何,玛蒂娜的语调听来有些消沉。
「一群男人痴迷著一名吉普赛女子,做出各种蠢事,结果在感情纠葛中大家都死了──不觉得跟你的处境有点像吗?」
「???有吗?」
『是吗?一点自觉也没有呢,真想揍你一顿。』
她用拉丁语拋出一段简洁有力的狠话。竟然能平平淡淡地说出这么可怕的话啊。
「话说回来,这个故事只有这样而已吗?我完全听不出哪里值得受人追捧耶。你可以再讲详细一点吗?」
「不要。我不喜欢那部小说。」
「咦?是喔?」
「嗯,尤其是身为主角的加西莫多,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总觉得她话中有话。慧太郎有些在意,正想要追问下去,但是玛蒂娜大概不喜欢继续纠结在这个话题上吧,抢在慧太郎开口之前,她便果断转身离开了。
「我们走吧。荒废的礼拜堂,实在不宜久留。」
「咦?喔、喔喔,嗯……好是好啦,不过接下来要去哪里?」
「上面。」
玛蒂娜徐徐抬起手来。白鱼般的手指,笔直指著因挑高结构而显得极高的教堂天花板。
基于建物损伤严重,可能危及安全的理由,目前巴黎圣母院二楼以上的楼层全都不对外开放。想当然耳,有好几名警卫负责看守楼梯。
然而玛蒂娜却不知从哪里取出了香囊,在对方鼻尖前面晃了晃,透过暗示的手法强行让警卫默认两人的身分,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走上了楼梯。大概又是她亲手制作的魔法药吧,不管亨丽也好还是玛蒂娜也好,总觉得她们有点滥用药品。
无可奈何之下,跟在她后头的慧太郎,战战兢兢地走过了伤痕累累,偶尔还会发出不祥声响的走廊。接著登上有三百八十七阶之多,狭窄的石砌螺旋梯之后,来到了南侧的塔顶。
附带一提,在上楼梯的途中还看见塔内吊著一座大钟,而当慧太郎听见这座钟名叫「艾曼纽」时,更是吓了一大跳。
「太难念了。要是改个名字就好了。」
「你是指哪边!是钟吗?该不会是指蔻依吧?」
两人就这样聊著聊著来到了圣母院的顶端,离地三十三公尺高的位置。
说真的,从那里望出去的景色堪称一绝。和昨天在魔女扫帚上所看见的景色截然不同,映入眼帘的巴黎街景别有一番风味。作为围栏之用的石墙,处处都是快要崩塌的样子,让人有些胆战心惊,幸好今天几乎没有起风,可说是绝佳的观景天气。
「真是美丽。」
伫立在身旁的玛蒂娜突然轻声感叹。语气中彷佛卸下了所有的心防。
「哦──真教人意外啊。没想到你也会说出这种话呢。」
「这话才让人意外呢。看见这样的景色,难道还能说出其他感想吗?」
「咦?我还以为你又会说出什么无法抑制下半身冲动之类的──」
「注意你的言词,小心会遭到报应喔。你的脑袋没问题吗?」
「你还好意思说!最没有立场对我说这种话的人,明明就是你!」
因为受到太大的打击,慧太郎身体都不住颤抖起来。而玛蒂娜望著慧太郎露出这样的反应,又重复说了一遍:
「……因为,这座城市真的很美丽呀。」
「?玛蒂娜?」
到了这一刻,慧太郎才发现她的样子有点不对劲。可是玛蒂娜并未搭理自己,而是迈步往前走去,来到高塔的边缘才停了下来。慧太郎心里一紧,正要出声提醒对方小心之际,却看见玛蒂娜突然转过身来。在那双黑眸直视著自己的压力下,慧太郎不由得打消了开口的念头。
站在那里的女孩,面无表情。
无喜无悲,不带一丝感情。如同那名原先庇护众生,却反过来被他们亲手剥去慈爱的圣母一般。
玛蒂娜平静无波的表情并不是今天才开始的,此时却让慧太郎心中涌起惶惶不安的情绪。
『可是,所谓的美丽,有时也意味著背后藏有极为残酷的真相。』
「玛……蒂娜……?」
『你应该早就见识过了,不是吗?人类为了保有光鲜亮丽的体面,私底下究竟做了多少巧取豪夺的龌龊之事。想想两个月前的那场事件吧。』
玛蒂娜以拉丁语流利地述说著自己的想法,回头望向背后的街景。
『个人、集团、城市,乃至于国家。单位越大,就要牺牲掉越多的无辜羔羊。光是从高处往下看,怎么可能看见底下的牺牲者流落的鲜血。既然看不见,就算有同理心又有何用?谁又会去注意鞋底辗过的东西所发出的惨叫呢?』
慧太郎一面聆听,脑中的思绪却不受控制。玛蒂娜现在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境,眺望地面上的景色呢?此刻玛蒂娜脸上浮现的笑容,更是让人感受到极端的反差。
看似一个将芸芸众生视为蝼蚁的恶魔,却又像是舍弃了不必要的表情,令微笑更显纯净无瑕的天使。
『我问你喔,慧太郎。人类真的会有得到救赎的一天吗?』
『………………』
『你能够肯定,人类真的是「值得拯救」的一种存在吗?』
慧太郎仍旧不明白,她为何要带自己来到这样的地方。
无论是这些问题背后真正的意图,或是打著审判名号的她,究竟想要从自己身上弄清楚什么,慧太郎连一点头绪也没有。但若单纯只是要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心中没有半分迷惘。
『──是的,总有一天一定会到来。』
『不假思索呢……「总有一天」明明不是这么正面积极的词汇呀。』
『因为我相信。』
『?』
『因为我相信「Harmas」的存在。』
慧太郎带著无比的信心如此断言。脑中立刻浮现亨丽的面貌,接著是尚、约瑟夫、班瓦和阿尔诺等等,在法国所邂逅的那一张张脸孔从脑海中掠过,一时间令他百感交集。
因为拙于言辞而产生冲突,伤害了彼此,其中有些人与自己和解了,也有些人无缘再见。
但慧太郎知道,他们都为了生存而拚尽全力,每个人都拥有痛彻心扉的过去,因而寻求「救赎」。正因为他知道,所以面对「有没有可能」的问题,他只有一个答案。
即使可能被当作软弱不堪,那也是自己付出鲜血代价后所得到的「绝对真理」。
『不过,「Harmas」这个词,只是我向亨丽现学现卖来的。』
『是希腊语吧。意思是「荒芜的土地」?』
『不对,这个词是「乐园」的意思喔。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让更多更多的人,都能朝著那个地方前进。』
玛蒂娜终于把目光投望自己身上了。
慧太郎望著那双微微睁大的眼眸,从中看见了自己面露微笑,不带一丝忧愁的身影。
『……乐园?让更多更多的人都……?』
『是啊。所以我认为,人类总有一天能够得到救──』
此时响起一道嘹亮的声音,打断了慧太郎的话。而他一开始甚至没发现,声音就来自于眼前的这名少女。
她笑了。
那个玛蒂娜,竟然笑了。
无拘无束地,仰著上身昂然大笑。
宛如仰天长啸,当中并没有半分揶揄,只是纯粹而直爽的笑声。
玛蒂娜此刻的大笑,打碎了过去自己对她的印象。并不是因愤怒而嘲讽世间,也不是因悲叹而怜悯世人,而是宛如小女孩般的笑法。
因为她的笑太过纯粹,看起来甚至有些凄凉。
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意外地让人生不起气来。只是,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
发疯似的一阵狂笑,旋即由盛转衰,一下子便结束了。大口喘著粗气的玛蒂娜,嘴角只剩下淡淡的笑痕。
她望著像是中了定身法的慧太郎好一会儿之后,像是气力放尽般。软绵绵地开了口:
『──是吗?真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梦想」呢。』
『咦?』
『你和亨丽埃塔梦想中的乐园,也曾是我所憧憬的目标呢。』
不知为何用了过去式述说的玛蒂娜,再度转身背向自己,就像是要把脸上的表情藏起来一样。接下来又改用法语说话:
「就到这边结束吧,慧太郎。不好意思,占用了你的时间。」
「啊,咦……所、所以要回去了吗?」
「嗯。不过,你自己先回旅馆吧。我还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不好吧,那我也陪你留在这里。难得来一趟──」
「慧太郎。」
她出声打断了自己。语气并不强烈,却感觉得到她的坚持。
最后,玛蒂娜带著彷佛下一秒就要一跃而下的口吻,如此作结:
「……拜托了。暂时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刚才,该不会是作了场白日梦吧?
顺从对方的要求,离开了南塔的慧太郎,一边在通道中走著,一边这样想。手里拿著玛蒂娜交给自己的香囊,看来是要自己用这个再骗警卫一次吧。
一个人漫步在圣母院的二楼,回忆先前的交谈。
那段前后不过数分钟,却充满谜团的对话。还有,玛蒂娜的那个反应。
令人如鲠在喉,始终挥之不去。而自己为何如此牵挂,却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正当自己频频歪头苦思,走到楼梯旁时──
「?」
忽然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道歌声。
穿过厚实的石墙之后,声音只剩下一点点而已,却极为鲜明,令人毛骨悚然。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唱的。纵使放眼全世界,也找不出几名拥有此等超绝演唱能力的人。
曲名不详。但听得出来,是一首哀伤的歌。
旋律雄壮,歌声明快。听起来有种进行曲的感觉。
但是却莫名地让人忍不住要流下泪来。恐怕是因为,演唱者在歌声中融入了想要与聆听者划清界线的心思,才会形成这样的效果。
不是以打动心灵为目的,而是为了使他人远离自己而唱的一首歌。
孤狼的战嚎声。
「……玛蒂娜。」
她为何要在这时候唱歌?而且偏偏挑了这样的一首歌。
搞不懂。当然不可能会懂。打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对方始终都是如此的神秘,而到了现在,这个名叫玛蒂娜的少女已然完全超出慧太郎所能理解的范畴。
即使如此,他还是有一个疑问。
从心底慢慢浮起一个疑问──
──是吗?真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梦想」呢。
──你和亨丽埃塔梦想中的乐园,也曾是我所憧憬的目标呢。
到了这一刻,慧太郎才冒出这个疑问。他忍不住想问:
那番话,不正像是与人诀别的话语吗?
○
就在秋津慧太郎离开现场,玛蒂娜一时心血来潮引吭高歌的数分钟后。
歌声冷不防地戛然而止,她缓缓转头望向一旁。
在圣母院南塔顶端,石墙的一处突起上,有只小虫不知何时停在了上头。这只小瓢虫究竟是从哪里飞来的呢?
玛蒂娜眯起双眼,静待片刻后才轻轻说道:
「……偷听?真是个不错的嗜好呀。」
『哦,被发现啦。』
结果竟然是瓢虫开口回答。不对,正确来说,是某人透过伪装成瓢虫外型的使魔──人工精灵,运用魔法进行心灵感应。对方大概也用了千里眼的术法吧。
疑似从远方遥控使魔的那个人,再一次地,让自己略带忧伤的声音直接在玛蒂娜脑中响起:
『哎呀,真是太好听了,真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好曲子呢。害我忍不住都听到入迷了。本来在这时候应该鼓鼓掌、吹吹口哨,还是喊个安可来表达我心中的感动……』
「不需要。更重要的是,你为何要监视我?」
既然这只使魔设有接收声音的功能,玛蒂娜索性直接开口回应。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冰冷。而这名男性术士理直气壮地回了句:『你明明心里有数嘛。』
『第一,你打从一开始就察觉到我的存在了吧?如果你真的不希望东窗事发,这时候开口也太晚了。你自己不也认为已经到了该做出决断的时候吗?』
「………………」
『不过嘛──原来如此,那位就是第四人啊。外表看起来的确是个「极为中性的人」呢。我也能理解雪兰和米哈伊尔为何会搞错性别了。』
「雪兰?米哈伊尔?」
『对啊。你们应该见过面吧?先前的确是没有把计画的详情转达给你啦,其实那两个人啊,昨天在巴黎大学遇见了第四人喔。因为学园的圣歌队这时候刚好在巴黎,所以我也想过会不会这么巧呢。嗯,看来多点准备还是有用呢。』
「……你还真敢讲啊。明明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怀疑我了,不是吗?」
『也是啦。不过啊,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可是打算一直替你们保密喔。毕竟,你的立场也是得到了「那位大人」的认可嘛。』
没错,自己被赋予了如此特殊的权限,或许可以用「组织当中公认的异类」来形容。自己所扮演的这个角色,受到允许可以按情况独断行动。
「换句话说,你还没向其他成员提过这件事喽?」
『没错。不过照这个情况看来,我已经不能当作没看到了。既然第四人也在巴黎,之后也有可能会对计画造成妨碍。毕竟,这次的作战绝对不容失败。』
也是呢,玛蒂娜心想。老实说,这个与约瑟夫交情最为深厚的男人,至今为止都默默放任自己擅自行动,已经很不可思议了。看来这次是真的瞒不下去了。
『那么,结果呢?你得到答案了吗?』
「…………是的。」
听到对方的追问,便点头表示肯定。自己已经彻底弄清楚答案了。
「第四人单纯只是一把『剑』。」
『嗯?』
「他只能算是一把武器,却不够格成为挥动武器的人。」
『哎呀,他口中的「乐园」,就那么让你反感吗?』
怎么会,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梦想呢。是一个值得期待的梦想,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取笑。
光是凭藉常识判断,就开口批评「只有小孩子才会作这种梦」的人,肯定没有经历过伤痛,不知道争取梦想成真有多么艰难。这种人恐怕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品尝过绝望、痛苦和恸哭之后,却仍然愿意伸手救助他人的人,有多么伟大。
所以玛蒂娜打从心底认同他﹑认同这样的梦想。
「……但是,还是不行呢。」
光是这样还不够。无论抱持著多么崇高的理想,秉持多么坚定的信念,拥有多么强大,足以实践理想的力量──还是不够,完全不够。光是这样,绝对不可能达成梦想。
「因为,他没有毁去现状的觉悟。即使明白牺牲的意义,他也无法将流血视为必要之恶,没办法为此疯狂到麻痹良知。每次手上沾染鲜血,他就得承受超出常人一倍的痛苦……这样的人,大概会在决定性的一步上走错路吧。」
『你的意思是?』
「没错,既然他只是一把剑,那就该托付给有资格掌剑的人才行。」
『──交给女王,就可以了吧?』
玛蒂娜踌躇了一下子。毕竟其实还有一个人也值得期待。
可是,不管怎么说都太晚了。区区一名少女,肯定无法承受「担当基石」的重责大任。因为她本来就不是与此事有所关联的人物。
也就是玛蒂娜的熟人──亨丽埃塔.法布尔。
「当然。除了女王……除了那孩子之外,你觉得还有其他人可以胜任吗?」
『这样啊,那就决定喽。哎呀,这可是帮了个大忙呢。身为「咏唱者」的你也表示赞同,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啊。』
咏唱者。被对方如此称呼的玛蒂娜,从塔顶又往下望了一眼。
那名雌雄莫辨的男孩应该听见自己刚才所唱的歌了吧。只见他踏著惶惶不安的脚步,从圣母院前的广场离去。刚才用自己的方式,以歌声表达划清界线的意思,看来对方也听懂了,真是太好了呢。
「……没错,这样就好。不可以回头。」
玛蒂娜轻轻说著,抬头眺望天空。再过两三个小时,圣歌队就要上台演出了。搭上那名贵族──阿尔蒂尔.里格瓦尔派遣到旅馆接送的马车,前往位于某处的豪宅之后,就要履行演唱者的职责了。而届时自己也会在同一个舞台上参与演出。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远征公演之旅的第五天。预定留在巴黎的时间,还剩下两天。
无论如何,那两天的行程都将化为泡影。无论结果是哭是笑,圣凯萨琳学园圣歌队在巴黎大放异彩的表现,今晚将是最后一次。因此,一直等到那名黑发少年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以后,玛蒂娜也自然而然地做出最后的决断。
她毫不犹豫地说出背叛的话语。
说出开启终结的话语。
「──我就将我所知道的第四人──秋津慧太郎的情报,统统告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