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章 面对无法阻止的分歧竭力嘶吼

巴黎西方,过了塞纳河之后。

距离市郊占地宽广的布洛涅森林不远,就是阿尔蒂尔.里格瓦尔的宅邸所在之处。位在奢华建筑随处可见的帕西区中心地带。

根据亨丽事前告诉自己的情报,帕西区是一个高级住宅区,有许多资产阶级定居于此,而据说他们所要参加的宴会,规模也相当可观,所以慧太郎也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肯定会见到一座规格非凡的豪宅。

但是,自己的想像实在太贫乏了。

他完全不知道,真正的有钱人究竟是何等存在。

时间来到傍晚,坐在特地到旅馆接送的蒸汽巴士上头,慧太郎和圣歌队的成员们眼中所见的壮阔景象,完全打破了他们心中对于私人宅邸的印象。

城堡。

只能这样形容了。

不管是高耸入云的宅邸主体、宽阔到似乎能举办魔女扫帚竞赛的庭院,以及四处林立的分栋数量及豪奢的程度,绝非一般的豪宅所能比拟。整座宅邸宛如一项巨型的艺术品,甚至让人怀疑,将其称之为私人住宅是否妥当。

想当然耳,除了外观壮丽,内部装潢也十分惊人。据说是商请了著名建筑师参考哥德样式来设计,而且大胆地融入了屋主自身的独特想法,宅邸内的各项用品设备以及诸多美术品,不但格调高雅,也形成一种强烈的风格。打个比方来说,就像是身处于玛丽.安东尼的珠宝箱之中。突然间和一大堆金银珠宝摆在一起,任谁都会被闪到头昏眼花吧。

而让人感受最为深刻的就是宴会的会场了。

在里格瓦尔的盛情款待下,大家换上了他替圣歌队所准备的晚礼服──不但款式一致,而且看起来贵得不像话──之后,圣歌队一行人在受宠若惊之下被带往的场所,简直像是个天大的玩笑,那竟是一座「剧场」。

再强调一次,那是一座剧场。

在私人宅邸之中,为什么会出现一座剧场呢?

挑高四层楼,宽阔无比的圆形大厅。厅内摆著井然有序的桌椅,中央则是一座沐浴在水晶吊灯下的舞台。而环绕在大厅周围的回廊,似乎也是「宴会会场的一部分」,里头摆满了自助餐桌,一道道刚出炉的料理,正络绎不绝地送到桌上。这副充满感官刺激的光景,让人光是站在一旁看著,就觉得五感快要忙不过来了。

这时候,慧太郎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部僵硬了。对方摆出的阵仗,让他深切体认到「我们居住的世界有何不同」。

圣歌队的同学们反应也和自己差不多。或许是想到待会儿自己就要在这里献唱吧,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陶醉,又有些畏惧。而蔻依也许是感受到未婚夫的实力有多么雄厚,表情变得十分复杂,眼神也益发险恶起来。

而反应最激烈的人就是亨丽了。不,那已经不能称为激烈,而是令人胆寒。

由于老家经济并不宽裕,很早就开始分担家计,恨不得把每分钱都用在刀口上的她,早在宅邸大门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开始,双眸便泛起了杀气,不但心情越来越差,嘴里还嘀咕个不停。最后当他们来到大厅时,甚至可以看到她一面微笑一面说著「真是宽广啊,很适合拿来办营火晚会呢」还有「啊,好大的天窗喔,应该开个几枪通风才对」或是「地震、地震♪」这种吓死人的话。「里格瓦尔先生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她的无礼之举吧!」慧太郎在心中拚命地向那名青年企业家祈求。

不知不觉,其他宾客也接连出现在会场中,而圣歌队此行最重要的一场演出也即将登场了。

在主办人里格瓦尔致词后,以歌声拉开宴会的序幕,便是今晚受邀来此的圣凯萨琳学园圣歌队所负责的工作。

从结果来说──嗯,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吧。

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失误,也充分发挥练习的成果,却也没有成功到令人眼睛为之一亮。大概是因为大家都被绚烂的会场氛围震慑住了吧。和两天前在皮勒耶音乐厅那场超水准演出比较起来,的确有些相形见绌。

即使如此,里格瓦尔似乎已经相当满足了,而身穿华服的宾客们──根据事后得知的消息,在场人数接近两千人──也报以热烈的掌声与赞誉。

之后,接替完成工作的圣歌队登台的著名乐团,在舞台上奏起悠扬的音乐,而从压力中得到解放的女学生们,也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以一介受邀宾客的身分,开始享受这场难得的宴会。

不过──

「咦?亨丽她们跑到哪儿去了……?」

才和大家一起参与宴会没多久,慧太郎就迷失在人群中了。

无意间和大家走散了。明明刚才自己和亨丽、蔻依及玛蒂娜这三名好友,还在一起大快朵颐,但不知何时她们全都消失在视野当中了。环顾四周,完全没看到任何熟人,就连其他的圣歌队成员或教师也是。

毕竟现场人数实在太多了,而且场地又是如此宽广。要是和同伴走散了,就很难在茫茫人海中再次找到对方。

而这时他唯一看见的熟人就是米蕾优修女,但是──

「喔呵呵~这个好好吃喔~啊,那边的炖煮料理也让人食指大动呢~讨厌啦~再这样下去~老师会变胖呢~不过管他的~」

当慧太郎听见这慵懒的欢呼声时,就决定放弃找这个人帮忙了。

接下来他又在会场中边走边找,可是没有遇见任何熟人,而且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成为许多宾客的注目焦点,频频被人拦下攀谈。

「呵呵,这位小姐是日本人吧?身穿男装虽然有些古怪,不过却相当适合你呢。」

「哎呀,真是一位英姿焕发的小姐呀。能不能问一下你的名字呢?」

「哈啰,那位小姐!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起坐坐?」

「莫非你是日本人?喔,若是如此,务必要请你赐教啊。前阵子,我从古董商那里买了一尊伊万里的壶,但是到现在还是担心自己有没有花了冤枉钱啊……」

「这位迷人的男装丽人。不知我能否有这个荣幸,邀你共舞一曲?」

诸如此类。看来自己的容貌果然还是太引人注目了,来找自己搭讪的人多到不可思议。而光是要一一慎重婉拒,就是件苦差事。

「……选择穿男装,还是不太恰当的样子呢。」

毫无疑问地,这身打扮不但低调不起来,反而让自己更加显眼了。起因来自于亨丽随口的一句话。单纯只是想恶作剧呢,还是想看看慧太郎窘迫的反应呢?亨丽在更衣室向里格瓦尔介绍慧太郎时,冷不防地说出「这孩子的兴趣是女扮男装喔」,而更教人意外的是,对方竟然回了句「真有趣啊!」。结果只有自己拿到了一套绅士服。

基于方便行动的理由,慧太郎一开始也表示同意。但是经历了一连串的注目礼之后,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可能是一项错误的决定。

此外,自己的背上依旧背著装有无垢娘矩安的刀袋。因为他主动询问里格瓦尔,希望能够刀不离身,而对方也同意了,不过──总觉得像今天这样的状况,似乎应该暂时把刀寄在别处才好。

「算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太迟了……」

「没错没错,既然木已成舟,就别后悔了。不如好好享受一下吧。」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开朗的声音。看来是因为对方混在人群中慢慢靠近的缘故,所以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到。回头一看,果然就是那个善于作弄慧太郎,令人头疼不已的友人。

「──你很开心的样子嘛,亨丽。不过真亏你找得到我耶。」

「哼哼,我是一路追著其他人的叹息声找过来的呀。好多人都在说『虽然她不近人情,但这也是吸引人的地方啊』。你居然毫不留情地把那群死有钱人的邀请统统回绝了,满厉害的嘛,慧太郎。」

过奖了,慧太郎苦笑著回答,同时重新打量起身穿晚礼服的亨丽。

兴许是为了配合她们身为学生的身分,所以设计上便没有过分讲究华美,却仍旧透出高贵气息,确实是一套十分出色的礼服。而穿上这件礼服的她,看起来似乎比平时多了几分成熟。拜此之赐,慧太郎的心律不整,今晚也像祭典一样热闹。

亨丽一手拿著红酒杯,一手端著盛有料理的餐盘。杯中还有一半的酒,但是看她双颊微微泛红的模样,想必这并不是她的第一杯。虽然常听到「法国人把红酒当水喝」这样的说法,但是亨丽这样真的不要紧吗?

「啊,你在喝什么?这不是葡萄汁吗?」

「当然。葡萄汁怎么了吗?」

「真是的,你多少也喝点酒嘛,喝酒!红酒!参加宴会却没喝酒,太奇怪了!」

「你明明知道吧?我酒量很差,光是一杯红酒就会醉倒了。」

「那你有吃到什么好吃的吗?」

「我觉得那边的法式酱糜和杂香肠,很合我的口味。」

「我喜欢这个──橙汁鸭胸。你要不要来一口?」

亨丽在向自己推荐盘中料理的同时,还不忘喝光手中的红酒,又从经过身旁的侍者手上拿了杯新的。令人惊讶的是,身穿女仆服的女服务生,其实是个自动人偶。除了表情略微冰冷之外,动作非常流畅,完全不输给真正的人类。

会场中另外还有许多身著女仆装束的侍者,其中近半数都是机械人偶。每一具都是最新款式,又是一项令人摇头的实力展现。

「不过,真的让我很惊讶耶。先前只知道他是学园的出资者之一,但看来并不是个半吊子的暴发户呢。因为你看那些来宾,随便抓一个出来都是名声响亮的人物呢。」

「哦,是这样啊?」

虽然亨丽说现场有许多名声响亮的人物,可惜的是,慧太郎一个也不认识。

「是啊。」亨丽耐心地点点头,伸手指著围绕大厅的回廊二楼说:

「你看那边。那位是诗人热拉尔.德.内瓦尔,他可是法国浪漫主义的领头者喔。还有,正在和他交谈的两人之一,大概就是泰奥菲尔.哥提耶。这位还只是新锐的创作者而已……原来如此,有传闻说这两人出于同一所学校,看来是真的呢。而另一位则是作曲家埃克托.白辽士,又是一位响当当的大人物呢──……咦?咦!等、等一下!现在那个正在走向白辽士的人!」

「?嗯,我也有看到。有个人踏著小碎步走了过去。」

「那不是萧邦吗!」

打从认识以来,曾经听见她发出这么癫狂的声音过吗?看著亨丽如此失常的反应,对方应该是个相当不简单的人物。慧太郎用手抚著下巴,沉吟了一下说道:

「……那是谁?总觉得看起来不怎么起眼。」

「不要逼我揍你喔!那是萧邦,萧邦耶!弗雷德里克.法兰索瓦.萧邦!人称『钢琴诗人』!天才中的天才!就算孤陋寡闻也要有个限度吧!」

「可、可是,就算你这么说我也……」

突如其来的一顿数落让慧太郎支支吾吾起来,但亨丽却像完全没听到一样,接著甚至双手抱头,当场哀号起来:

「啊啊啊啊……真是让人不敢相信!我竟然在萧邦的面前,把管风琴弹得那么差劲!我好想去找他签名喔,可是这样我怎么敢去呢!」

「达尔文先生之前送我一张签名,我把那个送给你,不要难过了。」

「我才不要!谁要那个变态的签名啊!就算给我,我也只会马上拿去当掉!」

真是太狠心了。话虽如此,正如亨丽所言,既然有这么多知名人士出席这场宴会,阿尔蒂尔.里格瓦尔恐怕不只是个普通的资产家。

「……蔻依的未婚夫吗?」

轻轻念出口之后,感觉情绪有些复杂,难以言喻。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情绪,自己也搞不清楚。

因为那是她的双亲独断决定的婚约对象,所以自己才难以接受吗?还是说,因为今天早上看见了蔻依魂不守舍的模样,所以心中郁结不顺吗?或者,还有其他的原因?

总之,自己的心情不怎么愉快就是了。

刚才虽然只是短短交谈几句,明明让他对里格瓦尔产生不错的印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他和蔻依的关系,眉头就会自然而然皱了起来。

没错,仔细想想,自从早上那番谈话之后,慧太郎就没有和蔻依好好谈过了。

虽然中间聊过几句话,但双方都有意识地避重就轻,内容也流于表面。老实说,慧太郎自己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才好。

而这一点,也适用于玛蒂娜身上。

玛蒂娜的一举一动和平时没有两样,反观慧太郎,大概是受到在圣母院那番谈话的影响,他现在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她。

刚才蔻依和玛蒂娜还在身边的时候,常常会聊著聊著就冷场了,甚至严重到每次都要靠亨丽出来救场的程度。

而完全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的亨丽,也显得十分疑惑。

这时候,好不容易从懊悔当中解脱的她,突然提起这方面的话题:

「喂,我问你喔。虽然我知道你从今天早上开始跟蔻依之间就有点尴尬啦,不过你跟玛蒂娜之间是不是也发生了什么事?白天的时候,好像有看到你们一起出门。」

「呃,这个……要说有也是有啦,要说没有,好像也没有……」

亨丽带著质疑的目光望著自己。但是,就算会受到怀疑,自己也说不出其他答案了。

「──感觉上,不像是在敷衍我的样子。所以,你自己也搞不清楚吗?」

「嗯,完全没有头绪。她问了我一些问题,我就把心中的想法讲出来,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自从听了玛蒂娜唱的那首歌以后,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便挥之不去。没有办法当成错觉一笑置之,有种近似于焦躁的东西,不停地在胸中熊熊燃烧。不过慧太郎也心知肚明,就算直接询问本人,她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正面回应。

她总是这样。玛蒂娜总是不让别人知道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无论是慧太郎自己也好,蔻依也好,总觉得在这个小圈子里,大家还是对彼此有所隐瞒。不过,并不是因为秘密随著时间越来越多的关系,而是各自藏在心底的那些秘密,随著彼此关系的进展而浮出水面。感觉上,也是一种想要更加了解对方的欲求表现。

「真是的,拜托你们不要把气氛搞得那么凝重好吗?光是〈烈日幻雾〉就让人头痛到不行了。我希望至少在跟自己人相处的时候,不要有那么多的束缚。」

「……说得也是,对不起。我也觉得对你有些不好意思。」

亨丽双手抱胸,静静地凝视著这边好一会儿,随后又宽容地叹了口气说:

「唉,真拿你没办法……好啦,蔻依那边由我想办法处理。但是相对的,你要去找玛蒂娜好好谈一谈,把问题彻底解决喔。」

「?你说蔻依那边由你想办法,你究竟打算怎么做啊?」

「谁知道呢?嗯,好一点的话就是吵一架吧,坏一点就是打一架喽。」

我会好好痛扁她一顿──亨丽说出的话让人捏一把冷汗。慧太郎自然也慌了起来。

「等、等一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也没有别的办法啦。那家伙的烦恼,在我看来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嘛。虽然说蔻依肯定有自己为难的地方,不过像是贵族的想法啊、喜欢的人是哪种类型什么的,我个人完全无法理解。既然无法理解,那就只能拋开一切的小手段,从正面进攻了吧?……嗯,这就是所谓的送盐予敌,我还真是个大好人呢。」

送盐予敌?喔,是关于胸部方面的竞争吗?不过究竟哪一方是胜利者,想必已经很清楚了。

「所以呢,你现在只要专心思考玛蒂娜的事情就好。那孩子话不多,所以外人很难了解她,可是她有时候还满亲近你的,所以我想,要是你去找她好好谈一谈,她也会愿意向你坦白吧。」

「……是这样吗?」

「当然喽。你要相信姊姊说的话。」

姊姊──听到这个词,慧太郎不禁笑了起来。

「亨丽你啊,与其说是『我的』姊姊,反倒更像是『大家的』姊姊呢。」

古道热肠的亨丽,总是给人这样的感觉。到最后,每一个朋友都成了她要操心的对象。

亨丽闻言微微睁大眼睛,接著双颊泛红起来,鼓著脸说:

「我说你啊,怎么可以老是安于弟弟的立场向我撒娇呢?偶尔也要表现出更有男子气概的一面才行呀。」

「咦?可、可是……虽然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但是怎么样才叫做更有男子气概啊?」

「这个嘛。比方说──」

亨丽忽然将手伸了出来。慧太郎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动作代表什么意义。可是正因为他明白,才会浑身微微冒起冷汗。

「…………你在开玩笑吧?」

「嗯?你是怎样?就这么不喜欢当我的护花使者吗?」

「没、没有啦。我是不介意当你的护花使者,可是……」

他越讲越含糊,同时偷偷瞄著大厅中央。那里有许多男女,正配合著乐团演奏的音乐翩翩起舞。亨丽的言下之意,就是想要加入那些跳舞者的行列吧。

「我、我从来没跳过舞耶!」

「没关系啦,这种舞我也没跳过几次。不过康康舞我倒是跳得不错喔。」

「在这种社交场合跳康康舞太奇怪了……不对啦,这不是重点!就算我愿意下场跳舞,也只会丑态百出喔,而且搞不好会踩到你的脚!」

「那也没关系。就算你踩到,我也不会生气喔。因为我马上就会踩回去。」

「这哪叫不会生气啊!」

亨丽咯咯笑了起来。用一种偶尔会见到的,极为优雅的笑法。

「那就当作你答应喽。」

「?」

但是这个表情转瞬即逝。随后她脸上所浮现的恶童般笑容,才是亨丽埃塔.法布尔真正的本性。慧太郎按著心跳加速的胸膛,深有感触。

「──就让我们痛痛快快地互踩脚丫子,把周围那些装模作样的家伙统统拖下水吧!啊哈哈,他们肯定会吓坏吧?」

「你、你这个人实在是……!」

实在是个令人困扰的小姐啊。真的困扰到了极点呢。

而更让人困扰的是,慧太郎完全拿她没辙,而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他也阻止不了对方了。

「……可恶,我知道了啦!等著看吧,你这个性格扭曲的小姐!我会好好扮演护花使者的角色,绅士到让你痛哭流涕!」

「很棒很棒♪我很期待喔,慧、太、郎、先、生?」

慧太郎牵起爱虫女孩的手,怀著跳下悬崖的觉悟,走向大厅的正中央。

和慧她们走散了一小段时间之后,独自一人漫步在二楼回廊的蔻依,忽然听见楼下一阵骚动,让她不禁挑了挑眉头。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又有什么新奇的表演吗?

她抱著疑问走到护栏旁往下一望,才发现在一楼的大厅中,有一对不同凡响的男女,成为全场注目的焦点。不是别人,正是蔻依所熟识的两名友人。

「……慧。还有,亨丽埃塔……」

真是让人看不下去。不,这里说的是──那两人的舞姿。

蔻依还住在老家时,为了履行贵族的职责,经常得在社交圈中露面,所以自然必须精通上流阶层的礼仪,而跳舞也是她的必修课程之一。从她的眼光来评断,慧与亨丽埃塔根本不是在跳舞,只是在胡闹而已。

慧看起来对跳舞完全一窍不通,然而亨丽的舞蹈造诣也没有高到能够引导舞伴的程度。由于两人各跳各的,难免会有碰撞,只见两人嘴上吵个不停,脚下也互相踩来踩去,根本是一团混乱。

「……可是,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不可思议的是,两人的默契却浑然一体,比在场的每一对搭档跳得更加生动。

蔻依不自觉地开始羡慕起这样的两人。

真好啊,她心中不禁涌起如此直率的感想。

还有,为什么不是自己呢?

因为,看到慧与亨丽埃塔那样的表现,任谁都会认为她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吧。

现在整个会场当中的人,肯定都有这样的感触吧。因为虽然看见有些人哑口无言,有些人出声鼓噪,却没见到任何人轻蔑失笑,或是大声痛斥。

真好啊。看起来真是开心。真是一对完美的情侣档呢。

心中涌起这般难以掩饰的感想之际,同时也产生了难以忍受的心痛。蔻依不由得紧咬下唇──唉唉,怎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此刻待在慧身旁的人,不是我呢?」

恍惚间,自己甚至说出这样懦弱的话来。

而就在此时──

自己不经意地与亨丽埃塔四目相交。

一面跳著舞,一面隔著慧的肩膀抬头望了过来的她,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似乎忘却了外界的一切,神情变得极为认真。而在这一刻,蔻依觉得自己最丢人的一面,竟然被最不想被看见的人看见了,羞愧到甚至想要一死了之。

可是,接下来亨丽埃塔脸上所浮现的表情,却完全超出她的预料。

「……」

她一改方才的认真严肃,脸上泛起一抹坏笑,眼角也露出带有挑衅意味的笑意。

她的意思很明显──我不会看轻你,也不会同情你,更不会玩什么廉价的友情游戏,对你用上俗套的激将法。但是,自己主动停下脚步认输的家伙,就只能落在后头看著我的背影乾瞪眼喽。

──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著吧,丧家之犬蔻依。我跟慧太郎就是这么亲密喔!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你能够介入的空间呢。唉,真是遗憾啊。节哀顺变喔。不对,应该是说,真是让人失望呀?总之呢,这就是我和你之间的差距。

──……不过嘛,要是被我这么两三句话就吓到打退堂鼓的话,去找那个不怎么喜欢的未婚夫共度一生,搞不好才是最适合你的归宿呢。那就祝你们百年好合喽~

蔻依觉得她耳边的确听见了亨丽的声音。

亨丽一个转身,就再也没有看向这边了。彷佛刻意朝自己炫耀一般,只是专心地与慧跳著舞。迟了半晌以后,蔻依不自觉地发出了笑声。

「呵、呵呵呵……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

宛如从地狱复活的撒旦那般,极为痛快的一阵大笑。

「……真不愧是亨丽埃塔。嗯,真不愧是本校的问题儿童呢。」

真的很懂得如何挑起别人的怒火呢。过去蔻依也曾经被那种「我早已看穿一切了哟?」的眼神激怒过好几次。虽然最近两人偃旗息鼓了,但是自己与亨丽埃塔的关系,本来不就是这个样子才对吗?

打退堂鼓?受到这种挑衅,有谁会打退堂鼓呢!

「等著看吧,亨丽埃塔……!」

可敬的宿敌。如此称呼她也不为过吧。

自己终于察觉到了。

现在才真正地察觉到。明明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自己便一直想要待在慧的身边,而自已也同样强烈地希望不被亨丽埃塔拋在后头。希望能与那两人站在对等的地位。希望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想法,不愿意就此认输。

堂堂正正战胜敌人,是骑士的铁则,无所畏惧地与情敌正面交锋,才是少女的正义。

看来,无论是剑、女人,或是朋友,自己都无法舍弃呢。

这是何等任性的想法啊。就连自己也被自己思考出来的结论稍微吓到了呢。如果对象不是慧和亨丽埃塔的话,自己肯定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吧。

即使这是一条可能危及家族存续的道路,但是在心中怀抱的这份心意没有决出胜负之前,自己的心中无法容下其他人。

就算慧不是男性,大概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自己的这份心意已经恣意奔放了。这都多亏了亨丽埃塔。所以──

「喔,原来你在这里啊!蔻依小姐!」

声音是从非常近的地方传来。转头往声源的方向一看,有一名精悍的青年沐浴在众人的目光中,从回廊朝这里走了过来。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阿尔蒂尔.里格瓦尔。

蔻依心里明白,该来的时刻终于来了,于是她也大大方方与他正面相对。因为自己已经找出答案了,即使那是个可能为许多人带来不幸的答案。

「里格瓦尔先生,你来得正好。我也正巧要去找你呢。」

「哎呀,这可真是荣幸。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的。有些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听见蔻依以坚定的语气立即回答后,里格瓦尔沉默了片刻。

乐曲结束了。旋即响起盛大的掌声。不知从何处响起了轻佻的口哨声,甚至还能听见有人喊著「两位跳得真是好啊!」,不停起哄,照这样看来,应该是送给慧和亨丽埃塔的欢呼吧。蔻依的脑中也浮现出那两人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后逃之夭夭的模样。

从刚才到现在,蔻依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里格瓦尔身上。

「……看来会是个我不太喜欢的话题吧。」

里格瓦尔似乎猜到了蔻依想谈些什么,说完之后便叹了口气。蔻依只是默默地点头。

接著,他慢慢走到蔻依身旁,靠著护栏低头望向一楼。那张宛如贵妇般的秀丽面容,似乎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哀愁。

「希望你能够原谅,只能采用如此卑劣言词的我──」

「?」

「那么,事关你我两家前景的责任,你打算如何承担呢?」

蔻依忍不住别开视线。明明早有觉悟会被指责到这一点。

「我应该告诉过你。我们之间的婚约,受到罗休杰克朗与里格瓦尔两家许多人的期待。你觉得违背家族的期待,是一种正确的选择吗?」

「……里格瓦尔先生,你不是说过希望能得到我的心吗?」

「嗯,没错。正因如此,我才会不惜颜面也要拿家族的未来当作盾牌,消磨掉你的决心。说来确实相当难堪,但是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能夺取你的芳心了。」

对方的心意就是认真到这样的地步。如此认真看待这样的自己,这样任性的女人。

心好痛。自己无情地践踏了这份诚意,真的打从心底感到愧疚。

但即使如此,自己的决心也不容动摇。既然已经选择了任性妄为的道路,至少要将这份决心贯彻到最后才行。否则,自己今后哪有脸再去面对其他人。

「抱歉,里格瓦尔先生。我早已心有所属了。」

蔻依说的十分明白。只为了毁去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毁去他所依靠的些微希望。

两人之间陷入无比沉重的静默。里格瓦尔默默地持续望著楼下。

过了一秒钟,还是一分钟,或是更久呢?感觉上过了十分漫长的时间。

「……真是拿你没办法啊。」

随后,响起短短的一句话。

「我好歹也是一个受到诸多女性追求的男士,但是苦苦追求我唯一爱上的女性,却落得被甩的下场……唉,世事果然无法尽如人意。」

他的语气中并没有责难,只是明明白白地将事情划下句点。言谈间感受得到他的悲伤,以及洒脱的态度。

「真的非常对不起。」

蔻依再次致歉。因为除了道歉,她什么也做不到。

「别这样。同情败者的话,可能会造成反效果喔!我的心情只会变得更凄惨呢。蔻依小姐,请你务必要果决一点喔。」

「可、可是……」

「还有啊,其实我多少也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里格瓦尔转身面向蔻依。但他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蔻依脑中浮起问号。

「因为耿直而容易受伤,有时却又爱强出头。虽然身上汇集了各种长处和短处,却总是不计较自身得失,因此意外地颇有人望。没错,若非如此……」

「?那个,里格瓦尔先生……?」

「哈哈,别这么困惑嘛,其实很简单。蔻依,你和那个人非常相似。」

相似?到底是像谁?在她把疑问说出口之前,里格瓦尔便说出了答案。

不知为何,只见他在这个瞬间──脸上浮起了令人胆寒的微笑。

「我说的那个人,当然就是亨利.德.拉.罗休杰克朗喽。」

「…………………………什么?」

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那是祖父的全名。多年以前篆刻在墓碑上的那个名字。

远在自己出生之前便已死去,使罗休杰克朗家背负恶名的元凶。

过去同时做出正确及错误的选择,也是间接影响了蔻依人生态度的人。不对,应该算是半强制性地被决定了吧。所以蔻依尊敬他,却也在心中的某处怀有憎恨。

但是,蔻依早就不知对自己说了多少次。祖父已经不在人世了,早在近半个世纪之前便撒手人寰。

可是他却说很相似?

自己和祖父?

他为何能够如此笃定地这么说呢?今年才刚满三十的里格瓦尔,怎么能用好像与祖父相当熟识的语气,说出那样的话呢?这不是很奇怪吗?

「你、你怎么……」

她从极度的混乱中稍稍回神,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来。

里格瓦尔又露出微笑,轻轻歪著头好像在问「怎么啦?」。

就在这瞬间,「砰!」地凭空响起一声。

蔻依先是一阵茫然,接著又在半义务性的责任感驱使下,将目光投向声音来源的大厅一楼。有个人站在舞台上,逼著乐团成员往后退,那个人手里拿著一个小铁块,前端对准这个方向。

「???」

一时间摸不著头绪,彷佛一切事物都在不知不觉中拋下了自己,继续前进的感觉。最近总是遇上一些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即使如此,蔻依仍然在某种使命感的催促下,再次将目光移向伫立于一旁的里格瓦尔身上。

他的脸上依旧带著淡淡的微笑。

即使胸口缓缓晕开一片红渍,但始终保持著微笑。

出了个大丑,而且脚好痛。

明明是亨丽主动提议,事后却觉得这项举动十分愚蠢,于是她就把过错都推到自己身上。稍微反驳一两句还得挨上一顿拳头。真是有理也说不清。

不过,感觉很开心。

途中看到其他宾客呆滞的神情,其中还夹杂著些许称羡的眼神。

最后甚至得到了掌声肯定。想到这里,嘴角便不自觉地上扬。亨丽大概也有相同的感受吧。虽然一脸正经,却看得出嘴角在微微颤抖。

在各种意义上,这都算是一项贵重的体验吧。想必会成为人生中一道美妙的回忆。

不过,也正因如此──

「晚安。两位好久不见。」

慧太郎和亨丽逃到没什么人的角落后,突然从旁边响起一道声音。慧太郎认出对方是谁后,难得的好心情也跟著化为乌有。

飘飘然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反射性地绷紧全身肌肉。

「是、是你?」

亨丽惊愕大喊。四名疑似护卫的男子,将她的大叫当成试图攻击的表现,正要走上前来。但是受到保护的对象却抬起手,制止了他们。

「哎呀,真是一场有趣的表演呢。明明只是单纯的交际舞,却被你们跳出惊险万分的感觉,让我也跟著雀跃起来了。你们搞不好很有表演的天赋呢。」

这个喋喋不休的男人,身材颇为丰腴,打扮十分华丽,甚至挂上了一大堆闪闪发光的饰品。那张瓜子脸显得十分柔和,彷佛没有其他表情一样,但是态度实在平和过头了,反而显得有些可疑。最重要的是,慧太郎和亨丽深知此人是何方神圣。

「……梯也尔首相。」

慧太郎叫出对方的名讳。叫出那个自从三个月前曾在伊苏见过面,贵为法兰西王国首相的名讳。随后,对方晃著突出的肚腩随口回道:

「没错。正是被世人批为毫无威严可言,两位也早已熟知的阿道夫.梯也尔。」

「不、不要装傻!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真是奇怪的问题啊。既然收到了邀请,自然应该出席,这可是绅士的礼仪。」

不过是一场私人主办的宴会,竟然能够邀请到首相?不,的确有可能。毕竟从亨丽刚才说的那些话来判断,应邀前来的宾客几乎都是举足轻重的名流。

「话说,只不过是与我不期而遇,你们竟然会这么吃惊,真是让我有些意外啊。法布尔小姐,以及……秋津先生?」

「连、连我们的名字也……!」

「当然。在伊苏的时候,都让我掌握了那么多的情报,难道你们以为自己的身分还瞒得住吗?你们应该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不是吗?」

慧太郎的喉咙就像被卡住了一样。因为亨丽早就和自己说过,自己的身分有可能会曝光。

「……你有什么目的?是来抓我们的吗?」

「抓你们?嗯,这个提议还不错。能够一次逮到勒克莱尔号沉没事件的犯人,以及前程似锦的准军队魔法师,真是不错。虽然这提议不错……但这么做就一点乐趣也没有了。」

没有乐趣?听到这句回问,梯也尔只是耸耸肩,悠然自得地说了下去:

「嗯,其实我刚刚才抵达会场呢。本来还一直在烦恼该怎么向里格瓦尔先生致歉才好,不过,幸好没有错过这场戏剧性的转折啊。」

「等一下!你所谓的戏剧性……」

「那可是今晚的重头戏啊,马上就要开始了。所以呢,虽然我们都想找彼此谈一谈,还是暂且往后延吧。总之,要是把注意力放在次要的事情上,搞不好会受重伤喔。」

梯也尔说完之后,便伸手指了指两人的背后。

回头一看,他所指的方向是慧太郎和亨丽刚刚才离开的大厅中央。只见乐团成员正准备演奏下一首乐曲,却突然有一名宾客冲上舞台,从怀中掏出某种物体。

是短铳。

仰起的枪口对准了半空中。

「这……!」

慧太郎终究来不及阻止。就在下个瞬间,短铳爆出枪口焰,传出一声平淡无奇的枪响。慧太郎立刻顺著弹道望向二楼,看见蔻依呆呆站在回廊上。

这一刻,慧太郎浑身寒毛都要炸起来了。但他随即发现枪击目标另有其人。因为他看见待在蔻依身旁,站在护栏附近的阿尔蒂尔.里格瓦尔,胸口缓缓染成鲜红色。

遭到枪击的里格瓦尔身子一晃,就这么翻过护栏摔落到一楼。落地时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可怕声响。「啊……」不知是哪名看傻眼的宾客,发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低呼。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半点动静。惨剧来得太过突然,根本来不及反应。

但就在片刻之后,一道宏亮的声音在大厅中响起。出声的人正是那个开枪行凶的宾客,不对,或许称之为伪装成宾客的刺客比较适合吧。那名男子站在舞台上,高声宣扬自己的主张:

「知道后果了吧,你这个叛徒!这便是正义的铁锤!用来制裁你这个勾结〈烈日幻雾〉,谋杀路易.拿破仑的叛徒!」

「……!」

里格瓦尔先生与〈烈日幻雾〉有所勾结?

虽然不知道路易.拿破仑是何方神圣,但从姓名来推断,大概是拿破仑.波拿巴的族人吧。那么,为了复仇而开枪的那名男子也是──

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闲工夫慢慢思考这个问题了。

因为,随后会场四处都开始传出枪响。看来还有其他歹徒像射杀里格瓦尔的男子一样,伪装成宾客混入宴会之中。他们亮出预藏的枪械,一齐对空鸣枪向众人显示自己的存在。

「我等乃是继承拿破仑皇帝遗志的追随者!」「此时此刻便是大革命的第一步!」「为了复辟帝政!为了让法兰西帝国再次称霸欧洲!」「聚集在会场中的奥尔良走狗们!擦亮你们的眼睛!彻底颤抖吧!」「正义是属于我们的!」

这群男子高呼口号的吼声,似乎成了展开行动的讯号,随即又有一批持枪歹徒出现在通道上,还看见一些歹徒踹破窗户闯入室内。

怎么可能!警卫到底在干什么!慧太郎在心中吶喊。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场中的宾客也终于回过神来,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以一名女性刺耳的尖叫为契机,恐慌的情绪在一瞬间感染了所有人,开始争先恐后地往外逃窜。而这时候仍然不断响起枪声。看来波拿巴一族──此时他们的身分已经无庸置疑──预定下手的目标,除了里格瓦尔以外,还包含了某些出席宴会的宾客。

但现场大批人群四处逃窜,若要射杀目标,肯定会伤及无辜。

但是这些人明知道后果,却刻意现身向群众大肆示威,可见他们本来就打算滥杀无辜了。慧太郎想到此处,不禁怒发冲冠。

「喂,找到了!梯也尔就在那里!」

「绝对不能让那个混帐溜走!我等必须藉此彰显初代皇帝的权威!」

口中喊这这些话语,一群袭击者持枪冲了过来。

慧太郎无可奈何地从刀袋中取出无垢娘矩安,亨丽也从裙子里抽出一把短铳,而面临生命危险的梯也尔躲在他们两人身后,露出胆怯的模样。

「啊,真是太可怕了。我这条誓言奉献给祖国的高贵生命,难道就要葬送在这些贱民手里吗?嗯,这果然教人无法接受吧。」

「你这家伙……!」

亨丽面露不耐,回头看著梯也尔。慧太郎则是死死盯著敌人,头也不回地发出质问:

「……梯也尔首相,这是你策划的计谋吗?」

「怎么会呢,难道我会找人来谋害自己吗?我也是受害者啊。」

「你以为我们会相信吗!」

也是啦──梯也尔十分乾脆地推翻前言。

「不过嘛,首先我们得活下去才行,之后我就会把一切真相说出来──好啦,既然在伊苏有过一次护卫的经验,想必驾轻就熟了吧?你们就乖乖听命,好好地保护我的安全吧。」

这番话实在欺人太甚,就连慧太郎听了也忍不住想发火,偏偏这时候连抽空还嘴的时间也没有。敌人已经来到眼前,不仅如此,蔻依、玛蒂娜、圣歌队的成员们,以及所有的宾客都面临威胁。为了把牺牲降到最低,现在慧太郎也只能把满腹牢骚放下,心无旁鹜挥刀制敌。

「……可恶!」

慧太郎忍不住骂了一句,同时脑中冒出一个念头──又来了,又是这种感觉。

就像是身子随著蒸汽机关车不住摇晃的那种感觉。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操纵,而前途未卜的阴霾也挥之不去,只能怀著惶惶不安的心情,任由列车将自己载往未知的目的地。

来到法国之后,一次又一次遇上麻烦,心中的焦躁就一次比一次更加强烈,而这一次,更是觉得情绪浓烈到彷佛化为实体一般。直到这一刻,慧太郎才明确地察觉到,除了亨丽和自己之外,恐怕还有很多很多人的脚下,也铺著一条前途未明的巨大铁轨。

「哼,该死!他们竟然真的动手了!」

预感是对的。虽然证明了自己的才能确实很惊人,但这时候实在高兴不起来啊。

帕西区某旅馆的四楼,在露台上以双筒望远镜监视里格瓦尔宅邸的维多克,一发现宅邸内部有异状,便立刻朝夜空中打了一发曳光弹。

由博梅斯尼率领的国家宪兵队,保持在不会被警卫察觉的距离下,围在宅邸周围待命。一见到曳光弹的信号,立即攻入宅邸之中。由于里格瓦尔是一名在上流阶层和政治家圈子里颇有人望的重量级人物,再加上今晚的宴会规模太过盛大,无法轻易取消,所以即使维多克他们知道有可能出事,还是不得不等到状况发生之后,才能采取行动。

先前在罗浮宫美术馆,从博梅斯尼口中问出宴会主要嘉宾的名字时,维多克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本来还开玩笑说猜中了就来点掌声,结果根本是说一个就中一个。

包含抱持革命思想的人、反奥尔良派的人,甚至还有波拿巴派的协力人士。虽然博梅斯尼透过自行调查也追查到了几个可疑人士,但是对照维多克的黑名单一看,数量实在多到让人心惊胆跳。结果这次换成对方主动请求帮忙,所以现在维多克与宪兵队才会像这样通力合作。

「话虽如此,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清楚谁是幕后黑手,谁又是台前的小丑啊……」

主办人里格瓦尔并不在维多克锁定的名单中。这名先生的大名虽然时有所闻,却几乎没有传出负面消息。不过,既然能够邀请到这么多恣意妄为的人物参加宴会,要说他背后有多乾净,维多克自己都不相信。

那栋豪宅里现在究竟出了什么事?开枪的人又是属于哪一方的势力呢?

假设是某个派阀的刺客假扮宾客混入宴会中滋事,那么刺客真的是靠自己的力量顺利潜入宴会当中的吗?

「……真是蠢到不行。既然有这么多来宾,好歹会搜身检查一下吧,结果竟然有这么多枪没被查出来,这怎么可能啊……」

就在维多克不停抱怨的时候,宪兵队终于抵达宅邸的门前。

从望远镜圆形的视野中,可以看见博梅斯尼他们押著狼狈不堪的门卫,迅速进入宅邸的领地当中。但就在此时,某种异样的声响掠过维多克耳边。

「这、这是什么声音?从哪里传来──呜喔喔!」

放下望远镜抬头查看的那瞬间,某种黑色的团块飞速冲过上空。而且不只一个,接连从旅馆正上方低空掠过。数量约有十来个,全都朝著里格瓦尔的宅邸飞去。手忙脚乱地重新拿起望远镜一看,那些黑色团块的轮廓像是某种生物,上头还载著疑似人类的身影。

不,不用想也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

能够载著人类飞行的生物,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物种办得到。

「〈虫〉!能够操纵〈虫〉的人?那些人难道是……!」

答案很明显了。虽然因光线昏暗而难以仔细辨认,不过还是看得到那些〈虫〉大多一飞到宅邸上空,就从窗户冲进内部。只有其中一只〈虫〉没有飞向主栋,而是来到领地中的另一栋建筑──大概是车库吧──的屋顶上,等骑乘者下来之后,便自行飞向远方了。

问题就在于留在屋顶上的那个人,即使隔了这么远,还是看得出是一名极为壮硕的大汉。

「……是那家伙!之前出现在巴黎大学的那个大块头!」

既然看到这个人,那么答案便呼之欲出了。这代表著法国最为恶名昭彰的恐怖组织〈烈日幻雾〉,做好万全的准备投身于这场大赌局之中。

「唔,怎么回事?」

带著约莫一个中队的部下,冲进里格瓦尔宅邸的博梅斯尼,突然听见奇怪的声响而抬头望向夜空。在满月的衬托下,全长约四、五公尺的苍蝇型〈虫〉急速划过天际,无视于自己这些人的存在,直接撞破宅邸的天窗,紧跟在后的十余只〈虫〉也跟著飞入屋内。

最后只剩一只留在外头,先是在上空徐徐盘旋,接著便降落在疑似车库的建筑物屋顶上。这时候,博梅斯尼才发现苍蝇型的〈虫〉身上竟然载了人,而看见从它背上下来的巨人之后,更是瞠目结舌。光看那身超乎常人的肌肉就知道了,他绝不会认错。

「那个人,是那时候的……!」

在巴黎大学交手时没见到对方的真面目,然而此刻现身的巨人并未穿著当时的大衣。铁灰色的金属面罩以及向前举起的右臂,都在月光的照耀下泛起光辉。

「?那只右手,是自动义肢吗?不对,可是……这是什么玩意儿?」

说话的人是博梅斯尼的部下。不过那名壮汉装在右臂上的东西,的确只能用「这是什么玩意儿」来形容。而站在屋顶上的壮汉,此时将「这玩意儿」的前端对准了这里。

车库距离这边约三十公尺。而能够从这种距离使用的道具──

「全体各自尽速寻找遮蔽物!」

在博梅斯尼一声令下,部队迅速反应。有人躲到树木后方、有人躲进设有屋顶的室外休憩所──凉亭底下,宪兵们手脚俐落地纷纷躲藏起来。

就在下一秒。

壮汉固定在半空中的右臂,闪现足以烧毁视网膜的枪焰。

密集到几乎连成一线的枪声,带来一场每秒高达上百发子弹,远远超乎想像的枪林弹雨洗礼。宽阔的草坪瞬间犁成一道道沟渠,凡是位于弹道上的树木和煤气灯全都化为粉尘。实在是令人寒毛直竖的光景。

「可恶……想不到真的是连发式的火铳!」

现在军方好不容易才开始著手设计,而且还是预定装设在飞船或战斗机上的那种武器,竟然已经被他们缩小成人类可以随身携带的尺寸,投入实战中使用了。虽然对方是一名拥有超人般怪力的男子,依旧令人难以置信。不仅是法国,就连全世界任何国家,都还没将这项武器发展到实战水准。

「这是何等高超的技术力!已经超越世界水准一大截了……!」

这完全就是下个世代的武器。虽然早就知道〈烈日幻雾〉实力雄厚,也听说他们并非单纯的恐怖组织,但没想到竟然强大到这种地步。

总之,情势相当不利。在这种地形开阔的场所,若是贸然往前冲也只会成为箭靶,可是一直躲在遮蔽物后面,就无法阻止宅邸中的骚乱。此刻,博梅斯尼当机立断──

「吾……起死、回、生──!」

他发动了魔法。透过博梅斯尼家秘传的炼金术,将暗藏在军装底下的块块分明的特殊合金,恢复成预先设定好的形状,化为武装全身的铠甲,随后又以包著护甲的拳头全力砸向地面。魔法阵再次显现,瞬间就将泥土分解成大量土尘。

趁著对方看不见这边的空档,博梅斯尼借用了身旁部下背在背上的防弹大盾,接著飞速向整个部队下达指示:

「接下来由吾负责压制对方!你们先去宅邸里面!」

「可、可是!我们怎么能拋下少校,自己先走呢!」

「不需要!民众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懂了吗!」

博梅斯尼甩出这句话,也不等部下的回答就冲了出去。

眼见博梅斯尼舍弃遮蔽物,从土尘中现身,敌人也立刻将右臂的大型机关枪对准他。巨人对博梅斯尼手上的大盾毫不在意,大概是觉得那种东西一点用处也没有吧。当然,博梅斯尼自己也很清楚。

这张大盾并不是用来防御,而是用来攻击的。

「吾,反、击!」

在大吼的同时,他朝著盾牌内侧轰了一拳。从这个角度展开魔法阵,对手也无法看见。盾牌中央突然尖锐化,旋即变成一根铁桩飞了过来,完全出乎敌人的预想。这就是「盾牌不过是一种护身道具」的刻板印象所形成的一大盲点。

「唔……!」

巨人险之又险地避过了遭到穿刺的命运,不过博梅斯尼抓住这个射击中断的空档,又对著身旁的煤气灯出了一拳,随手变出一道道飞石射了过去,不让对方有机会重整态势。

博梅斯尼转眼间便冲过了这三十公尺的距离,利用魔法将地面拱起,藉著隆起的力道弹射出去,一口气跳上车库屋顶,将自豪的铁臂轰向巨人。他所瞄准的目标,自然就是那支令人头疼的机关枪。

敌人当机立断将武器从右臂卸下,还在半空中就被博梅斯尼的左钩拳咬中。机关枪像个纸团一样扭曲变形,划出一道拋物线飞向远方。

「……不错的判断。吾本来想一次收下整条右手的。」

「那可……不行……这是,按照我的体格……打造的……特制品。」

巨人断断续续地回答之后,动手卸下缠绕在身上的弹链。

博梅斯尼战意高昂,架起双拳随时准备开打。而这时部下们已经遵照他的命令,抵达了宅邸的玄关处。但是敌人似乎完全没有阻饶他们的意思。

「你就这么轻易放他们走,没问题吗?」

「……只要能……把你这个人,留在这里……就够了……」

「是吗?多谢你如此看重吾啊。不过,吾可不会让你们称心如意啊!」

博梅斯尼上半身呈8字形摆动,一方面使对方难以下手,一方面则伺机寻找冲入敌人怀中的机会。毕竟双方的臂展差太多,必须把握每一分扭转劣势的机会。

「那么──举世罕见的肌肉汉子,准备接招吧!仔细听听吾这双肱二头肌的怒吼吧!」

「我叫……米哈伊尔……钢铁男爵……阁下……你引以为傲的铁拳,能够贯穿……我的大胸肌吗……?」

下一刻,博梅斯尼挥拳将车库屋顶化为散弹,用来牵制对方,接著双臂护头俯身向前突进。米哈伊尔则是从背上取出新的武装,装备在右臂上。

已经不再需要言语交锋。现场只剩下击打在肉体上的沉重声响。浓烈的雄性气息与汗水及火花四处迸散。月下的肌肉对决就此展开。

蔻依终于回过神来,说来惭愧,她几乎是在场当中最慢清醒过来的人。

「……对、对了!里格瓦尔先生呢!」

她第一时间关心的当然就是里格瓦尔的安危。不过,说是第一时间,其实也有点晚了。

宴会会场已然陷入哀号与怒吼的漩涡之中,蔻依从二楼栅栏探出身子,寻找摔到楼下的里格瓦尔在哪里。她从四处逃窜的人群缝隙中,找到了倒在地上的他,手脚还微微地在动著。

「还、还活著!」

心里有底之后,蔻依迅速采取行动。规规矩矩沿著回廊下楼太花时间了,她毫不犹豫地翻过栅栏直接跃下一楼。一落地便做了个前滚翻抵销冲击力,立即起身跑向里格瓦尔身边。蔻依抱起对方的身体仔细查看,不但还有呼吸,意识也还算清楚。看来子弹并未击中要害。

「里格瓦尔先生,你振作一点!」

「……啊、啊啊……蔻依小姐。我这是……唔,何等失态……」

「你在说什么蠢话呀!来,你站得起来吗?」

虽然看不见伤口的状况,但是出血量看起来并不乐观。伤成这样,本来应该是不能随便乱动的,偏偏现在的状况不容许他躺在原地静养。

「该死,你们看!里格瓦尔还活著啊!」

「这家伙命真大!这次一定要杀了他!」

发现里格瓦尔还存活的袭击者们──那群疑为波拿巴派成员的男子,立刻朝这边冲了过来。蔻依让里格瓦尔暂时靠在柱子上,伸手探入裙中取出自己的爱剑。出发前看见亨丽埃塔这么做,她也依样画葫芦夹带武器进入会场。剑不离手可是骑士的大原则之一。

她从绑在大腿上的剑鞘中,拔出拥有厚实剑身的左手匕首「保卫者」。因为另一支家传宝剑「暴风雪」是护手刺剑,实在无法贴身收藏,现在也只好靠著仅存的一把剑想办法应战了。

「──呼!」

敌人共有三名。不知是不是弹药用尽了,三人都选择以冷兵器发动攻击。蔻依轻松闪过短剑、小斧头和军刀三道斩击,好整以暇地避开人体要害,以保卫者将敌人一一击倒。实力太弱,就和外行人一样。

蔻依拿起其中一名敌人持有的军刀,随即走回里格瓦尔身边。这时他身旁多了一名看起来像是管家的男性。大概是看见主人面临危机而赶过来吧。

「管家先生,里格瓦尔先生的伤势要不要紧?」

「小、小姐……少爷的伤似乎不、不太好……」

这名管家大概对医疗方面不太熟悉吧,回答起来没什么信心。即使如此,管家还是想扶著主人,但里格瓦尔推开了他的手。

「少、少爷!请您不要逞强!」

「没事……现在这个状况,我只会碍事而已……先别管我,你快去协助客人避难。」

听见里格瓦尔断断续续地下达命令,管家还想要开口反驳,不过──

「咕,快去!身为主办人的我,有义务要维护他们的安全!」

在主人严词催促下,管家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临走前还恳切地对蔻依说:「……这位小姐,少爷就拜托您多费心了。」

「里格瓦尔先生,你大可不必这么逞强啊……」

蔻依一面说著,一面代替管家帮忙扶著里格瓦尔。这时候,有一些零星的白砂从他身上掉落下来,但是心急如焚的蔻依,并没有注意到。

「哈哈……被甩掉的男人,好歹要保有一点面子啊。」

「既然你还能这样开玩笑,我就放心了──好了,我们走吧。继续留在这里太危险。」

事实上,现在会场中的情况简直惨不忍睹。一大半宾客已经逃出大厅,人潮却堵在回廊里动弹不得,不时还能听见几声枪响或尖叫。

大厅的地板上,到处都是被撞翻的桌子和料理,当中还有不少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而就在此时,有个人从楼上重重摔落地面,不知是被枪击中还是不小心失足跌倒。那人就倒在蔻依的面前,一动也不动。

「……」

这副令人鼻酸的光景,让蔻依心中涌起狂烈的怒意。

守护民众乃是骑士的职责。自己平时还如此高谈阔论,可是到了紧要关头,自己光是要保护里格瓦尔一个人,就已经费尽心力了。这份无力感,让她不禁要落下泪来。

这时从大厅四方的其中一扇出入口又出现新的敌人。大概是听见了同伴刚才的喊声,赶来杀死里格瓦尔的吧。这次只有一个人,但是手里拿著枪。

蔻依立刻挡在里格瓦尔身前,不过在对方扣下扳机之前,另一个方向却先响起枪声。只见那个拿著鸟铳对准这边的男子,肩膀突然绽开血花,跪倒在地。

「你在干嘛啊,蔻依!赶快带著里格瓦尔先生离开这里!」

声音来自头顶上。抬头一看,握著短铳的亨丽埃塔就站在二楼的回廊上。

「亨丽埃塔!你怎么会在那里?」

「因为我本来想和你会合啊!结果你居然又跑到楼下了!」

原来如此,看来是因为自己直接跳下楼,才会刚好错过了。

「总之,里格瓦尔先生还活著吧?既然如此,你只要专心保护他就好!其他问题我们会想办法解决!」

「你、你会想办法解决?这,可是?」

「现在慧太郎已经变成一只发怒的鼠妇,正忙著把敌人统统砍成碎片呢!圣歌队的同学也全都安然无恙喔!你好歹多信任我们一点吧,笨蛋蔻依!」

亨丽埃塔似乎还有话要说,却又突然想起什么,转而开口询问:

「啊,对了!你有没有看见玛蒂娜?」

「玛蒂娜……?没、没有,我连一个熟人也没看见!她不见了吗?」

「是啊!听泰芮丝修女说,只有她不见──」

『国家宪兵队来了──!』

突然响起巨大的声音,盖过了亨丽埃塔的话声。

这时不只全会场,整座宅邸当中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而对于袭击者来说,却是个完完全全的坏消息。

「……宪兵队,已经来了?」

里格瓦尔锐利的眼神中带著疑惑,不禁轻声问道。的确,正常来说救援应该不会这么快赶到现场,但现在这种小问题一点也不重要,总之我方多了一批生力军,应该高兴才是。

「里格瓦尔先生,是宪兵队呢!得救了!」

「呃,嗯……说得也是呢……」

他回应时的语调有些含糊,看来的确伤得很深啊,得要快点治疗才行。

蔻依暗自思索,正打算迈步离去时,头顶上又传来另一道声音。

「亨丽!」

不对,那不是在叫自己。从三楼回廊呼唤著亨丽埃塔的人,正是手里拿著出鞘利刃的慧。在这么短的时间当中,竟然能移动到那里去,实在令人惊讶。

她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继续朝著位在二楼的亨丽埃塔大喊:

「──有〈虫〉!那些家伙出现了!」

只见亨丽埃塔的表情顿时凝结。

听见慧太郎从三楼带给自己的讯息,让亨丽忍不住啧了一声。

〈烈日幻雾〉的登场──打从发现梯也尔出席宴会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场骚动不仅仅是波拿巴派成员发动的袭击行动,而现在连这群混蛋也现身了,终于让事态进入最糟糕的发展。这下可以肯定自己这些人已经被卷入一场巨大的阴谋之中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实在很想抓著梯也尔逼他把真相统统说出来,但是那个男人先前明明说出「你们要好好保护我」这种话,结果一个不留神,却发现他已经和护卫一起消失了。恐怕是因为「在受到袭击的宴会会场上,被人看见自己的确有出现」这项目的已经达成的缘故吧。

「那个混蛋,居然达成目的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亨丽气愤地跺著地板破口大骂──下一秒,会场的天花板随著一声巨响而碎裂了,某个物体气势汹汹地从外头冲进大厅。

那是一只背上载著漆黑人影,巨大到似乎能吞下一头牛的苍蝇。

看见只能用巨大来形容的生物出现,亨丽这才惊觉,原来「他」就是慧太郎所说的〈虫〉。

「不会吧,竟然是『寻尸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

这是苍蝇型的〈虫〉中体型最大的品种。性格与凶猛二字完全扯不上关系,虽然嗜食生物的代谢物,却也不排斥生肉,本来应该栖息在更炎热的地区才对。

寻尸蝇持续滞留在大厅上空,随后便把矛头对准了待在二楼,犹豫著要不要逃跑的宾客。

在得知宪兵队抵达现场的喜讯后,马上又出现一只原本就容易引发常人生理反感的〈虫〉。和方才袭击者现身时相比,众人的反应简直无法相比拟。凄厉的尖叫大合唱顿时响彻整座会场。

「呜哇,我就知道……!」

亨丽赶忙往前跑,先是制止了试图从三楼跳向二楼的慧太郎,接著又提醒仍然逗留在大厅内的蔻依赶快行动。

「『他』就交给我来对付!你们两个给我好好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对了!」

「亨、亨丽!」「亨丽埃塔!」

「慧太郎尽量削减敌人的数量!穿黑衣的家伙优先喔!蔻依快带里格瓦尔先生逃到安全的场所!啊,要是遇上宪兵队的话,就跟他们解释一下现况!听懂了没?听懂了就回话!」

慧太郎和蔻依只踌躇了一下子,便异口同声地回答「了解!」于是亨丽把注意力从两人身上移开,转而集中在此时已在回廊造成第一名牺牲者的寻尸蝇。

率先成为活祭品的人,是波拿巴派的成员。身体被咬碎了一半却没有立刻死去,浑身不住抽搐。就算用因果报应来形容,也略嫌死得有些凄惨了。

趁著这个时候,亨丽边跑边做好短铳的发射准备,从擦身而过的一名夫人身上借来披肩,掩住自己的脸孔,在从地上捡起一件不知谁遗落的大衣穿在身上,尽可能地隐藏自己的外貌。接著她瞄准此刻压倒一名老绅士,正要张口咬下的寻尸蝇──

「──『阿波米奎欧斯!汝不配宙斯之名!接受天空神的制裁吧!』」

亨丽双手握紧短铳,将透过希腊语短咏唱而强化的魔法弹发射出去。

但是敌人也不是泛泛之辈。黑衣男子早就查觉到亨丽的动作,在她开枪的前一刻,便低声对著寻尸蝇吩咐了几句。不出所料,他手上也展开了一道魔法阵。

下个瞬间,寻尸蝇展现出十分恐怖的灵敏性。只见「他」双翅一振,瞬间就加速到极限,再度从回廊飞到大厅上空。亨丽所发射的带有雷电的魔法弹,以迟了一步贯穿墙壁的结果收场。

「和想像中一样……动作果然很快!」

实在难以想像,如此巨大的身躯能有这般神速。不过在生物界当中,苍蝇这种昆虫本来就拥有数一数二的机动力。看现在这个状况,真不知该哀叹自己运气不好,非得在如此宽阔的会场和对方交战,还是该安慰自己,至少对方在室内行动多少会受到限制呢?

「!为什么魔女会出现在这里!你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军方的间谍吗!」

「你觉得我会蠢到老老实实回答吗!」

亨丽这样回答黑衣男子的同时,从裙子里取出一颗手榴弹扔了出去。空中绽开一道盛大的爆炸。寻尸蝇拐了个弯,迅速地闪过了爆炸,而亨丽趁著这个空档,接近那名倒地不起的男子──也就是一开始被「他」啃食的袭击者──从他怀中抽出一把鸟铳。确认过膛中弹药还未发射之后,便把枪口朝向几乎正上方的位置,毫不犹豫地开枪了。

「哈,笨蛋!你会不会瞄准啊!」

黑衣男子脸上浮起嘲讽的笑容,接著又催促寻尸蝇行动。被手榴弹暂时逼到远方的「他」,一百八十度回转后,直直朝著亨丽冲了过来。

但就在半路上,某个闪耀的光辉的巨大物体从他们头上掉下来。

是水晶吊灯。

天花板上装了四盏奢华至极的水晶吊灯,其中一盏的接合部位在手榴弹的影响下已经濒临极限,刚才亨丽射出的子弹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怎──!」

这次实在来不及回避了。既然这个巨大的目标速度太快而难以捕捉,那就把子弹也变大就好了。这是亨丽战术上的胜利。

从意想不到的方向,被极大质量的物体猛力撞击,寻尸蝇只能抱著水晶吊灯朝地面坠落。而黑衣骑士在这之前,就先被冲击力甩到空中了。

直到落地的这短短数秒间,亨丽总觉得「他」似乎与自己视线相交,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疑问──曾经袭击人的〈虫〉必须被处死,是人类社会中的铁则,可是遭到人类以魔法控制行动的「他」,真的有罪吗?

迫于无奈的杀生,让这名爱虫的女孩陷入无比的感伤。

「……对不起。」

对方到底能不能感受到自己的这份歉意呢?

只见「他」在临死的那一刻,发出了凄厉无比的惨叫。

无聊到死的任务──包含目标人物与宪兵在内,刚杀死约二十人的雪兰,已经开始对于自己的任务感到厌烦了。

「这种不来劲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根本就像是在欺负弱者嘛。」

埋伏在里格瓦尔宅邸的一楼通道中,遇上了从宴会会场逃过来的宾客,以及从玄关那里跑来的宪兵之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脚边已经堆满了尸体。但是对于身为元凶的自己来说,就像是机械性地重复砍人动作而已。说真的,有够无聊。

「真是够了……没想到宪兵队全都是一群软脚虾。比较棘手的只有那个钢铁男爵吗?」

今晚宪兵队在此登场完全出乎意料,但是雪兰反而因此兴奋起来,心想既然这群人反应如此神速,肯定是精锐中的精锐吧。

结果一揭开谜底,实力不过尔尔。就算让人失望也要有个限度嘛。

雪兰和米哈伊尔不一样,没什么道德观念,却也不是那种不由分说就痛下杀手,能够如机械般收取人命的个性。或者该这么说,她讨厌无趣的工作。

雪兰唯一的期望,就是与强者来场酣畅淋漓的对决。那就是她的「嗜好」。

在故乡经常被批评为「不适合成为刺客」的自己,天生的性格哪有这么容易改变呢?雪兰也心知肚明,因为自己耐不住性子又经常随心所欲行动,在〈烈日幻雾〉当中的风评也不怎么好,所以在〈七星〉中的排名才会这么低。

「……但是,讨厌的事情就是讨厌嘛。而且每个人平常都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偏偏到了紧要关头,又会改口说『你都多大了还不懂事』!」

被当成小孩看,的确令人火大,可是一提到年纪,却让她更受伤。组织里的同伴似乎都不能理解她这种微妙的女人心,身边都是不解风情的家伙,实在令人郁闷。

「哼、哼!……算了,无所谓啦,反正米夏那家伙似乎不太在意年龄,想必也有这样的意──嗯?」

这时又有好几个脚步声渐渐接近。全都是体格极为壮硕的人,不对,应该是全副武装的缘故吧?

在脑中瞬间做出完善分析之后,便在原地严阵以待。没多久,一队宪兵真的从通道的转角现身了。一共四个人,一发现自己的存在,便如释重负地说:「什么嘛,原来是小孩啊。」

「不要以貌取人,想必也有这样的意见喔!」

「「「!」」」

雪兰说话的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射出飞镖,射穿了领头男子的额头,而其余三人则展现了还算机敏的反应。不过从雪兰的角度来看,实在迟钝到让人想要打哈欠,这点时间足够杀他们十次还有剩了。

三人慌慌张张退回转角后面,暂时松了一口气。但是看著那群宪兵还露在转角外头的枪口,雪兰二话不说便掷出三枚圆月轮。在通道上直线飞行的圆盘状利刃,半途中却像是施了魔法般改变轨道,像是被转角吸进去一样消失在通道的那一头。随后响起的哀号声,自然也正好是三人份。

不过,因为只是全凭感觉投掷,也不能指望一次就杀死所有的目标。

因此,雪兰在掷出圆月轮之后,便立刻快步冲往敌人的方向。这么点距离,自己根本不放在眼里。

「怎──!」「不、不可能!」

在通道的转角处,还有两人存活,身上的伤口都很浅。看见雪兰一瞬间就来到面前,两人脸上都露出像是看见魔术表演的神情。她从袖中取出峨嵋刺,插入其中一方的右眼窝,当场惨死。而另一个人试图举枪反击,又被她以五行拳中的劈拳击碎了枪枝,再顺势擒住手臂使劲一扭,宪兵就反身倒了下去。

「杀──!」

抬起膝盖对准后脑杓,高高劈下的手背拳对准脸部,同时从上下猛力夹击。

金刚捣碓。流畅到不像组合技的动作就是其特徵,乃是太极拳中的一项套路。

手上传来头盖骨凹陷的打击手感,第四名宪兵就这么仰躺在地,魂归西天了。对方临死时想必没有感到一丝痛苦吧,这是自负为侠客的雪兰给予敌人的慈悲。

「──话虽如此,果然还是很无聊啊。害我心里都开始空虚起来了。」

轻松解决一个小队的雪兰,对于身体开始冰冷的四名宪兵,连看都不看一眼,再次走回原来的通道。脑中开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泛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既然这样,那我乾脆不要管指挥官的命令,做好受罚的觉悟,去找找第四人在哪里好了。

不过就在此时,她那千锤百炼的听劲,又察觉到有人类的气息靠近。

这次是从宴会会场的方向过来的,人数有五名。恐怕是逃出来的宾客吧──一开始雪兰是这样想的,但随后又发现那些人不太对劲。他们的步伐太过悠哉了。

她怀著疑惑待在原地守候,没多久便看见通路的另一头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至今为止,始终按捺著不耐烦的情绪乖乖执行任务的雪兰,这时候心中的杀意也几乎要凌驾于理性之上了。

「…………阿道夫.梯也尔。」

「哎呀?竟然遇上了贼人啊。这下糟了,真是不走运呢。」

此人脸皮的厚度大概与脂肪成正比吧?梯也尔一开口竟然讲出这种风凉话来。见到自己气势汹汹的模样,他却老神在在,只有围绕身旁的四名护卫,表现出警戒的反应。

这人实在太厚脸皮了,雪兰在心中痛骂。这个男人难道不晓得自己现在陷入多么危险的窘境吗?没看到自己有多想拿暗器往他脸上招呼吗?

「哎呀,你的表情好恐怖啊。那么,你想怎么做?」

梯也尔气定神闲地提出问题。

「什么叫我想怎么做?」

「就是你要不要杀我的意思。毕竟我好歹也是个首相嘛。」

意外也算是个重要人物喔!脑满肠肥的首相如是说。根本就是一只比传闻中更为狡猾的老狐狸。

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早有定论。梯也尔也是明知故问。正因如此,雪兰才故意迟迟不回答,期待著这样能让对方稍微变得焦躁一点。

结果到最后,先认输的人还是雪兰。

梯也尔那张比城墙还厚的松垮脸皮,不管等了多久都不见一丝动摇。

「……滚吧。就算取下你的首级,也没什么值得自豪的。」

「哦──你愿意放我一马呀?真是太感谢了。那么,我就告辞了──啊,你们几个也要好好向人家道谢喔!」

梯也尔在走过雪兰面前时,还故意叫护卫也向她点头致意。这家伙的一举一动都是这么令人火大啊。雪兰歪了歪嘴角,忍不住朝著渐渐离去的那道背影,发出挑衅:

「──对了对了,关于那个第四人啊,我们终于掌握对方的下落了呢。虽然对你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你已经没办法拿那个人当作交涉的底牌喽!这一点你要好好记住啊。」

而梯也尔并未回头,只是轻轻挥了挥手说:

「什么第四人?那是谁啊?首相我完全不懂耶。」

「你这个混蛋,就算装傻也要有个限度……!」

「关于这次宴会的出席者,除了目标人物之外尽量不要下手喔。因为用来混淆视听的宾客中,有很多名人呢。尤其是萧邦啊、白辽士这些人,千万不能出事喔,拜托你们啦。」

他对雪兰的抗议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说完之后就从通道的另一头消失了。

随后,虽然自己抓狂似的大吼大叫,却已经找不到宣泄的对象,但是遇上这种事痛痛快快发泄一场,也是很自然的。至少雪兰自已如此深信。

「……那个该死的混蛋!」

在遍地哀号,已然化为战场的宅邸中,宛如黑色旋风般疾驰的慧太郎,此刻心中怒气已经突破沸点,化为滚滚岩浆洪流。

「吼喔喔!」

挥著收于鞘中的无垢娘矩安,击倒一名波拿巴派的男子,同时冲入旁边的另一人怀中,直接将人撞昏。眨眼间便解决了两个人,但是敌人却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眼见堵在三楼回廊上的宾客后面,又出现了手持火器的新敌人,慧太郎不禁啧了一声,脚下一蹬便直接飞越了碍事的人墙。接著又在千钧一发之际,出刀击落了敌人所发射的子弹。

半空中迸散无数火花。无论是敌人或宾客,都迟了片刻才发现是眼前这个人斩落了子弹,全场顿时一片静默。

在众人默然之际,慧太郎一刻也不停歇,再度化为一阵风,将敌人一一打倒。之后,宅邸的另一处场所又传来新的尖叫声。

在判断过附近已经没有任何敌人之后,慧太郎边跑边向这群被自己救下的人们说:

「往上逃是没有用的!请大家往下走!快点!」

面无血色的宾客齐齐点头称是,但他们是否真的听进去了,慧太郎也有些怀疑。在一种或许可以称为「恐慌群众心理」的影响下,明明想要逃离宅邸却选择往楼上跑,由此就能看出他们已经失去了冷静。

慧太郎不由得咬牙切齿。那些隶属于波拿巴派的敌人,只不过是一群「只有」志向远大的革命集团,实际上战斗能力并不出色。但是他们采用人海战术,就教人头疼了。

在这座宽阔到令人无法置信的里格瓦尔宅邸中,要一面保护四处逃窜的宾客,一面与敌人交战,实在是分身乏术。虽然宪兵队也在拚命奋战,但是现在又多了一股敌方势力,情势依旧对我方不利。

「……!」

这时又听见一道极为凄厉的尖叫声。虽然距离很近,但麻烦的是声音来自楼下。于是慧太郎毫不犹豫地进行了今晚不知第几次的「抄捷径」行为。

他冲向附近的窗户,撞破玻璃后顺势飞出屋外。

身体在感受到一瞬间的飘浮后,旋即划破冰冷的空气急速坠落。慧太郎爆发预先积蓄在体内的劲道,将重心往反方向弹去,他甚至没有用手脚在墙面上借力,就在三楼和二楼间的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如离弦之箭般射进了二楼的窗户中。

不出所料,敌人是〈烈日幻雾〉的成员。

共有三名黑衣男子,以及一只苍蝇型的〈虫〉。现场已出现数名牺牲者。

慧太郎在激愤之下放声嘶吼。如闪电般冲过通道,拔刀出鞘,先将正打算把人吃下肚的〈虫〉一刀两断。只见巨大的身躯喷著体液向旁边倾倒,骑在上头的敌人也被拋入空中,接著慧太郎一脚将空中的敌人踹向另一人。随后,他冲向倒成一团的两人,用刀背一口气敲昏了他们。

「第、第四人!」

仅存的一人从兜帽底下大喊。此人大概是这支小队的队长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总算表现出应有的反应。他立刻解除拟态,提高警觉与慧太郎对峙。

因为他身上穿著大衣,所以看不清细节,不过可以看见臀部附近延伸出一条像是大尾巴的东西。上头不但分成好几节,还长了无数的节肢,慧太郎猜测对方大概是蜈蚣型的〈裸虫〉吧。

露出真面目的〈裸虫〉极为强大。尤其是肉体的强韧程度以及恢复能力,绝对不容小觑,若是想要保全对方的性命,就得想办法慢慢将对方削弱到不具威胁的程度才行。然而此刻宅邸内还有许多敌人,不能为了一个敌人而在这里耗费太多时间。

慧太郎别无选择,只能把刀刃转过来,带著杀意摆出蜻蜓架式。

「……投降吧。若是做不到,至少选择撤退吧。我不会追上去的。」

「别开玩笑了,第四人!居然与我等为敌,你这个背信忘义的骑士!」

男子不愿接受劝告,开始猛力甩动那条宛如蜈蚣般的尾巴。

就像一架钻掘机。高速蠕动的坚硬甲壳,在狭窄的通道中四处肆虐,将墙壁、地板、设备等等,所有的物体都削得不成原形。

但是慧太郎无所畏惧,若无其事地踏入了这片暴风圈中。

毕竟是一条巨大无比的尾巴。乍看之下似乎能随心所欲地活动,但实际上为了避免尾巴末端和中段互相碰撞,必定要留出相当宽阔的缓冲空间。只要拥有足以看穿动作的视力以及超人般的体术,就只剩下胆量的问题了。

眼见慧太郎以最小的动作闪过凌乱飞舞的尾巴,绝招就这样被轻松破解的男子,吓到眼珠都快掉下来了。此刻他已经进入慧太郎的必杀范围之内,插翅也难飞了。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带著你的同伴撤退吧!」

拜托了。慧太郎差点将这几个字脱口而出,但之所以没有说出口,是因为这是手持凶器的人,不得不遵守的最低限度礼仪。但是他也发现,自己的声音正在颤抖。

「别、别小看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子将手伸向腰际的武器。慧太郎微微垂下目光,接著便拋开一切的犹豫,毫不留情。

这也是为了不让对手受到额外的痛苦,刀势务求凌厉无匹。只见云耀的斩线斜斜划开虚空,迟了一拍以后,海量的血沫才爆发开来。就连临终遗言也来不及说,对方便像断了线的人偶般颓然倒地。

甚至不需要特地去确认──对方已然当场死亡。

飞溅的血沫沾染在慧太郎脸颊上,他斜眼望著男子仰躺在地的遗容。

那副永远定格在愤怒的表情,顷刻间便因为化石化而渐渐染成雪白色。慧太郎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心底逐渐涌起的某种感情压下去。

然而一件突发事故,让慧太郎甚至无暇为死者默祷。

他听见身后传来激烈的叫骂声和殴打的声响。猛然回头一看,才发现有几个好不容易捡回一命的宾客,正在痛殴刚才被慧太郎打昏的黑衣人。

有人跨坐在黑衣人身上徒手殴打,也有人不知从哪找来一具烛台,正要朝他们头部挥下去。这群人很明显就是想杀了这两个人。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慧太郎连忙阻止他们,但是那些人却反过来责怪他。

「我才想问你啊!你为什么不把这两个人也杀了!」

「什……!」

「我差点就要被那只苍蝇怪物吃掉了耶!都是这些人害的!」

「我的先生死了!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

「对啊,我们为什么不能报仇!」「你自己刚才还不是也杀了一个人!」「那就快杀啊!连这两个一起杀了!」「我绝不会原谅他们!」「反正他们不过就是〈裸虫〉嘛!」

众人争先恐后地破口大骂,每个人的眼神都已经失去理智。

但是慧太郎无法责怪他们思虑浅薄。因为从道义上来看,他们的确有报仇的理由。更何况他们全都被吓坏了,想要寻求心灵上的慰藉也无可厚非。

话虽如此,慧太郎摇了摇头。无论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他还是不能放任毫无抵抗能力的人,就这么遭受私刑处置。而且,若是让他们因为一时气愤就动手杀人的话,总有一天他们一定会为今日的罪过感到后悔。

「……不行。那两人应该交由宪兵队处置。」

「怎么可以,你以为你是谁──」

慧太郎直接出手恫吓,不让他们继续争辩下去。他毫无预警地挥刀砍中身旁的墙壁。宾客看见刻在墙上的锐利刀痕,便吓得不敢说话了。

「快走!绕到后门离开!那边的敌人已经被我处理得差不多了!」

「可、可是……我们还没把他们给……!」

「现在你们只要专心保全自己的性命就够了!还是说,你们想被我砍死吗?」

慧太郎又对墙壁挥了一刀。为了让他们觉得自己是讲真的,他用上了不小的力道。大概是这一刀很有说服力吧,宾客们都吓了一大跳,连忙沿著通道跑走了。

「伪善者……!」

不知道是谁拋下了这样的话,但这正是慧太郎自己的心声。

没错,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善者。是个傲慢到极点的人,明明到最后注定会杀死对方,嘴上却不停喊著不要动手这种矛盾的话。像他这样的男人,又有谁愿意接受他所说的话呢?而且到最后,还是得依赖暴力,强行扭曲他人的意志,实在太没出息了。

「………………」

慧太郎一个一个地看著倒在通道中的尸体。其中一个是自己的杰作。虽然以往自己也曾见过不少如此凄惨的死状,但怎么样都还是无法习惯啊。

平等尊重人命──纵然自己信奉这样的武士道,但说穿了自己不过就是一介凡人。人力有时而穷,就算想要一把掬起每一条生命,肯定会有一部分从指缝中滑落。自己的手掌实在小得可悲。

自己应该早就明白了,这个世上尽是「不尽人意之事」。

秋津慧太郎所能够做到的,只有将衡量生者与死者的天秤,微微朝著某一方倾斜而已。为此,若是没有抱著有时必须亲手制造牺牲者的觉悟,就会连原本能够拯救的性命也无法拯救。自己明明很清楚,而且清楚到忍不住想要放声嘶吼。

乐园还很遥远。

遥远到几乎无法触及。

无论自己有多么强烈地希望能够拯救敌我双方的每一个人,但现在只不过是一种幻想罢了。直到「总有一天」来临之前,双手还要染上多少次鲜血,还要目睹多少人的悲伤才行呢?光是想著这个问题,压力便大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可恶……!」

慧太郎强忍著心中痛楚,喘著粗气再度向前奔驰。

没有时间慢慢沉浸在悔恨中了。现在他每耽搁一秒,就有可能多出现一名牺牲者。现实不会因为自己的不成熟而停下脚步。

没多久,慧太郎闻到了血腥味。似乎已经出现了少许牺牲者,空气中飘荡著前所未有的浓烈血腥味,同时也感觉到了一大批人的气息。

「……可是感觉怪怪的。怎么会这么安静。」

既然还有幸存者,至少也会听到一两声尖叫才对。

但是慧太郎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了。

顺著血腥味走到宅邸的正面玄关附近,慧太郎来到二楼的露台,能够俯瞰整个大厅的位置。原本洁白无瑕的大理石地板,现在已经染成一片暗红。

尸山血海。这句话用来形容现场的景象可说再贴切不过了。相互交叠的遗骸中,包含了宾客、波拿巴派以及宪兵等等,似乎只要有人挡在凶手面前,不论何种身分都只有死路一条。虽然幸存者也不少,但由于引发惨剧的元凶就站在大厅中央,那些宾客也只敢躲在角落,缩成一团。波拿巴派成员和宪兵也迟迟不敢动手,只是合力将这名单枪匹马的敌人团团包围,让人差点以为两方势力放下干戈,联手合作了。

「…………这──」

慧太郎完全说不出话来。或者要说是失魂落魄也可以。

映入眼帘的光景比想像中更加惨烈,也算是原因之一,但是眼下的地狱当中,还存在著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在绯色之中的一抹蓝。

浅蓝色的小袖和服,宛如在血河中悠游的香鱼。

底下配上女式袴裤,脚下穿著一双皮靴。这样的穿著在法国显得有些奇异。但是这名拥有亚麻色秀发的少女,与这身打扮相配到不可思议。

而她手中握著一把纳入白木刀鞘之中的日本刀──

「为、为什么……」

大概是听见了慧太郎的低喃,少女轻轻抬头望向露台。

四目一相交,她天真无邪的脸蛋便绽开笑容。事后回想起来,慧太郎完全记不得这时自己究竟做出什么表情回应。

「啊,终于遇见您了,慧大人!」

「……!」

的确。他也曾经想过,要是真的能在巴黎再次遇见她就好了。

但是他从未期望,也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

或许这么说有点自以为是,但慧太郎深切地觉得自己遭到背叛了。正因为他大致上猜到对方的来历,所以在呼唤那个名字时,语气中夹杂著后悔与愤怒。

「──诺依!」

这名一手造成诸多牺牲者的〈烈日幻雾〉成员,露出了丝毫不带血腥的甜美笑容。

正因为那张笑容太过惹人怜爱,更让慧太郎心中不由自主地燃起熊熊怒火。

这出发生在玄关的虐杀戏码,在今晚的宴会当中,也算得上是一场极为恶俗却出类拔萃的表演。

运气不佳正好待在「演出现场」的众人,全都吓得说不出话来,紧张和恐惧让手脚不听使唤,身体甚至动弹不得。就连突然现身的慧太郎,大家也像是没有看见一样。

只有那名让全场观众陷入沉默的表演者,表现出不合时宜的喜悦。

「是的!就是人家哟,慧大人!好个大晴天!」

只见她拚命挥著手,像是要用力回应刚才那声呼唤一样。

反观慧太郎,此刻脑袋仍然一团混乱。不,其实事态再明显不过了,只是他无法正视现实罢了。就像在恶梦之中徘回一般。

「……你、你这个怪物!」

冷不防地响起一道怒吼。或许是见到诺依抬头往上看,认为机不可失吧,波拿巴派当中的一人,举起上了刺刀的鸟铳,往她的侧腹捅去。

剎那间,剑光化为一道鲜明的弦月。

大大划出一道由左往上的斩击──感觉上应是如此。

从发动刺击的男人眼中来看,只觉得自己不小心冲过头和诺依擦身而过,继续前进五、六步之后,身体莫名其妙地就往旁边倒下了。

不对,实际上是因为他的上半身,沿著一条从左侧腹延伸到右肩的刀痕,斜斜滑落到地面上了。而剩下的那一半,还摇摇晃晃地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

「这……!」

慧太郎慢了半拍才发觉是居合斩。而且不是普通的居合斩。

光看诺依出刀后的姿势便一目了然。就像是自己把头送到敌人面前一样,她采取了一种极端前倾的姿势,而腰部则是扭转到了极限,全力将太刀往右上方挥去,所以无法在第一时间收刀还鞘。种种特徵都与一般公认的「居合」技法──在天文年间的大剑豪林崎甚助所开创的拔刀术体系中,全都是犯了禁忌的动作。

很明显地,这是承继自林崎流,却又著眼于不同方向的居合术。

「药、药丸的『拔即斩』!」

为何偏偏是这个流派!慧太郎心中只有这个念头。

为何身为法国人的她,懂得使用这种技法?她究竟是在何处得到药丸的真传?

「慧大人!您看到了吗!」

诺依望著脑中有太多疑问而愣在原地的慧太郎,以开朗到完全听不出刚刚才杀过人的语气,再次开口。甚至一面甩掉血水,一面向他展示手中这把刀。

「这就是人家在火车上跟您说的『刚刀狸猫』哟!这可是人家的爱刀呢!」

就算她不说,慧太郎也已经认出来了。当初诺依提到那把刀时,自己居然愚蠢到只当作是一则趣谈,想来实在可笑。刀身从头到尾都很宽,再加上整把刀弯曲弧度极大的特徵──就是「同田贯正国」没错。这是以锋利和坚韧见长,专注于实用性的一把名刀。

「怎么会连这种东西都有……」

就在他忍不住低声哀叹的瞬间,这次波拿巴派和宪兵一起发动攻势了。

这些人大概是看到诺依已经拔出刀来,认为她无法再施展那种可怕的「拔即斩」,便从四面八方攻了过去,打算藉由一定程度的牺牲来换取诺依这条命。这可说是最糟糕、最愚蠢的选择了。

「不行,别著急!」

慧太郎连忙从露台一跃而下,但还是来不及了。杀戮的过程迅速到堪称华丽。

「啊哈──」

伴随轻快的笑声,诺依瞬间移动。飞速冲向右方,一个侧身便砍飞了第一个人的头颅,眼见包围瓦解便迅速收刀回鞘,再度疾驰冲出包围阵之外。敌人顿时失去目标而挤成一团,诺依趁机从死角发动攻击,毫不费力地以拔即斩一口气斩杀了第二人、第三人。在敌人回过神时,她手中利刃已经从第四人的胸前穿了出来。接著她又用刀稍微引导,就让第五人和第六人用来攻击她的武器互相刺在对方的要害上。第七人则是被她伏低身子斩断了双腿,只能趴在地上哭著挣扎,而试图拯救同伴的第八人,直接被诺依一分为二。最后的第九人眼见情况不妙,打算溜之大吉,于是诺依抽出一把小刀,瞄准对方的背影──

「别……别开玩笑了──!」

这时慧太郎终于介入战局。

他在跑动中拔刀挑开了带著风切声的飞刀。

差点成为第九个牺牲者的宪兵连滚带爬地逃走。诺依似乎愣住了,保持在射完小刀的姿势没动,甚至连溅到身上的血沫也看都不看一眼。

「哎呀。」

慢了半拍,诺依露出颇有少女风情的惊讶反应。

「慧大人的动作真的很快呢。不愧是示现的云耀传人呀。」

她的语气似乎没有任何言外之意,真的是打从心底感到佩服的样子。洒落在地板上的鲜血和脏器还冒著热气,也能从脚底感受到生命的余香,慧太郎不禁浑身颤抖。

又有人死在自己眼前。而且一连好几个人。自己却只是呆呆地看著。

就算对方是自己所熟悉的面孔,但现场的情势明明一目了然,只要自己早一点介入战斗,大概就不会出现牺牲者吧。

不对。若要说反应太慢,打从第一次见面时就是如此了。

在火车上拉住差点跌到的诺依时,对方的重量轻到让慧太郎暗自讶异。说穿了,这证明当时诺依自己也移动了重心,正准备重新站稳脚步。自己应该能更早发觉才对啊。

「……诺依。」

慧太郎不由得咬紧牙关,前所未有的愤怒让他有些目眩。也不知道诺依有没有发现慧太郎的异状,只是乖乖点头说了声「是」。

「你……是〈烈日幻雾〉的人吗?」

「没错。对了,慧大人也已经知道这个了吧?」

她边说边指著挂在自己腰带上的装饰品──镶有七颗宝石的瓢虫胸针。这个动作只代表著一种意义。

「请容许人家在此重新自我介绍。由于三个月前,约瑟夫大人死于慧大人刀下,人家因而顶替了『青』的席次。〈七星〉第六席诺依,还望日后多多关照,秋津慧太郎大人。」

说完之后她便深深鞠躬致意。对于明显比自己更为年幼的诺依担当组织重要职务这一点,慧太郎并不觉得惊讶。光是想到先前的剑舞,就是相当充分的理由了。

让他有些在意的是,诺依说出了自己的全名。

约瑟夫应该几乎没有将自己的资料透露给组织才对,而与米哈伊尔及雪兰交手时,自己甚至忘了自报名号。虽然不晓得他们是如何得知,但想必自己是男儿身的事情也被发现了吧。看来还是当作自己的身分已经完全曝光比较好。

不过,现在这种事一点也不重要。

「…………」

慧太郎将锐利的目光斩向诺依。虽然她脸上笑容依旧,却已经骗不了他了。因为站在眼前的这名少女,完全超脱常人的范畴。

如果诺依只是为了自卫而战,就算杀了再多人,慧太郎也不会如此愤怒。但是她不一样,和自己、约瑟夫及雪兰这种人截然不同。和精通武艺之后,凭藉信念决定杀生与否的「武术家」不一样。

话虽如此,但会不会是自己误会了呢?

慧太郎抱著仅存的一丝希望,望著与自己面对面的诺依,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诺依……你真的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吗?」

「?知道是知道啦?」

「你刚才可是杀了人喔!」

诺依又愣了一下,但脸上随即又变回那张天生的可爱笑容。

「是啊。的确是把人都杀光光了。人家觉得自己刚才表现得还不错哟──吶,慧大人,您觉得人家的居合术怎么样?人家很想听听慧大人的意见呢!」

「不对,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指的不是剑术方面的事情……!」

实在很不想问。但是不问也不行。

「…………对于那些死在你手上的人,难道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是的♪」

听见诺依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答,慧太郎不禁眼前一黑。

剑鬼。

这个女孩确实成了剑的傀儡。

回忆起方才她出手的过程,慧太郎现在仍然觉得背脊发寒。必须在刀仍在鞘中的时候,做出无愧于心的决断──这是居合术的铁则。纵使暂且忽略这项原则,包含「拔即斩」在内,诺依的每一道斩击都太快出手了,她心中甚至不曾「泛起」任何念头。

动手前完全不需要任何决断,出刀简直就像是在割草一样。

甚至能看得出来,她对于「挥刀杀了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

就连穷凶恶极的杀人魔在动手杀人时,心中仍多少会有些触动,但是诺依只重视交战的过程,至于对手是谁,就不在她关心的范围内。

视战斗为一种享受,这一点和雪兰有点类似,但雪兰只是在享受「过招」的乐趣,然而诺依却沉溺于动手之后的成果。这就是决定性的差异吧。对她而言,所谓的敌人不过就是「会动的标靶」而已。

只是为了好玩。

这个女孩单纯为了好玩,便残杀了数十人。

在这场杀人游戏中,对手的性命不过就是一种「用完即丢」的消耗品。

「……!」

是谁。究竟是谁将药丸之剑传授给这样的女孩。

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做出这种事。无论她的师父是谁,把如此危险的剑术传授给一个连在生死搏斗之中,都只陶醉在自我世界中的人,实在是荒唐至极。

「请问,慧大人……?」

看见慧太郎在这番问答之后暂时沉默下来,诺依带著些许不安的神情开口询问:

「慧大人您该不会是在生气吧?」

「嗯,没错。或许你没办法理解为什么吧,但是我现在真的非常生气。」

慧太郎平静地回应,徐徐摆出蜻蜓架式。

琐碎的问题留待之后再处理,总之现在必须先让诺依完全丧失行动能力才行。等到自己将宅邸内的敌人一扫而空之后,再来矫正她扭曲的价值观也不迟吧。幸好对方此刻尚未解除拟态,凭藉云耀的威力,就算只用刀背也能一击就使她昏厥吧?

眼见慧太郎展现明确的战斗意图,诺依再次发出开朗的笑声。相较于慧太郎突然生气的原因,她似乎对蜻蜓架式更感兴趣。

「原来如此,的确看得出来……有一点点『不同』呢。」

诺依一面开口一面打刀收回鞘中。看来她最擅长的还是居合术的样子。

「呵呵,这下越来越好玩了。虽然父亲大人警告过人家,不过──嗯,真要说起来,其实人家早就和慧大人约好『下次再见的话,就要和人家说说各种关于日本的事情』不是吗?虽然之后肯定会被父亲大人处罚,但是人家愿意忍耐哟。」

父亲大人。这么说起来,印象中她也提过,那把同田贯正国也是从她父亲手上得来。

这么说,那名男子就是出身于药丸的──

「慧大人,请您务必赐教。真是让人期待呢,人家的剑究竟能不能和第四名骑士抗衡呢。」

「……你错了。」

「咦?」

「我不叫第四人,我是秋津慧太郎。」

这句话有好几层涵义,但是诺依似乎一点也没有领会到。

「啊,是的……呃~人家也很明白哟。」

「不对,你不明白。你一点也不明白。」

慧太郎可以如此断言。这个女孩注目的对象并不是秋津慧太郎这个人,单纯只是「因为是第四人」、「因为是来自日本的剑客」、「因为是云耀传人」这些原因,所以才会比起对其他人稍稍多了一点执著罢了。

也好。既然对方希望自己能教导她,那就尽全力与她周旋吧。

比起剑术,诺依还有更重要的课题需要先磨砺一番。

「……接招吧。」

「好的,随时奉陪♪」

顿时,空气彷佛黏稠起来,才说出口的话语,已被两人拋在后头。

从这一刻起,双方将踏入韦驮天的境界。在超越音速的世界中,时间是以剎那为单位来计算。

慧太郎以行云流水的步法宛如滑行般向前冲刺,而诺依则是将身体前倾到几乎倒地的程度,正面迎战。在彼此剑围互相接触的那瞬间,云耀与拔即斩,两项在日本剑术界并称为异类的必杀剑,在双方屏除了心中一切杂念后,同时发动──

「诺~依~你在干什么~?」

在这个紧要关头。一道慵懒的呼唤声,立刻打断了这场看似无法停止的对决。

有一条通往外头的秘密通道。

就在离开宴会会场之后不久,里格瓦尔喘著气断断续续地如此相告。

因为通道太过狭窄,不可能容得下太多人一起通行,要是运气不好被敌人发现,那就万事皆休了。所以,他才决定不告诉那些宾客。

但是蔻依也搞不清楚,为什么他只对自己坦承这些实情。是觉得再这样下去会成为自己的累赘吗?还是想拿逃出宅邸当藉口,实际上是要蔻依一个人先走呢?不管答案是什么,那都不是蔻依会选择的做法。

「马上就到了,里格瓦尔先生!再撑一下就好!」

「呃,嗯……」

蔻依撑著面色极为憔悴的里格瓦尔,一面躲过袭击者一面朝著他的书房前进。目的地位于东侧的三楼,房间内和图书馆没什么两样。

这个房间似乎藏著一道通往地下的楼梯,最后可以通到宅邸外头的样子。

「里格瓦尔先生,伤口的状况如何?」

「……还算可以。比预期中好太多了。」

他肯定是在逞强。不过好消息是,看样子应该没有立即的生命危险,因为他的出血已经止住了。由于里格瓦尔表示自己在大学时主修的就是医学,所以他自行完成了急救措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么,所谓的秘密通道在哪里?」

「就在右手边的书架上……有一本《浮士德》。只有第一部,而且是德语版的……后头就是打开秘密通道的机关……」

蔻依皱起眉头。虽然说了是右手边的书架,但是整间房间的墙上几乎都被书本占满了。说明太过笼统,实在搞不清楚指的是哪个位置。里格瓦尔大概也觉得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说道:

「……抱歉。我只是在小时候和父亲一起玩耍时,见过他示范了一次而已。我自己从来没有亲手操作过,毕竟平时也没有机会用到。」

「啊,没事,请不要道歉。你说得没有错。」

既然如此,只能靠地毯式搜索了。不谙德语的蔻依在书架上一一检查起来。因为里格瓦尔说乱翻也不要紧,她就不客气地一本本往外抽,看看后头是否藏有机关。只见一本又一本的书在空中飞舞。

「……蔻依,你真是一位勇敢的女子。」

身后传来里格瓦尔的声音。他就瘫坐在地上。因为蔻依忙著检查,虽然觉得有些失礼,还是头也不回地直接回话: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就算你夸奖我,也没有什么好处喔!」

之所以带著半开玩笑的语气回应,是怕对方会在这个话题继续纠缠下去。虽然对他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自己心意已决,不希望对方继续怀著不必要的期待。

「没什么,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纯粹觉得你很了不起而已。」

「真要说起来的话,里格瓦尔先生也很勇敢,不是吗?就算身负重伤,还是把宾客的安危放在第一顺位,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办到的事。」

「哈哈……听到你这么说,我也算是保住了仅存的尊严啊。」

里格瓦尔无力地笑著。书本在空中飞舞,纸片洒满了室内。

「但是说穿了,我和大部分的人一样,都没办法做到像你这样呢。」

「?像我这样?」

「是啊。那种能够领导众人的力量,是我们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境界。」

书本依旧在空中飞舞。秘密通道的机关还是不见踪影。

「我并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喔,里格瓦尔先生。就像今晚的骚动,我也不过是一味地出丑罢了。若要说到能够领导众人,反而是我的友人更加相符呢。」

「友人?喔,是那位叫做亨丽埃塔的小姐吧。」

回想起方才在宴会会场的那一幕。在一片混乱当中,亨丽埃塔不但能够立即向蔻依和慧下达指示,自己也十分果敢地向〈虫〉正面迎战。蔻依一方面以她为荣,一方面却又深感忧虑。毕竟她可是自己目前最大的对手。

「原来如此,她的表现的确出色。但我认为,那只能称得上是富有行动力,要说到能否有资格领导众人,又另当别论了。」

「另当别论?是这样吗?」

「是的。所谓领导众人的资质,简单来说,就是要看这个人能吸引多少群体的关注,能够得到多少人的拥戴而定。那种『过于强大的人』,反而出乎意料地容易招来他人反感。我想那位小姐一定有这方面的困扰吧?」

这种说法实为精确。的确,亨丽埃塔是她所见过最为强大的人。光论精神层面的强度,甚至在慧之上。但是如此强大的她,却被学园中大多数同学排挤。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加上她凡事都独自解决,或许就是引起他人不快的原因吧。

「照你这么说,我应该不算是你口中的『勇敢』的人吧?」

「一个人勇敢,并不代表那个人一定强大喔。」

不知不觉间,里格瓦尔说起话来顺畅多了。要是多说话能让他不去注意伤口的疼痛,蔻依也乐意陪他聊下去。

「真正配称勇敢的人,应该是那种即使如常人般弱小,仍然愿意咬紧牙关挺身而出的人。更进一步来说,是那种即使同处于困境中,仍然愿意向陌生人伸出援手的人。」

「这样看来,慧才是理想中的……」

「──不对,那位男装丽人也不符合,因为那个人『在物理层面上太过强大』了。只要她下定决心去做,大多数问题都能迎刃而解。这也会成为其他人疏远她的主要原因。」

蔻依顿时哑口无言。书本继续在空中飞舞。

「这个人,必须是平凡人才行。」

「…………」

「只有比任何人更像是凡人,才能成为领导民众的那面锦旗。过去,我只认识一个拥有这种气质的人喔,蔻依。」

书本在飞舞,一册又一册飞舞在空中。

「没错,就是你的祖父喔。那位亨利.德.拉.罗休杰克朗侯爵。最后遭到来历不明的〈裸虫〉,以涂毒短剑暗杀──」

书本飞舞。此刻正好与蔻依身后的里格瓦尔双眼齐高。

蔻依靠著这招遮蔽对方的视野,完美地将自己的预备动作隐藏起来,转身之后便一口气将军刀刺了出去。当然,她故意刺得有点浅。刀尖在几乎刺中里格瓦尔胸膛的时候停住了。

里格瓦尔先是微微睁大眼睛,随后便像事不关己一样开口:

「……真让人吃惊啊。没想到你连这种小技巧都懂呢。」

「里格瓦尔先生。」

蔻依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冷,握住剑柄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你究竟是从哪里得知,家祖的死因是中毒?」

「嗯?」

「请不要装傻。连警察都不晓得这件事喔。」

严格来说,祖父的死因不明。坊间流传祖父遭到暗杀的说法只不过是谣传。不,虽然当时确实发生过暗杀,但是祖父受的伤非常浅,当时甚至无法判定伤口是不是他人造成的。

到最后,甚至没找出死因就结案了。

警察最后发表的结论是「与袭击者扭打导致心脏麻痹」。而关键的伤口则被认为是散落在现场的窗户玻璃碎片所致。

但是,唯一目击死亡过程的父亲,始终怀疑有中毒的可能。

「家父在听见不明声响后,快步跑到寝室一看,发现家祖的身体浮现出奇妙的斑点,不过据说在家祖咽气之后很快就消失了。当时家父因为家祖过世而大受打击,没有办法向警方好好叙述这件事,他也一直引以为憾。」

「哦?换句话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令尊和──」

「从父亲口中得知事发经过的我,以及那个杀人凶手而已。」

蔻依不由得握紧双拳。在宴会会场听见他说出彷佛认识祖父的话语时,因为随后就发生枪击,所以蔻依一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但看来并非如此。从年龄来看,他应该不可能和祖父认识,大概是从杀人凶手那里知道的。想必是从那个人口中了解祖父生前的为人,以及详细的死因吧。

「原来是这样啊。哎呀,真是何等失态啊。」

此刻里格瓦尔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完全不像是个伤患,语气也像是换了个人,就连抵在胸前的凶器也丝毫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其实我对演戏还满有自信的,没想到竟然会因为不起眼的小失误而露出马脚啊。我本来以为你对于那场暗杀完全不知情呢。」

「……别想岔开话题,里格瓦尔先生。其实你本来就没有打算瞒到最后吧。」

「哈哈,还是被看穿了呀?嗯,也是啦。已经不用担心会有人来碍事了。」

里格瓦尔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一些可有可无的事情。

「不过,我还是喜欢有戏剧性转折的剧情呢。不是很多戏剧里都会出现有人大喊『怎、怎么可能!』的桥段吗?我觉得少了这种情节就不过瘾了呢──你看,比方说像这样……」

军刀的刀尖第一时间传来了异样的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蠢动一样。蔻依皱著眉头,把目光落在上头,却看不出任何异状。于是她再度把目光转向前方。明明只移开了那么一瞬间而已──

「怎──!」

但是经过了一瞬间,眼前的人物就再也不是里格瓦尔了。

不仅是五官,就连身材也完全不同。虽然同样都是俊美到令人沉醉的青年男子,但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共通之处了。蔻依不禁产生了一个荒诞的念头──这个人该不会是趁著自己移开目光的空档,和里格瓦尔交换位置了吧?可是环顾四周,现场并没有第三个人。

「不是啦不是啦,我就是里格瓦尔啊。虽然说得精确点,我应该算是『扮演里格瓦尔的人』才对。」

「这、这是怎么回事……?」

「意思是说,我夺走了正牌的阿尔蒂尔.里格瓦尔的身分,多年来一直扮演著这个角色。很遗憾,你的未婚夫已不在人世了。」

男子懒散地搔著略长的金发。虽然身穿一丝不苟的燕尾服,却给人一种颓废的感觉。从直觉上来判断,他应该是一名贵族。

而他的胸前却别著不太适合男性的饰物──一枚镶有七颗宝石,打造成瓢虫外型的胸针,正在闪耀著光彩。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蔻依怒目而视,重新架好手中的军刀,这名不是里格瓦尔的某某人轻轻露出微笑说:

「喔,这句台词还不错。既经典又能让观众开心呢──好吧,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回答你。我是〈七星〉第七席,『绿』之马克西姆。你已经知道〈烈日幻雾〉的存在了吧?说起来就像是那边的干部之类的。」

他以十分夸张的动作行了个礼,自我介绍之后又继续开口──

「而且,实不相瞒,我就是夺走你的祖父与未婚夫的仇人。」

说出了让人无法忽视的重大事实。

就在博梅斯尼与面罩男杠上的那一刻,维多克就发现自己也得亲身上阵了。

他立刻赶往旅馆的停车场,坐上那辆事先借来备用的蒸汽卡车后,毫不迟疑地发动引擎。

「真是的,那个单细胞生物!指挥官自己一个人往前冲,队伍不就成了一盘散沙吗!」

就算敌人再棘手,但是在宅邸内部态势不明的情况下,应该让部下去挡住面罩男才对。大概是不想让部下送死吧,可是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天真个性,又把事情弄得一团乱了。以前两人一起搜查案件的时候,那个男人就因为这种性格犯了不少次失误。

「我还以为他稍微成熟点了,结果骨子里还是那个冲动的小鬼!可恶,总是要人帮忙收烂摊子!」

如果像两个月前的事件一样,手边有台自动甲胄就好了。可惜当时只是运气好,趁著那玩意儿儿刚配置到伊苏的时候,在熟人的帮忙下偷偷运了一台出来。而宪兵队那边也一样,在无法证明铁定会出事的情况下,高层不会发出使用许可。

「那些臭官僚……!等到事情发生都太迟了!」

维多克一边大喊,一边在马路上飞速奔驰,绕过正门来到宅邸的后方,就驾著这辆庞然大物直接撞上围墙。撞出一个大洞后仍未停下,就这么冲进后院,朝著主栋的墙壁撞了上去。

一阵巨响,剧烈震动,然后是一波冲击。

虽然他提前做好了准备,还是一头撞上方向盘,感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不过维多克还是拚著一口气,继续踩著油门。

没多久,卡车停住了。额头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呻吟起来,抬头一看,冒著烟的引擎盖前面,是一堵极为厚实的墙。卡车大概是撞不破这道墙才停了下来吧。回头一看,主栋的外墙破了个大洞,不但堆出两道瓦砾山,还开出一条直达内部的长长通道。维多克费了一番功夫才从驾驶座上爬下来。

「痛死了……卡车的赔偿费用,应该可以找宪兵队报销吧……?」

要是叫我自己吞下去就只能哭了。不过,刚才那一连串巨响应该传遍这栋豪宅的每个角落了吧。

如果〈烈日幻雾〉和其他势力的目标就在宾客当中的话,敌人肯定会在一楼的各个要道上派人严加看管,以防漏网之鱼。虽然出口不能走,但建筑物外围还有好几扇窗户可以充当逃生口,可是首先要有机会跑到窗边才行。所以维多克才会像这样,自己弄了个新的逃生通道出来。

即使宾客还是很难自行逃到这里,但是这么大规模破坏造成的动静,也会让守在附近的敌人不得不分兵前来查看。希望这样能够让敌人的包围网产生一些破绽。

「话虽如此,我这次似乎太拚了……明明都一把年纪了。」

「──不过你这把年纪还能表现得那么活跃,值得夸奖呢。想必也有这样的意见喔!」

声音从正后方响起。维多克马上将手伸进怀里,但在取出短铳之前,脊椎骨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他握不住短铳,掉在地上,接著当场跪了下去。

维多克像是一台生锈的机械般,艰难地转动脖子往后看,发现是一个东方血统的小孩子。

对方到底动了什么手脚?明明只是用突出中指的拳头,轻轻点在背上,自己就痛到完全无法动弹。

「你、你是……昨天,跟那个大块头一起出现的……」

「嗯?昨天在哪里跟你碰过面吗?」

少女歪著头思索,大概觉得这问题不重要吧,一下子就拋在脑后了。

「算了。不过你还满行的嘛,鬓角兄。我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乱来的家伙呢。你不是人民公仆吧?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我是侦探……只是,一介……私家侦探而已。」

少女柳眉微皱,大概是没听过这个词吧。

「搞不懂。侦探很强吗?」

「……基本上,是靠……头脑……来决胜负。」

「喔,就像是军师嘛。原来如此,难怪脑筋动得这么快。也就是说,就算找你较量也很无聊喽……」

少女一脸遗憾地收回拳头。剧痛就像没发生过一样突然消散了,维多克无力地倒了下去。不知为何,对方就这样放过了毫无还手之力的自己,转身就要离去。

「老实说,看见你干了这种事,我应该要杀了你才对……嗯,算了。能够打乱那只老狐狸的计画,就我个人的角度来看,也满痛快的。这下也算找到偷懒的好藉口了。」

她自顾自地说著,最后又转头往这里瞥了一眼。

「笑一个吧,鬓角兄。看在你这么拚的份上,我决定放你一马。」

话声方落,少女倏地从视野中消失了。

看来人已经离开了,几乎算得上是瞬间移动了吧。这家伙到底是来干嘛的?

维多克爬起来坐著,嘴巴弯成ㄟ字形。虽然搞不懂对方为什么不杀自己,但是差点死在年纪那么小的女孩子手里,甚至还被同情了一番,感觉实在太窝囊了。

不过他同时心想,刚才那家伙说了些满有趣的话呢。

「老狐狸啊……啧,果然是这么回事。」

差不多能推断出阴谋的全貌了,果然和自己的猜想大致相同,实在令人不快。

「别开玩笑了,怎么能让你们得逞……!」

由于维多克先前受雇于波拿巴派,所以这次的事件也不能说和他毫无关系。不但闹出了这么夸张的骚动,甚至还造成人命伤亡,已经超出他所能容忍的底线。

维多克捡起短铳站了起来。他也知道自己一个人的战力有限,但还是不能就这么袖手旁观。

希望不要再碰到那么恐怖的家伙了──维多克在心中强烈地祈求了好几次,下定决心朝著已化为炼狱的宅邸内部跑去。

似乎有〈虫〉出现了。偷偷听见其他宾客对话的泰芮丝修女,彻底放弃了逃出宅邸的念头。

正确来说,是放弃了「现在就逃」的念头。

与其冒著遇上敌人的风险,在这么宽广的建筑物中像无头苍蝇般乱跑,还不如找个地方躲起来,直到事情告一段落为止,才是更聪明的选择吧。

从结论来说,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圣歌队的所有成员和米蕾优修女及法兰索瓦修女,与自己一起躲在位于宅邸四楼的会客室中。虽然身处于如此混乱的事态之中,枪响和哀号声听起来都是如此遥远。看来最上方的楼层果然是歹徒没注意到的盲点呢。

泰芮丝修女发出深深的叹息,望向瑟缩在房间角落的少女们。虽然法兰索瓦修女正在努力安抚,但是法兰索瓦自己的情绪看起来也不怎么稳定。她们怎么可能冷静下来呢?老实说,这些少女毕竟都是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下长大的贵族千金,光是在心神恐慌的状态下没有大喊出来,就已经值得称许了。

泰芮丝修女觉得很对不起她们,因为她们之所以会被卷入这样的骚动,都是因为自己接受了里格瓦尔的要求而调整行程的缘故。

虽然她完全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在接受了学园出资者的招待之后,马上就遇上了如此可怕的灾难,不得不说时机实在太过凑巧了。可以确定的是,那名青年企业家肯定与这场变故有很深的关系。

「……我真是个失职的教育者呢。」

「啊哈哈~要是修女您也算失职~那么我就该永久出局了呢~」

在这种困境下,还能以温吞语调说话的人,就只有那个依然保持平常心的米蕾优修女。不知该说她意外地胆大,还是该感叹她在这种时候依旧如此粗线条呢?她刚才还拿著从会场顺手偷来的红酒和食物发放给每一名女学生,同时不忘鼓励她们,看起来比法兰索瓦的安抚还有效果。

「辛苦了,米蕾优修女。你也稍微休息一下吧。」

「哪里~这点小事完全没什么──话说,刚才那个巨大声响跟摇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地震吗~?」

「谁知道呢……待在这里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我只希望不要再发生更麻烦的事情就好。」

「嗯~我想一定没问题的~相信神的安排吧~」

米蕾优做了个毫无根据的保证。不过,她只要保持这样就好。就是对她这种积极乐观的态度有所期待,想说也许在万一的时候派得上用场,所以每当要带著大批学生远行的时候,一定会将她也一起带上。而这时候她可说是发挥了十二分的功效。

「……对我来说呀~倒是有点担心~那些不在这里的学生呢~」

米蕾优的表情蒙上些许阴影,而泰芮丝闻言也忍不住沉默了。但是自己和她所担忧的方向,或许有很大的差异吧。

不在场的四个人当中,泰芮丝特别担心的有两个人──秋津慧太郎与亨丽埃塔.法布尔。看见〈虫〉忽然现身,再加上他们两人都不见踪影,表示现在宅邸内的歹徒当中,可能也包含了〈烈日幻雾〉的成员。

对于泰芮丝来说,这正是令她后悔不已的主因。

三个月前的某一天,由于自己暗中照料的学生出言恳求,泰芮丝才决定将秋津慧太郎藏匿在学园之中。一方面是当事人的品格相当优秀,另一方面则是她从直觉上判断,慧太郎是无辜的这件事并没有说谎。正如亨丽埃塔所说,对于迷途羔羊伸出援手,的确是侍奉上帝之人的重要职责。

但是随著接下来的事情发展,发现陷害秋津慧太郎的幕后黑手就是那个组织。而情势也变得远比泰芮丝当初所认为的更为严峻。

即使秋津慧太郎本身是无辜的,但是与他扯上关系,就等于间接和〈烈日幻雾〉扯上关系。在阴错阳差之下竟然演变成今日这种状况──也让泰芮丝不得不认为自己是个失职的教育者。

三个月前的决定。

原本应该不用忌惮任何人的一个举手之劳。

可是那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诺~依~你在干什么~?」

一道慵懒的呼唤声,忽然在玄关大厅中响起。

慧太郎透过瞬间的判断紧急剎车,利用脚踝的弹性将自己如弹射般跳向后方。

慧太郎并不是听到声音才如此反应。刚才他已处在云耀蓄势待发的状态下,而眼前的敌人也即将使出必杀之剑,根本没有余地去分心注意外界的状况。

即是如此,慧太郎仍旧选择拉开距离。那是因为他看见敌人露出了十分写实的反应。

采取几乎贴地的前倾姿势冲向慧太郎的诺依,在听见自己的名字后,突然像个不倒翁一样直挺挺地站好──

「噗呀咿!」

还发出一声不知是哀号还是回答的声音,就这么站著一动也不动。趁机打倒失去战意的对手,并不符合慧太郎的原则。所以他才主动后退。

真正应该讶异的是,竟然有人能凭一道声音,强行让诺依在战斗中做出这种任人宰割的反应。只见她现在也在浑身发抖。能够让这个剑鬼畏惧到这种程度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连找都不用找,对方已经自行现身了。

就在露台上。从刚才慧太郎现身的另一个方向的通道中,有个人正徐徐走了出来。对方一边走一边继续说下去:

「你破坏了跟老爸之间的约定,打算偷偷找第四人先玩上一场啊。你胆子不小嘛。喂,讲话啊?」

「迷……迷有,那个……人、人人人家绝对没有打算做这种事……」

「好在,刚好让我赶上了啊──不过啊,违反命令就是违反命令,果然还是得对你处以千年杀之刑呢。亲爱的诺依啊,你又要有一阵子拉不出来喽。」

诺依的脸色已经变成一片惨白。双眼死气沉沉,冷汗不停从脸上滑落。

这时候,那个闯入者依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加快脚步,慢慢地绕过露台走到了中央的楼梯,煞有其事地朝著大厅走下来。

慧太郎也静静地等著对方。不对,是不得不等。

对方和诺依看似闲聊的这段对话,让慧太郎始终放不下心。不过原本在玄关大厅的人已经走光了,也算是一个好消息。他们大概是觉得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就去寻找别的出入口了。拜此之赐,慧太郎至少不需要再顾虑是否会牵连无辜了。

一眼就能明白了。

境界完全不同。

对方看似随意的走路方式,却让慧太郎感到相当不舒服。

身体轴心始终保持稳定,完美控制的重心。别说是脚步声,就连衣服摩擦的声响也没有,上半身甚至连一丝抖动也没有。男子的一举一动都是无数技术凝聚的结晶,就算别人察觉不到,但是自己可以。因为慧太郎自己也是这样。

「──哟。」

对方开口了。他将随意披在肩上的华丽女式和服,当作斗篷一样,任由它随风飘扬。

「幸会啊,同胞。」

一头褪去色彩的蓬发,只有后颈以下留长,绑成了一束。

「我个人也对你颇有兴趣啊。」

手里拿著长达三尺收在鞘中的长刀,轻轻敲著自己的肩膀说:

「毕竟呢,听完雪兰他们的描述,从招式的特徵来看,就知道是示现的云耀嘛。这样的人竟然被选为第四人,对我来说也算是一种不小的刺激。」

没多久,他走进了大厅。

站在距离慧太郎仅一步一刀的位置。

「……你就是……」

诺依的父亲。八成就是这个男人修习了药丸剑术,又传授给诺依。

慧太郎心里有这种预感。能够将药丸的剑术,如此正确地传授给诺依的人,八成就是──

而且,除了满头白发这一点外,这个男人的容貌的确是属于东方人的长相。

「果然是日本人吗……!」

「是啊。这该不会是你在异国第一次遇见同乡吧?」

男子细长的双眸弯成两道弧线,露出与那身古铜色肌肤相衬的充满野性的笑容。

「既然如此,若是要改用日语交谈也没问题喔──『如果侬觉得这样比较好,咱也无所谓。不过诺依那丫头就得在旁边乾瞪眼啦。』」

听见这番腔调很重的日语,慧太郎的眼神渐渐锐利起来。因为这是来自自己故乡的语言,萨摩藩的方言。

「将药丸……『药丸自显流』传授给她的人,就是你吗?」

「当然喽。不然你觉得在日本以外的地方,还能找到几个人懂得药丸流?」

大概是为了配合自己的询问,男子也改回法语应答。

想说的话,想问的问题,实在太多太多了。但有一个问题,无论如何都要先弄清楚才行。

为什么这个男子一站在自己面前──

「你究竟是什么人?」

左眼就开始产生剧痛呢?

「我是〈三虫客〉当中的『右方之剑』,库利萨里德。」

在男子坦率地报上名号的同时,他的右眼也散发出妖异的光彩。

这不是比喻。而是他的右眼窝中,忽然泛起琥珀色的幽光。

〈虫天之瞳〉。

除了梵蒂冈粗制滥造的仿造品之外,目前全世界可能仅存四枚的梦幻宝石。也是一种极为神秘的物质,用来定义四个被称为「末日骑士」的存在。

或许只是想展示给自己看而已,男子右眼的光辉很快就收了回去。但是慧太郎还是能清楚看见,潜伏在那只眼眸中的起源虫的身影。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不过看起来应该和慧太郎的左眼一样,都是一只「蜻蜓」,只不过对方的蜻蜓拥有完整的两对翅膀。

就是他吗?慧太郎不禁屏息。

库利萨里德──在法语中代表「蛹」的意思。而这个男人就是在〈烈日幻雾〉中拥有领导地位的〈三虫客〉之一吗?

「…………」

「喂喂喂,你怎么啦?突然就不说话了。难道我有这么帅吗?」

老实说,的确让人相当意外。

光看外表,年纪大约二十左右吧。在西式服装上头又披了件和服,这种荒诞不羁的作风,只能说真不愧是诺依的父亲啊。虽然散发著与年龄不符的威严,却同时拥有一股奇妙的魅力。此人无疑是一只嗜血的肉食猛兽,却对特定的族群有著莫大吸引力──他散发著一种独特的氛围,能让那些在刀口上舔血的人自然而然对他怀有憧憬。若是出生在合适的时代,也许会成为受人景仰的英雄。

慧太郎不喜欢被对手掌握主动,于是摇了摇头后,报上自己的姓名:

「……我叫秋津慧太郎。」

「我知道喔。嗯,礼节的确很重要。很好很好。」

「你真的是〈烈日幻雾〉的……?」

「我刚才不就说了吗?怎样?自己的同乡加入恐怖组织,就那么不可思议吗?」

当然会觉得不可思议。日本直到最近都还处于锁国状态,所以在外国本来就很难有机会见到日本人,更别提还要与〈烈日幻雾〉扯上关系了。而且居然正巧还是萨摩人。

「嗯?真是怪了……」

看见慧太郎脸上的疑惑,库利萨里德不禁皱著眉歪著头说:

「难道约瑟夫没有告诉你关于我的事情吗?完全没有吗?一旦发现身为日本人的你就是第四人,那家伙好歹也会说点什么吧?」

「这个……」

感觉上,确实好像有。

直到这一刻为止,自己一直把约瑟夫所说的话完全误解成别的意思了。

──女王曾经说过:「在不远的将来,第四人应会在我等面前现身。」但没想到竟会是个东方人,而且还是个连〈裸虫〉也不是的小孩,实在太让人意外了。

他所说的「没想到」,并不是指「没想到第四人竟然是日本人」,而是「没想到」在末日四骑士当中「竟然有两个日本人」的意思。

〈烈日幻雾〉本来就是一个由多国籍成员构成的组织。约瑟夫不可能光是因为他的人种,就露出那么惊讶的反应。毕竟雪兰这个东方人就是很好的例子。

但是,若是四骑士中的两人都来自才刚开国的东方岛国,从机率上来看的确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按照班瓦所说,人类没有办法「主动成为」末日骑士,必须由〈虫天之瞳〉自己「选择」。

「……身为日本人的你,究竟是怎么得到〈虫天之瞳〉的?」

「说来也没什么了不起。就是从前任『右方之剑』手上继承而来的。」

「继承?前任的『右方之剑』?」

「也可以说是──抢来的吧。不过嘛,我并不是自己想要这玩意儿,而前任的『右方之剑』也没有打算主动交给我就是了。」

「……我听不懂。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这和宿主本身的意志无关。」

库利萨里德隔著眼皮缓缓触摸自己的眼睛说:

「你知道吗?这些玩意儿啊,『只喜欢强者』喔。因为要是不够强大,就无法担当骑士的重责大任。所以要是有更强的人出现,它就会『主动搬家』了。而我之所以在五年前受邀进入组织,也是因为我打败了前任的『右方之剑』,得到这玩意儿青睐的缘故。」

「这……?」

「其实这种事也不怎么稀奇。」

看著慧太郎一脸愕然的模样,库利萨里德又重复说明一次。

「尤其是『右方』这个席次,听说流动率特别高。而据说『左方』以前也是这样,但是换成某个老太婆坐上位子后,才算是撑得久了一点。根据女王的说法,〈虫天之瞳〉之中从未转移过宿主的,现在就只有『中央』的大当家了。」

转移?〈虫天之瞳〉能够在人与人之间转移?「左方」的老太婆,还有「中央」的大当家?

由于一次听见太多重要情报,脑袋有些混乱。但是库利萨里德不等慧太郎整理好思绪,活动著脖子发出喀喀声。

「喂,差不多了吧?我可没兴趣在这种煞风景的地方聊天啊。」

「等、等一下!你说完了,可是我还想问……」

话说到一半就停了。慧太郎在这瞬间,一半出于下意识地再度往后跳开。

因为库利萨里德毫无预警地释放出杀气,让慧太郎的身体拒绝继续留在一步一刀的这个距离。

「──反应很不错~」

库利萨里德露齿一笑。就像是不小心误闯了虎穴,一头撞上老虎的鼻子一样,一股恶寒从头顶窜到脚底。甚至产生了一种周围的氧气一下子变稀薄的错觉。

「光看刚才的动作,就知道你不是泛泛之辈。」

「……」

「两个剑客凑在一起,却老谈些无聊的废话,不觉得很蠢吗?我可不喜欢当蠢蛋啊……所以呢,喂,我们来谈点比较合适的话题吧。」

慧太郎当然也十分清楚,对方究竟想要「谈」些什么。

虽然他心里还有很多问题,但现在情况紧迫,再聊下去都要天亮了。毕竟慧太郎此时的第一目标,是要尽可能拯救更多的人命。

「────呼。」

于是他调整呼吸,徐徐摆出蜻蜓架式。微微侧身,呈现接近于八相的站姿,将刀身垂直架在右肩附近。

库利萨里德静静地凝视慧太郎,彷佛在评断他的实力。

「哦,架式不错嘛。而且你的刀似乎也是一把宝刀。刀名是?」

「无垢娘矩安。」

「矩安?没听过呢。一把藏于市井的好刀吗?竟然连这种地方都和我一样啊。」

库利萨里德不由得苦笑──就在下一刻,他一口气拔出了手中的刀。

依旧无声无息。刀身长达一公尺的长刀,在他手中就像小树枝一般举重若轻。

弧度极大的刀身上头,泛著令人目眩的妖艳刀纹,应是属于野太刀一类。他随意地展示了一下后,缓缓摆出临战架式。

「『业突丸重近』──这是过去我在备前一带偶然间发现的刀。虽然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清楚重近这名刀匠到底是什么人。不过你听了可别吓一跳喔!原本持有这把刀的和尚说,这把刀呢,是大剑豪佐佐木小次郎那把知名爱刀的原型喔。因此,别名又叫『物欲竿』。你不觉得吹牛吹得很夸张吗?」

慧太郎不由得屏息以对。不是因为库利萨里德这番无聊的卖弄,而是因为他的架式。

当他提著这把长刀登场的时候,慧太郎就猜到他不会选择使用居合术了。

「……右蜻蜓。」

「嗯。」

堪称药丸自显流代名词的架式。一种酷似慧太郎蜻蜓架式的站姿。

当然,从名称上就能看出两个流派明显有所关联。在萨摩藩当中也被称为「野太刀自显流」的药丸剑术,原本只是在示现流这条大河中的一个小支流罢了。但是近年来在某个人物的努力下,彻底从示现流中分离出来,成了一门独立的流派。

曾有言,药丸自显流才是真正的「无需第二刀」。

开宗祖师第七代药丸的这句话,现在几乎成了公认的事实。而像这样互相摆开架式,就能明确看出和示现流的相异之处。

极为相似,却有著决定性的不同。纵然是同以蜻蜓为名的架式,药丸却将身体沉得更低,双脚一前一后大幅拉开,从右肩斜斜往上延伸的刀也高举到极限。直接向对手摆明「就是要用大上段架式」,同时也摆明了「就是要在原地等待」。

药丸的剑术中,没有琐碎的小技巧。就连身法和步法都力求极简。

毕竟,透过右蜻蜓架式斩出极致的一刀后,本来就不可能立刻挥出下一刀,也没办法转身闪躲了。

只求一击必杀。彻底追求第一刀的威力,这就是药丸流的精髓。

只求将云耀的威力提升到极致。

「……!」

此刻传遍全身的颤抖,不是因为斗志高昂的缘故。光是与这个男人对峙就能明白,在纯粹的技巧方面,对方已遥遥凌驾于自己之上。虽然不清楚对方的真实身分,但造诣如此精深的药丸剑士,年纪也没有比自己大上多少,实在教人吃惊。这个男人可是老早就离开日本了吧?

不对,先别管这个了。现在不该让多余的琐事影响自己的专注力。

但是,即使明白这个道理,慧太郎还是有一个疑问,无论如何都要先弄清楚才行。

「……为何……」

「嗯?」

「为何要传授她药丸的剑术?」

他望向库利萨里德的背后。站在后面的诺依,带著混杂期待与不安的眼神,静静看著两人之间的交锋。她眼中的不安,究竟是在担心自己的父亲,还是担心慧太郎──这个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上好练习靶子」,会被破坏掉呢?

「……诺依心智扭曲的程度非比寻常,你明明知道的。」

「是没错啦。我要先澄清,那个不是我造成的喔!」

「废话,那怎么可能是人力所能够塑造的。」

要是她完全疯了,倒还能让人理解。但是诺依不但保有理性,也没有被疯狂占据心神,却已经一只脚踏入魔道了。这恐怕是与生俱来的气质,或是在特殊的环境下长大而形成的特异价值观。

「打从我捡到她的时候,就已经是那个样子喽!当时在某处的小巷里,我正巧看见她用玻璃碎片杀死意图施暴的男子。因为她表现得太平静,害我忍不住开口问她:『你在干嘛?那样好玩吗?』结果那家伙竟然回答:『不好玩,因为杀得很不顺。』所以我就把她捡回来,教了不少东西。」

「不要岔开话题!你根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光看外貌就知道诺依是纯粹的白人。不用库利萨里德说明,慧太郎也知道他们俩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慧太郎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他为何决定将剑术传授给诺依。

「你错了,我回答得很清楚。剑术说穿了不过就是一种杀人技巧,而每个人在钻研的过程中,都会找到自己的道路,不是吗?但有时候信念也会造成极大的妨碍,就连我也不例外。就在这种情况下,我遇见了只为剑术而生──纯粹为杀而杀的奇才。虽然我也觉得不妥,但是放弃这块良玉,岂不是太可惜?」

「这……?」

慧太郎闻言不禁傻住了。对方竟然大言不惭地说出如此泯灭天良的歪理。

「所、所以你就传授给她了!只为了这样的理由?」

「嗯,所以我下定决心要把毕生所学全部传授给她。」

库利萨里德用下巴比了比背后的诺依。接著他环顾了一下大厅里的惨况,露出五味杂陈,难以言喻的笑容说:

「哎呀,老实说,我也对自己灵机一动所下的决定有些百感交集啊。毕竟这家伙是在几乎没有受到挫折的情况下,修练到这等程度呢。最近我也觉得她越来越难对付了。虽然说这本来就是我当初想要看见的成果啦。」

「……『你这个混帐!』」

在这千钧一发的场面中,被激情冲昏头是很危险的。很容易造成判断上的失误。

但是慧太郎还是难掩心中怒火。大概是被刚才库利萨里德口吐方言所影响吧,慧太郎下意识地用了自从来到法国之后就没再用过的萨摩腔来说话:

『就算胡闹也要有个限度!既然知道这么做不对,为何还要做出这种事来!』

「哈──『侬的意思是,放任她死在路边比较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是什么狗屁二选一!明明还有其他能拯救她的方法!』

『……真是如此吗?真的还有「其他的方法」,能够拯救诺依这种人吗?』

库利萨里德凝视著慧太郎。以一种极为冰冷的眼神。

『侬口中的方法,实际上也只能拯救还在侬理解范畴内的对象吧?在这世上啊,也有那种「一旦做了好人就无法得到幸福」的蠢蛋啊。』

慧太郎忍不住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发现对方指出了致命的矛盾。

不管多么努力,这世上还是有著你所无法拯救的人。

过去,不得不视为敌人,被他忍痛舍弃的人并不算少。而这些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在慧太郎发誓要拯救的范围之中了。

全身一阵冰冷。

自己下定决心踏上的道路,彷佛突然冒出一道陷阱。

「──不过,我也承认这是我自己任性妄为啦。」

库利萨里德改回法语继续说下去:

「不管怎么说,没办法培育出像样的继承人,实在有愧于先祖嘛。留在故乡的那些家伙全都算不上是可造之材,所以我才想找到一个能够完全继承我毕生心血的人。」

「!年纪跟我差不多的人,也敢说什么毕生心血……!」

虽然刚才被浇了一桶冷水,慧太郎还是十分自然地切换成法语回应。但是语气却不禁粗鲁起来,这是为了抹除从心中涌出的疑惑。

「无论你的剑术造诣有多么精深,也不过就是药丸流中的一介剑士罢了,怎么能轻易地传授给别人──」

「你错了。」

但是在慧太郎说完之前,对方就说出了极为简短,却十分坚决的否定。

「我不是药丸流中的一介剑士。」

「……?」

「我,就是药丸。」

这句话,这样的自负,让慧太郎再次哑口无言。

如果把对方当成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事情就简单多了。但慧太郎总觉得没这么简单。库利萨里德斩钉截铁的宣言,蕴含强烈的意志,让他无法一笑置之。

「……库利萨里德,只是你的别名吧?」

「是啊。」

还是别聊这些有的没有的,毕竟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向他确认──虽然心里这样想,刚才还是和对方聊了这么多。然而,自己还是必须先把对方的来历问清楚才行。

「你的本名是?」

他回答了。

「第七代药丸。药丸长左卫门兼武。」

这正是刚才慧太郎在心中默念过的,药丸自显流开山祖师的名字。

彷佛被钝器痛击头部一样,慧太郎受到极大的冲击。

他觉得这次真的得花很长的时间,才能重新振作起来。

「……怎──」

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个名字绝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中。

印象中,药丸兼武这个人直到几年前还尚在人世,不过后来确实已经病死了才对,至少慧太郎听到的传闻是这样。从那个人自行离开示现流创立新流派的事迹就知道,他是个无法无天的人物,似乎也因此惹来许多人的仇视,最后被流放到屋久岛,在那里度过余生的样子。

可是,现在却说他还活著?

不,就算退一百步来说,假设其中有什么误会,而他真的还活著,甚至还与〈烈日幻雾〉扯上关系好了──可是他看起来未免也太年轻了!

假设药丸兼武真的活到现在,想必至少也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了。库利萨里德看起来根本没有这么老。

「我不是说过吗?〈虫天之瞳〉喜欢强者。」

库利萨里德十分敏锐地察觉到慧太郎的疑惑,百无聊赖地如此相告。

「所以这些玩意儿啊,一定会让被选为骑士的人维持在全盛状态。要是身体衰老了,就会强行将宿主恢复青春。这就像是〈裸虫〉拥有的再生能力加强版吧。」

「怎、怎么会有这种事……」

慧太郎脑袋一下子转不过来,打从心底感到难以置信。

因为,这可是那位兼武啊。对于每一个云耀的传人来说,堪称是高山仰止的人物,是药丸自显流伟大的开山祖师。纵使药丸流与示现流互有纷争,但毕竟系出同源,所以门内也流传著相当多关于他的轶事,其中包含了一些令人不敢置信的传奇事迹。在萨摩当地与慧太郎同世代的人,大多听过以兼武事迹改编的睡前故事,凡是听过的人无不心生向往、澎湃不已。

可是,他竟然还活著?甚至还成了〈烈日幻雾〉的末日骑士之一?

成了自己的……敌人?

「喂,你还要恍神到什么时候?」

「唔──」

听到这声提醒,慧太郎才连忙把不知不觉间放下的刀,重新摆好架式。

「我是什么身分,一点也不重要。我也不是为了摆前辈的架子才报上名号啊。」

「不、不是的……可是,您……!」

「闭嘴。不准用敬语,臭小鬼!」

对方用更显低沉的一声恫吓,粗暴地打断了慧太郎的话。

宛如平静的岩浆。深沉而激昂的双眸刺了过来,令人胆颤心惊。

「接下来将是一场对等的生死之战,你怎么自己示弱了?一听见对手的赫赫威名便主动阿谀奉承,就是你的礼仪吗?」

「……!」

这种举动反而更失礼──慧太郎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脑袋也一下子冷静下来了。

真是的,怎么会干出这种蠢事。

对手是什么来历,一点也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烈日幻雾〉的领头人物就在自己眼前,而对方也已经摆开了备战的架式。只要明白这一点就好。

只要能打倒库利萨里德,或许就能一次解决许多问题。

不但能让今晚的骚动收场,或许也能藉此得到左眼或组织的情报。而让诺依继续待在这个男人身边,实在太危险了。虽然这可能只是自己一相情愿,但慧太郎还是坚持这样的想法。

因此──

「一回合。」

他这么说。

「我不想花费太多时间。」

「嗯,说得也是啦。」

对方也回应了。

「我会使用云耀。」

「我也是喔。」

「无需第二刀。」

「我也是喔。」

「所以──」

「只要一回合?」

「没错。」

「真是简单易懂啊。」

「有何不满吗?」

怎么会?库利萨里德笑著说:

「──求之不得啊。」

双方剑拔弩张。玄关大厅之中,已经没有任何闲杂人等。就连诺依也受到紧绷气氛的影响,表情有些扭曲。

药丸流在冲刺这方面同样堪称一流,但不出所料,对方还是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应该是打算靠著被动反击的架式,瞄准自己的脑袋挥下凝聚浑身气力的一击吧。而此刻能够利用高速移动及反作用力,变化出各种刀势的慧太郎,却只会选择直直朝著对方怀中攻去。

不耍任何花样。这是系出同源的剑客,货真价实的正面对决。

「──对了……」

「嗯啊?」

「被你们劫走的那位先生怎么了?」

「那个先生?喔,史金纳啊?」

这是最后的问答。是其实慧太郎一开始就想问,却一直问不出口的问题。

「那个先生,还活著吗?」

「没有,被我杀了。」

话声方落,慧太郎便爆发了双腿的劲道。

缩地。超越人类认知,宛如仙术一般,能在无声无息之下瞬间欺入敌人眼前。云耀已臻至化境的剑客,乃是进入两万分之一秒世界的超人,对于慧太郎来说,双方遥遥对望的距离也只需一步就能跨越。而交手也只在一瞬间。

带著一往无前的气势,由上而下斜斜划出的一道闪光,淹没了周遭的一切。

挥刀的手感告诉自己,这是完美无缺的一刀。

他深信自己已将示现流的剑诀发挥到极致,任何人都无法捕捉到他的身影。

但是在那瞬间,慧太郎看见了。传说中第七代药丸的云耀,宛如雷公之威降临于世。

观敌之变动,后之发,先之至──对方展现了后发先至的终极型态。

库利萨里德的右眼,蕴含无上喜悦而发出璀璨的光辉。

随后。

随后。

随后──

「──────────」

电闪雷鸣的一击。

眼前的闪电吞没了慧太郎的五感。

就在原以为是里格瓦尔的这个人──马克西姆坦承了自己所犯罪行的同时,蔻依出于激愤而刺出了手中的军刀。

这项举动连她自己也感到意外。

那是因为比起惊讶、比起悲伤,首先从心底涌起的是杀意。

「喔,突然就杀过来呀?」

马克西姆一脸嘲弄,迅速向后退,蔻依发著低吼穷追猛打。

虽然军刀用起来很不顺手,但这时候哪有得挑呢?蔻依透过自己最擅长的连次攻击,一下子就把对手的衣服刺成破布,身体各处也溅出血沫,化为点点化石。虽然马克西姆的闪躲不算徒劳无功,但是动作却称不上洗炼,看起来根本是个不谙武术的外行人。既然这样就全力抢攻拿下对方吧。

「唉唉,真是过分呢。我还有好多事情还没解释耶。比方说,我明明是〈裸虫〉,为什么在宴会会场遭到枪击时,血液没有化石化呢?──像这样的谜团,你不觉得好奇吗?」

「住嘴!」

蔻依在大喊的同时发动攻势,利用重心的转移,彷佛在地面滑行般向前冲了出去。这是与慧一起练习之后,最近才终于掌握到诀窍的技巧。这突如其来的一刺,正中马克西姆的胸口。刺破皮肉,穿过骨骼,最后贯穿心脏。

「!」

然而,就在她自认为得手的那一刻,从刀尖上传来的触感却突然消失了。

不对,不仅是触感,回过神来就连马克西姆的身影也跟著消失了。眼前的这片空间,浮现某种微微发光的几何图案。

「答案就是──我用了表演用的小道具。」

声音从旁边传来。

蔻依大惊失色,转头一看,才发现马克西姆就靠在其中一个书架上。不仅如此,就连原本应该被割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也莫名其妙地恢复原状了。

「你还记得吧?我被打中之后摔到一楼,不是暂时在地上躺了一阵子吗?那时候是我自己弄破身上的血袋,衣服才会像是血染的一样。其实枪伤一下子就愈合了,喷出的血液也都化石化了喔。你扶著我站起来的时候,有一些些化石化的血从身上掉了出来,那一刻是我最紧张的时候呢。差点以为要露出马脚了。」

「这是……魔法?」

是幻觉还是什么东西呢?自己刚才似乎被误导了,和马克西姆的赝品打了一场。

事已至此,蔻依也不敢再重蹈覆辙。因为她不能确定,眼前正兴致勃勃地解释真相的马克西姆一定是正牌货。于是蔻依强忍心中的暴怒,开口问道:

「……那么,那个管家也是你的同伙喽?」

「你是说热尔曼啊?他不是。那时候只是因为不能让他看见伤口,所以才找了个藉口支开他而已。对你也是一样,我之所以要求自己包扎,就是这个原因。还有,这间宅邸当中,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真实身分。大家都以为我是真正的里格瓦尔。」

「那么,你为何要杀死里格瓦尔先生?」

「理由有很多。因为他是有钱人,因为他在社交界和政界有很广的人脉。还有,因为他是你的未婚夫。我是在两三年前取代了他的身分,不过他对你的热爱是真的喔!因为他是个不为人知的反奥尔良派,似乎对罗休杰克朗相当执著呢。由于他和波拿巴派稍有联系,所以我在取代了他之后,就进一步拉近了双方的关系,终于在不久之前,让我找到机会刺杀了路易.拿破仑。我也透过这件事,刺激了那些人前来袭击会场。」

「咕!那你到底为什么要引发这场骚动!」

「是来自于某人的委托喔。对方想要趁著这个机会,将波拿巴派中的激进分子,还有受邀而来的革命思想家一网打尽呢。而之所以同时与你接触……嗯,这样不是一举数得吗?虽然多少也是因为我个人兴趣使然啦。」

谎话连篇。这个男人长年下来不知欺骗了多少人,打造出多少如此凄惨的舞台。蔻依面色凝重,随后便问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

「那么……那么,你说你杀了祖父是……?」

「哈哈,暂时卸下了敌意之后才问这个啊?正常来讲,不是应该第一个就问吗?」

马克西姆轻佻地笑了。还是用那种宛如戏剧般的夸张动作,徐徐张开双臂说:

「是真的。他是我杀的。」

「……你、你说谎!因为你怎么看也不──」

「对于一个能够随意改变外貌的人来说,外观年龄有什么意义吗?」

被人抢白了一顿,蔻依也只能闭口不言,因为对方说得有道理。而且,如果马克西姆真的是〈烈日幻雾〉的成员,就算活得比一般人更久也不奇怪。蔻依对于〈裸虫〉也算略知一二,由于〈裸虫〉拥有极高的恢复能力,所以据说偶尔会出现极为长寿的个体。而之所以会从马克西姆身上感受到些许暮气,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吧。

「之所以假扮成你的未婚夫与你接触,是因为我希望能先了解你这个人。我利用昨天共进晚餐的机会旁敲侧击,最后大致上明白了。你好像对于你祖父所犯的罪──关于『旺代战争』的真相,几乎不知情呢。」

「……旺代战争的……真相?」

「嗯,接下来我会说给你听。之后你再做决定吧。」

决定?做什么决定?蔻依依旧用刀尖指著对方,以眼神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就是决定要不要成为代表我们〈烈日幻雾〉的旗帜。」

「什……!」

「蔻依。我啊,是为了邀请你加入组织而来。」

这是在愚弄我吗!蔻依不由得怒极反笑。

这个男人脑袋有问题吗?为什么我非得去协助杀了祖父的凶手不可呢?

「不对喔,我觉得你有这样的义务喔!背负著罗休杰克朗后裔之名,立志成为一名骑士,期望洗刷祖父恶名的蔻依.罗休杰克朗就有这样的义务。」

「别说笑了!我才不会听你──」

就在她准备大声痛斥对方的时候──

「不行喔,蔻依。你要好好听他说完。」

突然感觉有个东西顶在背上。同时还响起一道极为平淡的声音。

那声音听起来十分熟悉。蔻依怀著不敢相信的念头,转动脖子望向后面。

「……玛……蒂娜……?」

玛蒂娜.罗塞里尼就站在那里。

手里握著一把形状奇特的小刀,刀尖就抵在自己的背上。身为朋友的她,为什么会对同为朋友的自己表现出恶意?她完全摸不著头绪。

「玛、玛蒂娜?你为什么在这里……不对,更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别、别这样好吗?就算是我,被利器刺中也是会受伤的……」

蔻依勉强露出僵硬的笑容。当然,并不是在害怕那支小刀。从眼角余光还能看见房间右手边的书架,打开了一道微微的缝隙。原来如此啊,是真的有一条秘密通道呢。思绪极为纷乱的蔻依,暗自发出无谓的感慨。

「不管是慧太郎还是你,总是对别人太好了。难道不讲清楚你就不明白吗?」

玛蒂娜淡淡地说著。她的态度和平常没有两样,所以也让蔻依怀疑,这该不会又是马克西姆变出来的幻觉。

「白天我在旅馆里应该跟你说过了。『再过不久,很多事情都要迎向终结。』」

「等、等一下,玛蒂──」

「首先是友情。」

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蔻依的话。接著,马克西姆轻轻拍了拍手,让蔻依将注意力转回去。而当她再度将视线移向前方时,却看见了不可思议的光景。

房间彻底改头换面了。

不对,与其说是房间变了样,倒不如说是变成了另一个场所。

无论是藏书量惊人的书架,或是被自己扔了一地的书本和纸片,全都不见了。灯光也消失了,只剩下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微微照耀著室内。

在这个昏暗的房间中,伫立著两道人影。其中一方是马克西姆,虽然本人就近在眼前,却还有另一个马克西姆站在房间中央。

而与他相对而立的人,则是一名身穿睡袍的老年男性──

「该……不会是……」

「这是过去的情景喔。」

说话的人是现在的马克西姆。蔻依则是呈半失神状态听著对方说话。

「这是利用魔法来重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你应该知道,那位跟过去的我交谈的人是谁吧?」

我知道。当然知道。因为老家还挂著他的肖像画。从小时候开始,每次经过那幅画就会望见那张严肃的面孔。所以现在光线虽然昏暗,但自己绝对不会认错。

「……真是恶俗。」

玛蒂娜轻声呢喃。「这是最快的办法嘛。」马克西姆耸耸肩回答。

「蔻依,我知道你对他怀有复杂的感情。一方面不能原谅他玷污了家名,同时却也因为他为了民众奋起而自豪──没错,能够领导民众的,始终只有勇敢的人。不论背后的真相为何,只要展现出勇敢的一面,周遭的人们自然就会跟随在后。因为人类这种生物,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实。」

「不过……」马克西姆停顿了一下──

「就连身为侯爵孙女的你也被蒙在鼓里,让人有点看不下去呢。」

「…………啊、啊啊……」

蔻依拚命睁大双眼,望著过去罗休杰克朗宅邸中的这个房间。她的目光始终停在伫立于室内的两人之一,那个已故的亨利.德.拉.罗休杰克朗侯爵身上。

「接下来,故事就要拉开序幕。即将上演的是一出悲喜剧,剧中描写某个男子波澜万丈的生涯。原本任职于宫中的一名骑士,对那名恶名昭彰的放荡王妃──没错,他对那名玛莉.安东尼产生了非分之想,最后落到悲惨的下场。虽然是一出闻之无不落泪的悲剧,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欣赏他那滑稽的人生。那就请仔细观赏吧,蔻依小姐。」

马克西姆像个街头艺人一样,说著老套的开场白。令人不快的声音,渗透过鼓膜。

「这就是,令祖父的忏悔。」

传来一道震耳欲聋,宛如平地炸雷般的巨响。听见巨响的亨丽,踏进宅邸玄关大厅的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在一片血海当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穿著青色和服的少女。虽然年纪相当轻,但是看到她身上那件瓢虫饰品,就知道她大概是那个〈七星〉当中的一员吧。所以想当然耳,位于大厅中央的白发东方人,一定也是〈烈日幻雾〉的成员。那名男子不知为何蹲在地上,看起来不像是受伤不支跪地,而是刚刚挥下手中那把刀的缘故。

而在那名男子的脚边,躺著一名令人十分眼熟的少年。

「慧、慧太郎!」

她反射性地就从通道角落跑了出来,那名和服少女立刻把手伸向刀柄。她似乎打从一开始就发现自己躲在那里。

「住手,诺依。那个人不是任务目标。」

在白发男子的制止下,少女相当乾脆地让开去路。

让亨丽惊讶的是「诺依」这个名字。她记得在前来巴黎的列车上,慧太郎所遇见的那名少女,和眼前这个人的特徵几乎一致,没想到对方也是〈烈日幻雾〉的成员。亨丽已经无法判断,他们究竟卷入了多么庞大的阴谋之中。

亨丽跑过诺依的面前,来到慧太郎身旁。这时白发男子已经起身收刀回鞘。他一面转身,一面简短地开口:

「他还活著。」

「……」

确实。至少还没死,只是失去意识而已。

但是,慧太郎的身体前方,斜斜地开了一条极深的刀伤。伤口周围一片焦黑,还闻得到肉的焦味。怎么看都已经去了半条命。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地上也刻著一条极为相似的斩痕,甚至还出现了一个以刻痕为中心的环状坑,坑中处处冒起白烟。虽然不知道对方做了什么才能造成这样的破坏,但是按常理来判断,既然斩击甚至能破坏地面,就算慧太郎的身体被一分为二也不奇怪。

「这家伙真是不简单啊。勉勉强强抵销掉了我的云耀。」

男子一面往外走,一面如此评价。从语气上完全听不出他究竟是开心,还是感到烦躁。诺依快步跑向男子身边问道:

「父亲大人,试验结束了吗?结果如何?」

「毫无疑问地合格了。面对我这个对示现流知之甚详的对手,不过是第一次交手就能达成这样的战果。我实在无话可说啊。这家伙担任『第四人』的话,我没有意见。」

「这么说,慧大人也要成为伙伴喽!」

诺依甚至开心地跳了起来。虽然她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但是在血海中间做出这样的举动实在很突兀。总觉得这个女孩有点难以捉摸。

亨丽抱起慧太郎的身体,质问著白发男子:

「……你究竟是什么人?」

「库利萨里德。〈三虫客〉的其中一人。你就是那个叫做法布尔的女孩吧?」

对方不但是个出乎意料的大人物,而且还完全拆穿了自己的身分。双重的惊愕让亨丽说不出话来。库利萨里德瞥了昏迷不醒的慧太郎一眼说:

「那么你应该知道他那只左眼的事情吧?我这一刀造成的伤,把他身上的『细胞』烧得很严重,所以伤口恢复的速度会非常缓慢的样子。你还是快点用魔法帮他治疗吧。」

「咦……等、等一下!你──」

「请您留步,父亲大人!难道您不准备带慧大人一起走吗?」

亨丽心中也抱持的疑问,被诺依抢先说出口了。

「是啊。因为还来不及向他说明我们的理念和目的之类的。就算套个绳子把他拉走,也没有意义吧。反正也知道这家伙藏在哪里了,没有必要太著急。」

「可、可是!」

「而且啊,从手段上来讲,要把他一起弄走也有点难度喔。」

诺依歪著头表示不解。库利萨里德一脸难以置信地开口:

「你刚才没有在听虫的预兆吗?那边的小姑娘和宪兵队似乎满拚的,让苍蝇的牺牲比预期中更多。还有,不知道是谁去报警了,警察也快抵达现场,我们根本没有余力著额外的人一起撤退。」

「还、还是可以想办法解决吧!人家还没有向慧大人好好露一手呢!」

「我就说没办法了。比起这个问题,你应该先担心自己的屁股才对。」

诺依一听到这个,就摀著臀部开始发抖,库利萨里德脸上浮现不怀好意的笑容,这两人真是让人摸不著头绪。父亲大人?这么说他们是养父与养女的关系?

「──哎呀,看来已经结束啦?」

这时玄关大厅又出现新的一组人马。从延伸到二楼的露台中现身。

「真可惜啊。我还以为来得及欣赏到呢。」

起先开口的是身著燕尾服的青年。从他胸前的胸章来看,果然也是〈七星〉的一员吧。看见他从露台上走下来,库利萨里德也举手回应:

「哦,是马克西姆啊。你那边还顺利吗?」

「马马虎虎啦。就我个人来说,本来是想乾净俐落地当场拿下啦……算了,也不太能贪心。毕竟她不是今晚的主要目标。」

「那么其他人怎么样了?已经统统都撤退了吗?」

「一半一半吧。米哈伊尔好像被缠住了,所以我叫雪兰过去帮忙──虽然我不喜欢打小报告啦,但是雪兰那家伙,好像从途中就开始摸鱼了。」

「的确很像她会干的事。杀掉的目标数量大约在六成左右吧?……比预期中少了很多啊。」

虽然两人就在亨丽面前交谈起来,但是她却连一半也没听进去。

因为,和那名被称为马克西姆的青年一起现身,而此时才走到大厅来的娇小人影,把亨丽的注意力全部夺走了。连想都没想到的巨大冲击,让她心神动摇。

「……玛蒂娜?」

「没错,是我喔。亨丽埃塔。」

她捏著裙襬,轻轻行了个礼。虽然这装模作样的动作和她一点也不合,表情倒是和平常一样冷淡。

为什么她会和〈烈日幻雾〉的人在一起?亨丽拚命运转有点跟不上节奏的脑袋。不是为了寻找原因,而是为了逃避这个再明显不过的答案。

但还是徒劳无功。无论拿多么离谱的理由来搪塞,看著眼前的状况,她还是欺骗不了自己。

「你并不是背叛我们……而是从一开始就与他们一伙吧?」

「没错。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亨丽继续动著脑袋。玛蒂娜一直在监视他们?大概没错吧。可是早在慧太郎来到法国之前,她就已经进入学园上课了。既然如此,她一开始肯定还有其他目的。那么究竟是什么呢?那还用说,就是阿尔蒂尔.里格瓦尔。就是在自称蔻依未婚夫的那个男人现身,邀请他们来到这间宅邸之后,事情才急转直下的。

「……你原本是在监视蔻依吧?」

「真聪明。跟你讲话一点都不费工夫呢。」

「那、那家伙现在在哪里!」

「在三楼东侧的书房喔。我们没有对她的身体造成危害。」

绕了个圈子只提身体,就表示其中一定有问题。

「玛蒂娜,你……!」

「哎呀,你打算指责我吗?」

虽然亨丽想要趁势出言痛斥,却被那双平淡到近乎残酷的眼神慑住了。

「真是意外呀。打从一开始,我和你之间明明就没有多深的交情,可是你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么麻烦的性格?」

「……!」

听见她少见地说了这么多话,亨丽不禁紧咬下唇。我也知道啊,就算你不讲我也知道。

玛蒂娜.罗塞里尼。来自萨丁尼亚王国的留学生。隶属于圣歌队,拥有出类拔萃的歌喉。是个孤儿。在那个满是贵族的学园里就像是个特例,所以自己才会和她很合得来。可是她身上谜团重重,能否称得上是朋友也有待商榷……

自己也知道。像这样划出一条界线,不愿和别人建立特别亲近的关系的人,就是自己。虽然最近这阵子,自己和包含慧太郎和蔻依在内的几个人,待在一起的时间也变多了,但说穿了顶多也就经过两个月而已。这么短的时间能够改变什么?所以,面对一个就连称为朋友都有待商榷的人,质疑对方「你出卖了朋友吗?」实在是愚蠢至极。

可是……可是啊,玛蒂娜。

在你的眼中,我们真的只是那种程度的存在吗?

我这个人就是无法坦率,所以总是说不出口,所以或许有可能只是自己会错意了,但是我还是想问──

「……用麻烦来形容,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一瞬间,玛蒂娜的眼眸微微动摇了。总是平静无波的眼中,宛如相机的闪光灯一般,瞬间闪过一道激情的色彩。

但是她的回答仍旧不出所料,冷淡到令人无言。

「随你怎么说都好,我不在意。」

只见玛蒂娜转身准备离去。在亨丽与她交谈的时候,其他的〈烈日幻雾〉成员陆续从大门离开了大厅。已经有两只寻尸蝇停在外头等待,骑在其中一只背上的高矮搭档,雪兰和米哈伊尔正在催促同伴快点行动。

「你们几个,动作快啊!想必也有这样的意见喔!」

「警方……就快要……抵达现场……宴会,要……结束了。」

亨丽无计可施。她还能怎么做?试图一个人拦住他们,无疑是自杀行为。于是她只能紧紧抱住慧太郎,低著头颤抖肩膀。

从刚才库利萨里德和马克西姆的对话就知道,这群〈裸虫〉似乎大半都已经撤退了,而现在从宅邸内传出的枪响也变得零零星星。虽然眼前的危难差不多过去了,但事态过于混沌不明,实在教人高兴不起来。

早在两名〈七星〉出现在巴黎大学时,亨丽就猜到〈烈日幻雾〉一定在谋划大规模的作战。但是这次出现了与那个约瑟夫同层级的四个高手,甚至还动用了〈三虫客〉的其中一人,战力实在太过集中了。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他们如此大动干戈,就只为了执行今晚的行动。

那么,他们究竟有何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聚集在巴黎?

「──啊,对了。姑且还是给你一个忠告吧。」

跪在地上的亨丽,听见库利萨里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喂,魔女小姑娘啊。如果你不想再被卷入更大的麻烦,明天一大早就和你们学园的人一起回菲尼斯泰尔省吧。这座城市,很快就要消失了。」

「…………咦?」

城市要消失了?

亨丽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转头往后看,然而停在门口的库利萨里德刚才那番话,似乎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呃,你还不懂吗?就是巴黎要整个消失不见了,大概就在明天或后天吧。」

他又随口补充了一下。

亨丽觉得就像有罐漂白剂打翻在脑袋里面。对方到底在说什么啊?她完全没办法理解。她觉得自己好像愣住了有十几秒那么久。

「嗯,在预言中被提及能够存活的第四人,应该是没问题吧。不过你似乎只是个意外变数,所以性命堪忧呢。听说你为了帮助我们〈裸虫〉,吃了不少苦吧?所以呢,这算是投桃报李吧。」

快逃吧──库利萨里德又强调一次。

现在立刻回旅馆打包行李,尽可能早点离开这座城市吧。

接著只要闭上眼睛、摀住耳朵,忘记一切不愉快的事情,不要再凭著一股冲动就让自己陷入生命危险了。

亨丽依旧茫然不知所措,除此之外她还能有什么反应?突然听见有人对自己说,巴黎这座大都市,「花都」这座欧洲流行发源地,马上就要消失了,自己究竟该露出什么反应才对?

对方这番话就连是真是假都无法断定。可是,毕竟是这么有分量的一名人物说的话,实在很难说服自己对方只是在开玩笑。

「──这下你懂了吗?」

似乎是看不下去自己这样的表现吧,在库利萨里德离开之后,留在大厅最后才走的玛蒂娜,以一种彷佛要永别的语气对她说:

「配角就要有配角的样子,认命地从后台退场吧。因为你本来就是毫无关联的人啊。」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冰冷,就像是要将自己和亨丽他们的关系,就此一刀两断的感觉。

亨丽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无法接受的情绪。忍不住抬起头来瞪著对方,可是玛蒂娜却头也不回,毅然决然地从自己眼前离去。

「……等……」

亨丽伸出手,即使知道自己无法触及。

「……等一下……」

她望著朋友的背影。望著恐怕是她在学园中第一个朋友的背影。

亨丽埃塔.法布尔与玛蒂娜.罗塞里尼。原本以为彼此的距离很近,但两人脚下的轨道却有著决定性的差异。亨丽突然发现,只有自己的轨道和其他人不同,似乎要眼睁睁地看著自己被送往其他目的地。

「这算什么啊……为什么这么突然,这么莫名其妙……至少,好好解释到让我能够接受呀!」

慧太郎完全没有苏醒的徵兆。蔻依也不在这里。

亨丽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蹲在血泊之中,心中充满了沮丧,只能无可奈何地看著重要的事物离自己远去。

我才不希罕,根本无所谓。

反正自己就是个爱虫的古怪女孩。

早就习惯被人排挤了。

意外变数?配角?叫我退场?

很好啊,求之不得。

莫名其妙被选进无聊闹剧的主演名单中,我才想退出呢。

这种疏离感对我来说就跟吃饭一样。我从很久以前就习惯孤独一个人了。

谁想当什么「麻烦」的女生呀。我才不会去追离开的人呢。只不过是少了一个人类的朋友,我根本一点也没有受到打击……

「你回答我呀,玛蒂娜────────!」

伪装的外壳层层剥落了。

她不顾喉咙疼痛,用力放声嘶吼。

随后红了眼眶,失声痛哭起来。

到最后,玛蒂娜始终没有回头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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