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开始,我就经常会看见奇怪的东西。那些别人似乎看不见的东西,大概是被称为妖怪的魔物。
例如在路口等红绿灯时,当我不经意望向对面,就看到那个东西站在那里。她乍看之下像个年轻女子,然而脸是绿色的;一头长发一路垂到脚边,睁着充血涨红的眼睛瞪向我。或是跟同学走在放学路上时,突然看见民宅墙壁上有一张脸。那张约有普通尺寸的三倍大的巨大男性脸孔,用不带感情的眼神目送经过的小学生。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到自己以外的人都看不见那些东西。在等红绿灯时牵着我的手的叔叔,斥责了即使灯号变绿也怕得不敢过马路的我;而同学们也将指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坚持上面有张大脸的我称做大骗子。当这种事情屡次发生,我也终于渐渐了解到有哪里不太对劲。看来这个世界上除了每个人都同样能看到的普通人或物之外,还有只有我看得到的怪异之物存在。一开始我以为其他人跟我一样,他们只是瞒着旁人,但各自都有只有自己看得到的东西。在我领悟到其他人并非如此,世界上——至少在对此时的我而言的狭小世界中——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这一类的异形时,我害怕得发抖。于是我开始隐瞒这件事。
但是再怎么试图慎重隐瞒,看得到的东西就是看得到。而且大部分妖怪都出现得很唐突,也由于我看得太清楚,导致分不出某些妖怪与人类的区别。父母早逝,辗转住进各个亲戚家的我,不时因为这件事引发麻烦。要是有个孩子指着莫名其妙的方向突然发出尖叫,或是在没有任何人的房间里嘀嘀咕咕地跟某个人讲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不舒服吧。每次搬家时,刚开始和善对待我的同学们也因为我「老爱说谎」,慢慢离我而去。这也没办法,毕竟是我自己不好。我这么想,因此连我自己也开始努力过着尽可能不跟人扯上关系的生活。
——希望哪一天能变得看不到那些家伙。
孩提时期的我过着一个劲儿地祈祷着这件事的日子。那时我不曾对任何人敞开心胸。
与他人建立起深厚的「缘」,是在被现在的家庭收养之后。藤原家的人——滋叔叔与塔子婶婶听说我这个相当疏远的远亲在亲戚之间被踢来踢去,特地前来收养我,是一对心地善良的好人。而在这个城镇里,我开始跟妖怪们建立起「缘」。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一点偶然与必然重叠之下造就的结果。我碰巧拥有继承自外婆的遗物,因而受到觊觎那个遗物的妖怪袭击,在逃窜之中不小心打破结界,随即现身的妖怪竟刚好是铃子外婆的旧识。那个妖怪现在担任我的保镖。他本来的姿态是形似优美白狼的大妖怪,但他平时化身成有如圆滚滚胖猫的型态——根据本人的说明,这是他的容器——伪装成藤原家饲养的猫一起生活。我称他为猫咪老师。
据说铃子外婆跟我一样,是看得见妖异之物的人。拥有强大妖力的她向每个遇到的妖怪挑战,凌虐他们一番后,让他们在纸上写下名字,作为成为她手下的证据,并收集成册。这本只要被拥有者呼唤名字,就绝对无法违抗的契约书册子就是「连络簿」。拥有这本连络簿的人,就能得到统领诸多妖怪的力量。在继承外婆的遗物而得到连络簿的我身边,接二连三地出现试图夺取连络簿或想索回名字的妖怪。猫咪老师跟我约好在我死后接收连络簿,以此为条件担任我的保镖,于是连络簿成了我跟猫咪老师之间的「缘分」之始。仔细想想,这类缘分的种子随时都散布在四处。碰巧是远亲、碰巧同班、碰巧在路上聊了天——人与人的缘分就是从倾听、留意到这种一连串的偶然与必然之后诞生的。这是我从接下来会提到的某个人那里现学现卖的一句话。
我在这个城镇里,不停与人跟妖建立起微小的「缘分」。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与人就是要这样慢慢建立起关系,但其他人恐怕从更小的时候就开始进行这样的事情至今吧。有时候我会想,我跟以前相遇过的人们,不是也曾有机会跟现在一样建立起联系吗?若我当时有注意到四散在各处的契机,没有逃避的话……
总而言之,我宛如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般,在感到胆怯犹疑的同时,终于慢慢开始跟旁人产生联系——
傍晚从七辻屋回家的路上,我遇到多轨。多轨是与我就读同一所高中五班的女生,是我在这个城镇交到的重要朋友之一。
「你好,夏目同学。啊……」
与猫咪老师四目相交的下个瞬间……
「呀——小猫!」
多轨大叫着紧抱住老师。
七辻屋是老师中意的馒头店,今天我们是来买新上市的艾蒿风味红豆粒馅,想早点回家吃点心的老师原本正在催着我快走。老师在多轨怀中哀嚎:
「喂,快住手,放开我,你这家伙!」
老师不断挣扎。
「啊,对不起,我真是的。」
多轨这才回过神来,放开猫咪老师。
多轨知道我「看得到」,也知道猫咪老师是妖怪。
第一次见到多轨时,她穿着朴素的大衣,将老旧的帽子压得很低,一边小心着尽可能不引人注目——尽可能避免被旁人搭话,一边在路上走。后来我才得知那是因为她在独自跟某个妖怪战斗,但当时不知道这件事的我轻率地对她开口,多轨也惊讶到不小心叫出我的名字。这个契机使我涉入她的事件,并开始了解她这个人。我现在也已经明白她其实是个爱聊天、非常喜欢可爱玩意儿的女孩子。
「多轨你现在才要回家吗?」
我看着穿着制服、拿着书包的多轨这么说。
「是呀,我在图书室查资料,结果弄到这么晚。」
「查资料?」
「嗯,有些东西想查。」
「先别说那个了,你带着什么东西?」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做出闻嗅动作的猫咪老师说道。
「有一股妖物的味道喔。」
老师的鼻头凑向多轨的书包。
「啊,该不会是这个东西吧?」
多轨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稍大于标准尺寸的白色信封。
「唔,就是那个。」
我盯着多轨手上的信,但似乎没有怪东西依附在那上面的迹象。
「信封里藏着妖怪吗,老师?」
「谁知道,或许只是长期放在妖物旁边,染上妖怪的气息而已。这股妖气微弱到连我都只感觉得到一点点。」
「多轨,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啊,好。」
白色信封已被裁纸刀整齐开封。我看到里面放着一张信纸,此外还有一个茶色信封。白色信封之所以比标准信封还大,就是为了把这个信封放进去吧。我拿出装在信封里的另一个信封。这个信封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用胶水封缄的迹象,唯有上面的封口部分被牢牢折起。
「这是?」
「这是写给我祖父的信……」
「给多轨祖父的信?」
多轨的祖父是个憧憬妖怪、毕生追寻妖怪的人。多轨继承了祖父慎一郎先生的遗物,因那些遗物而被卷入与妖怪有关的事件。
「不过因为一些原因,最近才寄到。原因就写在那封信上。」
多轨指着放在白信封中的崭新信纸说。
「一同寄来的老旧信封是十几年前就写好的,但不知为何一直被放着没有寄出去。直到这封信的主人最近……」
多轨暂时停下话语,郑重地重新拣选说法:
「听说写下这封信的夫人最近过世了,她的孙女找到这封信,特地寄过来。」
「哦。内容……你读过了吗?」
「嗯,但我看不太懂。」
「咦?」
「以前的人不是会写一种扭来扭去的字吗?」
「啊,是草书吗?」
「写起来感觉像是那样。我看不懂,所以打算在图书室查出读法,但这好像跟草书也不一样……」
「哦。」
我忍不住想看看内文,但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下动作。要是有什么东西在这种地方窜出来,难保不会危及多轨。
「夏目,何必跟这种东西扯上关系。快点回家吧。」
「你在说什么啊,说这上面有妖物味道的就是老师吧。」
「我得快点回去吃馒头啊。在意的话就把信封拿回去,之后再调查就行了吧。」
「咦?啊,也对……多轨,这个可以借我拿回去吗?」
我不能就这样让多轨把带有妖怪气息的东西带回去。
「啊,好。那封信如果实可以解毒的东西,那我也想设法看懂,因为我很在意写给祖父的信上写着什么事情。假如这封信跟妖怪有关,夏目同学你们说不定比我更有可能读懂吧。」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所谓的妖怪文字,连络簿就是用这种文字书写而成。这或许也是那一类的文字。
「如果你能看懂的话,也要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喔。」
「我知道了,谢谢。」
「快点,夏目,事情谈完了就快回去。」
受到猫咪老师催促,我告别多轨,回到藤原家。
「老师,你刚才是为了避免多轨受到波及才会说那种话吧。」
「啥?我为什么需要费那种心啊。就算当时有妖物蹦出来,有我在就不用担心。我会在你们受到危害之前收拾掉他。」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以防万一嘛。」
老师一边吃馒头,一边用鼻子发出「哼」的一声。
我拿出多轨寄放在我这里的信封,检查内部。仔细想想,我只需要借用染有妖物气息的古老信件就够了,但我此时才注意到我已连同装着信的自信封一起带回家。我原本不太好意思读寄给他人的信,不过多轨既然把这个交给我,就表示读了也没关系吧。毕竟原本该读这封信的人已经亡故了。
我先从白色信封中拿出信纸阅读。
多轨 慎一郎 先生
敬启者
我是现正经营骨董店吊灯堂的藤江一子的孙女佐古芳美。藤江是家母结婚前的旧姓,一子算起来是我的外祖母。
上个月二十九日,我的祖母一子过世了。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我们找到多轨先生您寄给祖母的成叠信件,全都受到细心保管。虽然亲戚们都对多轨先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既已得知您与祖母交情笃厚,在此致信向您告知祖母的逝世。
发现多轨先生您寄来的信件时,我们对于是否该通知您我祖母的死讯而感到犹豫。这是因为我们擅自拜读信件内容后,发现里面并未写着什么内文,仅在黑色圆印后写着两个并排的数字,而这种奇妙的信件竟超过百封。这是否是什么暗号呢?众亲戚之中也有人觉得毛骨悚然,主张把信丢掉,但对此感到在意的我决定调查祖母的日记。
调查之后,我发现在信件邮戳日期后几天的日记中,必会记录着数字,全都跟信上的数字一模一样。祖母收到多轨先生寄来的信后,绝对会记录信上的数字。更深入调查后,我也发现在收到信的数日或者数月后,祖母会寄出回信。在寻获的信里,年代最久远的一封信是在家母出生前。看来祖母跟多轨先生奇妙的书信往来持续了数十年呢。
祖母的日记只是淡漠地记录着当天的天候、三餐的内容或是卖出去的商品。在那之中,来自多轨先生的信上的数字,以及「回信予多轨先生」的这行字格外耀眼。我觉得对祖母来说,这似乎是拥有特殊意义的一件事。
另外,与多轨先生寄来的信件保管在一起的还有另一个东西,就是祖母写给多轨先生的信。信放在老旧的茶色信封中,上头也写着收件人姓名,但并没有封缄,里面的信上写着奇妙的文字,我们无法解读。
我再度调查日记,发现在距离多轨先生所写的最后一封信寄到的那一天的几个月后,有一行「已写回信。未寄」的记述。我想这指的就是这个信封吧。看来祖母似乎一直将这封信留在手边。
我在想,多轨先生的来信之所以中断,或许是因为祖母没有寄出这封信。若是这样的话,多轨先生现在是否依然在等待祖母的信呢?既然如此,我们处理掉这封信真的好吗?
因此出于我个人的判断,我将这封信连同祖母的逝世通知一同寄出。由于不清楚多轨先生现在状况,万一这封信没能送到本人手中,而是由家人收到的话,处分掉这封信也没有关系。
愿多轨先生与家祖母长年的交流,能以完善的形式画上「休止符」。
佐古芳美 敬上
真是个奇妙的故事。
这位老夫人跟多轨的祖父之间究竟有过什么样的书信往返呢?只要读过随此信寄来的另一封信,或许就能解开这个谜团吧。我从一同寄来的茶色信封中取出信纸,展信阅读。
信上正如多轨所说,排列着歪七扭八的奇妙文字。
「如何,里面有妖异之物吗?」
吃完馒头的老师语气悠哉地这么说。
「不,什么都没有。」
如此回答的瞬间,文字动了起来。
才看到文字宛如波浪般一阵起伏,黑色的文字们就开始在纸上四处爬动,接着,文字跳了起来。
「呜哇!」
眼前瞬间一片黑暗。从纸上跃起的这些家伙竟咻——地兵分两路,钻进我的双眼。
「怎么了,夏目?」
「刚才有东西钻进我的眼里!」
我捣着眼睛大喊。
「过来,让我看看。」
猫咪老师盯着我的眼睛,低声沉吟。
「呣,这些家伙是什么啊。」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在我的眼睛里的是什么东西!?」
「有像小蚯蚓一样的细长物体,在你的眼睛深处动来动去。」
「咦!?是妖怪吗?老师,你快帮帮忙。」
「为什么我要帮忙啊。」
「你是我的保镖吧!而且你刚才不是说,就算有什么东西蹦出来,你也会在危害到我之前收拾掉吗!」
「我才没闲时间理会这种小喽罗中的小喽罗!你自己想办法。」
「叫我想办法……」
「反正凭这种程度的妖力,就算养在身体里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怎么样,会痛吗?」
钻进眼里的时候,我有感受到一瞬间的疼痛,但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
「视觉有什么变化吗?」
我环顾四周,看起来一如以往。看来并没有影响到视力。
「那就没有实质危害吧。他们只是小角色,你就别管了。要是用我的力量把他们赶出来,你的眼睛反而会受伤喔。」
「怎么这样……」
就算是微小无害的妖物,我还是觉得身体里有妖怪的感觉不太舒服。
忽然间,我想起身体上栖宿着形似蜥蜴状斑痕妖怪的那个人。听说那个妖怪从他小时候就出现,不曾造成危害,现在依旧在他全身上下移动,但唯独不会移动到他的左腿。
「你只要想成类似那样的东西就没问题了。」
老师说得毫无诚意。
「重要的是,那封信变成什么样了,夏目?」
「啊,对喔。」
我看向信纸,上面虽然有文字妖离去后的痕迹转变成的茶褐色污渍,导致有一部分无法阅读,但以漂亮的楷书书写的信件原文就出现了。
「哈哈,原来如此。信上原本栖宿着文字妖啊。」
「文字妖?」
「如字面所示,是种会化身成文字的妖怪。他们栖息在古旧的纸张上,模仿人类的文字。有些动物会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天敌攻击,与周遭环境同化来隐藏身形对吧?这跟那是同样的道理。」
「也就是说,这是种拟态吗?」
我佩服地想,原来也有像变色龙跟尺蠖一样的妖怪存在啊。
「文字妖不解人语,也不懂人类的文字,他们只不过是伪装成看起来像一回事的形状罢了。那封信的寄件者是骨董店的老板,对吧?他们之前八成是模仿收藏在古董店深处的经文里的字吧。」
原来如此,难怪多轨经过调查后依然无法阅读。
「可是,为什么多轨阅读时妖怪没有活动,刚才却钻进我的眼睛?」
「我听说文字妖本来就是种几乎不怎么活动的妖怪。他们会花长时间慢慢移动,一边模仿成文字的外型。大概是对你的妖力产生反应,以为有敌人出现而吓了一跳吧。」
由于我拥有这种力量,有时候就是会发生这种事。孩提时期我曾囚自身的不幸而哀叹,但现在我会祈祷能跟文字妖好好相处。不过发生这种事情时,果然还是会沮丧。
文字妖离开后的信纸上,在〇记号后写着汉文数字「十四 之 九」。后面还写着短短的一句话,但刚好文字妖留下的污渍特别严重,无法解读。我能看到的只有「▓▓▓▓了吧」。
「哎呀,贵志,你又在洗脸啊?」
当我到楼下的厕所洗脸时,塔子婶婶这么问。她知道我回家时已经先洗过脸才上二楼。
「啊,没有……刚才猫咪老师扑过来跟我玩,结果灰尘跑进我眼睛里了。」
仿佛想说「别推到我身上」似的,待在一旁的老师哼了一声。
「没事吧?让我看看?」
塔子婶婶将脸凑过来,盯着我的脸。她仿佛要让我做出鬼脸般,用指头将眼睑稍微往下拉。
「唔,看不到呢。痛不痛?」
「啊,不会,一点都不痛。」
后来请老师帮我确认后,我才得知文字妖依然好端端地待在我眼睛里。看来旁人看不到从纸里冲出来的文字妖。
「太好了,好像已经掉出来了呢。很快就要吃饭了,把脸擦一擦吧。」
「好。」
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呢?不,就算她觉得奇怪也没关系。若在以前碰到这种时候,我总会过度急于隐瞒,反而招来怀疑。现在就连这种微不足道的互动,都让我觉得有些开心。
结果妖怪钻进眼中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那天就这样过去了。但这纯粹是我没有注意到其影响,异常变化早已发生。我直到隔日才发现到这点。
在学校里,就已经有预兆出现。那是发生在上午,我在走廊上碰到看着操场的田沼的时候。
「夏目,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吗?」
田沼跟我一样,是个可以感受到妖怪存在的人。这件事就是我们成为朋友的契机。
「嗯?不,我什么都没看到。」
「这样啊,那就是我看错了。我刚才总觉得看到树丛里有个像影子的东西在动。」
田沼并不像我一样能清楚看见妖怪。他大抵来说只能以影子或气息的形式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喂,田沼?下一节是体育课喔!」
「喔,我马上过去。再见啦,夏目。」
被同班的北本这么呼唤后,田沼回到教室。田沼离开后,我为了确认而再度看向田沼所指的树丛,但还是看不到任何像妖怪的东西。
除此之外,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既没有大脸突然出现在民宅的墙壁上,等红绿灯处对面也没有站着绿脸的女人。或许是因为那天天气晴朗,阳光舒适,让我心情平稳的缘故吧,我渐渐开始不在意眼睛里的妖怪。反正那些东西那么小,或许就如老师所说,他们不会造成实质危害,我也没必要感到困扰也说不定。事情就发生在我开始这么想的时候。当我走在河童总是顶着干掉的盘子、面朝下倒在地上的那一带道路时,突然有种踩到某个柔软物体的触感。
「呜呀!」
只听有道声音响起。我连忙看向脚边,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呜嘿,是夏目大爷!您太过分啦!」
是河童的声音?可是他在哪?
「虽说至今数度承蒙您相助,但我从来不曾受到这样的对待!既然如此,就算您是我的恩人,还是要跟您决一死战……啊啊,头好晕。」
我听到噗通倒地的声音,但依旧看不到河童的身影。
「喂,夏目,你在玩什么游戏啊。虐待动物不可取喔。」
猫咪老师忽然现身。
「不是的,老师,我听到河童的声音,但没看到他的身影。」
「什么?你看不到那边的那个小角色吗?」
老师凝视着我的脸。
「就算……您撒那种谎……我也不会被骗……呼啊。」
从孱弱的声音听来,河童确实在这里,似乎又一如以往因盘子被晒干而倒地不起。可是我看不到他的身影。
「老师,这该不会……」
肯定是文字妖的影响。
「夏目,过来。」
老师打算把我带到八原。在那之前,我从附近舀水过来,「哗啦啦」地洒在声音传来的方向。直到刚才都在诉说怨言的河童像往常一样地道谢后,似乎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来到八原,泥鳅胡子、中级等等的妖怪似乎都已在老师的号召之下聚集到我的周围。
「夏目大人变得看不到我们,这可是一件大事!」
「一件大事——一件大事——!」
「真是有够没用,不过是文字妖这种程度的妖怪跑进眼睛,就变得看不到我们,再弱也要有限度吧。不过这点也很可爱就是了。」
「呜哇,住手!不要突然对我吹气啦,丙!」
「这个小小的肉丸子到底都在做什么啊,真是个根本派不上用场的保镖!」
「吵死了!高贵的我是秉持着刻意不理会小角色的主义。」
因为担心我而聚集起来的妖怪们确实就在那里。然而除了猫咪老师以外,我完全看不见他们的身影。猫咪老师那宛如胖猪般的猫咪摸样,是个旁人也能看得见的容器,所以现在的我也能看得到。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一直没有注意到从昨天开始发生的异状。
「夏目,这样你看得到吗?」
伴随着一阵浓烟,老师的身影消失了。
突然间,我身边变得空无一物。
「老师,你在吗?」
受到不安驱使,我出声问。
沉默。
一辆脚踏车经过。
戴着棒球帽的大叔满脸讶异地看着独自呆立在原野入口的我,从旁边穿了过去。
「……老师!」
「放心吧,我就在你身边。」
听到声音,我松了口气。
「拜托你变回原本的模样,只听得到声音的话,我没办法平静。」
「这不是原本的模样,是用来潜藏在人世间的姿态。」
老师一边抱怨,一边随着一阵浓烟变回猫咪的模样。
「原来就算是这么小的妖怪,一旦直接附身在人类身上,也多少会造成危害啊。这可真是耐人寻味。」泥鳅胡子说。
「没办法,我就暗中帮你调查一下文字妖吧。」丙说。
「但这件事最好还是别被其他妖怪发现。」
「知道你看不见的话,或许会有妖怪觊觎连络簿而前来袭击呢。」
「这件事情就当成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吧。」
「秘密、秘密。」中级们说。
感激之情从心底涌现。无法看见他们的模样真令人焦急难耐。
从八原回家的路上,我跟老师走在一起,一边思考。
——假如就这样再也看不到他们的模样……
以前我碰过失去看见妖怪的力量、变得看不到心心相印的妖怪的人。那是在我已经跟猫咪老师等妖怪相识之后,所以得知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情时,我感觉到一股宛如内心深处被紧紧揪住的恐怖。
「夏目,你在想什么?」
「没有,没什么。」
「你肯定又在想无聊事,想说要是文字妖们吸收你的妖力,在眼中哗——地繁殖开来,扩散到全身怎么办,对吧?」
「我才没有这样想!不要说这种恐怖的话啦,老师。」
我根本没有想像到那么令人不舒服的事,但是也无法保证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现在我仅只是看不到妖怪,但要是连声音也听不到、气息也感觉不到的话……
要是我失去察觉妖怪存在的能力,他们也不会再像这样关注我吧。猫咪老师……或许会从我手中夺走连络簿,马上不知所踪也说不定,毕竟我就连想把名字还给来访的妖怪都做不到了。我将过着不会受到妖怪们烦扰的日子。这照理说是我从孩提时期就不停追求的事物,但是我心中这股寂寥的疼痛是怎么回事?
那一天,我做了奇怪的梦。
这里是昏暗的室内——放着壶、盘子、挂画、陶瓷人偶、座钟,散发出独特的霉臭味。不可思议的是,整家店都被一种霓虹色泽包覆住。店内深处有一张收银台。
一位老太太正凝视着刚写好的信。那就是不久后会有文字妖寄宿的那封信吧。老太太下定决心,将那张信纸放进已经写好收件人的信封中。正当她想黏住那封信时,她的手停住了,老太太发出「唉」的一声叹息后,没有封缄就把信封收进抽屉。
突然间,一种不可思议的光芒充斥店内,周围的骨董们宛如呼应老太太的呼吸般,开始窸窸窣窣地骚动起来。没有通电的吊灯亮起淡淡的暖光,人偶的影子轻快地跳起舞。然而老太太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仿佛静静沉浸在回忆中一样闭上眼,不久后开始打盹。
看不到妖怪的日子持续了三天左右。八原的妖怪似乎有为我守住秘密,河童好像也领会到这个状况,没有对其他人说出口,因此我没有受到其他妖怪袭击。也幸好文字妖没有在眼里增生,搞出更过分的破坏。我过着没有特别不方便、真要说和平的确是很和平的日子。但是那个梦令我在意。
「那个梦该不会代表文字妖想回到那个老太太的店里吧?」
前来报告文字妖的调查结果的丙说道。很遗憾的,丙的调查没有任何成果。据她所说,没有人知道文字妖附在人类眼睛上的案例,更遑论把他们赶出去的方法。
「原来如此,说不定就是这样呢。夏目,要不要去那家店看看?」
老师之所以难得地表现出积极态度,或许是因为我这个不上不下的状态,让待在我身边的老师也感到不自在也说不定。
第三天,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叫住多轨,将信还给她。我简短扼要地向她说明文字妖的事情,不过由于不想让她产生无谓的担忧,我没有说出他们钻进了我的眼睛里。看到文字妖离去后的信,多轨很惊讶,并因出现可以读懂的文字而表现出率直的喜悦。不过数字的意义依旧成谜。
「还是要谢谢你。虽然不知道意思,但我想这对祖父来说一定是重要的书信交流。」
「那个……关于信上提到的那家骨董店『吊灯堂』……」
「?」
「那家店的地址跟寄信过来的孙女佐古芳美小姐的住址不同,我想知道那家店现在还在那里吗?」
「啊,你是要问这家店的事情?为什么?」
「我对它产生了一点兴趣,想去店里看看。」
「咦?」
多轨讶异地盯着我的脸好半晌,但她什么也没有问就回答: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若不快点去,那家店就要不见罗。」
「咦?」
「我有寄致谢信给那个人,感谢她将写给祖父的信寄过来。因为我想,我也必须向她报告我祖父已经过世的事情才行。结果我昨天收到回信,信上写说在亲属会议中,众人决定收掉骨董店。」
「原来是这样啊……」
「她说这是因为没有人要继承,而且那家店所在的大楼拥有者也想把整栋大楼改建,所以好像在驱魔过后,马上就会开始动工。」
「驱魔?」
「嗯?」
「你说驱魔,是要驱什么魔?」
「谁知道呢。毕竟那是经手骨董的店铺,一旦要拆毁,或许会产生许多问题吧。」
原来如此。虽然我这么想,但还是有点在意。每当有骨董店歇业时,都会举行驱魔仪式吗?
「如果夏目同学要去的话,我跟芳美小姐联络一下吧?」
「啊,不用了……」
就算她特地帮我联络对方,也难以说明我这个非亲非故的外人造访的理由。总不能告诉对方「因为钻进我眼中的妖怪想回到那家店」吧。我以「我只是想哪天心血来潮就去看一眼,所以不用这么做」为由,把话题岔开了。
「我也想再搜索一次祸父的遗物看看,在哪个地方一定有跟这封信一样的信。」
多轨紧握拳头,露出充满决心的表情。多轨家的阁楼跟仓库里收纳了大量祖父慎一郎先生的遗物,这想来不会是件易事。之后多轨在临别之际,仿佛突然想起来似地说:
「啊,还有,既然夏目同学要去拜访吊灯堂,这封信就由你继续保管吧。这上面有写住址。」
说完,她把我还给她的两封信封中的老旧茶色信封单独还给我。
「好。」
当时我自然而然地将之收下,却在后来引起麻烦的误解。
总而言之,我在下个礼拜天在猫咪老师的陪同下造访吊灯堂。虽然肯定无法进入店内,但只要能从外头看看就够了。希望眼里的文字妖会心生怀念,就此离我而去。我带着这种并不抱太多期待的心情前往。
我从车站搭急行列车前往几站之外,那家店就位在车站附近。这个地区是个还算大的城市的市中心,当地也有大学,听说是个学生很多的城镇。从家里到这边近得出乎意料,我们十点多出发,中午之前就到了。我曾在不知何时听滋叔叔说,以前没有直接通往那个城镇的路线,就算搭电车也得绕一大圈,因此在那边的大学上课的人大多都会寻找租屋处。
应猫咪老师的要求而在站前的乌龙面店吃了提早的午餐后,我一边看着写在茶色信封背面的住址,一边寻找那家店。这个小镇北邻山地,南侧则是一整片延伸至海边的平地,不过车站的北侧较为热闹,这是因为在山腰有间历史悠久的神社,使得城镇沿着参拜道路两侧发展。大学也位于高地上,古老的校舍俯视着整个小镇。一走出车站大楼就会看到公车站,五条道路呈放射状在眼前展开。
我靠车站大楼旁派出所的地图确认过地址后,走进从车站沿着轨道向西北方延伸的商店街。这似乎是一条常有学生聚集的街道,两旁二手书店、文具店、时尚咖啡厅林立。我的目的地吊灯堂离此有段距离。每当在路上跟小孩子擦身而过,他们看到猫咪老师时若不是噗哧一声笑出来,不然就是伸手指着它,让老师的心情变得很差。
「喂,夏目,我要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去那间古董店。」
「别这么说,陪我一起去啦。我会请你吃七辻屋的馒头。」
在好几条路上转弯进入岔道后,正当我确认信封上的住址是否在这一带时,一位女性从我身旁经过。
「那个,不好意思。这附近有一家叫做吊灯堂的骨董店吗?」
「咦?」
那位女性用相当惊讶的表情看向我。
「如果要去吊灯堂,在那边左转,沿着河往北走,很快就会到了……」
她大概是大学生吧,长发绑成一束马尾,胸前戴着印地安风格的羽毛饰品,穿着经过漂白的蓝色牛仔裤,拿着一个书店纸袋。虽是朴实的打扮,却让人感觉到一种良好的气质。
「不过那家店已经……」
「啊,我知道。我跟那家店有一点因缘。」
「这样啊……」
女性满脸讶异地看着我。接着,当她看到我拿着的信封,她吓了一跳,露出仿佛想说些什么的神情,但最后行了一礼就离开了。
「喂,夏目,赶快走啦。」
按照女性所说的转弯后,我看到尽头有一条小河,一条有着成排柳树摇曳、看起来很舒服的街道朝南北延伸。一看到河对岸一家甜点铺的旗帜,猫咪老师就想过河,设法制止它的行动后,我们朝河川上游走去。学生街已到了尽头,普通的民宅接续在后。吊灯堂就在其中。
来到店铺前方时,老师突然停住脚步,小声沉吟。
「唔唔,这是不好的征兆啊,夏目。」
「怎么了,老师?」
「有脏东西在。」
「是妖怪吗?」
「哼,根据想法的不同,这可能比妖怪还更恶质。」
我站到店门前,发现门上挂着「停业中」的牌子,但里头有人的气息。
「里面到底有什么啊,老师?」
此时,门慢慢敞开。看到从店内出现的那个人的脸,我不由得吓了一大跳。若把一连串的偶然称为人与人的缘分,那么我跟这个人大概真的缘分匪浅吧。
「哎呀?夏目。竟然在这种出乎意料的地方遇到你。」
那个容貌俊俏的人露出爽朗的微笑。我惊讶地大声叫出那个人的名字:
「名取先生!」
2
关于偶然与必然的差异。
或者说,关于「仅只一次的相遇」这种事。
区隔这两者的究竟是什么呢?
有许多分子在空气中交错飞舞,以莫耳作为计算单位。分子与分子会随机碰撞,宛如撞球的球一样描绘出复杂的轨迹动来动去,但在莫耳这个单位中,分子总是保持着平衡,描绘出安稳无事的世界全貌。支配整个世界的神明,大概不会把每天因偶然的碰撞而痛苦的我们这些小人物的喘息放在心上吧。尽管如此,这份偶然究竟算什么呢?
佐古芳美看着坐在眼前这个初次见面的眼熟男子的面孔,思绪飘到支配着万物的世界原理上。
「伤脑筋啊。我还以为会来的铁定是『骨董·铃木』的老板呢。」
「我们也吓了一跳啊。铃木先生说会介绍优秀的除妖人过来,我还以为会是个年纪更大一点的人呢。」
在咖啡厅深处的座位,坐在芳美隔壁的母亲有些兴奋地说。
「我们家跟铃木先生是世世代代的交情,所以他的委托我都无法拒绝。不过我在从事这种工作的事情要保密喔。」
他淘气地用食指抵住嘴,发出「嘘」的一声。
「啊,是,当然没问题。」
「像这种旁人帮忙仲介的工作,我一向极力避免跟委托人见面。喏,毕竟我的外表还算知名嘛。」
「真的,我们吓了一大跳呢,对吧?」
妈妈将话题抛给芳美,但芳美用「嗯」的暧昧回答蒙混过去。
芳美当然知道这个男人是名叫名取周一的知名演员。但是对相较之下比较喜欢老片,而且也几乎不看电视剧的芳美来说,他并不算是很熟悉的演员。然而昨天在学生会馆讨论小组报告时,她从同个研究室的朋友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芳美,你知道吗?听说现在理学院那边在拍电影,名取周一也来了。」
「你说的名取周一就是那个演员?」
芳美就读的大学理学院馆是战前建造的历史建筑,她是有听说过那边偶尔会被用来拍摄电影,可是她没想到会在自己的学期间碰到。
「欸,要不要去看看?说不定能拿到签名喔。」
虽然受到朋友邀约,但芳美没有去。对于名取周一,她顶多就是能把他的长相跟名字凑在一块儿的程度,并不算他的支持者。虽然她多少也想一睹名人风采,但她不想被人当成有追星兴趣的人。然而当她回家打开电视时,他的脸突然出现在上面。这是一集完的电视剧的重播,名取在剧中出色地演出女主角的对象。
——哦,挺帅的嘛。
当时或许也该去看看。虽然有点后悔,但她想大概是没那个缘分吧,于是就此死心,将这件事赶到脑海一遇。毕竟她明天必须处理一件麻烦事。
祖母过世后,众人在亲属回忆中决定关掉吊灯堂,首先是因为大楼拥有者想重建老朽的大楼,再来是因为付完店面租金后,这家店几乎没有盈余可言;而最大的理由是,没有任何人要继承这家店。
祖母的店即将消失,让芳美感到有些遗憾。由于在亲戚之中家里住得离祖母最近,她从小就常常到那家店玩。看到活力充沛地打开门走进来的孙女,祖母总是会从店内的长板凳上朝她微微一笑,欢迎她道:
「你来啦,欢迎。」
店里一片昏暗,却满溢着彩虹的色泽。这是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无数灯罩造成的。那些全都是商品,灯泡已被取下,唯有彩绘玻璃灯罩装饰在天花板上。听说这些是从祖母的上一代、上上一代开始,自然而然汇集到店内的物品。灯罩反射从入口旁的窗户照进来的微光,将店内营造成如梦似幻的空间。而宛如这些灯罩的女王般,在格外显眼的地方放着一盏立灯,有着划出和缓曲线的植物造型,大开的灯罩上缀有蝴蝶、蜻蜒等玻璃装饰。据闻是新艺术时期杰作的这盏立灯并未插上插头,看起来却总是散发着淡淡光芒,那道光就好像正在为无人使用而遭到丢弃的古物们注入新生命一样。从陶瓷制的中国人偶、挂轴里的水墨人物、器皿到看不出用途的古老用具,都有种仿佛在向人倾诉些什么似的「存在」气息。对还是个孩子的芳美来说,那里是小小的乐园。
——古老的东西里,一定都寄宿着灵魂喔。
她回想起祖母常常这么说。无论是有价值或没价值的物品,祖母都给予平等的爱。芳美每次到这家店时,也很喜欢把玩失去用途的门把或坏掉的玩具。
或许是因为这种幼年时期的经验所致,她养成了对古老文物特别感兴趣的性格。之所以在大学专攻民俗学,也是源自于对古老物品的兴趣。
所以当她端坐在亲属会议的末席时,她非常想反对拆除吊灯堂,但最后还是无法说出口。考虑到各种状况,不管是她或是其他亲戚都不可能继承吊灯堂。
若想经营骨董店,必须依据骨董营业法向警察提出申请,拿到营业许可。若非破产者或罪犯,谁都能拿得到这张古玩商许可证,但问题在于知识。有人来贩卖骨董时,该用多少钱买下,又该用多少钱卖出?没有鉴赏能力就做不成这种买卖。听说祖母从年轻的时候就一面担任这家吊灯堂的店员,一面受到曾祖父的薰陶,顶多是在大学稍微学过一点民俗学的芳美根本无法与之匹敌。
就这样,决定关门的吊灯堂的商品将被卖掉,此时却发生了奇怪的事件。
事情发生在为了找人鉴定留在店里的诸多骨董的价值,从祖母持有的名册中请来古玩商同行们的时候。芳美被拉去帮忙,因此也在现场。
「哦,这是珍品吧。这个很好。」
「这个没有附上鉴定书,恐怕卖不了几个钱吧。」
他们带着专家的眼光逐个估价。有价值的物品也不少,但不出所料,超过半数都是没价值的破烂,只能拿去资源回收。大家决定先把要丢的东西搬到店外,舅舅他们正准备把这些物品抬出去时——一阵嘎吱声响起。
「※家鸣?」(译注:房屋或家具毫无理由地开始晃动的现象。)
瞬间,在大学课程中听到的词语从脑海闪过。
舅舅他们也一时停止动作,但又判断这大概是某种错觉,于是再度抬起这些物品。这次换成某种嘎哒嘎哒的吵闹声响起。
「※是骚灵现象!」(译注:具破坏性的灵异现象。)
喜欢恐怖片的表弟如此大喊。
「唔,这可麻烦了。」
这么说着并停止作业的,是听说与祖母交情深厚的「骨董·铃木」的老板。
「这是骨董在骚动啊,铃木先生。」
「骨董商·好日庵」的店主也表示同意。
「这种事情偶尔会发生。骨董们察觉彼此即将各分西东,所以才会骚动起来啊。」
「毕竟这是充满一子夫人感情的一家店嘛。」
舅舅他们说「哪有这种蠢事」,硬是想把东西搬出去,但家鸣变得更加严重,连不相信任何迷信的舅舅也终究还是投降了。
「那个,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个嘛,我有认识专门处理这类问题的人,要不要由我来麻烦他出马呢?他跟我们家是世世代代的交情,原本是历史悠久的除魔世家,最近他重拾这项已中断好一段时间的家业,因手腕高超而大受好评呢。」
亲戚们决定听从「骨董·铃木」老板所言,拜托那个人物来驱魔。后来他们接获铃木老板联络,说那个人正好要来这附近办事,要他们那天把店开着。
「嗳,芳美,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
两天前,母亲这样问芳美。
「咦?为什么我也要去?」
「因为你在大学里读的不就是这方面的学问吗?」
「我读的科系的确不是完全无关,但我可没学过驱魔的知识啊。」
「你想想嘛,就算是铃木先生介绍的人,要是被骗就麻烦了。你跟我一起去听对方怎么说啦。」
芳美的母亲是祖母一子的三女,是已经嫁到别人家的女儿,但由于她在亲戚之中住得离吊灯堂最近,与除妖人见面的工作就被推到她身上。
于是,芳美这天在约好见面的咖啡店,和妈妈一起跟那位手腕高超的除妖人见面。
出门之前,她从书架上挑选出几本有关咒法的专业书籍塞进纸袋,此外还放进抄写了祖母日记上令人在意之处的笔记本,她想或许会派上用场。正要离开房间时,她不经意看向穿衣镜,发现自己实在穿得太过朴素。虽然没必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赴约,但跟别人见面时,就算稍作打扮也不会被视为装模作样吧。她这么想,于是从装饰品的盒子里选出用印地安护符制成的项链。这个以地锦跟绳子编成的圆网上缀有鸟羽毛的护身符叫做捕梦网,传说可以捕捉恶梦。接着将头发紧紧扎成一束马尾后,她产生一种仿佛接下来要上阵除妖般的心情。
不过……端坐在母亲旁边,芳美没有拿起咖啡,而是再次想着:
——为什么是这个人?
出现的除妖人就是她昨天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演员,名取周一。
「骨董·铃木」的老板引见名取之后,由于有个交换会突然举行,他马上就回去了。交换会就是唯有古玩商同行能参加的市集。来此之前一直保持警戒的母亲也因见到名人而情绪高涨,似乎早已把吊灯堂的驱魔抛到九霄云外。
「不好意思,如果能告诉我地点的话,接下来我想独自进行工作。」
「咦?可是……」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
名取如此强调。
「没问题,毕竟驱魔的用意只是安定人心,只要制造出』驱魔过b的事实就够了,这样大家都会觉得有效。」
「这样那些怪异现象会消失吗?」妈妈问。
「会消失的,我可以保证。你应该也不会真心相信这种事情吧?」
名取之所以突然把话题抛向自己,肯定是因为自己露出了怀疑的表情吧,芳美这么想。
「我觉得,呃……驱魔跟施咒都是一种用以维持群体的约定俗成。」
「哦。」
「这孩子在大学研读民俗学喔。」
母亲在旁补充。芳美之所以因名取的话而露出讶异的表情,并不是因为无法接受他的说明,她反而因为以除妖为业的当事人跟自己拥有同样想法感到惊讶。
「该不会是这上面的大学吧?我昨天在那边拍戏。」
「我知道。当时我的朋友很兴奋。」
「这并不是偶然喔。我是为了接位在这个地区的案子,才会请人帮我安排在这附近拍摄外景的工作。」
她想着「哪个案子?」而混乱了一下,但聼起来名取似乎是为了承办这一带的驱魔案子,才选择了那件演员的工作。
「那么,可以麻烦小姐带领我到现场吗?至于我想问的事情,就边走边请教小姐吧。」
不由分说地站起身后,名取立刻拿起帐单前往收银台。
「那、那个、请等一下……啊,这里由我们来付!」
母亲直到最后都想一起跟到店里去,但名取硬把她赶回去,跟芳美两人前往吊灯堂。名取在路上再次问起芳美刚才的想法,因此芳美针对自己的论点补充说明。
「我认为驱魔跟施咒之所以生效,是因为有『就当作这种事情有效果吧』的共识。我所说的约定俗成就是这件事,群体中的成员会被强制相信这种事。也就是说,驱魔、施咒跟法律一样,会束缚人类。」
「这么说,你完全不相信妖怪或幽灵引发的现象罗?」
「这个嘛……」
「这样就行了,对普通人来说,这样比较幸福。」
「那么名取先生又是怎么想的呢?你从事的明明就是这种工作。」
「我是因为这是我的工作,所以才会相信。」
她对这种说法并不满意,感觉好像被他岔开话题一样。
「你说驱魔仪式会束缚人,这点完全正确。你知道言灵这个词吗?」
她记得这有在课堂上出现过。
「话语中带有灵魂的说法虽是种比喻,但确实有束缚人的力量,古人将之称为言灵。我们这些驱魔除妖的人只是在巧妙运用这个原理罢了。」
或许该说不愧是个演员吧,他的每一句话都充满说服力。
「可是名取先生,如果是这样的话……」
芳美不肯罢休。
「这样的话,若不把我们所有亲属集合起来进行驱魔仪式,不就没有效果吗?名取先生的言灵不是用来束缚我们的吗?」
「这个嘛——」
名取调皮一笑,说:
「是商业机密。」
聊着聊着,他们到达了吊灯堂。打开门锁领他进去后,名取才看店内一眼,就发出「哦」的一声。
「我明白了,接下来就由我一个人处理。傍晚应该就能处理完。」
名取十分坚持,因此芳美将店门鈅匙交给他保管,约好傍晚时再见面。
当她思考该在哪里打发时间,并开始走回车站时,有个高中生年纪的男生向她问路。这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机缘巧合呢,十分令人惊讶,那个男生问的竟是前往吊灯堂的路。
「如果要去吊灯堂,在那边左转,沿着河往北走,很快就会到了……」
她一边回答,一边观察这个男孩子。虽然他身材娇小瘦弱,但眼神很温柔。他带着的猫又圆又肥,相当引人注目。
「不过那家店已经……」
「啊,我知道。我跟那家店有一点因缘。」
因缘?什么样的因缘啊?
「这样啊……」
仔细一看,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她瞬间困惑了一下,但觉得不可能的想法占了上风,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可是仔细想想,那肯定就是那封信,也就是在吊灯堂的收银台抽屉里找到的祖母的信。
那是一封没有寄出去,一直留在祖母手边的成谜信件。但是那照理说已经寄到原本的收件人手上了才对。
将那封信转寄给信封正面上所写的多轨慎一郎的不是别人,正是芳美自己,而她在前几天收到自称慎一郎之孙所寄来的恳切回信。信上提到慎一郎这个人已经去世,无人明白那封信的意思。透过花俏的信纸、字体以及文字风格,芳美觉得这位慎一郎之孙是个教养良好、感觉会喜欢可爱玩意儿的女孩。
这究竟是神明什么样的恶作剧呢?
回复那封回信时,她有告知慎一郎之孙在吊灯堂关门前会先进行驱魔,但对方不可能知道就是今天。不管怎么想,她都想不出一个高中男生拿着那封信,漫无目的地在今天造访这里的理由。
世界上难道有管理所有偶然的支配者们存在,一直玩弄着对此一无所知的我们吗?她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啊,我真是个大笨蛋。
走在回到车站前的路上,芳美后悔着刚才没有向那个男孩子问个清楚。要是当场询问他,八成会听到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或许她会知道这个看似偶然的事件,其实是好几个必然的串联之下发生的「合情合理」的事情。
她走到站前的公车站。芳美原本打算在书店或咖啡店打发时间,但当她在书店前愣愣地望着这个月发行的漫画杂志时,忽然注意到自己的「误会」而发出一声轻呼。
芳美有股冲动想现在马上折回吊灯堂,向刚才的高中生确认自己的误会。
3
「名取先生!你为什么在这里?」
看到这个缘分匪浅的人,我如此大喊。
「这是我要说的话啊,夏目。」
「你看,夏目,脏东西出现了吧。」
「这也是我要说的话喔,猪猫。」
名取先生跟老师之间迸发了火花。
「我是那个,呃,来这家店办点事。」
「哦,这可真令人好奇呢。等我的工作结束后,能慢慢讲给我听吗?」
「你说工作,意思是说……」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多轨说过在关门之前,店内要进行驱魔。
「名取先生要帮这家店驱魔吗!?」
「因为我跟这家店有一点因缘。」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这边讲也不太好,我们到里面去谈吧。可以看到有趣的东西喔。」
「啊,不用,我……」
名取先生打开门,将我跟猫咪老师邀入吊灯堂之中。
室内一片昏暗。紧邻入口处的右侧有一扇弓形窗,但被堆积如山的木箱与旧书遮住了大半。流泻进来的光照亮尘埃,划出一条光的甬道。那道光又受到反射,让悄悄伫立在昏暗店内的古玩们染上淡淡的彩虹色泽。
——啊,这跟我梦到的那个地方一模一样。
来到这里看过后,我才明白彩虹色泽的真面目是挂在天花板上的诸多灯罩造成的。这就是吊灯堂这个店名的由来吧。
「怎么样?很有趣吧?」
虽然有感受到来到梦中所见地点的感慨,但我眼中并没有看见名取先生所说的有趣事物。
「嗯?」
看到我毫无反应,名取先生露出讶异的表情。
突然间,从没有任何人在的方向响起嘎吱一声。我吓得看向那个方向,发现那里只有损坏的柱钟,以及堆积如山的经书与古籍。
这时换成从反方向有某种东西嘎吱作响。我心中一惊转过头,但依然看不到任何异状。
「夏目?」
名取先生疑惑地歪头。
嘎哒嘎哒嘎哒嘎哒嘎哒嘎哒嘎哒嘎哒……整家店都发出声响。
「呜哇!」
我不禁大喊。原来如此,这就是家鸣,或者是被称为骚灵的现象啊。对看得见妖怪的我来说,只听得到声音的怪异现象是少有的经验。我有点了解普通人畏怯的心情了。
家鸣冷不防停止后,这次怱然换成说话声响起。
「又有人类来了。」
「增加了一个。」
「是除妖人的伙伴吗?」
「怕什么,这种瘦瘦小小的家伙根本无法构成威胁。不过还有另一只圆圆的、像肉块一样的妖怪跟他一起来了,这家伙又是谁?」
「管你们是人是妖,若站在除妖人那边,我等可不会手下留情喔。」
复数声音吱吱喳喳响起。这里不只有两、三人,而是十人、二十人?不对,或许比这更多。唯有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这个状况比想像中还可怕。
「怎么了,夏目?你看起来不太对劲。」
「其实我现在……」
「夏目现在看不到妖物。」
「你说什么!?」
「对,因为一些因素。现在我只听得到声音。」
「这样啊……难得可以看到这种少见的妖怪,真可惜。」
名取先生稍微露出陷入沉思的模样。
「名取先生,请告诉我店里到底有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有一百多只杂碎罢了。」
老师代替名取先生回答。
「一百多只!?」
就连我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看来这家店里聚集着各式各样古董精怪。有被丢弃的物品经年累月吸取大地之气而化成妖怪者,有具妖力的存在将古物当成容器寄宿其中者,有像文字妖一样,把古玩当成巢穴栖宿其中者——无论成为妖怪的原委跟来到这里的经过都有所不同的各种妖怪在吵吵闹闹。不过这么狭小的店里竟然有一百多只妖怪,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景象啊。
突然间,熟悉的声音在近处响起。
「听这声音,你是柊?」
「原来夏目也来啦。你怎么了?我在这里。」
我一看,发现一个小壶孤零零地飘浮在半空中。
「呜哇!」
「我们也在喔,夏目。」
「若你是为了妨碍主人而来,我可不会放过你。」
这是笹后跟瓜姬的声音。
「除妖人的式神回来了!」
「也出现了新面孔。她们把同伴带来了。」
「看!她手上拿着一个东西。」
「是壶,是封印之壶啊。」
「那是用来封印我等的吗?」
「可恶的除妖人犬辈!」
四周的妖怪吵嚷着。从声音也能听得出来这里有着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妖怪。
「辛苦了,这样就能工作了。」
名取先生拿起飘浮在空中的小壶。壶的大小恰可置于掌心,上面盖着盖子。
「这是施加封印妖怪的咒语后烧制而成的壶,是我叫柊从我家仓库拿来的。夏目你知道『壶中天』这个词吗?」
「壶中天?」
「就是指壶中的另一个世界。你就想像成壶中有个像不同次元或是平行的世界就行了。世界上有着存有那种世界的灵力之壶,这也是其中之一。」
「你打算把这里的所有妖怪都封印在这里面吗?」
「我不会让你出手干预喔,夏目。这是我的工作。」
「滚回去,你这除妖人!」这是男性妖怪的声音。
「我等不会受到那种东西封印!」老人的声音。
「区区人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女人的声音。
「看我反过来把你们吃掉!呜吼吼吼!」这是野兽的声音吗?
「可是为什么?他们有伤害过人类吗?」
「就算他们没有那个意思,有时还是会对人类造成危害。除去这种妖怪也是除妖人的工作啊,夏目。」
「哼,这里有这么多妖怪,哪有可能轻易被你封印。」男妖说。
「我们也不会乖乖被你封印!呜吼吼吼!」野兽说。
「不想受伤的话,就快点滚回去!」女妖说。
「一定是只有嘴巴厉害而已。当今有那种能力的除妖人已经不多了。」年老妖怪说。
我慢慢能根据声音的方向辨认出是哪个骨董在说话。
「那就让我试试看做不做得到吧。」
名取先生一脸轻松地宣一百后,从口袋里拿出几张式神纸人。
「请等一下,名取先生!」
我马上想阻止他。就算阻止了也不能怎么样,而且名取先生的想法或许更为正确。虽然这么想,但我就是没办法不去阻止。
「哦哦?这个小鬼要站在我们这边吗?」从※柿右卫门的大盘子传出男性的声音。(译注:江户时代著名陶艺家,创下在独特乳白底色画上红色系彩绘的风格,后代传人皆继承其名。)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我等一下就先从那家伙开始吃起。」从石狮子摆设传来野兽的声音。
「哎呀,仔细一看,是位可爱的小弟弟呢。」陶瓷中国人偶传出女性声音。
「就算他站在我等这边,瞧他瘦弱成那样,看起来也派不上用场啊。」达摩挂轴这么说。
「放弃吧,夏目。就算帮助这些小喽罗,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喔。」老师说。
「正如他所说,你阻止我也没用。虽然我很在意夏目来这里的原因,但我有种听过后会演变成麻烦事的预感。我可不希望对工作造成障碍,所以先让我把事情办完吧。」
说完,名取先生「咻」地将式神纸人射向四方。式神纸人贴到门、窗户、天花板的通风口、通往店铺后方的纸拉门上,制造出结界。
「笹后、瓜姬、柊!保护结界。」
「是。」
我感觉到原本近在身边的名取先生的式神四散到周围。
「给我住手喔喔喔!我绝对不要进到那种壶里啊啊啊啊啊!」柿右卫门大吼。
「哎呀,这里面出乎意料地很舒适喔。虽然我没有进去过就是了。」
微微一笑后,名取先生将小壶放到泥土地板正中央,接着念起咒语。
「给人类带来灾害的妖怪们啊,顺应万物天理,回归黑暗之中!」
周围响起「呀啊——」的惨叫。虽然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知道上达百只大小各有不同的妖怪正在抗拒着不愿被吸进壶中。所有古物都嘎哒嘎哒地剧烈晃动。
感觉好像一切都会在瞬间结束,然而这却被发生在我身上的异常变化阻止了。这是因为我被文字妖附体的双眼开始阵阵作痛。
「呜哇,好痛!」
我不禁捂住双眼,当场蹲下。
「夏目?」
名取先生的注意力也立刻转移到我身上。
「怎么了,夏目!」
「呜唔,我的眼睛!」
一股感觉就好像眼睛快飞出去般的剧痛窜过。我蹲了下来,跟眼前的石狮子摆设四目相交。
「哦哦,这可真有趣。这个小鬼的眼睛里饲养着文字妖啊。」
「什么,文字妖!?我没听说过这种妖怪会附身在人身上。」挂轴说。
「他可不是自愿养的喔,是这个呆瓜粗心大意到让这种东西跑进眼睛。」
老师说得仿佛事不干己。
「老师,你也太不负责任……呜哇,好痛!」
看来文字妖在依旧贴在我眼睛上的状况下遭到咒语拉扯。
「夏目,你还好吗!」
名取先生停止施咒,跑到我身边。
「就是现在,敌人退缩了!」
反击的呐喊声轰然作响,原本装在收纳盒里的玻璃扁珠朝著名取先生飞来。肯定是小妖怪们丢过来的吧。
「哇!」
「主人!」
柊她们的声音响起,玻璃扁珠在砸到名取先生之前就落到地上。
「保护好结界!」
名取先生的声音响起前,式神纸人的结界就被打破,纸人劈哩趴啦地落到地上。
「糟了!」
在这种状况下,压倒性的数量更具优势。到处有玻璃扁珠、将棋棋子跟围棋棋子等朝我跟名取先生飞来。
「呜哇,给我住手,小喽罗们!竟敢这样对待高贵的我!哎哟好痛!」
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老师看起来也穷于应付。
「听好了,各位!我们的同伴文字妖就在那个小鬼的眼中,把念力传给他们!」
我听到挂轴老人的声音。下个瞬间,跟刚才无法比拟的剧痛从眼里窜过。想来文字妖得到超过百只的妖怪们的妖力后,正在到处胡闹。
「呜哇!」
我双手支地,痛苦挣扎。就在这时候,虽然我绝对不是有意为之,但当我为了求助而伸出手的瞬间,一不小心就猛然将名取先生的壶弄倒了。小壶不幸撞上骨董椅子的椅脚,发出「啪锵」一声破碎。
「啊!」
我跟名取先生同时惊呼。
「没办法,先暂时撤退吧,夏目。」
名取先生扶起我,往入口走去。
「不要再来了,人类。要是你们下次再来这里,我们无法保证那个小鬼会发生什么事喔。」
陶瓷中国人偶的话在背后趁势追击。
名取先生打开门,把我跟老师推出去后,转身望向店内。
「其实我可以不用把你们封印在壶中,而是现在就在这里让你们魂飞魄散。我之所以没那么做,是因为你们并没有对人类造成那么大的危害。要是你们伤害到我重要的朋友,到时候我可不会轻饶喔。」
对妖怪们斩钉截铁地如此宣言后,他「砰」的一声关上门。
「呼,倒霉透顶。喂,夏目,我现在就去把他们一口吃掉,你等我一下。」
我们走出店门稍事喘息时,老师马上愤慨地说。
「住手啦,老师。」
名取先生锁上门,轻轻叹了口气后看向我。
「夏目,你眼睛不会痛了吗?」
「啊,对……对不起,我把那个壶……」
「来,让我看看?」
名取先生把脸凑过来,凝视我的眼睛。
「唔,你的眼里养了奇怪的东西呢。」
「我并不是自愿养这些东西的,可是发生了一点意外。」
「真令人头痛,也就是说若想强行除去,就会变成刚才那样啊。这是怎么回事?」
名取先生罕见地露出认真的神情,表达出对我的担心。
「喂,夏目,就这样撤退果然还是让人很不爽。吃掉杂碎并不符合我的喜好,但我要去把他们全部吃掉,这样那边那个小子的工作也能获得解决,不是很好吗?快把门锁打开。」
「所以我就叫你住手了嘛!」
「我也要拜托你,猪猫。要是你在那间狭小的店里以本来的姿态抓狂乱闹,店面会全毁。虽说半数都是要丢资源回收的物品,但剩下的另一半对人类来说是有价值的商品。用不着你担心,我也会自己解决自己的工作。」
「可是那个壶……」
「是啊,伤脑筋。那个壶也价值不斐呢。虽然店里几乎都是小妖怪,但能封印住百来只妖怪的壶并不多。」
「那个……如果是我赔得起的东西,我想赔偿你。」
「哈哈,你不用担心这种事,不过需要花一段时间来准备备用的壶呢。」
「主人,这样的话……」
是柊的声音。
「嗯,可以再麻烦你回去帮我拿来吗,柊?」
「遵命。」
「主人,我们该做什么?」
「笹后跟瓜姬在这里监视。我们要去散个步。夏目,在柊回来之前,把你的眼睛的事情以及来到这家店的理由说给我听吧。有没有哪个地方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话?」
「若是这样的话,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喔。」
老师发出聼起来很开心的声音。
由于猫咪老师的提案,我们前往来时路上看到的河对岸甜点铺。
「不好意思,客人……能否麻烦您不要把动物带进店内呢?」
「啊,很抱歉!」
结果老师无法进入店内,我只得请他在店外等。
「我一定会帮老师也外带一份的。」
在他耳边悄声说后,老师不情不愿地答应,信步走回我们刚才经过的桥的方向。
「那么,究竟有什么样的前因后果,才会导致你在眼中饲养妖物呢?」
对着津津有味地将※馅蜜送入口中的名取先生,我扼要地说明来龙去脉。我告诉他已去世的吊灯堂老板,他的孙女,寄来一封写给我朋友的祖父的信,而我一打开那封信,妖怪就钻进眼睛里,之后我开始做奇妙的梦。(译注:一种放有蜜豆馅的日式甜点。)
「我认为文字妖想回到那家店里,所以我猜想只要去那家店,或许他们会离开我的眼睛。」
「原来如此啊。」
名取先生用力叹气后,他说:
「果然啊,要是我没问就好了。看来就如同我刚才所说,演变成麻烦的状况了。」
「抱歉……」
「现在那个叫文字妖的小妖怪待在夏目的眼睛里,这被妖怪们当成阻止自己被封印的王牌。就算文字妖想离开夏目你的眼睛,他们八成也会像刚才那样传送念力来加以妨害吧。」
「唉。」
我也跟着叹气。
「可是夏目你自己怎么想?」
「咦?」
「对夏目来说,这个状态会造成你的困扰吗?」
「这……」
「要是能变得看不到那种东西就好了。夏目你难道不曾有过这样的愿望吗?」
我心中一凛。名取先生也一样,是抱持着与我相同的烦恼,跨越那些障碍生活至今的人。
「以前我也曾经这么想过,可是现在——」
「现在?」
「现在我已经知道他们是真的存在,也明白我跟他们之间能够心灵相通。所以……」
「看吧,果然很麻烦。」
「咦?」
「其实只要麻烦夏目你直接回去,由我一个人重新封印那些妖怪就行了。但是这样那家店就会被拆毁,文字妖将一直栖息在夏目你的眼里吧。」
「……」
「实际上也有真的变成那样的可能性。要是时机稍有差错,夏目晚来一天,不对,晚来一个小时的话,早就变成那样了。」
他说的没错。我就算去到所有妖怪都已被名取先生封印、妖气已然消失的店里,文字妖也绝对无意离开我的眼睛吧。
「如果命运注定如此,那也只能照单全收,就跟我的蜥蜴斑痕一样。所以说,如果夏目现在能稍微改变想法,觉得维持这个状况也没关系,这样我的工作就轻松了。只要你能认为保持这种状态就再也不用看到讨厌的妖怪,那就好办了。」
我沉默了好半晌。
这是我来到这里之前就想过无数次的问题。就算我比名取先生还早到达吊灯堂,也无法保证文字妖会顺我的意就此离开。往后我或许会一直维持这个状态。我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吗?
「总而言之……」
看着陷入沉默的我,名取先生仿佛想转换心情似地说:
「这也要建立在文字妖往后不会对夏目你造成危害的前提下。毕竟实际上并没办法保证事情真那么顺利呢。没办法,既然如此,就只能改变作战方式了。」
「改变作战方式?」
「是啊。就是要跟他们好好谈一谈。」
微微一笑后,名取先生用汤匙舀起最后一口馅蜜,吃得一干二净。
买了外带的甜品当成给猫咪老师的伴手礼后,我们走出甜点铺,却找不到老师的身影。我跟名取先生过桥走回吊灯堂,发现老师的确在店铺前,但并非只有他自己,身旁还有一位女性。那位女性抚弄着老师的下颚,老师也一脸心满意足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喉音。
「啊……」
注意到我跟名取先生走过来,女性起身看向我们。
「咦?你怎么在这?」
名取先生也露出意外的表情。
我也因为看到那个人而吓了一跳。穿着饱经磨损的牛仔裤,绑着马尾,手上拿着纸袋的那个人,就是在来这里的路上被我问路的女性。
「你是……」
「我是佐古芳美。」
「啊!」
我不禁发出一声叫喊。
「你果然知道这个名字吧?」
我知道。这就是把信寄给多轨的那个人的名字,也就是这家店的老太太的孙女。
「你该不会就是……」
这次换那位女性看着我的脸这么说。
「嗯?」
「多轨……多轨透吧?」
「咦!?」
名取先生偷笑了起来。
「你刚才拿的那个信封,就是我寄过去的那封家祖母写给令祖父的信吧?」
「啊,对……是这样没错,不过……」
「我还以为你肯定是个女生呢,因为你用那么可爱的信纸回信。不过仔细想想你的名字叫做透,当然是个男生对吧?」
「不对,不是的……我……」
看见我慌乱不已,在一旁看好戏的名取先生更提供了无谓的帮助:
「是啊,他是我的优秀助手多轨透。」
「名取先生!」
4
折回吊灯堂的路上,芳美每次回想起自己的「误会」就会噗哧一笑。
——对啊,毕竟对方叫做透,那个人不见得是女生啊。倒不如说,这根本是个较常用于男生的名字。
若他是多轨慎一郎的孙子,这样就说得通了。看到自己寄过去那封祖母写的信,进而产生兴趣的多轨透想在店收起来前来看一看,才会造访这个小镇吧。
——不过若是这样的话,要是先联络我,我就能帮他带路了啊。
一边思考着有点近似怨言的想法,她一边快步走回学生比往常少的星期日的街道上。
现在那个演员除妖人应该正在吊灯堂进行秘密驱魔。那位少年碰上那种场面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而名取周一看到少年后,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好奇心在她脑里打转。
一方面想到若唯有那位叫多轨透的少年,得以见到连她都无法获准参观的驱魔仪式,她也有种不公平的感觉;另一方面她也期待若是名取周一的话,说不定能解开那封信的谜团。
来到之前碰到少年的转角时,不安的心情忽然涌现。名取周一坚持独自进行驱魔,她擅自回去的话,名取会不会因为仪式受到打扰而生气呢?
芳美因犹豫而稍微放慢脚步,但最后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在街角转弯,沿着尽头处的河川往北走。到了。一来到吊灯堂的门前,她就悄悄从弓形窗窥伺里面。
弓形窗前堆着古老文献与木箱,只能从隙缝往里看,但店内没有人的气息。
她轻轻伸手握住门把试着转动,但门被锁住了。
——已经结束了吗?
她不安地想,难道自己跟名取错身而过了?
若驱魔仪式已经结束,名取或许已经回到车站前。那位少年现在怎么了呢?
不管名取的驱魔仪式多早结束,少年到达时,名取照理说还在店里才对。他有没有请名取让他进吊灯堂里看看呢?还有,看到与自己的祖父有过奇妙的鱼雁往返的对象曾存在的场所,他有什么感想呢?
芳美在门前呆立了片刻,但正当她犹豫地想,一直站在这边也不是办法,该回去还是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宛如圆滚滚的猪的物体大摇大摆地穿过种有成排柳树的步道走过来。
——那是……
她没花多少时间,就想到那是多轨透少年带来的宠物。无论是额头上的双色斑纹、充满特色的眼睛、挂在脖子上的铃铛,以及最重要的是它的体型,都让人光看一眼就不由得留下强烈印象。
慢悠悠地晃到吊灯堂前来的猫,用仿佛在说「这家伙是谁啊?」的眼神仰望着她。
——是猫……没错吧?
仔细一看,它长着一张妙不可言的有趣脸孔,就连宛如倒过来的娥眉月般的眼睛都让人感到可爱。芳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过来过来,乖喔。你的主人到哪里去了?」
猫咪瞬时发出抗议似的低吼,但芳美一抚摸它的下巴,它就因无法抗拒的舒适感而浑身放松,感到很舒服似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喉音。
——什么嘛,这家伙或许意外地很可爱呢。
就在她这么想时,突然听到脚步声。她起立回头看。
「啊……」
她寻找的两人就在那里。
「咦?你怎么在这?」
名取周易露出讶异的表情看着芳美。
芳美向少年报上名字后,他做出对这个名字有印象的反应。她抱着确信询问他:
「你该不会就是……」
「嗯?」
「多轨……多轨透吧?」
少年不知为何露出张口结舌的表情。
距此数分后,芳美、名取跟多轨透少年促膝坐在吊灯堂后头的日式客厅中。
根据名取的介绍,多轨似乎是他的助手。假设不是他随口说说的话,这真是太凑巧了。芳美不禁再次遥想起这个世界的因缘巧合之奇。
名取介绍过少年后,他说「在这里讲话不太方便」,提议到店铺后头的日式客厅详谈。由于没被赶回去,芳美暂时松了口气。
「因为你的意见或许能派上用场。」
他如此说明。
打开店门前,多轨透对名取小声抗议了些什么,名取似乎也有回应他,但她完全听不到谈话内容。
打开门进入里头时,店内瞬间到处嘎哒嘎哒作响。之前的骚灵现象又发生了。
「呀!」
「安静!」
名取以锐利的声音喝止。芳美还以为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不由得捂住嘴。当她环顾店内,这才发现骚灵现象也仿佛听从名取所言般静止了。仔细一看,店里贝纹陀螺、围棋子等各式各样的物品散乱于各处,明显比今天最早跟名取一起来到这里时杂乱许多。
「我们是为了谈话而回到这里的喔。」
「谈话……吗?名取先生跟透要商量事情吗?」
「呵呵,哎,差不多啦。在这之前……」
名取环顾店内一周。
「在这些古玩之中,哪一个待在店里最久?」
「咦?不知道耶,我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当芳美不知所措时,名取在店内的狭窄通道上走来走去,最后拿起达摩挂轴。
「原来如此,是这位达摩先生啊。那么你就当代表吧。」
说着,他将画递给助手多轨透。
「你说的代表,是什么东西的代表……」
「别管了,到里面去吧。走。」
名取没有回答芳美的问题,催她到里面去。少年饲养的猫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率先前往后头的房间。
店铺后方原本是祖母的起居空间,但现在家具已经全被收拾干净,变得一片空荡荡。有别于店里的骨董,放在这边的物品们似乎很听话。
「你把达摩挂到那边吧。笹后跟瓜姬留在那边看店。」
指示助手少年将刚才交给他的挂轴挂到墙壁上后,名取一边拉上隔离开店铺与房间的纸门,一边命令般地对某人这么说,但芳美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在连坐垫都没有的日式客厅中,芳美跟名取面对面坐下。多轨透一副无事可做似地坐在名取身旁。少年叮嘱端坐在房间最深处的丑猫说:
「拜托你安分一段时间喔,猫咪老师。」
之后那只猫就开始吃少年买来当伴手礼的河对岸甜点铺的水羊羹。芳美还是第一次看到能这么灵巧地吃水羊羹的猫。
「那个,透小弟真的是名取先生的助手吗?」
「是啊,他很优秀喔。至今为止,他帮了我好几次忙。」
「名取先生!」
「那么,透小弟今天之所以会来,也是因为名取先生吗?」
「不,这倒不是。他今天会来到这里完全是个偶然,我也吓了一跳,所以才会暂时停止驱魔,听听他来这里的原因。」
名取又接着补上一句话:
「看来我跟他很有缘分啊。」
「那么,透小弟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这是因为……我想来看这家店一眼。」
「若是这样的话,你可以先连络我一下啊。」
「很抱歉。」
「啊,我不是在生气喔。我很感谢你把我祖母的信放在心上。不过要是你有先连络我,我就能去接你,也能带你参观店内。」
「我只是临时起意,想说从外面看一眼就好……不过我当时应该先通知芳美小姐一声才对。」
「他还是个孩子,请你原谅他。」
名取先生带着愉快的语调这么说,并摸了摸少年的头,结果少年露出真心感到嫌弃的表情……
「那么,我们开始好好谈吧,首先,我想问骨董们骚动的理由。」
听到名取突然提起这件事,芳美仓皇失措。
「咦,可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说的……」
当她穷于回答时,多轨少年忽然插嘴:
「骨董超过半数都会被当成大型垃圾处理?」
「啊,对。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想我并没有写在信上。」
「因为回到这里之前,我有跟他说过。你老是会突然想起事情来呢。」
名取一脸无奈地瞪过去后,少年惶恐地说:
「不好意思。」
他如此道歉。
「芳美小姐,能再说明一次给他听吗?这里的古玩超过半数都会被当成废弃品处理对吧?」
「对。我们请信誉良好的骨董商同行们前来鉴定,由他们收购有价值的物品,但是值钱的只有一半不到。剩下的东西没有地方可以保管,所以舅舅他们说大概只能拿去资源回收了。」
「若是这样的话,他们会……」多轨少年向名取询问某件事。
「这要视物品而定。就算都是废弃品,处理方式也各有不同。」
听到名取的回答,少年思考一会儿后,语带寂寥地低语:
「这样啊……无论如何,大家最后都会天各一方。」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对他们而言,一起住在我的壶里还好太多了。」
名取跟多轨透进行着芳美无法理解的对话。
「那、那个,名取先生该不会认为骨董们是因为不想被处理掉才会产生骚动吧?」
「这看来是理由之一……不过原因似乎不仅止于此呢。」
名取看起来好像朝挂轴里的达摩望了一眼。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好像想全部一起继续留在这家店里一段时间。」
「留在这里?」
此时,多轨少年问她:
「这里感觉上是个待起来很舒适的地方呢。」
「是啊,非常舒适。我从小就很喜欢来这家店。我想两位也都有看到吧,灯罩反射着从窗户照进来的光,这个景象看起来充满幻想气息……」
说到这里,芳美忽然醒悟过来,向少年问清楚:
「你说的『舒服』指的是对骨董而言的意思吗?」
「啊,对。」
在这里的是除妖人以及其助手,他们的发言从头到尾都是以文物中栖宿着灵魂为前提。芳美对自己的误会感到有些难为情,仔细思考过后,她回答他的疑问:
「我不知道物品中是否存在着灵魂;就算有灵魂,我也不知道他们对这家店有什么想法。不过祖母一视同仁地爱着每一项商品,对这些物品十分重视。」
「原来如此,我可以清楚明白骨董们都倾慕着芳美小姐的祖母。」
名取先生先点了个头,然后说:
「不过那位老太太已经去世,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停顿了一下。
「既然如此,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吧。」
名取先生又加上这句话。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子。芳美觉得名取跟多轨透简直就像一直在跟不同次元的世界交谈,自己则被撇到一旁不管。此时,多轨少年又冷不防地说:
「直到结果出现为止,都不会离开这里……」
「结果?」芳美问。
「不愧是我优秀的助手呢。你想说骨董们一直在这里等待某件事的结果,所以才不想离开这家店对吧。真是出色的推论。」
「咦?啊,没有啦……」
助手害臊地低下头。
「的确,你的猜测或许正中红心了呢。我想想喔,会不会是某种比赛的结果?芳美小姐,令祖母曾经在这家店里玩过什么赌博或游戏吗?」
话题也太跳跃了吧,芳美想。他的意思难道是,祖母以前独自在这家店玩游戏,但没有分出胜负,古玩们因此不愿离开这里?可是祖母不喜欢赌博,虽然在儿孙齐聚时会陪着玩扑克牌,但她不曾见过祖母玩其他游戏。芳美无法想像她会独自玩这些东西。
「赌博或游戏吗……不,我想应该没有。我到这里时,祖母总是在读旧书,或是听收音机……」
「那么扑克牌或将棋、西洋棋之类的呢?」
「店里有古老的将棋棋盘跟围棋棋盘,但是祖母本人也说过,她知道的顶多只有移动棋子的规则,还有开始跟结束游戏时的规定。」
「这样啊……」
「啊,不过——」
芳美突然想到一件事,因而看向多轨少年。
「那封信该不会是……」
「啊,那个啊。」
少年似乎也注意到了。
「你说的是导致我的助手小弟来到这里的那封信吗?」
「我的祖母与多轨同学的祖父之间有过奇妙的信件交流,名取先生也听说过吗?」
「我刚才听说了,不过还没看到实物。」
说完,名取向助手下令:
「给我看看,助手小弟。」
看到多轨透摊开的信,芳美不禁发出一声轻喊。那个弯弯曲曲、无法解读的文字已从纸上消失,上头出现汉文数字与简短的一句话。
「为什么……」
「你是因为文字消失而感到惊讶吧。哎,这八成只是一点小戏法。」
仔细一看,弯弯曲曲的文字消失后的痕迹留下了浓沉的污渍。
——该不会跟加热就会浮现墨水相反,这是用一旦受到强光照射就会消失的墨水所写的文字吧?
对于名取的话语,芳美是这样理解的。
「不过最后还是搞不懂这些文字的意义……」少年说。
「唔,十四 之 九啊。接下来这句话也因为污渍而无法阅读,光靠这几个字根本搞不懂是什么意思呢。这跟刚才提到的某个比赛的『结果』有关系吗?」
名取仿佛在询问某个人似地这么说,过了一会儿后……
「……哼,来这招啊。」
他嘀咕,好像听到了什么回答一样。
「看来这家店出现家鸣的原因,跟这封信有关呢。」
他这么说。
5
唉,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况呢?在吊灯堂的日式客厅里,我坐在名取先生旁边,心里这么想。
没想到我会以多轨透的身分坐在这里。要是多轨知道的话,真不知道她会怎么说。
「名取先生,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啊!」
进入店里前,我对名取先生小声如此抗议。
「因为说名起来会很麻烦吧?」
这倒是没错。我之所以没有请多轨联络就来到这里,原本就是因为相当难以说明来此造访的理由。话虽如此……
打开门走进去时,店里到处嘎哒作响,看来妖怪们正在鼓噪。
「呀!」
「安静!」
名取先生用锐利的声音喝止妖怪们。
「滚回去滚回去!」
「又想吃苦头了吗,小鬼!」
「我们可不会离开这里喔!」
妖怪们七嘴八舌地大骂。
「我们是为了谈话而回到这里的喔。」
「谈话?……意思是说,你打算倾听我们的想法吗?」
「呵呵,哎,差不多啦。在这之前……」
名取环顾店内一周。
「在这些骨董之中,哪一个待在店里最久?」
「那就是咱了吧。」
达摩挂轴回答。
「原来如此,是这位达摩先生啊。那么你就当代表吧。」
「好。你们就交给咱吧。」
「没问题吗,老爷子!」
「别被人类骗罗!」
名取先生将挂轴交给我。
「别管了,到里面去吧。走。」
他这么说着,并催促困惑的芳美小姐进入店后头的日式客厅。
「你把达摩挂到那边吧。笹后跟瓜姬留在那边看店。」
命令式神并关上纸门后,他在客厅中央弯身坐下。我把外带的水羊羹交给坐镇在房间最里面的老师然后说:
「拜托你安分一段时间喔,猫咪老师。」
如此嘱咐后,我坐到名取先生旁边。
「那个,透小弟真的是名取先生的助手吗?」
被她用多轨的名字称呼,感觉真是不自在。我被芳美小姐问到来这里的理由,我找了个牵强的借口,结果又被名取先生挖苦「还是个孩子」。
「那么,我们开始好好谈吧。首先,我想问骨董们骚动的理由。」
名取先生面向达摩,切入正题。
「哼,我们超过半数都会被当成大型垃圾处理,哪能忍气吞声啊。我们的价值被低估可就伤脑筋了。」
达摩相当有代表的风范,一副想说「这是为了守住妖怪的尊严」似地回答。
「骨董超过半数都会被当成大型垃圾处理?」
「啊,对。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想我并没有写在信上。」
糟糕。芳美小姐听不到达摩的声音。
「因为回到这里之前,我有跟他说过。你老是会突然想起事情来呢。」
「不好意思。」
多亏名取先生的配合,才勉强蒙混过关。听芳美小姐说明骨董们的未来后,我问名取先生:
「若是这样的话,他们会……」
他们究竟会变怎么样呢?
「这要视物品而定。就算都是废弃品,处理方式也各有不同。」
有的会被掩埋,有的会被解体,若无法接受这样的命运,就必须离开这里寻找其他凭依之物。
「我等来到这里的时期,就已经尽是遭到丢弃或是无人使用的物品了。事到如今,我们不会为自身的不幸而哀叹。不过同为有缘来到这里的妖怪,我们现在已成好友,却即将天各一方,实在很寂寞啊。」
「这样啊……无论如何,大家最后都会天各一方。」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对他们而书,一起住在我的壶里还好太多了。」
他说的肯定没有错。名取先生的法术会将妖怪的身体从古玩上扯下,强行封印进壶里。虽然这意味着会剥夺他们的自由,但他们可以待在一起。
「但是老实说,无论是何者都没有差别。」
达摩做出意外发言。
「既然依附于物品上,大家都已做好接受物品命运的觉悟。但是,我等还不能离开这里。」
——?
「那、那个,名取先生该不会认为骨董们是因为不想被处理掉才会产生骚动吧?」
芳美小姐这么问。
「这看来是理由之一……不过原因似乎不仅止于此呢。」
「对我等而言,这里是个有如乐园的地方。」达摩说。
「他们好像想全部一起继续留在这家店里一段时间。」
「留在这里?」
芳美露出愣住的表情。
「这里感觉上是个待起来很舒适的地方呢。」我问。
「是啊,非常舒适。我从小就很喜欢来这家店。我想两位也都有看到吧,灯罩反射着从窗户照进来的光,这个景象看起来充满幻想气息……」
说到这里,芳美小姐忽然领悟过来,问我:
「你说的『舒适』指的是对这些骨董而言的意思吗?」
「啊,对。」
芳美小姐仔细思考过后,如此回答:
「我不知道物品中是否存在着灵魂。就算有灵魂,我也不知道他们对这家店有什么想法。不过祖母一视同仁地爱着每一项商品,对这些物品十分重视。」
「原来如此,我可以清楚明白骨董们都倾慕着芳美小姐的祖母。不过那位老太太已经去世,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等也了解这点。一子是个善良的人类。她看不见我等的身影,但她简直就像可以感受到我们的存在一样。多亏有她,这里才会成为我等这些遭到丢弃物品的乐园。可是……」
达摩的声音中带着更深一层的悲伤。
「一子已死,那些快乐的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既然如此,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吧。」
「啊啊,除妖人啊。只要办完一件事,我们就会乖乖让你封印。但是直到结果出现为止,我等都不会离开这里。」
「直到结果出现为止,都不会离开这里……」
我不由得复述达摩的话语。
「结果?」
「不愧是我优秀的助手呢。你想说骨董们一直在这里等待某件事的结果,所以才不想离开这家店对吧。真是出色的推论。」
「咦?啊,没有啦……」
我又犯了。
「没错,就是比赛的结果。」
听到达摩这句话,名取先生询问芳美小姐祖母是否玩过什么游戏。芳美小姐表示她没有头绪后,又忽然想起似地说:
「那封信该不会是……」
「啊,那个啊。」
我也想到了。
看到我摊开的信,名取先生也陷入苦思。
「唔,十四 之 九啊。接下来这句话也因为污渍而无法阅读,光靠这几个字根本搞不懂是什么意思呢。这跟刚才提到的某个比赛的『结果』有关系吗?」
「连这种事都不懂吗,你这无能的家伙。你自己去找找看吧。若能找到答案,就由你来替这场胜负画下句点。这样的话,我等也会欣然接受你的封印。」
「……哼,来这招啊。」
名取先生接受了达摩的挑战。
「看来这家店出现家鸣的原因,跟这封信有关呢。」
他对芳美小姐这么说。
6
芳美被出乎意料的发展吓了一跳。没想到祖母的信竟然跟这家店的家鸣有关。
「芳美小姐,写下这封信的一子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请你尽量详细告诉我们。」
「我祖母吗?对我们来说,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外婆。」
「她在哪里出生的?」
「就是在这个家。这里原本是由我的曾祖父经营。祖母自幼就一直帮忙看店,所以才会变得很了解骨董。」
「她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我记得……是二十三岁左右。」
面对名取连珠炮似的问题,芳美扳着指头计算后如此回答。
「祖父是个与古董完全无关的普通上班族。他在学生时代对这家店的活招牌,也就是对祖母一见钟情,频繁上门追求后得到首肯,入赘到我们家。家母曾经告诉我,虽然祖父的竞争对手很多,但祖母是独生女,因此能达到『愿意入赘』这项条件的祖父便得到她的芳心。祖父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听说他们是一对感情相当和睦的夫妻。」
「那么,除了骨董的知识以外,令祖母有受过其他教育吗?」
「我想应该没有。一方面大概是因为祖母在经营这家店的同时,还要养育舅舅、阿姨跟家母,过得十分忙碌,但是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的生活基本上受到这家店束缚……甚至除了前往骨董市集与交换会以外,我不曾听说过她出门旅游……我想她应该度过了平凡而平稳的一生。」
「这样啊……」
名取没有得到线索,陷入沉思。
「不过既然如此,她跟慎一郎先……慎一郎爷爷是在何时何地认识的呢?」
多轨少年提出疑问。
「不知道呀。留在我们家里的信中,年代最久远的是四十年前的信,或许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吧。」
「所以那时候令祖母已经结婚了吧。」名取说。
「光靠这些情报,线索还是不够。要是至少能知道别封信上的数字就好了。」
「啊,如果是这样的话……」
芳美想起正好有把抄有祖母日记中数字的笔记本带来。
「这能派得上用场吗?」
名取接过笔记本迅速翻阅。
「大有帮助。」
然后他这么说。
「这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吧?左边这栏纪录的是慎一郎先生寄来的信,右边是一子夫人在寄出去的信里写的数字吗……」
「名取先生,你有看出什么名堂吗?」
「这个嘛,最初的数字是四 之 十六,下一个是十六 之 十六,接下来是三 之四……」
「好像不具规则性呢。」
「慎一郎先生寄来的信上,在数字前写着●的印记对吧?」
「如果是印记的话,这封信上也有,你们看。」
多轨少年出示自己带来的信。那上面确实写着「〇 十四 之 九」。
「最大的数字是十九。这样啊,原来如此。」
名取突然站起。
「我明白罗,华生。」
他对助手这么说。
「真的吗,名取先生!」
「我去把原本应该在这里的东西找过来,你们两个留在这里等。」
说完,名取拉开纸门,走向塞满古玩的店。
但在名取拉上纸门的瞬间,店里传来嘎哒嘎哒、嘎哒嘎哒的巨大家鸣。
「名取先生!」
华生少年站起来,拉开纸门奔入店内。
「别过来!」
名取的声音响起。
芳美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名取先生、透小弟!」
正当芳美也想跟着跑过去时,她的脚被某人从后方抓住,让芳美摔了一跤。
——咦?
一个浑圆的物体从倒地的芳美背上越过,飞奔到店里。
——猫?
少年饲养的猫一冲进店里,就有声音响起:
「住手啊,老师!」
紧接着她听到多轨「呜哇!」的叫声。之后有个仿佛有人倒地的声音响起,店里的骚动戛然而止。
芳美总算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进店内,发现多轨透倒在泥土地板上。猫咪在他身旁注视着他。
「透小弟!?」
「真拿你们没办法,我明明就说不要过来啊。」
「透小弟,振作点!」
她跑过去扶起他,但他似乎已经失去意识。
「他没事……大概吧。他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柔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店里比刚才更加凌乱。尤其是所有书本与卷轴都宛如遭到强风吹袭般书页摊开,四散在地。
「我想稍微借用一下这个,结果好像遭到误会了。」
说完,名取出示给她看的是个老旧棋盘。
「你是说棋盘吗?」
「是啊,一子夫人跟慎一郎先生的胜负就是指这个。」
芳美一惊。棋盘上有着纵横各十九条线,原来那个数字标示的就是俗称十九路棋盘的棋盘上的落子位置。
「慎一郎先生的●代表先手,一子夫人的〇则是后手。」
芳美对这个棋盘有印象。这是一直放在收银台旁边的东西。上面总是整齐排放着棋子,但她一次也不曾见过祖母移动它们。
「不可以乱碰这个喔。」
记得在她恶作剧地将棋子打散着玩的时候,她曾经被这样责骂过。
「令祖母过世前,棋子应该都还整齐排放在上面,但后来被你的亲戚们收起来了吧。」
「不过祖母根本不会下围棋……」
「或许她在私底下偷偷学过喔。」
是这样吗?若是如此,就表示祖母对她们这些儿孙说谎吗?
「总而言之,我想差不多该做个了结了。」
「了结?」
「意思就是说,由我来分出胜负。」
说完,名取又说:「对了……得找个能成为媒介的东西。」
名取的视线停留在芳美胸前的捕梦网上。
「你戴着一个好东西呢。能跟你借用一小段时间吗?」
「咦?这个吗?」
名取请芳美拿下胸前的护身符项链并接下,与放在棋盘旁的棋罐两相对照后,他点头说:「这样多少能有点帮助吧。」
「刚才那本笔记先借我用一下喔。芳美小姐,麻烦你赶快把令祖母的日记与慎一郎先生寄来的信拿过来。」
「咦?可是……」
「拜托你了,请快点拿来!」
芳美搞不懂状况。她其实想留在这里把来龙去脉问清楚,但是发生了某件事使得多轨透倒地的事实,为名取的指示带来急迫感,催促她采取行动。
「我明白了,我马上拿过来。」
说完,她冲出店外。「或许自己是被委婉地打发走了」,这样的想法瞬间掠过脑海,但都已经离开店里,她也不能再转身回去,因此她决定就这样跑回家。走到店外关上门时,从中传出名取锐利的声音。
「我应该说过,要是伤害到我的朋友,我可不会容情。」
而在她回来的时候,不出所料,一切都已结束。
7
哗——哗——哗——
——雨?
门上的铃铛「叮铃」一响,有人走进来。
店铺深处有张收银台,一个年轻女孩在那里看书。
——芳美小姐?
不对,虽然相像,但仔细一看就知道有所不同。女孩稍微抬头看向客人,但她不甚在意地再度将视线垂到书本上。客人是个学生。女孩跟学生都穿着好像会出现在老片中的衬衫。
——这是文字妖让我看到的梦?
(夏目,快醒醒……夏目!)
(喂,夏目,给我振作点!竟然会被小喽罗们干掉,真是没用!)
远方依稀传来名取先生跟猫咪老师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说完要我们在客厅等之后,名取先生进入店里,接着我听到嘈杂的声音与超过百只妖怪的痛骂声,于是我也追着他进入店里。
一打开纸门,就看到玻璃扁珠、贝纹陀螺、将棋棋子、围棋棋子等等全都被当成飞镖,朝名取先生砸过来。即便是名取先生也陷入了苦战。
「别过来!」
妖怪们也把飞镖投向我。
「呜,住手——」
接着老师冲进来,变化成大妖怪的模样。要是老师在这里使出全力就麻烦了。
「住手啊,老师!」
事情就发生在我如此叫喊之后。整家店的书籍与卷轴一起哗啦啦地翻开,从中飞出无数文字妖。这是栖宿在一子夫人所写信件中的文字妖无法比拟的庞大数量。超过百只的妖怪们的力量,成了让文字妖动起来的原动力。
嗡嗡嗡嗡嗡嗡,一大群黑色文字朝我的眼睛飞来。眼前刚陷入一片黑暗,马上就有一股剧痛从眼里窜过,冲击传遍全身。
我当场倒下,愤怒的老师发出骇人的咆哮,让周围的妖怪静了下来。我的记忆到此为止。在那之后意识逐渐模糊,我似乎就此昏了过去。
梦中的学生在店里慢悠悠地东看西看。天花板的灯罩将店内染上幻想般的彩虹色泽。学生来到收银台附近时,女孩终于抬起头,看向客人的身影。
「哎呀,学生大哥,你浑身湿透了呢。」
「不好意思,因为突然就开始下雨。啊,不过我并不是打算只看不买。」
「没关系呀,就算只是看看也可以。你就在这边躲雨吧。对了,要不要借你伞呢?」
「不用了,我不是这附近的学生。」
「这样啊。」
女孩说着「请用这个」,并将手巾递过去,学生道谢后就开始擦拭湿掉的衣服。
「那么,你是来这边旅行之类的吗?」
「是的,我有事到丘陵上的大学一趟。我听说那里保管着许多有关妖怪的文献,所以前来请校方让我看看。」
「妖怪吗?」
「对,我的梦想就是见到妖怪。」
看得出那位学生的眼睛闪闪发光。
「原来也有这种有趣的研究呀。」
「所以要是有什么跟妖怪有关的文献,或是所谓有妖怪凭依的骨董的话,能给我看看吗?」
「跟妖怪有关的东西啊。」
女孩轻巧地离开收银台,开始翻找起那附近的骨董。
「这个如何呢?」
女孩从后头拿起一个摆设给他看。
「这是麒麟像喔。与其说是妖怪,不如说是瑞兽呢。」
「瑞兽?」
「说是神明的使者,你就懂了吧。」
「哎呀,真抱歉,我还在实习。」
女孩显得有点难为情。
「要不然就是那下面的古老卷轴,里面说不定会有些什么。」
推开几个堆得高高的箱子后,古旧的棋盘与棋罐出现在下方。为了要拿下方装有卷轴的箱子,女孩用双手拿起装有白子与黑子的棋罐。
「麻烦你帮我把这个棋盘拿起来一下。」
她这样拜托学生。学生拿起棋盘后,四处张望寻找放置处。旁边有一张新艺术风格的气派桌子,于是他把棋盘放上去。女孩正要将棋罐放到一旁时,她跟转过身的学生肩膀擦撞,发出「呀!」的一声,在踉跄的同时弄掉了棋罐的盖子,一个黑子从中掉出来。
「啊,对不起!」
黑子像陀螺一样在棋盘上不停打转。即将从边缘落下的那一刻,棋子突然转向,再度转回棋盘中央。
「哎呀。」
两人盯着棋盘上棋子的舞蹈好半晌,但不久后把棋罐放到桌边的女孩「嘿」的一声,手指按下去停住棋子。
「哦。」学生发出钦佩的声音。
这是因为棋子恰好停在从女孩的方向看来的右上角,从边缘数来第四条线的交点——被称为「星位」的小黑点位置。这是※初手定石的一种,但女孩只是稍微耸了耸肩,准备再次回到工作中。(译注:围棋中经过无数棋手长久以来的经验累积,形成在某种状况下双方依循的固定下法。)
学生则是望着棋盘盘面好半晌后,怱地拿起白子,放到黑子的对角线上。棋盘发出「啪」的悦耳声响。那个声响让女孩回过头,凝视着盘面。女孩拿起黑子随意地,真的是随意地将棋子放到角落。
学生发出「唔」的沉吟,并将白子放到其对角线上。棋盘四角各自有黑白两颗棋子分占。看到这一幕后,女孩再次随意放下一颗黑子。学生再度沉吟,并放下白子。
啪……啪……啪……
令人愉快的声音响彻店里。灯罩的彩虹光芒摇曳荡漾,梦幻地笼罩住两人。不知不觉间,两人完全忘记原本在寻找与妖怪有关的物品,隔着棋盘面对面。
在初盘对战中,或许是因为两人都遵照定石下棋的缘故,进行得节奏明快。学生总是看到对方的落子后,发出「唔唔」的沉吟然后放下棋子,女孩却完全没有显露出思考的模样,看起来好像一直都是随手一放。有时候她也会停顿下来,拿着黑子动也不动,但就算在那时候也一样,与其说她在思考,她更像在静静等待明白落子位置的时刻到来。接着在某个瞬间,仿佛有天敢降临般,她会漫不经心地将棋子「啪」的一声放下。她始终都维持这种状况,然而即使如此,她似乎不知为何下得还算有模有样,与她对战的学生对每一手都会发出敬佩或讶异的呼声。
「其实我才刚开始学围棋。」
学生找借口似地这么说。
「像这样陆续放下棋子,之后就会产生根本没有预料到的反应对吧?这点实在很有趣。我认为围棋就是要倾听这种一连串的偶然与必然的游戏。」
「一连串的偶然与必然?」
我也能模糊地理解学生话中的意思。我好歹也具备某种程度的知识,知道围棋这种游戏简单来说就是种围地占位的战斗,因为以前田沼曾教我下围棋。田沼对将棋跟围棋都很熟悉,但就算听过他的说明,我还是觉得围棋很难。比起规则,我觉得更难的是战术跟战略。初盘是围绕着四个角落的攻防。棋子乍看之下被陆续放在毫无关系的分散位置——然而田沼说,这是为了让自己夺下角落阵地的攻防——在棋盘这个小宇宙的边缘,黑子与白子的想法擦撞出激烈火花。困难的地方在于,进行到某种程度后,原本为了在别的地方进行攻防而放下的棋子,会陡然跟其他地点的占地大战产生关连。
「而打从一开始便有意图地放下棋子,就叫做『布局』喔。」
我回想起田沼这句话。然而透过眼前的对局实际看到这个景象,我觉得这除了完全的偶然以外不做他想。棋局中肯定也产生了很多连实际放下棋子的本人也没有预料到的反应,宛如在重现发生在这个世界各处的各种事件一样。在全然不同的地方生活的人们,因奇妙的缘分而意外产生联系,而在我看来,围棋这种游戏就像是在棋盘上有如写生一般,重现这种发生在全世界的偶然与必然的共鸣。
下着下着,局面从棋盘边缘的对战,慢慢发展成在中央的竞争。在这种情况下,棋子与棋子之间的纠缠变得更为复杂,无论是学生还是女孩,都变得要隔一段空档才会下出下一手。
「唔。」
正当学生拿着白子,犹豫该放在哪里才好的时候,「当——当——」几声,柱钟告知傍晚的降临。学生回过神来,看向时钟。
「糟糕,火车的时间要到了。」
「不好意思,似乎是我拖到你的时间。」
雨似乎早已停止。
「我才是,完全下得入了迷。那个……你真强呢。」
「我的下法有符合章法吗?」
「是啊,那当然。招招都是精通定石的妙着,我吓了一跳。」
听到这句话,女孩也露出看似有些讶异的神情。
「你有跟哪个人学过吗?」
「不,我……」
女孩含糊其辞,稍微耸了耸肩,露出微笑。学生好像难以理解这道微笑的意义,有些困惑地歪过头,但最后他似乎更在意时间。
「抱歉没能下完,我下得很开心。那么再会了。」
「我才是,随时欢迎您再次光临。」
学生打完招呼就打开门。伴随着「叮铃」的铃铛声,放晴后的街道气味微微飘进来。然而当门宛如要遮掩住学生离去的背影般关上后,店里再度回到寂静的世界。
女孩轻声叹了口气。
为了收拾棋盘,她抓起几颗棋子,但她忽然念头一转,将棋子放回原位。她仰望四周。女孩的视线仿佛在寻找某个人似的,在店里徘徊。
「爷爷……?」
之后她好像觉得不可能有这种事一样地摇了摇头,再次回到收银台,视线落到读到一半的书上。
她眼中大概只看得见从天花板垂下的几个灯罩吧。但是我看得见一直坐在灯罩上旁观学生与少女对战的小妖怪们的身影。
接着就像电影切换场景一样,周围的景象同时淡出淡入。那里同样是吊灯堂店内,但跟刚才的气氛有些不同。有几个商品的摆放位置改变,门跟窗框的油漆也变得十分斑驳。有位中年妇女抱着婴儿坐在收银台。虽然年纪增长,但她脸上仍残留着年轻时的面容。她是刚才的女孩。女孩跟学生对战时放置棋盘的那张桌子不知是否已被卖掉,到处都找不到。
「叮铃」的铃声响起,门敞开了。
走进来的是一位戴着帽子的绅士。女性一边哄着婴儿一边抬起头,瞄了客人一眼。绅士欣赏着众多古玩,同时慢慢走向店铺深处。
看到以前放着那张新艺术风格桌子的位置,现在放的是塞满破破烂烂的椅子、陶盘跟马口铁玩具的木箱后,我听到绅士的口中发出听似寂寞的叹息。
然而再往里面走,来到收银台附近时,绅士的脸色变了。
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凝视的那道视线并非倾注于抱着婴儿的女性身上,而是她身旁的物品。那里放着依旧保持在当时局面的棋盘。黑白棋子宛如停下流动的时间在此等待他一样,保持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状态停留在棋盘上。
绅士轻轻发出「啊……」的不成声叫喊。他的手微微颤抖,很快就因涌现的泪水而泪眼迷蒙。一看就知道有某种难以抑制的感情在绅士心中沸腾。
「?」
抱着婴孩的女性一脸困惑地看向绅士。
绅士脱下帽子,让女性看到他的脸。女性凝视着被没刮的胡子覆盖的面容,以及泪光闪烁的温柔眼眸后,忽地莞尔一笑。
「你有赶上火车吗,学生大哥?」她说。
「是的,托你的福。」
「那就好。」
与二十年前毫无二致的虹色光芒包覆着两人。
啪……啪……啪……
过一阵子后,吊灯堂中再次响起将棋子放上那个棋盘的悦耳声响。
「看来你已经结婚啦。」
「是呀。学生大哥你呢?」
「我也结婚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光临了。」
「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你还在寻找妖怪吗?」
「是的。我打算用一生去寻找。」
「要是能找到就好了呢。」
「是啊。」
然而这次两人的对局花的时间并没有像从前那么长。白子慢慢支配整个局面,逐渐控制住中央的战局。
「啊……」
不久,绅士拈起白子,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中。
「怎么了吗?」
「下了这子后,就是我的胜利了,大概吧。」
「是这样吗?」
绅士露出疑惑的表情看着女性。
「我不懂规则。」
绅士露出吓了一跳的表情凝视着女性,但不久后,他似乎将之解释为一点小玩笑,或是单纯指比赛的结束方式。
「围棋棋局的结束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在其中一方承认战败,说出认输的时候,另一种是像现在这样已无落子处的时候。」
说完,绅士放下最后一子。
「棋局结束了吧?」
闻言,女性疑惑地歪头,这是因为棋盘上依然留有许多空间,但绅士说明道,这些是放置的棋子被提走后空出来的位置,或是明白就算放下棋子也会被对方提走,因此无法落子。女性一边对他的说明连连点头,一边带着似懂非懂的神情倾听。
「无处可下时,下出最后一手的那方就要问『棋局结束了吧』,此时另一方要回答『棋已下完』,这样对局就会结束。」
「那么,棋已下完。」
女性回答。
根据绅士的说明,在围棋棋局中放下最后一子后,有个用来判定胜负的小仪式,要将从对方那里提走的棋子填入对方的地,并移动棋子形成漂亮的长方形,以便于计算地域。经过整地后,连我也能一眼看出白方的地城比黑方大。
「呃,白方一〇九目,黑方九十六目,相差十三目,算上※贴目后相差十八目半,是我赢了。」(译注:为了消除黑方先手的优势,黑方需补贴白方一定的目数,相关规定随时代及地区各有不同。)
「是呀,总算分出胜负了。」
女性钦佩地露出微笑。
然而我看得见对这个结局无法心服口服的存在。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那时候下在天元是错误的一手。」
「不,错在那前三手的※长,那时候应该用尖。」(译注:「长」是将棋子下在邻接自己原有棋子的位置,「尖」是下在原有棋子的斜线上。)
「不可过度拘泥于角落。我明明说过要舍弃那里,早点前往中央啊。」
「所以我才说要用※反提啊!」(译注:双方在一回合内的连续提子。)
旁观的妖怪数量已增加为二十年前的数倍,这是因为古玩的妖怪们受到这家待起来很舒适的店吸引,陆陆续绩聚集过来。他们一边吵吵闹闹,一边将落子位置告诉不知道规则的女性。
但是,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呢?
秘密就藏在悬吊在天花板上的灯罩中。小妖怪们调整灯罩的角度,让光照到棋盘上。凝聚起绿、红、蓝这三个光的三原色后,棋盘上就会出现白点。二十年前,不懂规则的女孩大概以为是自己临时起意,试着把棋子放到那个位置看看,结果碰巧成了符合定石的落子。然而这次给予她指示的妖怪太多,人多误事,所以一下子就被打败了。
「那个,如果方便的话,可以让我买下这个棋盘作为纪念吗?」
绅士说。
「以前来的时候我也什么都没买,实在很不好意思。」
「若是这样的话,这边有个好东西。」
女性没有拿起棋盘,而是从架子深处拿出古籍之类的物品交给他。
「我想你或许哪一天还会光临,所以就保留起来罗。听说这是与江户时代妖怪有关的文献。」
「哦哦!这个是!」
绅士亮起少年般的眼眸。
「当然,把棋盘卖给你也是可以……不过这其实是以前家组父常用的物品。」
「啊,是遗物啊……」
「也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东西,不过我小时候常常看到他坐在收银台后头独自下棋。」
「他可不是在独自下棋喔。是咱在当他的对手。」
从灯罩垂挂下来的一个小妖怪这么说。
「那时候还只有咱一个妖怪。」
当然绅士与女性都听不到这道声音。
「其实不管是上一次还是这次,我都觉得或许是祖父在引导我下棋。」
「这样啊……」
女性书尽于此,因此绅士似乎单纯只认为这是某种譬喻。
「真是令人不舍呢。」
绅士提议:
「如果方便的话,再下一局如何呢?」
「咦?」
「正如所愿!怎么能在一路挨打的状况下结束!下次一定会赢过你。」
妖怪们兴高采烈。
「不过我今天其实也没有时间,因为我跟一个听说在邻镇目击到妖怪的人有约。所以,这么做如何呢?」
绅士在便条纸上写下棋盘的交叉点位置,于边缘标上数字。问过这家店的地址与女性的姓名后,他买下文献回去了。于是,多轨的祖父——慎一郎先生与芳美小姐的祖母——一子夫人之间的书信往来就此开始。
文字妖也像播放跑马灯一样,让我看到一子夫人之后的事情。
这大概是慎一郎先生离开的几天后吧。从外头的信箱拿着信件走回来的她拆封读了数字后,满脸喜不自禁地将一个黑子放到位在收银台旁边的棋盘上。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却没有像以往一样看到光点。
「这时候在对角线上落子才符合定石!」
「不,放在正下方更为合适。」
「汝等根本就不懂。围棋是种必须预测到之后好几步的游戏啊。」
妖怪们开始吵嘴,迟迟没有结论。对此一无所知的一子夫人端正跪坐着,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棋盘等待。结果妖怪们几天后才得出结论。
傍晚,起身准备关店的一子夫人不经意地一看,发现在夕阳余晖照耀下,闪耀的灯罩虹光照亮棋盘,指示出唯一一个白色的光点。一子小姐等待已久似地发出欢声,马上拿出信纸与信封写回信。
随着棋局的进展,以这种形式开始的信中对弈的思考时间渐渐陷入长考,或许也是因为慎一郎先生热爱旅行,收到回信的间隔愈变愈长,她在不知不觉间——而慎一郎先生恐怕也一样——习惯了这种步调,因此这在往后成了一场持续将近四十年的漫长棋局。肯定是因为这种悠闲的节奏很适合两人的个性吧。看到一子夫人每次收到信件就露出生气蓬勃的笑脸,我心里这么想。
一子夫人脸上的皱纹年复一年地加深,家人的数量也逐渐增加。从前的婴儿有了弟弟跟妹妹,他的妹妹又生下了女儿——也就是芳美小姐。
棋盘上的交叉点缓慢而确实地被覆盖。两人应该都厌觉到终局将近了吧。书信往访的间隔变得更长。有时候即便在妖怪们指一不了下一步棋,一子夫人也抄写在信上后,她也会将之放进信封里,过好几天都没有寄出去。她似乎希望能尽可能延长这场对弈。
然而那一天终究还是到了。收到来自慎一郎先生的最后一封信,将黑子放到数字所示的位置后,一子夫人忽然露出心中一惊的表情。大概是因为在长久以来的交流中,她几乎记住规则了吧。也或许是因为她在那次说明中,唯独清楚记下了棋局结束的方式也说不定。一子夫人将妖怪们指示的位置写在便条纸上,再加上「棋局结束了吧」的简短一句话,放进信封里。但一子夫人没有将之封缄,而是放入抽屉没有寄出。她不时拉开抽屉,打开信封往里望,然后嘴角泛起寂寞的微笑,再次将之折起。这种事情重复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有寄出去。
过了好几年后,一子夫人收到一张黑边的明信片。那是慎一郎先生的讣帖。大概是多轨家的哪个人根据慎一郎先生的通讯录寄来的吧。一看到内文,一子夫人松手放开明信片,当场痛哭失声。不久,站起身的一子夫人从收银台的抽屉里拿出没能寄出的信,轻声说了一句话:
「对不起。」
信件又被放回原本的抽屉。那张讣帖明信片被收到明信片盒,但整个盒子在大扫除时不知所踪。一子夫人过世后,亲属们并没有找到那个盒子。
那件事正好发生在慎一郎先生的讣告寄达的那一阵子。年纪尚幼的芳美小姐到祖母的店里玩,调皮地将棋盘上的棋子弄得七零八落。
「喂!芳美,你在做什么!」
一子夫人举起手来大骂,鲜少被骂的芳美小姐当场哭了出来。一子夫人马上露出「糟糕了」的表情,放下手来抱住芳美,对她说:
「不可以乱碰这个喔,芳美。这些黑子跟白子中,充满奶奶跟某个人的回忆。」
一子夫人一边这么说,一边拿出自己的日记,按照记录在上面的数字,仔细将棋子排回原状。芳美小姐不知不觉间在祖母的腿上睡着,但一子夫人仍继续说:
「奶奶觉得啊,人的缘分很不可思议。奶奶跟多轨先生在这一生之中,仅只直接见过两次面,但我却自然而然觉得他是在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好友。多轨先生为了躲雨而跑进这家店是种偶然,那时找到棋盘也是种偶然,但其中也隐藏着一些使事情如此发展的理由唷。多轨先生是为了研究妖怪才来拜访山上的大学,而我那时之所以会把棋子放到棋盘上,也是因为回想起爷爷的事情而心生怀念……所谓人与人的缘分,一定是在侧耳倾听、留意到这一连串的偶然与必然之后诞生的。所以呀,芳美,你也要竖起耳朵来聆听这种人之间的缘分。即便是一生中只见过一次的人,那个人跟你或许也有某种奇妙的缘分连结。」
年幼的芳美小姐连自己哭过的事情都忘了,舒舒服服地睡着。但是祖母的话语一定传达到芳美小姐的内心深处了吧。我想一定是这样。
在那之后,超过十年的时光飞逝,一子夫人上了年纪,开始病痛缠身,不时住院。在这种时候店就会关起来,被留在黑漆漆店内的妖怪们闲得发慌。仿佛希望受到随便哪个人关注般,他们偶尔会引起家鸣、大吵大闹,但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就在此时,原本在住院的一子夫人回来了。妖怪们十分欣喜,但是一子夫人早已没有独自开店的力气。她其实是拜托了医院的医生让她回到这个家。她说既然要死,她想死在这里。
在白天时,亲戚们轮流来这里照顾她,那时候一子夫人就会硬是要求他们帮忙开店,而她会坐在收银台后头眺望古玩。这是她一直看着的景象。好几个物品被卖掉,又有好几个新的物品到来,然而每一个对她来说都是朋友般的存在。
夜里。
店内鸦雀无声。突然间,睡在后方房间的一子夫人拉开纸门走进这边。
那天刚好轮到芳美小姐的母亲前来照顾她,聊过孩提时期的怀念过往之后就回家了。或许是因为这件事留在一子夫人心上的缘故吧。因某种宛如心神不宁的感觉而醒过来的一子夫人不顾现在是深夜,她来到店里,打开店内最大的女王立灯。店里染上彩虹的色泽。
「欸,是爷爷吗?」
在理应空无一人的店内,一子对着某个人这么说。
「还是说……」
一子夫人仿佛在等待周遭反应一样暂时停下话语,接着再次开始说:
「刚开始啊,我以为告诉我放棋子的位置的人是爷爷,因为这个棋盘是爷爷一直很珍惜的东西。不过在持续书信往来、摆放棋子的期间,我慢慢发现并不是这样……」
周围的妖怪们倾听着一子夫人的话语。
「爷爷常说,古老的物品中寄宿着魂魄,所以一定就是你们吧?因为我现在也能感受到一种气息,宛如暖和又温柔的温度一样充斥着四周。」
妖怪们静静聆听。静静地,仿佛在细细品味她每一句话一样。
接着一子夫人回到收银桌边,拿出日记开始翻页。她已经没有细细阅读的力气了。即便如此,一子夫人还是有如反刍至今为止的人生一样,从最开头仔细翻过去。她每翻一页,即使读不清文字,回忆似乎依旧会涌上她的胸臆。店里超过百只的妖怪们聚集到她的四周。
不久,当她翻完每一页后,她的嘴微微颤动。
「谢·谢·你·们。」
日记从她手中滑落。一子夫人就这样闭上眼睛,陷入长眠。我一直看着这一幕。不知不觉间,泪水从我的眼中滑落……
啪……啪……啪……
落子的清脆声响让我醒了过来。我一看,发现在吊灯堂里,名取先生一边看着芳美小姐的笔记本,一边坐在收银桌前,独自默默摆放着棋子。他的周围聚集着超过百只的古玩妖怪们,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他。笹后跟瓜姬仿佛要保护名取先生不受妖怪们伤害似地站在那。
我了解到现在距离我昏过去并没有过多少时间。文字妖让我看到的梦八成像归还名字时看到的过去一样,只是一闪即逝的片段。至于那么大一群的文字妖,他们似乎全都随着我流出的眼泪离开眼睛,我看到他们弯弯曲曲地逐渐回到散落在附近的经文古籍中。由于文字妖离去,我也变得可以看到周围的妖怪了。
「总算起来了啊,你这体质虚弱的家伙。」
猫咪老师突然就踢中我的头部。
「好痛,住手啦,老师。」
「太好了……从你的样子看来,好像没有大碍呢。」名取先生说。
「名取先生……笹后跟瓜姬也在啊。」
「哎呀哎呀,你又回到看得见妖怪的世界啦。」
名取先生说完后耸了耸肩。
「啊,芳美小姐呢?」
「她有点碍事,所以我请她离席了。你醒了那就刚好,来这边帮忙我吧,多轨透小弟。」
「请不要再用这个名字叫我了,现在没有必要这么做吧?」
「那么夏目,帮我把黑子放在我所说数字的位置。我现在正好在重现一场棋局。」
「啊,好。」
「他们所说的结果指的就是这场棋局的胜负。接下来夏目就是妖怪们的交战对手了。」
名取先生不知道我在梦里看过这一切,他仔细向我说明。
「等一下,那家伙说自己是那个男人的孙子,那是骗人的吧?」
不知何时被放回原本位置的达摩挂轴抗议道。
「但他们确实有些缘分喔。对吧,夏目?」
「是、是的。」
虽然没有直接见过面,不过我确实跟他有些缘分,毕竟他就是我直到刚才都还在梦中看见的人。
「既然这样嘛,那就好吧。反正落子的位置都已决定好了。」
名取先生代替妖怪们跟一子夫人,我则是代替慎一郎先生进行棋局。我遵照名取先生念出来的数字放下棋子,我们摆放的棋子合计超过两百颗。接着,放下最后一颗棋子的时刻终于到来。
「十四 之 九。」
名取先生将白子放在那里后,他问我:
「棋局结束了吧?」
一子夫人的信上被污痕所遮住而看不清楚的部分,写的就是这句参杂着汉字与片假名的「▓▓▓▓了吧」。
「棋已下完。」
我回答。店里一片寂静。不久,猫咪老师怒气冲冲地喊:
「喂,是哪边赢了!」
「不要急。来吧,人类啊,快点计算两方的围地。」达摩催促道。
「好。夏目,按我说的重新排列棋子好吗?」
我刚刚才在梦里看过做法,所以大致知道怎么做。首先把从对方那边提走的棋子交互放到被称为单官、不属于任何一方地域的空白交叉点上,接着重新摆放凹凸不平处的棋子,整地成容易计算的形状。
「这样就行了。黑方有十、二十、三十……六十八目,白方有……六十二目。」
「黑方多了六目呢。」
「输、输了吗……」
周围的妖怪们喧闹不休。
「不,现在的正式规则为了消除先手的优势,黑方必须贴六目半,所以这次白方以半目之差获胜。」
呜喔喔喔喔!店内响起欢呼声。
「太好了太好了!是我们的胜利!」
我忽然注意到自己正带着一子夫人的心情看着妖怪们。觉得大喜若狂的他们令人莞尔的同时,我也品尝着持续已久的游戏真的已经结束的寂寥感。
「按照约定,你就封印吧。」
喧闹一阵后,达摩爽快地对名取先生说。
「嗯,我当然会这么做。」
名取先生将装黑子与白子的两个棋罐放到店内中央的地面。他拿起盖子,把芳美小姐戴的捕梦网护身符放到白子的棋罐上,在黑子棋罐上则把我带来的一子夫人的信放上去,说是用来代替作为媒介的式神纸人。
「文字妖封进黑子,除此之外部封进白子,这样没问题吧?」
一开始妖怪们似乎无法理解名取先生言中的意义,但过了一会儿,他们都领悟了他的意图。取代封印壶,名取先生打算将他们封印在棋子中。
「这样啊,你要把我们封进棋子里……这样或许还会有跟哪个人下棋的时刻到来呐。」
名取先生开始念诵咒语。
「附于古董上的妖怪们啊,舍弃这份执著,回归各自的玉石之中!」
力量文弱的文字妖们先穿过信件,被吸进黑石中。
之后小妖怪们陆续被吸进白予中。
「来此驱魔的人是你真的太好了。谢谢你。」
最后被吸进去的瞬间,我听到达摩这么说。
一切结束后,名取先生把捕梦网跟信拿开,将两个棋罐的盖子盖上。直到刚才都充满四周的气息完全消失了。
「好啦.我要回去了,帮我把这个还给芳美小姐。」
他这么说,并将捕梦网递给我。
「还有帮我转告她,请她尽可能把这个留在身边喔,助手小弟。」
名取先生指着棋盘跟棋子这么说。我也赞成他的意见。
总算能稍喘口气时,名取先生再度凝视着我。
「总而言之,幸好你没事。」
说完,他带着温和的眼神露出微笑。
「那么夏目,之后麻烦你了。」
「啊,请等一下啦,我该怎么对芳美小姐说明才好?」
「麻烦你随便应付一下罗。」
就在他打开门正要离去的那一刻。
「啊,对了对了,这件事我是没对他们说……」说着,他指向棋罐中的妖怪们后,稍微压低声音说:
「『差距在六目半以下就算白方胜利』的这一条,应该没有那么早成为正式规则才对。在那之前好像是五目半,更之前记得是四目半……」
「那么——」
「没错。若按照他们开始对弈时的规则,会变成慎一郎先生获胜。」
「唔。」
这种状况下,到底算哪一方获胜啊?
「哎,不管哪一方胜都没关系吧。」
留下这句话后,名取先生真的就这样回去了。
店里只剩下我跟猫咪老师。
「哦哦,对了,那个还有剩。」
猫咪老师回到客厅扫平吃到一半的水羊羹。
「这次老师完全没派上用场呢。」
「你有说什么吗,夏目!」
「不,什么都没有。」
说着说着,门「叮铃」一声打开,气喘吁吁的芳美小姐冲了进来。
「我拿来了,名取先生!……咦?」
「啊,欢迎回来。」
「名取先生呢?」
「这个嘛……」
我轻轻叹口气,然后对她道歉。
8
一想到最后还是被骗了,芳美就火大得不得了。
当她遵照名取所言,拿着祖母的日记回到店里时,那里已经没有他的身影,唯有据说是他的助手的多轨透少年等在那。他的宠物猫待在后头的客厅里,依然在吃水羊羹。
根据多轨少年的说明,祖母一子与他的祖父慎一郎分出胜负后,这家店的古玩们的执著就消失了,顺利完成驱魔。就算想把物品搬出去,应该也不会再发生家鸣吧。
若是平时那个具有怀疑论者风格的芳美突然听到这种话,肯定不会相信。但事实上,每当来到这家店就会感觉到的奇妙气息,现在真的已经完全消逝了。
结果这里到底举行过什么样的仪式呢?芳美甚至连推测的方法都没有。少年的说明不得要领,只是一个劲儿地反复说「请你放心」。
——名取果然是为了把自己赶走,才会要我拿来祖母的日记吧。
拿回捕梦网并戴到胸前时,她心中有种奇妙的骚动。
「咦?」
她发出轻轻的一声。
「怎么了吗?」
少年一脸讶异地看向她。
「感觉好像有点重。」
「啊……」
「名取先生拿这个做了什么?」
「这个嘛,呃……这个护身符好像有吸进某种东西的力量,对吗?」
「你还真清楚呢。这个叫做捕梦网,是印地安人用来捕捉恶梦的护身符喔。」
「恶梦……」
少年稍微露出思考的神情。
「该不会不只恶梦,好梦也会被这个捕住吧?」
「咦?」
「啊,没有,我只是忽然觉得要是这样就好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变重。」
「因为好梦而变重啊……很棒的想法呢。不过是谁的梦?」
「哈哈……那一定是骨董们的梦。」
少年一脸害羞地微笑。
「啊,还有名取先生说,请芳美小姐尽量将那个棋盘跟棋罐留下来。」
「也对,这是充满祖母回忆的物品呢。」
「而且这也是从令祖母的祖父那一代传下来的物品。」
「咦?真的吗?」
「啊,呃,好像有哪个人这样说过。」
少年这次打马虎眼似地笑了。
她跟少年与他的宠物猫一起走出店外,锁上门后离开吊灯堂。芳美将少年送到车站,一边思考着这次相遇究竟意味着什么。
无论是跟名取还是这位少年,大概都不会再度相见了吧。芳美有这种感觉。
但是她觉得与这两人的相遇有某种奇妙的缘分在牵线,而且对她的人生将会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所以呀,芳美,你也要竖起耳朵来聆听这种人之间的缘分。即便是一生中只见过一次的人,那个人跟你或许也有某种奇妙的缘分连结。」
忽然间,祖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咦?我是什么时候听到这种话的?
「非常谢谢你。其实来到这里之前我一直犹豫该怎么办,但有来真是太好了。」
临别之际,多轨透少年带着爽朗的表情直视着芳美这么说。
「我才是,请代我向名取先生说谢谢。」
对着逐渐消失在验票口另一端的少年的背影,芳美小声嘀咕:
「还有,帮我骂他一声笨蛋。」
9
「梦想实现了呢。」
一边走着,多轨一边对我跟老师这么说。
「咦?」
「我说的是我祖父。」
从吊灯堂回来的隔天,我就已经跟多轨说明事情的始末了。话虽如此,当时我不得不省略掉相当多的详情,毕竟我一开始就没对多轨说出文字妖跑进我眼中的事情,也隐瞒了除妖人就是那个演员名取周一。
我说我一到吊灯堂就碰巧遇到驱魔的现场,也听芳美小姐说了许多往事。那封信的真相就是一场围棋比赛。吊灯堂里有着许多妖怪,但由于除妖人的能力高超,他们全都被封印到棋子之中。我告诉她的内容大抵来说就是这样。
而这是在距离那天数日后的对话。这天多轨在从七辻屋回家的路上逮到我跟老师,告诉我们她收到芳美小姐寄来的致谢信。
「祖父毕生都在追寻妖怪,最后还是无法亲眼目睹,但他其实一直都在跟妖怪们下围棋呢。」
「哦,没错。」
「本人竟然没发现,这件事听起来也太蠢了吧。」老师说。
「没有这回事喔,老师。一定没有这回事……」
就算他没有发现,肯定也会感受到某些事物,所以不管是慎一郎先生、妖怪们还是一子夫人都显得那么开心。
「是吗?真希望我当时也有去那家店呢。」
「咦?」
「因为那是我的祖父嘛,我也想见证这一切……呵呵,不过我很感谢夏目同学跟猫咪老师呢。」
之后多轨忽然低声说:
「对祖父来说,一子夫人……似乎真的是很重要的朋友。」
「咦?」
在我造访吊灯堂的时候,多轨搜寻过家中仓库,找到一整叠信。据她所言,信件跟看来是在吊灯堂买下的古文书一起受到一女善保存。
「因为那些东西放在箱子底部,包裹着漂亮的布……仿佛想仔细包覆住重要的回忆般收得好好的。」
多轨仿佛在怀想过去般,露出温柔的微笑。
「对了对了,芳美小姐寄来的信有点奇怪呢。」
「咦?哪里奇怪?」
多轨突然改变话题,让我紧张了起来。
「她叫我透小弟耶?你怎么想?」
「啊,这是,呃……」
多轨恶狠狠地瞪着我。
「这是指夏目同学对吧。」
「呃、嗯……对。」
之后我被逼着详细说明为什么会自称为多轨,不过嘛,我全都归咎于那个爱恶作剧的除妖人一时兴起。反正这是真的。
「哎,算了。我就当作你是代替我去的吧。」
多轨这么说,最后也原谅了我。
「芳美小姐的信上啊,写了很棒的一段话喔。」
「咦?」
「她说『我现在觉得我跟透小弟』——就是指夏目同学。」
「嗯。」
「『我现在觉得我跟透小弟之所以在那家店相遇,一定是在一连串的偶然与必然中诞生的美好缘分之一。』」
「一连串的偶然与必然啊。」
「然后啊,我曾经想过。」
「想过什么?」
「不管是我叫出夏目同学的名字,还是当时夏目同学也回应了我,这肯定都只是单纯的偶然吧?」
「嗯。」
「假如我叫住的是其他人,那个人也回应了……一想到这里,我就非常害怕。」
「啊,的确。」
要是变成那种情况的话,无论是对多轨或是对那个人来说,当时肯定都会发生不幸的事件。
「不过读过芳美小姐的信后,我稍微放心了。」
「什么意思?」
「那肯定不只是偶然。我觉得此中或许有着使事情如此发展的『必然的引力』在发挥作用。」
「必然的引力啊。」
「毕竟我当时之所以会叫出夏目同学的名字,是因为之前我就听说过夏目同学是个奇妙的人。」
「也对呢。」
「感觉就是因为有这种像必然的种子一样的因素撒落在四处,好几个这种因素碰在一起,才会联系到那个偶然……我不太会说啦。」
我觉得我可以理解她想说的话。
「那个结果让我得救,也是因为有那次相遇,才能像现在这样跟小猫还有田沼同学交上朋友。」
多轨走在我的前方不远处这么说。
「所以啊,就算那时候我叫出你的名字是个偶然——」
多轨转过头来看我。
「我也觉得那是个美好的偶然喔。」
说完,她竖起大拇指,笨拙地眨了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