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危险!」
我也跟着看向花圃,但那里依然没有任何人。我再度看向那个人,发现他露出放心的神情,仿佛在目送着什么般地移动视线。这时候从二班的教室走出了另一个男生。
「夏目,我们回去吧。」
那个男生这样呼唤他的名字。
「咦?夏目……同学?」
「久等了,宫子……嗯?怎么了?」
我没有回应美纪,茫然地目送跟朋友一起走向玄关的他。
——那天社团活动的状况糟透了。
「筱原,你又吹错了。重来一次。」
我记得自己被指导老师骂了好几次,学长姐们也露出无奈的表情。
姑姑是音乐家,从小就开始学单簧管的我,进高中后也理所当然地进入吹奏乐社,跟我一样读五班的美纪则是负责吹小喇叭。内向的我之所以在班上并不会显得格格不入,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有开朗而富社交性的她存在。
「欸,宫子,你怎么了?你今天很不专心喔。」
美纪指出我的问题,但那天的我满脑子都是沉睡在自己的记忆最底层的某个回忆。
也就是夏目贵志同学的事情。
那是我们还是小学低年级时的事情。在仅只两个月的短暂期间中,我跟他同班。我从当时一直住到现在的城镇距离这所高中相当远,而他就是转学到当地的小学。他的父母双亡,在亲戚之间被踢来踢去——我是这样听说的。一开始大家觉得新鲜,都会去跟他搭话,但某个事件使得「夏目同学是个骗子」的传言四起,渐渐地谁都不肯理他了。那个事件就是我心中的创阳。
那是发生在音乐课上。当时我们在用刚学的直笛合奏童谣。
——So、MiFaSo、La、So、MiFaSo、Do、LaSoMiDoRe。
周围刚学会吹直笛的孩子们配合老师的号令拼命吹,但老是出错。我早已跟姑姑学过,所以一心只在意着其他孩子的错误。
「啊,山本同学低了半音……早希落拍罗!」
就在此时,突然有道与主旋律完全不同,但是均衡而协调的美丽笛声传进耳中。
——呜呜——呜呜呜呜呜。
「咦?」
正当我四处张望,想寻找吹笛者的时候……
「呜哇啊啊!」
有个孩子大喊,从椅子上站起身。
「夏目同学,怎么了吗?」
「刚才那里有个奇怪的家伙,他打扮得像天狗一样,还吹着笛子……」
「咦?天狗?」
「啊,你们看,逃到那边了。」
夏目同学这么说,并指向窗户。老师吓了一跳。
「什么?我什么都没看见啊。有其他人看到吗?」
这应该是个没有恶意的疑问吧。老师只是觉得或许夏目同学真的有看到什么东西,才会如此询问。然而这导致了使他孤立的结果。
「有看到什么东西的人举手喔。」
我犹豫着该怎么做。我什么都没看到,但是我确实有听见。刚才肯定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知道这件事的除了夏目同学以外,就只有我而已。但是……我没有举手。不久,夏目轻声说:
「对不起……我看错了。」
说完,他在椅子上坐下。
他被视为不时会做出奇怪发言的孩子,遭到众人闪避就是在那之后开始的。实际上,后来夏目同学也曾坚持自己看得到奇怪的东西,或是突然推开别人后逃走,所以我想不管怎么样都会演变成同样的结果吧。可是,要是那时我有举手的话……周遭众人看待夏目同学的眼光或许不会冰冷至此,或许不会连一个相信他的朋友都没有也说不定。面对在班上孤零零、没有人理会的夏目同学,我也一直无法跟他说话。我害怕会被他怪罪「都是你的错」,所以一直过着宛如在逃避他一般的日子。
结果他没有跟任何人交上朋友,就这样再度搬家到别的亲戚所住的城镇。
我似乎松了一口气,将他的记忆封印了起来。刚好我从姑姑那里收到单簧管,于是我全心全意地练习吹奏。无论是上小学时,还是上国巾后,我都是一边吹单簧管一边上学。在上下学的路上,唯有吹奏状况好到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时候,才会再次听到那个音色。
——呜呜——呜呜呜呜呜。
那大概是横笛,吹的就是所谓的和风音阶吧?从森林深处或是半山腰,美丽的曲调隐约但确切配合着我的单簧管乘着风被送过来。
那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回想起夏目同学呢?现在回忆起来,我觉得实在很不可思议。但是我认为只有我听得到的笛声,是神明赐给我的美好礼物;唯有我吹得好的时候,音乐之神才会跟我一起吹。
上高中后,我也依然理所当然似地继续接触音乐。入学后到现在,我每天的生活就是:
去学校。
上课。
到社团教室练习。
回家——我重复着这样的日子。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就算听说二班有转学生,我也不可能注意到那就是夏目同学。
不过那真的是夏目同学吗?
或许是同姓的另一个人。
回家后,我找出年级学生名册试着确认。
——夏目贵志。
啊啊。扑通、扑通、扑通。我动摇到加速的心跳声一路传至耳边。
「欸,美纪,二班的转学生是什么样的人?」
隔天我在学校这么问。
「咦?现在才问?宫子接收情报的速度还是一样慢呢。他刚转进来的时候,我们班的女生有去侦查状况,还吱吱喳喳地说他挺帅的。听说虽然他看起来很酷,但跟他说过话后,就会发现他感觉起来意外是个坦率、对谁都很温柔的人。」
罪恶感顿时苏醒。美纪所形容的夏目同学的人格特质,肯定是从小学时开始就没有改变过的本质。使他在那个班上孤立的就是我。
从那阵子起,我的单簧管开始发出混浊的声音,我变得听不到神明的旋律。
漫长的梅雨季结束,夏季到来。
我加入的吹奏乐器社决定针对秋季大会举办集训,为了做准备而忙碌不已。集训地点竟然决定在我家附近的设施,那是个位在入山不远处的公共住宿处。我跟社长在集训前去参观那个设施。暑假之前的星期天,跟社长两人进入山里的我看到一个穿过蓊郁森林的人影。那个肩膀上放着圆滚滚的猫一般的物体,快步消失在树丛另一头的人确实就是夏目同学。
※ ※ ※
「我想您就是持有连络簿的夏目殿下吧。」
「呜哇,猫咪老师!又有怪东西在窗外了。」
「冷静点,夏目。如果是会造成危害的妖怪,我会把他赶跑。」
从小开始,我就经常会看见奇怪的东西。那些别人似乎看不见的东西,大概是被称为妖怪的魔物。
漫长的梅雨季结束,即将进入暑假前不久的时候,这家伙来到我面前。
「夏目殿下,我来此有事相求。」
「你希望我把名字还给你吗?」
「不,我的名字不在那上面,但听说我所寻找的妖怪的名字在那个本子上。」
「你寻找的妖怪?」
「是。夏目殿下,请您用那本连络簿呼唤出苇大匠。」
「苇大匠?」
这家伙貌似天狗,手上拿着小小的横笛。
「我的名字叫做七里。」
「七里……我们之前曾在哪里见过面吗?」
「啊?我直到最近才听说关于持有连络簿的夏目殿下的传闻,以前根本没有见……咦?」
七里停下话语,凝视我的脸。
「这么说来,这张脸……不对,不可能。但是还真像。」
「我的脸怎么了?」
「不,大概是碰巧跟另一个人相似吧。比起这个,夏目殿下,重要的是苇大匠的事。」
「等一下,那个叫做苇大匠的妖怪究竟是……」
「我有听说过,好像是个制作笛子的名人。」
猫咪老师说。
「没错。若谈到制作笛子,苇大匠可是当代首屈一指的名匠。如您所见,我是个吹笛者,但最近这支笛子的状况很奇怪。不只无法吹出想要的音,音色甚至出现杂质。」
「所以你想请苇大匠帮你做一支新笛子吗?」
「不,我想请他帮忙修理这支我已有感情的笛子,所以开始寻找苇大匠,但他似乎自从被拥有连络簿的夏目夺走名字后,就窝在山里谁也不见——」
「所以你才会希望我召唤他出来啊。不过我不知道那个妖怪的长相,没办法召唤喔。」
「什么!」
七里说不出话。
「在挑战中获胜并逼妖怪写下名字的是我的外婆。我没办法召唤出没见过的妖怪,在这种状况下也无法把名字还回去。」
「喂,叫什么七里的,既然你是吹笛名家,就吹个一首来听听吧,我大发慈悲听听看。」
猫咪老师一边吃着丸子一边说。
「好吧,反正就这样回去也很不甘心。给我听着。」
七里举起横笛,隔了一个呼吸后,开始吹奏。真是出色的技巧,我根本听不出这是有杂质的声音,这恐怕是唯有足以被称为名家者才听得出的细微差异吧。美丽的音色,做天狗打扮的妖怪……过去的记忆突然在我脑中苏醒。
「啊!你是那时候的妖怪!」
小学的音乐课上,当我们在合奏时,我忽然听到种类不同的笛声。没错,的确是这个音色。我一看,发现有个拿着笛子的天狗在老师身旁,不由得发出叫喊……
「什么嘛,你是那个时候的小鬼啊。你长大了呢。」
「呜哇,总觉得态度好像突然变得不客气了。感觉真差。」
「哼,我才没必要对连苇大匠都呼唤不出来的人低声下气。」
「不过若持有连络簿的夏目来到附近,那家伙说不定也会为了请夏目归还名字而现身吧。」
「唔…………夏目殿下!请助我一臂之力!」
「真是个态度变来变去的家伙。喂,夏目,你没必要帮助这种家伙喔。」
「也对,而且我以前也因为你而吃足苦头。」
「怎么这样,夏目殿下,求您答应我的请托~」
不管受到怎么样的请求,我还有学校跟藤原家的生活要顾,不能轻易离开家里。我坚决拒绝了……照理说是这样才对。
下个星期天,我跟猫咪老师和七里一起来到据他推测是苇大匠所在地点的山中。连我自己也深切感受到这种性格很吃亏,但每当受到怀有特别情感的妖怪拼命恳求,我就无法拒绝。
这里是距离我小学时住了两个月左右的城镇很近的山腰。
「喂——苇大匠—你在吗?」
我随便喊喊,但没有听到回答。
「哎,不可能那么轻易找到吧。夏目,吃个丸子后就回去吧。」
「怎么这样,我们才刚来啊!」七里大喊。
走向森林深处的途中,我依稀看到两个穿着我们学校制服的女生,爬上从公车站通往集训所的山路。
「糟糕,被看见了吗?」
不过就算有被看见,应该也能设法蒙混过去吧。我这么想,于是我们更加深入山中。
我们大概找了两、三个小时吧。就在太阳开始西斜,我们放弃这一天的搜索准备回去的时候……
「大爷、大爷,你们在找苇大匠吗?」
这么说着,一个长着不知是牛是狗的野兽面孔的妖怪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几位大爷不知道吗?有一首曲子可以用来呼唤苇大匠。」
「呼唤苇大匠的曲子?」
「是,好像只要用笛子演奏那首曲子,苇大匠就会收到呼唤而现身。那是首名为『拂叶虹风』的乐曲。就是这样的曲子:咻——咻咻咻咻。」
「啊,该不会……」
说完,七里吹起笛子。那是他在我房间里吹的曲子。
这是段出色的演奏。一曲吹毕,七里静静放下笛子。我们开始等待,但是什么都没出现。
「是这首曲子没错吗?」
牛犬回答:
「其实是这首曲子,因为我以前见过苇大匠吹奏这首歌。」
「你说什么?」
「那时苇大匠吹奏这首曲子给人类女子听,告诉她想呼唤自己时,吹奏这首曲子即可。」
「人类女子……」
「他说他平时沉睡在前头的苇原沼泽,就算被人用一般的方式呼唤或许也不会发现,但要是听到这首曲子被从头到尾整首演奏出来,他肯定能清醒。曲名也是人类女子说『就叫拂叶虹风如何』,所以就适样定案了。」
我马上就知道那个人是谁。不可思议的是,七里似乎也心里有数。
「哎,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苇大匠也忘了吧。那么,我就此告辞。」
说完,牛犬钻入树丛深处离去。
「因为这支笛子损坏、声音出现杂质,所以才无法呼唤出苇大匠。可是我只有这支笛子啊。」
「七里为什么会知道这首曲子?」
「这首曲子是我直接跟师父学来的。师父十分严格,只要我一犯错,铁拳就会毫不留情地飞来。」
七里这么说,同时也显得很怀念。
「那么你那位师父或许还有其他弟子呢。」
「不,我不认为除我之外还有其他弟子,因为师父…………」
七里说到这里,没有再继续说师父的话题。
「那就只能放弃了吧。夏目,回去罗。」
猫咪老师如此催促。闻书,七里露出不愿开口般的表情对我们坦白:
「虽然不是师父的弟子,但其他能吹奏这首曲子的就只有一个人。不,可是……」
根据我们催促吞吞吐吐的七里问出来的情报,那是一位人类女孩。她住在这座山的山脚,几乎每天都在上下学的路上边走边吹笛子。七里因为喜欢那个听起来很愉快的音色而跟着一起吹笛子时,那个女孩似乎听到了照理说只有妖怪才能听到的笛声。于是七里就像自己的师父过去做的一样,将习自师父的曲子断断续续吹给她听,那女孩也觉得有趣,跟着他的曲调吹了起来。
「啊,她吹奏的音乐是多么愉快啊。人类真是有趣的生物。有人只能采取欺骗、背叛的生存方式,也有人像她这样单纯过着享受音乐的每一天。只要还有像这女孩一样的人存在,我就无法讨厌人类,绝对无法讨厌人类啊。」
这么说着的七里,脸上有着十分温柔的神情。
「等一下,既然你曾将刚才的曲子吹给那个人类女孩听,理论上苇大匠当时就该出现了吧。」
「老师跟我教这首曲子时,都只有片片断断地教,所以那时苇大匠才没有醒过来吧。」
「原来如此。那么设法拜托那个女孩,请她从头吹到尾就好啦。」
「不行吧。」
七里低声说。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那女孩的笛子也出现了杂质,不再像从前一样吹奏出快乐的音色。她的笛子肯定也坏了吧。不对……说不定是我的错。」
「咦?」
「由于我的笛子坏掉,她的笛子才会跟着坏掉……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修好这支笛子。」
「七里,难道你……」
「你喜欢上那女孩了吧?」
「别、别说这种蠢话。我只是希望那女孩能再次吹奏出愉快的音色罢了……」
※ ※ ※
当我们在集训所跟设施管理人员讨论时,我听到那首曲子。
「啊!」
「怎么了,筱原?」
社长讶异地看着我。
「对不起,什么事都没有。」
为什么呢?长久以来都听不到的神明的音色,为何会在这时响起?
商讨结束,我们下山时,社长语带关怀地问:
「筱原,你有什么心事吗?」
「咦?」
「我呀,很喜欢筱原吹的单簧管。明明是新人,却吹得那么好,我一直感到很向往喔。不过最近总觉得……」
「咦?」
「你好像有点陷入低潮。其他人就算大概听不出来,但在我听来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有精神。」
原来有被这个人注意到啊。
「社长……谢谢你,不过我没事。我会在大会之前想办法解决。」
我这么说,当天就这样回家了。
隔天午休,我独自前往音乐教室一趟。我并非要去办什么事,或许我只不过是无法忍耐教室的喧嚣罢了。在前往集训所途中的山路上看到的人,真的是夏目同学吗?之所以会在那时候听见神明的音色,跟夏目同学是否有什么关联呢?我一边思考着这样的事情,一边爬上昏暗的楼梯,在走廊左转并走到尽头。我打开上面写着「音乐教室」的门,发现里头早有来客。
「啊……抱歉,你要用这里吗?」
他站在钢琴前,正好摆出现在开始要弹些什么的姿势。
「没有。」
希望他不要注意到我的心脏怦怦乱跳的声音。
「那个……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想查点东西。」
「查什么?」
「不,没什么,我该离开了。」
他准备走出去。
「请等一下。」
「咦?」
「我来帮你。」
「欸?」
「你要查东西的话,我可以帮你。」
我在说什么啊?
「我是吹奏乐社的,所以那个,如果是跟音乐有关的事,我应该能帮上忙吧,大概。」
「这样啊。」
夏目同学用温和的眼神盯着我看。
「谢谢。」
他这么说。
「我想把一首曲子写成乐谱,因为我曾听到一个人用笛子吹这首歌。那是首很棒的曲子,但因为一些原因,就算那个人吹奏也无法解决某个问题,所以我想要是誊写成乐谱,或许能请其他人帮忙吹奏。」
「什么样的曲子?」
「呃……我弹得不好喔。」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用一根指头按下琴键。
「一开始是这样吗?喔,是这边吗?」
就好像一边跟身边的某个人确认一边弹似的,他笨拙地按着琴键。听到一半,我就理解到这是什么曲子了。
「你不用弹下去,我已经知道了。」
我站到夏目同学旁边,代他弹奏出来。这是我总是在上下学途中听到的曲子。
「啊,就是这首!」
夏目同学发出惊讶的声音。
「可是为什么……咦?她知道?」
他似乎在向那边那个看不见的某人询问我的事情。
「这样啊,所以……不过真让人吓了一跳。」
「那里有别人在吗?」
「没、没有啦,我在自言自语。那个……请问你叫?」
「我是五班的筱原宫子。」
「我是夏目,二班的夏目贵志。咦?筱原同学,之前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现在就说吧。告诉他「对不起」。都是因为当时我没有举手,你才会受到那种待遇。然而刹那间脱口而出的话语是:
「不,我不知道耶。」
「这样啊。筱原同学,那个,我有个有点难以启齿的请托——」
他说到一半时,下午课程的上课钟声响起。
「啊,上课时间要到了。」
我仿佛要甩开他似的,从音乐教室跑了出去。说逃了出去比较恰当。
「欸,宫子,你怎么了?你又吹错了好几个地方喔。」
集训中与我住同一间的美纪说。
「你该不会是手指受伤了吧。宫子出这么多错还真是难得。」
我一直尽力避免在学校走廊或操场碰到他,过了好几天到处逃跑般的日子后,转瞬间降临的暑假解救了我。我们按照预定,来到我家当地的住宿设施进行集训。由于暑假前在音乐教室不小心碰见夏目同学所造成的打击,我更加陷入低潮。
「咦?这张乐谱是什么?」
「啊,那是!」
擅自打开我的包包的美纪,从中抽出一张乐谱。那天我一回家,就在当天将那首曲子誊写成乐谱。我想把这个交给他,并决定这次一定要为过去的事情道歉。我明明是抱着这样的心情誊写的,但到了关键时刻却没有勇气。
「这个啊,是神明的曲子。」
「神明的曲子?」
「是音乐之神教我的喔。」
「宫子真是个浪漫主义者呢。听你这么一说,就让人不禁觉得或许音乐之神真的存在。」
神真的存在喔,美纪。不过訑再也不会降临到我身边了。
我们因第一天的集训而疲倦不已,那天马上就决定去睡了。当天夜里——
※ ※ ※
「夏目殿下,能拜托您代替我吹奏这支笛子吗!」
「咦?我吗?」
即将下山时,七里突然提出这个要求。
「不行啦,我没办法。不过既然知道曲子,只要誊写成乐谱,或许能找人帮忙吹。」
「万事拜托了。」
于是隔天午休,我跟七里打算借用学校的钢琴将『拂叶虹风』誊写成乐谱,因而前往音乐教室。就在那时,她走了进来。
七里一看到她的脸就僵硬地动也不动。我原本想离开,但她叫住我,说她愿意帮忙誊写成乐谱。我一边向七里一个音一个音确认,一边断断续续地弹奏出来的曲子她马上就理解了,并代替我弹出来。
「可是为什么……」
「夏目殿下,她本来就知道这首曲子。」
「咦?她知道?」
「我之前说的那个每天都看起来很开心地吹着笛子的女孩就是她。」
「这样啊,所以……不过真让人吓了一跳。」
我本想拜托她帮忙在那座山中吹奏这首曲子,但上课钟声正好响起,我错过了机会。
「放弃吧,夏目殿下。以她现在的笛声,跟我一样无法呼唤出苇大匠。」
之后七里说他会自己想办法,就这样不知所踪。我无法帮上他任何忙,只能目送他离去。数日转瞬即逝,一下子就进入了暑假。某一天夜里,七里再度前来。
「抱歉,夏目殿下。能请您今晚再陪我走最后一趟吗?」
这天是满月。曾听闻苇大匠喜爱月光的七里认为今夜或许可行。
「即便是我混浊的笛声,月光或许也能将之净化成澄澈的音色。这样一来,一定能唤醒苇大匠。」
塔子婶婶他们已经熟睡,所以我跟猫咪老师决定悄悄溜出房间,陪七里走一趟。
我们来到传闻中苇大匠沉睡的苇原沼泽。在等待满月升到正上方的期间,我跟七里聊了一下。
「传闻中苇大匠教导这首『拂叶虹风』旋律的对象,恐怕就是我师父。」
「咦?」
「说是师父,其实也不是真正的师父,单纯是她擅自要我这么称呼。有一天,当我正在吹笛子,有个人类女子出现在我面前,她问我『你会吹这首曲子吗?』,然后用拙劣的口哨吹给我听。我向来自豪无论是什么样的曲子都能吹得美妙动听,所以我马上模仿那个旋律吹给她听,但师父说我吹得不对。之后好几天她都要求我进行特训,我被迫陪她胡闹。当我学会最后一段时,她也没有让我从头吹到尾,蓦然消失无踪。」
不用说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铃子依旧是个反复无常的女人哪。」
猫咪老师嘀咕。
铃子外婆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将从苇大匠那儿听来的曲子教给七里的呢?
「夏目殿下,我还有一件事希望您听我说。」
「咦?」
「我还没为那时候的事情向您道歉。」
※ ※ ※
在集训所的夜里,我梦到奇妙的梦。
——某个芦苇丛生的沼地。满月飘浮在空中。沼泽边有人影。那是夏目同学。他身边还有另一个人,身影一片模糊,我看不出来那人长什么模样,但他手上拿着横笛。不知为何,唯有这点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听到两人的对话。
「那时候是我不好,夏目殿下。」
「你在说什么啊?」
「就是你年纪还小时的事情。我受到听起来很欢乐的音乐吸引,不知不觉进入那个名为学校的房子中,看见人类的孩子们在那里拼命吹着直笛。虽然那个模样让我觉得好笑得不得了,但看到那太过认真的模样,我终究还是无法忍耐,忍不住一起吹起我自己的笛子。」
——啊,那时候的事啊。
「我没想到有人能看到自己的身影。当时我似乎给你添了麻烦。」
——我也必须道歉。
「抱歉。」
——对不起,夏目同学。
夏目同学沉默不语好半晌,凝视着对方。我屏息等待他即将说出的话。
「以前我或许会气得大骂说『现在才说有什么用』,但是现在我会说,谢谢你。」
——咦?
「谢谢你为从前的我着想。」
夏目同学就是这样的人。我只有考虑到我自己,现在才道歉不过是自我满足,根本没有设想到接受道歉的对方有什么感受。但是他是个会包含这一切在内,理解道歉那方的心情,并说出「谢谢」的人啊——
此时我倏然惊醒。美纪在旁边的床上呼呼大睡。当我侧耳倾听,就听到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那个旋律。我从床上跳起来,带着单簧管跟乐谱冲出房间。
我偷偷溜出一片寂静的集训所,奔入森林小径。
跑了一阵子后,我再次仔细倾听。还听得到那段旋律。但是那跟我之前时时听到的神明的旋律有些不同,是参杂着悔恨与迷惘的不完整演奏。我对笛声中的杂质有印象,不过这也难匿。
——耶是我的悔恨与迷惘。
这是因为与夏目同学再次相遇而苏醒的罪恶感,透过我的笛子传进神明的笛子中了。既然如此,能将之调音回原状的只有我。我含住单簧管,倾注我所有思绪开始吹奏。我注意到神明的笛声动摇了一下。神明开始配合我,我也逐渐接近神明的演奏。仿佛会使天上的月亮与地上的树木摇动一样,横笛的声音与单簧管的声音产生共鸣。我们逐渐合在一起。诸如过去的悔恨与现在的迷惘——都别封印在内心深处,而是现在于此全部倾吐出来,然后抱着对夏目同学的感谢之心,再次与他面对面吧。
——我们的吹奏合而为一。
我跟神明的心完成调音。
我的唇先离开吹嘴,接着与之同时从曲子开头吹起。奇妙的旋律晃动森林里的树木。吹完一曲的瞬间,仿佛有个附在我身上的东西离开了一般,我当场倒下。
※ ※ ※
那是让心灵为之震动的合奏。
配合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单簧管的旋律,七里吹完一首『拂叶虹风』后,森林的草木走兽都宛如沉浸在余韵中一样鸦雀无声。不久,茂密芦苇丛的一部分窸窸窣窣地摇曳,一位将和服袖子绑起、工匠模样的妖怪现身。
「哎呀?不是铃子呢。你们究竟是谁?」
「我是铃子外婆的孙子。苇大匠,我来此是为了把名字还给你,请你收下。」
他凝视着我好半晌,不久仿佛已理解一切般点头。我拿出连络簿,大喊:
「保护我的人啊,展现那个名字!」
连络簿翻到记着他的名字的那一页。我撕下那一页咬住。那个刹那,苇大匠与铃子外婆的互动浮现在我脑海。
※
「我、我输了,我输了。算我输了,所以快停下来啦。」
「真的吗?那就是我赢罗。你把名字写在这里。」
「我没听过吹得这么烂的笛子,继续听下去我就要疯掉了。既然如此,干脆就算我输吧。」
「真是失礼的说法啊。不过这场比赛是我赢了。」
「嗯,没关系。不过伤脑筋,我接下来必须在前方的沼泽沉眠,就算你呼唤我,我可能也不会注意到。」
「也对呢,那么就决定一首用来召唤的曲子吧。只要我吹那首曲子,你就一定要醒过来喔。」
※
「苇大匠,将名字还给你,你收下吧!」
名字的文字咻——地被吸进苇大匠的额头。
我把前因后果告诉苇大匠,并向他介绍七里。
「七里,把笛子给苇大匠看看吧。」
「不了,夏目殿下,虽然好不容易承蒙您帮忙把苇大匠召唤出来,不过这已经……」
「喂,都把我叫出来了,还犹豫什么。」
苇大匠从迟疑的七里手中一把抓过笛子。他用具有名匠风采的锐利眼神直盯着那支笛子,不久他这么说:
「真是出色的笛子。没有任何一处故障喔。这么棒的手艺可是相当难得一见呢。」
※ ※ ※
我记不太清楚自己那晚是如何回到集训所的。我似乎不知怎么地醒了过来,穿过森林小径走回去,在被大家发现之前回到房间,马上就睡着了。那全都是梦吗?还是说,那是我心中的迷惘所制造出的幻影?无论是何者都没有差别。
「宫子,发生了什么事?你完全脱离低潮了嘛。」
美纪惊讶地看着我,社长也对我竖起拇指眨了眨眼。
全体练习结束后,当我独自仰望天空,就发现夏季的山间挂着一道淡淡的彩虹。不知道能不能找夏目同学来参观秋季大会呢?要是能找他来的话,到时候就告诉他吧。我向着天空低声说出那句话:
「谢谢你。」
总有一天,我应该能真的说出「那时候真的很抱歉」,还有「谢谢你」。总有一天要对夏目同学,还有我的音乐之神这么说。